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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洩露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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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之無用,令文學而偉大!

井底之蛙也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王肝單戀小獅子,做出了許多古怪的事……
  當我們尚在孩提、對男女情事還處於懵懂狀態時,王肝就情窦初開,愛上了小獅子。我記得多年前他那句感歎:小獅子真美麗啊!客觀地講,小獅子實在不美麗,甚至連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試圖把她介紹給我,我以她是王肝的夢中情人爲借口婉拒。實際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裡是天下第一美人……
  王肝將第一封寫給小獅子的情書投進郵箱之後,心情非常激動,將我拉到河堤上,對我暢敘情懷。
  那是一九七○年夏天,我們剛從農業中學畢業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囍』得仟金之「蝌蚪」在家裡大擺喜宴。席前,諸位親朋好友之寒暄:袁腮神秘地說,「……王肝更好,地道一個農民,卻長了一個小資産階級的腦袋,被那滿臉粉刺的小獅子迷得魂不附體,基本上也是神經病」「蝌蚪」說:「好了,各位親朋,不聽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莫言之《》,醞釀了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終於潛心打造出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之長篇力作,於2009年12月出版。為之,2012年10月,問鼎世界文壇,斬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當地時間12月10日晚19時,北京時間12月11日凌晨2時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舉辦之諾獎晚宴上,莫言身著一襲黑色燕尾服禮服,裡邊穿著純白色襯衫,打著純白色領結出席了諾獎晚宴並致辭。莫言在晚宴上脫稿致辭:「我是一個來自中國山東高密東北鄉的農民的兒子,能夠在莊嚴的殿堂裡領取這麽一個巨大的獎項,很像一個童話,但牠毫無疑問是一個事實。」「……文學隻是各種語言的文學,正是因爲有了他們這樣的勞動,文學才可以變成世界性的文學。……文學和科學相比較,的確是沒有什麽用處,但是我想文學的偉大的用處,也許就是牠沒有用處。謝謝大家」(莫言:《諾獎晚宴致辭:無用令文學偉大

文學的偉大的用處,也許就是牠沒有用處。」莫言以這句簡短之話,結束了其在晚宴上之致辭。

如此感言,一氣呵成,真誠働人。

真可謂,莫「言」童話,實話實說,令人敬佩。

「蛙」,乃「中國山東高密東北鄉」之圖騰也!

「蛙」,可作「娃」,或作「媧(即女媧)」,全書主旨爲,喚醒人們珍視每條生命,生命寶貴。

竊以為,莫言洩露其內心隱藏已久之「秘密」:一位心靈需要自由之人,站在理性制度與感性生命之天平上,運用類似「hallucinatory realism幻覺現實主義)」之表現手法,通過「蛙」之各種「音與容」,以傳達其所要表達之心聲。

好一個「文學之無用,令文學偉大」。

虛構之文學,乃為用感性之力量來感動人類之心靈(因為,文學始終觸及著人類之心靈),讓人類之想象力得到解放而走得更遠,走向一個更豐富、更複雜之境界。

莫言之《》,取材於「高密東北鄉」為一部反思中國農村生育、特別是計劃生育史之作品。知微見著,窺一斑而知全貌,由高密鄉村計劃生育鬥爭之轟烈與「慘烈」,可知全中國之情形。可以說,莫言拈量著孰輕孰重,以相當隱晦且狡猾之語詞,來觸及生活中之「雷區」,表現得相當勇敢。

由此,斬獲「諾獎」,莫言成功矣。

竊以為,一個作家,如果缺乏正氣,缺乏基本之正義感,其就不能很好地感知世界,就不能很好地理解人,因而,也就不能使自己之寫作達到理想之境界,具有偉大之性質。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描寫著「蝌蚪」和王肝「尚在孩提、對男女情事」之「懵懂狀態」,彰顯王肝奮不顧身之救人事蹟,揭示著在「計生」工程中那一幕幕血腥場面:

