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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樓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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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木心:塔中之塔

木心作品:塔中之塔

  「講話不好玩了,俏皮話也聽不來了。這些,使人感到寂寞。」
  某天,看到某報說,「木心先生回國的機票放在抽屜裏,時常拉開來看一下、」
  木心說,「哪裏是我,這神態是小姑娘哎。」記者之筆讓木心有點吃不消,而他對文字對訪談之要求是很高的:「要像《魚麗之宴》那樣,像詩一樣。」從此,他隻接受書面采訪。「我將在美國做不到的事,轉到中國來做。」

                      ——《南方人物週刊》專訪木心:我是紹興希臘人

因为,「沒有離開中國時,未必不知道——離開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木心:《九月初九》

1982年,隻身離開故土之木心,木有想到過再會返回故鄉,倒是准備「一去不複返」滴了。24年過去,烏鎮之賢達諸公那誠意感動了他。於是,他毅然決定告別美國,帶著文稿畫件歸去來兮。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木心臨老一搏,冀有所勝於以前。

這本《魚麗之宴》,是木心昔日接受記者采訪之問答集,是木心關于自己年輕時候之描寫,以及他人生中之一段段旅途。整個人生仿佛很短,而事實也許真是這樣,尤其是將牠衍化爲文字後。一個從江南小鎮走出來之青蔥少年,變成了一個積澱著深厚中國文化,同時又對西方文化有獨到研究之人。在經曆人生百味之後,道出關於文學、藝術之看法,單純樸質同時仿佛又很深奧,就像一個巨大之礦山,你永遠不知道他還深藏著多少寶藏等待你去發掘。

木心在《魚麗之宴》卷首開宗明義地寫道:「這是我『答客問』之類中的某些選篇,觸及的話題雖只限于文學、藝術,因爲也自有一番紛繁,故美其名曰『魚麗』——本擬用『魚之陣』作書名,當然更切合事實和私衷,無奈讀起來不爽口,字又古奧,還是取『魚麗之宴』吧,如此則原想敘敘人生上的利鈍成敗,結果變成了一場酒酣耳熱的飨宴。

原來他說話也像他寫文章,思路和文字都千回百轉滴。

當他在《魚麗之宴·江樓夜談》中敘談「文化中年期」時,心燈明亮,心有惶惶然,亦有顫顫聲,感慨他對世界文化之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在時間軸上,在空間軸上,能夠剝落自如。所有回答,其實非答。

  我們的時代是人類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陽正處于中年期,地球亦處于中年期,人類文化經曆了充滿神話寓言的童年,文藝複興情窦初開的少年,浪漫主義狂歌痛哭的青年,傑出的藝術各以其足夠的自知之明爲其所生息的時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熱中,少年青年是熱情,而壯年中年是熱誠。

磋乎!為文者,少聒噪,多沈思。嘆謂神矣!

作品舉隅

  二十世紀行將過去。八十年代,一個春風骀蕩的夜晚,東海之濱,畫家的工作室,我們有幸拜賞了木心先生近三年來的一百余幅作品。我們已聞悉他是個奇特的人,畫著奇妙的畫,待到目睹這成集成冊的傑作,完全超出我們宿構的臆想。
                                            ——香港《中報》月刊

   江樓夜談   
    答香港《中報》月刊記者問

李邝撰錄

    塞尚:「如果我確知我的畫將破壞,我將不再畫畫。」
  
勃拉克:「如果我確知我的畫將被燒掉,我將拼命地畫。」
  
我們向坐在沙灘椅上的東方畫家發問:「您呢?木心先生。」
  
「我?」畫家答道:「我的畫已經全部毀滅,也預知今後畫出來的東西很難幸存。畫之前、畫之中、畫之後,三重快樂是分內的。塞尚他們所煩惱的是要取得第四重母愛的快樂。延種本能在精神上竟也這樣亢強,以致使那些才智過人的藝術家偏執到如此焦躁的地步。爲了免於這第四重快樂,我曾一度成爲文化形態學的贊賞者。」

