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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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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話「蛙」,「」啼莫言

 

  我們看到,一隻黑瘦的青蛙,從姑姑身邊跳開。  

  牛蛙養殖場大門外站著一個裝模作樣的保安,對著小表弟的車敬了一個滑稽的軍禮。 
  電動大門緩緩而開,小表弟的「帕薩特」緩緩而入。 
  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養殖總公司袁總,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們。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照相照相,袁腮張羅著,先照相,再參觀,然後喫飯。 

  我端詳著這隻巨蛙,心生敬畏。隻見牠背黝黑,嘴巴碧綠,眼圈金黃,身上布滿藻菜般的花紋和凸起的瘤點。那兩隻凸出的大眼睛,視線陰沈,似乎在向我傳達著遠古的信息……

                   ——莫言:《蛙》 

 

莫言說:「女人代表了愛,代表了繁衍」(莫言:《我筆下的女人都是一個人》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在去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之牛蛙養殖場做客時,途經「娘娘廟」一路上之所見所聞。

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179 BC - 122 BC在《淮南鴻烈》中,有語:「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劉安:《淮南子•覽冥篇》

莫言之《》,以、「」「姑姑」之一生爲鏡,映射著中國社會生育制度之一次巨大革命。而「」之現實,正暗應著「女媧補天」之神話。既呼遠古,又應現時。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與「小獅子」在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之牛蛙養殖場做客時所發生之情景。其這樣寫道: 

 

  我們……依次參觀了種蛙池、蝌蚪池、變態池、小蛙池以及飼料加工車間、蛙品加工車間。 

  後來經常在我夢境中再現的是種蛙池的景象…… 

  一攤攤透明的卵塊,從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時,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蛙蛙——哇哇哇—— 

  在滿耳蛙聲,滿腦蛙形中,我們被帶到一間布置豪華的餐廳。 

  …… 

  我們今天喫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譜,看到上邊依次寫著: 
  椒鹽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塊,筍幹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湯…… 

  對不起,我不喫青蛙。我說。 
  我也不喫。小獅子說。 
  爲什麽?袁腮驚訝地問,如此美味,爲何不喫? 

  我努力想忘掉牠們那凸出的眼睛,黏膩的皮膚,和從牠們身上散發出來腥冷的氣味,但總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搖搖頭。 

  ……你難道忘了?我的筆名叫蝌蚪啊! 
  對對對!袁腮吩咐那些小姐們: 
  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訴廚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邊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過三巡。 

  …… 

  席間,小獅子一直用手攬著那個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這個雜種,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給鎮壓了。 
  
一直微笑不語的小畢插嘴道:秦老師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著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問。 
  那當然了,小畢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藝術家的孩子。 

  那這隻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裡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畢飛紅了臉,不再吱聲。 

  表嫂這麽喜歡泥娃娃,小表弟問。 
  你表嫂喜歡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歡的是真娃娃……

嗚呼!

 

哇!莫言話「」,「」啼莫言

 

」喻「」,蛙應為善「」之無尾血肉動物;「」喻「」,人應具有其本該有之屬性。

 人,既為人,便有七情和六欲; 人,既為人,便有男歡和女愛; 人,既為人,便有血和肉。

莫言之「」,其作品中雖未出現「」即為「」之意,卻顯現「」對於喫「」排斥之象。

竊以為莫言以「假言「文學」與「生命」,實則向世人「報告」國人之某種社會現狀。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我們看到,一隻黑瘦的青蛙,從姑姑身邊跳開。 

  牛蛙養殖場大門外站著一個裝模作樣的保安,對著小表弟的車敬了一個滑稽的軍禮。 
  電動大門緩緩而開,小表弟的「帕薩特」緩緩而入。 
  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養殖總公司袁總,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們。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遠看像一輛裝甲運兵車。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貼面上,镌刻著這樣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兩棲綱,無尾目,蛙科,蛙屬,鳴聲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張羅著,先照相,再參觀,然後喫飯。 

  我端詳著這隻巨蛙,心生敬畏。隻見它牠背黝黑,嘴巴碧綠,眼圈金黃,身上布滿藻菜般的花紋和凸起的瘤點。那兩隻凸出的大眼睛,視線陰沈,似乎在向我傳達著遠古的信息。 

  小畢!拿相機來!小表弟高喊。 

  一個身材苗條、戴一副紅邊眼鏡、穿一條彩條格子長裙的姑娘,提著一架沈重的相機跑過來。 

  小畢,齊東大學藝術系高材生,現在是我們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小表弟對我們介紹。 

  不僅僅是美女!袁腮說,還是才女,唱歌跳舞、攝影、雕塑,樣樣通,喝酒還是海量!

  袁總過獎了。小畢紅著臉說。 

  我這老同學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時善跑,原以爲他能成爲世界冠軍,沒想到成了劇作家。 
  袁腮對小畢介紹我:原名萬足,乳名小跑,現名蝌蚪。 

  蝌蚪是筆名,我說。 

  這是蝌蚪老師的夫人小獅子,小表弟指著小獅子道,婦科專家。 

  小獅子抱著泥娃娃,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早就聽袁總和金總說過你,小畢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 
  這個雕塑就是小畢的作品。小表弟說。 

  我誇張地贊歎壹聲。 

  請蝌蚪老師多批評。 

  我們圍著牛蛙雕塑轉了一圈。 
  無論在牠身體的哪個部分,我都感覺到,牠那兩隻陰沈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著我。 

  照相完畢,袁腮、小表弟、小畢陪同著我們,依次參觀了種蛙池、蝌蚪池、變態池、小蛙池以及飼料加工車間、蛙品加工車間。 

  後來經常在我夢境中再現的是種蛙池的景象。 
  那是一個大約四十平米的池子,池中約有半米深的渾水,水面上,雄蛙鼓動著潔白的囊泡發出牛叫般的求偶聲,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緩緩地向雄蛙靠攏。更多的蛙已抱對成雙。雌蛙馱著雄蛙,在水面遊動,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後腿不停地蹬著雌蛙的肚腹。 
  一攤攤透明的卵塊,從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時,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類是體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說——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約八仟到一萬粒卵子——這可比人類能幹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 
  這裡是求偶配對的情場,也是繁育後代的生殖場。——爲了讓雌蛙多排卵,我們在飼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滿耳蛙聲,滿腦蛙形中,我們被帶到一間布置豪華的餐廳。 

  兩個身著粉衣的服務小姐爲我們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們今天喫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譜,看到上邊依次寫著: 
  椒鹽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塊,筍幹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湯…… 

  對不起,我不喫青蛙。我說。 
  我也不喫。小獅子說。 
  爲什麽?袁腮驚訝地問,如此美味,爲何不喫? 

  我努力想忘掉牠們那凸出的眼睛,黏膩的皮膚,和從牠們身上散發出來腥冷的氣味,但總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搖搖頭。 

  韓國科學家最近從牛蛙皮膚中提煉出一種極其珍貴的縮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體內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質,小表弟金脩詭秘地說,當然,牠還有其他許多種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婦女生雙胞胎和多胞胎的幾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嚐一點?袁腮道,要大膽嘗試嘛!連蠍子、螞蟥、蚯蚓、毒蛇都敢喫,還不敢喫牛蛙?
  你難道忘了?我的筆名叫蝌蚪啊! 
  對對對!袁腮吩咐那些小姐們: 
  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訴廚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邊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過三巡。 

  我問袁腮: 
  你這家夥,怎麽會想到養牛蛙? 
  要想賺大錢,就得想別人想不到的!袁腮吐著煙圈,得意洋洋地說。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著某小品演員的口吻,不無譏諷地說,你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養牛蛙是好,但從牛胃裡取鐵釘,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丟了豈不可惜? 
  蝌蚪,你這家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嘛。袁腮道。 

  小獅子冷冷地說:還有用鐵鈎子給婦女取環呢! 
  哎呦,嫂子啊,袁腮道,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時候,咱一是覺悟低,二是心腸軟,架不住那些想生兒子想瘋了的老娘們纏磨,三是呢,爲窮所迫。 

  現在還敢幹嗎?我問。 
  幹什麽?袁腮瞪著眼問我。 

  取環啊! 
  看你說的,我就那麽沒記性?幾年勞改隊,早讓我脫胎換骨,袁腮道,現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賺錢,不違法的事啥都敢幹,違法的事,用槍逼著也不幹。 
  我們是遵紀守法、照章納稅、熱心公益的市級優秀企業呢。小表弟道。 

  席間,小獅子一直用手攬著那個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這個雜種,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給鎮壓了。 
  
一直微笑不語的小畢插嘴道:秦老師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著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問。 
  那當然了,小畢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藝術家的孩子。 

  那這隻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裡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畢飛紅了臉,不再吱聲。 

  表嫂這麽喜歡泥娃娃、小表弟問。 
  你表嫂喜歡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歡的是真娃娃。 

  那我們一起幹吧!小表弟興奮地說,表哥也可以入夥。 
  讓我們跟你們養牛蛙?我說,看見這些東西我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表哥,我們不僅僅養牛蛙,我們—— 
  別嚇著你表哥,袁腮打斷小表弟的話,說,喝酒,老兄,還記得毛主席當年是怎麽教育那些「知青」的嗎?——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爲的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失戀為一筆巨大之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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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與不幸,各味自知

  正如王肝當年痛定思痛後所言:愛情是一場病。 
  想想他迷戀小獅子那漫長的歲月裡的表現,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獅子嫁我之後,還能夠活得下去。 
  以此類推,秦河對姑姑的癡戀也是一種病,他在姑姑嫁給郝大手後,既沒有投河也沒有上吊,而是將痛苦轉化爲藝術,一個卓越的民間藝術家由此産生,仿佛從泥巴裡跳出一個赤子。 

  王肝沒有回避我們,他甚至主動提起當年對小獅子的癡迷,談笑之間,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的態度,讓我備感欣慰。 
  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釋,對他生出若幹的親近和敬意
……

                   ——莫言:《蛙》 

先賢老聃(580 BC-500 BC有語:「之所倚,福兮禍之所福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謎,其日故久。其无正也。 」(李耳:《老子道德經•五十八章》

莫言因《蛙》而斬獲「諾獎」後,在那篇以「講故事的人」爲題之演講中,回顧了其之人生之旅和文學之路,感言道:「可能是因爲我經曆過長期的艱難生活,使我對人性有較爲深刻的了解……。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莫言:《講故事的人》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在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之牛蛙養殖場做客時所發生之情景。

有人說,隻有在體會了人間之辛酸,一個人才會懂得幸福與快樂。

酸甜苦辣鮮,人生之五味,乃人生之形態,缺一不可。

這裡,有一則佛家公案,分享於此:

  久遠以前,有位唐朝僧人鑒真(688 - 763)和尚剛剃度時,住持讓他做了誰都不願做之行腳僧。 
  一日,雨後之寺前,黃土坡上之路面,泥濘不堪。 
  住持撚須問道: 
  你能找到昨日自己之腳印嗎? 
  鑒真不解地說: 
  昨天這路又坦又硬,小僧哪能找到自己之腳印?
  住持笑道: 
  那麼,我倆今朝在這路上走一遭,你能找到你之腳印嗎? 
  鑒真覆之: 
  當然能了。
  住持聽了,微笑地拍著鑒真之肩膀,語道: 
  泥濘之路,才能留下腳印啊!
 

泥濘之路,才能留下腳印啊!」此為多麼富有人生哲理之話語矣!

人生,便為如此。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之同學——「大病」初愈後那「王肝」之成長故事。其這樣寫道: 

  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說,小獅子赤腳走過河灘,河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我像小狗一樣趴在河灘上,嗅著那些腳印的氣味,淚水啪塔啪塔滴下來。 
  
你就胡亂編造吧,小獅子紅著臉說。 

  這是仟真萬確的事,王肝一本正經地說,如有一字謊言讓我頭發梢上長療! 
  聽聽吧,小獅子對我說,頭發梢上長療,還不如讓你的影子感冒。 

  這是很好的細節,我說,我可要把你寫進劇本裡去啊! 
  謝謝,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個名叫王肝的傻瓜做過的蠢事通通寫到劇本裡,我這裡素材多著呢…… 
 

  戀別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戀自己不要代價,我想怎麽愛我自己,就怎麽愛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想說明這樣一個奇迹,就是想說明夢與藝術創作之關係,就是想讓你們明白,失戀是一筆財富,尤其是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說,沒有經過失戀的痛苦淬煉,是不可能進入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的……

磋乎! 

愛情是一場病」。

誠然,被愛為幸福滴,失戀為痛苦啲!

莫言,這位「講故事的人」,在《》中,其神來之筆,將「」們塑造得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當人們問及獲獎後之莫言,「你幸福嘛莫言感喟之至:「幸福就是什麽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忡忡,能幸福嗎。但是我要說我不幸福,你就會說太裝了吧,剛得了諾貝爾獎還不幸福。」(央視:《莫言:你幸福嗎》

幸與不幸,各味自知。

自喻「中國白話第一人」之李敖(1935 - )說得好,「愛情包括失戀,擁有失戀的愛情才是完整的愛情。」(李敖:《快意恩仇錄》

呵呵!經曆,乃為人生中最重要之東西。失戀,不失為人生之一筆巨大財富。

人生,宛如「佛禪三境」:「看山就為山、看山不為山和看山還為山」人生,囧途——來了,愛了,亦恨了。那就,走自己走路,讓別人去撿鞋。

愛情,可讓人一日成為詩人;而失戀便可使人成就文學家。因為,文學需要深刻。

竊以為,》,乃莫言這位承擔著良知和責任心那知識分子之「反思」心路。其反思之關照對象,即為娃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正如王肝當年痛定思痛後所言:愛情是一場病。 
  想想他迷戀小獅子那漫長的歲月裡的表現,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獅子嫁我之後,還能夠活得下去。 
  以此類推,秦河對姑姑的癡戀也是一種病,他在姑姑嫁給郝大手後,既沒有投河也沒有上吊,而是將痛苦轉化爲藝術,一個卓越的民間藝術家由此産生,仿佛從泥巴裡跳出一個赤子。 

  王肝沒有回避我們,他甚至主動提起當年對小獅子的癡迷,談笑之間,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的態度,讓我備感欣慰。 
  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釋,對他生出若幹的親近和敬意。 

  我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說,小獅子赤腳走過河灘,河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我像小狗一樣趴在河灘上,嗅著那些腳印的氣味,淚水啪塔啪塔滴下來。 
  
你就胡亂編造吧,小獅子紅著臉說。 

  這是仟真萬確的事,王肝一本正經地說,如有一字謊言讓我頭發梢上長療! 
  聽聽吧,小獅子對我說,頭發梢上長療,還不如讓你的影子感冒。 

  這是很好的細節,我說,我可要把你寫進劇本裡去啊! 
  謝謝,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個名叫王肝的傻瓜做過的蠢事通通寫到劇本裡,我這裡素材多著呢。 

  你敢寫我就把你的稿子燒了。小獅子說。 
  你可以燒掉紙上的字,但燒不掉我心中的詩啊。 

  酸勁兒又上來了。小獅子道,王肝,我現在想,嫁給小跑,還不如當初嫁給你呢,起碼你還趴在我的腳印上哭過。 

  嫂夫人,您可仟萬別開這種國際玩笑,您與小跑,是絕配。 
  確是絕配,小獅子道,連根孩子毛都沒生出來,不是絕配是什麽? 

  好了,別說我們了,說你,這麽多年了,你也沒找個人? 
  我病好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愛女人。 

  那你是同性戀?小獅子嘲道。 
  我什麽戀都不是,王肝道,我隻戀我自己。我戀我的胳膊,戀我的腿,戀我的手,戀我的頭,戀我的五官,戀我的五髒六腑,甚至戀我的影子,我經常跟我的影子說話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種病,小獅子道。 
  戀別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戀自己不要代價,我想怎麽愛我自己,就怎麽愛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獅子帶到了他與秦河居住的地方。 
  大門口的牆壁上挂著一塊木牌子,上寫著: 
  大師工作坊。 

  這裡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飼養室,是我經常前來玩耍的地方。 
  記得當年,這裡晝夜散發著牛和騾馬糞便的氣味,院子裡有一口大井,井旁一個大缸。每天早晨,飼養員老方把牲口一個個牽出來,牽到大缸旁飲水。飼養員小杜,站在井邊:不斷地將水提上來倒在缸裡。 
  那飼養室寬大敞亮,裡邊一排溜兒安著二十幾隻石槽。最頭上的兩隻高大的石槽是騾馬使用的,裡邊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進院門,我看到院子裡那幾十根拴牛、拴騾馬的木樁猶在,我看到牆壁上當年的標語依稀可辨,甚至,連當年的氣味都沒有消散幹淨。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聽說上邊下來考察了,說要保留一個人民公社時期的村莊做旅遊點,所以就保存下來了。 

  那是不是還要養上一些牛馬?小獅子問。 
  估計不會養了吧?王肝大聲喊: 
  老秦、秦老師,來貴客了!

  屋子裡沒有聲響。 
  我們跟隨王肝進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馬樁猶存。 
  牆壁上,那些被騾馬踢出的坑猶存,牆壁上幹結的牛糞猶存。那口爲牛馬煮飼料的大鍋猶存,那鋪曾經擠滿了方家那六個兒子的大炕猶存。 
  我曾經在這鋪大炕上睡過幾夜,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 
  方家貧寒,沒有被子,老方隻能不斷地往竈裡填草燒火以禦寒,那炕熱得如同煎餅鏊子。 
  方家的兒子習慣了,個個睡得又香又甜,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現在,炕上有兩套鋪蓋,炕頭牆壁上,貼著幾張年畫,畫上是麒麟送子和狀元逛街。 
  我們看到,在兩隻石槽上,架設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擺著泥巴和工具,木板後一條板凳上,坐著我們的老熟人秦河。 
  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駁。他滿頭白發,依然中分,臉如馬駒,兩隻大眼,憂郁而深沈。 
  看我們進來,他擡頭看了我們一眼,嘴唇動了動,算是與我們打過了招呼。 
  然後他就恢複了雙手托腮、目光盯著牆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狀態。 

  我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聲說話,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聲音,影響大師的思維。 

  在王肝的引導下,我們參觀著大師的作品。 
  大師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裡晾著。晾幹後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擺在靠近北牆支架起的幾塊長木板上。 
  那些形態各異的孩子,在牛槽裡向我們打著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們已經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訴我們,大師幾乎每天都這樣坐著發呆,有時夜裡也不上炕睡覺。但他會像機器一樣定時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均勻柔軟的狀態。 
  大師有時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個孩子,但真要捏起來,速度非常之快。 
  我現在既是大師作品的經銷者又是大師的管家。王肝說,我終於找到了一件最適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師終於找到了他合適的工作一樣。 

  王肝說,大師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麽,他就喫什麽。當然,我會把最有營養、最有利於健康的食品買給大師吃。大師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驕傲,也是我們全縣的驕傲。 

  王肝說,有一天半夜裡,突然發現炕上沒有了大師,慌忙開燈尋找,工作台前沒有,院子裡也沒有,大師哪裡去了呢? 
  我嚇出了一身汗,大師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們東北鄉的巨大損失。 
  縣長帶著文化局長、旅遊局長到這個院裡來過三次啊。 
  你們知道縣長是誰嗎?就是咱們那位老縣委書記、在咱們高密東北鄉喫過苦頭、對我們姑姑有那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楊林的小兒子啊。 
  這小夥子名叫楊雄,一表人才,雙眼如電,牙齒潔白,身上散發著一股高級香煙的氣味,據說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 
  他第一次來確定了這飼養棚不拆;第二次來請大師去縣裡參加宴會,大師抱著拴馬樁,像當年那些甯死不結紮的男人一樣拒絕前往;第三次縣長給大師送來了一塊牌子和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 
  王肝從牛槽裡找出那塊鍍金的銅牌子和那本藍色絨面的證書給我們看。 
  王肝說,當然,郝大手也有這樣一塊牌子和這樣一本證書,縣長也請過郝大手去縣裏赴宴,郝大手當然也不會去赴這種宴席,他如果去赴這種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這樣,越讓小縣長對我們高密東北鄉這兩位高人刮目相看了。 
  ——王肝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疊名片,從中找出了三張,說,你們看,他每來一次就給我一張名片,他說,老王,高密東北鄉乃藏龍臥虎之地,你老王也是個人物呢! 
  我說我半生落魄,劣迹斑斑,除了鬧了一場臭名昭著的戀愛,別的一無所成,現在,靠耍嘴皮子賣泥娃娃度日。 
  你們猜他怎麽說? 
  他說,能用半生精力鬧一場戀愛的人,本身就是傳奇人物。你們高密東北鄉已經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 
  這個家夥,是絕對的新型官員,與我們往常見過的官員絕不一樣。 
  下次他來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 
  他分配給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大師的生活,保證大師的安全。 
  所以,當我深更半夜裡發現大師沒了蹤影,頓時冷汗涔涔而下。 
  大師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縣長交代? 
  我呆坐鍋竈前,看到月光如水,漫進屋來。 
  竈後的暗影裡,兩隻蟋蟀發出清晰的叫聲,透出幾絲淒涼之意。 
  這時,我聽到從馬槽中發出一陣冷笑。 
  我蹦起來,往馬槽裡一看,原來大師仰面朝天躺在裏面呢。 
  馬槽太短,他的雙腿像練瑜伽神功一樣疊在一起,雙手疊放在胸前。 
  他神態安詳,面帶笑容,細一看人在酣眠,那笑聲竟是他自夢中發出。 
  你們也許知道,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天才人物,都患有嚴重的失眠症,王肝雖然隻能算半個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與小獅子相對一望,繼而搖頭。 
  我們不失眠,我們的腦袋一挨到枕頭,鼾聲就會響起,所以我們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幾乎都失眠。王肝道。 
  姑姑的失眠症已經聞名鄉裡,深夜時分,萬籁俱寂,曠野裡常常會響起沙啞的歌唱聲,那就是姑姑在歌唱。 
  姑姑去夜遊,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 
  他們倆的失眠是周期性的,隨著月亮的盈虧而變化。 
  月光越亮時,他們失眠愈重,月亮退隱時,他們即可入眠。 
  所以那位滿腹錦繡的小縣長給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爲「月光娃娃」,他曾指派縣電視臺的人來錄制過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借著月光捏制泥娃娃的情景。
  你們沒看過這節目吧?
  沒有看到,不用遺憾,這是小縣長親自抓的一個系列欄目,名叫「高密東北鄉奇人」。
  這欄目的開場鑼鼓就是郝大師的「月光娃娃」,第二期就是「馬槽中的大師」,第三期就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奇人」,第四期是「蛙咕聲中的歌唱者」。
  如果你們想看,我一個電話,電視臺就會把光盤送來——尚未剪輯的原始碟——我還會向電視臺提個建議,讓他們爲你們夫妻做一期節目,題目我都想好了:迷途知返的遊子。 

  我與小獅子相視而笑,知道他的話已經進入藝術創作境界,不必揭穿他,何必揭穿他?且聽他說下去。 

  他說,失眠多年的大師終於在馬槽中睡著了,睡得深沈,猶如無憂無慮的嬰兒,就像多年前那個躺在木制馬槽裡順河飄來的赤子。
  我感動得雙眼盈滿淚水,隻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著是多麽痛苦,也隻有失眠過的人,才知道睡著了是多麽幸福。
  我小心地守護在馬槽邊,屏住呼吸,生怕發出響聲,把大師從睡夢中驚醒。
  漸漸地,我的淚眼朦胧了,我感到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路兩邊是茂密的荒草,野花盛開,五彩缤紛,異香撲鼻,蝴蝶起伏,蜜蜂嗡嗡,前邊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鼻音很重,聽上去有些甕聲甕氣,但感覺非常親近。
  我被那聲音引導著往前走,我看不到她的上半身,隻能看到她的下半身。
  豐腴得如同圓球的屁股,脩長的小腿,鮮紅的腳後跟,鮮紅的腳後跟踩著潮濕的泥土留下一個個淺淺的腳印,那些腳印無比的清晰,反映出她腳底的紋路。
  就這樣,我跟著她走啊,走啊,小路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
  漸漸地,我感到和大師走在一起,大師何時從何地而來我不得而知。
  我們跟著那鮮紅的腳後跟,來到了一片沼澤地的邊緣,風從沼澤深處送來淤泥與腐草的氣味,腳下是一簇簇莎草,遠處是一片片蘆葦和菖蒲,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
  從沼澤地深處,傳來了兒童的吵嚷歡笑聲,那隻能看到下半截身體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聲音對著沼澤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帶,有恩報恩,欠債討債。
  ——她一聲未了,就看見一大群隻穿著紅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紮著一根沖天小獨辮,有的剃著小光頭,有的留著那種三片瓦式樣的娃娃頭,齊聲歡叫著,從沼澤中奔馳而來。
  他們的身體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澤表面仿佛形成了一層富有彈性的膜,孩子們站在上邊奔跑,每一步都可以獲得很大彈性,使他們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躍。
  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把我與大師團團圍住;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有的抱住我們的腿,有的跳上我們的肩膀,有的揪住我們的耳朵,有的拽我們的頭發,有的對著我們的脖子哈氣,有的對著我們的眼睛吐唾沫;我們被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掀翻在地;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挖起一坨坨泥巴,朝我們身上糊,當然,也往他們自己身上抹……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當然還有她們,突然都安靜下來,圍成一個半圓,在我們面前,有的趴著,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有的雙手托腮,有的啃著手指,有的張開嘴巴……總之是生動活潑,姿態各異。
  天哪,這不是爲大師提供模特兒嗎?
  我看到大師早已開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個孩子,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那個孩子就活脫脫地被他捏出來。
  他捏完一個,又盯壹個,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又把那孩子活脫脫地給捏出來了…… 

  一聲雞叫,驚心動魄,我猛然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趴在馬槽邊上睡著了。
  我嘴巴裡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師胸前的衣服都滴濕了。
  對失眠的人來說,隻有通過對夢境的回憶,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著過。
  適才的情景如在眼前,這說明我確實睡著了。
  失眠多年的王肝竟然趴在馬槽邊上睡著了,這真是一件值得鳴鞭慶賀的喜事啊!
  當然,更大的喜事是大師睡著了。
  大師打了一個噴嚏,慢慢地睜開眼睛,然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大事似的,從馬槽中一躍而起。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霞光透窗而人,大師撲到工作臺前,揭開那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著的泥巴,撕下一塊,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一個穿著兜肚兒、頭頂一根沖天小辮兒的頑童便出現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
  我心中突然充滿了感動,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女人磁性的聲音,她是誰?
  她還能是誰?
  她就是那位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說到此處,王肝的眼睛真的淚光點點,而且我還看到,小獅子的眼睛裡也放射出了異樣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給忽悠住了。 

  王肝繼續說,我蹑手蹑腳地取來相機,不敢用閃光燈,偷偷地拍下了大師入神創作的照片。
  其實,即使在他耳邊放槍也未必能把他驚醒啊。
  大師臉上的神色,不停地變幻著,時而嚴肅深沈,時而嬉皮笑臉,時而是搗鬼惡作劇,時而是寂寞加悲涼。——很快我就發現,大師臉上的表情與他手中正在塑造著的孩童臉上的表情有關——也就是說,大師捏那個孩子,他自身也就成爲了那個孩子,大師與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關,血肉相連。 

  大師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漸增多,一個一個又一壹個。
  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排列成一個半圓形,面對著大師,與我在夢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真是驚喜萬分啊!我真是感慨萬仟啊!
  原來,兩個人可以做一個同樣的夢,「心有靈犀一點通」,據說是古人用來描寫男女戀人的,但用在我與大師身上也完全適用。
  我們雖然不是戀人,但我們同病相憐啊!
  說到這裡,你們也該明白,爲什麽大師捏了那麽多孩子沒有一個是重複的,大師不僅僅從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師還能從夢境中撷取孩子形象。
  我雖然沒有手上的技藝,但我的心,是一顆具有豐富想象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攝像機般的能力,我可以把一個孩子,幻化成十個孩子佰個孩子仟個孩子,同時又能把仟個孩子佰個孩子十個孩子濃縮成一個孩子。
  我通過夢境,把自己頭腦中儲備的孩子形象傳達給大師,然後通過大師的手,把這些孩子變成作品。
  所以我說,我與大師是天造地設的合作夥伴,所以也可以說,這些作品是我們的集體創作。
  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搶大師的功勞,我經過那場戀愛,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祿對我如同浮雲。
  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想說明這樣一個奇迹,就是想說明夢與藝術創作之關係,就是想讓你們明白,失戀是一筆財富,尤其是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說,沒有經過失戀的痛苦淬煉,是不可能進入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的。 

  在王肝對著我們滔滔不絕的講述過程中,大師保持著他那雙手托腮的姿勢,幾乎一動未動,仿佛他自身,已成爲了一尊泥塑。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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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之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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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聲如咕,姑心若哇

  王肝讓一個小男孩把「高密東北鄉奇人系列」DVD送給了我們。 
  那男孩穿一條背帶式短褲,裸露著兩條皮諾曹般的長腿,腳上穿著兩隻看上去十分沈重的高腰皮靴……他說,你們至少會給我十元錢。 

  我們給了他二十元錢。 
  那男孩給我們鞠了一個躬,吹著口哨,跑下樓去…… 

  幾天之後……我將王肝轉送來的碟片塞進了器……
                   
——莫言:《蛙》
 

作家還是要勇於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中國「鄉土作家」莫言以「」譽名其作品,將「書信體」與「劇本」相結合之寫作方法,記錄著鄉土中國六十年波瀾起伏之生育史,講述「」「姑姑」這個「山東高密東北鄉」婦産科醫生傳奇而複雜之一生,揭示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靈魂深處之尴尬與矛盾,並對生命表示其強烈地人道關懷與敬意。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正如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確有一個姑姑,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科醫生。小說中的姑姑,與生活中的姑姑,自然有巨大的差別。真實的姑姑,隻是觸發我創作靈感的一個原型。」「因此,小說的第五部分就成了一部可與正文部分相互補充的帶有某些靈幻色彩的話劇,希望讀者能從這兩種文體的轉換中理解我的良苦用心」(莫言:《蛙•序言(麥田版):他人有罪 我亦有罪》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之同學——「大病」初愈後那「王肝」之成長故事。

在《》中,莫言之寫作結構,有別於其以往所有作品,語言平實簡樸,又寓意無限,隱藏著機巧構思;並在「」「姑姑」——「萬心」這個人物形象之塑造上,使人們首次觸摸了中國五六十年代鄉村女婦産科醫生之經曆和靈魂。

莫言說:「姑姑的命運也帶有悲劇性。她珍視、敬畏生命,對強制性人工流産的做法有意見卻無能爲力,內心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而姑姑從本性上說是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一個「文體玩家」。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同學「王肝」給「蝌蚪」之DVD中所記錄那晚年「」「姑姑」——「萬心」之懺悔影像內容。其這樣寫道: 

  這期題名爲「月光娃娃」的節目,名義是講述泥塑藝人郝大手,但其實姑姑是主角……姑姑姑終處在畫面的中央。 
  姑姑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講解……宣佈
了我退休那晚上,幾個老同事在飯店裡擺了一桌酒宴。 
  那晚上我喝醉了……
不知不覺地競走到了一片窪地裡。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一片片水,被月光照著,亮閃閃的,如同玻璃。 
  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樣。有一陣子四面八方都叫起來,呱呱呱呱,叫聲連片,彙集起來,直沖到天上去。 
  一會兒又突然停下來,四周寂靜,惟有蟲鳴。 
  姑姑說,……這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 
  常言道,蛙聲如咕。 
  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仟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 
  姑姑說,她喝下去的酒頃刻之間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 她感到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牠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牠們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許射出的是精液。 
  姑姑說,她……
在奔跑中回頭觀看,那景象令她魂飛魄散: 
  仟萬隻青蛙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叫著,跳著,碰撞著,擁擠著,像一股濁流,快速地往前湧動。而且,路邊還不時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陣勢,試圖攔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則從路邊的草叢中猛然跳起來,對姑姑發起突然襲擊
……

嗚呼!

蛙聲如咕,姑心若哇!

自覺,本為人之基本屬性。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

恐懼,隻為人類及其生物心理活動之一種狀態,為一種企圖擺脫、逃避某種情景而又無能爲力之情緒體驗。

」、「」、「」、「」,同音以諧,寓意各異。「」乃古之神女,化萬物者;而「」之神形,皆有生殖之象征和圖騰矣。

言:「彼等所種善根,不能離相,不求佛慧,深著世樂」(曹魏釋康僧鎧 :《阿彌陀經》

莫言筆下之「」「姑姑」,其晚年站在人性之角度上,「」聲陣陣。其懺悔了,後怕了。從年輕時之「大我」,回歸至晚年之「小我」,爲自己過去所作之一切感到慚愧。

懺悔,不為逃避,而為擔當;懺悔,不為死亡,而是再生;懺悔,不為絕望,而為希望。

此所謂,人之初,性本善。

竊以為反思,即為人性之復蘇。

不知諸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王肝讓一個小男孩把「高密東北鄉奇人系列」DVD送給了我們。 
  那男孩穿一條背帶式短褲,裸露著兩條皮諾曹般的長腿,腳上穿著兩隻看上去十分沈重的高腰皮靴。他的頭發是亞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藍,一看就知道是個外國種。 
  小獅子慌忙找來糖果。 
  那男孩卻把雙手背在身後,用濃重的高密東北鄉方言腔調說: 
  他說,你們至少會給我十元錢。 

  我們給了他二十元錢。 
  那男孩給我們鞠了一個躬,吹著口哨,跑下樓去。 
  我們趴在窗臺上,看著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樣,邁著大步,向小區對面的兒童遊樂場走去。 
  那裡,有一輛過山車忽隱忽現。 

  幾天之後,我們在河邊散步時,又碰到了這個男孩。 
  跟他在一起的,有一個推著嬰兒車的高個白種女人。 
  男孩和一個女孩——顯然是他的妹妹——腳蹬旱冰鞋,頭戴硬塑彩色頭盔,膝蓋與臂彎處戴著防護墊,小心翼翼地滑行著。 
  跟在白種女人身後的,是一個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機,用一口悅耳的江浙普通話。 
  他的身後,跟著一條肥胖的金毛大狗。 
  我一眼就認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學的著名教授,經常在電視上露面的社會名流。 
  小獅子又把自己的胖臉伏到嬰兒車中那藍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 
  那女人微笑著,表現出極好的風度,但那教授,臉上明顯地顯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慌忙拉著小獅子的胳膊將她從嬰兒車邊拉開。 
  她的眼睛還盯著那嬰兒,根本沒看到教授的臉色。 
  我對著教授抱歉地點點頭,教授微微頷首。 
  我提醒小獅子,希望她見到漂亮嬰兒時,不要像狼外婆一樣。 
  我說,現在的孩子,個個嬌貴,你隻顧盯著孩子,沒看見孩子父母的臉色。 
  小獅子很感委屈,先是罵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與外國人結婚後便拼命生養的男人和女人,接著便自怨自艾,後悔當年跟著姑姑執行嚴酷的計劃生育政策,引流了那麽多嬰兒,傷了天理,導致老天報應,使自己不能生養。然後又希望我也去找一個洋鈕結婚,生一堆混血小孩。 
  她說: 
  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點兒嫉妒都沒有,你去找個洋女人結婚吧,你們放開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來送給我,我幫你們養著。 
  ——講到此處,她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呼吸變得急促,豐碩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腔母愛,無處發泄。 
  我一點都不懷疑,隻要給她一個嬰兒,她的乳房便會噴出乳汁。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將王肝轉送來的碟片塞進了機器。 

  在外鄉人聽起來也許刺耳,但我們聽起來眼淚汪汪的貓腔旋律聲中,姑姑與泥塑藝人郝大手的生活展現在我們面前。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姑姑嫁給郝大手,我雖然沒有公開表態,但內心深處反對。 
  我的父親、我的哥嫂們與我的看法相同。 
  我們感到,姑姑與郝大手不般配。 
  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期待著姑姑嫁人,姑姑與王小倜的那段經曆曾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榮耀,但結局卻無比淒涼。後來她與楊林的事雖然不如與王小倜那樣符合我們的理想,但楊是高官,也算差強人意。即便她嫁給癡迷她的秦河,也比這郝大手…… 
  我們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獨身到老的准備的,我們甚至討論過姑姑進入晚年後,由誰來爲她養老送終的事,但姑姑突然之間,把自己嫁給了郝大手。 
  那時我與小獅子身在北京,聽到這消息後,起初是感到吃驚,然後是感到荒唐,最終是感到淒涼。 

  這期題名爲「月光娃娃」的節目,名義是講述泥塑藝人郝大手,但其實姑姑是主角。 
  從迎接記者進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間和他儲藏泥娃娃的倉庫,姑姑姑終處在畫面的中央。 
  姑姑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講解,而那郝大手,靜靜地坐在工作台後,目光迷茫,面無表情,仿佛一匹夢境中的老馬。 
  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師到達至高境界後,都會變得像一匹夢境中的老馬呢? 
  郝大師的名聲如雷貫耳,但我回憶了一下,這輩子見過他的次數其實有限。 
  我侄子象群「招飛」設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見過他之後,許多年來這是第一次見他,而且是在熒屏上。 
  他的須發已經全白,但面色紅潤,氣定神閑,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在這個節目裡,我們意外地知道了姑姑爲什麽要嫁給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點燃一枝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用一種近乎淒涼的腔調說,婚姻這事兒,是天定的。我對你們年輕人說這個並不是要對你們宣揚唯心論——我曾經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在婚姻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問問他——姑姑指指像泥神一樣端坐著的郝大手——他做夢能想到跟我結婚嗎?