  全公社五十多個村莊,隻有這張拳的老婆,既不結紮,也不放環,而且還懷了孕。
  姑姑她們冒著大雨,駕船至東風村……
  ……公社黨委書記秦山就打電話給東風村的支部書記張金牙,下達了死命令,讓他動員一切力量,可以動用一切手段,把張拳妻弄到公社流産。
  ……張拳手持一根帶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門戶,兩眼通紅,瘋狂叫囂。
  張金牙和村裡的民兵遠遠地圍著,但無人敢近前。
  那三個女孩,都跪在門口,用仿佛事先編好的詞兒,一把鼻涕一把淚水,齊聲哭喊著:好心的大爺大叔、大娘大嬸子、大哥大姐姐們——饒了俺娘吧——俺娘有嚴重的風濕性心髒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們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啦——
  姑姑對著張拳,大踏步前進。
  ……張拳的老婆哭著從院子裡出來。她頭上頂著亂草,顯然是在草垛裡躲藏過。
  她說:萬主任,開恩吧,饒了他吧,俺跟你走……縱身跳入河中。
  ……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跳下去就沒了影子……黃秋雅道。
  我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她嗎?姑姑跳上船,懊惱地說,你簡直是個死人!你要負責任!開船,開船!
  ……李手指著在河邊緩流中慢慢向前飄動的一塊西瓜皮,說:看那裡。
  那西瓜皮順水漂流,但不時脫離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頸和亂發。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正准備躍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別急!
  ……姑姑笑指著那塊沈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當年遊擊隊員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都用上了啊!
  ……
  這時我們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婦的頭顱。
  真是好水性,姑姑說,懷孕五個月了還能遊得這樣好。
  姑姑命令小獅子進艙去放廣播。
  ……船頭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來……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口非控制不可——
  喇叭一響,那孕婦便掀開了西瓜皮,從渾水中露出頭來。她驚恐地扭頭回望,然後猛地潛入水中。
  ……姑姑低聲道:我倒要看看,這東風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麽程度!
  ——小獅子從船艙裡鑽出來,擠到船頭,焦急地張望著——
  露頭了!露頭了!小獅子大叫著。
  那孕婦在離船頭五十米遠處露出了水面。她回頭望望,身體浮出水面,雙臂搏水,速度極快,順流而下。
  姑姑對秦河做了一個手勢。柴油機轟鳴,船速加快,逼近孕婦。
  姑姑從褲兜裡摸出一盒擠得癟癟的煙,剝開,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扳動齒輪,吡嚓吡嚓地打火,終於打著。
  姑姑眯縫著眼睛,噴吐著煙霧。
  河上起了風,濁浪追逐前湧。我就不信,你還能遊過壹艘十二馬力的機動船。
  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頌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陽河,拐過了九道彎,九十哩水路到湘江——
  姑姑大喊:耿秀蓮,你能一直遊到東海嗎?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奮力揮臂,但速度明顯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點,姑姑說,乖乖地上船,跟我們去把手術做了。
  頑抗是死路一條!小獅子氣洶洶地說,你即便能遊到東海,我們也能跟到你東海!
  那女人大聲哭泣起來。她揮臂擊水的動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沒勁了吧?小獅子笑著說:有本事你遊啊,魚狗紮猛子啊,青蛙打撲通啊……
  此時,那女人的身體已在漸漸下沈,而且,空氣中似乎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兒。

悲催啊!悲催!母子兩條活生生之生命,就這樣淫沒了。吾讀之,淒然淚下。

一個冷冰冰之制度而造成了諸多血淋淋之死亡,皆直接或間接死於計劃生育執行者「我姑姑」之手。此為中國眾多家庭之悲劇。

記得莫言在文中曾籍著「我姑姑」萬心之口說,這些女人是愚昧的,不識時務、不懂政策的。

但在閱讀中,吾能感受到之為,莫言對這些女人和家庭之憐憫和同情。

於此,尊重之態度和真誠之情感,決定著一切。

竊以為。莫言之《蛙》,具備了在曆史理性與人文關懷間之敘述張力。而這種張力之獲得,使得《蛙》具有了複雜渾厚之藝術魅力。

古人說得好,「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劉義慶:《世說新語·傷逝第十七

看來,文學的「無用之用」,就在於牠對人類心靈之影響。而對生命之尊重,為永遠能獲得最大認同之價值觀。

諸位,以為然?!

當地時間12月11日晚19時,北京時間12月12日凌晨2時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王宮,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國作家莫言()與夫人杜勤蘭出席瑞典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Carl XVI Gustaf1946- )爲諾貝爾獎得主舉行之晚宴。

file[1]        

/莫言 

     第二部    

  王肝單戀小獅子,做出了許多古怪的事,成爲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成爲人們恥笑的對象。
  但我從不恥笑他,我心中充滿對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認爲他是一個既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個用情專一、如果機緣湊巧足可以譜寫出傳唱仟古的愛情詩篇的情種。
  當我們尚在孩提、對男女情事還處於懵懂狀態時,王肝就情窦初開,愛上了小獅子。我記得多年前他那句感歎:小獅子真美麗啊!客觀地講,小獅子實在不美麗,甚至連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試圖把她介紹給我,我以她是王肝的夢中情人爲借口婉拒。實際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裡是天下第一美人,說文雅點,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說粗俗點,這叫王八瞅綠豆,看對眼了。
  王肝將第一封寫給小獅子的情書投進郵箱之後,心情非常激動,將我拉到河堤上,對我暢敘情懷。
  那是一九七○年夏天,我們剛從農業中學畢業。河裡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著莊稼稭稈,動物屍體,有一隻孤獨的海鷗默默地飛行著。
  河邊的穩水中,王仁美的父親坐在那兒釣魚。
  我們的師弟李手蹲在一邊觀看。
  要不要告訴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們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樹,並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樹杈上。樹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萬變的波紋。
  什麽事?快說。
  你先發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發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讓我掉到河裡淹死。
  我今天……我終於將寄給她的信投進了郵筒……王肝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說。
  給誰的信呀?這麽莊嚴,是寫給毛主席的麽?
  你想到哪裡去了!王肝道:毛主席與我有什麽關係?是寫給她的,她!
  她是誰呀,我著急地問。
  你發過誓了,永不洩露我的秘密——
  ——永不洩露。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別賣關子了。
  她,她啊……王肝雙眼放射著奇異的光芒,心馳神往地說:她就是我的小獅子……
  你給她寫信幹什麽?要娶她做老婆嗎?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動情地說:獅子,我最親愛的小獅子,我願意用我年輕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熱愛著的小獅子……我的親人,最親的人,請你原諒我,我已經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佰遍……
  我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王肝顯然是在背誦他的信,雙手摟著樹幹,臉貼在粗糙的樹皮上,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自從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見到你之後,我就被你迷住了。從那一刻起,直到現在,直至永遠,我這顆心,就全部屬於你了。你如果想喫我的心,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扒給你……我迷戀你绯紅的臉膛、生動的鼻頭、嬌嫩的雙唇、蓬松的頭發、亮晶晶的眼睛,迷戀你的聲音,你的氣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頭暈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雙腿,仰望你的笑臉……