  快樂的傳奇

    「先生是指《西方之衰落》中的論證觀點?」
  「這類論點不自覺的引證者從來就很多,斯賓格勒整理了壹番,可惜隻注意巴比倫等九種文化的有機性。其實整部可知的人類文化史,才是意識形態的大戲。伊剛·福利德爾壹輩想完成這個光怪陸離的體系,東拉西扯,強人就範,我感到乏味了,退而畫畫,但求分內的三重快樂循環不息。」

  「第四重是精神延種的母愛的快樂。有第五種嗎?」

  「因畫而生活安逸的快樂。」

  「第六重?」

  「因畫而受人稱道的快樂。」

  「第七重?」

  「沒有。」
畫家吸紙煙,「塞尚的母愛是爲了要把他的蘋果放入羅佛爾大冰箱。」
  「塞尚不要第五重嗎?」

  「也許吧!他不是大聲嚷嚷法郎有難聞的氣味嗎。」

  「那麽勃拉克呢?」

  「喬治·勃拉克先生的住處離此不遠,請去訪問了他之後,再回來繼續談吧。」

  
機巧的遁詞!我們應和著笑。飲茶,嚼糖。
  
二十世紀行將過去。八十年代,壹個春風骀蕩的夜晚,東海之濱,畫家的工作室,我們有幸拜賞了木心先生近三年來的壹百余幅作品。我們已聞悉他是個奇特的人,畫著奇妙的畫,待到目睹這成集成冊的傑作,完全超出我們宿構的臆想。華嚴深靈,變幻莫測,分不清何爲必然何爲偶然,何爲表象何爲觀念,只覺得凜然,蕭然,翩然,陶然,盎然,嫣然……這是什麽呢,這個精神世界是達·芬奇、梵樂希、西貝柳斯蹤迹依稀的幽谷,是王維、倪攢、朱耷透露過消息的清肅醞之鄉。牠的廣度深度是不可方物的。尤不可思議者是牠的密度。其中五十幅風景(山水),畫面特小,每幅蓄聚著極大的能量,使人目眩神馳。雲岡的石像,其大令我們覺得非人所爲,這集風景,其小使我們覺得非人所爲。壹偉美,壹精美,都是魔術般令人迷惑、屏息……畫家的靈思妙腕與象牙果核發絲上的雕工特技是全然不同的。匠人倚小賣小,以小取寵。木心先生則率性而爲,他在丈二大軸八米長卷揮灑之余,忽就小幅,既不嫌方寸局促,對布局設色造像運筆亦概不介意,自由自在地調排著各種繪畫因素,觀賞者無從捉摸其起落始成,但覺神韻流蕩,真元襲人……激動,狂喜,繼之深深憂慮這樣的圖畫的命運否泰了。隱忍不住,才借用塞尚、勃拉克的自白,冒昧啓問,不料畫家卻沖謙自牧于三重快樂之內。

  現代的初民

    「先生何以預知您的作品將無壹幸存,苛求的卡夫卡也還是留下吉光片羽啊!」
  
畫家莞爾:「不是卡夫卡式苛求,是常識……塞尚、勃拉克,誰又能幸存?那種所謂『燈光與黎明之間』的藝術勞作,畫家也許因爲忙碌,來不及想到永生。人的自知之明,從狂熱的宗教信仰終于冷卻爲宇宙論……無所謂悲觀主義、樂觀主義的宇宙家鄉觀念,豈不要笑掉伏爾泰的牙?明哲而癡心,也隻有這樣,才能以精練過的思維和感覺來與宇宙對立。妳們所發的疑問,應是屬於宇宙觀的範疇,從宇宙至繪畫,中間程序應是:世界觀——人生觀——藝術觀。私情會使常識的程序顛倒,煩惱隨之叢生。壹個要洗手不畫,另壹個要拼了命畫。爲什麽不能像孟德斯鸠那樣雙目大張保持壹貫淨朗的心境呢?」
  