  一九九七年,我六十歲。姑姑說,上級讓我退休。我當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經比別人晚退了五年,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衛生院院長,你們都認識他,那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生,河西村黃皮的兒子,大名黃軍,外號黃瓜的那個小子,想當年也是我把他從他娘的肚子裡拽出來的小王八羔子,上了兩天半衛校,聽診找不到心肺,打針找不到靜脈,診脈不知道寸、關、尺的半傻子,竟然也當上了院長!當年他上衛校時,還是我找衛生局沈局長說了情,可他「一朝權在手,翻臉不認人」。這小子什麽都不會,惟有兩項特長:一是請客送禮拍馬屁,二是誘奸大姑娘。 

  說到此,姑姑捶胸頓足——我真是糊塗,我引狼入室,我助纣爲虐!——醫院裡那些年輕姑娘,被他弄了一個遍。 
  王家莊王小梅,剛剛十七歲,留著大辮子,白淨面皮瓜子臉,長睫毛忽閃忽閃,像蝴蝶翅子似的,兩隻大眼滴溜溜會說話兒,誰見了誰說這閨女要是被張藝謀發現了,肯定比鞏俐、章子怡還要紅,但沒等到張藝謀發現,卻被黃瓜這個色狼發現了。 
  他跑到王家莊,搖著那條能把死人說活的大舌頭,硬把王小梅的爹娘說轉轉了,讓王小梅到衛生院來跟著我學婦科。 
  說是跟著我學婦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沒在婦科待過。 
  她被黃瓜這色狼給霸占了。天天陪著他,晚上幹那事不說,青天大白日也幹,好多人都看到過。幹夠了那事,就進縣城拿著公款擺宴席,請那些當官的,運動著想往縣城調,你們沒見過他那副死樣子吧? 
  半米長一張驢臉,嘴唇烏青,牙縫滲血,滿嘴臭氣,一張口能將馬熏倒。 
  就他這樣,竟然還想到縣衛生局當副局長。 
  他拉著王小梅給他當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當禮物送給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

  姑姑說,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辦公室。 
  醫院裏的女人都怕進他的辦公室。 
  我自然不怕,我口袋裡裝著一把小刀,隨時都准備劁了這個雜種。 
  他端茶倒水,滿臉堆笑,給我灌了半天米湯。 
  我說黃大院長,有什麽話就直說吧,不用兜圈子了。 
  他嘿嘿地幹笑著,道: 
  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說大姨我是您親手接下來的,也是您看著長大的,我跟您的親兒子沒有什麽區別。嘿嘿…… 
  我說,愧不敢當,您是堂堂一院之長,我是一個普通的婦科醫生,您做我的兒子,豈不是要把我折死嗎?有什麽話您就直說吧。 
  他嘿嘿嘿,又是幹笑,然後,厚顔無恥地說: 
  我犯了一個領導幹部經常犯的錯誤——一時沒把握好,將王小梅弄大了肚子。 
  ——恭喜啊!姑姑道,我說,王小梅懷了龍種,我們院後繼有人了! 
  ——大姨,您就別逗笑了,他說,我這幾天愁得喫不下飯睡不著覺呢。 
  ——這畜生,他也有喫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時候! 
  ——她逼著我離婚,說我如不答應,就去縣紀委告我。 
  ——我說,爲什麽呢?你們這些當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嗎?給她買棟別墅,把她養起來不就行了嗎? 
  大姨,他說,您就別拿我開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說了,我到哪裡弄錢去給她買別墅? 
  ——那你就離婚唄,我說。 
  他耷拉著驢臉說,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幾個殺豬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們一旦知道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 
  ——可您是院長啊,高級幹部啊! 
  ——行啦,大姨,他說,一個小小鄉鎮衛生院長,在您老眼裡,連個屁都算不上,您就別諷刺我了,幫我想想辦法吧。 
  ——我有什麽辦法可想? 
  ——王小梅崇拜您,他說,她跟我說過許多遍說她崇拜您。她誰的話都不會聽,您的話也會聽。 
  ——要我做什麽? 
  ——您跟她說說,讓她把肚子裡的孩子拿掉! 
  ——黃瓜,我惱恨地說,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我再也不會做了!我這輩子,親手給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經有兩仟多個了!這種事兒,我再也不幹了。您就等著當爹吧!我說,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說去吧,等她足月後,我給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辦公室後,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難過。 
  黃瓜這壞種,斷子絕孫才好,王小梅那樣的身體,孕育著這樣的壞種,真是可惜。我接生過這麽多孩子,總結出一條經驗,那就是,好人和壞人,一小半是後天教育的結果,一大半是遺傳決定的。 
  你們可以批「血統論」,但我這是實踐出真知。 
  像黃瓜這樣的壞種後代,即使生出來放在廟裡,長大了也是個花和尚。 
  盡管我心裡替王小梅難過,但我也不會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讓黃瓜這壞種輕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個花和尚。 
  ——但我最後,還是給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說,她跪在我的面前,抱著我的腿,鼻涕眼淚,把我的褲子都弄髒了。 
  她哭著說,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當,我被他騙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轎來娶我,我也不會嫁給這樣的畜生。姑姑,你幫我做了吧,我不想要這個壞種…… 

  就這樣——姑姑又點燃一枝煙,兇巴巴地抽著,濃煙籠罩著她的臉——我給她做了。 
  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給糟蹋成了殘花敗柳——姑姑擡起胳膊,沾沾臉上的淚。 
  我發誓再也不做這樣的手術了,我已經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裡懷著一隻長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聽到那負壓瓶發出的「咕唧咕唧」的聲響,就感到自己的心髒被一隻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緊,痛得我渾身冒汗,眼冒金花,手術做完了,我也癱倒在地上…… 

  對啊,人老了,講話愛跑題,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我爲什麽要嫁給郝大手。 
  姑姑說,宣佈我退休那天,是陰曆的七月十五,黃瓜那雜種還想留我,讓我退休不離崗,說每月給我八佰元錢。 
  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臉上。 
  小雜種,姑奶奶給你們賣命賣夠了,這些年來,衛生院裡的錢,十元裡有八元是我掙的。四鄉八縣,奔衛生院來看病的婦女兒童,都是沖著我來的。姑奶奶要想掙錢,哪一天還不掙個仟兒八佰的?你黃瓜想用每月八佰元錢收買我?一個農民工也不止這個價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輩子,不幹了,想歇歇了,回高密東北鄉養老了。 
  ——就爲這,我把黃瓜這雜種得罪了,這兩年他變著法兒整我,整我? 
  老姑奶奶什麽陣勢沒見過? 
  老姑奶奶少年時連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歲了反倒怕你個小雜種不成? 
  ——對對,說正題了。 

  要問我爲什麽嫁給老郝,那真還要從蛙說起。 
  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幾個老同事在飯店裡擺了一桌酒宴。 
  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實我喝得並不多,是那酒不好。 
  酒店裡那個小老板,解百爪的兒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拿出一瓶「五糧液」說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隻喝了半茶碗就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了。 
  同桌喝酒那些人,一個個東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 

  姑姑說,她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本來是想回醫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覺地競走到了一片窪地裡。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一片片水,被月光照著,亮閃閃的,如同玻璃。 
  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樣。有一陣子四面八方都叫起來,呱呱呱呱,叫聲連片,彙集起來,直沖到天上去。 
  一會兒又突然停下來,四周寂靜,惟有蟲鳴。 
  姑姑說,她行醫幾十年,不知道走過多少夜路,從來沒感到怕過什麽,但這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 
  常言道,蛙聲如咕。 
  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仟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 
  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兒哭聲的,對於一個婦産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 
  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裡,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 
  姑姑說,她喝下去的酒頃刻之間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 
  你們可不要以爲我是酒後腦子裡出現了幻覺。 
  酒隨汗出之後,除了頭有些痛之外,我的腦子非常清醒。 
  姑姑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 
  但哪裡能逃脫? 
  無論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淒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面八方糾纏著她。 
  姑姑說,她想跑,但跑不動,小路上的泥濘,像那種青年人嘴巴裡吐出來的口香糖一樣,牢牢地粘著她的鞋底,她每擡一下腳,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 
  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間,牽拉著一道道銀色的絲線。 
  她掙斷了這些絲線,但落腳之處,又有新的絲線産生。 
  她抛掉了鞋子,赤腳走在泥路上,但赤腳之後,對地面泥濘的吸力感受更加親切,仿佛那些銀色的絲線都生出了吸盤,牢牢地附著腳底,非把她腳底的皮肉撕裂不可。 
  姑姑說,她跪在了地上,像一隻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 
  這時,地上的泥濘吸附著她的膝蓋、小腿和手掌。 
  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 
  這時,姑姑說,從那些茂密蘆葦深處,從那些銀光閃閃的水浮蓮的葉片間,無數的青蛙跳躍出來。 
  牠們有的渾身碧綠,有的通體金黃,有的大如電熨鬥,有的小如棗核,有的生著兩隻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著兩隻紅豆般的眼睛。 
  牠們波浪般湧上來,牠們憤怒地鳴叫著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把她團團圍住。 
  姑姑說,她感覺到了牠們堅硬的嘴巴在啄著她的肌膚,牠們似乎長著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著她的肌膚,牠們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頭上,使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全身趴在了地上。 
  姑姑說,她感到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牠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牠們那冰涼黏膩的肚皮與自己肌膚接觸時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惡心。 
  牠們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許射出的是精液。 
  姑姑說,她突然想起了當年聽大奶奶講過的青蛙戲人的傳說,說有一個大閨女夜晚在河堤上乘涼,不知不覺中睡著,夢中與一身著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來後即懷孕,後來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 
  姑姑說,想到此她一躍而起,極大的恐懼使她爆發出神力。 
  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樣紛紛地落在地上。而還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頭發,有兩隻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兩個可怕的耳飾。 
  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爲何突然消逝。 
  姑姑說,她一邊一壹邊抖動身體,同時還用雙手在身上撕扯著。 
  每抓住一隻青蛙時她都會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將牠們猛地摔出去。 
  她說,從耳朵上往下撕那兩隻青蛙時,幾乎把耳朵撕裂。 
  牠們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饑餓的娃娃叼著母親的奶頭。 

  姑姑一邊嚎叫一邊奔跑,但身後那些緊緊追逼的青蛙卻難以擺脫。 
  姑姑在奔跑中回頭觀看,那景象令她魂飛魄散: 
  仟萬隻青蛙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叫著,跳著,碰撞著,擁擠著,像一股濁流,快速地往前湧動。而且,路邊還不時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陣勢,試圖攔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則從路邊的草叢中猛然跳起來,對姑姑發起突然襲擊。 
  姑姑說,那天晚上她原本穿著一條肥大的黑色綢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襲的青蛙一條一條地撕去了。 
  姑姑說,那些撕得了一長條綢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舉前爪撓腮,打滾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說,她奔跑到河邊,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閃爍著銀光的石頭小橋時,身上的裙子已經被青蛙們撕扯幹淨。 
  姑姑幾乎是赤身裸體跑到了小橋上,與郝大手相逢。 

  我那時根本顧不上什麽羞恥,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幾乎是光著屁股。姑姑說,我看到一個披著大蓑衣、戴著大鬥笠的人坐在小橋中央,手裡團弄著一塊銀光閃閃的東西——後來才知道,他團弄的是一塊泥巴。制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 
  ——那時我根本沒看清他是誰,無論他是誰,隻要他是個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姑姑說,她撲到那人懷裡,使勁地往他蓑衣裡鑽,前胸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溫度,背後是青蛙的那種腥臭逼人的濕涼。 
  姑姑說,她喊了壹聲: 
  大哥,救命,便昏了過去。 

  姑姑的長篇講述,讓我們感同身受,腦海裡浮動著那成群的青蛙,脊梁上泛起陣陣涼意。 
  攝像機給了郝大手一個鏡頭,他還是那樣泥塑般靜坐不動,又穿插著出現了幾個泥娃娃的特寫,和那座河上小橋的遠景,鏡頭又對准了姑姑的臉,姑姑的嘴巴。 
  姑姑說: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郝大手的航上。身上穿著男人的衣服。 
  他雙手捧來一碗綠豆湯給我喝,綠豆的香氣使我恢複了理智。 
  喝了一碗湯,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許多地方灼熱痛疼,但那種冰冷黏膩讓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覺逐漸消失。 
  我身上起了一層疱疹,又刺又癢又痛,隨即是發高燒,說胡話。 
  我喝著郝大手的綠豆湯闖過了這一關,身上褪了一層皮,骨頭也隱隱作痛。 
  我聽說過脫皮換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經被脫皮換骨了。 
  病好之後,我對郝大手說: 
  大哥,咱們結婚吧。 

  講到此處,姑姑已是滿臉淚水。 

  接下來,節目裡展示了姑姑與郝大手攜手制作泥娃娃的內容。 
  姑姑閉著眼睛,對同樣閉著眼睛、手握一團泥巴的郝大手講述: 
  這個娃娃,姓關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長方臉,寬下巴,單眼皮,大耳朵,鼻頭肥,鼻梁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長脖頸,尖下巴,高顴骨,雙眼皮,大眼睛,鼻頭尖,鼻梁高。 
  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 
  在姑姑的講述聲中,那個名叫關小熊的男孩從郝大手手中誕生了。 
  鏡頭給了這孩子一個特寫。 
  我看著這個面目清新、但帶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悲涼表情的孩子,不覺中淚如泉湧……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面對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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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文壇,面對蒼生

 

  我陪著小獅子,去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參觀。 
  小獅子一直想到這裡工作,但苦於找不到門路。 

  一進大堂,我感到這裡不太像醫院,倒像一座高級的會員俱樂部……

                   ——莫言:《蛙》 

姑姑這個婦産科醫生,她的心態、身份與社會職位的極大矛盾,她的內心痛苦,實際輻射到廣泛的社會層面。想想新中國成立以來,曆次的政治運動,曆次的『左』傾錯誤,爲什麽能夠推行下去?就是有很多像姑姑這樣的人。他們作爲人的最基本的良知和作爲社會人的矛盾,最後,大家都選擇了做社會人。爲了保護自己。……姑姑這個人物到晚年的靈魂搏鬥、自我拷問,就顯得特別有價值。我們不能因爲是執行了命令而免除這種自我拷問。真正有良知的人,會永遠靈魂不安的。姑姑可以把所有的責任推給領導,是他們讓我做的。但是,姑姑沒有這樣,始終認爲她自己的手是不幹淨的。她晚年做的許多事情,嫁給壹個泥塑藝人,他們在不斷地複制她記憶中的、被她『消滅』的那些『嬰兒』,希望以這種近乎宗教的方式,來獲得一種靈魂的解脫,當然,這是一個象征性的情節,包含了藝術誇張。」(肖秋生:《莫言印象:面對蒼生背對文壇》

誠斯所言!

莫言之《》,其内裏之一切,無不指向「生命」這兩字。其內容,巧妙構思,敘事利落。雖然全書隻有二十八萬四仟字,但反饋生活畫面之容量,卻承載不小。

竊以為,寫作不是生活之全部,卻是生命之重要部分。由此,非常欣賞莫言所述之那句:「作家應該背對文壇,面向蒼生。」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之同學——「王肝」給「蝌蚪」之DVD中所記錄那晚年「」「姑姑」——「萬心」之懺悔影像中之內容。

莫言之《》,其書中描述著「高密東北鄉」六十年來「生育」這個主題,基本上由「」「姑姑」這個人物,以貫穿於全書。那時,接生、扼殺胎兒,皆為革命之工作。「……姑姑晚年的反思,還是有一定深度的。姑姑的反思,實際上也是我作爲一個作家的反思。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在懺悔,我作爲一個作家、一個男人的懺悔。因爲我們都是從曆史走過來的人,而且親身經曆了計劃生育最嚴峻的年月……」(肖秋生:《莫言印象:面對蒼生背對文壇》)書中之「」——筆名「蝌蚪」——「」之童年,名謂「萬足」。其實,書中所述之一切,皆為生活在這片華夏土地上那中國人之足迹。將其小名冠以「小跑」,看來莫言欲以「一路小跑」地「」於國人之前,思考著問題。

因而,由「」而「」,斬獲「諾獎」,「」震中華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與「小獅子」參觀婦嬰院之情景。其這樣寫道:

 

  大堂迎面的牆壁上,鑲貼著這所醫院淺藍色的院徽和八個粉紅色的大字:  

    一生承諾,滿懷信任。 

  兩個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裡接待顧客。 
  她們笑容可掬,聲調溫柔……那女子把我們引領到大堂右側的休閑區,那裡擺放著寬大的藤編座椅,椅旁的簡易書架上插滿了與婦嬰有關的豪華雜志,桌前茶幾上,擺放著印刷精美的醫院簡介圖冊……

  我翻開資料,看到……上印著:  

  我們將嚴格遵守世界醫學協會一九四八年日內瓦宣言,我們憑良心和尊嚴行醫,我們首先考慮的是病人的健康,我們保守所知道的病人的一切秘密,我們將全力維護醫務界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獅子,發現她一邊翻看醫院的畫冊,一邊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我翻開了下一頁,看到……一行文字,越過醫生的手臂,鋪展在孕婦的肚皮上:

    我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 

  翻開畫冊又一頁,在一個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處,有五個光屁股的嬰兒並排而坐。 
  他們都往左側著腦袋,仿佛有人在那個方向逗引著他們。 
  他們的圓圓的額頭和腮部,構成一條令人喜愛的弧線。 
  盡管看不到他們的面部表情,但這條弧線是一條天真無邪地笑著的弧線。 
  他們的頭發,有三個比較稀疏,兩個比較濃密,有兩個是黑色的,有一個是金黃色的,有兩個是淡黃色的。 
  他們的耳朵都很大。 
  耳大有福。 
  能把照片登在這畫冊上的,都是洪福齊天的驕子。 
  他們大概有五個月的樣子,剛剛會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彎,都胖得像小豬崽兒,圓滾滾的,從胳膊的縫隙裡,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 
  他們的屁股都被擠平了,兩瓣屁股中間那條縫兒,十分地可愛。 
  在他們左側的空白處,印著十幾行文字:

  以家庭爲中心的産科服務非常注重孕、産婦與高素質的醫療團隊的交流,並強調對孕、産婦的醫學教育。 

   ……

  醫生會圍繞懷孕現階段之母體情況、胎兒情況、孕婦營養和運動等內容與孕婦及家屬進行詳細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發現與小獅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動著畫冊,嘴裡嘟嘟噥噥: 
  這哪裡是醫院……

  除此之外,醫院還設計了孕晚期的分娩預演,醫護人員將根據您的情況,與您共同制定分娩計劃、准媽媽課堂等一系列旨在加強溝通的細節,讓孕、産婦有充分表達自身需求、顧慮、疑問的機會…… 

  ……

  我合上畫冊,看到封底上,一個醫生的手,與一個孕婦的手,親切地疊放在孕婦隆起的肚子上。 
  圖案上方的文字是:

  我們把孕婦和嬰兒視爲自己的親人,把周到細致的服務做到極致。在我們這裡,能夠讓您體驗到最溫馨的氛圍,感受到最體貼的呵護和最完善的照顧。

  走出醫院後,小獅子情緒低落,不停地用充滿了政治色彩的陳舊觀點咒罵著新生事物。 

  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車轱辘話沒完沒了,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磋乎!

背對文壇,面對蒼生!

莫言不愧為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其總會假設一個世界,並且把自己之激情投放到那個假設之世界中去。但在圍繞著人類生育這個話題爲主線中,其之作品也展開了過往我們熟悉之生活畫面:譬如醫院之場景,譬如作為醫生之小獅子那種著魔地喜歡孩子那些情景。以一些社會問題來豐滿作品之生活畫面。這亦為一種贖罪吧。

竊以為莫言以文學之本質,來駕馭重大題材,其面對蒼生,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之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之大悲憫。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我陪著小獅子,去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參觀。 
  小獅子一直想到這裡工作,但苦于找不到門路。 

  一進大堂,我感到這裡不太像醫院,倒像一座高級的會員俱樂部。 
  雖是盛夏,但大堂裡冷氣飕飕,涼爽宜人。 
  耳邊飄蕩著優美輕柔的背景音樂,空氣中散發著新鮮花朵的清香。 
  大堂迎面的牆壁上,鑲貼著這所醫院淺藍色的院徽和八個粉紅色的大字: 

    一生承諾,滿懷信任。 

  兩個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裡接待顧客。 
  她們笑容可掬,聲調溫柔。 

  一個身穿白大褂、戴一副白邊眼鏡的中年女子,走到我們身邊,親切地問我們: 
  先生,女士。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我說: 
  沒什麽,隨便看看。 

  那女子把我們引領到大堂右側的休閑區,那裡擺放著寬大的藤編座椅,椅旁的簡易書架上插滿了與婦嬰有關的豪華雜志,桌前茶幾上,擺放著印刷精美的醫院簡介圖冊。 

  那中年女子從飲水機裡爲我們接來兩杯冰水,便微笑著離開了。 

  我翻開資料,看到一位額頭明亮、雙眉修長、目光和藹、鼻架無邊眼鏡、牙齒潔白整齊、笑容慈祥的中年女醫生形象。 
  她的胸前佩戴著印有照片的胸卡。 
  她的左肩上印著: 

  中美家寶嬰醫院是一座您理想中的新型婦嬰醫院,這裡不會有冰冷的感覺。這裡洋溢著溫暖、和睦、真誠、家庭的氛圍,您體驗到的將是一種真正的貴族化服務……

  她的右肩上印著: 

  我們將嚴格遵守世界醫學協會一九四八年日內瓦宣言,我們憑良心和尊嚴行醫,我們首先考慮的是病人的健康,我們保守所知道的病人的一切秘密,我們將全力維護醫務界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獅子,發現她一邊翻看醫院的畫冊,一邊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我翻開了下一頁,看到一個給人穩重可靠感覺的婦科醫生,正用一根皮尺,量著一個孕婦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光滑的肚皮。 
  那孕婦長睫毛高鼻梁,雙唇飽滿嬌豔,面色紅潤,無一絲孕婦的疲憊與憔悴。 
  一行文字,越過醫生的手臂,鋪展在孕婦的肚皮上: 

    我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個中等身材、頭發稀疏、身穿名牌休閑服裝的男子,步履輕快地走進大堂。 
  從他充滿了自信的臉部神情和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這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如果不是高官,那就一定是大款。當然,也可能既是高官又是大款。 
  他的左手,輕輕地攬著一位年輕姑娘。 
  那姑娘細高挑兒身材,柔軟的腰肢在飄逸的鵝黃色綢裙裡搖擺。 
  我的心微微一顫,認出了她是在袁腮和我小表弟的牛蛙公司當辦公室主任的小畢,那個多才多藝的小畢。 
  我慌忙低下頭,用手中的畫冊遮住大半個臉。 

  翻開畫冊又一頁,在一個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處,有五個光屁股的嬰兒並排而坐。 
  他們都往左側著腦袋,仿佛有人在那個方向逗引著他們。 
  他們的圓圓的額頭和腮部,構成一條令人喜愛的弧線。 
  盡管看不到他們的面部表情,但這條弧線是一條天真無邪地笑著的弧線。 
  他們的頭發,有三個比較稀疏,兩個比較濃密,有兩個是黑色的,有一個是金黃色的,有兩個是淡黃色的。 
  他們的耳朵都很大。 
  耳大有福。 
  能把照片登在這畫冊上的,都是洪福齊天的驕子。 
  他們大概有五個月的樣子,剛剛會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彎,都胖得像小豬崽兒,圓滾滾的,從胳膊的縫隙裡,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 
  他們的屁股都被擠平了,兩瓣屁股中間那條縫兒,十分地可愛。 
  在他們左側的空白處,印著十幾行文字: 

  以家庭爲中心的産科服務非常注重孕、産婦與高素質的醫療團隊的交流,並強調對孕、産婦的醫學教育。

  那中年男子與小畢到前臺那兒與接待人員交談了一會兒,便在一個優雅女子的引領下到大堂左側就坐。 
  那兒是貴賓等候區,擺著一套磚紅色的高背沙發,沙發前的茶幾上,有一瓶紫紅的玫瑰。 
  他們在那兒坐下來,那男子打了一個噴嚏。 
  這一聲噴嚏,讓我幾乎跳起來。 
  這怪聲怪氣、非常有個性的噴嚏如同一顆雷管爆炸,激活了我的記憶。 
  難道是他? 

  醫生會圍繞懷孕現階段之母體情況、胎兒情況、孕婦營養和運動等內容與孕婦及家屬進行詳細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發現與小獅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動著畫冊,嘴裡嘟嘟噥噥: 
  這哪裡是醫院……什麽人住得起這樣的醫院…… 
  她背對著小畢他們,完全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 

  似乎嫌那座位太過顯眼似的,他站起來,牽著小畢,向大廳深處的咖啡廳走去。 
  那兒與大廳之間有一個簡易的隔斷,中央有幾盆葉子碧綠的龜背竹,還有一棵枝葉繁茂幾乎頂著天花板的盆栽榕樹。 
  那裡的牆壁用紅磚紋壁紙鑲貼,牆上有一個壁爐。 
  有一個吧臺,吧臺後的牆上,有好多格子,格子裡全是名酒。 
  有一個紮著黑色蝴蝶結的英俊少年,在那兒煮咖啡。 
  高級咖啡的香味兒,與鮮花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飄過來,讓我們受到熏陶。 

  除此之外,醫院還設計了孕晚期的分娩預演,醫護人員將根據您的情況,與您共同制定分娩計劃、准媽媽課堂等一系列旨在加強溝通的細節,讓孕、産婦有充分表達自身需求、顧慮、疑問的機會…… 

  他坐在那裡,捧著一杯咖啡,與小畢親切交談著。 
  是的,果然是他。 
  一個人可以改變說話的腔調,但他無法改變下意識地打出的噴嚏的聲音。一個人可以將他的單眼皮改成雙眼皮,但無論多麽高明的手術也無法改變他的眼神。 
  在距離我二十米處,他悠閑自如地說著、笑著,完全想不到有一個少時的朋友在關注著他。 
  於是,那個單眼皮的、心狠手辣的肖下唇,便漸漸地從這個貴人的形體裡脫出來。 

  沒戲了,小獅子將畫冊扔到茶幾上,身體往後一仰,沮喪地說: 
  什麽留美博士、留法碩士、醫科大學教授……全國頂尖的醫療團隊……我來這裡,大概隻能到衛生間洗馬桶了…… 

  雖是同鄉,雖是長期同住北京,但我從沒見過他。 
  想當初他從大學畢業後,他父親在大街上喊叫: 
  我兒子分配到國務院裡去了! 
  後來聽說,他在國務院裡蹲了幾年辦公室,後來給一位部長做了秘書,後來聽說他到某地挂職當副書記去了,後來又聽說他下海當了大老板,開發房地産,成了身價數十億的大富翁…… 

  那個引領過他們的優雅女子找到了他們,引領著他們,向大堂後側走去。 
  我合上畫冊,看到封底上,一個醫生的手,與一個孕婦的手,親切地疊放在孕婦隆起的肚子上。 
  圖案上方的文字是: 

  我們把孕婦和嬰兒視爲自己的親人,把周到細致的服務做到極致。在我們這裡,能夠讓您體驗到最溫馨的氛圍,感受到最體貼的呵護和最完善的照顧。

  走出醫院後,小獅子情緒低落,不停地用充滿了政治色彩的陳舊觀點咒罵著新生事物。 
  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車轱辘話沒完沒了,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我說: 
  好了,夫人,別酸葡萄了! 

  她例外地沒有翻臉,隻是苦笑一聲,說: 
  像我這樣的土醫生,隻能到袁腮的公司裡養牛蛙了。 

  我說: 
  我們是回來養老休閑的,不是回來工作的。 

  她說: 
  總要找點事兒做,要不我給人家當月嫂去? 

  行了,我說,那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誰? 

  肖下唇,我說,肖夏春,他雖然整了容,但我還是把他認了出來。 
  
不可能吧?小獅子道,他那樣的大款,回來幹什麽?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的眼睛能認錯人,但我的耳朵聽不錯人,我說,他那種噴嚏,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打出來,另外,還有他那眼神、他那笑聲,都無法改變。 
  
他也許是回來投資開發的吧?小獅子道,聽說我們這地方很快就要劃歸青島,一旦劃歸青島,地價、房價豈不是都要大漲? 

  我說: 
  你猜猜他跟誰在一起? 
  
我怎麽能猜得出?小獅子道。 

  他跟小畢在一起。 
  
誰?

  小畢,袁腮那個牛蛙公司的小畢。  
  
噢,小獅子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個騷貨!她跟你那小表弟和袁腮也幹淨不了。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蛙」之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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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聲陣陣,聒噪不已

  小獅子對牛蛙公司充滿了厭惡,對袁腮與我的小表弟也無絲毫好感,但我們參觀過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不久後的一天,她卻突然對我說:
  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喫了一驚,看著她那張洋溢著笑容的大臉。

  真的,我不是開玩笑,她收斂笑容,嚴肅地說。 

  那些玩意兒,我努力排斥著執拗地出現在腦海裡的牛蛙形象……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參觀婦嬰院之情景。

蛙》……的本意是寫人,寫『姑姑』這樣一個從醫 50 多年的鄉村婦科醫生的人生傳奇,她的悲歡與離合,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她的反思與懺悔,她的偉大與寬厚,她的卑微與狹窄。寫出她與時代的和諧與沖突,寫出她的職業道德與時代任務的對抗與統一。寫的看似一個人,實則是一群人《蛙》也是寫我的,學習魯迅,寫出那個『裹在皮袍裡的小我』。幾十年來,我一直在寫他人,寫外部世界,這一次是寫自己,寫內心,是吸納批評,排出毒素,是一次『將自己當罪人寫』的實踐」(莫言:《盯著人寫》莫言如是說。

磋乎!

莫言之《》,為一部反思中國農村生育——特別為「計劃生育」曆史之小說。其場景,取自於莫言之故鄉——「高密東北鄉」。作品雖談不上宏篇巨制,也不算波瀾壯闊,但其「知微見著」,窺一斑而知全貌,由高密東北鄉農村計劃生育鬥爭之「轟烈」與「慘烈」,可知全中國之情形。

莫言之《》,可謂別具匠心。其之重要價值就在於,一方面承認「大我」在現代化曆史進程之合理性,承認「小我」——個體在這一進程中之無能爲力與無辜性;另一方面,又感到個體不能以曆史進程之合理性,來開脫個人行爲之罪惡感。因而,「懺悔」與「贖罪」乃為十分必要滴。此便為莫言將作品以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寫信之方式,進行敘事之緣故。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夫妻在參觀婦嬰院後,「小獅子」欲加入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那「牛蛙公司」所發生之故事。其這樣寫道:

  你去養那些玩意兒?

  其實,她說,蛙類並沒有什麽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
  她說,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狀相當,人的卵子與蛙的卵子也沒有什麽區別;還有,你看沒看過三個月內的嬰兒標本?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與變態期的蛙類幾乎是一模一樣啊。

  我更加驚愕地看著她。

  她像背誦似地說:
  爲什麽「蛙」與「娃」同音?
  爲什麽嬰兒剛出母腹時哭聲與蛙的叫聲十分相似?
  爲什麽我們東北鄉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許多懷抱著一隻蛙?
  爲什麽人類的始祖叫女娲?
  「娲」與「蛙」同音,這說明人類的始祖是一隻大母蛙,這說明人類就是由蛙進化而來,那種人由猿進化而來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 

嗚呼!

哇!娃!蛙!媧!

蛙聲陣陣,聒噪不已!

莫言之《》,喻義很豐富。正如其在《》之第五部中寫道:「親愛的先生:我終於完成了這個劇本。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事件,與我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寫作時,有時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實記錄還是在虛構創新。」「在綠色燈光照耀下,整個舞臺像一個幽暗的水底世界。舞臺深處,有一個周圍生滿細草的山洞。從山洞中。不時傳出青蛙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有十幾個嬰兒,從舞臺上方垂挂下來。他們四肢抽動,哭聲連成一片。」「姑姑:(癡迷地追憶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邊洗手,看到成群結隊的蝌蚪,在水中擁擠著。那年大旱,蝌蚪比水還多。這景象讓姑姑聯想到,這麽多蝌蚪,最終能成爲青蛙的,不過萬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將成爲淤泥。這與男人的精子多麽相似,成群結隊的精子,能與卵子結合成爲嬰兒的,恐怕隻有仟萬分之一。當時姑姑就想到,蝌蚪與人類的生育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系。當你娘讓我給你起名字時,我脫口而出:蝌蚪!你娘說: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賤名的孩子好養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貴!」(莫言:《蛙》

竊以為,莫言很睿智,巧妙利用寓言、隱喻和他人之說,於政治和生命、曆史之糾纏關係中,再造「神話」,收獲其更加深邃之藝術涵蘊。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小獅子對牛蛙公司充滿了厭惡,對袁腮與我的小表弟也無絲毫好感,但我們參觀過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不久後的一天,她卻突然對我說:
  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喫了一驚,看著她那張洋溢著笑容的大臉。

  真的,我不是開玩笑,她收斂笑容,嚴肅地說。 

  那些玩意兒,我努力排斥著執拗地出現在腦海裡的牛蛙形象——看過姑姑那集電視節目後,我也幾乎得了蛙類恐懼症——
  你去養那些玩意兒?

  其實,她說,蛙類並沒有什麽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
  她說,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狀相當,人的卵子與蛙的卵子也沒有什麽區別;還有,你看沒看過三個月內的嬰兒標本?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與變態期的蛙類幾乎是一模一樣啊。

  我更加驚愕地看著她。 

  她像背誦似地說:
  爲什麽「蛙」與「娃」同音?
  爲什麽嬰兒剛出母腹時哭聲與蛙的叫聲十分相似?
  爲什麽我們東北鄉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許多懷抱著一隻蛙?
  爲什麽人類的始祖叫女娲?
  「娲」與「蛙」同音,這說明人類的始祖是一隻大母蛙,這說明人類就是由蛙進化而來,那種人由猿進化而來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

  我從她的話語中,漸漸聽出了袁腮和我小表弟的言談風格。
  於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被這兩個巧舌如簧的家夥給煽暈了。

  好吧,我說,你要是在家閑得無聊,當然可以到那裡去散散心。
  不過,我笑著說,我估計用不了一個星期,你就會不辭而別。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揙逗」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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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先生,雖然我口頭上對小獅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對,但我心中暗暗高興。 
  我其實是一個喜歡獨往獨來的人,我喜歡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一邊逛一邊回憶往事;如果無往事可憶,我便想入非非。 
  陪著小獅子散步是我的職責,履行職責是痛苦的,但我必須僞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 
  現在好了,……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裡,逛遍了河北岸的幾個小區……每到一地兒,我都用數碼相機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會翹起後腿撒尿一樣……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夫妻在參觀婦嬰院後,「小獅子」欲加入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那「牛蛙公司」所發生之故事。

莫言之《》,記錄了發生於神州大地那場荒唐地「計劃生育」之曆史。「諾貝爾獎」評委們果然慧眼識珠,在世界範圍內尋覓對人類生活開展有影響力之作品裡,莫言之傑作,不負眾望。

然而,,斬獲「諾獎」後之莫言,如是說:「諾貝爾獎是文學獎,不是政治獎》」其表示,自己盡管是在「體制」內寫作,但「我是從人性角度寫作,我的獲獎是文學的勝利,不是政治的勝利。」「讀過我的作品的人,知道我是有批判性的,是人性角度寫作。」(莫言:《作家不為黨派服務》

竊以為,其以「揙」「逗」之方式,在向計劃生育制度提出挑戰和反思。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與其同學「扁豆」之子交談那故事。其這樣寫道:

  有一天,橋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交通堵塞,我決定乘一次竹筏,重溫一下當年的情景。 

  撐筏的是一個身穿對襟布扣上衣的年輕人,滿口鄉音,但吐出的全是時髦詞語。 
  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頭翹起,安裝了一個木雕彩繪龍首…… 

  年輕人將筏子從河邊碼頭撐出時,那幾個蹲在岸邊的筏工喊叫著: 
  扁頭,祝你好運,掉到河裡淹死!

  年輕火麻利地撐著篙,說: 
  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豈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馳而下……我看著他那顆扁長的腦袋,想起了譚家村一個外號「扁頭」的同學。

  可是,我不認識您啊,他說,您老是哪個村的?
  好好撐筏,我說,你不認識我沒有關係,隻要我認識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輕人熟練地揮舞著竹篙,不時地盯我一眼,顯然是想把我辨認出來……

  大叔,您就別客氣了,他說,從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嗎?我笑著說。

  那當然,他說,您額頭發亮,頭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人!
  您是不是跟著袁腮學過相面啊?

  您還認識袁大叔啊?他一拍額頭,說,……袁大叔雖然比不上您,但也是個有本事的人……而您和袁大叔,是動腦子的,玩智慧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拼啦!我笑著說。 

  王大叔也是天才,……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腦子活絡,但僅靠養牛蛙他也賺不到什麽錢……袁大叔是拿養牛蛙做幌子呢,他說,他真正的生意,是幫人養娃娃。

  我喫了一驚,但不動聲色。

  說好聽的呢,叫「代孕中心」,說不好聽的呢,就是弄了一幫女人,幫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懷孕生孩子。 
  還有做這種生意的?我問,這不是破壞計劃生育嗎?

  哎呦肖大叔,都什麽時代了,您還提什麽計劃生育的事?
  他說,……
大叔,您無論如何要生一個兒子,這不僅僅是您個人的事,也是我們東北鄉的事。袁大叔爲您提供了很多種選擇。最高檔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體健康,基因優良,未婚,有大學以上學曆……我想,大嬸是不會同意的…… 

  …… 

  大叔,我建議您…… 
  你是爲袁腮拉皮條的吧? 

  大叔,您怎麽忍心使用這麽陳舊的名詞呢? 
  小扁頭笑著說,我是袁大叔的業務員,感謝肖大叔您給我這個掙錢的機會,我這就跟袁大叔聯系。 

  他穩住竹筏,掏出手機。 

  我說: 
  對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沒有這個需要了。

嗚呼!

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莫言之《》,構思機巧,風格獨特、語言豐富輾轉、想象狂放、敘事磅礴,方法有褒有揙,有捧有逗,讀來不禁莞爾。

正如莫言所述:「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莫言:《蛙》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一位會「講故事的人」。其不僅跳出了故事之本身,而且站在人類或人性之角度上來撰寫「」。因而贏得「諾獎」,受之無愧!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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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四部    

  先生,雖然我口頭上對小獅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對,但我心中暗暗高興。 
  我其實是一個喜歡獨往獨來的人,我喜歡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一邊逛一邊回憶往事;如果無往事可憶,我便想入非非。 
  陪著小獅子散步是我的職責,履行職責是痛苦的,但我必須僞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 
  現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騎著那輛據說是我小表弟爲她購買的電動自行車。 
  我隔著窗戶,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電動自行車上,沿著河邊那條道路,無聲無息地、十分流暢地向前滑行。當她的背影消失之後,我也匆匆下樓。 

  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裡,逛遍了河北岸的幾個小區。 
  樹林、花園、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場所、美容院、藥店、彩票出售點、商場、家具店、河邊的農産品貿易市場,都留下了我的足迹。 
  每到一地兒,我都用數碼相機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會翹起後腿撒尿一樣。 
  我還穿越那些尚未開發的農田,去參觀了那些正在大興土木的工地。 
  那些工地有的主體建築已成,顯示出標新立異的風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樁,猜不出未來模樣。 

  河北岸基本逛遍後,我便往河南岸轉移。 
  我可以從那座淩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橋上過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順流而下,到達十幾哩外的艾家碼頭。 
  我一直走橋,怕竹筏不安全。 
  有一天,橋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交通堵塞,我決定乘一次竹筏,重溫一下當年的情景。 

  撐筏的是一個身穿對襟布扣上衣的年輕人,滿口鄉音,但吐出的全是時髦詞語。 
  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頭翹起,安裝了一個木雕彩繪龍首。 
  竹筏中央,固定著兩個紅色的塑料小凳。 
  他遞給我兩隻塑料袋,讓我套到腳上,以防鞋襪被水濺濕。 
  他笑著說,許多城裡人,都喜歡脫掉鞋襪。城裡女人的小腳,白得像銀魚兒,泡在水裡,呱唧呱唧踩著,好玩極了。 
  我脫掉鞋襪,遞給他。 
  他將我的鞋襪放在一隻鐵皮箱裡,半真半假地說: 
  要收一塊錢保管費哦! 
  我說,隨妳吧。 
  他扔給我一件磚紅色救生衣,說: 
  大叔,這個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則,我的老板要扣我的獎金呢。 

  年輕人將筏子從河邊碼頭撐出時,那幾個蹲在岸邊的筏工喊叫著: 
  扁頭,祝你好運,掉到河裡淹死!

  年輕火麻利地撐著篙,說: 
  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豈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馳而下。 
  我掏出相機,拍了那座大橋,又拍兩岸風景。

  大叔是從哪裡來的? 
  你說我是從哪裡來的?我用鄉音說。

  您是本地人?
  也許,你爹還是我的同學呢! 
  我看著他那顆扁長的腦袋,想起了譚家村一個外號「扁頭」的同學。

  可是,我不認識您啊,他說,您老是哪個村的?
  好好撐筏,我說,你不認識我沒有關係,隻要我認識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輕人熟練地揮舞著竹篙,不時地盯我一眼,顯然是想把我辨認出來。
  我掏出一枝煙,點燃。
  他噏著鼻子,說:
  大叔,如果我沒猜錯,您抽的是軟包「中華」。 

  我抽的確是軟包「中華」,這煙是小獅子帶給我的。
  小獅子說是袁腮讓她帶給我的。
  小獅子說,袁總說這煙是一個大人物送給他的,他隻抽「八喜」,不換牌子。  
  我抽出一枝煙,探身向前,遞給他。

  他欠身接過,側著身子,避著河上的風,將煙點燃。
  抽著煙他喜笑顔開,臉上呈現出一種又醜又怪的美。他說:
  大叔,能抽得起這種煙的人,都不是尋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說。
 

  我知道是送的,抽這種煙的人,哪有自己花錢買的?
  他笑嘻嘻地說,您老也是「四個基本」呢。 
  什麽「四個基本」?

  煙酒基本靠送,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
  他說,還有一個「基本」我忘了。
  夜裡基本上都做噩夢!我說。

  您說得不對,他說,但我的確想不起那個「基本」是什麽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說。

  如果您明天還來坐我的竹筏,我就會想起來的,他說,大叔,我已經知道您是誰了。
  你知道我是誰?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樣地笑著說,我爹說,您是他們那班同學裡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們那班同學的驕傲,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驕傲。
  我說,他的確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別客氣了,他說,從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嗎?我笑著說。

  那當然,他說,您額頭發亮,頭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人!
  您是不是跟著袁腮學過相面啊?

