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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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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先生,非常慚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話劇,依然沒有動筆。 
  素材實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點像「狗咬泰山——無處下嘴」。
  在構思過程中,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與此題材有關的事件,又以其豐富的戲劇性,不斷地摧毀我的構思。
  另外,更讓我爲難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場巨大的麻煩中。
  我不知該如何脫身,或者說,我不知該如何扮演我在這事件中擔當的角色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以及其同學「陳鼻」父女那「禍福共舟」之故事。

莫言說:「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在懺悔,我作爲一個作家、一個男人的懺悔。因爲我們都是從曆史走過來的人,而且親身經曆了計劃生育最嚴峻的年月……」(肖秋生:《莫言印象:面對蒼生背對文壇》

磋乎!

莫言中國六十年來之計劃生育史爲反思對象,以《》來再現了其中最慘烈而悲壯之場景,凸現強烈之生命意識和悲憫情懷。

作為中國知識份子莫言,其實心知肚明不可觸碰那「基本國策」,便明知故犯地以一種相當隱晦且狡猾之寫作手法——通過「書信」之寫作結構,籍以「」之各種「」與「」,而給世人營造了一個「」之世界;並以「」來喻「」、「」、「」,來傳達其心中所要表達之心聲。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從其同學「扁豆」之子——「小扁頭筏工」那里知悉「小獅子」「代孕」事件後,其不知扮演「神馬」角色之情形。其這樣寫道:

  先生,我想您已經猜到了,我前面所說的,不是幻想,而是確鑿的事實。
  小獅子終於承認,她的確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陳眉懷上了我的嬰兒。
  我感到血沖頭頂,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嘴巴……

  五十五歲的我,糊裡糊塗地又要給一個嬰兒做父親。
  除非采用冒險、殘酷的藥物引産終止她的妊娠,我這個父親是做定了。
  年輕時的我,曾經因此斷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難贖還的罪過。
  現在,即便我狠下心來,先生,我狠下心來也沒用,因爲,我根本進不了牛蛙養殖中心。即便能進去,也見不到陳眉的面……

  我隻好去找李手了,在我們這撥同學中,隻有他的頭腦還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訶德餐廳那個角落裡,我與李手對面而坐。
  ……

  這點小事還能難倒你?他說,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隻要有錢,基本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再說了,即便落不下戶口,他作爲一個人,已經存在於這個星球上,他終將享受到一個人的所有權利。

  行了,老弟,我是來找你想辦法的,……我說,快想辦法,你不會希望我見了陳鼻叫嶽父吧?

  ……李手說,……這麽多年來,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解決棘手問題的最上乘方法是: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好吧,我說,那就順水推舟吧…… 

嗚呼!

莫言吖,莫言。真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清人王國維1877-1927)有語:「有境界則自成高格」(王國維:《人間詞話)。

呵呵!這種境界之抵達,宛如莫言在作品《蛙》中開宗明義般之所寫:「不著急,慢慢來,像青蛙穩坐蓮葉等待昆蟲那樣耐心;想好了下筆,像青蛙躍起捕蟲那樣迅疾」(莫言:《蛙)。

竊以為,人,即為有生命、有思想之高級動物。而莫言之《》,恰給這個「淺閱急走」之社會提了個醒。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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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四部    

  先生,非常慚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話劇,依然沒有動筆。 
  素材實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點像「狗咬泰山——無處下嘴」。
  在構思過程中,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與此題材有關的事件,又以其豐富的戲劇性,不斷地摧毀我的構思。
  另外,更讓我爲難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場巨大的麻煩中。
  我不知該如何脫身,或者說,我不知該如何扮演我在這事件中擔當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經猜到了,我前面所說的,不是幻想,而是確鑿的事實。
  小獅子終於承認,她的確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陳眉懷上了我的嬰兒。
  我感到血沖頭頂,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嘴巴。
  我承認打人不對,尤其是我這種戴著「劇作家」桂冠的人,更不應該有如此的野蠻行徑。
  但是先生,我當時的確是氣瘋了。 