畫家的解釋,蘊藉微茫卻有助於我們領悟他從高處下、從深處出、從遠處歸的根本態度,我們用目光請求他繼續講下去——
  「我是畫著玩,我作畫的態度近乎初民在岩洞中刻畫牛形的態度,那時已經有展覽會這樣壹回事了,在美術史插圖中所熟見的太古壁畫,當時壹定也很轟動,初民們擠進洞來,指指點點,煞是熱鬧,那個身披獸皮或樹葉的大畫家,在畫前,畫中,畫後,還沒有意識到貝殼換陶罐之類的買賣——我這個初民卻在岩洞中午睡,洞外市聲鼎沸,全世界大大小小的畫家都在興奮貿易,熙熙攘攘,把我吵醒了,我像貓壹樣弓背伸懶腰,在壹片嘈雜的人聲中,辨出畢加索的嗓音:『貓吃掉鳥,畢加索吃掉貓,畫吃掉畢加索……牠又壹點壹點地吃掉達·芬奇,黑人雕塑吃掉黑人——到頭來,都壹樣,差別在於他們自己並不領會這個道理而已,最後的勝利壹定屬於畫。』我在心裏笑:不壹定,羅佛爾和夏洛克吃掉畫,宇宙吃掉羅佛爾和夏洛克……淺淺的知識比無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識使人安定,我們無非是落在這樣的壹片淺淺深深之中。」

  壹個觀念

    「先生就是憑借這廣義的自知之明而創作?
  「不是創作,是畫畫。我有壹個『讀者觀念』,這個觀念比我自身高明十倍,我畫給牠看。是赫胥黎吧,他在講演之前,虔誠請教前輩大師:應該如何對待聽衆的水平?大師道:他們壹無所知。我畫到壹半時,這個讀者觀念聚而明,明而顯,百般挑剔,糾纏不去,直到這位梅菲斯特式的批評家悄然引退。隻有『靜,畫,我』三者同在,才算是壹個閃耀著的終點。福樓拜夫子自道,他是由幾個可憐的觀念構成的。與他相比,我更可憐,隻此壹個觀念。

  
這樣的「讀者觀念」,不知有幾人能具有。
  
「馬蒂斯把畢加索奉爲唯壹夠格的批評家,木心先生除了心中的以『能』的形式存在的批評家之外,還有身外的以『質』的形式存在的批評家嗎?」
  「很多。人們看我的畫,我看人們的眼睛。平時,畫沈睡著,有善意的人注視它時:醒了。我借旁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畫,倏然陌生了,便能適意于與自己的作品的分離。我不如塞尚他們多情,多情總是累贅。每次從展覽會中取回畫件,看到它們疲憊不堪,因爲它們缺少睡眠。周詳警僻的評論固然可喜,壹聲稚氣的驚呼更能使畫蘇醒。但是,既然『人人因被人認識而得益』成爲壹句流行的格言,那麽先是格言本身被人認識,再是格言的設計者被人認識,而得益。壹想到它的反面是人人因被人誤解而受害,我就十分樂意得益了。但願那位英國智者說得對:輪到別人的,也會輪到妳的頭上來。」

    文化中年期

    我們已經目擊了畫家的作品,又親聽了他亦莊亦諧的談論,夜在深去,我們在告別前,未能免俗地作幾則提問:
  「聽說先生正在寫壹論文《中國畫往何處去》,能先告訴我們壹個大綱嗎?」

  「中國畫在技法上壹直盤桓在漸變之中,已到突變的臨界了。唐代文化接納了印度波斯的影響,精神反特別旺盛,而唐之典範性亦反而更強。」

  「先生對世界畫壇的仟門萬戶又有何說?」

  「現代畫派,紛紛揚揚,不論抽象具象,選擇其中真誠有度者,壹言以蔽之:『思無邪。』」

  
木心先生的臨別贈言是:
  「我們的時代是人類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陽正處於中年期,地球亦處于中年期,人類文化經曆了充滿神話寓言的童年,文藝複興情窦初開的少年,浪漫主義狂歌痛哭的青年,傑出的藝術各以其足夠的自知之明爲其所生息的時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熱中,少年青年是熱情,而壯年中年是熱誠。文化的兩翼是科學與藝術,我們所值的世紀,後半葉,藝術這壹翼見弱了。這個時代原以熱誠爲不可更替的特征的,可是畢加索壹語道破:『我們這個時代缺少的是熱誠……』我們,我們這些中年人,還總得夢想以熱誠來驚動藝術。」

轉自木心:《魚麗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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