  您還認識袁大叔啊?他一拍額頭,說,我怎麽犯糊塗了,你們是一班同學,自然認識了。袁大叔雖然比不上您,但也是個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說,我記得他能倒立行走,繞著籃球場轉一圈兒。

  那算什麽?他不屑地說,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而您和袁大叔,是動腦子的,玩智慧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拼啦!我笑著說。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們不一樣。
  他擠著生動活潑的三角形小眼說,王大叔是大膽裝瘋,小心撈錢。

  賣泥娃娃能賺多少錢? 

  王大叔賣的可不是泥娃娃,他賣的是藝術品。
  他說,大叔,黃金有價藝術品無價啊!當然啦,王肝大叔賺那幾個錢,跟您肖大叔比起來,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腦子活絡,但僅靠養牛蛙他也賺不到什麽錢。
  牛蛙養殖場不靠牛蛙賺錢靠什麽賺錢?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還是裝糊塗?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說,到了您這種級別的人物,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連我這等草民都聽說了的事情,您怎會不知道?!
  我剛回來沒幾天,真不知道。

  他說:
  就當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給您嘮叨一下,權當給您解悶兒。
  你說。

  袁大叔是拿養牛蛙做幌子呢,他說,他真正的生意,是幫人養娃娃。

  我喫了一驚,但不動聲色。

  說好聽的呢,叫「代孕中心」,說不好聽的呢,就是弄了一幫女人,幫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懷孕生孩子。 
  還有做這種生意的?我問,這不是破壞計劃生育嗎?

  哎呦肖大叔,都什麽時代了,您還提什麽計劃生育的事?
  他說,現在是「有錢的罰著生」——像「破爛王」老賀,老婆生了第四胎,罰款六十萬,頭天來了罰款單,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萬送到計生委去了。「沒錢的偷著生」——人民公社時期,農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趕集都要請假,外出要開證明,現在,隨你去天南海北,無人過問。你到外地去彈棉花,脩雨傘,補破鞋,販蔬菜,租間地下室,或者在大橋下搭個棚子,隨便生,想生幾個就生幾個。「當官的讓『二奶』生」——這就不用解釋了,隻有那些既無錢又膽小的公職人員不敢生。

  照你的說法,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實亡了嗎?

  沒有啊,他說,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麽做依據罰款呢?
  既然這樣,人們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撲到事業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著說,富翁盡管有錢,但像「破爛王」老賀那樣慷慨的是極少數,大多數是越富越摳,既想生兒子繼承萬貫家産,又怕被罰款。找人代孕,可以編造理由,避免罰款。再說,現在的富翁,貴人,多半是像您這年紀,男的還躍躍欲試,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當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還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煩的,他們就是袁大叔的客戶。 

  我的目光越過河堤,遠眺著牛蛙養殖場那棟粉紅色的小樓,還有娘娘廟那金黃色的殿閣,心中泛起一種不祥之感。
  我想起不久前一個淩晨,去衛生間小解回來,與小獅子那場別開生面的床戲。

  大叔,您好像沒有兒子吧? 
  扁頭的兒子問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說,像您這樣的傑出人物,沒有兒子實在是太不應該了。知道不?您這是犯罪,孔夫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將憋了壹夜的尿排空後,我渾身輕松,想再睡一會兒。 
  小獅子卻膩上來。 
  這可是許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大叔,您無論如何要生一個兒子,這不僅僅是您個人的事,也是我們東北鄉的事。袁大叔爲您提供了很多種選擇。最高檔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體健康,基因優良,未婚,有大學以上學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懷上您的孩子。這個費用嘛,比較高,最低二十萬元。當然,您如果想讓兒子優良些再優良些,可以爲她提供營養費,也可以額外再給她些獎賞。這個最大的危險是,同居期間,雙方有了感情,假戲成真,影響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嬸是不會同意的…… 

  ……她似乎很興奮,但身體卻很冷靜,而且一反常態地,不按照多年的習慣行事。 
  你想怎麽著呢? 

  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閃爍。 

  她詭秘地笑著說: 
  我要虐待你一次。 

  她用一根黑布條蒙住我的眼睛。 

  你想幹什麽? 
  不許解開——你欺負了我半輩子,我要報一次仇—— 
  你是想給我結紮吧—— 
  她嘻嘻地笑著說,哪裡舍得呢!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個女的來大鬧過一次,將袁大叔的車都砸了,小扁頭說,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結果呢,兒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嬸絕不會同意的…… 

  ……她還在折騰著我,使我興奮,迷狂。 
  她似乎給我套上了什麽,你要幹什麽呢?有這個必要嗎? 
  她不回答…… 

  大叔,你如果隻想生兒子,不想借機會嚐一下采野花的滋味,那我告訴您一個最省錢的辦法。這可是秘密。袁大叔這裡,有幾個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們相貌極爲可怕,但這可怕的相貌並不是天生的。她們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說,她們的基因都非常優秀。大叔,您一定聽說過東麗毛絨玩具廠那場大火。那場大火,燒死了我們東北鄉五個姑娘,還有三個,雖然沒死,但嚴重受傷,徹底毀容,生活極爲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們,管她們喫喝,同時也爲她們謀一條生財之路,讓她們賺點養老錢。當然,與她們都是無性代孕,也就是說,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她們的子宮裡。到時候,您來抱孩子就行了。她們便宜,生男孩五萬,生女孩三萬……

  ……她讓我吼叫了起來。我感到身體沈下深淵。 
  她蓋好我,輕輕地離去…… 

  大叔,我建議您…… 
  你是爲袁腮拉皮條的吧? 

  大叔,您怎麽忍心使用這麽陳舊的名詞呢? 
  小扁頭笑著說,我是袁大叔的業務員,感謝肖大叔您給我這個掙錢的機會,我這就跟袁大叔聯系。 

  他穩住竹筏,掏出手機。 

  我說: 
  對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沒有這個需要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禍福共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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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館裡之莫言,不是我!

  先生,前天因與小獅子吵架,情緒激動,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連信紙都汙染了。 
  今天頭有點痛,但不妨礙寫信。 
  寫劇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寫信沒那麽講究
……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其同學「扁豆」之子交談那故事。

莫言說:「生活中一些人物感動了我,觸動了我的心靈,引發了我的創作沖動。我是先被人物感動,然後才去關注事件的。」(莫言:《文學館裡的莫言不是我》

磋乎!

莫言之《》,以中國六十年來之計劃生育史爲反思對象,再現了其中最慘烈而悲壯之場景,凸現強烈之生命意識和悲憫情懷。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以及其同學「陳鼻」父女那「禍福共舟」之故事。其這樣寫道:

  ……我腦海裡浮現著成群「蝌蚪」包圍著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時代在村後即將幹涸的池塘裡所看到的成群蝌蚪爭啄一塊被水泡脹了的饅頭的情景。 
  而這個替我孕子的毀容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同學陳鼻的女兒陳眉。她的子宮裡,正在孕育著我的嬰兒。 

  我匆忙奔向牛蛙養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幾個人跟我打過招呼,但我記不起來他們是誰。 
  ……
  我
走進娘娘廟前廣場右側那家「堂吉訶德」小飯館。 
  這是自打小獅子進牛蛙養殖場工作後,我經常光顧之地。……先生,每次坐在這張桌子前,看著桌子對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對面,與我討論這部難産的劇本—— 
  堂倌油光光的臉上笑容可掬,但我總是從他的笑臉背後看到一種古怪的表情。 
  那也許就是《堂吉訶德》裡那個仆人桑丘的表情,……
 
  我們看到,在最角落裡那張桌子前——也就是我後來常坐的位置——坐著一個煙霧騰騰的男人。 

  從他缺了無名指的右手認出了他。 
  從他那個赤紅的大鼻子上認出了他。 
  陳鼻,這個當年的英俊男子,如今頭頂光禿,腦後頭發披散,幾乎就是塞萬提斯的發型。 
  他臉型幹瘦,兩腮凹癟,似乎是掉了後槽牙。如此,那個鼻子更顯誇張。 
  他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捏著一個幾乎燃盡的煙頭,放到唇邊嘬著。 
  空氣中彌漫開燃燒煙頭過濾嘴的怪味。煙霧從他的大鼻孔裡噴出來。 
  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這樣的目光。 
  我有點不敢看他,卻忍不住要看他。 
  …… 

  陳鼻這一生,真是無比的悲慘。 
  我想,他在這唐吉訶德飯館裡,扮演著死去的名人或虛構的怪人,其處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廳大門外那個侏儒門童,與廣州「水簾洞」洗浴中心那個巨人門童的處境,沒有什麽區別。 
  他們都是在出賣身體啊。 
  侏儒出賣他的矮,巨人出賣他的高,陳鼻出賣他的大鼻子。 
  他們的處境同樣悲慘。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陳鼻。 
  雖然將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他,但即便一佰年沒見過,即便在異國他鄉,我也會認出他來
…… 

嗚呼!

文學館裡之莫言,不是我!

在《》中,莫言以「平鋪直敘」之表達手法,通過「書信」這種寫作形式,描寫著「」「姑姑」一生之命運和「」「同學陳鼻及其女兒「陳眉」之命運,折射出當下現實嚴重貧富「兩極分化」之變遷:一些人貪贓枉法,大發橫材,一夜暴富(如「」「同學」「肖下唇;一些人窮困潦倒,淪為乞丐(如「」「同學陳鼻)等等。正如俗話所說那樣:「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便為莫言作品《》所描寫之殘酷現實。

被譽爲「可能是還健在的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之美國學者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 - 說:「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責任:發掘真相,並幫助他人找到真相;設法和當下的主流競爭並且交戰;設法讓這個世界進步,這才是我們所謂的知識分子的重大責任。」(喬姆斯基:《在西方發達國家權勢階層控制著選舉》

斬獲「諾獎」後之莫言表示,「諾貝爾獎是文學獎, 不是政治獎其說,自己盡管是在體制內寫作,但「我是從人性 角度寫作,我的獲獎是文學的勝利,不是政治的勝利。」(莫言:《文學遠遠比政治要美好》

其實,莫言作為一位中國之知識份子,其並非不關注政治,而是與牠刻意拉開一定之距離。其以隱晦之方法,來表明自己之立場,著意在作品中予以「呈現」。譬如,在《》中,其將「計劃生育」這一巨大之曆史事件,處理爲現實中之「一面鏡子」,從而於鏡像中映射出各個人物之「小我」,展示了這些人物之性格、精神狀態等,也包括莫言對這些人物命運之揭示,而這一切,皆以這一政策作爲精神背景來觀照滴。在本分享中,莫言在其中著意刻畫著已經淪落爲底層乞丐之「」「同學陳鼻及其女兒「陳眉」被損害、被侮辱、被掠奪之悲慘遭遇,將「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曆史事實與慘象,重現於人間。

竊以為,作為一個有良知之作家,如果想有所作爲,就要發出其自己聲音。而資本之樂園,即為富人之天堂,亦為窮人之地獄。此為當今現實之真實寫照。從這種意義上,莫言之《》,不失為一部批判現實主義之傑作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先生,前天因與小獅子吵架,情緒激動,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連信紙都汙染了。 
  今天頭有點痛,但不妨礙寫信。 
  寫劇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寫信沒那麽講究。隻要認識幾百字,心裡有話要說,就可以寫信。 
  我的前妻王仁美當年給我寫信時,許多字不會寫,就以圖畫代替。爲此她曾抱歉地說: 
  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隻能畫畫兒。 
  我說: 
  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畫畫兒表達心意,其實是在造字兒啊! 
  她回答我: 
  我給你造個兒子吧,小跑,我們合夥造個兒子吧…… 

  先生,聽罷小扁頭筏工一席話,我膽戰心驚地作出了一個令我焦慮不安的判斷: 
  小獅子,這個想孩子想癡了的娘兒們,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個毀容姑娘的體內。 
  我腦海裡浮現著成群「蝌蚪」包圍著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時代在村後即將幹涸的池塘裡所看到的成群蝌蚪爭啄一塊被水泡脹了的饅頭的情景。 
  而這個替我孕子的毀容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同學陳鼻的女兒陳眉。她的子宮裡,正在孕育著我的嬰兒。 

  我匆忙奔向牛蛙養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幾個人跟我打過招呼,但我記不起來他們是誰。 
  透過電動伸縮門銀光閃閃的縫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嚴的牛蛙塑像。 
  我感到一陣寒顫,仿佛感受到,其實是回憶起了牠冷膩的、不懷好意的目光。 
  在那棟白色小樓前的空地上,有六個身穿彩衣、手揮花環的女子在跳躍,旁邊一個男子,坐在椅子上,抱著一架手風琴,嗚嗚地演奏。她們仿佛在排練節目。 
  太平歲月,日麗風和,什麽也沒有發生,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 
  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認真地想想劇本的事。 

  「無事膽小如鼠,有事氣壯如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都是我父親對我的教導。老人口中多箴言。 
  想著父親的話,我感到肚子餓了。 
  我已經五十五歲,盡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確實已是日過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 
  一個日落西山的人,一個提前退休回鄉購房休閑養老的人,其實沒有什麽事可以害怕了。 
  想到此我感到更餓了。 

  我走進娘娘廟前廣場右側那家「堂吉訶德」小飯館。 
  這是自打小獅子進牛蛙養殖場工作後,我經常光顧之地。 
  我在靠窗戶那張桌子前就座。 
  飯館生意清冷,這裡幾乎成了我的專座。 
  那個矮胖的堂倌迎上來。 
  先生,每次坐在這張桌子前,看著桌子對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對面,與我討論這部難産的劇本—— 
  堂倌油光光的臉上笑容可掬,但我總是從他的笑臉背後看到一種古怪的表情。 
  那也許就是《堂吉訶德》裡那個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幾分惡作劇,有點兒小奸小壞,捉弄別人也被別人捉弄,不知道是可愛還是可恨。 
  ——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沒上任何油漆。 
  桌面上木紋清晰,有一些用煙頭燙過的痕迹。 
  我經常在這桌子上寫作。 
  也許將來,等我的劇本大獲成功,這張桌子,會成爲一個文物。 
  那時,坐在這桌子上喝酒,是要額外收錢的,如果您來與我對坐過,那就更牛了! 
  對不起,文人總是喜歡用這種自大的幻想來刺激自己的寫作熱情—— 

  先生,堂倌表達了彎腰的意思但腰並沒彎下來。 
  他說,您好,歡迎光臨,偉大的騎士的忠實仆從熱誠爲您服務。 
  他說著話將一本有十種文字的菜單遞過來。 

  謝謝,我說,老節目: 
  一份瑪格麗特蔬菜沙拉,一罐安東尼小寡婦紅燜牛肉,一紮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著肥鴨般的屁股走了。 
  我坐著等菜,同時看室內那些裝飾與擺挂: 
  牆上挂著鏽迹斑斑的盔甲與長矛,與情敵決鬥時戴過的破手套,標志著赫赫戰功和不朽業績的證書與勳章,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鹿頭標本,兩隻羽毛燦爛的野雉標本,還有一些泛黃的舊照片。 
  雖然是僞造的歐洲古典風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 
  門口右側,立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婦銅像,兩隻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閃閃—— 
  先生,我仔細觀察過,進這飯館來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順手摸摸她的乳房—— 
  娘娘廟廣場上永遠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賣聲總是最生動活潑。 
  最近推出了一檔「麒麟送子」的節目,說是恢複傳統,其實是市文化館裡幾位文化工作者的編排創造——雖然不倫不類、不中不西,但解決了幾十個人的就業問題,所以是一樁好事。 
  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說,所謂傳統,其實都是當初的前衛藝術。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許多類似的節目,基本上都是傳統、現代、旅遊、文化的大雜燴,熱火朝天,聲光化電,喜氣洋洋,和氣生財。 
  正如您所憂慮的,某些地方炮火連天,屍橫遍野;某些地方載歌載舞,酒綠燈紅。 
  這就是我們共同生活的世界。 
  如果真有一個巨人,他的身體與地球的比例是我們的身體與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裡,看到圍著他的身體不停旋轉的地球,一會兒是和平,一會兒是戰爭,一會兒是盛宴,一會兒是饑饉,一會兒是幹旱,一會兒是水災……不知道他會産生什麽想法——對不起先生,我又扯遠了。 

  僞桑丘給我送來一杯冰水,還有一小碟麵包,一塊黃油,還有一碟用純橄欖油和蒜末醬油調制的蘸料。 
  這裡的麵包烤得非常好,凡喫過洋麵包的人都承認這裡的麵包烤得非常好。 
  用麵包蘸著這調料喫,其實已經是美味,何況後邊的菜與湯樣樣精彩—— 
  先生,您一定要來這裡喫一次啊,我保證您一定會喜歡這裡的一切—— 
  而且這飯館還有一個傳統——與其說是「傳統」還不如說是「規定」—— 
  那就是,每天晚上,營業即將結束時,他們會將當日所烤的所有麵包,長的,圓的,黑的,白的,粗的,細的,放在門口桌子上一隻柳條筐裡,任顧客們取走。 
  並沒有什麽文字提示每人隻許拿一隻,但每個人都自覺地取一隻。 
  腋下夾著或是胸前抱著一隻長長的,或是方方的,柔軟的或是焦香的麵包,嗅著牠散發出的香氣,麥子的氣味,亞麻籽的氣味,杏仁的氣味,酵母的氣味。 
  抱著一個新鮮麵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廟廣場上,先生,我心中總是充溢著一種感動。 
  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奢侈的感情,因爲,我非常知道,天下還有許多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有許多人在死亡線上掙紮。 

  瑪格麗特小姐的蔬菜沙拉裡有生菜、西紅柿、苣荬菜,味道鮮美,是誰起了這樣一個令人遐想西歐的菜名? 
  自然是我的小學同學、我的啓蒙老師的兒子李手。 
  正如我從前的信中告訴過您的,李手是我們這撥同學裡最有才華的。 
  搞文學的本應是他,但到頭來卻是我。 
  他學成良醫,本來前途無量,但卻辭職還鄉,開了這樣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館。 
  從飯館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們都可以看出文學對我這老同學的影響。 
  他在我們這土洋混雜之處開這樣一家「唐吉訶德」本身就是一種唐吉訶德的行爲。 
  李手的身體已經發福,他本來個頭就矮,發福後顯得更矮。 
  他經常會坐在飯館的另一個角落裡,與我遙遙相對,但彼此不打招呼。 
  我有時會趴在桌上寫一些雜七拉八的印象記,而他總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後,右掌托住右腮,以這樣雖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閑適的姿式,度過漫長的時光。 

  僞桑丘把我要的安東尼小寡婦罐燜牛肉和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來,我的菜齊了。 
  喝一口黑啤酒,喫一塊燜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著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話故事。 
  喧天鼓樂開道,旗鑼傘扇隨後,五彩衣裳,非凡人物。 
  那個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銀盆,目若朗星,懷裡抱著一個粉嘟嘟的嬰兒——每次看到這送子娘娘,我總是願意把她與姑姑聯系在一起,但現實中的姑姑,總是以身披寬大黑袍、頭蓬如雀巢、笑聲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語顛倒的形象出現在我腦海,截斷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儀仗在廣場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陣勢。 
  鼓樂停,一頭戴高冠、身披絳袍、懷抱笏板的官員——其身份讓人聯想到帝王戲中的太監——手持黃卷,高聲宣呼: 
  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萬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攜一甯馨兒,下降高密東北鄉,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婦前來領子——那扮演王良夫婦的,總是來不及領到兒子。那甯馨兒——泥娃娃——就被廣場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搶走。 

  先生,盡管我用許多理由寬慰自己,但我到底還是一個膽小如鼠、憂慮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經意識到,那個名叫陳眉的姑娘的子宮裡已經孕育著我的嬰兒,一種沈重的犯罪感就如繩索般捆住了我。 
  因爲陳眉是我的同學陳鼻的女兒,因爲她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收養過,在那些日子裡,我曾經親手往她的小嘴裡喂過奶粉。 
  她比我的女兒還要小。而一旦當陳鼻、李手、王肝,我這些舊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隻怕蒙著狗皮都無顔見人了。 

  我回憶著返鄉之後,兩次見到陳鼻的情景。 

  第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年底一個雪花飛舞的傍晚。 
  那時,小獅子還沒去牛蛙公司上班,我們雪中漫步,看著雪花在廣場周圍那些金黃的燈光下飛舞。 
  遠處不時響起鞭炮聲,年的味道,漸漸濃起來了。 
  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通話,說她正與她的夫婿,在塞萬提斯的故鄉一個小鎮漫步。 
  我與小獅子,攜手走進唐吉訶德飯館。 
  我將這個巧合報告女兒,手機裡傳來她爽朗的笑聲。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時我們並不知道這家餐館的老板是李手,但我們已感到了這飯館的老板是個不平凡的人物。 
  我們一進入飯館就立刻喜歡上了這環境。 
  我最喜歡那些拙樸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漿洗得潔白板整的臺布那這個飯館會很歐洲,但我同意李手後來的解釋: 
  他說他考證過,唐吉訶德的時代,西班牙鄉下的飯館是沒有桌布的,他還很八卦地接著說,就像那個時代的歐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樣。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進門我看到那尊少婦銅像上那兩隻被人摸得金光閃閃的乳房時,手便不自主地伸過去。 
  這的確暴露了我內心的肮髒,但也很坦蕩。 
  小獅子用噓聲提醒我。 
  我說: 
  你噓什麽,這是藝術。 
  小獅子嚴厲地說: 
  許多文化流氓都這麽說。 
  僞桑丘微笑著迎上來,表達了鞠躬的意思但並沒有鞠躬,他說: 
  歡迎光臨,先生,夫人!

  他接過我們脫下來的大衣、圍巾、帽子。然後把我們引領到廳堂正中的一張桌子上。 
  桌子上擺著盛著水的玻璃圓盞,裏邊漂浮著白色的蠟燭。 
  我們不喜歡這裡,我們選擇了靠近窗戶的桌子。 
  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觀賞外邊燈影裡飛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觀看室內的全貌。 
  我們看到,在最角落裡那張桌子前——也就是我後來常坐的位置——坐著一個煙霧騰騰的男人。 

  從他缺了無名指的右手認出了他。 
  從他那個赤紅的大鼻子上認出了他。 
  陳鼻,這個當年的英俊男子,如今頭頂光禿,腦後頭發披散,幾乎就是塞萬提斯的發型。 
  他臉型幹瘦,兩腮凹癟,似乎是掉了後槽牙。如此,那個鼻子更顯誇張。 
  他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捏著一個幾乎燃盡的煙頭,放到唇邊嘬著。 
  空氣中彌漫開燃燒煙頭過濾嘴的怪味。煙霧從他的大鼻孔裡噴出來。 
  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這樣的目光。 
  我有點不敢看他,卻忍不住要看他。 
  我想起在北京大學校園裡看到過的塞萬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陳鼻之所以坐在這裡的原因。 
  他衣著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圍著一圈白色的泡泡紗之類的織物。 
  我應該在他的身邊發現一把佩劍。 
  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牆角上的那劍。 
  然後便發現了那鐵手套,那盾牌,那豎在牆角的長矛。 
  我想他的腳邊應該有一條又髒又瘦的狗。 
  果然,就發現了一條狗,髒,但並不太瘦。 
  據說塞萬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萬提斯是不會攜帶盾牌與長矛的,那他應該是唐吉訶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萬提斯。 
  但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見到過真正的塞萬提斯,更沒人見過本來就不存在的唐吉訶德。 
  那麽,陳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萬提斯還是唐吉訶德,就隨你派定了。 
  我爲這個老朋友的處境,深感悲涼。 
  此前,我已聽說過他的那一對美麗女兒的悲慘遭遇。 
  陳耳和陳眉,曾經是我們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姐妹花。 
  陳鼻來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統,使她們的臉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飽滿,中國古典詩詞和小說中所有對美女的形容對她們都是不合適的。 
  她們是羊群裡的駱駝,是雞群裡的仙鶴。如果她們生在富貴之家或富貴之地,如果她們盡管生在貧賤之家偏遠之地但如果機緣湊巧遇到了貴人,她們很可能一鳴驚人,平步青雲。 
  她們姐妹結伴南下,去外面闖蕩,也是爲了尋找這種機會吧。 
  我聽說她們去了東麗毛絨玩具廠,廠商是外國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國人那也不好說。 
  姐妹倆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聰明,在那樣紙醉金迷的環境裡,如果想賺錢,想享受,其實隻要豁出去身體就可以了。 
  但她們在車間裡出賣勞動力,忍受著血汗勞動制度,忍受著血腥的剝削。 
  最後,在那場震驚全國的大火中,一個被燒成焦炭,一個被燒毀面容。 
  妹妹之所以死裡逃生,是姐姐用身體掩護了她。 
  可痛可悲可憐!這說明她們沒有墮落,是兩個冰清玉潔的好孩子。 
  ——對不起,先生,我又激動了。 

  陳鼻這一生,真是無比的悲慘。 
  我想,他在這唐吉訶德飯館裡,扮演著死去的名人或虛構的怪人,其處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廳大門外那個侏儒門童,與廣州「水簾洞」洗浴中心那個巨人門童的處境,沒有什麽區別。 
  他們都是在出賣身體啊。 
  侏儒出賣他的矮,巨人出賣他的高,陳鼻出賣他的大鼻子。 
  他們的處境同樣悲慘。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陳鼻。 
  雖然將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他,但即便一佰年沒見過,即便在異國他鄉,我也會認出他來。 
  當然,我想,在我們認出了他的同時,他也認出了我們。 
  童年時的朋友,其實根本不需要眼睛,僅憑著耳朵,從一聲歎息,一聲噴嚏,都可以判斷無疑。 

  是否上前與他相見? 
  或者幹脆邀他來與我們共進晚餐…… 
  我和小獅子都在猶豫。 
  我從他那故意漠視一切的神情裡,從他的直盯著牆上那隻鹿頭而不斜視的耳光裡,知道他也在猶豫著是否上前與我們相認。 
  那年的辭竈日的晚上,他帶著陳耳到我們家索要陳眉時的情景一一浮現。 
  他那時體態魁梧,身穿僵硬的豬皮夾克,舉著蒜臼子要往我家餃子鍋裡投擲。 
  他氣息粗重,暴躁煩惱,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大熊。 
  從此之後,我們再沒見過他。 
  我想,當我們回憶往事時,他也在回憶往事;當我們感慨萬端時,他也會感慨萬端。 
  我們其實從來沒有恨過他,我們對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 
  我們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與他相認,主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姿態。 
  因爲,毫無疑問地,用我們這兒的習慣說法,我們混得比他好。 
  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對混得很差的朋友,確實頗難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煙的不良嗜好。 
  此嗜好在歐洲、美洲,包括你們日本,已受到諸多限制,使吸煙者處處意識到自己的粗俗與沒教養。 
  但在我們這地方,眼下還沒有這種限制。 
  我拿出煙盒,抽出一枝,用火柴點燃。 
  我喜歡火柴被點燃的瞬間散發出的淡淡地硝磺氣味。 
  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閣牌香煙,是一種價格極爲昂貴的地方名煙。 
  據說每包煙要人民幣二佰元,也就是說,每枝香煙需要十元。 
  每斤小麥隻賣八角錢,也就是說,要賣十二斤半小麥,才可以換一枝金閣牌香煙。 
  十二斤半小麥可以烤成十五斤麵包,可以滿足一個人起碼十天的需要。 
  但一枝金閣牌香煙,冒幾口煙便完了。 
  這香煙的包裝真是金碧輝煌,讓我聯想到貴國京都的金閣寺。 
  不知道此煙設計者是否從金閣寺得到過靈感。 
  我知道父親對我抽這種香煙深惡痛絕,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造孽啊! 
  我慌忙對他解釋,這煙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的。 
  我父親更淡地說: 
  那更是造孽。 
  我很後悔對父親講這煙的價錢,這說明了我的膚淺和虛榮。 
  我在本質上,與那些炫名牌、誇新妻的暴發戶沒什麽區別啊。 
  但這麽貴的煙,我也不能因爲我父親的一句批評而扔掉。 
  如果扔掉,那豈不是孽上加孽嗎? 
  這煙裡添加了一種特殊的香料,燃燒時散發出醉人的香氣。 
  我看到陳鼻的身體穩不住了,接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他的目光也從那鹿頭上,慢慢地往這邊轉移,先是猶豫的、羞怯的、動搖的,然後便是貪婪的、渴望的,甚至帶著幾分凶狠的,把混合著這諸多心情的目光投過來了。 

  先生,這個人,終於站起來,拖著他的劍,像拖著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飯館裡光線不夠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臉。 
  他的五官和臉上的肌肉,合夥制造出一種難以用准確的語言形容的複雜表情。 
  他的目光是直視著我,還是直視著我嘴巴裡噴出的煙霧,我一時難做判斷。 
  我慌忙站起來,椅子在身後發出噪聲。 
  小獅子也站了起來。 

  他站在我們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僞裝出仿佛突然發現的驚喜: 
  陳鼻—— 
  但他沒接我的話茬,更沒與我握手,他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對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後,他雙手拄著那柄鏽迹斑斑的劍,用一種話劇演員的腔調說: 
  尊貴的夫人,尊貴的先生,我,來自西班牙拉•曼卻的騎士堂吉訶德,向你們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願爲您們竭誠服務。

  別逗了,我說,陳鼻,你裝什麽洋蒜,我是萬足,她是小獅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夫人,對一個忠誠的騎士來說,沒有比用手中的劍來保衛和平、伸張正義更神聖的事業了…… 

  老兄,別演戲了。 

  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每天都在上演著同樣的劇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將手中的煙賞我一枝,我願意爲您表演精彩絕倫的劍術。 

  我慌忙將一枝煙遞給他,並殷勤地幫他點燃。
  他深深地吸了壹口,煙頭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燒。
  他眼睛眯起,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然後,緩緩地舒展,兩道濃煙從他的粗大鼻孔裡噴出來。
  看到一枝煙能讓一個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讓我震驚而感動。
  我雖然抽煙多年,但瘾頭並不太大,因此也就無法體會眼前這個人的感受。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絲就快燃盡。
  這種名貴香煙,狡猾地將過濾嘴做得很長,既減少了煙絲用量,又寬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煙的富貴煙民們的心靈。
  他隻用了三口,便將一枝香煙吸到了燃燒過濾嘴的程度。
  我索性將那盒煙遞給他。
  他膽怯地往兩側看看,然後,猛地搶過去,塞進袖子。
  他忘記了給我們表演精彩劍術的承諾,拖著劍,拖著一條腿,身體一聳一聳的,向門口跑去。跑到門口時,還順手從那柳條筐裡,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唐吉訶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財物了!
  肥胖的僞桑丘端著兩杯冒著泡沫的黑啤酒,人朝著我們走來,聲音卻對著陳鼻喊去。
  我們透過玻璃,看到那可憐的人,拖著他的生鏽的劍、殘疾的腿,還拖著長長的搖曳的影子,穿過廣場,消失在黑暗中。
  那條看上去頗健壯的狗,緊緊地追隨著他。
  人似乎狼狽不堪,狗卻趾高氣昂。 

  這個討厭的家夥!
  僞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對我們說:
  總是背著我們幹壹一讓我們丟臉的事。我代表我們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個落魄的騎士施舍幾枝香煙或者幾個硬幣,也許並沒有讓你們感到厭煩。 

  您這是,您這是說的哪裡的話呀……
  我感到很難適應這肥胖侍者說話的方式,這既不是演電影,也不是演話劇,哪裡還用得著這樣拿腔拿調呢。我說:
  他是你們雇傭來的嗎?

  侍者道:
  先生,我實話對您說,初開張時,我們老板可憐他,給他設計了這身打扮,讓他和我,站在飯館門口,招徕顧客。
  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煙瘾,一旦發作,那就什麽也幹不成了,何況他還帶著條寸步不離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衛生。
  像我,每天都要洗兩次澡,盡管我們的面貌不能賞心悅目,但我們的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會令人心曠神怡。這是一個高級堂倌的職業道德。
  但是那家夥,除了被大雨淋濕過幾次,從來沒有洗過澡,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是令客人厭惡的。
  而且,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違背我們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財物。
  對這樣一個無賴,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將他亂棍打出。
  但我們老板心地良善,給了他很多機會希望他能改好。
  這樣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喫屎。
  我們老板給了他一筆錢,希望他不要再來,但他花完錢又來了。
  要我是老板,早就報警了,但我們老板是厚道人,甯願自己的生意受損也容忍他。
  胖侍者壓低了嗓門:
  後來我才聽說,他是我們老板的同學,可即便是同學也用不著如此寬容啊。
  後來終于有人向老板投訴,抱怨「唐吉訶德」身上的餿臭氣味和那條癞皮狗身上的跳蚤。
  我們老板花錢雇人,強行將他弄到澡堂子裡,連同那條狗,徹底地漂洗。
  ——這已經成了規矩,每月強行漂洗一次。
  這家夥不但不領情。每次都破口大罵,泡在澡堂子裡破口大罵:
  李手,你這個混蛋,你毀掉了一個騎士的尊嚴! 

  先生,那天晚飯後,我與小獅子心情悒郁地沿著河邊,向我們的新家行進。
  與陳鼻的重逢,讓我們心中感慨萬端。
  往事不堪回首。
  幾十年時間,已經山河巨變,許多當年做夢也夢不到的事物出現了,許多當年嚴肅得掉腦袋的事情變成了笑談。
  我們沒有交談,但心裡想的也許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開發區醫院裡。
  與我們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
  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輛警車撞傷。
  據開車的警察說,路邊的目擊者也爲警察作證——警車在路上正常行駛,陳鼻從路邊猛撲進來。——這根本就是尋死——那條狗也跟著撲進去。
  陳鼻被撞飛到路邊灌木叢中,狗被碾在車輪之下。
  陳鼻雙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傷,但並無性命之憂。
  那條狗卻肝腦塗地,殉了牠的主公。 

  是李手告訴了我們陳鼻受傷的消息。
  李手說,警察確實沒有責任,但鑒於陳鼻的情況再加上他找人通關節,公安局答應賠一萬元。
  這一萬元,對於這樣的重傷,顯然是不夠的。
  我明白,李手召集我們這幫老同學去醫院探望的根本目的,還是爲陳鼻籌集醫療費。 

  他住在一個有十二張病床的大病房裡,靠窗戶的那張病床,編號爲 9,是他的床位。
  此時爲五月初,窗外一株紅玉蘭,盛開著,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病房盡管床多,但衛生搞得很好。
  盡管這醫院的條件無法跟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相比,但與二十年前的公社衛生院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
  先生,當年我曾陪我母親在公社衛生院住過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牆壁上全是血汙,蒼蠅成群結隊。
  想想就不寒而栗。
  陳鼻雙腿打著石膏,右胳膊上也打著石膏,仰面躺著,隻有左臂能動。 

  看到我們來了,他將臉偏向了一邊。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罵打破尴尬場面:
  偉大的騎士,這是咋整的?跟風車作戰?還是跟情敵決鬥?

  李手道:
  不想活跟我說,哪裡還用得著去撞警車呢?

  他可真能裝,裝騎士,不跟我們說話,小獅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瘋瘋癫癫的。 

  李手道:
  他哪裡是瘋瘋癫癫啦?他是裝瘋的王子呢。 

  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那側歪著的臉更低下去,肩頭抽搐,那隻能動的左手抓撓著牆壁。 

  一個瘦高的護士快步進來,用冰冷的目光掃了我們一圈,然後拍拍鐵床頭,嚴厲地說:
  9 號,別鬧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側歪著的腦袋也正了過來,混濁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們。 

  瘦高護士指指我們放在床頭櫃上的花束,厭惡地抽抽鼻子,命令我們:
  醫院規定,花束不准帶進病房。 

  小獅子不滿地問:
  這是什麽規定?連北京的大醫院都沒有這規定。 
  瘦高護士顯然不屑於跟小獅子爭辯,她對著陳鼻說:
  快讓你的家屬來結賬,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惱怒地說:
  你這是什麽態度?

  護士撇撇嘴,道:
  工作態度。

  你們還有沒有人道主義精神?王肝道。 

  護士道:
  我是個傳聲筒。你們有人道主義精神幫他將醫療費付了吧,我想,我們院長會贈送給你們每人一塊獎牌,上邊刻著四個大字:人道模範。 

  王肝還想爭執,李手止住了他。 

  護士悻悻地走了。 

  我們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盤算。
  陳鼻受了這麽重的傷,醫療費一定是個驚人的數字了。 

  你們爲什麽要把我弄到這兒?陳鼻怨恨地說,我死我的,管你們什麽屁事?你們不弄我來,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這裡活受罪。 

  不是我們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不是你們把我弄到這裡?他冷冷地說,那你們來這裡幹什麽?你們來可憐我?來同情我?我用不著。你們趕快走,帶著你們噴了毒藥的花——牠們熏得我頭痛——你們想來幫我付醫療費?根本用不著。我堂堂騎士,國王是我的密友,王後是我的相好,這點醫療費,自然會有國庫支付。即便國王與王後不爲我買單,我也用不著你們施舍。我的兩個女兒,貌比天仙,福如東海,不做國母,也做王妃,她們從指縫裡漏出來的錢,也能買下這座醫院!

  先生,我們自然明白陳鼻這番狂言的意思。
  他的確是裝瘋,這裡卻如明鏡般清澈。裝瘋也有慣性,裝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瘋。
  而我們跟隨著李手來醫院探望,其實心裡也是惶惶不安。
  讓我們送幾束鮮花,送來幾句好話,甚至送來幾佰塊錢,那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讓我們負擔巨額醫療費,確實有點……
  因爲,畢竟,陳鼻與我們無親無故,而且,他又是這麽一種狀況,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
  總之,先生,我們雖然不乏正義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還是凡夫俗子,還沒高尚到爲一個社會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
  所以,陳鼻的瘋話,是爲我們提供了一個借坡下驢的坡兒。
  我們看看召集我們來的李手,李手撓著頭說:
  老陳,你安心養著吧,既然是警車撞了你,他們就該負責到底,實在不行,我們再想辦法…… 

  滾,陳鼻道:如果我的手能舉起長矛,我將會敲打你們愚蠢的頭顱。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呢?
  我們抱起那幾束噴灑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時,那瘦高護士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進來了。
  護士對我們介紹,說這男人是主管財務的副院長。
  護士也把我們介紹給副院長,說我們是 9 號的親戚。
  副院長開門見山地向我們出示了賬單,說陳鼻的搶救費、醫療費已累計到兩萬餘元,他一再強調,這還是按成本計算的。如果按慣例計算,那遠遠不止這個數目。
  在這個過程中,陳鼻一直暴躁地叫罵著:
  滾,你們這些放高利貸的奸商,你們這些喫死屍的蛆蟲,老子根本就不認識你們。
  他那隻能動的胳膊揮舞著,敲打著牆壁,摸索著,摸到床頭櫃上一隻瓶子投到了對面床上,打中了那個正在輸液的垂危老人。
  滾,這座醫院是我女兒開的,你們都是我女兒雇來打工的,老子說句話,就能打碎你們的飯碗……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先生,一個身穿黑裙、蒙黑紗的女人走進了病室。
  先生,我不說您也能猜到她是誰。
  是的,她就是陳鼻的小女兒,那個在玩具廠大火中死裡逃生、毀了面容的陳眉。 

  陳眉如同幽靈,飄進房間。
  她的黑裙黑紗,帶來了神秘,也似乎帶來了地獄裡的陰森。
  喧鬧立即中止,仿佛切斷了發出噪聲的機器的電源。連悶熱的空氣也冷了下來。
  窗外的玉蘭樹上,有一隻鳥兒,發出一陣柔情萬種的鳴叫。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見她身上的任何一點皮膚。
  我們隻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長,是一個模特兒般的身軀。
  我們自然知道她是陳眉。
  我與小獅子自然又回憶起二十多年前那個襁褓中的小丫頭的形象。
  她對著我們點點頭,又對著那副院長說:
  我是他的女兒,他欠下的債,我來償還!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個朋友,是 304 醫院燒傷研究所的專家,院士級的水平。
  他告訴我,對於燒傷病人來說,精神上的痛苦也許比肉體上的痛苦更難忍受。
  當他們第一次在鏡子裡見到自己被毀壞的面容後,那種強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難以承受的。
  這些人,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環境的産物,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下,懦夫可以成爲勇士,強盜可以幹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擲仟金。
  陳眉的出現和她的勇敢擔當讓我們心中羞愧,而這羞愧又轉化成仗義。
  仗義之後就要疏財。
  先是李手,然後是我們,都對陳眉說:
  眉子,好侄女,你父親的賬,我們來分擔。 

  陳眉冷冷地說:
  謝謝你們的好心,但我們欠別人的賬太多了,欠不起了。 

  陳鼻大聲吼叫:
  你滾,你這蒙著黑紗的妖精,竟敢來冒充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一個在西班牙留學,正與王子戀愛,即將談婚論嫁;一個在意大利,購買了一家歐洲最古老的酒廠,釀造出了最優良的美酒,裝滿一艘萬噸巨輪,正在向中國行駛……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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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先生,非常慚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話劇,依然沒有動筆。 
  素材實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點像「狗咬泰山——無處下嘴」。
  在構思過程中,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與此題材有關的事件,又以其豐富的戲劇性,不斷地摧毀我的構思。
  另外,更讓我爲難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場巨大的麻煩中。
  我不知該如何脫身,或者說,我不知該如何扮演我在這事件中擔當的角色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以及其同學「陳鼻」父女那「禍福共舟」之故事。

莫言說:「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在懺悔,我作爲一個作家、一個男人的懺悔。因爲我們都是從曆史走過來的人,而且親身經曆了計劃生育最嚴峻的年月……」(肖秋生:《莫言印象:面對蒼生背對文壇》

磋乎!