  從小扁頭筏工那里回來後,我就展開調查,但每次去牛蛙養殖中心都被保安攔截。
  我給袁腮和小表弟打電話,他們的手機都已換號。
  我逼問小獅子,她譏笑我神經病。
  我將網頁上有關牛蛙公司代人懷孕的內容打印下來,去市里向計生委舉報。
  計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後便沒了下文。
  我去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員說這事不歸他們管。
  我打市長熱線,接線員說一定向市長反映……
  先生,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
  當我終於從小獅子嘴裡逼出真相時,那嬰兒,在陳眉肚子裡,已經六個月了。
  五十五歲的我,糊裡糊塗地又要給一個嬰兒做父親。
  除非采用冒險、殘酷的藥物引産終止她的妊娠,我這個父親是做定了。
  年輕時的我,曾經因此斷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難贖還的罪過。
  現在,即便我狠下心來,先生,我狠下心來也沒用,因爲,我根本進不了牛蛙養殖中心。即便能進去,也見不到陳眉的面。
  我猜想,牛蛙養殖中心裡,必有複雜的暗道機關,通向地下迷宮。而且,從小獅子的話語裡,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們急了眼,六親不認,什麽事情都可能幹出來。 

  小獅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
  她好久才出聲,不是哭,而是冷笑。
  冷笑之後,她說:
  打得好!小跑,你這個強盜!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喫了。我這樣做,完全是爲你著想。你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是絕戶。我沒能爲你生兒子,是我的遺憾。我爲了彌補遺憾,找人爲你代孕。爲你生兒子,繼承你的血統,延續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讓我傷心啦……

  說到這裡,她哭了。眼淚和鼻血混在一起。
  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這麽大的事她竟敢瞞著我,氣又洶洶上升。

  她哭著說:
  我知道你心痛那六萬元錢。這錢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來,也不用你撫養,我自己撫養,總之,與你沒關係了。我在報上看到,捐一次精子可得一佰元報酬。我付你三佰元,就算你捐了一次精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與我離婚也可以;不離也可以,總之與你沒關係了。
  但是,她抹了一把臉,如同一個壯烈的勇士,說,你如果想毀掉這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

  先生,從我寫給您的信裡,您也知道了小獅子的脾氣。她當年跟著我姑姑轉戰南北,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錘煉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這娘們,被惹急了,什麽事都能幹出來。我隻有安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尋找一個最妥當的方式,解決這個難題。

  盡管一想到引産,心裡就感到冰涼,就感到不祥,但還是幻想著能用這種方式解決難題。
  我想,陳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說到底是爲了錢;那麽,用錢來解決這問題,也就順理成章。
  問題的關鍵是,我如何能見到陳眉。 

  自從在陳鼻的病房見過一次,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黑裙遮體,黑紗蒙面,行蹤神秘,使我感覺到,這高密東北鄉,有一個我從未涉足的神秘世界。
  那世界裡生活著俠客、通靈者,還有一些蒙面人。
  想起不久前,爲了陳鼻的醫療費,我拿出五仟元交給李手,請他轉交陳眉,但過了幾天,李手將錢退回,說陳眉拒不接受。
  ——也許,陳眉爲人代孕,就是爲了替父付醫療費吧——想到此我心更亂,這簡直是——這個該死的小獅子——
  我隻好去找李手了,在我們這撥同學中,隻有他的頭腦還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訶德餐廳那個角落裡,我與李手對面而坐。
  廣場上人流如蟻,「麒麟送子」的節目正在上演。
  僞桑丘給我們送上兩紮啤酒便知趣地躲開。
  他臉上的笑容相當暧昧,好像洞察了我的隱秘。
  當我吞吞吐吐地將事情對李手說罷,李手竟然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你幸災樂禍!我不滿地說。

  他端起杯子,碰響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說:
  這算什麽災?這是大喜啊!祝賀老兄!老來得子,人生大喜!