  王師傅將魚竿猛地往後一掄,亮晶晶的釣線彈出一串串水珠,在陽光中閃爍,宛若珍珠。釣鈎上挂著一隻茶碗口大小、淺黃色的小鼈,猛地砸在河堤上。那隻小鼈大概被摔暈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著四隻小爪,既可憐又可愛。
  李手歡呼著:鼈!

  小獅子,我最親愛的人,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出身低賤,而你是婦科醫生,吃商品糧,咱倆的社會地位相差懸殊,你對我,也許根本不屑一顧,也許讀罷我的信後,會從你那可愛的小嘴裡發出一聲冷笑,然後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許,收到我的信後連看都不看就扔進垃圾簍裡,但我還是要告訴你,親愛的,最最親愛的,隻要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就如同猛虎插上了翅膀,駿馬配上了雕鞍,我就會獲得無窮無盡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針小公雞的血,精神抖擻,意氣風發,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勵下,我會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成爲一個喫商品糧的人,與你站在一起……

  哎,你們倆在樹上幹什麽?朗讀小說嗎?李手發現了我們,大聲問。

  ……如果你不答應我,最親愛的,我不會退卻,不會放棄,我會默默地追隨著你,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我會跪在地上親吻你的腳印,我會站在你窗前,注視著室內的燈光,從牠亮起,到牠熄滅,我要把自己變成一根蠟燭,爲你燃燒,直至燃盡。最親愛的,如果我爲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開恩,到我墳頭前看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如果你能爲我流出一滴眼淚,我就死而無憾。你的眼淚,最親愛的,就是讓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漸漸被他的癡情朗誦所感動。想不到他竟會愛上小獅子而且愛得如癡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這麽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書寫得如泣如訴。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門對著我隆隆敞開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雖然那時我不懂愛情,但愛情的燦爛光華,吸引著我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猶如投向烈火的飛蛾。
  你這樣愛她,她也一定會愛你的,我說。
  真的嗎?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閃爍著光芒,說,她真的會愛我嗎?
  會的,一定會的,我用力回握著他的手說,如果實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說媒,她最聽我姑姑的話。
  不要,仟萬不要,他說,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強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贏得她的心。
  李手仰著臉問我們:你們倆在上邊搞什麽鬼名堂?
  王師傅抓起一把泥,對著我們投上來:別吵吵!把魚都給我嚇跑了!
  從河的下遊,駛上來一艘漆成紅藍雙色的鐵皮機動船。船上的機器發出急促的「波波」聲響,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進遲緩。船頭激起很大的白浪花,兩道田塍般的細浪,從船體兩側分開,然後又漸漸合攏。河面上浮動著淡藍色的煙霧,一股燃燒柴油的氣味,擴散至我們唇邊。十幾隻灰色的海鷗跟隨著小船盤旋飛翔。
  這是公社計劃生育小組的專用船,也是姑姑的專用船,當然,小獅子也在船上。
  爲了防止汛期石橋淹沒、兩岸交通隔斷時發生違規懷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問題,爲了保持我們公社不發生一起超計劃生育,爲了這面計生戰線上鮮豔的旗幟,縣裡特意爲姑姑配備了這艘船。
  船上有一個小小的艙,艙裡有兩排覆著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裝著一臺12馬力的柴油機,船頭安裝著兩個高音喇叭。喇叭裡播放著一首歌頌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優美,悅耳動聽。
  船頭拐了一個彎,向我們村子靠攏。音樂聲突然停止。片刻寂靜,機器聲愈加刺耳。
  突然,響起了姑姑嘶啞的聲音: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類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計劃的增長……
  從姑姑的船在我們視線裡出現那一刻開始,王肝便不言語了。
  我看到他的身體在顫抖。
  他半張著嘴,濕漉漉的眼睛緊盯著船。越過中流的瞬間,船體傾斜,王肝嘴裡發出驚呼,身體緊張,仿佛隨時要跳下河去。
  船在上流緩水中調過頭,輕快地向我們駛過來。
  柴油機的鳴叫聲平穩而均勻。
  姑姑來了。
  小獅子來了。
  駕駛機動船的是那個我們都熟悉的人——秦河。
  「文革」後期,他哥恢複了公社書記職務。
  有一個在集市上乞討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討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讓書記臉上無光。
  據說兄弟倆進行了談判,秦河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衛生院婦科工作。
  ——你是個男人,如何到婦科工作?
  ——有很多婦科醫生都是男人。
  ——你不懂醫術?
  ——我爲什麽要懂醫術?
  ——就這樣,他成了這艘計劃生育工作船的專職駕駛員。
  在日後的漫長歲月裡,這個人一直跟隨著姑姑。有船可開的日子裡他開船,無船可開的日子裡,他坐在船上發呆。
  他的頭發依然中分著,像那些電影裡常見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氣,他依然穿著那身厚華達呢的藍色學生制服,口袋裡依然插著兩支筆——一支鋼筆一支雙色圓珠筆——他的臉色似乎比我上次見時黑了一些。