莫言中國六十年來之計劃生育史爲反思對象,以《》來再現了其中最慘烈而悲壯之場景,凸現強烈之生命意識和悲憫情懷。

作為中國知識份子莫言,其實心知肚明不可觸碰那「基本國策」,便明知故犯地以一種相當隱晦且狡猾之寫作手法——通過「書信」之寫作結構,籍以「」之各種「」與「」,而給世人營造了一個「」之世界;並以「」來喻「」、「」、「」,來傳達其心中所要表達之心聲。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從其同學「扁豆」之子——「小扁頭筏工」那里知悉「小獅子」「代孕」事件後,其不知扮演「神馬」角色之情形。其這樣寫道:

  先生,我想您已經猜到了,我前面所說的,不是幻想,而是確鑿的事實。
  小獅子終於承認,她的確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陳眉懷上了我的嬰兒。
  我感到血沖頭頂,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嘴巴……

  五十五歲的我,糊裡糊塗地又要給一個嬰兒做父親。
  除非采用冒險、殘酷的藥物引産終止她的妊娠,我這個父親是做定了。
  年輕時的我,曾經因此斷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難贖還的罪過。
  現在,即便我狠下心來,先生,我狠下心來也沒用,因爲,我根本進不了牛蛙養殖中心。即便能進去,也見不到陳眉的面……

  我隻好去找李手了,在我們這撥同學中,隻有他的頭腦還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訶德餐廳那個角落裡,我與李手對面而坐。
  ……

  這點小事還能難倒你?他說,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隻要有錢,基本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再說了,即便落不下戶口,他作爲一個人,已經存在於這個星球上,他終將享受到一個人的所有權利。

  行了,老弟,我是來找你想辦法的,……我說,快想辦法,你不會希望我見了陳鼻叫嶽父吧?

  ……李手說,……這麽多年來,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解決棘手問題的最上乘方法是: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好吧,我說,那就順水推舟吧…… 

嗚呼!

莫言吖,莫言。真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清人王國維1877-1927)有語:「有境界則自成高格」(王國維:《人間詞話)。

呵呵!這種境界之抵達,宛如莫言在作品《蛙》中開宗明義般之所寫:「不著急,慢慢來,像青蛙穩坐蓮葉等待昆蟲那樣耐心;想好了下筆,像青蛙躍起捕蟲那樣迅疾」(莫言:《蛙)。

竊以為,人,即為有生命、有思想之高級動物。而莫言之《》,恰給這個「淺閱急走」之社會提了個醒。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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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四部    

  先生,非常慚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話劇,依然沒有動筆。 
  素材實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點像「狗咬泰山——無處下嘴」。
  在構思過程中,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與此題材有關的事件,又以其豐富的戲劇性,不斷地摧毀我的構思。
  另外,更讓我爲難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場巨大的麻煩中。
  我不知該如何脫身,或者說,我不知該如何扮演我在這事件中擔當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經猜到了,我前面所說的,不是幻想,而是確鑿的事實。
  小獅子終於承認,她的確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陳眉懷上了我的嬰兒。
  我感到血沖頭頂,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嘴巴。
  我承認打人不對,尤其是我這種戴著「劇作家」桂冠的人,更不應該有如此的野蠻行徑。
  但是先生,我當時的確是氣瘋了。 

  從小扁頭筏工那里回來後,我就展開調查,但每次去牛蛙養殖中心都被保安攔截。
  我給袁腮和小表弟打電話,他們的手機都已換號。
  我逼問小獅子,她譏笑我神經病。
  我將網頁上有關牛蛙公司代人懷孕的內容打印下來,去市里向計生委舉報。
  計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後便沒了下文。
  我去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員說這事不歸他們管。
  我打市長熱線,接線員說一定向市長反映……
  先生,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
  當我終於從小獅子嘴裡逼出真相時,那嬰兒,在陳眉肚子裡,已經六個月了。
  五十五歲的我,糊裡糊塗地又要給一個嬰兒做父親。
  除非采用冒險、殘酷的藥物引産終止她的妊娠,我這個父親是做定了。
  年輕時的我,曾經因此斷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難贖還的罪過。
  現在,即便我狠下心來,先生,我狠下心來也沒用,因爲,我根本進不了牛蛙養殖中心。即便能進去,也見不到陳眉的面。
  我猜想,牛蛙養殖中心裡,必有複雜的暗道機關,通向地下迷宮。而且,從小獅子的話語裡,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們急了眼,六親不認,什麽事情都可能幹出來。 

  小獅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
  她好久才出聲,不是哭,而是冷笑。
  冷笑之後,她說:
  打得好!小跑,你這個強盜!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喫了。我這樣做,完全是爲你著想。你隻有女兒,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是絕戶。我沒能爲你生兒子,是我的遺憾。我爲了彌補遺憾,找人爲你代孕。爲你生兒子,繼承你的血統,延續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讓我傷心啦……

  說到這裡,她哭了。眼淚和鼻血混在一起。
  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這麽大的事她竟敢瞞著我,氣又洶洶上升。

  她哭著說:
  我知道你心痛那六萬元錢。這錢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來,也不用你撫養,我自己撫養,總之,與你沒關係了。我在報上看到,捐一次精子可得一佰元報酬。我付你三佰元,就算你捐了一次精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與我離婚也可以;不離也可以,總之與你沒關係了。
  但是,她抹了一把臉,如同一個壯烈的勇士,說,你如果想毀掉這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

  先生,從我寫給您的信裡,您也知道了小獅子的脾氣。她當年跟著我姑姑轉戰南北,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錘煉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這娘們,被惹急了,什麽事都能幹出來。我隻有安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尋找一個最妥當的方式,解決這個難題。

  盡管一想到引産,心裡就感到冰涼,就感到不祥,但還是幻想著能用這種方式解決難題。
  我想,陳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說到底是爲了錢;那麽,用錢來解決這問題,也就順理成章。
  問題的關鍵是,我如何能見到陳眉。 

  自從在陳鼻的病房見過一次,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黑裙遮體,黑紗蒙面,行蹤神秘,使我感覺到,這高密東北鄉,有一個我從未涉足的神秘世界。
  那世界裡生活著俠客、通靈者,還有一些蒙面人。
  想起不久前,爲了陳鼻的醫療費,我拿出五仟元交給李手,請他轉交陳眉,但過了幾天,李手將錢退回,說陳眉拒不接受。
  ——也許,陳眉爲人代孕,就是爲了替父付醫療費吧——想到此我心更亂,這簡直是——這個該死的小獅子——
  我隻好去找李手了,在我們這撥同學中,隻有他的頭腦還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訶德餐廳那個角落裡,我與李手對面而坐。
  廣場上人流如蟻,「麒麟送子」的節目正在上演。
  僞桑丘給我們送上兩紮啤酒便知趣地躲開。
  他臉上的笑容相當暧昧,好像洞察了我的隱秘。
  當我吞吞吐吐地將事情對李手說罷,李手竟然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你幸災樂禍!我不滿地說。

  他端起杯子,碰響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說:
  這算什麽災?這是大喜啊!祝賀老兄!老來得子,人生大喜!

  你別拿我開涮了。我憂慮重重地說,盡管我已退休,但畢竟還是公家的人,生出一個孩子,怎麽向組織交代??

  李手說:
  老兄,什麽組織、單位,這都是自己給自己捆上的繩索。我們面臨的事實是,你的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孕育成的一個新生命,即將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於看到一個攜帶著自己基因的生命誕生,他的誕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續。

  問題的關鍵是,我打斷他的話,說,這個嬰兒出生後,我到哪裡去給他落下戶口?

  這點小事還能難倒妳?他說,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隻要有錢,基本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再說了,即便落不下戶口,他作爲一個人,已經存在於這個星球上,他終將享受到一個人的所有權利。

  行了,老弟,我是來找你想辦法的,你淨給我講這些空話廢話——這次我回來,發現你們,不管是念過書的還是沒念過書的,怎麽都是一副話劇腔?都是跟誰學的呀!

  他笑了,這就是文明社會啊!文明社會的人,個個都是話劇演員、電影演員、電視劇演員、戲曲演員、相聲演員、小品演員,人人都在演戲,社會不就是一個大舞臺嗎?

  別給我貧了,我說,快想辦法,你不會希望我見了陳鼻叫嶽父吧?

  見了陳鼻叫嶽父又能怎麽樣呢?太陽就熄滅了嗎?地球就不運轉了嗎?我告訴你一個真理:你不要以爲世界上的人都在關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爲人人都在盯著你?其實,各人有各人的煩心事,沒人管你這檔事兒。你跟陳鼻的女兒生一個兒子,或者你跟另外一個女人生一個女兒,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閑事的人議論幾句,那也是過眼雲煙,風過即散。關鍵是,孩子是自家的骨肉,生出來就大賺了一筆。

  可我跟陳鼻……我說,這簡直像亂倫!

  胡說八道!他說,你跟陳眉毫無血緣關係,亂的哪門子倫?至於年齡,更不是問題,八十歲老翁娶十八歲少女,不是成了美談被萬人傳誦嗎?關鍵是,你連陳眉的身體都沒見過,她就像一個工具,你隻不過租來用了一下,如此而已。總之,老兄,他說,不必考慮那麽多,不必自尋煩惱,好好鍛煉身體,准備撫養兒子。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滿燎泡的嘴唇,說,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我求你,捎個話給陳眉,讓她立即終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費我照付,另外再加一萬元,補償她因引産帶給身體的損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萬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這麽舍得花錢,等她生下來,花錢疏通疏通,落下戶口,堂堂正正當爹就是了。

  我無法對組織交代。

  你太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吧?李手譏道,老兄,組織沒那麽多閑心管你這事,你以爲你是誰?不就是寫過幾部沒人看的破話劇嗎?你以爲你是皇親國戚?生了兒子就要舉國同慶?

  這時,幾個身背旅行包的遊客探頭探腦地進入飯館,僞桑丘像球一般滾出去,笑臉相迎。
  我壓低嗓門,說:
  我這輩子,隻求你這一次。

  他抱著膀子,搖搖頭,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姿態。

  他媽的,你這小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往火坑裡跳?

  你這是讓我幫著你殺人,他也低聲說:
  六個月的嬰兒,隔著肚皮都能喊爸爸啦!

  你幫不幫?

  你以爲我就能見到陳眉嗎?
  那你一定能見到陳鼻,把我的話轉告陳鼻。讓陳鼻去找陳眉。

  要見陳鼻很容易,李手說,他每天都在娘娘廟門前乞討,傍晚時,拿乞討來的錢到這裡買酒喝,順便拿走一個麵包。你可以坐在這裡等他,也可以到前邊去找他。但我希望你不必跟他說,說也是白費口舌。你如果心懷慈悲,就不要用這樣的事情折磨他了。這麽多年來,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解決棘手問題的最上乘方法是: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好吧,我說,那就順水推舟吧。 
  老兄,孩子滿月時,我來設宴,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靈魂之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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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鵲驚,蛙聲陣陣

  走出飯館,我的心情的確輕松了許多。 
  確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不就是一個孩子要出生嘛! 
  陽光照舊燦爛,鳥兒依然歡唱,花照舊開,草照舊綠,風兒照舊輕輕吹。 
  廣場上,送子娘娘的儀仗正雁翅般排開,喧天鼓樂中,許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紛紛向前擁擠,希望從娘娘手中搶到那個寶貴的嬰兒。 
  人們都在用最大的熱情歌頌著生育,期盼著生育,慶賀著生育,我卻因爲有人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煩惱、焦慮不安。 
  這隻能說明: 
  不是社會出現了問題,而是我自己出現了問題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敘述著「蝌蚪」知悉「小獅子」「代孕」事件後,其不知扮演「神馬」角色之情形。

莫言說:「……《蛙》這部小說,盡管涉及重大問題,但沒有讓問題把藝術淹沒,我始終堅持把像姑姑這樣一個人,寫成在我之前的小說中沒有出現過的形象。我覺得,自己的追求還是部分地實現了。」(肖秋生:《莫言印象:面對蒼生背對文壇》

磋乎!

莫言之《》,描述了「计划生育」政策如何在中國農村造成之悲劇。其在內中以毛茸茸之人物故事,呈現給世人充滿悖謬之曆史黑洞和人性本色。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從其同學「扁豆」之子——「小扁頭筏工」那里知悉「小獅子」「代孕」事件後,其不知扮演「神馬」角色之情形。其這樣寫道:

  ……先生,我在娘娘廟大門右側那根粗大柱子後邊,發現了陳鼻和他的狗……這樣一條出身高貴的洋狗爲什麽會與一個流浪漢結成伴侶? 
  這似乎是個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爲奇。 
  在高密東北鄉這種新近開發之地,土洋混雜,泥沙俱下,美醜難分,是非莫辨。 
  …… 
  就像上世紀初葉,俄羅斯爆發革命,許多白俄貴婦,流落到哈爾濱,不得不爲了面包,放下身價,或者爲娼賣笑,或者嫁給賣苦力的下層百姓,使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後代,陳鼻的大鼻子深眼窩也許與這段曆史有關。 
  斑點流浪狗與陳鼻的結合,與此有點類似。 
  我胡思亂想著,在距他與狗十幾米的側面,觀察著他們。 

  ……這數佰個嬰兒面貌神情各異,生動無比,每一個都是那麽可愛。 
  …… 
  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動了,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一個最神聖的聲音的召喚,我感受到了人類世界最莊嚴的感情,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此相比較,別的愛都是庸俗的、低級的。 
  先生,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莊嚴的洗禮,我感到我過去的罪惡
…… 

嗚呼!

月明鵲驚,蛙聲陣陣。

有位哲人說得好:「經過什麽樣的洗禮,就能造就什麽樣的靈魂。

在曆史那宏大之機制下,君不見,個人之身影,竟為如此之卑微而渺小。

竊以為莫言之《》,蛙,媧,蛙,哇——實乃揭示著中國知識分子對於生命意識之覺醒。

不知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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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四部    

  走出飯館,我的心情的確輕松了許多。 
  確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不就是一個孩子要出生嘛! 
  陽光照舊燦爛,鳥兒依然歡唱,花照舊開,草照舊綠,風兒照舊輕輕吹。 
  廣場上,送子娘娘的儀仗正雁翅般排開,喧天鼓樂中,許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紛紛向前擁擠,希望從娘娘手中搶到那個寶貴的嬰兒。 
  人們都在用最大的熱情歌頌著生育,期盼著生育,慶賀著生育,我卻因爲有人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煩惱、焦慮不安。 
  這隻能說明: 
  不是社會出現了問題,而是我自己出現了問題。

  先生,我在娘娘廟大門右側那根粗大柱子後邊,發現了陳鼻和他的狗。 
  這是一條周身生滿黑色斑點的洋狗,比原先那條殉身車輪的本地土狗明顯高貴。 
  這樣一條出身高貴的洋狗爲什麽會與一個流浪漢結成伴侶? 
  這似乎是個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爲奇。 
  在高密東北鄉這種新近開發之地,土洋混雜,泥沙俱下,美醜難分,是非莫辨。 
  許多好趕時髦的暴發戶,初暴發時恨不得將老虎買回家當寵物,破産時又恨不得賣了老婆抵債。 
  大街上許多流竄的野狗,不久前還是富家豢養的身價不菲的名種。 
  就像上世紀初葉,俄羅斯爆發革命,許多白俄貴婦,流落到哈爾濱,不得不爲了面包,放下身價,或者爲娼賣笑,或者嫁給賣苦力的下層百姓,使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後代,陳鼻的大鼻子深眼窩也許與這段曆史有關。 
  斑點流浪狗與陳鼻的結合,與此有點類似。 
  我胡思亂想著,在距他與狗十幾米的側面,觀察著他們。 
  他身邊放著雙拐,面前擺著一塊紅布,紅布上顯然寫著殘疾人乞求施舍的文字。 
  不時有珠光寶氣的女人,俯下身去,將一張紙幣、或是幾枚硬幣,投放到他面前那個鐵碗裡。 
  每當有人施舍,那條斑點狗就會仰起頭來,腔調溫柔、脈脈含情地鳴叫三聲。 
  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聲。 
  施舍者內心感動,有的甚至二次解囊。 
  其實,我已經沒有了以重金收買他、讓他動員陳眉引産的想法。 
  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發,想知道他面前那塊紅布上寫著什麽字——這是文人的惡習。

  那塊紅布上寫著:

  我本天上鐵拐仙,引領玉犬下塵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來化緣。施我小錢換貴子,騎馬遊街中狀元…… 

  我猜想,布上的詞兒乃王肝所編,布上的字系李手所書,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這個落難的同學。 
  他將肥大的褲管捋上去,裸露著那兩條猶如爛茄子一樣的腿。 
  我油然想起了母親講過的故事:

  鐵拐李成仙之後,家中做飯無柴燒,其妻問: 
  燒啥? 
  他說: 
  燒腿。 
  於是就將一條腿伸到竈下,引火點燃,竈中火焰熊熊,鍋裡蒸汽褭褭,飯就要熟了。此時,他的嫂子過來串門,一見此狀,驚呼: 
  哎呦,兄弟,當心把腿燒瘸了! 
  於是,他的腿真的燒瘸了……
 

  母親講完這故事後,提醒我們: 
  面對神迹,一定要保持沈默,仟萬不要大驚小怪。

  他上身穿著一件磚紅色的羽絨服,油漬斑駁,閃閃發光,如同鎧甲。 
  正是農曆四月時節,熏風送暖。遙遠的麥田裡,小麥正在灌漿。 
  遠處的池塘和近處的牛蛙養殖場裡,蛙類正在追逐交配並發出響亮的叫聲。 
  年輕姑娘們,已經穿著輕薄的綢裙在展示身段,而這老兄,竟然還是這樣的打扮。 
  看著他我都感到熱,但他卻團縮著身體發抖。 
  他的臉是古銅的顔色,頭頂禿了的部分,似用砂紙打磨過一般閃閃發光。 
  我不明白,他爲什麽要戴上一副肮髒的口罩,是爲了遮住那個引人注目的鼻子? 
  他的目光,從深陷的眼窩裡射出,與我畏畏縮縮的目光相碰。 
  我慌忙避開,去看他的狗。 
  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樣冷漠而茫然的目光。 
  那狗的左邊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斬斷。 
  至此我明白了這狗與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憐。 
  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面前,沒有任何話可以說,唯一能做的就是: 
  放下一點錢,迅速離開。 
  我口袋裡隻有一張佰元面值的大票,那本是我爲自己准備的午飯和晚飯的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將錢放在他面前的鐵碗裡。 
  他沒有任何反應,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聲。

  我歎息著離開他們。走出十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我的潛意識裡想著: 
  他如何處理這張大票子呢?那碗裡的錢多是些一圓的紙幣和硬幣,紙幣和硬幣都肮髒不堪。我這張粉紅的大錢放在碗裡是多麽耀眼啊! 
  我相信沒人會像我這樣慷慨地施舍給他。 
  我不相信面對著一張佰元新錢他會無動於衷。 
  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 
  我回頭看到了一副令我氣惱的景象: 
  一個十幾歲的黑胖男孩,從柱子後沖出來,在那盛著錢幣的鐵碗前一彎腰,伸手將那張佰元大票抓在手裡,然後斜刺裡躥了。 
  他的行動快疾,等我反應過來,人已在十幾米外,沿著廟側的小巷,向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的方向狂奔。 
  那小男孩生著兩隻鬥雞眼,好面熟,我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想起來了,的確見過他。 
  他就是我們初回來那年,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開業那天,把一個用紙包裹著的黑瘦青蛙遞給姑姑、將姑姑嚇昏的小孩。

  面對著這突然的變故,陳鼻竟然毫無反應。 
  那條斑點狗對著男孩的身影低鳴了幾聲,擡頭看看主人,也就息聲,將腦袋放在面前的爪子上,一切歸於甯靜。

  我心中大爲不平,替陳鼻和他的狗,也爲我自己。因爲那是我的錢。 
  我想對周圍的人訴說心中的憤慨,但人各有事,剛剛發生的事情猶如電光一閃,沒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能饒了他,這個敗壞我們高密東北鄉淳樸鄉風的小子。 
  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後代,欺負女人,打劫殘疾人,幹的全是喪盡天良的事。而且從他那極爲熟練的身手上可以斷定,他從陳鼻的乞討鐵碗裡搶錢絕不是第一次。 
  我快步疾行,朝著那男孩跑去的方向。 
  他就在前邊,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經不跑了。 
  他蹦了一個高從路邊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滿鵝黃嫩葉的枝條,隨手揮舞著,抽打著。 
  他根本不回頭,他知道那被他搶劫的瘸人和瘸狗不會追他。 
  小子,你等著,我追上來了。

  他拐進沿河邊而建的農貿市場。 
  市場頂棚用綠色的塑料遮陽板覆蓋,裏面的光線都是綠的。人在裏邊活動,仿佛魚在水中遊動。

  市場裡物資豐盛,攤位成排,猶如曲折回廊。 
  在蔬菜果品攤位上,擺放著許多連我這個農民出身的人都不認識的奇異菜果,顔色五彩缤紛,果體奇形怪狀。 
  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資匮乏的時代,隻有感歎。 
  那小子輕車熟路,直奔魚市。 
  我加快腳步追隨著他,同時,目光不斷地被兩側攤位上的魚鼈蝦蟹吸引。 
  那一條條猶如豬崽般的、銀光閃閃的鲑魚,是從俄羅斯進口的。 
  那展開螯足猶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從日本北海道進口的。 
  還有南美的龍蝦,澳洲的鮑魚,當然更多的是青、鲳、黃、鳜這些普通魚類。 
  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鲑魚,肉色橘紅,鮮明地躺在潔白的冰塊上。 
  那些正在烘烤魚片的攤位上,散發著撲鼻的香氣。 
  那小子在一家烤鱿魚的攤前,掏出我那張大錢,買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錢。 
  他仰起臉來,將插著魚片的鐵簽子遞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廟前廣場上表演吞劍的雜耍藝人。 
  就在他靈巧地將一塊帶著細長腕足、滴著暗紅汁液的鱿魚片吞到口中時,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從後邊,抓住了他的脖頸。我大聲喊叫:
  哪裡跑,你這小賊!

  那小賊身子一矮,脖子便從我手中脫去。 
  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揮舞著手中串滿魚片、汁水淋漓的鐵簽子向我打來。 
  我慌忙松手,他像泥鳅一樣溜走。 
  我沖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猛然一掙,那件糟朽的 T恤衫應聲破裂,披散下來,露出他黑鲅魚般油光光的身體。 
  他哇哇地哭起來,沒有眼淚,如同狼嚎,同時兇狠地將手中串著鱿魚的鐵簽子,對著我的肚子刺過來。 
  我慌忙躲閃,躲閃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簽。起初不痛,隻是一陣熱辣辣的感受,然後便是劇痛,黑色的血湧出來。我用右手攥住傷口,大聲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殘疾人的錢!

  那小賊嚎叫著,像發瘋的豬一樣,向我沖來,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極了。 
  先生,我心中感到極爲恐怖,連連倒退著,躲閃著,喊叫著,他一邊刺我,一邊哭叫:
  你賠我的衣服!你賠我的衣服!

  他的話裡,還夾雜著許多無法寫出的髒話。 
  先生,我真是爲我們東北鄉繁衍了這樣的後代而羞愧。 
  慌忙之中,我從魚攤上抓起一塊寫有魚品産地和價格的木板,權當盾牌,抵擋著那小賊的進攻。 
  他一簽比一簽兇狠,簽簽都想置我死地。 
  木板頻頻被鐵簽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鮮血淋漓。 
  先生,我的腦子混亂,一點主意也沒有了,我隻是靠著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閃,腳步踉蹌。 
  有好幾次,我的腳後跟被魚簍或是木板之類的雜物所絆,幾乎仰面跌倒。 
  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時我也就不能給你寫信了。 
  如果我跌倒,一是當場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樣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傷,送到醫院救治。 
  先生,我不得不承認,那時候,我心中充滿了恐懼,我怯懦、軟弱的天性暴露無遺。 
  我倉惶中往兩邊顧盼,希望那些魚販們能伸出援手,把我從危險中解救出來。 
  但是,他們有的袖手旁觀,有的漠然無視,有的拍手喝彩。 
  先生,我真是一塊廢物,貪生怕死,毫無鬥志,竟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打得連連倒退。 
  我聽到了帶著哭腔的哀求之聲從我嘴巴裡喊出來,斷斷續續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聲: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壓根兒就沒哭過——他那兩隻眼睛瞪得溜圓。 
  那兩隻眼睛裡幾乎沒有眼白,宛若兩隻肥胖的蝌蚪。 
  他咬著下唇,直視著我,停頓一下,猛地一躥。 
  救命啊……我喊叫著舉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簽,血流如注…… 
  他又是一躥……他就這樣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我就這樣,喊叫著救命卑怯地後退,直退到燦爛的陽光裡……

  我扔下牌子,轉身逃跑,邊跑邊喊救命。 
  先生,我的醜態,實在羞於向您說,但不對您說
又找不到人訴說。 
  我跑著,慌不擇路,聽到兩邊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聾。 
  我跑到了那條小喫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館前,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 
  我看到那餐館上懸挂著一塊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寫著兩個古怪的紅字:「雌稚」。 
  飯館門口坐著兩個女人,一個高大肥胖,另一個嬌小玲珑。她們猛地站起來。 
  我像見到了救星一樣向她們撲去——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縫裡滲出血來。 
  將我絆倒的是一根鐵鏈,連接鐵鏈的是兩根鐵樁。壹根鐵樁倒地。 
  那兩個女人撲上去,擰著我的胳膊,把我架起來。 
  我感到臉上挨了她們很多耳光,沾滿了她們的唾沫。 
  那個追趕我的小孩沒有跟來,我心中感到萬幸。 
  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稚」飯館這兩個女人纏住了。 
  她們一口咬定,說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挂著鐵鏈的鐵柱,而鐵柱又倒在她的車上,砸壞了她的車。 
  先生,那車的後尾上,的確有一個針尖大的白點,但絕不是那鐵柱砸的。 
  她們拉著我不放我走,破口大罵,招來許多人圍觀。 
  那小個子女人尤其兇惡,她的模樣,與那追殺我的男孩頗爲相似。 
  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著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 
  我的每一聲辯解,都淹沒在她們的數十句詈罵聲裡。 
  先生,當時,我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絕望。 
  我與小獅子之所以選擇回鄉定居,是因爲我們在北京的護國寺大街上,遭遇過一件類似的事情。 
  那家飯館在人民劇場對面,飯館的名字叫「野稚」。 
  我們去看人民劇場的海報時,同樣絆倒了一個連接著鐵鏈、漆成了紅白兩色的鐵樁。 
  鐵樁倒時,分明離那輛白色的車尾很遠,但坐在「野稚」店前那個頭發染成金黃色、小臉緊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沖上來在車尾處發現了一個針鼻大的白點,非說是我們絆倒鐵樁所砸。 
  她手舞足蹈地罵我們,用那種北京胡同裡流行的下流語言。 
  她說,老娘從小在這條街上長大,什麽人沒見過?你們這些外地土鼈,不在土窩裡趴著,跑到首都來幹什麽?來給中國人民丟臉嗎?! 
  那個肥胖的女子,身上散發著濃烈的痔瘡膏的氣味,沖上來揮拳就打,一拳就將我的鼻子打破了。 
  那些圍觀的光頭漢子,袒腹老者,也一齊幫腔,炫耀他們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們道歉,賠錢。 
  先生,我軟弱地賠了錢,道了歉。 
  先生,我們回家後抱頭痛哭,決定回東北鄉居住。 
  原以爲這裡是我們的故土,沒人敢欺負我們。但沒想到,這兩個女人,其兇惡絲毫不遜於北京護國寺大街上那兩個女人。 
  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人,爲什麽會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險正在逼近。 
  我看到那個豹子般的男孩來了。 
  那鐵簽子上的鱿魚片已經吃光,紮起人來會更加銳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這男孩,就是這小女人的兒子,而另外那個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 
  求生的本能使我掙紮著爬起來,我想跑,跑是我的長項,多年的優裕生活使我忘記了我曾經是多麽善跑。 
  現在,當致命的危險來臨時,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來了。 
  兩個女人還想拉住我,那個小男孩也大聲叫囂,我嚎叫著,像被逼到角落裡的狗。 
  我渾身是血,龇牙咧嘴,估計也讓她們感到了幾分害怕。 
  因爲我嚎叫的瞬間看到了她們臉上那種木呆呆的表情,我對臉上有這種表情的女人總是充滿深深的同情。 
  趁著她們發呆的瞬間,我從兩輛汽車的縫隙中一躍而過。 
  跑吧,萬足,萬小跑,五十五歲的萬小跑又恢複了快速奔跑的能力。 
  我沿著這條散發著炸雞味、魚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許多種我不知道的氣味的小街狂奔。 
  我感到腿輕得如草一樣,一腳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彈性,使下一步獲得更大的動力。 
  我是一頭鹿,一隻黃羊,一個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輕如燕的超人。 
  我感到我是一匹馬,一匹汗血寶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飛燕的馬,天馬行空,無牽無挂……

  但事實上,這天馬行空般的感覺,僅僅是我短暫的幻覺。 
  真實的情況是,我氣喘籲籲,喉嚨裡噴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脹,頭大如鬥,眼前一陣陣發黑,仿佛血管隨時都要崩裂。 
  求生的本能,支配著我氣力衰竭的身體,這是名副其實的垂死掙紮。 
  我聽到周圍一片雷鳴般的喊打聲。 
  迎面先是撲出一個留著大胡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裝的青年。 
  他那兩隻碧綠的眼睛,仿佛兩隻深夜山路上斜飛的螢火蟲。 
  就在他的慘白的手指即將捉住我的瞬間,我張嘴噴出一股汙血,使他那張慘白的臉,頓時改變了顔色。 
  我聽到他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捂著臉蹲在了地上。 
  先生,我的心中充滿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攔截是正義的行爲。 
  他攔截我,說明他是個有道德的義士;而我噴出的汙血,就像倉惶逃命的墨鬥魚噴出的內髒,弄髒了他的臉,殺傷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 
  我如果是個高尚的人,哪怕背後有尖刀頂著,也應該停下腳步,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但是我沒有。 
  先生,我愧對了您的教導。 
  後來,又有幾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邊,口中喊打,身體並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噴汙血的絕技嚇破了膽;他們將喝了一半的可口可樂瓶子投擲到我的身上,那象征著美國文化的醬色液體,冒著金黃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後……

  先生,事情總會有個結局,無論多麽好的事情,無論多麽壞的事情,都會有結局。 
  這場已經混淆了是非的追逐與逃亡,終於在我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癱倒在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門前時結束了。 
  那時,正有一輛寶馬牌轎車,泛著藍寶石般的璀璨光芒,從醫院綠樹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裡開出。 
  我的立仆,肯定給車裡的人一種極爲不快的印象: 
  因爲我渾身是血,像一隻從天而降的死狗。 
  我先是令他們大喫一驚,然後是感到晦氣。 
  我知道越是富貴者越是迷信,富貴的程度與迷信的程度成正比。 
  我知道他們比窮人更相信命運,比窮人更愛惜生命。這是正常的。 
  窮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著他們的富貴,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青花瓷器。 
  我猛然倒在他們車前,嚇得那「寶馬」如同一匹馬駒,猛地揚起了前蹄,睜大了眼睛,並發出了驚恐的嘶鳴。 
  對此我十二萬分的抱歉,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我身體抽搐著,想往前爬,爲「寶馬」讓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仿佛一條被圖釘釘住了尾巴的蟲子,無法移動。 
  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時,甚至在成年之後還玩過的惡作劇: 
  將那種青色的或者綠色的蟲子,用圖釘或者棘刺,將牠們的尾巴紮在地上或牆上,然後看牠們掙紮,看牠們想爬行逃命的意識與不聽指揮的身體如何搏鬥。 
  當時我毫無憐憫之心,甚至感到愉快。 
  與蟲子相比,我是強大的,強大到蟲子無法感知我的形貌。 
  對蟲子來說,我就是制造一切災難的神秘力量。 
  牠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隻行兇作惡的手,牠隻能感受到那枚圖釘,或者那根棘刺。 
  現在,我體驗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過的小蟲所體驗的痛苦。 
  小蟲們,對不起了,實在對不起,I am sorry!

  我看到一個男人在車上拍打著方向盤,汽笛鳴叫,聲音溫柔。 
  這說明開車的是個有教養有耐心的好人,這說明他不是個一般的暴發戶。 
  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將汽笛按得如防空警報。 
  如果是個一般的暴發戶,他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滿嘴的髒話罵我。 
  爲了這個好人,我更想盡快往前爬行,爲他躲開道路,但我的身體不聽指揮。

  那個男人,終於忍無可忍地從車上下來了。 
  他身穿杏黃色的休閑服,衣領和袖口上有橘紅色的格子。 
  我恍惚憶起,在京城混事時,曾聽一個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說過這品牌的中文譯名。 
  但是,我忘了。 
  我永遠記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實是一種心理抵抗,是一種下等人對上等人的仇視、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現。 
  就像我用饅頭貶低面包一樣,就像我用豆瓣醬貶低奶酪一樣。 
  那男子下車後,沒罵我也沒踢我,他隻是焦急地命令醫院門口的保安: 
  快將他弄到一邊去。

  他下完命令之後,突然眯起眼睛仰起頭、尋找著陽光的刺激,然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往事曆曆湧上心頭。 
  又是從這聲噴嚏裡,我再次辨認出了他: 
  肖下唇,肖夏春,我的當過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學同學。 
  據說他是在「倒煤」的熱潮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後利用從政時培育好的人際關係,四面出擊,八方進財,成了身價數十億的富豪。 
  我看過一篇采訪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談到了小時候喫煤的事情。 
  其實,我記得很清楚,他並沒喫煤;他看著我們喫煤並研究著手中的煤。 
  ——先生,您看,到了這樣狼狽境地,我還在較真,真是不可救藥啊。

  一個保安拖不動我,兩個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條胳膊,基本上還算友好地將我拖到醫院大門東側那塊巨大的廣告牌下。 
  他們扶正了我,讓我背靠著牆坐下。 
  我看到肖同學鑽進轎車。 
  我看到轎車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醫院大門口的減速墩,然後拐彎而去。 
  與其說我看到了不如說我想象到了,在車的後座上,坐著面孔秀麗、黑發披肩的小畢,她的懷裡,抱著一個粉紅的嬰兒。

  那些追趕我的人們,聚攏上來。 
  那兩個女人和那個男孩以及那個被我噴了一臉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樂瓶子投擲我的人,都探頭看我。 
  在我面前,幾十張臉構成了一副暧昧的圖畫。 
  那男孩還想用鐵簽子紮我,但被那個似乎年輕一點的女人攔住了。 
  一個教授模樣的人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試探著,我知道他是試我還出不出氣。 
  我屏住呼吸,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 
  我童年時聽村裡一個闖關東回來的大爺說過,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裝死;凡猛獸都有幾分英雄氣,英雄不打告饒者,猛獸不喫死屍。 
  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發,抽身便走。 
  他的行動,等於向圍觀者宣告: 
  此人已經死了! 
  盡管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個搶了人家錢物的賊,但我們國家的法律,並沒有賦予這些有正義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腳處死毛賊的權利。 
  於是他們倉惶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兩個女人也拖著那男孩匆匆逃去了。 
  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體會到了死者的威嚴與尊貴。

  一定是那兩個保安報了警,因爲當警車鳴笛馳來時,隻有他們倆迎上去,對警察訴說著。 
  三個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詢問情況。 
  他們的面孔都很年輕。黃色的牙齒說明他們都是高密東北鄉人。 
  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負、見到家長的孩子一樣哭訴起來。 
  三個警察,隻有其中那個眉毛中間生了一個小瘤的比較認真地聽我訴說,其他兩個,隻顧仰著臉看那廣告牌。 
  等我訴說完畢,眉中小瘤道: 
  我們怎麽能證明你所說的都是實話呢? 
  我說: 
  你們可以去問那陳鼻。 
  另一個高個警察眼睛依舊盯著廣告牌,嘴巴對我說: 
  你感覺怎麽樣?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我活動了一下腿腳,已經能動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眉中小瘤說: 
  不怕麻煩,就跟我們到局裡去做個筆錄;如果怕麻煩,就回家去自己調養吧。 
  我說: 
  難道,就這樣沒有是非了嗎? 
  眉中小瘤說: 
  老爺子,是非當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給我們證據,證人。你能讓那陳鼻,讓那些賣魚的作證嗎?你能擔保那兩個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嗎? 
  那小子是原東風村活土匪張拳的外甥,確實是個壞種,但他還是個孩子,你又能怎麽著他呢? 
  ——好吧,我說,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黴。 
  ——喫一塹長一智,這麽大年紀了,少出門管閑事,在家裡逗逗孫子,享享天倫之樂,多好! 
  ——謝謝你們,浪費了國家的汽油,磨損了國家的車輛,又給你們添了麻煩。 
  ——老爺子,諷刺我們? 
  ——哪裡,哪裡,我哪敢諷刺你們,我是真誠的,十二萬分的真誠! 
  ——眉中小瘤和高個警察轉身欲走,另一個方臉闊口的警察還定定地望著廣告牌不肯移步。 
  眉中小瘤說: 
  汪哥,走啊!見了孩子就挪不動腿了! 
  那闊口警察巴咂著嘴唇說: 
  太可愛啦!太可愛啦! 
  眉中小瘤道: 
  那就趕快給嫂子下種啊! 
  闊口警察道: 
  她是鹽堿地,我隻播種,但她不發芽! 
  高個警察道: 
  你也別隻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沒准你的種子是炒過的! 
  闊口警察道: 
  那怎麽可能……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了車,把我遺留在廣告牌下。 
  我心中感到鬱悶,但又感到無奈。 
  即便我跟他們去公安局做了筆錄,又能怎麽樣呢? 
  那兩個女人,既然是張拳的三個女兒中的兩個,我姑姑就等於是她們的仇人。 
  於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爲什麽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嚇暈。 
  他這樣做,多半是受了他母親或姨母的教唆,用這樣的方式,替他的姥姥複仇。 
  盡管他姥姥的死並不能怪罪於我姑姑。 
  與這種人,又有什麽道理好講? 
  算了,算我倒黴。 
  不,這是上帝在考驗我,忍了吧,能忍則安。 
  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創作一部話劇的作家,這些遭際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 
  大人物之所以能成爲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難、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比如能忍陳蔡之饑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糞便的孫膑…… 
  與這些聖人、先賢相比,我喫這點苦,受這點委屈算什麽? 
  就這樣想著,先生,我感到心胸開闊了,呼吸順暢了,眼睛明亮了,力氣慢慢恢複了。 
  蝌蚪,站起來,天將降大任於你,你要勇敢地承擔苦難,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來,盡管傷口痛,肚子餓,腿發軟,眼發花,但我堅決不倒下。 
  我起初還以爲會有許多人看我,但其實無人看我,連那兩個醫院門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這也印證了李手對我說過的話。 
  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陳眉肚子裡孕育著的嬰兒,但此時我的感覺已經與上午大不一樣。 
  上午我還仟方佰計地想扼殺這個嬰兒,但現在,我的想法變了。 
  當我回頭看到廣告牌時,我的想法已經非常明確: 
  我要這個孩子!我迫切地需要這個孩子!這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寶寶,我的苦難,都是爲他而受。

  先生,我現在告訴你,那廣告牌上,鑲貼著數佰張放大了的嬰兒照片。 
  他們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閉著眼,有的眯著眼;有的圓睜著雙眼,有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的往上仰視,有的往前平視;有的伸出雙手,仿佛要抓什麽東西;有的雙手攥成拳頭,仿佛很不高興;有的把一隻手塞進嘴裡啃著,有的將雙手放在雙耳邊;有的睜著眼笑,有的閉著眼笑;有的睜著眼哭,有的閉著眼哭;有的頭上無毛,有的滿頭黑發;有的是柔軟的金毛,有的是絲絨般閃爍著光澤的亞麻色頭發;有的滿臉皺紋,仿佛小老頭兒,有的肥頭大耳,好似小豬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湯圓兒。有的黑得如煤球兒;有的噘著小嘴仿佛在生氣,有的咧著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噘著嘴仿佛在尋找奶頭,有的閉著嘴歪著頭仿佛拒絕吃奶;有的伸出鮮紅的舌頭,有的隻吐出一個粉紅舌尖;有的兩腮上各有一個酒窩,有的隻有一邊腮上有酒窩;有的是雙眼皮兒,有的是單眼皮兒;有的是圓球般的小腦瓜兒,有的腦袋長長的像個冬瓜;有的眉頭緊鎖像個思想家,有的目光飛揚像個演員…… 
  總之,這數佰個嬰兒面貌神情各異,生動無比,每一個都是那麽可愛。 
  從廣告上的文字,我得知這是醫院開業兩年來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 
  這是真正的偉大事業,高尚的事業,甜蜜的事業…… 
  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動了,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一個最神聖的聲音的召喚,我感受到了人類世界最莊嚴的感情,那就是對生命的熱愛,與此相比較,別的愛都是庸俗的、低級的。 
  先生,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受到了一次莊嚴的洗禮,我感到我過去的罪惡,終於得到了一次救贖的機會,無論是什麽樣的前因,無論是什麽樣的後果,我都要張開雙臂,接住這個上天賜給我的赤子!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人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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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啼陣陣愁人味

  先生,那天,在那鑲貼了數佰張嬰兒照片的廣告牌前,我的靈魂受到一次莊嚴的洗禮。 
  我的猶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罵、被迫殺,都成爲必要的過程,就像唐三藏取經路上所經受的八十一難。 
  不遭苦難,如何修成正果;不經苦難,如何頓悟人生。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敘述著「蝌蚪」儜立廣告牌那數佰張嬰兒照片前時之感觸。

莫言說:「作家寫作,必須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須與人之常情對抗,因爲人之常情經常會遮蔽罪惡。」(莫言:《文學寫作要「盯著人寫」》

磋乎!