  你別拿我開涮了。我憂慮重重地說,盡管我已退休,但畢竟還是公家的人,生出一個孩子,怎麽向組織交代??

  李手說:
  老兄,什麽組織、單位,這都是自己給自己捆上的繩索。我們面臨的事實是,你的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孕育成的一個新生命,即將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看到一個攜帶著自己基因的生命誕生,他的誕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續。

  問題的關鍵是,我打斷他的話,說,這個嬰兒出生後,我到哪裡去給他落下戶口?

  這點小事還能難倒妳?他說,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隻要有錢,基本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再說了,即便落不下戶口,他作爲一個人,已經存在於這個星球上,他終將享受到一個人的所有權利。

  行了,老弟,我是來找你想辦法的,你淨給我講這些空話廢話——這次我回來,發現你們,不管是念過書的還是沒念過書的,怎麽都是一副話劇腔?都是跟誰學的呀!

  他笑了,這就是文明社會啊!文明社會的人,個個都是話劇演員、電影演員、電視劇演員、戲曲演員、相聲演員、小品演員,人人都在演戲,社會不就是一個大舞臺嗎?

  別給我貧了,我說,快想辦法,你不會希望我見了陳鼻叫嶽父吧?

  見了陳鼻叫嶽父又能怎麽樣呢?太陽就熄滅了嗎?地球就不運轉了嗎?我告訴你一個真理:你不要以爲世界上的人都在關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爲人人都在盯著你?其實,各人有各人的煩心事,沒人管你這檔事兒。你跟陳鼻的女兒生一個兒子,或者你跟另外一個女人生一個女兒,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閑事的人議論幾句,那也是過眼雲煙,風過即散。關鍵是,孩子是自家的骨肉,生出來就大賺了一筆。

  可我跟陳鼻……我說,這簡直像亂倫!

  胡說八道!他說,你跟陳眉毫無血緣關係,亂的哪門子倫?至於年齡,更不是問題,八十歲老翁娶十八歲少女,不是成了美談被萬人傳誦嗎?關鍵是,你連陳眉的身體都沒見過,她就像一個工具,你隻不過租來用了一下,如此而已。總之,老兄,他說,不必考慮那麽多,不必自尋煩惱,好好鍛煉身體,准備撫養兒子。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滿燎泡的嘴唇,說,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我求你,捎個話給陳眉,讓她立即終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費我照付,另外再加一萬元,補償她因引産帶給身體的損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萬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這麽舍得花錢,等她生下來,花錢疏通疏通,落下戶口,堂堂正正當爹就是了。

  我無法對組織交代。

  你太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吧?李手譏道,老兄,組織沒那麽多閑心管你這事,你以爲你是誰?不就是寫過幾部沒人看的破話劇嗎?你以爲你是皇親國戚?生了兒子就要舉國同慶?

  這時,幾個身背旅行包的遊客探頭探腦地進入飯館,僞桑丘像球一般滾出去,笑臉相迎。
  我壓低嗓門,說:
  我這輩子,隻求你這一次。

  他抱著膀子,搖搖頭,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姿態。

  他媽的,你這小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往火坑裡跳?

  你這是讓我幫著你殺人,他也低聲說:
  六個月的嬰兒,隔著肚皮都能喊爸爸啦!

  你幫不幫?

  你以爲我就能見到陳眉嗎?
  那你一定能見到陳鼻,把我的話轉告陳鼻。讓陳鼻去找陳眉。

  要見陳鼻很容易,李手說,他每天都在娘娘廟門前乞討,傍晚時,拿乞討來的錢到這裡買酒喝,順便拿走一個麵包。你可以坐在這裡等他,也可以到前邊去找他。但我希望你不必跟他說,說也是白費口舌。你如果心懷慈悲,就不要用這樣的事情折磨他了。這麽多年來,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解決棘手問題的最上乘方法是: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好吧,我說,那就順水推舟吧。 
  老兄,孩子滿月時,我來設宴,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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