  他手握方向盤,讓船體慢慢地向河邊靠攏,向這棵歪脖子老柳樹靠攏。
  柴油機轉速減緩,高音喇叭裡放出的聲音更加高亢,震動得我們的耳膜嗡嗡作響。
  在歪脖子柳樹西側,有一個根據公社指示、專爲停泊計生船而搭建的臨時碼頭。四根粗大的木頭立在水中,木頭上用鐵絲綁著橫木,橫木上敷著木板。
  秦河用繩子固定好船隻,站在船頭上。機器聲停止,喇叭聲停止。
  我們重新聽到了河水的喧嘩與海鷗的尖叫。
  第一個從船艙中鑽出的是姑姑。
  船體搖擺,她的身體搖晃,秦河伸出一隻手,想去扶持她,但被她撥開了。
  姑姑縱身一跳,上了木碼頭。她的身體雖已發福,但行動依然矯健。
  我看到姑姑額頭上有一圈繃帶,發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個從艙中鑽出來的就是小獅子。
  她身體矮胖,背著一個巨大的藥箱,顯得身體更矮。她雖然比姑姑年輕許多但動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讓王肝摟著樹幹、臉色蒼白,眼睛裡盈滿淚水。
  第三個從船艙裡鑽出來的是黃秋雅。
  幾年不見,她的腰已拘偻,腦袋前探,雙腿彎曲,動作遲緩。
  她站在船上,身體搖晃著,雙手揮舞著,仿佛隨時都會跌倒。看樣子她也要上岸,但她的腿難以完成從船頭到木碼頭的一跨。
  秦河冷冷地看著,不施援手。
  她彎腰,伸出兩隻手,像大猩猩一樣,抓住木碼頭的邊緣。
  這時,姑姑粗聲粗氣地說,老黃,你在船上待著吧。
  姑姑沒有回頭,繼續發布命令:好好看著她,別讓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顯然是對秦河和黃秋雅二人而發,因爲我看到秦河立即彎腰往艙中探看。
  這時,我聽到了從船艙中傳出一個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著河堤東去。
  小獅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
  我看到了姑姑額頭的血染紅了繃帶,她臉上肌肉僵硬,目光犀利,面部的表情堅毅,也似乎是凶狠。
  當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隨著小獅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裡念念有詞。
  我有點可憐他,但更多的是感動,那時我遠不能理解,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竟然會神魂顛倒成那般摸樣。
  事後我們知道,姑姑的頭,是在那個解放前出過很多土匪、民風凶悍的東風村,被一個已經生了三個女孩、妻子又懷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的。
  此人姓張名拳,生著兩隻牛眼,家庭出身好,是村子裡無人敢惹的強漢。
  東風村所有育齡婦女,生過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結紮,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說她們充分考慮到了農村的實際情況,不強行結紮,但必須戴環。生過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須結紮。
  全公社五十多個村莊,隻有這張拳的老婆,既不結紮,也不放環,而且還懷了孕。
  姑姑她們冒著大雨,駕船至東風村時,就是要把這張拳之妻,動員到衛生院做人工流産手術。
  姑姑的船還在途中時,公社黨委書記秦山就打電話給東風村的支部書記張金牙,下達了死命令,讓他動員一切力量,可以動用一切手段,把張拳妻弄到公社流産。
  姑姑說那張拳手持一根帶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門戶,兩眼通紅,瘋狂叫囂。
  張金牙和村裡的民兵遠遠地圍著,但無人敢近前。
  那三個女孩,都跪在門口,用仿佛事先編好的詞兒,一把鼻涕一把淚水,齊聲哭喊著:好心的大爺大叔、大娘大嬸子、大哥大姐姐們——饒了俺娘吧——俺娘有嚴重的風濕性心髒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們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啦——
  姑姑說,張拳導演的苦肉計效果很好,圍觀的女人們,有許多流了眼淚。
  當然也有許多不服氣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環的、那些生了三胎就被結紮的,都爲張拳家懷了四胎而憤憤不平。
  姑姑說,一碗水必須端平,如果讓張拳家的第四胎生出來,我會被那些老娘們活剝了皮!如果讓張拳家得逞,紅旗落地事小,計劃生育工作無法進行是大事。
  姑姑說,所以我,一揮手,帶著小獅子和黃秋雅對著張拳走過去。小獅子這孩子,有膽有識,對我忠誠,沖上前去,要替我擋棍子,被我撥拉到身後。黃秋雅,資産階級知識分子,搞點技術還可以,真到了刺刀見紅的關口,骨頭都嚇酥了。
  姑姑對著張拳,大踏步前進。他罵我的話,那可是太難聽了,姑姑說,對你們重複,髒了你們的耳朵,也髒了我的嘴。當時我心硬如鐵,將個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張拳,隨你罵吧,婊子,母狗,殺人魔王,這些侮辱性的稱號,我照單全收,但是,你老婆必須跟我走。
  去哪裡?
  公社衛生院。
  姑姑直視著張拳那張猙獰的臉,一步步逼近。
  那三個女孩哭叫著撲上來,嘴裡都是髒話,兩個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條腿;那個大的,用腦袋碰撞姑姑的肚子。
  姑姑掙紮著,但那三個女孩像水蛭一樣附在她的身上。
  姑姑感到膝蓋一陣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
  肚子又被撞了一頭,姑姑朝後跌倒,仰面朝天。
  小獅子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邊去,但那女孩隨即撲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腦袋撞她的肚子。
  小獅子腰帶上的鐵環扣碰到女孩的鼻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臉一抹,恐怖與悲壯並生。
  張拳加倍瘋狂,沖上來要對小獅子下狠手,姑姑一躍而起,縱身上前,插在小獅子與張拳之間,姑姑的額頭,替小獅子承受了一棍。
  姑姑再次跌倒。
  小獅子大喊:你們都是死人嗎?
  張金牙帶著民兵一擁而上,將張拳按倒在地,反剪了雙臂。
  那三個女孩還想反抗,也被村裡的婦女幹部一一按住。
  小獅子和黃秋雅打開藥箱爲姑姑包紮。