莫言之《》,取材於其生活之「高密東北鄉」,筆觸及至六十年來之中國計生」政策,描述著中國知識份子之「心路歷程

盛唐詩人王之渙(688 - 742有《登鸛雀樓》詩,雲:「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仟哩目,更上一層樓。

当地时间7日,莫言到访位于斯德哥尔摩郊区的一所中学,并在现场向学生们秀起了中国书法。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小獅子」「代孕」過程中所出現之情形。其這樣寫道:

  …… 
  先生,我坐在書桌前,一邊給你寫信,一邊考慮著如何撫養這個嬰兒的問題。 
  我們都是奔六十歲的人了,體力精力都已衰減,按說應該請個有育兒經驗的保姆,或者請一個正在哺乳期的奶媽,讓我們的孩子喫一點人的乳汁多一點人味兒。 
  我母親說過,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沒有人味兒。 
  盡管牛奶也能將嬰兒養大,但危險多多。 
  那些喪盡天良的奸商在「空殼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後,會不會停止他們的「化學」實驗?「大頭嬰兒」和「結石寶寶」之後,誰知道還會産生什麽嬰兒? 
  
…… 

嗚呼!

荷院風來池水皺,蛙啼陣陣愁人味。

在《》中,莫言以「」之鏡像,來折射「」之內心重重。回望時下,不免唏噓不已。

正如莫言所說:「我們活在曆史中,所以牠很重要,而且現實馬上會變成曆史,任何現實問題都是曆史問題的延續,無論多麽遙遠的曆史故事都包含現代性。所以在寫小說時,我會忘記寫的到底是曆史還是現實。後來我知道,我的小說裏面既有曆史又有現實,是兩者的融合。」(莫言:《文學遠比政治美好》

這讓想起俄國作家索爾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1918 - 2008)在《文學與政治——向亨利希•曼致敬》文中那段話:「文學,如果不能成爲當代社會的呼吸,不敢傳達那個社會的痛苦與恐懼,不能對威脅著道德和社會的危險及時發出警告——這樣的文學是不配成爲文學的。

竊以為,在中國諸多探討「人性」之作品中,莫言之「」,「背對文壇,面對蒼生」更富有「人味」。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十一

  先生,那天,在那鑲貼了數佰張嬰兒照片的廣告牌前,我的靈魂受到一次莊嚴的洗禮。 
  我的猶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罵、被迫殺,都成爲必要的過程,就像唐三藏取經路上所經受的八十一難。 
  不遭苦難,如何修成正果;不經苦難,如何頓悟人生。

  回去以後,我自己用酒精棉球處理了一下傷口,用白酒沖服了專治跌打損傷的雲南白藥。雖然肉體上的痛苦一時難消,但精神頗爲健旺。 
  小獅子回家之後,我擁抱了她,並用我的腮摩擦一下她的腮。我在她的身邊說: 
  老婆,感謝你爲我創造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雖然未經你的子宮孕育,但是用你的心孕育的,因此,他是我們親生的兒子!

  她哭了。

  先生,我坐在書桌前,一邊給你寫信,一邊考慮著如何撫養這個嬰兒的問題。 
  我們都是奔六十歲的人了,體力精力都已衰減,按說應該請個有育兒經驗的保姆,或者請一個正在哺乳期的奶媽,讓我們的孩子喫一點人的乳汁多一點人味兒。 
  我母親說過,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沒有人味兒。 
  盡管牛奶也能將嬰兒養大,但危險多多。 
  那些喪盡天良的奸商在「空殼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後,會不會停止他們的「化學」實驗?「大頭嬰兒」和「結石寶寶」之後,誰知道還會産生什麽嬰兒? 
  現在他們都夾著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樣,裝出一副可憐相,但用不了幾年,他們的尾巴又會高高地翹起來,又會想出更可惡的配方來害人。 
  我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液體是母親的初乳。 
  母親的初乳裡包含著許多神秘的物質,這些神秘的物質其實是物化了的母愛。 
  我聽說,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嬰兒後,還要用重金收買那代孕媽媽的初乳;有的甚至請代孕媽媽哺乳於月後,再將嬰兒接走。當然,這需要更多的費用。 
  小獅子告訴我,代孕公司的人,堅決反對這樣做。 
  他們說,於旦代孕媽媽爲嬰兒哺乳後,即會産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帶來無窮的麻煩。 
  小獅子眼睛放著光,對我說:
  我就是他的媽媽,我會分泌乳汁的!

  從前,我聽母親講過類似的事,但傳奇色彩濃厚,不可全信。 
  也許,我想,有過生育史的年輕女性,那曾經分泌過乳汁的乳房,在嬰兒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愛心的激勵下,會使泌乳的記憶蘇醒,但像小獅子這樣年近六旬、從沒懷過孕的女性,是不會産生這樣的奇迹的。如果發生了,那就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先生,我對您談這些事,絲毫不感到羞恥。 
  您是用巨大的愛心把一個被醫院判爲必死無疑的嬰兒養大成人的父親。您在育子過程中有過許多類似神迹的體驗。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類似著魔的行爲。 
  最近,她幾乎每晚都要我與她做愛。她由一個糠蘿蔔變成一個水蜜桃。 
  這已經接近奇迹,令我驚喜萬分。 
  她每次都提醒我: 
  蝌蚪,你要輕一點啊,不要魯莽啊,不要傷了我們的兒子啊。 
  每次事後,她都會讓我將手放在她的腹部,說: 
  你試試,他在踹我呢。 
  她每天早晨,都會用溫水洗滌乳房,溫柔地往外牽拉那凹陷進去的乳頭。

  我們向父親報告了小獅子身懷六甲的喜訊,年近九十的父親,頓時老淚縱橫,胡須顫抖,感激地說:
  蒼天有眼,祖宗顯靈,好人好報,阿彌陀佛!

  先生,我們已經將嬰兒所用的物品置辦停當。 
  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産的嬰兒車,韓國産的嬰兒床,上海産的紙尿布,俄羅斯産的橡木洗浴盆…… 
  小獅子是堅決反對買奶瓶的,我勸她,萬一奶汁不夠喫呢?還是買一個預備著吧。 
  於是我們買了法國生産的奶瓶和新西蘭進口的奶粉。 
  我們對新西蘭進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夠的信任,因此我建議,最好買一頭奶山羊,放在父親那裡牧養著。我們可以搬到父親那裡去居住,每天用新擠的羊奶,喂養我們的嬌兒。 
  小獅子手托著她碩大的乳房,不滿地說:
  我堅信我的乳汁會像噴泉一樣!

  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們通電話,問我們忙什麽?我說: 
  燕燕,實在是慚愧,但確是喜訊,你媽媽懷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個弟弟啦! 
  女兒在那邊怔了片刻,然後驚喜地問: 
  爸爸,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說。 
  ——可是,女兒說,媽媽多大歲數了呀! 
  ——我說,你上網搜搜看,最近,丹麥一個六十二歲的婦女,産下了一對健康的嬰兒。 
  女兒在那邊歡呼起來: 
  太好了,爸爸,向你們表示祝賀,熱烈的祝賀!你們需要什麽?我給你們寄過去。 
  ——我說,什麽都不需要,這邊應有盡有。 
  女兒說,不管你們需要不需要,我還是要買,表示一下我這個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賀你們,仟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枝發了芽,你們創造了奇迹!

  先生,我對女兒,一直懷有深深的內疚。 
  因爲她的生身母親之死,與我有直接的關係。我爲了自己的所謂的前程,斷送了王仁美的、也斷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著,現在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 
  現在,不管怎麽說,又一個兒子要來了。 
  我安慰自己,這個孩子其實就是那個孩子,他晚來了二十多年,但畢竟是來了。

  先生,我非常慚愧地告訴您,那部話劇,隻能以後再寫了。 
  一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比一部話劇,肯定要重要得多。 
  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爲我此前的構思片斷,都是陰暗、血腥。隻有毀滅沒有誕生,隻有絕望沒有希望,這樣的作品寫出來,隻會毒化人們的心靈,使我的罪過更加深重。 
  請相信我,先生,這部話劇我肯定要寫。 
  等那個孩子誕生後,我就會拿起筆來,爲新生命唱一首贊歌。 
  先生,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陪同小獅子去探望了姑姑。 
  那天陽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裡那兩棵國槐樹上,有的槐花正盛開,有的槐花正脫落。 
  姑姑端坐在國槐樹下,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頭發上落滿了槐花,有幾隻蜜蜂在她頭上飛舞。 
  在窗前一塊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我們的姑父郝大手。 
  這個被縣裡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人,正在團弄著泥巴。 
  他目光迷離、精神恍惚。姑姑說:
  這個孩子,他的爹是圓臉,細長眼,鼻梁塌,厚嘴唇,兩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臉,杏核兒眼,雙眼皮,小嘴,挺鼻梁兒,兩隻薄耳朵,沒耳垂兒。 
  這孩子,基本上隨他娘的模樣,但嘴比他娘要大一點兒,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點兒,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點兒,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點兒……

  我們看到,在姑姑的唸叨聲中,一個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 
  他用竹簽兒給泥孩子,你來了,就齊了。

  我將一瓶五糧液放在窗台上,小獅子將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腳邊,我們齊聲說: 
  姑姑,我們看你來了。

  姑姑像生産違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發現了似的,有些驚慌,有些手忙腳亂。 
  她試圖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說: 
  我不想瞞你們。

  我說: 
  姑姑,我們看過王肝送給我們的紀錄片,我們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著那個剛剛制作完畢的泥孩子,進人東廂房。 
  她不回頭,沈悶地對我們說: 
  跟我來。 
  她龐大的穿黑衣的身體在前邊,對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壓力。 
  我們早就聽父親說過,姑姑的神志有點不正常,因此回鄉後疏於探望。 
  想想姑姑當年的煊赫,看到她淒涼的近境,我心中頓感悲涼。

  東廂房裡光線很暗,一股陰涼潮濕的氣息撲鼻而來。 
  姑姑拉了一下牆上的燈繩,一盞一佰瓦的燈泡亮起,照耀得廂房裡纖毫畢現。 
  這是三間廂房,所有的窗戶均用磚坯堵住。 
  東、南、北三面牆壁上,全是同樣大小的木格子。每個格子裡,安放著一尊泥娃娃。

  姑姑將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後一個空格裡。然後,退後一步,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點燃了三柱香,跪下,雙手合掌,口中唸唸有詞。

  我們跟著姑姑慌忙下跪。 
  我不知道該祝禱什麽,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外廣告牌上那些姿態生動的嬰兒面孔,像拉洋片一樣,在我腦海裡次第滑過。 
  我的心中充溢著感恩之情,愧疚之情,還有一絲絲恐怖。 
  我明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通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出來。 
  我猜測,姑姑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但這不能怨她啊。 
  她不做這事情,也有別人來做。而且,那些違規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會是個什麽樣子,還真是不好說。

  姑姑上完香,站起來,喜笑顔開地說: 
  小跑,獅子,你們來得正好,我的心願完成了。你們好好看看吧,這些孩子,個個都有姓名。我讓他們在這裡集合,在這裡享受我的供奉,等他們得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 
  姑姑引領著我們逐格觀看,一一對我們講解著他們或她們的去處。

  這個女娃,姑姑指著格子裡一個雙眼像杏核、咕嘟著小嘴的泥娃娃說,原本應該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譚家莊譚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他的爹是個種菜大戶,他的娘是個巧手媳婦,他們家發明了用牛奶澆灌芹菜的方法,生産出來的芹菜鮮嫩無比,每公斤賣六十元呢。

  這個男孩,姑姑指著格子裡一個眯縫著小眼睛、咧著嘴傻笑的泥娃娃說,這個小子,原本應該於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吳家橋吳軍寶和周愛花家降生,被姑姑毀了,現在好了,這小子洪福齊天,降生到青州府一個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國家幹部,孩子的爺爺是省裡的高官,電視上經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對得起你了。

  還有這兩個姊妹花,姑姑指著安放在一個格子裡的兩個泥娃娃說,原本應該生於一九九〇年,她們的爹娘是麻風病患者,雖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雞爪面如活鬼,生在這樣的人家,這兩個孩子等於跳進了苦海。姑姑毀了她們也救了她們,現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們降生在膠州城人民醫院,是仟年寶寶。父親是著名的茂腔演員,母親是時裝店老板,去年的春節晚會,她們姐妹雙雙上了電視表演節目,唱茂腔名段《趙美蓉觀燈》,「茄子燈,紫生生;韭菜燈,亂蓬蓬;黃瓜燈,一身刺;蘿蔔燈,水靈靈;還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燈,咯咯下蛋的母雞燈……」她們的爹娘專門打電話來讓我收看膠州臺的電視節目,看得我啊,淚珠子霹裏啪啦往下掉……

  還有這個,姑姑指著一個鬥雞眼泥娃娃說,原本應該降生在東風村張拳家,但是被毀了,雖說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責任。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東風村張拳的二閨女張來娣家。張來娣來找我,她已經生了兩個女孩,再生就是超計劃生育,姑姑雖然當年被她爹打破過頭,說不盡的恩恩怨怨,但姑姑還是將這個本來應該由她娘生的孩子還給了她。他本來是她的弟弟,現在卻成了她的兒子。這秘密也隻有姑姑知道,現在透漏給你們,你們要守口如瓶。這小子是個壞種,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經用紙包著青蛙將姑姑嚇暈過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壞種也是人……

  最後,姑姑指著剛剛放進木格子裡那個泥娃娃,說: 
  你們認識他嗎?

  我眼含著淚說: 
  姑姑,您別說了,我認識他……

  小獅子說: 
  姑姑,這個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個劇作家,他的媽媽是個退休的護士……姑姑,謝謝您,我已經懷孕了……

  先生,我對您寫這些,您會不會認爲我是癡人寫夢? 
  我承認,姑姑的心理,確實發生了一些問題。我太太因爲盼子心切,神經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諒解她們,理解她們。 
  一個自認爲犯有罪過的人,總要想辦法寬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魯迅小說《祝福》中那個捐門檻的祥林嫂。 
  清醒的人,不要點破她的虛妄,給她一點希望,讓她能夠解脫,讓她夜裡不做噩夢,讓她能夠像個無罪感的人一樣活下去。 
  我順從著她們,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們所相信的,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 
  盡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學頭腦的人會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會批評我,甚至會有個別有覺悟的人會向有關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變。爲了這個孩子,爲了姑姑和小獅子這兩個從事過特殊工作的女人,我甯願就這樣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聽診器,煞有介事地爲小獅子聽診。 
  小獅子袒腹仰躺,滿面幸福;姑姑凝神細聽,神情嚴肅。 
  聽診完畢,姑姑用她那隻被我母親多次贊譽過的手,撫摸著小獅子的腹部。姑姑說: 
  有五個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確。

  六個多月了,小獅子滿面含羞地說。

  起來吧,姑姑拍拍小獅子的肚子,說,雖然年齡大了些,但我建議你還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對剖腹産的,一個沒經過産道分娩的母親,體會不到完整的母親感覺。

  我有些擔心……小獅子說。
  有我呢,擔心什麽?姑姑舉起雙手,說,你應該信任這雙接生過二萬名嬰兒的手。

  小獅子把姑姑的一隻手抓住,貼在自己臉上,像一個撒嬌的女兒,說:

  姑姑,我信任您……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遲來「娃」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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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下一张

蛙聲一啼天下白

  先生,大喜!

  我的兒子,昨天淩晨誕生。

  因爲我妻子小獅子是超高齡初産婦,所以,連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裡那些據說是留學英美歸來的博士們也不敢承接。 
  這時候,我們自然想到了姑姑。 
  姜還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 
  她跟我姑姑接生過數不清的嬰兒,自然見過我姑姑遇到危急情況時的大將風度。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小獅子」「代孕」過程中所出現之情形。

每當人們提及《》,莫言總將」「姑姑」掛在嘴邊,說:「姑姑是個鄉村婦科醫生,親手接到人間的孩子有 1 萬多個。我一直很崇拜她,但凡我母親生病,一見她來,我心裡就踏實了。小時候,姑姑在我們心中是一個學識很淵博的人,她有時給我們講『出診路上的鬼故事』,大家都很崇拜她,長輩也經常唸叨姑姑如何如何了不起,從小她在我心中就是個『神』一般的人。這麽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物……」(莫言:《姑姑是我心中的神》

莫言坦言:「這個姑姑是我爺爺的哥哥的女兒,准確地講是我堂姑。大爺爺是我們高密東北鄉有名的老中醫,姑姑從小跟大爺爺學醫。……我姑姑工作表現非常出色,因爲她父親(我大爺爺)是地主成分,在當時很受歧視。如果不是因爲人才缺乏,一個地主的女兒,是不可能從事這樣的工作的。……所以,姑姑工作那樣積極,執行國家政策那樣堅決,是有這個背景條件的。」「在《蛙》這部小說裡,我做了一些技術處理……」(烏力斯:《莫言講「姑姑的故事」:計劃生育存在著不公平》

磋乎!

莫言之《》,以」「姑姑」這一「鄉村醫生」這一生經曆爲主線,描寫了諸多關於「計劃生育」政策在「高密東北鄉」民間發生之故事,描述著中國知識份子對「生命」之由衷敬畏和膜拜。

看下一张

莫言的姑姑管貽蘭老人今年75歲,接生的娃娃超過萬人。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我」「姑姑」為「蝌蚪」接生「遲來的娃」之故事。其這樣寫道:

  小獅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養殖中心加夜班時開始發作的……

  我聞訊趕到牛蛙養殖中心時,袁腮已經派小表弟去把姑姑接來。 
  姑姑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亂蓬蓬的頭發塞進白帽子裡,目光熱烈而興奮,讓我想起那些伏櫪的老驥。 
  姑姑在一個白衣小姐的引領下進入隱秘的産房……

  我看到室內燈光亮如白晝,一張蒙著潔白床單的手術床,兩邊站著四個身穿白大褂、臉蒙大口罩的人,姑姑站在床頭,也是全身穿戴整齊,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

  姑姑做了一個手勢,那四個護士模樣的人一擁而上……

  然後,我就看到,從她的雙腿之間,有一隻赤紅的小手伸出來,那小手拇指、小指和無名指蜷曲,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一個國際流行的「V」式,令姑姑她們大笑不止。 
  姑姑笑夠了,說: 
  別鬧了,出來吧! 
  於是,一個嬰兒,慢慢地鑽出來。 
  往外鑽時他探頭探腦,像一隻狡猾的小動物。 
  姑姑瞅准時機,揪住了他的耳朵的同時抱住了他的腦袋,然後用力往外一拔: 
  你給我出來吧!—— 
  隨即發出一聲爆米花般的響聲,一個滿身沾著血汙和黏液的嬰兒,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

  已是黎明時分,但街上沒有行人,隻有早班的公共汽車拉著幾個鬼一般的乘客疾馳而過,隻有幾個將臉面遮得隻露兩個眼珠的環衛工人在人行道上揮舞著笤帚,掃起一股股煙塵。 
  我很想看一看孩子的臉,但小獅子那副比産婦還莊嚴還疲憊還幸福的神情讓我止住了自己的想法……

  先生,這個孩子,使我恢複了青春也給我帶來了靈感。
  他的孕育與出生,盡管比一般的孩子要艱難曲折,而且今後,圍繞著他的身份確認,很可能還會産生諸多棘手的問題,但正如我姑姑所說:隻要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
  他必將成爲這個國家的一個合法的公民,並享受這個國家給予兒童的一切福利和權利。
  如果有麻煩,那是歸我們這些讓他出世的人來承擔的。
  我們給予他的,除了愛,沒有別的。

   …… 

嗚呼!

蛙聲一啼天下白,莫嘆聞時倍惆悵。

無論自然中之池邊「」鳴,抑或《》中之遲來「」啼,內中之一切,無不指向「生命」兩字。「」,即為一個「圖騰」,一個作爲「繁衍」之象征。

正如莫言所說:「真正文學的共性是關注人的命運、生存、情感,這才是中國文學進入世界文學的前提,也隻有當中國文學具有了廣義世界文學的特質,才有可能進入國際文學的範疇。」(莫言:《當代中國文壇亂箭齊發》

吾想,人們在欣賞莫言那對風情獨具的外婆級小眼睛中閃爍那智慧之光時,是否瞥見了這對眼睛中閃爍著那狡猾?是否亦瞥見其中智取捷徑而嘩衆取寵所需之精明所透出那亮點?這個洪鍾大呂之作家,同時亦是個粗枝大葉之作家。其在制造驚天動地之強烈感覺時,總讓人看到四周衆多的敗絮。

其實,從莫言之家世來看,莫言之父親管貽範舊社會上過四年私塾,所以,對教育晚輩十分嚴;莫言之爺爺管嵩峰,為莫言之第一位「老師」,莫言之絕大多數故事皆出自其口;莫言之大爺爺管嵩管貽蘭之父親為一位老中醫,也非常喜愛讀書和擅於講故事。小時候之莫言,從其爺爺、大爺爺處聽到了很多神話故事。耳濡目染,對莫言之影響極大。大爺爺管嵩莫言和其兄長管謨賢分別取小名爲「射鬥」、「文光」,合稱「文光射鬥」,寓意為「文章有文采,像光芒一樣射到北鬥星上」。

正如莫言之姑姑——管貽蘭如是說:「我們老管家向來以文爲主,有搞文學的細胞,沒有做買賣的頭腦。」(管貽蘭:《我沒有讀過「蛙」

那麼,人們在感受莫言身上散發之樸素泥土氣香時,是否也感受了其表演性之做作、誇張、言過其實?在感受其之粗曠美時,是否也感受了其之粗糙?在感受其筆下細節發出之力度震顫時,是否也感到其所作鋪墊與細節配合上有欠圓潤與默契?

竊以為,一個試圖用筆名「莫言」以管住自己嘴巴之農民兒子,從聽故事,到通過紙上之文字來滔滔不絕地對著想象中之「讀者」講故事,三十多年不曾中綴。莫言,不愧為一位「講故事的人」。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十二

  先生,大喜!

  我的兒子,昨天淩晨誕生。

  因爲我妻子小獅子是超高齡初産婦,所以,連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裡那些據說是留學英美歸來的博士們也不敢承接。 
  這時候,我們自然想到了姑姑。 
  姜還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 
  她跟我姑姑接生過數不清的嬰兒,自然見過我姑姑遇到危急情況時的大將風度。

  小獅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養殖中心加夜班時開始發作的,按說到了這種時候,早就應該讓她在家休息,但她脾氣固執,不聽人勸。 
  她挺著大肚子招搖過市,引起不少議論和羨慕。 
  認識她的人大老遠跟她打招呼: 
  大嫂子,都這樣了,還不在家歇著? 
  蝌蚪大哥真夠狠的。 
  她說,這有什麽?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多少農村婦女,在棉花地裡,在河邊的小樹叢中,都能把孩子順利産下,越嬌貴,反而越出毛病。 
  她的理論,跟許多老中醫的理論是一致的。 
  聽者頻頻點頭,隨聲附和者居多,當場反駁者無有。

  我聞訊趕到牛蛙養殖中心時,袁腮已經派小表弟去把姑姑接來。 
  姑姑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亂蓬蓬的頭發塞進白帽子裡,目光熱烈而興奮,讓我想起那些伏櫪的老驥。 
  姑姑在一個白衣小姐的引領下進入隱秘的産房,我坐在袁腮的辦公室裡喝茶。

  辦公室正中安放著一張不小於乒乓球案子的辦公桌,顔色紫紅,桌後一張黑色高背真皮轉椅。桌上擺著一摞厚厚的書,竟然還一本正經地插著一面鮮紅的小國旗。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嚴肅地說: 
  夥計,即便是強盜,也有愛國的權利。

  他非常熟練地給我斟著功夫茶,不無炫耀地說: 
  這是武夷山的大紅袍,雖說不是金枝玉葉,但質量也是上乘的,縣長來時,我都沒舍得泡給他喝。但是我給你喝,這說明,本人還是有品格的吧!!

  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袁腮道: 
  放心吧,我辦事,你放心,平安順遂,萬無一失,我們輕易不驚動你姑姑,她老人家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守護神,隻要她一到,結果隻能是八個字:母子平安,皆大歡喜!

  後來,我歪靠在那寬大舒適的皮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看到母親和王仁美來了。 
  母親穿著一身明晃晃的緞子衣裳,手拄一根龍頭拐杖;王仁美穿著一件大紅的棉襖,一條綠色的褲子,村俗無比但又有幾分可愛。 
  她左臂挎著一個紅布包袱,包袱的縫隙裡露出了一件黃色的毛線衣。 
  她們在走廊裡不停地走動,母親手中拐棍搗地的聲音不緊不忙,但卻令我無比的焦慮。我說: 
  娘,您能不能坐下歇會兒?你們這樣來回轉,讓所有的人都不得安甯。 
  母親在沙發上坐下,隻坐了一會兒她便移到地上盤腿坐定。  
  她說,坐在沙發上無法呼吸。 
  王仁美又是膽怯又是羞澀的樣子,像個小姑娘似的躲在母親背後。 
  隻要我把目光投到她的臉上,她就將頭扭到一邊。 
  我看到她將那件黃色毛衣從包袱裡拿出來,展開。 
  那毛衣好像隻有成年人的一隻巴掌大,我說: 
  這給洋娃娃穿還差不多。 
  她紅著臉說: 
  我是比量著肚裡的娃娃編織的。 
  我這才發現,她的腹部隆起已經很明顯,她臉上的斑花皮膚也說明她正在妊娠。 
  後來我說: 
  肚裡的孩子也不會這麽小啊! 
  她的眼睛頓時紅了,她說: 
  小跑,你跟姑姑說說,就讓我生了吧。 
  母親用拐棍敲打著地面說: 
  你現在就生,我在這裡護著你。老太太的拐杖,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誰敢攔擋,我讓他不得好死。 
  母親用手中拐杖戳了一下牆上的機關,立即就有一扇暗門緩緩打開。 
  我看到室內燈光亮如白晝,一張蒙著潔白床單的手術床,兩邊站著四個身穿白大褂、臉蒙大口罩的人,姑姑站在床頭,也是全身穿戴整齊,手上還戴著塑膠手套。 
  王仁美進去後,一見這陣勢,轉身就想跑,姑姑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她哭著,像無助的小女孩一樣。對我喊: 
  小跑,看在我們多年夫妻的份上,救救我吧…… 
  我心中一陣酸楚,眼淚奪眶而出…… 
  姑姑做了一個手勢,那四個護士模樣的人一擁而上,將王仁美擡到了手術床上,三把兩把地就將她的衣服剝光。 
  然後,我就看到,從她的雙腿之間,有一隻赤紅的小手伸出來,那小手拇指、小指和無名指蜷曲,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一個國際流行的「V」式,令姑姑她們大笑不止。 
  姑姑笑夠了,說: 
  別鬧了,出來吧! 
  於是,一個嬰兒,慢慢地鑽出來。 
  往外鑽時他探頭探腦,像一隻狡猾的小動物。 
  姑姑瞅准時機,揪住了他的耳朵的同時抱住了他的腦袋,然後用力往外一拔: 
  你給我出來吧!—— 
  隨即發出一聲爆米花般的響聲,一個滿身沾著血汙和黏液的嬰兒,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

  我猛然驚醒,感到渾身發冷。 
  小表弟和小獅子推門進來。 
  小獅子懷抱一個襁褓,襁褓中傳出嬰兒暗啞的哭聲。 
  小表弟壓低聲音說: 
  熱烈祝賀表哥,你的兒子誕生了!

  小表弟開車,將我們送到我父親居住的村莊。 
  這個村莊已經是個城市中的村莊,如從前的信件中所說,這是我們的縣長——如今已升爲市長了——下令保留的文化標本——一個保留著「文革」期間建築風格的村莊,牆上的大字標語,村頭的革命標牌,村中的高音喇叭,生産隊的聚會場所…… 
  已是黎明時分,但街上沒有行人,隻有早班的公共汽車拉著幾個鬼一般的乘客疾馳而過,隻有幾個將臉面遮得隻露兩個眼珠的環衛工人在人行道上揮舞著笤帚,掃起一股股煙塵。 
  我很想看一看孩子的臉,但小獅子那副比産婦還莊嚴還疲憊還幸福的神情讓我止住了自己的想法。 
  她頭上包著一條醬紅色的圍巾,嘴上爆裂了一層皮。 
  她將那嬰兒緊緊地抱在懷裡,不時地俯下臉去,仿佛是觀看,又仿佛是吸著嬰兒身上散發的氣息。

  我們早已把爲這個嬰兒所准備的一切轉移到父親居住的地方,因爲産奶的羊一時難覓,父親便爲我們向村中一杜姓的養牛人家訂購了一份牛奶。 
  他們家養著兩頭奶牛,每天能産奶一佰斤。 
  父親跟他們反複叮囑不要添加任何東西,那人道: 
  大爺,你老如果連我都不相信,您自己親自來擠就是了。

  小表弟將車停在我父親居住的院落外。 
  我父親早就在路邊迎候了。 
  陪同父親在那裡迎候的還有我二嫂與一些年輕的女性,大約都是本家的侄媳婦們。 
  我二嫂一把搶過孩子,年輕女子們將小獅子從車內架下來,攙扶著進院,然後進入早就布置好了的「坐月子」的房間。

  二嫂揭開襁褓一角,讓父親觀看這個遲來的孫子。
  父親熱淚盈眶,嘴裡連聲說好。
  我看到這個頭發烏黑面色紅潤的嬰兒,心中佰感交集,眼淚也奪眶而出。

  先生,這個孩子,使我恢複了青春也給我帶來了靈感。
  他的孕育與出生,盡管比一般的孩子要艱難曲折,而且今後,圍繞著他的身份確認,很可能還會産生諸多棘手的問題,但正如我姑姑所說:隻要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
  他必將成爲這個國家的一個合法的公民,並享受這個國家給予兒童的一切福利和權利。
  如果有麻煩,那是歸我們這些讓他出世的人來承擔的。
  我們給予他的,除了愛,沒有別的。

  先生,從明天開始,我將鋪開稿紙,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這部難産的話劇。
  我給您的下一封信,將是一部也許永遠也不可能上演的劇本:
  《》。

第四部 完 

    【 轉自 莫言小說:《

 

 

 

 

 

 

 

「蝌蚪」之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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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親愛的先生:

  我終於完成了這個劇本。

  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事件,與我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寫作時,有時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實記錄還是在虛構創新。
  我僅僅用了五天的時間就寫完了牠。
  我就像一個急於訴說的孩子,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訴家長。五十多歲的人自比孩子,這很矯情,但確是真實感受。
  一個寫作者,如果連這點矯情的勇氣都沒有,那就可以擱筆了。

  這個劇本,應該是我姑姑故事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劇本中的故事有的盡管沒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過,但在我的心裡發生了。
  因此,我認爲牠是真實的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我」「姑姑」為「蝌蚪」接生「遲來的娃」之故事。

莫言說:「我的很多小說都是從一個真實人物漸漸地發展過來的。姑姑呢也是這樣,她是我們高密東北鄉聖母級的人物,有很高的威信,接生了三代人,數萬條生命通過她的手來到了人間。當然小說中的姑姑和現實中的姑姑區別是很大的,現實中的姑姑晚年生活是很幸福的,她在計劃生育工作期間實際上也偷偷地幫了許多人。她絕對不像小說裡那樣是個鐵面無私的像一個判官那樣的人物。她是非常有人情味的。」(嚴峰:《「蛙」——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磋乎!

莫言之《》,先以「書信體」之寫作形式,記敘著「蝌蚪」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寫信,訴說「」「姑姑」之故事。信箋寫著寫著,其便不由自主地把「蝌蚪」自己之經歷,也放入進去現身說法,借機抒發。直至最後,其講述自己故事之沖動,甚至淹沒了講「」「姑姑」傳奇經曆之熱情,「」「姑姑」之故事反而變成了一種附帶。《》之末部,則採用了「戲劇」之表現形式,將其樸素之敘述插上兩個翅膀,成為其作品之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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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之懺悔,以及對「日本文友」之訴求。其這樣寫道:

  先生,我原本以爲,寫作可以成爲一種贖罪的方式。但劇本完成後,心中的罪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沈重。
  ……現在,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地意識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禍首。是我爲了那所謂的「前途」,把王仁美娘倆送進了地獄。
  我把陳眉所生的孩子想象爲那個夭折嬰兒的投胎轉世,不過是自我安慰。
  這跟姑姑制作泥娃娃的想法是一樣的。
  每個孩子都是唯一的,都是不可替代的。
  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遠也洗不淨呢?
  被罪感糾纏的靈魂,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

  先生,我期待著您的回答…… 

正如莫言所說:「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在懺悔,我作爲一個作家、一個男人的懺悔。因爲我們都是從曆史走過來的人,而且親身經曆了計劃生育最嚴峻的年月……」(肖秋生:《莫言印象:面對蒼生背對文壇》

面對媒介對於莫言作品——《》體裁上之質疑,莫言2011 8 26 日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中外媒體見面會上表示,自己在作品中提出了一個觀念,「要把自己當成罪人來寫,當某種社會災難或浩劫出現的時候,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必須檢討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值得批評的事情。《蛙》就是一部把自己當罪人寫的實踐,從這些方面來講,我認爲《蛙》在我 11 部長篇小說裡是非常重要的。」(莫言:《寫作時要把自己當成罪人》

嗚呼!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美國當代文學理論家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1928 -在其著作《文學死了嗎》中,有這麼一個駁論:文學的終結」與「文學的永恆」。其認為,文學為一種魔法,文學有種起死回生的力量。所以,文學為非常神奇的一種東西。

佛家認為,真正之文字,即書寫文字之能力,不為憑聰明而得之,乃為「悟道」之後那自然流露。隻有悟道之後,才能找到你心中那個「」,才能超越「三界」——即眾生所居之慾界、色界和無色界,得以徹底解脫。

竊以為莫言以一種輕松和幽默之筆調,書寫著其親身經歷之沈重和痛苦那人生,實際上則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之人們那剪影。其之「懺悔」,乃對「生命」之敬畏與反思。所以,莫言之《》,不失爲一部批判現實主義之傑作。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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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五部    

  親愛的先生:

  我終於完成了這個劇本。

  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事件,與我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寫作時,有時候分不清自己是在如實記錄還是在虛構創新。
  我僅僅用了五天的時間就寫完了牠。
  我就像一個急於訴說的孩子,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訴家長。五十多歲的人自比孩子,這很矯情,但確是真實感受。
  一個寫作者,如果連這點矯情的勇氣都沒有,那就可以擱筆了。

  這個劇本,應該是我姑姑故事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劇本中的故事有的盡管沒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過,但在我的心裡發生了。
  因此,我認爲牠是真實的。

  先生,我原本以爲,寫作可以成爲一種贖罪的方式。但劇本完成後,心中的罪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沈重。
  王仁美和她腹中孩子——當然也是我的孩子——之死,盡管我可以用種種理由爲自己開脫,盡管我可以把責任推給姑姑、推給部隊、推給袁腮,甚至推給王仁美自己——幾十年來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但現在,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地意識到,我是唯一的罪魁禍首。是我爲了那所謂的「前途」,把王仁美娘倆送進了地獄。
  我把陳眉所生的孩子想象爲那個夭折嬰兒的投胎轉世,不過是自我安慰。
  這跟姑姑制作泥娃娃的想法是一樣的。
  每個孩子都是唯壹的,都是不可替代的。
  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遠也洗不淨呢?
  被罪感糾纏的靈魂,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

  先生,我期待著您的回答。

                                                                                             蝌蚪

                                                                                            二〇〇九年六月三日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産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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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蛙初鳴,晨光乍醒

  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 
  大門富麗堂皇,看上去像政府機關。 
  門口左側的大理石貼面門垛子上,懸挂著醫院的牌子。

  大門右側豎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鑲嵌著數佰張姿態各異的嬰兒照片。

  一個身穿灰制服的保安,筆挺地立在大門左側,對一輛輛開進開出醫院的豪華轎車敬禮,注目。他的動作因過分誇張而顯得滑稽可笑。

  一輪巨大的月亮在天幕上熠熠生輝。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書信中,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敘述著「蝌蚪」之反思,以及對「日本文友」之訴求。

高人啊高人,你爲何要將我從夢中喚醒?我醒來,似乎又沒醒,我似乎明白了,但似乎還糊塗,我期待著你引領我走出黑暗,但在這黑暗和光明的交界處,你卻扔下我飄然而去,仿佛化爲一縷清風。我本來可以隨你而去,但臨行時卻突然失去了勇氣。我用自己的手殺死了這個超越自我的機會,我的手不受我的控制。我夢到你讓我在這古老的渡口等你,等你渡我,渡我到彼岸,但河上隻有越來越濃的霧,卻見不到你的身影。莫言說:在《蛙》中,我自我批判的徹底嗎?不徹底。我知道。今後必須向徹底的方向努力……必須清楚地知道,『高人』並不是我,真正的好小說還沒有被『發明』出來。要把目光向那個方向看,盯著在那個荊棘叢生、沒有道路的地方。那裡有絕佳的風景,那裡有『高人』在向我們招手。」(莫言:《我們的荊軻》

磋乎!