  一圈繃帶,又一圈繃帶。血從繃帶裏滲出。又一圈繃帶。
  姑姑頭暈耳鳴,眼冒金星星,視物皆血紅。
  所有的人臉都像公雞冠子一樣,連樹都是紅的,像一團團扭曲向上的火焰。
  秦河聞訊從河邊過來。
  一看姑姑受傷,他頓時成了木頭人,片刻,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衆人上前扶持,他分撥開,醉漢似的,搖晃著上前,撿起那根沾著姑姑血的棍子,朝向張拳的腦袋掄去!
  ——住手!姑姑大喊!
  姑姑掙紮著站起來,喝斥秦河,你不在河邊看護船隻,跑到這裡來幹什麽?!添亂!
  秦河滿臉尴尬,丟下棍子,往河邊走去。
  姑姑推開扶持她的小獅子,走到張拳面前——
  這時,秦河放聲大哭,一步步往河邊走——
  姑姑連頭都沒回,目光直逼張拳。
  張拳嘴裡還是嘈嘈地罵,但目光裡已顯出怯懦。
  姑姑對擰著他的胳膊的民兵說:放開他!
  民兵有些猶豫,姑姑又重複了一遍:放開他!
  把棍子給他!姑姑說。
  一位民兵拖過棍子,扔到張拳面前。
  姑姑冷笑著說:撿起棍子來!
  張拳都膿著:誰要敢絕我張拳的後,我就跟誰拼命!
  好!姑姑說,算你有種!
  姑姑指著自己的頭,說,往這裡打!打呀!
  姑姑往前跳了兩步,高聲叫道,我萬心,今天也豁出這條命了!想當年,小日本用刺刀逼著我,姑奶奶都沒怕,今天還怕你不成?
  張金牙上前,搡了張拳一把,道:還不給萬主任道歉!
  我不用他道歉!姑姑說,計劃生育是國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糧食不夠喫,衣服不夠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質量難提高,國家難富強。我萬心爲國家的計劃生育事業,獻出這條命,也是值得的。
  小獅子道:張金牙,你趕快去打電話,讓公安局派人來!
  張金牙踢了張拳一腳,道:跪下,給萬主任賠罪!
  不必!姑姑說,張拳,就憑你打我這一棍,可以判妳三年!但我不跟你一般見識,願意放你一馬。現在,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讓你老婆乖乖地跟我們走,去衛生院,做人流,我親自上臺給她做,保她安全;一條是,送你去公安局,按罪論處;你老婆願意跟我去最好,不願意去——姑姑指指張金牙和衆民兵——你們負責把她弄去!
  張拳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嗚嗚地哭著說:我張拳,三代單傳,到了我這一代,難道非絕了不可?老天爺,你睜睜眼吧……
  這時,張拳的老婆哭著從院子裡出來。她頭上頂著亂草,顯然是在草垛裡躲藏過。
  她說:萬主任,開恩吧,饒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獅子,沿著我們村後河堤向東,應該是去大隊部找幹部了解情況吧,但就在她們走下河堤,進入通向大隊部那條胡同時,船艙裡那個女人——張拳的老婆——鑽出來,縱身跳入河中。
  秦河跟著跳下去,但他不識水性,跳下去立即沈了底,好不容易冒出頭,接著又沈下去。
  黃秋雅尖聲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們在樹上,看到姑姑與小獅子從胡同裡折返回來,跑上河堤。
  王肝從樹上縱身一躍,動作潇灑,如魚入水。
  我們在河邊長大,學會走路的同時就學會了遊泳。
  這棵歪脖子柳樹,好像是專爲我們練習跳水而生。
  我希望小獅子看見了王肝那潇灑一跳。
  我緊隨著王肝躍進水中。
  李手也從河邊跳下水。
  我們應該先去救那孕婦,但那孕婦不見蹤影。
  秦河這可憐蟲就在我們面前,他身體翻騰著,宛如一根滾油鍋裏的油條。
  王師傅大聲提醒我們:抓他的頭發!避開他的手!
  王肝遊到他的身後,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頭。
  他的頭發真好啊,王肝事後對我說,像馬鬃一樣。
  王肝的水性,是我們當中最好的,他可以雙手舉著衣服橫渡河流,到對岸後衣服上不沾一個水點。
  在夢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這是個多麽難得的機會啊!
  我和李手一左一右護衛著他,直到他將秦河拖到水邊。
  姑姑和小獅子跑到。
  姑姑惱怒地問:這個呆子,跳下去想幹什麽?
  秦河趴在河邊,哇哇地往河裡吐水。
  黃秋雅哭著說:是張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臉色大變,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跳下去就沒了影子……黃秋雅道。
  我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她嗎?姑姑跳上船,懊惱地說,你簡直是個死人!你要負責任!開船,開船!
  小獅子手忙腳亂地發動機器,但怎麽也打不著火。
  姑姑大叫:秦河!趕快來發動機器!
  秦河抖抖顫顫地站起來,彎著腰,噴出一腔水,又撲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們快幫著救人啊!姑姑大喊著,我重賞你們。
  我們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細搜索著。
  河面寬闊,濁流滾滾。水面上漂浮著大團的泡沫和亂草。
  這時,李手指著在河邊緩流中慢慢向前飄動的一塊西瓜皮,說:看那裡。
  那西瓜皮順水漂流,但不時脫離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頸和亂發。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正准備躍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別急!
  姑姑問小獅子:你會凫水嗎?
  小獅子搖頭。
  看來要做一個稱職的計劃生育工作者,不僅要學會挨打,還要學會凫水。姑姑笑指著那塊沈浮的西瓜皮,道:妳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當年遊擊隊員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都用上了啊!
  秦河弓著腰爬上船。他渾身滴水,大分頭如一團亂草。臉色灰白,嘴唇烏青。
  姑姑下令:開船。
  秦河用搖把子搖著了柴油機。他可能頭暈,身體不穩,幹嘔幾聲,吐出一攤泡沫。
  我們幫他解開拴在碼頭上的繩子。
  姑姑說:你們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動,坐在船舷上,他的身體緊挨著小獅子。
  我看到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十根手指神經質地顫動著。