池蛙初鳴,晨光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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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劇本之啟始,描述了「蝌蚪」同學——「陳鼻」女兒「陳眉」産後餘生之故事。其這樣寫道:

  ……什麽?你媽媽沒有奶?沒有奶算什麽媽媽?你們天天說進步,我看你們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陰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們把自己該幹的活兒讓牛去做,讓羊去做。喫牛奶長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喫羊奶長大的孩子有羊膻氣,隻有喫人奶長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兒。…… 

正如莫言所說:「陳眉懷孕的過程對她實際上是一種拯救。她原來感覺她這樣的人生不如死,但是懷孕之後她感覺到生命的可貴:我竟然也孕育了一個孩子,而且這個孩子是在我殘破的外表、殘破的肢體之內孕育出來的,他應該是我的生命的一種延續。這讓她認識到,即便是我這樣殘破的生命的存在也是有價值的,因爲我爲人類繁衍的河流增添了一條捐捐細流……文學我想就是這樣,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絕望,但是讓大家也明白,我們在絕望當中也有希望。」(嚴峰:《蛙: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嗚呼!

水滴石穿,文學真好玩!

大幕,存在於人們生活中。莫言之《》,幕布初啟,便有著深遠之思想表達。其直白、簡樸之描述,讓字句間被詩性之天賦浸透,散發出淩厲綿長之墨香和鐵氣。從中,人們可以窺見,即使生活不可改變,至少自己在努力去改變。此為「」「」之希望。因為「隻有喫人奶長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兒」。這就是漢字之力量、文學之魔幻。

竊以為,一個人之文字出場方式,基本上就決定了其一生文字之重量。而莫言,不愧為一位「會講故事的人」。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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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五部    

九幕話劇

   

  人物表:

    —— 退休婦科醫生,七十余歲
    ——劇作家,姑姑的侄子,五十余歲
  小  獅 子——曾是姑姑的助手,蝌蚪之妻,五十余歲
    ——代孕者,二十余歲。火災幸存,嚴重毀容
    ——陳眉之父,蝌蚪小學同學。街頭流浪者,五十余歲
    ——蝌蚪小學同學,牛蛙公司老板,暗中經營“代孕公司”。五十余歲
  小  表 弟——名金修,蝌蚪的表弟,袁腮的部下,四十余歲
    ——蝌蚪小學同學,飯館老板。五十余歲
  派出所長——警官,四十余歲
    ——女警官,剛剛從警校畢業的學生,二十余歲
  郝  大 手——民間泥塑大師。姑姑丈夫
    ——民間泥塑大師,姑姑的追隨者
  劉  貴 芳——蝌蚪小學同學,縣政府招待所所長
  高  夢 九——中華民國時期的高密縣長。
  衙役數人。
  醫院保安兩名。
  黑衣蒙面人兩名。
  電視台攝影女記者等數人。

 

第一幕

 

  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 
  大門富麗堂皇,看上去像政府機關。 
  門口左側的大理石貼面門垛子上,懸挂著醫院的牌子。

  大門右側豎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鑲嵌著數佰張姿態各異的嬰兒照片。

  一個身穿灰制服的保安,筆挺地立在大門左側,對一輛輛開進開出醫院的豪華轎車敬禮,注目。他的動作因過分誇張而顯得滑稽可笑。

  一輪巨大的月亮在天幕上熠熠生輝。 
  幕後傳來鞭炮聲,不時有燦爛的禮花照亮天幕。

  保安:從衣兜裡摸出手機查看短信,忍不住笑出了聲)嘻……

  保安領班從大門內側悄悄溜出來。

  領班:悄悄地站在保安身後,低聲厲喝)李甲台,笑什麽你?!(感到有什麽東西蹦到腳面上。)咦,什麽季節了,怎麽還有這麽多小青蛙?!你笑什麽?
  保安:突被驚嚇,手忙腳亂,慌忙立正)報告班長,地球變暖,溫室效應;沒笑什麽……
  領班:沒笑什麽?你笑什麽?(抖著蹦到腳上的小青蛙)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又要地震?我問你笑什麽?
  保安:看看四周無人,笑著說)班長,這段子太好玩了……
  領班:我跟你們說過,上班時間不許發短信!
  保安:報告班長,我沒發短信,我隻是看了幾條短信。
  領班:那不一樣嗎?這要是被劉處長撞見,你的飯碗就砸了。
  保安:砸了就砸了唄,反正我也不想幹了,牛蛙養殖公司老板是我表姨夫,我娘已經跟我表姨說了,讓我表姨跟我表姨夫說說,讓我表姨夫把我弄到他那裡去上班……
  領班:不耐煩地)好了好了,你表來表去,把我都表糊塗了。你有個表姨夫可投靠,自然不怕砸飯碗,但老子還要靠著這個飯碗喫飯呢!所以啊,上班期間,收發信息,接聽電話,概不允許!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長!
  領班:小心著點!
  保安:挺胸立正)是,班長!(忍不住又笑起來)嘻……
  領班:你小子喝了母狗尿了,還是做夢娶了個小富婆?說,到底笑什麽?!
  保安:我沒笑什麽啊……
  領班:伸出右手)拿來!
  保安:什麽?
  領班:你說什麽?手機!
  保安:班長,我保證不看了行麽?
  領班:少啰嗦!你拿不拿?不拿我立刻向劉處報告。
  保安:班長,我正在戀愛,沒有手機不行……
  領班:你爹戀愛那會兒,連電話都沒有不是照樣把你娘弄到手了嗎?——快點!
  保安:無奈地將手機遞給領班)不是我要笑,是這條短信太好笑了。
  領班:操作手機)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條什麽消息讓你笑成這樣兒……爲了培育優秀短跑運動員,國家體委下令讓男子佰米冠軍錢豹和女子長跑冠軍金鹿結婚。金鹿懷孕足月,到醫院生孩子。錢豹問醫生:我老婆生了個啥孩子?醫生說:沒看清,一生出來就跑沒影了——就這老掉牙的段子也值得你笑?看我給你念幾條。(領班摸出自己的手機,欲讀,突然醒悟,將自己的手機連同保安的手機裝進自己的口袋)今晚是中秋佳節,劉處說了,越是節日越要提高警惕!
  保安:伸手討要)我的手機!
  領班:暫時沒收。下班後還你!
  保安:央求)班長,這大過節的,家家團圓,戶戶歡聚,喫月餅,放鞭炮,賞明月,談戀愛,可我,像根棍子一樣戳在這裡,連給女朋友發發短信這點樂子也被你剝奪了。
  領班:別哆嗦,好好值班。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一切可疑分子阻止在大門之外……
  保安:行喽,你別聽那劉大頭忽悠了,大過節的,誰到這裡來?強盜、小偷也要過節啊!
  領班:嚴肅點!你以爲這是逗你玩嗎?(壓低聲音,神秘地)春節之夜,就有一夥恐怖分子,沖進(聲音含混)婦嬰醫院,搶走了八個嬰兒,作爲人質……
  保安:嚴肅起來)噢……
  領班:神秘地)你知道誰的「二奶」住在我們醫院等待分娩嗎?
  保安:側耳細聽
  領班:低聲,神秘地)……你現在明白了嗎?記住,那輛黑色的「大奔」和那輛綠色的「寶馬」,都是他的座駕,要立正敬禮,注目追送,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保安:是,班長!(伸手)現在您可以把手機給我了吧?
  領班:不行,絕對不行,今晚是好日子,不僅金老板的太太有可能生,宋書記兒媳婦的預産期也是今晚,黑色奧迪 A6 車號 08858,你就給我把眼睛瞪起來吧!
  保安:不滿地)這些小兔崽子,真會找時候出生!——我女朋友說,今晚的月亮,是五十年來最大最圓的(仰望月亮),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領班:嘲諷地)別酸了!上學時好好背,還用得著當保安?(警惕地)那是什麽?!

  陳眉穿一黑袍,臉蒙黑紗,手裡拿著一件紅色的小毛衣上場。

  陳眉:身體搖搖晃晃,如同醉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裡啊?娘來找你,你藏到哪裡去了……
  保安:又是她,神經病。
  領班:去把她轟走!
  保安:立正站好)我不能擅離崗位!
  領班:我命令你把她轟走!
  保安:我在站崗!
  領班:大門兩側五十米都是你警戒的範圍!
  保安:大門周圍如發生可疑情況,值班門衛應堅守崗位,嚴防可疑分子沖進大門,並立即向領班報告。(從腰間摘下報話機)報告班長,大門右側廣告牌下發現一可疑分子,請火速增援!
  領班:他媽的,你這小子!

  燈光聚焦在廣告牌前。

  陳眉:指點著廣告牌上的嬰兒照片)孩子,我的孩子,娘在叫你,你聽到了嗎?你在跟娘藏貓貓,躲著不見娘?小淘氣,小寶貝,快出來,娘給你喂奶,你要不來,娘的奶就要被小狗搶去了……(指點著廣告牌上的一個孩子)你要喫我的奶?不,不給你喫,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雙眼皮,大眼睛,你是個小眯眼兒……你也想喫我的奶,可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臉蛋兒紅撲撲的,像個蘋果,可你是黃臉皮……你更不是了,我的孩子是個男的,大胖小子,可你分明是個小丫頭兒,丫頭片子不值錢……(清醒地)生男孩給五萬,生女孩隻給三萬!你們這些雜種,重男輕女,封建主義,你們的娘不是女的?你們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這世界不就完蛋了嗎?你們這些高官,大知識分子,有學問的大明白人,怎麽連這麽點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怎麽,你說你是我孩子?小兔崽子,你是聞到我的奶味兒,被饞壞了吧?(抽動鼻孔)你想騙我,小兔崽子,做夢吧!我告訴你吧,即便你們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即便你們把我的孩子和一仟個孩子混在一起,我用鼻子,也能把我的孩子找出來。你娘難道沒跟你說過?一個孩子有一個孩子的氣味!你想喫奶找你娘去,對,你們這些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叫娘,叫媽媽,喫奶不叫喫奶,叫喫媽媽……什麽?你媽媽沒有奶?沒有奶算什麽媽媽?你們天天說進步,我看你們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陰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們把自己該幹的活兒讓牛去做,讓羊去做。喫牛奶長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喫羊奶長大的孩子有羊膻氣,隻有喫人奶長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兒。你們想花錢買我的奶?休想,你們搬來一座金山我也不賣,我的奶,要留給我的孩子喫。……孩子,你快來啊……你不來,娘的奶就要被這些小孩搶去了,你看看,他們多饞啊,嘴巴都張開了;他們都餓了,他們的媽媽都把奶賣了,賣了換成了化妝品塗到臉上,賣了換成香水灑到身上了,她們都不是好媽媽,隻顧自己臭美,不管孩子的健康……好孩子,快來啊……
  領班:立正,敬禮)女士,這裡是婦嬰醫院,産婦和嬰兒都需要安靜,因此,請你立即離開這裡,不要在這裡喧嘩吵鬧!
  陳眉:你是誰?你在這裡幹什麽?
  領班:我是保安!
  陳眉:保安是幹什麽的?
  領班:維持社會秩序,保衛機關、學校、企事業單位、郵局、銀行、商場、飯店、車站等等的安全!
  陳眉:我認識你!(狂笑)我認識你,你是袁腮的保鏢,人家都管你們叫看門狗!
  領班:不許你侮辱我們的人格!如果沒有我們,社會就要亂套!
  陳眉:就是你,搶走了我的孩子!你脫了白大褂,摘了大口罩我也認識你!
  領班:驚恐地)女士,你說話要負責任,當心我告你誣陷罪!
  陳眉:你以爲換上這套衣服我就不認識你了?!你以爲你穿上一套保安制服就成了好人?!你就是袁腮養的一條狗,萬心,那個老妖婆,把我的孩子接下來,隻讓我看了一眼……(痛苦地)不……她一眼都沒讓我看……她們用白布蒙著我的臉,我想看看自己的孩子,隻看一眼,可她們,一眼都不讓我看就把我的孩子搶走了……但我聽到了我孩子的哭聲,他哭著要找我,他也想見我,天下哪有不想見母親的孩子?可她們把他強行抱走了。我知道他餓了。他想喫奶,你們都知道,母親的初乳對孩子是多麽寶貴,你們以爲我文化水平低,不懂這些事,但我懂,我什麽都懂。我把全身最精華的東西都輸送到乳房裡,連骨頭裡的鈣、骨髓裡的油、血裡的蛋白質、肉裡的維生素都擠到乳房裡,我的孩子喫了我的奶就能不感冒、不拉稀、不發燒,長得快,長得好,長得俊,但你們連一口奶都不讓他喫就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上前撕擄領班
  領班:慌亂地)女士,你認錯人啦,你一定是認錯人了,什麽袁()腮,方臉的,我根本不認識……
  陳眉:你當然不會說認識!你們這些賊,強盜,偷孩子、賣孩子的魔鬼。你們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們。不是你們把我的孩子搶走之後,還給我服了兩片安眠藥讓我睡覺嗎?我醒了之後,你們不是騙我說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嗎?不是你們,弄來一隻剝了皮的死貓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那就是我孩子的屍體嗎?你們這些強盜,搶走了我的孩子,還要賴掉我的勞務費,你們說好生了男孩給我五萬,可你們說我生了死胎,隻給我一萬,你們抱走我的孩子,還想來搶我的初乳!你們拿著碗和奶瓶來擠我的初乳,說一毫升十元錢!畜生,我的初乳是留給我的孩子的。十元錢?十萬元也不賣!
  領班:女士,我再一次請你離開這裡,否則,我就報警了。
  陳眉:報警?報警好啊!我正要找警察呢,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丟了孩子,警察管不管?
  領班:一定會管,別說是丟了孩子,即便是丟了一條小狗,警察也會幫你找的。
  陳眉:那好,我去找警察。
  領班:對,趕快去。(指點方向,從這條街往前走,遇到紅綠燈右拐)在那家歌舞廳旁邊,就是濱河路公安派出所。

  一輛轎車鳴著笛從醫院裡開出來。

  陳眉:愣怔片刻,突然驚醒似的)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就是被他們抱到這輛車拉走了。(向轎車沖去)你們這些賊,還我的孩子……

  領班試圖阻攔,但陳眉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氣。將領班撞了一個趔趄。

  領班:氣急敗壞地)攔住她!

  站在門口的保安也撲上來,將攔住車輛的陳眉拖住。 

  陳眉拼命掙紮。 

  領班上來,二人合力欲制服陳眉。 

  掙紮中,陳眉的蒙面黑紗脫落,顯出一副燒傷病人的猙獰可怖的面孔。 

  兩位保安嚇得連連倒退。

  保安:我的媽呀——!
  領班:看著地上被車輪輾碎和人腳踩死的小青蛙)媽的,從哪裡來了這麽多鬼東西!

  ——幕落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瘋言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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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取蛙聲一片!

  在綠色燈光照耀下,整個舞台像一個幽暗的水底世界。 
  舞台深處,有一個周圍生滿細草的山洞。 
  從山洞中,不時傳出青蛙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 
  有十幾個嬰兒,從舞台上方垂挂下來。他們四肢抽動,哭聲連成一片。

  舞台前部,擺放著兩個制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盤腿坐在案後,聚精會神地團弄著泥巴。

  姑姑從洞裡爬出來。她身穿一襲肥大的黑袍,頭發蓬亂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劇本之啟始,描述了「蝌蚪」同學——「陳鼻」女兒「陳眉」産後餘生之故事。

……眼見著衆人暧昧的面孔,耳聞著好漢們的嗤笑譏諷,羲和的龍車隆隆西去,易水的濁浪滾滾東行,卻爲何聽不到天河裡的槳聲?……」(莫言:《我們的荊軻》

嗚呼!

風蕭蕭兮易水寒!

莫言《蛙》中所表述之人物,乃那個時代之產物,與那個時代背景有關。在作品中,莫言針對時弊,嫺熟地運用其之「春秋筆法」,在文中呼風喚雨,「玄機」暗藏,直指人心。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劇本之中,描述了「我」「姑姑」、「郝大手」以及「秦河」仨之「瘋人諷語」。其這樣寫道:

  ……
  
姑姑:……無限神往地)讓你們的哭聲感天動地。讓你們的哭聲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陰沈沈地)當心他們的哭聲把那拽進地獄!
  姑姑:在那些懸挂的孩子之間,用輕盈的步伐來回穿行著,宛如一條魚在水中輕快地遊動。她一邊穿行,一邊用巴掌拍打著那些嬰兒的屁股)哭啊,寶貝們,哭啊!你們不哭,說明你們有毛病;你們哭,說明你們很健康……
  郝大手:神經病!
  秦河:你說誰呢?
  郝大手:說我呢!
  秦河:說你當然可以,說我那是不行的。
  
…… 

莫言說:「文學我想就是這樣,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絕望,但是讓大家也明白,我們在絕望當中也有希望。」(嚴峰:《蛙: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莫言之《》,籍「東北高密鄉」為背景,以敏銳、犀利之目光,大膽、深刻之思想,批判、反思之鋒芒,將現實生活之亂象,陳鋪於光天化日之下。宛如醫生診斷出一個病患之病因一樣,針對病因開出藥方就有了妙手回春之可能;假如一個病人諱疾忌醫,並不承認自己有病,那麽再好之藥方也無濟於事。

正如莫言所說:「沈從文先生曾說過:小說要『貼著人物寫』。這是經驗之談,淺顯,但管用。淺顯而管用的話,不是一般人能說出來的。……寫人。寫人的成長與覺悟,寫人對『高人』境界的追求。由人成長爲『高人』,如同蠶不斷吃進桑葉,排出糞便,最終『接近於無限透明』。喫進桑葉是聆聽批評,排出糞便是自我批判」(莫言:《盯著人寫》

磋乎!

東北高密鄉裡,聽取蛙聲一片!

在如夜之幕布上,在綠色燈光照耀下那個幽暗而周圍生滿細草之山洞裡,喧雜之人聲、蛙鳴。以及被筆墨擊穿之幻象,正從深邃之縫隙間透露出一線光亮,而那正是給予人們智慧和勇氣,指引人們走向未來之希望。

倘若一個人面對曆史,承認「真相」之實然,那麽,其便有了記錄「真相」之選擇。而《》之「瘋言諷語」,便為莫言籍文字將這一「選擇」送到了每一個「讀者」之眼前。「真相」不隻是圍困某個人之自由和希望,而是圍困著「真相」下之所有人。因此,記錄「真相」,應是每一個具有「良知」之人那義務和責任。

竊以為莫言之《》,正為記錄「真相」之選擇那理想與行動。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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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五部    

第二幕

 

  在綠色燈光照耀下,整個舞台像一個幽暗的水底世界。 
  舞台深處,有一個周圍生滿細草的山洞。 
  從山洞中,不時傳出青蛙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 
  有十幾個嬰兒,從舞台上方垂挂下來。他們四肢抽動,哭聲連成一片。

  舞台前部,擺放著兩個制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盤腿坐在案後,聚精會神地團弄著泥巴。

  姑姑從洞裡爬出來。她身穿一襲肥大的黑袍,頭發蓬亂。

  姑姑:像背書一樣)俺叫萬心,今年七十三,當婦科醫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後,也日夜不得閑。經俺的手接出來的孩子,統共是九仟八佰八十三……(仰起臉,看著那些空中懸挂的孩子)孩子們,你們哭得真是好聽啊!聽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裡就踏踏實實;聽不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中就空空蕩蕩。你們的哭聲,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你們的哭聲,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沒有錄音機,沒能把你們出生時的哭聲錄下來。姑姑活著的時候,每天放你們的哭聲;姑姑死後,在葬禮上,也放你們的哭聲。九仟八佰八十三個孩子一齊哭,那該是多麽動聽的音樂……(無限神往地)讓你們的哭聲感天動地。讓你們的哭聲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陰沈沈地)當心他們的哭聲把那拽進地獄!
  姑姑:在那些懸挂的孩子之間,用輕盈的步伐來回穿行著,宛如一條魚在水中輕快地遊動。她一邊穿行,一邊用巴掌拍打著那些嬰兒的屁股)哭啊,寶貝們,哭啊!你們不哭,說明你們有毛病;你們哭,說明你們很健康……
  郝大手:神經病!
  秦河:你說誰呢?
  郝大手:說我呢!
  秦河:說你當然可以,說我那是不行的。(自負地)因爲我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泥塑藝術家。盡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們的事。在玩弄泥巴這個行當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須學會自己擡舉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當成一個東西,那誰還會把你當成一個東西?俺捏出來的孩子,是真正的藝術品,一個值一佰美金。
  郝大手:都聽到了吧?什麽叫不要臉呢?我團弄泥巴那會兒,你還在地上爬著找雞屎喫呢!?老子是縣長任命的民間工藝美術大師!你算什麽?
  秦河:同志們,朋友們,都聽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臉,你是厚顔無恥,你是神經病,你是強迫症,你捏了一輩子泥孩子,至今還沒捏出一個成品,你總是捏一個毀一個,總是以爲下一個會比上一個好。你就是那個在玉米田裡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們,朋友們,你們看看他那兩隻手,什麽「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鴨子的腳,指頭縫裡生著蹼膜……
  郝大手:憤怒地將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這個神經病,立刻從這裡滾走!
  秦河:你憑什麽讓我滾走?
  郝大手:因爲這是我的家。
  秦河:誰能證明這裡是你的家?(指著姑姑與那些懸挂著的孩子)她能證明嗎?他們能證明嗎?
  郝大手:指姑姑)她當然能夠證明。
  秦河:憑什麽她就能證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憑什麽說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爲我和她結過婚。
  秦河:誰能證明你和她結過婚?
  郝大手:因爲我和她睡過覺!
  秦河:痛苦萬端,抱著頭)不——!你是個騙子!你騙了我,我爲你耗費了青春,你答應過我,你說你不會和任何人結婚,一輩子也不結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幹什麽?我跟你可是有約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當時跟你說,要我嫁給你可以,但你必須接受他,把他當我的弟弟,容他瘋,容他傻,容他胡言亂語;管他吃,管他住,還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還要容他與你睡覺是不是?
  姑姑:神經病,你們都是神經病!
  秦河:怒指郝大手)他才是神經病,我的神經很正常!
  郝大手:叫囂也沒有用,惱羞成怒也沒用。哪怕你把拳頭舉得比樹還高,哪怕你眼睛裡蹦出鮮紅的櫻桃,哪怕你頭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裡飛出小烏,哪怕你渾身長遍豬毛,也無法改變你是神經病!這個事實,用鋼鑿子,鐫刻在石頭上!
  姑姑:嘲諷地)這滿嘴的歪詞,是從蝌蚪的劇本上學來的吧?
  郝大手:指著秦河)你每隔兩個月,就要到馮耳山精神病院住三個月。在那裡,你穿緊身衣,喫鎮靜劑,實在不行還要坐電椅。你被他們折騰得皮包著骨頭,眼珠子發直,好像一個非洲的孤兒。你的小臉上沾滿了蒼蠅屎,好似一塊舊牆皮,你從那裡逃出來,又有兩個月了吧?明天,或者後天,你又該到那裡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護車的警笛聲,秦河渾身顫栗,跪在地上)你這次進去,就不要出來了。你這樣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來就會給這個和諧的社會增添不和諧的因素!
  姑姑:夠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醫生,我就把你永遠關在那裡,我要用電棍擊打你,讓你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讓你徹底休克,永遠不要醒來。即便是醒來,也要讓你徹底失去記憶。(秦河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兒,嘴巴裡發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郝大手:你這叫毛驢打滾兒,雕蟲小技。滾。繼續滾;看,你的臉變長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變大了;你馬上就會變成一頭毛驢;毛驢拉磨,在磨道裡轉圈子。(秦河四肢著地,高高地翹著屁股,模仿毛驢拉磨)對,就這樣,真是一頭好驢!磨完這二升黑豆,再磨一鬥高粱。好驢不用戴遮眼,好驢不會偷喫磨盤上的面。好好幹,主人不會虧待你,我已經拌好草料,等你來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這個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說過,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顧那些孩子吧,別讓他們凍著,也別讓他們餓著。但也不能讓他們喫得太飽,也不能讓他們穿得太暖。就像你反複說過的:嬰兒若要安,三分饑餓三分寒。(轉對秦河)你怎麽不拉啦?你這頭懶驢。非要用鞭子抽著你才肯幹活嗎?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個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郝大手:起來,不要裝死!這樣的把戲,你玩過不止一次了!這樣的把戲,我已經見過許多遍了。這樣的把戲,糞堆上的屎殼郎都會。你想用裝死來嚇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馬上死,一分鍾也不要耽擱!

  姑姑急忙上前,欲對秦河進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攔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我再也不允許,你用那種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動,郝大手跟著往左移動;姑姑往右移動,郝大手跟著往右移動。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們醫生的心目中,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健康的人,一種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過我的父母,今天他突發了疾病,我也要忘記仇恨將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強奸我時突發癲癇,我也要將他推下去進行救治!
  郝大手: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痛苦地低語著)你到底承認了,你到底還是跟他們兄弟倆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關係。
  姑姑: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仟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認曆史的,就是曆史的唯物主義者;凡是否認曆史的,就是曆史的唯心主義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邊,將他攬進懷裡,像懷抱一個嬰兒一樣,搖晃著,低聲唱著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無淚……想寫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記不住你的歌詞……想親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擁抱找不到你的身體……
  
一個身穿綠色小兜肚(兜肚上繡著一隻青蛙)、頭皮光溜溜猶如一塊西瓜皮的孩子,率領著一群坐著輪椅、拄著雙拐、前肢上纏著繃帶(由兒童扮演)的青蛙,從那個幽暗的洞裡鑽出來。 
  
綠孩子大聲喊叫著:討債!討債! 
  「青蛙」們發出嘎嘎咕咕的叫聲。

  姑姑一聲慘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閃著那個綠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過來的秦河抵擋著綠孩子與青蛙們的攻擊,保護著姑姑下場。綠孩子與青蛙們追下。

  ——幕落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開封府「包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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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之本性,即為理性!

  公安派出所來訪接待室。 
  室內隻有一張長桌,桌上擺有一部電話。 
  牆上挂著錦旗、獎狀之類。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後,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陳眉就座。 
  陳眉依然是那身裝束: 
  黑袍遮體,黑紗蒙面。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劇本之啟始,描述了「我」「姑姑」、「郝大手」以及「秦河」仨之「瘋人諷語」。

莫言之《》中,那身穿一襲肥大黑袍、頭發蓬亂之「」「姑姑」從黑黝黝之洞裡爬出來,說:「……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仟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認曆史的,就是曆史的唯物主義者;凡是否認曆史的,就是曆史的唯心主義者!……」(莫言:《蛙》

嗚呼!

真理之本性,即為理性!

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 Jacques Rousseau1712 - 1778)認為,理性意識」,支配著社會曆史之發展。其在《社會契約論(Du Contrat Social1762》中提出,一個理想之社會,應建立在人與人之間,而非人與政府之間那契約關係中。「人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中。」並斥責了現世人類文明制度所扭曲人性之詭謬。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劇本之中,描述了「蝌蚪」同學「陳鼻」之女——「陳眉」怒闖「開封府」之情景。其這樣寫道:

  …… 
  小魏:一本正經,學生腔調)來訪公民,請坐
  陳眉:沒頭沒尾地)大堂前爲什麽不設上兩面大鼓?
  小魏:什麽大鼓?
  陳眉:過去都是有大鼓的,你們爲什麽不設?不設大鼓老百姓怎麽擊鼓鳴冤?
  小魏:你說的那是封建社會的衙門!現在是社會主義,那些玩意兒早就廢除了。
  陳眉:開封府就沒有廢除……
  小魏:……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陳眉:我要見包龍圖。 

  ……

  派出所長推門進來。

  所長:哭哭鬧鬧的。有話好好說嘛!
  陳眉:跪下)包大人,您要爲民女做主啊……
  所長:這是什麽呀?亂七八糟的。
  小魏:悄聲)所長,這很可能是一樁驚天大案!(將筆錄遞給所長,所長隨便翻看著)很可能涉及到組織婦女賣淫罪與拐賣兒童罪!
  陳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長:好了,民女陳眉,你的狀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會報告給包大人知道,你現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陳眉下。

  小魏:所長!
  所長:你剛來,不了解情況。這個女人,是東麗玩具廠火災的受害者,神志不清,許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們愛莫能助。
  ……

莫言之《》,融合著東西方文化之色彩。其中所涉及之「」、「懺悔」以及「救犢」等觀念,明顯屬於西方之「意識」範疇。在作品中,莫言企用東方之神奇人物——「包龍圖」,坐鎮「開封府」——「高密東北鄉」來為「陳眉」那被「狸貓換太子」之「代孕」「斷冤」,實乃「滑稽」。本來「牛蛙公司」那「代孕中心」之勾當,實屬見不得人之「違法行為」,被「派出所」年輕女警察「魏英」察覺。而被「陳眉」視為「包龍圖」那「派出所」所長,卻「視若罔聞」。一個「如花似月」之「陳眉」,悲催為「人鬼難辯」,隻得以黑紗遮面……這些場景,觸目驚心,誰之過矣?!

曆史之理性,本身便為一種殘酷之理性。既得利益者,樂於歌舞升平,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那麽沒有既得利益之人,甚至將失去「世界」之「」,會如何對待「生存和尊嚴」與「生命和鮮血」間之價值吶?!

盧梭認爲,最初之自然人「完全是爲他自己而生活的」(盧梭:《愛彌爾》)。「原始人首先愛的是他的生命,他關心的是他的生存。土地對他提供的産品,都是他需要的東西,他的本能促使他去享用這些東西。」(盧梭:《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在人的需要與地球的造物之間的關係便是:隻要落地,便能生存。但是,在人們聯合起來共同勞作之前,唯有自然獨自照看這種平衡。」(盧梭:《論語言的起源》

莫言說:「許多人將目光盯在計劃生育問題上,這不能說不對,但不符合我的創作本意。我的本意是寫人,寫『姑姑』……她的悲歡與離合,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她的反思與忏悔,她的偉大與寬厚,她的卑微與狹窄。寫出她與時代的和諧與沖突,寫出她的職業道德與時代任務的對抗與統一。寫的看似一個人,實則是一群人。……揭露社會的陰暗面容易,揭露自己的內心陰暗困難。批判他人筆如刀鋒,批判自己筆下留情。這是人之常情。作家寫作,必須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須與人之常情對抗,因爲人之常情經常會遮蔽罪惡。」(莫言:《盯著人寫》

磋乎!

天竟物擇。

竊以為,曆史,為人民創造滴。古代之「包龍圖」為「現實」之斷怨,乃不切實際滴。而莫言之《》,不失為一部「現實主義」之傑作。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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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五部    

第三幕

 

  公安派出所來訪接待室。 
  
室內隻有一張長桌,桌上擺有一部電話。 
  牆上挂著錦旗、獎狀之類。

  女警官小魏端坐在桌子後,指指桌前的一把椅子,示意陳眉就座。 
  陳眉依然是那身裝束: 
  黑袍遮體,黑紗蒙面。

  小魏:一本正經,學生腔調)來訪公民,請坐。
  陳眉:沒頭沒尾地)大堂前爲什麽不設上兩面大鼓?
  小魏:什麽大鼓?
  陳眉:過去都是有大鼓的,你們爲什麽不設?不設大鼓老百姓怎麽擊鼓鳴冤?
  小魏:你說的那是封建社會的衙門!現在是社會主義,那些玩意兒早就廢除了。
  陳眉:開封府就沒有廢除……
  小魏:你是從電視連續劇裡看到的吧?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陳眉:我要見包龍圖。
  小魏:公民,這裡是濱河路公安派出所群衆來訪接待室,我是值班民警魏英,你有什麽問題請向我反映,我會將你反映的問題記錄在案,並向我的領導彙報。
  陳眉:我的問題太大了,隻有包龍圖才能解決。
  小魏:公民,包龍圖今天不在,你先把問題告訴我,我負責將你的問題向包龍圖彙報,你看如何?
  陳眉:你保證?
  小魏:我保證!(指指對面的椅子)您請坐。
  陳眉:民女不敢坐。
  小魏:我讓你坐你就坐。
  陳眉:民女謝座!
  小魏:要不要喝水?
  陳眉:民女不喝水。
  小魏:我說女公民,咱們不演電視劇了吧?你叫什麽名字?
  陳眉:民女原名陳眉,但陳眉死了,或者說陳眉一半死了,一半還活著,所以,民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小魏:女公民。你是逗我玩呢?還是想讓我逗你玩?這裡是公安局派出所,是個嚴肅的地方。
  陳眉:原先我有兩條高密東北鄉最關的眉毛,所以我叫陳眉。現在,我的眉毛沒了……不但眉毛沒了(尖厲地)連睫毛也沒了,連頭發也沒了!所以,我已經沒有資格叫陳眉了!
  小魏:省悟)女公民,如果不介意的話,您能不能摘下面紗?
  陳眉:不能!
  小魏:如果我沒有猜錯,您是東麗玩具廠火災的受害者?
  陳眉:你真聰明。
  小魏:我當時還在警校學習,從電視上看過這次火災的報道,那些資本家的心真是黑透了,我發自內心地同情您的遭遇,如果您要反映火災後的賠償問題,最好還是去法院,或者,去找市委和市政府,或者去找新聞媒體。
  陳眉:你不是認識包青天嗎?我的事隻有他能做主。
  小魏:無奈地)那好,你說吧,我願盡我的力量,把你的問題往上反映。
  陳眉:我要告他們,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
  小魏:誰搶走了你的孩子?您慢慢說,不要看急。我看您還是先喝杯水,潤潤喉嚨,您的喉嚨都嘶啞了。(倒一杯水遞給陳眉
  陳眉:我不喝。我知道你是想借我喝水時看到我的臉。我討厭自己的臉,也討厭別人看到我的臉。
  小魏:非常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
  陳眉:自從受傷之後,我隻照過一次鏡子,從此之後我便恨鏡子,恨所有能照出人影的東西。我本來想還完欠我爹的債就自殺,但現在我不想自殺了,我自殺了,我的孩子就要餓死了。我自殺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兒了。我聽到我的孩子的哭聲了,你聽……他的喉嚨哭啞了,我要給他喝奶,我的乳房脹得像氣球一樣,馬上就要爆炸了。可是他們把我的孩子藏起來了……
  小魏:他們是誰?
  陳眉:警覺地往門口看)他們是牛蛙,像鍋蓋那麽大的牛蛙,叫起來哞哞的,兇惡的牛蛙,喫小孩子的牛蛙……
  小魏:起身去關好門)大姐,你放心,這牆壁都是隔音的。
  陳眉:他們手眼通天,和官府裡的人有勾結。
  小魏:包青天不怕他們。
  陳眉:離座跪倒)包大人,民女之冤深如海洋,請大人爲民女做主。
  小魏:講來。
  陳眉:大人容禀,民女陳眉,原高密東北鄉人氏。民女之父陳鼻,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當年爲生兒子,令民女之母超計劃懷孕,不幸事情敗露,先是東躲西藏,後來在大河之上被官府追捕。民女之母在木筏上生出民女後不幸身亡。民女之父見又生一女,大失所望,先是將民女棄之不顧,後又將民女接回。因民女是超生,父親被罰款五仟八佰元。父親從此日日酗酒,醉後即打罵民女姐妹。後來,民女隨姐姐陳耳南下廣東打工,一是想掙錢還父債,二是想尋一個光明前程。民女與姐姐陳耳是公認的美女,如果學壞,金錢就會滾滾而來,但民女與姐姐堅守貞操,要學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承想一場大火,奪去了姐姐生命,也毀了民女面容……

  小魏用面巾紙沾淚。

  陳眉:我姐姐是爲了救我才燒死的……姐姐……你救我幹什麽?與其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小魏:這些可惡的資本家!應該把他們抓起來,通通槍斃!
  陳眉:他們還不錯,賠了我姐姐兩萬元,付了我住院期間全部的醫療費,又賠了我一萬五仟元。這些錢,我全部給了父親,我對他說,爹,你超生我時罰的款,加上二十年的利息,我用這筆錢全部還上了,從今之後,我一點都不欠你的了!
  小魏:你爹也不是個好東西。
  陳眉:再壞他也是我爹,你沒有資格罵他。
  小魏:他用這筆錢做了什麽?
  陳眉:他能做什麽?喫,喝,抽,全部糟蹋光了!
  小魏:這個墮落的男人,真是豬狗不如。
  陳眉:我說過了,不許你罵我爹。
  小魏:自嘲地)我也是瞎起勁。後來呢?
  陳眉:後來,我到牛蛙公司去打工。
  小魏:我知道這家公司,很有名的。聽說他們正在從牛蛙皮膚裡提煉一種高級護膚品。一旦成功,可報世界專利。
  陳眉:我告的就是他們。
  小魏:講來。
  陳眉:他們養牛蛙隻是個幌子,他們真正幹的事是生娃娃。
  小魏:生什麽娃娃?
  陳眉:他們雇了一群女孩子,給需要孩子的富貴人生娃娃。
  小魏:竟有這等事?
  陳眉:他們公司裡有二十間密室,雇了二十個女人,有結過婚的,有未結過婚的;有醜的,有俊的;有有性懷孕的,有無性懷孕的……
  小魏:什麽什麽?什麽叫有性懷孕?什麽叫無性懷孕?
  陳眉:你裝什麽清純?這種事還不知道?你是處女嗎?
  小魏:我真不明白……
  陳眉:有性懷孕,就是陪著那男人睡覺,像兩口子一樣,住在一起,直到懷孕爲止。無性懷孕,就是把那男人的精子,用試管,注到女人子宮裡!你是處女嗎?
  小魏:你呢?
  陳眉:我當然是。
  小魏:可你剛才還說你生過孩子。
  陳眉:我是生過孩子,但我是處女。他們,讓那個胖護士,把一管子精液注入我子宮,所以我盡管懷了孕,生了孩子,但我沒跟男人睡覺,我是純潔的,我是處女!
  小魏:你說的他們到底是誰?
  陳眉:這個我不能說,我說了他們會殺了我的孩子……
  小魏:是牛蛙公司那個胖子嗎?叫什麽……對「圓腮」的?
  陳眉:袁腮在哪裡?我正要找他?你這個畜生,你騙我,你們合夥騙我!你們說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你們用一隻剝了皮的死貓冒充我的孩子。你們上演了一場現代版「狸貓換太子」。你們用這種方式賴了我的錢,你們想用這種方式斷絕我尋找孩子的念頭,錢,我不要了,本小姐不愛錢,本小姐要是愛錢,當年在廣東時,一個台灣老板要出一佰萬包我三年。但本小姐要孩子,本小姐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孩子,包大人,您一定要爲民女做主啊……
  小魏:他們讓你代孕時,跟你簽過什麽合同嗎?
  陳眉:簽過啊,簽過合同後支付代孕費三分之一,等生完孩子、順利交接後再支付全額。
  小魏:這可能是有點麻煩,不過,沒關系,包大人會把案子斷明白的,你接著往下說。
  陳眉:他們對我說,那管精子,是一個大人物的。那個大人物基因優良,是個天才。他們說那個大人物爲了生一個健康的寶寶,戒了煙、酒,每天喫一隻鮑魚,兩隻海參,保養了整整半年。
  小魏:嘲諷地)真夠下本錢的。
  陳眉:培育優良後代,是佰年大計,當然不惜血本。他們說大人物看過我毀容前的照片,認爲我是混血美女。
  小魏:你既然不愛錢,爲什麽要爲人代孕?
  陳眉:我說過我不愛錢了嗎?
  小魏:你剛才親口說的。
  陳眉:回憶)我想起來了,是因爲我父親出車禍住進了醫院,我爲人代孕是爲了償還父親的住院費。
  小魏:你真是個孝女,這樣的父親,死了也罷。
  陳眉:我也這樣想過,但他畢竟是我父親。
  小魏:所以我說你是個孝女。
  陳眉:我知道我的孩子沒死,因爲我聽到過他出生時的哭聲……你聽,他又哭了……我的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喫娘一口奶……我的可憐的孩子……

  派出所長推門進來。

  所長:哭哭鬧鬧的。有話好好說嘛!
  陳眉:跪下)包大人,您要爲民女做主啊……
  所長:這是什麽呀?亂七八糟的。
  小魏:悄聲)所長,這很可能是一樁驚天大案!(將筆錄遞給所長,所長隨便翻看著)很可能涉及到組織婦女賣淫罪與拐賣兒童罪!
  陳眉:包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所長:好了,民女陳眉,你的狀子本官接了,本官一定會報告給包大人知道,你現在回去等候消息吧。

  陳眉下。

  小魏:所長!
  所長:你剛來,不了解情況。這個女人,是東麗玩具廠火災的受害者,神志不清,許多年了。值得同情,但我們愛莫能助。
  小魏:所長,我看到了……
  所長:你看到什麽了?
  小魏:爲難地)她的乳房在分泌乳汁!
  所長:那是汗水吧?!小魏,你剛剛上崗,幹我們這一行的,既要保持警惕,又不能神經過敏!