  隔著那件因濕而貼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髒在跳動,好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野兔,碰撞著柵欄。他的身體僵硬,一絲兒也不敢動。
  那個胖姑娘小獅子,渾然不覺,隻顧盯著那塊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將船頭往外一別,船沿著近堤的緩流前行,機器聲平緩。
  李手站在他身邊,觀察著他的動作,好像一個學徒。
  姑姑說:慢慢地開,對,再慢點。
  船頭距離那塊西瓜皮大約五米時。柴油機油門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
  這時我們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婦的頭顱。
  真是好水性,姑姑說,懷孕五個月了還能遊得這樣好。
  姑姑命令小獅子進艙去放廣播。
  小獅子應聲立起,彎腰鑽進船艙。
  王肝的身側似乎出現了一片無邊的虛空,他臉上的神情是那樣痛苦與失落。
  他在想什麽呢?他那封才華橫溢的情書,小獅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亂想時,船頭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起來。
  盡管我知道喇叭要響,但聽到這聲音還是被嚇了一跳。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口非控制不可——
  喇叭一響,那孕婦便掀開了西瓜皮,從渾水中露出頭來。她驚恐地扭頭回望,然後猛地潛入水中。
  ——姑姑微笑著,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點。
  姑姑低聲道:我倒要看看,這東風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麽程度!
  ——小獅子從船艙裡鑽出來,擠到船頭,焦急地張望著——
  真是天隨人願啊,她豐滿的身體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
  我甚至都有點嫉妒王肝了。
  他瘦猴般的身體,緊貼著小獅子。那麽胖的、那麽瓷實的肉啊!
  我猜測著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軟和溫熱,一定能……
  想到這裡時,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
  我爲自己的肮髒念頭感到無比的羞恥。慌忙把視線從他們身體上移開,把手插進褲兜,狠狠地擰著自己的大腿。
  露頭了!露頭了!小獅子大叫著。
  那孕婦在離船頭五十米遠處露出了水面。她回頭望望,身體浮出水面,雙臂搏水,速度極快,順流而下。
  姑姑對秦河做了一個手勢。柴油機轟鳴,船速加快,逼近孕婦。
  姑姑從褲兜裡摸出一盒擠得癟癟的煙,剝開,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個打火機,扳動齒輪,吡嚓吡嚓地打火,終於打著。
  姑姑眯縫著眼睛,噴吐著煙霧。
  河上起了風,濁浪追逐前湧。我就不信,你還能遊過壹艘十二馬力的機動船。
  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頌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陽河,拐過了九道彎,九十哩水路到湘江——
  姑姑將煙頭扔到水裡,一隻海鷗俯沖下來,叼起那煙頭,騰空而去。
  高音喇叭啞了,唱片到頭了。
  小獅子轉頭看姑姑。
  姑姑說不用了。
  姑姑大喊:耿秀蓮,你能一直遊到東海嗎?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奮力揮臂,但速度明顯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點,姑姑說,乖乖地上船,跟我們去把手術做了。
  頑抗是死路一條!小獅子氣洶洶地說,你即便能遊到東海,我們也能跟到你東海!
  那女人大聲哭泣起來。她揮臂擊水的動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沒勁了吧?小獅子笑著說:有本事你遊啊,魚狗紮猛子啊,青蛙打撲通啊……
  此時,那女人的身體已在漸漸下沈,而且,空氣中似乎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兒。
  姑姑探身觀察著水面,大喊一聲:不好!
  快,超過她!姑姑命令秦河,接著命令我們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飛身入水,我與李手緊跟著。
  秦河將船頭斜了一下,從那女人身側駛過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
  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魚的長腿一樣掄過來,將我摁入水中。
  我喊叫著,猛地嗆了一口水。
  是王肝揪住了她的頭發,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
  我眼前一陣昏黃,劇烈地咳嗽著。
  船在我們前面,秦河將油門減小。
  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體也撞在了船上。
  姑姑她們從船舷邊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頭發,有的拽著她的胳膊,我們在下邊托著她的屁股托著她的腿,一陣亂七八糟吆喝,幾股子合力,終於將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們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們不用上船了,自己遊上岸吧,姑姑對我們說罷,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調轉船頭,快,快!
  盡管姑姑她們使用了最好的藥,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蓮還是死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蝌蚪』亦『2』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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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觸及到人之靈魂深處很痛之地方。

  部隊領導向我出示了壹份加急電報,說我的妻子王仁美懷了第二胎。領導嚴肅地告訴我,你是黨員,幹部,既然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每月還領取獨生子女補助費,爲什麽又讓妻子懷了第二胎?
  我茫然無措。
  領導命令我:立即回去,堅決做掉!
                ——莫言:《蛙》

莫言之蛙,與其以往注重曆史幻想色彩之作品更不同,為其更接近曆史現實之書寫。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之同村同學王肝熱戀著「我姑姑」萬心之徒弟「小獅子」之孩提故事。兩位「尚對男女情事」還處於「懵懂狀態」中之同學,在河邊傾述著他們間「永不洩露的秘密」……

斯德哥爾摩時間12月10日晚19時,北京時間12月11日凌晨2時,身著一襲黑色燕尾服禮服,裡邊穿著純白色襯衫,打著純白色領結之莫言,站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舉辦之諾獎晚宴講臺上,脫稿致辭說:「我是一個來自中國山東高密東北鄉的農民的兒子,能夠在莊嚴的殿堂裡領取這麽一個巨大的獎項,很像一個童話,但牠毫無疑問是一個事實。」(莫言:《諾獎晚宴致辭:無用令文學偉大

記得莫言在回顧其獲獎作品《》之創作過程時,曾不無感慨地說:「誇張點說,從我出生的那天起,《蛙》這個小說就開始萌芽了。」(莫言:《小說「蛙」的出爐與計劃生育政策的松綁有關》

嗚呼!

》,揭示著在「計生」工程中那一幕幕血腥場面。

二○一二年十二月,莫言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獲獎典禮上。

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諾獎」得主莫言日前以「講故事的人」爲題,在瑞典文學院上發表了其獲獎演講。其從追憶母親起,到介紹自己之作品,讓世界對中國作家、中國文學有了壹種全新之認識,讓土地氣息濃郁之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化握手言歡。

2012,莫言可謂「幸福」矣!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蝌蚪」萬跑亦「2」了。

莫言在文中,写道:

  跑兒啊,母親憂傷地說,你大哥二哥都有兒子,唯你沒有,這是娘的壹塊心病,我看,就讓她生了吧。
  我也願意讓她生,但誰能保證就是個男孩呢?
  我看像個男孩,母親說,我問燕燕:燕燕,你娘肚子裡是個弟弟還是妹妹?燕燕說,弟弟!小兒語,靈驗著呢。再說了,就是再生個女孩,燕燕長大後也有個依靠,壹個女孩,萬壹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我這麽大年紀了,兩眼壹閉,啥都不知道了。我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說,部隊有紀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回家種地。我奮鬥了這麽多年才離開莊戶地,爲了多生壹個孩子,把壹切都抛棄,這值得嗎?
  母親道:黨籍、職務能比壹個孩子珍貴?有人有世界,沒有後人,即便你當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麽意思?