  ——幕落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萬心」之「心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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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下一张

幻由心生,心由境造。

  場上設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與秦河在各自案前捏著娃娃。

  一個身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西裝、脖子上紮著一條紅領帶、口袋裡插著鋼筆、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場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劇本之中,描述了「蝌蚪」同學「陳鼻」之女——「陳眉」怒闖「開封府」之情景。

莫言之《》,被世人譽爲乃其「醞釀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打造的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

看下一张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畫龍點睛」地詮釋了「蛙」之喻意,並指出「」「姑姑」——「萬心」那「心幻」之「癥結」。其這樣寫道:

  …… 
  姑姑:……這就是你寫的劇本?
  蝌蚪:謙恭地)是。
  姑姑:叫什麽題目來著?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還是青蛙的「蛙」?
  蝌蚪:暫名青蛙的「蛙」,當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當然還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圖騰,我們的泥塑、年畫裡,都有蛙崇拜的實例。
  姑姑:你難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嗎?
  蝌蚪:我這部劇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讀完我的劇本,心裡的情結解開,也許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麽,就把你那劇本拿過來吧。

  蝌蚪恭敬地將劇本遞給姑姑。
  ……

莫言之《》,以「幽默」之語言,還帶著幾分「戲謔」,甚至還採用了近乎「荒誕」之表現手法,描述著「高密東北鄉」之「聖母」——「」「姑姑」——「萬心」那波瀾壯闊之「從醫史」,且從一個側面「藝術而又「真實地反映了「中國特色」之「生育史」。莫言不無「調侃」地在文中說:「爲了寫這個劇本,我耗費了十年經曆,花光了所有家財,連房頂上那幾根木頭椽子,都被我抽下來賣了。」而這位被「鄉裡鄉親們」所「神化」了之「送子仙姑」,則演化成爲被衆人唾罵而十惡不赦之「殺人魔王」,直至最後「」「姑姑」連見到「」之「身影」便生「後怕」,遂以自我「贖罪」來尋求其之「解脫」。

嗚呼!

幻由心生,心由境造。

佛家以為,「物隨心轉,境由心造,煩惱皆心生。」(東晉佛馱跋陀羅 譯:《華嚴經》

人們眼中景物之美醜,與人們心情之好壞有關。一個人有甚麼樣之精神狀態便會產生甚麼樣之生活現實。

竊以為莫言之《》,極具隱喻意味。從微小之動物到宏大之女神再到蕓蕓人類,似乎隱喻著一條曲折之演變道路,在痛苦之磨難中進步,在艱辛之蛻變中重生,一路走來,終將擁抱來之不易之和諧與繁榮……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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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五部    

第四幕

 

  場上設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與秦河在各自案前捏著娃娃。

  一個身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西裝、脖子上紮著一條紅領帶、口袋裡插著鋼筆、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場。

  郝大手:並不擡頭地)蝌蚪,你怎麽又來了?!
  蝌蚪:恭維地)郝大叔真是神人,僅憑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一萬倍。
  郝大手:你敢罵我?!
  秦河:我罵你了嗎?我隻是說,狗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一萬倍!
  郝大手:你還罵??!(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臉部形象,舉起來讓蝌蚪和秦河看後,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樣,舉給蝌蚪看後,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這條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師息怒,你們方才捏出的,都堪稱藝術精品,摔扁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當心我捏個你然後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個我,但別摔扁我。我的劇本出書後,我用牠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對你說過,你姑姑甯願去看螞蟻上樹,也不會看你的破劇本。
  秦河:你不好好種地,寫什麽劇本?如果你能寫出劇本,我就把這團泥巴喫了。
  蝌蚪:謙卑地)郝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紀,眼力不好。不敢讓她老人家親自看,我朗讀給姑姑聽,同時也朗讀給妳們聽。妳們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們都要到劇院去,給演員和導演們朗讀劇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們也不是演員,更不是導演。
  蝌蚪:但你們是我劇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筆墨來美化你們,你們如果不聽,那就虧大了。如果聽了,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我還可以修改;如果不聽,將來搬上舞台,出了書,那你們後悔就來不及了。(突然悲壯地)爲了寫這個劇本,我耗費了十年經曆,花光了所有家財,連房頂上那幾根木頭椽子,都被我抽下來賣了。(捂著胸口,痛苦地咳嗽幾聲)爲了寫這劇本,我抽著苦辣的旱煙葉子——沒有煙葉子就抽槐樹葉子——熬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損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爲了什麽?爲了名嗎?爲了利嗎?(尖厲地)都不是!是爲了對姑姑的愛,是爲了爲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聖母樹碑立傳!今天,你們如果不聽我朗誦,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郝大手:嚇唬誰呢?你想怎麽死?是上吊還是喝毒藥?
  秦河:聽起來頗爲感人,我倒有點兒想聽啦。
  郝大手:你要朗讀可以,但不能在我家裡朗讀。
  蝌蚪:這裡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後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從洞口爬出來。

  姑姑:懶洋洋地)誰在說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來幹什麽?
  蝌蚪:急忙打開公文包,掏出一疊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兩縣屯的蝌蚪,(秦河與郝大手納悶地交流著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孫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也是您這輩子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妻子譚魚兒,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譚進海,她的娘是黃月玲……
  姑姑:別念了!當了劇作家就連姓也改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莊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懸挂著的那十幾個孩子之間穿行著。她時而低頭沈思,時而頓足捶胸,後來,她在一個嬰孩的屁股上猛擊了一掌,那嬰孩哭啼起來。姑姑輪番擊打著那些嬰孩的屁股,所有的嬰孩都哭起來。在嬰兒哭聲中,姑姑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嬰兒哭聲漸弱)你們這些「地瓜小孩」,好生給我聽著,是我親手把你們掏出來的!小子們,你們哪一個也沒讓我省力氣。姑姑幹這行幹了五十多年,直到現在也沒閑著。五十年來,姑姑沒喫過幾頓熱乎飯,沒睡過幾個圓圈覺,兩手血,一頭汗,半身屎,半身尿,你們以爲當個鄉村婦科醫生容易嗎?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莊,五仟多戶人家,誰家的門檻我沒踩過??你的娘、你們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個我沒見過?你們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給他們結的紮!你們現在有的當官了,有的發財了,你們可以在縣長面前撒野,在市長面前犯狂,但你們在我面前,都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想當年,依著姑姑的想法,也該把你們這拔小公狗統統地劁了,省了你們的老婆受罪。你們不要嬉皮笑臉,嚴肅點!計劃生育關系到國計民生,是頭等大事。龇牙咧嘴,龇牙咧嘴也沒用,該流就得流,該劁就得劁。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話是誰說的?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盡管不是好東西,但離開你們也不行。開天辟地時上帝就是這樣安排的,老虎野兔,鹞鷹麻雀,蒼蠅蚊子……少一種不成世界。聽說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個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樹上。大樹上壘了許多窩,女人在窩裡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樹杈上喫野果子,男人披著大樹葉子,趴在窩裡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頂破蛋殼,跳出來,一出來就會爬樹。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我信!姑姑我親手接生過一個蛋,像足球那麽大,放在炕頭上孵了半個月,蹦出來一個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這孩子生腦炎死了,要是活著,也有四十歲了。蛋生活著,肯定是個大文學家,他抓周時,第一把就將一枝毛筆撈在手裡。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蛋生死了,才輪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無限欽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傑出的婦科專家,您還是一個傑出的劇作家!您這些隨口而出的話,都是精彩的台詞!
  姑姑:什麽叫「隨口而出的話」?姑姑嘴裡的話都是深思熟慮過的。(指著蝌蚪手中那摞稿紙)這就是你寫的劇本?
  蝌蚪:謙恭地)是。
  姑姑:叫什麽題目來著?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還是青蛙的「蛙」?
  蝌蚪:暫名青蛙的「蛙」,當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當然還可以改成女娲的「娲」。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圖騰,我們的泥塑、年畫裡,都有蛙崇拜的實例。
  姑姑:你難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嗎?
  蝌蚪:我這部劇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讀完我的劇本,心裡的情結解開,也許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麽,就把你那劇本拿過來吧。

  蝌蚪恭敬地將劇本遞給姑姑。

  姑姑:對秦河和郝大手)你們兩個,誰去把這些胡言亂語燒掉?
  蝌蚪:姑姑,這是我十年的心血啊!
  姑姑:揚手一甩,稿紙散落滿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麽屁!就憑你這點學問,還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滿台爭搶稿紙。

  姑姑:癡迷地追憶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邊洗手,看到成群結隊的蝌蚪,在水中擁擠著。那年大旱,蝌蚪比水還多。這景象讓姑姑聯想到,這麽多蝌蚪,最終能成爲青蛙的,不過萬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將成爲淤泥。這與男人的精子多麽相似,成群結隊的精子,能與卵子結合成爲嬰兒的,恐怕隻有仟萬分之一。當時姑姑就想到,蝌蚪與人類的生育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系。當你娘讓我給你起名字時,我脫口而出:蝌蚪!你娘說: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賤名的孩子好養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貴!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著幾張稿紙靜聽著。

  蝌蚪:謝謝姑姑!
  姑姑:後來,《人民日報》介紹了「蝌蚪避孕法」,讓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隻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結果沒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別說了,再說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說誰犯病?我沒病,有病的是他們,那些喫過青蛙的人。他們讓一群女人,在河邊,用剪刀,剪下青蛙的頭,然後,像脫褲子一樣,把牠們的皮褪下來。牠們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樣。我就是從那時才開始害怕青蛙的。牠們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樣……
  秦河:那些喫青蛙的人,最後都得了報應,青蛙體內有一種寄生蟲,鑽到他們腦子裡,使他們成了白癡,最後,臉上的表情都與青蛙一樣。
  蝌蚪:這是個重要的情節,那些喫過青蛙的人,最後都變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護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過青蛙的鮮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們蒙騙,喫過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爺爺跟我講過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喫了自己的兒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後來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頭,吐出了幾個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後就變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來,感到肚子裡上下翻騰,似乎還有嘎嘎咕咕的聲音,那個難受,那個惡心,到了河邊,姑姑一低頭,嘔出了一些綠色的小東西,那些東西一落到水裡就變成了青蛙……

  那個身穿綠兜肚的小孩子,率領著那群殘疾青蛙從那山洞裡爬出來。 
  
小孩子高喊著: 
  討債!討債! 
  青蛙們發出「嘎嘎咕咕」的憤怒叫聲。

  姑姑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郝大手攬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驅趕著小孩子和他率領的青蛙隊伍。 
  
蝌蚪將稿紙一張張撿起來。

  蝌蚪:從懷裡掏出一張大紅請帖)姑姑,其實,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還知道,這些年來,您用多種方式來彌補您自認爲的「罪過」,其實。您並沒有錯;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實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幫助下,我的兒子降生了。爲此我擺了盛大的宴席,請姑姑,(轉向郝、秦)也請二位大駕光臨

  ——幕落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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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下一张

文學之起步,為寫實。

  夜晚,燈光斜照,滿台金輝。

  娘娘廟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縮著陳鼻和他的狗。 
  狗可以由人扮演。 
  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破鐵碗,鐵碗裡有幾張鈔票和幾枚硬幣。兩支木拐放在身側。

  陳眉身著黑袍,面蒙黑紗,幽靈般上場。

  兩個身穿黑衣、面蒙黑紗的男人尾隨她上場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畫龍點睛」地詮釋了「蛙」之喻意,並指出「」「姑姑」——「萬心」那「心幻」之「癥結」。

諾獎」作品——《》,為莫言書信(Letter元敘事(Meta Narration話劇(Drama三者寫作方法,巧妙地融合雜揉爲一體之一部創新傑作。

諾獎」一舉折桂,舉國為之「」然。

正如莫言所說:「偉大的長篇小說,沒有必要像寵物一樣遍地打滾贏得那些准貴族的歡心,也沒有必要像鬃狗一樣歡群吠叫。牠應該是鯨魚,孤獨地遨遊著,響亮而沈重地呼吸。」(莫言:《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

磋乎!

真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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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以近乎「荒誕」之表現手法,講述著「蝌蚪」之同學「陳鼻」以及其女「陳眉」那悲催故事。其這樣寫道:

  …… 
  兩個黑衣人向陳眉逼近。

  陳眉:你們是誰?你們爲什麽也穿著黑衣,蒙著面孔?哦,我明白了,你們也是那場火災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對,我們也是受害者。
  陳眉:清醒地)不對,那次火災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們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們是另一場火災的受害者。
  陳眉:那你們很可憐……
  黑衣人甲:是的,我們很可憐。
  陳眉:你們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們很痛苦……
  ……
  陳眉:你們知道我的孩子在哪裡?
  黑衣人乙:我們來找你就是幫你去見你的孩子的。
  陳眉:興奮地)謝天謝地,你們快帶我走,快帶我去見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著陳眉欲下。

  陳鼻身邊的狗如離弦之箭撲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陳鼻也跳起來,駕著雙拐,蹦上前來,用單拐支撐著身體,用另一支拐,搗向黑衣人乙……

  陳鼻:咆哮著)放開我的女兒!
  黑衣人甲:你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無賴,老叫花子,竟敢來冒認女兒。
  黑表人乙:你說她是你的女兒,你叫她一聲,看她答應不?
  陳鼻:眉子……我可憐的女兒…… 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們的當,騙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幫你討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東西,到一邊待著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們走吧,我們保證讓你見到你的孩子。

  陳眉向黑衣人走去,陳鼻與狗上前阻攔。

  ……
  黑衣人甲:老東西,我看你真是活夠了……把社會主義當成了資本主義。
  黑衣人乙:把好人當成了壞人。
  黑衣人甲: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陳鼻:你們本來就是驢肝肺,牛雜碎,是貓、狗吣出來的髒東西,是社會渣滓下三濫……

  黑衣人甲、乙與陳鼻和他的狗搏鬥,狗被打死,陳鼻被打倒。 
  兩個黑衣人正欲刺死陳鼻時,陳眉撕開面紗,顯出猙獰恐怖的面孔,發出鬼一樣的尖叫聲,將兩個黑衣人嚇得扔下陳鼻逃走

  ……

莫言之《》,以近乎「荒誕」之表現手法,以黑衣人之出現,來描述著陳鼻陳眉之命運,折射出當代中國曆史之變遷:那些爲了「」,可以如此肆意踐踏女人之男人們,實在為那個肮髒世界之最好證明。女人亦然——姑姑之一生經歷,亦證明了人類之可怕,源於自然卻又貽害自然。曆史在發展,社會在進步,而人倫卻在倒退,這實為一種莫名之悲哀矣。

然而,文學之起步,為寫實。書寫真實,書寫真實之東西。

基於真實之故事,則將超越故事本身。

莫言之恩師、中國當代著名文藝理論家童慶炳先生認爲:「我們提出的這一範式的特點在於困境的『還原』,既不放棄曆史理性,又呼喚人文精神,以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的雙重光束燭照現實,批判現實,使現實在這雙重光束中還原爲本真的狀態。」(童慶炳:《童慶炳文學五說》

莫言說:「作家的故鄉不僅僅是指父母之鄉,而是指作家在那裡渡過童年乃至青年生活的地方。這個地方母親生你的時候流了血,這個地方埋葬了你的祖先,這個地方就是你的血地。」(莫言:《超越故鄉》

竊以為,「血地」裡所存在之那些「不合理」制度,仍然在桎梏著人們。莫言之《》,則通過發生於「高密東北鄉」之故事,不僅批判地描寫了「蝌蚪」其「」「姑姑」之一生,也批判了那個荒謬之年代,同時,也警醒世人要掙脫那種「不合理」……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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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 

     第五部    

第五幕

 

  夜晚,燈光斜照,滿台金輝。

  娘娘廟一角,粗大廊柱下,蜷縮著陳鼻和他的狗。 
  狗可以由人扮演。 
  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破鐵碗,鐵碗裡有幾張鈔票和幾枚硬幣。兩支木拐放在身側。

  陳眉身著黑袍,面蒙黑紗,幽靈般上場。

  兩個身穿黑衣、面蒙黑紗的男人尾隨她上場。

  陳眉:哀嚎著)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裡……我的孩子……你在哪裡……

  兩個黑衣人向陳眉逼近。

  陳眉:你們是誰?你們爲什麽也穿著黑衣,蒙著面孔?哦,我明白了,你們也是那場火災的受害者……
  黑衣人甲:對,我們也是受害者。
  陳眉:清醒地)不對,那次火災受害者都是女工,可你們分明是男的。
  黑衣人乙:我們是另一場火災的受害者。
  陳眉:那你們很可憐……
  黑衣人甲:是的,我們很可憐。
  陳眉:你們很痛苦……
  黑衣人乙:是的,我們很痛苦……
  陳眉:你們植過皮嗎?
  黑衣人甲:不解地)植什麽皮?
  陳眉:就是從你的屁股上,大腿上,從你沒被燒傷的地方,把好皮剝下來,貼到被燒傷的地方,你們難道沒植過?
  黑衣人乙:植過,植過,我們屁股上的皮,都被醫生剝下來貼到了臉上……
  陳眉:他們給你們植過眉毛嗎?
  黑衣人甲:植過,植過。
  陳眉:他們用的是你們的頭發還是你們的陰毛?
  黑衣人乙:什麽呀?陰毛也能變成眉毛?
  陳眉:如果頭皮全部燒壞了,那就隻有用陰毛,陰毛也比沒毛好啊,如果連陰毛也沒有了,那就隻好光溜溜,像青蛙一樣了。
  黑衣人甲:對對對,我們什麽毛都沒有了,我們光溜溜的像青蛙一樣。
  陳眉:你們照過鏡子嗎?
  黑衣人乙:我們從來不照鏡子。
  陳眉:我們燒傷病人最怕的就是鏡子,最恨的也是鏡子。
  黑表人甲:對,我們見鏡子就砸。
  陳眉:那沒有用的,砸了鏡子,但你砸不了商店的櫥窗,砸不了大理石的地面,砸不了能照出人影的水,更砸不了那些看我們的眼睛,他們看到我們就會驚叫,就會逃跑,小孩子甚至會被嚇哭,他們罵我們是鬼,是妖,他們的眼睛都是我們的鏡子,因此,鏡子是砸不完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黑衣人乙:對對對,所以我們用黑紗把臉蒙起來。
  陳眉:你們想過自殺嗎?
  黑衣人乙:我們……
  陳眉:據我所知,我們那些受傷的姐妹們,已經有五個人自殺了。照過鏡子後自殺了……
  黑衣人甲:都是鏡子害的!
  黑衣人乙:所以我們見鏡子就砸。
  陳眉:我原本想自殺,但後來我不想了……
  黑衣人甲:活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陳眉:自從我懷孕之後,自從我感覺到那個小生命在我肚子裡跳動之後我就不想死了。我感到自己是一個醜陋的繭,有一個美麗的生命在裡邊孕育,等他破繭而出,我就成了空殼。
  黑衣人乙:說得真好。
  陳眉: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後,我並沒有成爲一張空殼自己死去,我發現我活得更歡實了,我不但沒幹巴,沒抽抽,反而更水靈了,我臉上緊繃的皮似乎滋潤了,我的乳房裡全是奶……生育給了我新的生命……可是,他們把我的孩子搶走了……
  黑衣人甲:你跟我們走吧,我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裡。
  陳眉:你們知道我的孩子在哪裡?
  黑衣人乙:我們來找你就是幫你去見你的孩子的。
  陳眉:興奮地)謝天謝地,你們快帶我走,快帶我去見我的孩子……

  黑衣人架著陳眉欲下。

  陳鼻身邊的狗如離弦之箭撲上去,咬住了黑衣人甲的左腿。
  陳鼻也跳起來,駕著雙拐,蹦上前來,用單拐支撐著身體,用另一支拐,搗向黑衣人乙。

  黑衣人擺脫了狗和陳鼻,退到舞台一側,手中亮出匕首之類的凶器。 
  陳鼻和狗站在壹起。 
  陳眉站在前台,與他們形成一個三角。

  陳鼻:咆哮著)放開我的女兒!
  黑衣人甲:你這老不死的,老酒鬼,老無賴,老叫花子,竟敢來冒認女兒。
  黑表人乙:你說她是你的女兒,你叫她一聲,看她答應不?
  陳鼻:眉子……我可憐的女兒……
  陳眉:冷冷地)你認錯人了吧?你一定認錯人啦。
  陳鼻:沈痛地)眉子,我知道你恨爹,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姐姐,對不起你們的娘,爹害了你們,爹是罪人,爹是廢人,爹是一半死了一半活著的死活人……
  黑表人甲:這就叫懺悔吧?附近有沒有教堂?
  黑衣人乙:沿河往東走二十哩,有一座剛剛修複的天主教堂。
  陳鼻:眉子,爹知道你上了他們的當,騙你的人是爹的老朋友,爹要幫你討回公道!
  黑衣人甲:老東西,到一邊待著去。
  黑衣人乙:姑娘,跟我們走吧,我們保證讓你見到你的孩子。

  陳眉向黑衣人走去,陳鼻與狗上前阻攔。

  陳眉:憤怒地)你是誰?你憑什麽攔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喫過於口奶。再不喂他就要餓死了,你知不知道?
  陳鼻:眉子,你恨我,我理解;你不認我,我同意。但你不能跟他們走,他們把你的孩子賣了。你如果跟他們走,他們就會把你推到河裡淹死,然後僞造一個你跳河自殺的現場,這樣的事,他們幹過不止一次了……
  黑衣人甲:老東西,我看你真是活夠了,有這樣汙人清白的嗎?
  黑表人乙:你胡說什麽?我們這樣的社會裡,哪有你說的這些凶殺、暗殺的醜惡現象?
  黑衣人甲:一定是去路邊店裡看錄像看多了。
  黑衣人乙:腦子裡出現了幻覺。
  黑衣人甲:把社會主義當成了資本主義。
  黑衣人乙:把好人當成了壞人。
  黑衣人甲: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陳鼻:你們本來就是驢肝肺,牛雜碎,是貓、狗吣出來的髒東西,是社會渣滓下三濫……
  黑衣人乙:他竟然還罵我們是社會渣滓下三濫?你這頭從垃圾堆裡找食喫的豬,知道我們是幹什麽的嗎?
  陳鼻:我當然知道你們是幹什麽的。我不但知道你們是幹什麽的,還知道你們幹過一些什麽。
  黑衣人甲:我看,該把你請到河裡去洗個冷水澡了。
  黑衣人乙:明天早晨,前來燒香拴娃娃的人就會發現,那個在廟門口乞討的老叫花子失蹤了,連他的那條瘸腿狗也失蹤了。
  黑衣人甲:沒有人會關心這事。

  黑衣人甲、乙與陳鼻和他的狗搏鬥,狗被打死,陳鼻被打倒。 
  兩個黑衣人正欲刺死陳鼻時,陳眉撕開面紗,顯出猙獰恐怖的面孔,發出鬼一樣的尖叫聲,將兩個黑衣人嚇得扔下陳鼻逃走。

  ——幕落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娘娘廟「拴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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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育群嬰,燦爛金身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 
  但我和小獅子卻親眼看到她被一隻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我和小獅子應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的牛蛙養殖場做客。 
  隻幾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後的高密東北鄉就大變了面貌。

  ……

  那天是農曆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

                   ——莫言:《蛙》

《蛙》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一塊地方——對生命的感觸」(莫言:《沈默也是一種自由》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向文友「杉谷義人」揭示了其內中之秘密。

莫言由《》而斬獲「諾貝爾獎」,其獲獎感言道,「……我的小說裡確實有很多帶著當時很重的曆史的背景,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50、60 年代出生的人,當然知道人民公社、生産隊。但是到了 80 年以後初升的孩子很可能不知道這次事情。……我想小說裡的時代背景和特殊的事物,都是作家爲了塑造人物的一個環境。」(莫言:《文學教人戀愛遠比政治美好》

哇!蛙、娃、媧,文學真好玩。

竊以為,在這片蘊含五仟年悠久文明之土地上,每一處,皆有你之故事、你之影子。此乃一部浩瀚之史冊,人們隻翻閱其中之一頁而已。

莫言之作品《》中,吾看到其筆下之「」字,便為其「得心應手」之「道具」:高密東北鄉」、「娘娘廟」、「」「姑姑」、以及形形色色之「泥娃娃」——萬跑小獅子王肝陳耳……栩栩如生,光彩奪目,並用「文字」爲「生命」潛心搭建著一座「神龕」。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與「小獅子」在去「娘娘廟」一路上之所見所聞。其這樣寫道:

  孩子,那麽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越過大河。 
  …… 
  
此地原有一名爲「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爲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 
  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
王肝……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衆不同。 
  …… 
  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 
  ——郝大手一九九九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麽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 

  ……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 
  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地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裡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麽。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小獅子雙手捧起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個中歐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說:「我要這個孩子。」 

  我端詳著這娃娃,心中模糊浮現出一個感覺,對,一點不錯,正是似曾相識之感。 
  在哪裡見過她,她是誰? 
  老天,她是王膽的女兒陳眉啊……

  這女嬰的名字是姑姑起的。 
  因她眉清目秀,有個姐姐叫陳耳,姑姑就說:就叫陳眉吧。 
  小獅子撫掌贊歎:這個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獅子動過收養陳眉的念頭,但碰到了落戶口、辦理收養手續等許多困難。 
  ……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人口中,沒有她這個人,她是「黑孩」,那時候有多少這樣的「黑孩子」,沒人統計過,但估計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這批「黑孩子」的戶口問題,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時終於得到了解決,爲此收取的超生罰款也是個天文數字,但這些錢到底有幾成進了國庫,也是無人能算清楚的糊塗賬。 
  最近十幾年來,人民群衆又制造了多少這樣的「黑孩子」,估計又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了。現在的罰款額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幾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們能把罰款交齊…… 
他們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磯、舊金山、墨爾本、多倫多的豪華別墅裡與他們的「二奶」或是「三奶」們制造小孩。 
  ——我趕緊拉回思緒,像拉住一匹瘋馬的缰繩……
 

  我苦笑著搖搖頭,與王肝告別,拉著小獅子,迎著人流,進入娘娘廟大殿。 

  大殿前的鑄鐵香爐中,香煙缭繞,散發著濃烈的香氣……我擡頭仰望著飛檐之下的匾額,上題「德育群嬰」四個鬥大金字,檐角上懸挂銅鈴,風吹動叮咚作響。 

  臺階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懷抱著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裡,竟有點旁觀者清的意味。 
  …… 
  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齊刷刷地跪了一一排,口中念念有詞。 
  是祈求娘娘顯靈懲罰這些毛孩子?還是祈求娘娘恕人類冒犯之罪?不得而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應了這句話:娘娘廟舊址上,重建輝煌廟宇;娘娘廟殿堂裏,再塑燦爛金身。既是繼承傳統文化,又創造了新的風尚;既滿足了人民群衆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遊客;第三産業繁榮,經濟效益顯著。 
  真是建一座廠,不如脩一座廟啊。 
  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爲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 

  我仰望著娘娘塑像。…… 我罪過地聯想到:這白衣娘娘的體態面相,與我姑姑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啊! 
  ……
出娘娘廟後,日已正晌……街市繁華,人如蟻集,物品繁多,觀者甚蕃。……我們是從背影認出姑姑……
我們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將一個白紙包裡,遞到姑姑手裡。 
  那男孩轉身就跑。 
  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聲怪叫,沈重身體,晃了幾晃,往後便倒
…… 

磋乎!

德育群嬰,璨爛金身!

莫言吖,你可真敢寫呦。好一個「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爲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這些「」在「娘娘廟」下之「黑孩子」,給吾留下了深沈之「印象」。

這,不為莫言所自述之,「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 」(莫言:《蛙》

正如莫言在《》中所說:「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現在,都自由了……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了!走出國門,「冠二代」、「流三奶」,四海爲家,「有容奶大」,何須「拴娃」矣

竊以為莫言真不愧為一個善於「講故事的人」。其以一個「作家」之金身,而不為「思想家」之方式,巧妙地把話題緊緊地拴在了故事上,有著老莊般之智慧。

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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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四部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 
  但我和小獅子卻親眼看到她被一隻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我和小獅子應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的牛蛙養殖場做客。 
  隻幾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後的高密東北鄉就大變了面貌。 
  大河兩岸新脩了美麗堅固的白石護坡,岸邊綠化帶裡栽種著奇花異草。兩岸新建起十幾個居民小區,小區裡有板樓塔樓,也有歐式的別墅。此地已與縣城連成一片,距青島機場隻有四十分鍾的車程,韓國和日本的客商,紛紛前來投資建廠,我們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經成爲大都會高爾夫球場的草地。 

  盡管此地已更名爲「朝陽區」,但我們還是習慣地稱其爲「東北鄉」。 

  從我們居住的小區到牛蛙養殖場約有五哩路,小表弟要開車來接,被我們婉拒。 
  我們沿著河邊的人行道往下遊走,不時與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擦肩而過。 
  她們一個個面皮滋潤,目光迷茫,身上散發著名貴香水的優雅氣味。 
  車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發出甜蜜的氣味。 
  每遇到一輛嬰兒車,小獅子都要攔住人家,然後伏下肥胖的身體,伸出手,撫摸著嬰兒的胖都都的小手、粉嫩的臉蛋。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對嬰兒發自內心的喜愛。 
  在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少婦推著的雙座嬰兒車前,面對著車上那兩個頭戴泡泡紗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樣嬌美的混血嬰兒,她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嘴巴裡低聲嘟噥著,眼睛裡盈滿淚水。 

  我看看那少婦禮貌地微笑著的臉,伸手拉拉小獅子的衣服,說: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臉上啊!」 
  她歎息著,說: 
  「從前怎麽就沒覺得孩子可愛呢?」 
  「這說明我們老了。」 
  「也不盡是,」她說,「現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質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愛了。」 

  我們時不時與過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我們看到河上有一艘裝脩得大紅大綠的豪華遊船在緩緩行駛,如同一座移動的牌樓。 
  悠揚的樂聲飄來,有古裝女子,如同畫中人物,在船艙裡撫琴吹簫。 
  不時有一艘船頭高高翹起的快艇飛速駛過,浪花飛濺,驚起白色鷗鳥。 

  我們拉著手,看上去親密無間,但各想各的心事。 
  孩子,那麽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沿著那座剛竣工不久的斜拉鋼橋上的人行道越過大河。 
  橋上來往的車輛中有很多「寶馬」、「奔馳」。大橋造型風流,宛如海鷗展翅。 
  過橋後,右側是大都會高爾夫球場,左側便是遠近聞名的娘娘廟。 

  那天是農曆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停滿了車輛。 
  從車牌上,我們知道這些車大多來自周邊縣市,其中還有幾輛來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爲「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 
  我幼時曾隨母親到這小廟燒過香,雖事過多年,但印象猶存。 
  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爲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 
  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攤主高聲叫賣,招徕遊客: 
  「拴個娃娃吧!拴個娃娃吧!」 
  其中有個身披黃袍、頭剃禿瓢、看上去像個和尚的攤主。他敲著木魚兒,有板有眼地喊叫著: 

  拴個娃娃帶回家,全家高興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養,後年開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質量高,工藝大師親手造。 
  我的娃娃長相美,粉面桃腮櫻桃嘴。 
  我的娃娃最靈驗,遠銷一佰單八縣。 
  拴一個,生龍胎;拴兩個,龍鳳胎。 
  拴三個,三星照;拴四個,四天官。 
  拴五個,五魁首;拴六個,我不給,怕你媳婦噘小嘴。 
  …… 

  聲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 
  他正向幾個看上去像日本或韓國的女人推銷泥娃。 
  我正猶豫著是否該拉著小獅子走開,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傷,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獅子卻掙脫手,徑直奔王肝而去。 

  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攤上的泥娃娃而去。 
  王肝沒有吹牛,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衆不同。 
  旁邊那些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色彩豔麗,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都是一個模樣。但王肝攤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沈,而且是一娃一模樣,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安然沈靜,有的頑皮滑稽,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生氣噘嘴,有的張口大笑。 
  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 
  ——郝大手一九九九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麽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 
  ——王肝呶呶旁邊攤位上那些泥娃娃,對那些女人們低聲介紹著:那些貨確實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我的貨貴,卻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工藝大師、泥娃王秦河閉著眼捏出來的。什麽叫栩栩如生、吹彈可破? 
  王肝拿起一個嘟噥著小嘴、仿佛生氣的小泥孩說,法國杜莎夫人的蠟像,與我們秦大師的作品比起來那就是一堆塑料。萬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專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仟年沈澱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曆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幹,放在月光下晾透,讓牠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後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個時辰,用棒槌敲一個時辰,一直將那泥巴團弄到面團一般,這才能動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訴你們,我們秦大師,每捏好一個泥孩,都會在牠的頭頂用竹簽刺一個小孔,然後紮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進去。然後揉合小孔,將泥孩放置在陰涼處,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這才拿出調色上彩,開眉畫眼,這樣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靈——我不瞞你們說,你們聽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師的泥娃娃,每當月圓之夜,都能聞笛起舞,一邊跳一邊拍巴掌一邊嬉笑,那聲音,就像從手機裡聽到的說話聲,雖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幾個回家看看,如若不靈,您拿回來摔在我的攤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撺,您會摔出他的血來,您會聽到他的哭聲——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幾個女遊客各買了兩個泥娃娃。王肝從攤下拿出專用的包裝盒,爲她們包裝好。 
  女遊客高興而去,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 
  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地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裡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麽。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早就聽說你們回來了,」他說,「看來真是『走遍天涯海角,還是故鄉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嘛。」我說,「不過也幸虧碰上了好時代,退回去幾十年,想都不敢想。」 
  「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他說,「現在,都自由了,隻要有錢,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啦,隻要不犯法就行。」 
  「一點也不假啊,」我說,「哥們,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說,「真有那麽神嗎?」 
  「你以爲我是信口胡編?」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稍有誇張,那也是允許的,即便是國家媒體,不也允許合理誇張嗎?」 
  「反正我辯不過你,」我問,「真是老秦捏的?」 
  「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說這些泥孩子月圓之夜能聞笛起舞,那是誇張,但我說這些娃娃是老秦閉著眼捏出來的卻是仟真萬確的事實,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帶你們去參觀。」 
  「老秦也在我們這邊落了戶嗎?」 
  「這年頭,什麽落戶不落戶,哪裡方便哪裡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裡,秦河就會住到哪裡,這樣的鐵杆粉絲,天上難找,地下難尋呢!」 

  小獅子雙手捧起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個中歐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說:「我要這個孩子。」 

  我端詳著這娃娃,心中模糊浮現出一個感覺,對,一點不錯,正是似曾相識之感。 
  在哪裡見過她,她是誰? 
  老天,她是王膽的女兒陳眉啊,是姑姑和小獅子撫養將近半年之後,又不得不還給她的父親陳鼻的陳眉啊。 

  我清楚地記得,當陳鼻到我們家來索要陳眉的那個傍晚,春節臨近的一個傍晚,辭竈日的傍晚,鞭炮齊鳴、硝煙滾滾的傍晚。小獅子已經辦好了隨軍手續,離開了公社衛生院。 
  春節過後,我就要帶著她與燕燕坐上火車到北京去了。 
  在北京的一個部隊大院裡,有一套兩居室的單元,那將是我們的新家。 
  父親不跟我們走,也不願去投奔我的在縣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堅守著這塊土地。 
  好在我二哥在鄉鎮工作,可以隨時照顧。 

  王膽死後,陳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滿大街亂竄。 
  人們起初對他甚爲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厭煩。 
  當初搜捕王膽時,公社用陳鼻的存款給村民們發工資,王膽死後,大多數人把錢還給了他。 
  公社也沒向他收取羈押他時的生活費,所以,保守地估計,他當時手頭起碼還有三萬元,足夠他喫喝上幾年的。 
  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抱到衛生院救活的那個女嬰忘記了。 
  他讓王膽冒著生命危險搶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個爲他們陳家傳宗接代的男孩,所以當他看到費盡仟辛萬苦、冒著仟難萬險生出來的竟然又是個女嬰時,他就捶打著腦袋痛哭:天絕我也! 

  這女嬰的名字是姑姑起的。 
  因她眉清目秀,有個姐姐叫陳耳,姑姑就說:就叫陳眉吧。 
  小獅子撫掌贊歎:這個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獅子動過收養陳眉的念頭,但碰到了落戶口、辦理收養手續等許多困難。 
  所以,直到陳鼻從小獅子懷裡把陳眉抱走時,她還沒有戶口。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人口中,沒有她這個人,她是「黑孩」,那時候有多少這樣的「黑孩子」,沒人統計過,但估計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這批「黑孩子」的戶口問題,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時終於得到了解決,爲此收取的超生罰款也是個天文數字,但這些錢到底有幾成進了國庫,也是無人能算清楚的糊塗賬。 
  最近十幾年來,人民群衆又制造了多少這樣的「黑孩子」,估計又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了。現在的罰款額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幾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們能把罰款交齊…… 

  在那些日子裡,小獅子母性大發,抱著陳眉,親不夠,看不夠,我懷疑她曾經試圖給陳眉喂過奶,因爲我發現了她乳頭的異樣——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難說了。 
  這樣的奇迹據說也曾發生過。 
  我小時看過一出戲,講一戶人家,突遭變故,父母雙亡,隻余下十八歲的姐姐與襁褓之中的弟弟,萬端無奈中,姐姐便將自己處女的乳頭塞到弟弟嘴裡,幾天之後,竟然有乳汁分泌出來了。 
  這樣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不大可能發生。姐姐十八歲了,弟弟還在吃奶? 
  我母親說,過去,婆婆與兒媳同時坐月子的事很多。現在,現在又有可能了。 
  我女兒的大學同學,最近又添了一個妹妹。她爸爸是煤礦主,錢多得用尺量,農民工在黑煤窯裡爲他們賣命,他們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磯、舊金山、墨爾本、多倫多的豪華別墅裡與他們的「二奶」或是「三奶」們制造小孩。 
  ——我趕緊拉回思緒,像拉住一匹瘋馬的缰繩。 
  我想起辭竈日那晚,當我剛剛把一箅簾餃子下到鍋中時,當我女兒燕燕拍著小手念著有關餃子的兒歌「從南來了一群鵝,踐啦拽啦下了河」時,當小獅子抱著陳眉喃喃不休時,陳鼻穿著他那件磨得發亮的豬皮夾克,歪戴著一頂雙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進入我家。 
  陳耳跟在後邊,牽著他的衣角。陳耳穿著一件小棉襖,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她頭發亂蓬蓬,如一窩雜草,不斷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來得正好,我邊攪動著鍋裡的餃子邊說,坐下,喫餃子。 

  陳鼻坐在我家門檻上,竈膛裡的火映得他滿臉閃光,那個巨大的鼻子,像一塊結了冰的蘿蔔雕成。 
  陳耳扶著他的肩頭站立,大眼睛裡閃爍著驚懼、好奇的光芒。 
  一會兒瞅瞅鍋裡翻動的餃子,一會兒瞅瞅小獅子和她懷中的嬰孩,一會兒與燕燕交流目光。 
  燕燕將手中的一塊巧克力遞給她。 
  她歪頭看看陳鼻的臉,擡頭看看我們。 

  拿著吧,我說,妹妹給你,你就拿著。 

  她畏畏縮縮地伸出小手。 

  陳鼻厲喝一聲:陳耳! 

  陳耳慌忙把小手縮了回去。 

  幹什麽你,我說,小孩子嘛! 

  陳耳哇的一聲哭了。 

  我進裡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裝進陳耳的棉襖兜兜。 

  陳鼻站起來,對小獅子說:把孩子還給我。

  小獅子瞪著眼說:你不是不要了嗎? 

  誰說我不要了?陳鼻怒沖沖地說,她是我親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獅子說,她生下來時像隻小病貓,是我把她養活了。 

  是你們一路追逼,才使王膽早産!陳鼻道,要不王膽也不會死!你們欠著我一條命! 

  你放屁!小獅子說,王膽那情況,根本就不應該懷孕,你隻顧自己傳宗接代,不管王膽的死活!王膽死在你的手裡! 

  你說這個?!陳鼻大聲吼叫著,你說這個我讓你們家過不成年! 

  陳鼻從鍋臺上抓起一個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鍋口。 

  陳鼻,我說,你瘋了嗎?我們可是從小的朋友! 

  這年頭,哪裡還有什麽朋友?!陳鼻冷笑道,王膽藏在你嶽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無關!小獅子說,是肖上唇報的信。 

  我不管誰報的信,陳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還給我。 

  你做夢!小獅子說,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死在你手裡,你不配做父親! 

  你這個臭娘們,你們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們自己不會生,所以才不讓別人生,你們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別人的孩子霸爲己有! 

  陳鼻!閉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辭竈的,你跑到我家來耍什麽橫?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鍋裡扔! 

  你以爲我不敢扔? 

  你扔!

  你們不還給我孩子,我什麽都敢幹!殺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裡屋不吭氣的父親走出來,說:大侄子,看在我這把鬍子的份上,看在我與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讓她把孩子還給我。 

  是你的孩子,誰也奪不去。父親說,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畢竟,沒有她們,你這孩子早跟著她娘一路去了。 

  陳鼻將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門檻,嗚嗚地哭起來。 

  陳耳拍打著他的肩膀,哭著說:爹……別哭…… 

  見此境況,我的鼻子一陣發酸,對小獅子說:我看……還是還給他吧…… 

  你們休想!小獅子說,這孩子是我撿的! 

  你們太欺負人啦……太不講道理了……陳鼻哭著說。 

  叫你姑姑來吧,父親說。 

  不用叫,我早就來了!姑姑在門外說。 

  我像見到救星一樣迎出去。 

  陳鼻,你給我站起來!姑姑道,我就等著你把蒜臼子扔到鍋裡呢! 

  陳鼻乖乖地站了起來。 

  陳鼻,你知罪嗎?姑姑厲聲問。 

  我有什麽罪? 

  你犯了遺棄人口罪,姑姑道,陳眉是我們帶回去的,我們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養活,半年多了,你陳鼻連個面也不露,這女兒是你的種不假,可你這個父親,盡到責任了嗎? 

  陳鼻嘟噥著:反正女兒是我的…… 

  是你的?小獅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應不?她如果答應,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講理,我不跟你說話!陳鼻道,姑姑,過去是我錯了,現在我認錯,認罪,你把女兒還給我! 

  還給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齊罰款,然後給孩子落上戶口。 

  罰多少?陳鼻問。 

  五仟八!姑姑說。 

  這麽多?!陳鼻道,我沒有那麽多錢! 

  沒錢?姑姑道,沒錢你就別想要孩子。 

  五仟八啊!五仟八!陳鼻道,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你的命自己留著吧,姑姑說,你的錢也可以自己留著,留著喝酒、喫肉,還可以去路邊店嫖娼! 

  我沒有!陳鼻老羞成怒地吼叫著,我要去告你們!公社告不贏我去縣上告,縣上告不贏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贏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贏呢?姑姑冷笑著說,是不是還要到聯合國去告? 

  聯合國?陳鼻道,聯合國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說,現在,你給我滾!等你告贏了,再來抱孩子。但是我告訴你,即便你告贏了,也得給我寫份保證,保證你能把這孩子撫養好,同時你還得付給我和小獅子每人五仟元辛苦費! 

  辭竈日傍晚,陳鼻沒能把陳眉抱走,但春節過後,元宵節次日,陳鼻拿著罰款收據,把陳眉抱走了。
  「辛苦費」是姑姑說的氣話,自然不必他交。
  小獅子哭得渾身亂顫,好像被人奪走了親生骨肉。
  姑姑斥她:哭什麽?喜歡孩子自己生嘛! 

  小獅子痛哭不止,姑姑撫著她的肩頭,用一種我從沒聽到過的悲涼腔調說:姑姑這輩子,已經定了局了,而你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個孩子出來,抱回了給我看…… 

  到北京後,我們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陳鼻言中。
  小獅子生不出來。
  她對我女兒不錯,但我知道,讓她魂繞夢牽的,還是陳眉。
  所以,她捧著那個鼻眼酷似陳眉的泥娃娃時那種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對王肝說其實是對我說: 
  我要這個孩子! 

  多少錢?我問王肝。 
  什麽意思,小跑?王肝惱怒地說,是瞧不起我嗎? 

  你仟萬別誤會,我說,「拴孩子」要心懷誠意,不交錢如何體現誠意? 
  交了錢才沒有誠意呢,王肝壓低聲音道,能用錢買到的,隻是一塊泥巴,而孩子,是買不到的。 

  那好吧,我說,我們住濱河小區九幢902,歡迎你來。 
  我會去的,王肝說,祝你們早得貴子。 

  我苦笑著搖搖頭,與王肝告別,拉著小獅子,迎著人流,進入娘娘廟大殿。 

  大殿前的鑄鐵香爐中,香煙缭繞,散發著濃烈的香氣。 
  香爐旁邊的燭臺上,紅燭排列得密密麻麻,燭火搖曳,燭淚滾滾。 
  許多女人,有的蒼老如朽木,有的光鮮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懸金佩玉,形形色色,各個不同,但都滿臉虔誠,心懷希望,懷抱泥娃,在那兒焚香燃燭。 

  大殿高聳,有四十九級白石臺階通向殿門。 
  我擡頭仰望著飛檐之下的匾額,上題「德育群嬰」四個鬥大金字,檐角上懸挂銅鈴,風吹動叮咚作響。 

  臺階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懷抱著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裡,竟有點旁觀者清的意味。 
  生育繁衍,多麽莊嚴又多麽世俗,多麽嚴肅又多麽荒唐。 
  我油然憶起,孩提時期,親眼目睹,縣一中的紅衛兵「破四舊」戰鬥隊,專程前來拆廟毀神的情景。 
  他們,還有她們,把送子娘娘擡出來,扔到大河中,然後高呼口號:「計劃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 
  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齊刷刷地跪了一一排,口中念念有詞。 
  是祈求娘娘顯靈懲罰這些毛孩子?還是祈求娘娘恕人類冒犯之罪?不得而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應了這句話:娘娘廟舊址上,重建輝煌廟宇;娘娘廟殿堂裡,再塑燦爛金身。既是繼承傳統文化,又創造了新的風尚;既滿足了人民群衆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遊客;第三産業繁榮,經濟效益顯著。 
  真是建一座廠,不如脩一座廟啊。 
  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爲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 

  我仰望著娘娘塑像。 
  她面如圓月,發如烏雲。細眉入鬓,慈且含情。身著一襲白衣,項配珠寶櫻珞。右手持長柄團扇,扇面斜扣肩頭;左手摸著壹個騎魚童子的頭頂。在她的身體兩側,擁擠著十二個姿態備異的童子。這些童子面貌生動,童趣盎然,確實可愛極了。 
  我想,高密東北鄉能夠塑出這樣孩子的,大概隻有郝大手與秦河了。 
  如果王肝所說屬實,那這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 
  因爲,我罪過地聯想到:這白衣娘娘的體態面相,與我姑姑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啊! 
  娘娘塑像前的九個跪墊上,跪著九個女人。她們占著跪墊久久不起,或磕頭連連,或雙手合十、仰望著娘娘默默祈禱。跪墊後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滿了女人。 
  無論是跪在跪墊上的女人,還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讓牠面對著娘娘。 
  小獅子跪在地面上,磕頭真誠,竟碰撞出「咚咚」之聲。 
  她眼裏飽含著淚水,是因爲愛孩子愛得深沈。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夢想已無法實現。 
  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歲,雖乳房豐滿,但月事已絕。 
  我在觀察別人時,肯定也有別人在觀察我。 
  我隨著小獅子跪在娘娘面前。 
  那些觀察我們的人,會以爲我們這對老夫妻,是在爲兒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畢,女人們拿出錢,塞入娘娘座前的紅色木箱。 
  拿錢少的匆匆塞入,拿錢多的則不無炫耀。 
  奉獻完畢,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將一根紅繩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 
  立在兩側的兩個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魚,口中念念有詞,看似目不斜視,但隻要有奉獻佰元以上者,她們手中的木魚便會發出格外響亮的聲音,似以這種方式提請娘娘注意。 

  我們原本沒想到這裡來,因此沒有帶錢。 
  情急之中,小獅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獻箱。 
  尼姑手中的木魚「啪啪啪」連響蘭聲,如同多年前我參加長跑比賽時的發令槍響。 

  大殿後邊的配殿裡,依次供奉著: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孫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 
  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獻,每殿中都有敲木魚的尼姑看守。 
  我看看太陽,勸小獅子隔日再來。 
  小獅子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沿著殿外甬道外出時,甬道外側的小室中,不時有尼姑探出腦袋: 

  施主,請給您的孩子配一把長命鎖!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蹬一雙青雲屐! 
  …… 

  我們無錢,隻好連連致歉,匆匆逃脫。 

  出娘娘廟後,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機催問。 
  街市繁華,人如蟻集,物品繁多,觀者甚蕃。 
  我們已顧不上閑逛,分撥著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說他的車已在廟會東側、今日隆重開業的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前等我們。 

  我們趕到那裡時,典禮已過。 
  隻見遍地鞭炮屍骸,大門兩側鳳凰展翅般擺開了數十個花籃,空中飄著兩個巨大的氣球,氣球下拖著巨幅的標語。 
  這是壹座藍白二色的弧形建築,仿佛兩條伸出的雙臂形成的冷靜而高雅的懷抱,與西側金碧輝煌的娘娘廟形成鮮明對照。 

  在發現了西裝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時,我們也發現了姑姑。 
  許多人在那裡,從花籃上拔取花朵。 
  姑姑也混在其中。 
  姑姑手裡已經有了十幾枝玫瑰,有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 
  我們是從背影認出姑姑的。 
  即便姑姑混在一萬個人中,哪怕這些人都穿著同樣顔色、同樣款式的服裝,我們也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姑姑。 

  我們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將一個白紙包裡,遞到姑姑手裡。 
  那男孩轉身就跑。 
  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聲怪叫,沈重身體,晃了幾晃,往後便倒。
 
          

未完待續  

    轉自 莫言小說:《

 

 

 

 

 

 

 

血肉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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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話「蛙」,「」啼莫言

 

  我們看到,一隻黑瘦的青蛙,從姑姑身邊跳開。  

  牛蛙養殖場大門外站著一個裝模作樣的保安,對著小表弟的車敬了一個滑稽的軍禮。 
  電動大門緩緩而開,小表弟的「帕薩特」緩緩而入。 
  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養殖總公司袁總,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們。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照相照相,袁腮張羅著,先照相,再參觀,然後喫飯。 

  我端詳著這隻巨蛙,心生敬畏。隻見牠背黝黑,嘴巴碧綠,眼圈金黃,身上布滿藻菜般的花紋和凸起的瘤點。那兩隻凸出的大眼睛,視線陰沈,似乎在向我傳達著遠古的信息……

                   ——莫言:《蛙》 

 

莫言說:「女人代表了愛,代表了繁衍」(莫言:《我筆下的女人都是一個人》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在去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之牛蛙養殖場做客時,途經「娘娘廟」一路上之所見所聞。

西漢皇族「淮南王劉安(179 BC - 122 BC在《淮南鴻烈》中,有語:「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劉安:《淮南子•覽冥篇》

莫言之《》,以、「」「姑姑」之一生爲鏡,映射著中國社會生育制度之一次巨大革命。而「」之現實,正暗應著「女媧補天」之神話。既呼遠古,又應現時。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與「小獅子」在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之牛蛙養殖場做客時所發生之情景。其這樣寫道: 

 

  我們……依次參觀了種蛙池、蝌蚪池、變態池、小蛙池以及飼料加工車間、蛙品加工車間。 

  後來經常在我夢境中再現的是種蛙池的景象…… 

  一攤攤透明的卵塊,從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時,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蛙蛙——哇哇哇—— 

  在滿耳蛙聲,滿腦蛙形中,我們被帶到一間布置豪華的餐廳。 

  …… 

  我們今天喫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譜,看到上邊依次寫著: 
  椒鹽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塊,筍幹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湯…… 

  對不起,我不喫青蛙。我說。 
  我也不喫。小獅子說。 
  爲什麽?袁腮驚訝地問,如此美味,爲何不喫? 

  我努力想忘掉牠們那凸出的眼睛,黏膩的皮膚,和從牠們身上散發出來腥冷的氣味,但總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搖搖頭。 

  ……你難道忘了?我的筆名叫蝌蚪啊! 
  對對對!袁腮吩咐那些小姐們: 
  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訴廚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邊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過三巡。 

  …… 

  席間,小獅子一直用手攬著那個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這個雜種,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給鎮壓了。 
  
一直微笑不語的小畢插嘴道:秦老師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著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問。 
  那當然了,小畢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藝術家的孩子。 

  那這隻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裡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畢飛紅了臉,不再吱聲。 

  表嫂這麽喜歡泥娃娃,小表弟問。 
  你表嫂喜歡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歡的是真娃娃……

嗚呼!

 

哇!莫言話「」,「」啼莫言

 

」喻「」,蛙應為善「」之無尾血肉動物;「」喻「」,人應具有其本該有之屬性。

 人,既為人,便有七情和六欲; 人,既為人,便有男歡和女愛; 人,既為人,便有血和肉。

莫言之「」,其作品中雖未出現「」即為「」之意,卻顯現「」對於喫「」排斥之象。

竊以為莫言以「假言「文學」與「生命」,實則向世人「報告」國人之某種社會現狀。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我們看到,一隻黑瘦的青蛙,從姑姑身邊跳開。 

  牛蛙養殖場大門外站著一個裝模作樣的保安,對著小表弟的車敬了一個滑稽的軍禮。 
  電動大門緩緩而開,小表弟的「帕薩特」緩緩而入。 
  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養殖總公司袁總,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們。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遠看像一輛裝甲運兵車。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貼面上,镌刻著這樣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兩棲綱,無尾目,蛙科,蛙屬,鳴聲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張羅著,先照相,再參觀,然後喫飯。 

  我端詳著這隻巨蛙,心生敬畏。隻見它牠背黝黑,嘴巴碧綠,眼圈金黃,身上布滿藻菜般的花紋和凸起的瘤點。那兩隻凸出的大眼睛,視線陰沈,似乎在向我傳達著遠古的信息。 

  小畢!拿相機來!小表弟高喊。 

  一個身材苗條、戴一副紅邊眼鏡、穿一條彩條格子長裙的姑娘,提著一架沈重的相機跑過來。 

  小畢,齊東大學藝術系高材生,現在是我們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小表弟對我們介紹。 

  不僅僅是美女!袁腮說,還是才女,唱歌跳舞、攝影、雕塑,樣樣通,喝酒還是海量!

  袁總過獎了。小畢紅著臉說。 

  我這老同學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時善跑,原以爲他能成爲世界冠軍,沒想到成了劇作家。 
  袁腮對小畢介紹我:原名萬足,乳名小跑,現名蝌蚪。 

  蝌蚪是筆名,我說。 

  這是蝌蚪老師的夫人小獅子,小表弟指著小獅子道,婦科專家。 

  小獅子抱著泥娃娃,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早就聽袁總和金總說過你,小畢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 
  這個雕塑就是小畢的作品。小表弟說。 

  我誇張地贊歎壹聲。 

  請蝌蚪老師多批評。 

  我們圍著牛蛙雕塑轉了一圈。 
  無論在牠身體的哪個部分,我都感覺到,牠那兩隻陰沈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著我。 

  照相完畢,袁腮、小表弟、小畢陪同著我們,依次參觀了種蛙池、蝌蚪池、變態池、小蛙池以及飼料加工車間、蛙品加工車間。 

  後來經常在我夢境中再現的是種蛙池的景象。 
  那是一個大約四十平米的池子,池中約有半米深的渾水,水面上,雄蛙鼓動著潔白的囊泡發出牛叫般的求偶聲,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緩緩地向雄蛙靠攏。更多的蛙已抱對成雙。雌蛙馱著雄蛙,在水面遊動,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後腿不停地蹬著雌蛙的肚腹。 
  一攤攤透明的卵塊,從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時,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類是體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說——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約八仟到一萬粒卵子——這可比人類能幹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 
  這裡是求偶配對的情場,也是繁育後代的生殖場。——爲了讓雌蛙多排卵,我們在飼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滿耳蛙聲,滿腦蛙形中,我們被帶到一間布置豪華的餐廳。 

  兩個身著粉衣的服務小姐爲我們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們今天喫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譜,看到上邊依次寫著: 
  椒鹽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塊,筍幹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湯…… 

  對不起,我不喫青蛙。我說。 
  我也不喫。小獅子說。 
  爲什麽?袁腮驚訝地問,如此美味,爲何不喫? 

  我努力想忘掉牠們那凸出的眼睛,黏膩的皮膚,和從牠們身上散發出來腥冷的氣味,但總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搖搖頭。 

  韓國科學家最近從牛蛙皮膚中提煉出一種極其珍貴的縮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體內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質,小表弟金脩詭秘地說,當然,牠還有其他許多種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婦女生雙胞胎和多胞胎的幾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嚐一點?袁腮道,要大膽嘗試嘛!連蠍子、螞蟥、蚯蚓、毒蛇都敢喫,還不敢喫牛蛙?
  你難道忘了?我的筆名叫蝌蚪啊! 
  對對對!袁腮吩咐那些小姐們: 
  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訴廚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邊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過三巡。 

  我問袁腮: 
  你這家夥,怎麽會想到養牛蛙? 
  要想賺大錢,就得想別人想不到的!袁腮吐著煙圈,得意洋洋地說。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著某小品演員的口吻,不無譏諷地說,你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養牛蛙是好,但從牛胃裡取鐵釘,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丟了豈不可惜? 
  蝌蚪,你這家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嘛。袁腮道。 

  小獅子冷冷地說:還有用鐵鈎子給婦女取環呢! 
  哎呦,嫂子啊,袁腮道,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時候,咱一是覺悟低,二是心腸軟,架不住那些想生兒子想瘋了的老娘們纏磨,三是呢,爲窮所迫。 

  現在還敢幹嗎?我問。 
  幹什麽?袁腮瞪著眼問我。 

  取環啊! 
  看你說的,我就那麽沒記性?幾年勞改隊,早讓我脫胎換骨,袁腮道,現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賺錢,不違法的事啥都敢幹,違法的事,用槍逼著也不幹。 
  我們是遵紀守法、照章納稅、熱心公益的市級優秀企業呢。小表弟道。 

  席間,小獅子一直用手攬著那個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這個雜種,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給鎮壓了。 
  
一直微笑不語的小畢插嘴道:秦老師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著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問。 
  那當然了,小畢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藝術家的孩子。 

  那這隻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裡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畢飛紅了臉,不再吱聲。 

  表嫂這麽喜歡泥娃娃、小表弟問。 
  你表嫂喜歡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歡的是真娃娃。 

  那我們一起幹吧!小表弟興奮地說,表哥也可以入夥。 
  讓我們跟你們養牛蛙?我說,看見這些東西我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表哥,我們不僅僅養牛蛙,我們—— 
  別嚇著你表哥,袁腮打斷小表弟的話,說,喝酒,老兄,還記得毛主席當年是怎麽教育那些「知青」的嗎?——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爲的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失戀為一筆巨大之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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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與不幸,各味自知

  正如王肝當年痛定思痛後所言:愛情是一場病。 
  想想他迷戀小獅子那漫長的歲月裡的表現,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獅子嫁我之後,還能夠活得下去。 
  以此類推,秦河對姑姑的癡戀也是一種病,他在姑姑嫁給郝大手後,既沒有投河也沒有上吊,而是將痛苦轉化爲藝術,一個卓越的民間藝術家由此産生,仿佛從泥巴裡跳出一個赤子。 

  王肝沒有回避我們,他甚至主動提起當年對小獅子的癡迷,談笑之間,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的態度,讓我備感欣慰。 
  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釋,對他生出若幹的親近和敬意
……

                   ——莫言:《蛙》 

先賢老聃(580 BC-500 BC有語:「之所倚,福兮禍之所福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謎,其日故久。其无正也。 」(李耳:《老子道德經•五十八章》

莫言因《蛙》而斬獲「諾獎」後,在那篇以「講故事的人」爲題之演講中,回顧了其之人生之旅和文學之路,感言道:「可能是因爲我經曆過長期的艱難生活,使我對人性有較爲深刻的了解……。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莫言:《講故事的人》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在其同學袁腮和其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之牛蛙養殖場做客時所發生之情景。

有人說,隻有在體會了人間之辛酸,一個人才會懂得幸福與快樂。

酸甜苦辣鮮,人生之五味,乃人生之形態,缺一不可。

這裡,有一則佛家公案,分享於此:

  久遠以前,有位唐朝僧人鑒真(688 - 763)和尚剛剃度時,住持讓他做了誰都不願做之行腳僧。 
  一日,雨後之寺前,黃土坡上之路面,泥濘不堪。 
  住持撚須問道: 
  你能找到昨日自己之腳印嗎? 
  鑒真不解地說: 
  昨天這路又坦又硬,小僧哪能找到自己之腳印?
  住持笑道: 
  那麼,我倆今朝在這路上走一遭,你能找到你之腳印嗎? 
  鑒真覆之: 
  當然能了。
  住持聽了,微笑地拍著鑒真之肩膀,語道: 
  泥濘之路,才能留下腳印啊!
 

泥濘之路,才能留下腳印啊!」此為多麼富有人生哲理之話語矣!

人生,便為如此。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之同學——「大病」初愈後那「王肝」之成長故事。其這樣寫道: 

  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說,小獅子赤腳走過河灘,河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我像小狗一樣趴在河灘上,嗅著那些腳印的氣味,淚水啪塔啪塔滴下來。 
  
你就胡亂編造吧,小獅子紅著臉說。 

  這是仟真萬確的事,王肝一本正經地說,如有一字謊言讓我頭發梢上長療! 
  聽聽吧,小獅子對我說,頭發梢上長療,還不如讓你的影子感冒。 

  這是很好的細節,我說,我可要把你寫進劇本裡去啊! 
  謝謝,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個名叫王肝的傻瓜做過的蠢事通通寫到劇本裡,我這裡素材多著呢…… 
 

  戀別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戀自己不要代價,我想怎麽愛我自己,就怎麽愛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想說明這樣一個奇迹,就是想說明夢與藝術創作之關係,就是想讓你們明白,失戀是一筆財富,尤其是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說,沒有經過失戀的痛苦淬煉,是不可能進入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的……

磋乎! 

愛情是一場病」。

誠然,被愛為幸福滴,失戀為痛苦啲!

莫言,這位「講故事的人」,在《》中,其神來之筆,將「」們塑造得栩栩如生,出神入化。

當人們問及獲獎後之莫言,「你幸福嘛莫言感喟之至:「幸福就是什麽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忡忡,能幸福嗎。但是我要說我不幸福,你就會說太裝了吧,剛得了諾貝爾獎還不幸福。」(央視:《莫言:你幸福嗎》

幸與不幸,各味自知。

自喻「中國白話第一人」之李敖(1935 - )說得好,「愛情包括失戀,擁有失戀的愛情才是完整的愛情。」(李敖:《快意恩仇錄》

呵呵!經曆,乃為人生中最重要之東西。失戀,不失為人生之一筆巨大財富。

人生,宛如「佛禪三境」:「看山就為山、看山不為山和看山還為山」人生,囧途——來了,愛了,亦恨了。那就,走自己走路,讓別人去撿鞋。

愛情,可讓人一日成為詩人;而失戀便可使人成就文學家。因為,文學需要深刻。

竊以為,》,乃莫言這位承擔著良知和責任心那知識分子之「反思」心路。其反思之關照對象,即為娃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正如王肝當年痛定思痛後所言:愛情是一場病。 
  想想他迷戀小獅子那漫長的歲月裡的表現,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獅子嫁我之後,還能夠活得下去。 
  以此類推,秦河對姑姑的癡戀也是一種病,他在姑姑嫁給郝大手後,既沒有投河也沒有上吊,而是將痛苦轉化爲藝術,一個卓越的民間藝術家由此産生,仿佛從泥巴裡跳出一個赤子。 

  王肝沒有回避我們,他甚至主動提起當年對小獅子的癡迷,談笑之間,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的態度,讓我備感欣慰。 
  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釋,對他生出若幹的親近和敬意。 

  我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說,小獅子赤腳走過河灘,河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我像小狗一樣趴在河灘上,嗅著那些腳印的氣味,淚水啪塔啪塔滴下來。 
  
你就胡亂編造吧,小獅子紅著臉說。 

  這是仟真萬確的事,王肝一本正經地說,如有一字謊言讓我頭發梢上長療! 
  聽聽吧,小獅子對我說,頭發梢上長療,還不如讓你的影子感冒。 

  這是很好的細節,我說,我可要把你寫進劇本裡去啊! 
  謝謝,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個名叫王肝的傻瓜做過的蠢事通通寫到劇本裡,我這裡素材多著呢。 

  你敢寫我就把你的稿子燒了。小獅子說。 
  你可以燒掉紙上的字,但燒不掉我心中的詩啊。 

  酸勁兒又上來了。小獅子道,王肝,我現在想,嫁給小跑,還不如當初嫁給你呢,起碼你還趴在我的腳印上哭過。 

  嫂夫人,您可仟萬別開這種國際玩笑,您與小跑,是絕配。 
  確是絕配,小獅子道,連根孩子毛都沒生出來,不是絕配是什麽? 

  好了,別說我們了,說你,這麽多年了,你也沒找個人? 
  我病好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愛女人。 

  那你是同性戀?小獅子嘲道。 
  我什麽戀都不是,王肝道,我隻戀我自己。我戀我的胳膊,戀我的腿,戀我的手,戀我的頭,戀我的五官,戀我的五髒六腑,甚至戀我的影子,我經常跟我的影子說話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種病,小獅子道。 
  戀別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戀自己不要代價,我想怎麽愛我自己,就怎麽愛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獅子帶到了他與秦河居住的地方。 
  大門口的牆壁上挂著一塊木牌子,上寫著: 
  大師工作坊。 

  這裡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飼養室,是我經常前來玩耍的地方。 
  記得當年,這裡晝夜散發著牛和騾馬糞便的氣味,院子裡有一口大井,井旁一個大缸。每天早晨,飼養員老方把牲口一個個牽出來,牽到大缸旁飲水。飼養員小杜,站在井邊:不斷地將水提上來倒在缸裡。 
  那飼養室寬大敞亮,裡邊一排溜兒安著二十幾隻石槽。最頭上的兩隻高大的石槽是騾馬使用的,裡邊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進院門,我看到院子裡那幾十根拴牛、拴騾馬的木樁猶在,我看到牆壁上當年的標語依稀可辨,甚至,連當年的氣味都沒有消散幹淨。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聽說上邊下來考察了,說要保留一個人民公社時期的村莊做旅遊點,所以就保存下來了。 

  那是不是還要養上一些牛馬?小獅子問。 
  估計不會養了吧?王肝大聲喊: 
  老秦、秦老師,來貴客了!

  屋子裡沒有聲響。 
  我們跟隨王肝進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馬樁猶存。 
  牆壁上,那些被騾馬踢出的坑猶存,牆壁上幹結的牛糞猶存。那口爲牛馬煮飼料的大鍋猶存,那鋪曾經擠滿了方家那六個兒子的大炕猶存。 
  我曾經在這鋪大炕上睡過幾夜,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 
  方家貧寒,沒有被子,老方隻能不斷地往竈裡填草燒火以禦寒,那炕熱得如同煎餅鏊子。 
  方家的兒子習慣了,個個睡得又香又甜,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現在,炕上有兩套鋪蓋,炕頭牆壁上,貼著幾張年畫,畫上是麒麟送子和狀元逛街。 
  我們看到,在兩隻石槽上,架設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擺著泥巴和工具,木板後一條板凳上,坐著我們的老熟人秦河。 
  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駁。他滿頭白發,依然中分,臉如馬駒,兩隻大眼,憂郁而深沈。 
  看我們進來,他擡頭看了我們一眼,嘴唇動了動,算是與我們打過了招呼。 
  然後他就恢複了雙手托腮、目光盯著牆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狀態。 

  我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聲說話,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聲音,影響大師的思維。 

  在王肝的引導下,我們參觀著大師的作品。 
  大師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裡晾著。晾幹後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擺在靠近北牆支架起的幾塊長木板上。 
  那些形態各異的孩子,在牛槽裡向我們打著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們已經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訴我們,大師幾乎每天都這樣坐著發呆,有時夜裡也不上炕睡覺。但他會像機器一樣定時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均勻柔軟的狀態。 
  大師有時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個孩子,但真要捏起來,速度非常之快。 
  我現在既是大師作品的經銷者又是大師的管家。王肝說,我終於找到了一件最適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師終於找到了他合適的工作一樣。 

  王肝說,大師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麽,他就喫什麽。當然,我會把最有營養、最有利於健康的食品買給大師吃。大師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驕傲,也是我們全縣的驕傲。 

  王肝說,有一天半夜裡,突然發現炕上沒有了大師,慌忙開燈尋找,工作台前沒有,院子裡也沒有,大師哪裡去了呢? 
  我嚇出了一身汗,大師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們東北鄉的巨大損失。 
  縣長帶著文化局長、旅遊局長到這個院裡來過三次啊。 
  你們知道縣長是誰嗎?就是咱們那位老縣委書記、在咱們高密東北鄉喫過苦頭、對我們姑姑有那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楊林的小兒子啊。 
  這小夥子名叫楊雄,一表人才,雙眼如電,牙齒潔白,身上散發著一股高級香煙的氣味,據說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 
  他第一次來確定了這飼養棚不拆;第二次來請大師去縣裡參加宴會,大師抱著拴馬樁,像當年那些甯死不結紮的男人一樣拒絕前往;第三次縣長給大師送來了一塊牌子和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 
  王肝從牛槽裡找出那塊鍍金的銅牌子和那本藍色絨面的證書給我們看。 
  王肝說,當然,郝大手也有這樣一塊牌子和這樣一本證書,縣長也請過郝大手去縣裏赴宴,郝大手當然也不會去赴這種宴席,他如果去赴這種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這樣,越讓小縣長對我們高密東北鄉這兩位高人刮目相看了。 
  ——王肝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疊名片,從中找出了三張,說,你們看,他每來一次就給我一張名片,他說,老王,高密東北鄉乃藏龍臥虎之地,你老王也是個人物呢! 
  我說我半生落魄,劣迹斑斑,除了鬧了一場臭名昭著的戀愛,別的一無所成,現在,靠耍嘴皮子賣泥娃娃度日。 
  你們猜他怎麽說? 
  他說,能用半生精力鬧一場戀愛的人,本身就是傳奇人物。你們高密東北鄉已經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 
  這個家夥,是絕對的新型官員,與我們往常見過的官員絕不一樣。 
  下次他來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 
  他分配給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大師的生活,保證大師的安全。 
  所以,當我深更半夜裡發現大師沒了蹤影,頓時冷汗涔涔而下。 
  大師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縣長交代? 
  我呆坐鍋竈前,看到月光如水,漫進屋來。 
  竈後的暗影裡,兩隻蟋蟀發出清晰的叫聲,透出幾絲淒涼之意。 
  這時,我聽到從馬槽中發出一陣冷笑。 
  我蹦起來,往馬槽裡一看,原來大師仰面朝天躺在裏面呢。 
  馬槽太短,他的雙腿像練瑜伽神功一樣疊在一起,雙手疊放在胸前。 
  他神態安詳,面帶笑容,細一看人在酣眠,那笑聲竟是他自夢中發出。 
  你們也許知道,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天才人物,都患有嚴重的失眠症,王肝雖然隻能算半個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與小獅子相對一望,繼而搖頭。 
  我們不失眠,我們的腦袋一挨到枕頭,鼾聲就會響起,所以我們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幾乎都失眠。王肝道。 
  姑姑的失眠症已經聞名鄉裡,深夜時分,萬籁俱寂,曠野裡常常會響起沙啞的歌唱聲,那就是姑姑在歌唱。 
  姑姑去夜遊,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 
  他們倆的失眠是周期性的,隨著月亮的盈虧而變化。 
  月光越亮時,他們失眠愈重,月亮退隱時,他們即可入眠。 
  所以那位滿腹錦繡的小縣長給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爲「月光娃娃」,他曾指派縣電視臺的人來錄制過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借著月光捏制泥娃娃的情景。
  你們沒看過這節目吧?
  沒有看到,不用遺憾,這是小縣長親自抓的一個系列欄目,名叫「高密東北鄉奇人」。
  這欄目的開場鑼鼓就是郝大師的「月光娃娃」,第二期就是「馬槽中的大師」,第三期就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奇人」,第四期是「蛙咕聲中的歌唱者」。
  如果你們想看,我一個電話,電視臺就會把光盤送來——尚未剪輯的原始碟——我還會向電視臺提個建議,讓他們爲你們夫妻做一期節目,題目我都想好了:迷途知返的遊子。 

  我與小獅子相視而笑,知道他的話已經進入藝術創作境界,不必揭穿他,何必揭穿他?且聽他說下去。 

  他說,失眠多年的大師終於在馬槽中睡著了,睡得深沈,猶如無憂無慮的嬰兒,就像多年前那個躺在木制馬槽裡順河飄來的赤子。
  我感動得雙眼盈滿淚水,隻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著是多麽痛苦,也隻有失眠過的人,才知道睡著了是多麽幸福。
  我小心地守護在馬槽邊,屏住呼吸,生怕發出響聲,把大師從睡夢中驚醒。
  漸漸地,我的淚眼朦胧了,我感到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路兩邊是茂密的荒草,野花盛開,五彩缤紛,異香撲鼻,蝴蝶起伏,蜜蜂嗡嗡,前邊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鼻音很重,聽上去有些甕聲甕氣,但感覺非常親近。
  我被那聲音引導著往前走,我看不到她的上半身,隻能看到她的下半身。
  豐腴得如同圓球的屁股,脩長的小腿,鮮紅的腳後跟,鮮紅的腳後跟踩著潮濕的泥土留下一個個淺淺的腳印,那些腳印無比的清晰,反映出她腳底的紋路。
  就這樣,我跟著她走啊,走啊,小路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
  漸漸地,我感到和大師走在一起,大師何時從何地而來我不得而知。
  我們跟著那鮮紅的腳後跟,來到了一片沼澤地的邊緣,風從沼澤深處送來淤泥與腐草的氣味,腳下是一簇簇莎草,遠處是一片片蘆葦和菖蒲,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
  從沼澤地深處,傳來了兒童的吵嚷歡笑聲,那隻能看到下半截身體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聲音對著沼澤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帶,有恩報恩,欠債討債。
  ——她一聲未了,就看見一大群隻穿著紅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紮著一根沖天小獨辮,有的剃著小光頭,有的留著那種三片瓦式樣的娃娃頭,齊聲歡叫著,從沼澤中奔馳而來。
  他們的身體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澤表面仿佛形成了一層富有彈性的膜,孩子們站在上邊奔跑,每一步都可以獲得很大彈性,使他們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躍。
  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把我與大師團團圍住;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有的抱住我們的腿,有的跳上我們的肩膀,有的揪住我們的耳朵,有的拽我們的頭發,有的對著我們的脖子哈氣,有的對著我們的眼睛吐唾沫;我們被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掀翻在地;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挖起一坨坨泥巴,朝我們身上糊,當然,也往他們自己身上抹……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當然還有她們,突然都安靜下來,圍成一個半圓,在我們面前,有的趴著,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有的雙手托腮,有的啃著手指,有的張開嘴巴……總之是生動活潑,姿態各異。
  天哪,這不是爲大師提供模特兒嗎?
  我看到大師早已開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個孩子,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那個孩子就活脫脫地被他捏出來。
  他捏完一個,又盯壹個,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又把那孩子活脫脫地給捏出來了…… 

  一聲雞叫,驚心動魄,我猛然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趴在馬槽邊上睡著了。
  我嘴巴裡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師胸前的衣服都滴濕了。
  對失眠的人來說,隻有通過對夢境的回憶,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著過。
  適才的情景如在眼前,這說明我確實睡著了。
  失眠多年的王肝竟然趴在馬槽邊上睡著了,這真是一件值得鳴鞭慶賀的喜事啊!
  當然,更大的喜事是大師睡著了。
  大師打了一個噴嚏,慢慢地睜開眼睛,然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大事似的,從馬槽中一躍而起。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霞光透窗而人,大師撲到工作臺前,揭開那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著的泥巴,撕下一塊,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一個穿著兜肚兒、頭頂一根沖天小辮兒的頑童便出現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
  我心中突然充滿了感動,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女人磁性的聲音,她是誰?
  她還能是誰?
  她就是那位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說到此處,王肝的眼睛真的淚光點點,而且我還看到,小獅子的眼睛裡也放射出了異樣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給忽悠住了。 

  王肝繼續說,我蹑手蹑腳地取來相機,不敢用閃光燈,偷偷地拍下了大師入神創作的照片。
  其實,即使在他耳邊放槍也未必能把他驚醒啊。
  大師臉上的神色,不停地變幻著,時而嚴肅深沈,時而嬉皮笑臉,時而是搗鬼惡作劇,時而是寂寞加悲涼。——很快我就發現,大師臉上的表情與他手中正在塑造著的孩童臉上的表情有關——也就是說,大師捏那個孩子,他自身也就成爲了那個孩子,大師與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關,血肉相連。 

  大師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漸增多,一個一個又一壹個。
  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排列成一個半圓形,面對著大師,與我在夢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真是驚喜萬分啊!我真是感慨萬仟啊!
  原來,兩個人可以做一個同樣的夢,「心有靈犀一點通」,據說是古人用來描寫男女戀人的,但用在我與大師身上也完全適用。
  我們雖然不是戀人,但我們同病相憐啊!
  說到這裡,你們也該明白,爲什麽大師捏了那麽多孩子沒有一個是重複的,大師不僅僅從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師還能從夢境中撷取孩子形象。
  我雖然沒有手上的技藝,但我的心,是一顆具有豐富想象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攝像機般的能力,我可以把一個孩子,幻化成十個孩子佰個孩子仟個孩子,同時又能把仟個孩子佰個孩子十個孩子濃縮成一個孩子。
  我通過夢境,把自己頭腦中儲備的孩子形象傳達給大師,然後通過大師的手,把這些孩子變成作品。
  所以我說,我與大師是天造地設的合作夥伴,所以也可以說,這些作品是我們的集體創作。
  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搶大師的功勞,我經過那場戀愛,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祿對我如同浮雲。
  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想說明這樣一個奇迹,就是想說明夢與藝術創作之關係,就是想讓你們明白,失戀是一筆財富,尤其是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說,沒有經過失戀的痛苦淬煉,是不可能進入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的。 

  在王肝對著我們滔滔不絕的講述過程中,大師保持著他那雙手托腮的姿勢,幾乎一動未動,仿佛他自身,已成爲了一尊泥塑。           

( 未完待續  

    【 轉自 莫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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