正如莫言所說:「這本小說確實是觸及到了我靈魂深處很痛的地方。八十年代的時候我是軍隊的壹名軍官,在計劃生育問題上我也是想不通的,家裡的老人也希望我能有很多小孩,最起碼應該有個兒子。但如果我生了第二胎,就像小說裡所描寫的,那我很可能要被開除黨籍,我好不容易提了幹也可能要被剝奪,最後趕回家繼續做農民。當時我們部隊的很多戰友,也是因爲這樣的原因而隻生壹個孩子。」「到了老年我們可能會想,當初爲什麽要那麽聽話呢,我不要那個黨籍、不要當那個軍官又能怎麽樣呢?我爲什麽不能讓孤單的孩子有壹個伴?這個東西肯定是觸及到了人內心深處的很多東西。我們實際上在很多時候非常懦弱,像小說中的蝌蚪,他的妻子懷孕懷到了六個月,這時候嚴格地說是不能再做引産,再過幾個月,孩子就要生出來了。蝌蚪這個人物爲了個人的所謂前途,而把自己的妻子推上了手術床。結果讓他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胎兒壹起死掉了。他這樣做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爲了國家、爲了集體的榮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下的內心深處的私欲,這其實不僅僅是觸及了我壹個人的內心的痛苦,也觸及到了我們這壹代人、許許多多人的內心深處的痛苦。」「我希望讀者看了《蛙》這部小說後,認識到生命的可貴。認識到生育——人類最基本的問題、最基本的權利在中國的近代曆史上也曾經是這麽樣的艱難曲折。這裏面可供追問、可供思索的東西非常多。我僅僅給讀者提供了這麽壹些思索的材料,每個讀者都應該沿著我所提供的材料思索壹些更深的更基本的關於人的生活、人的生命,關於這個世界的壹些本質性的問題。」(莫言:《小說「蛙」的出爐與計劃生育政策的松綁有關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聖經》有語曰:「因爲他必將長久的日子,生命的年數,與平安,加給你。」(聖經•箴言•三:1

磋乎!

作為一位有良知之作家,就其本義而言,為不能把曆史描繪成太平盛世啲。他們總是迅速揭開被捂住的傷口。竊以為。寫人,為作家之唯壹目的。即用曆史之環境,來反映人之靈魂、人之情感、人之命運變化。當作品描寫了人性、描寫了情感,這樣才更豐富,影響更長遠。

  高舉智慧,他就使你高升,懷抱智慧,他就使你尊榮。
  他必將華冠加在你頭上,把榮冕交給你。
                                        
——聖經•箴言•四8-9

 

1210日,莫言從瑞典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手裡接過諾貝爾獎證書、獎章和獎金支票

file[1]        

/莫言 

     第二部    

  部隊領導向我出示了壹份加急電報,說我的妻子王仁美懷了第二胎。領導嚴肅地告訴我,你是黨員,幹部,既然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每月還領取獨生子女補助費,爲什麽又讓妻子懷了第二胎?
  我茫然無措。
  領導命令我:立即回去,堅決做掉!
  我的突然出現,讓家裡人吃了壹驚。
  兩歲的女兒躲在奶奶背後,畏懼地看著我。

  怎麽冷不丁地就回來了呢?母親心事重重地問我。
  出差,順便路過。
  燕燕,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親把女兒往前推,說:這孩子,你不回來,天天唸叨著找爸爸,爸爸真回來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著她的胳膊,試圖抱她,她「哇」的壹聲哭了。
  母親長歎壹聲,道:天天擔驚受怕,藏著掖著,這不,還是透了氣了。

  到底怎麽回事?我惱火地問,她不是壹直戴著環嗎?
  這事兒,母親說,她顯了形後才告訴我。頭著你回來探親,她就去找袁腮把環取出來了。
  袁腮這個雜種!我恨恨地罵著,他不知道這是犯法嗎?
  你可仟萬別去告人家,母親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許多次,後來又托了王膽去說情,他才給取的。
  太危險了,我說,袁腮是個劁豬閹狗的,竟敢給人取環,萬壹弄出點事兒來怎麽辦?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親壓低了聲音說,聽你媳婦說,他技術好得很,用壹根鐵鈎子,幾下就鈎出來了。
  真是不要臉!我說。
  你別多心,母親看看我的臉色道,是王膽陪著她壹起去的,取環時袁腮戴著口罩、墨鏡、橡膠手套,那鐵鈎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證無毒。你媳婦說,根本不用脫褲子,隻把褲裆剪壹個洞就行。
  我不是那個意思。
  跑兒啊,母親憂傷地說,你大哥二哥都有兒子,唯你沒有,這是娘的壹塊心病,我看,就讓她生了吧。
  我也願意讓她生,但誰能保證就是個男孩呢?
  我看像個男孩,母親說,我問燕燕:燕燕,你娘肚子裡是個弟弟還是妹妹?燕燕說,弟弟!小兒語,靈驗著呢。再說了,就是再生個女孩,燕燕長大後也有個依靠,壹個女孩,萬壹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我這麽大年紀了,兩眼壹閉,啥都不知道了。我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說,部隊有紀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回家種地。我奮鬥了這麽多年才離開莊戶地,爲了多生壹個孩子,把壹切都抛棄,這值得嗎?
  母親道:黨籍、職務能比壹個孩子珍貴?有人有世界,沒有後人,即便你當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麽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說。
  我還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親說,我是打個比方呢。
  這時,大門聲響。
  燕燕高叫著:娘,俺爸爸回來了。
  我看著女兒挪動著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著我當兵前穿過的那件灰夾克,肚子已經腆出。
  她臂彎挎著壹個紅布包袱,裏邊露出花花綠綠的布頭。她彎腰抱起女兒,誇張地笑著說:哎呦小跑,你怎麽回來了呢?
  我怎麽就不能回來呢?我沒好氣地說,你幹的好事!
  她的布滿蝴蝶斑的臉變白了,轉瞬又漲得通紅,大聲道:我做什麽啦?我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回家帶孩子,沒幹壹丁點兒對不起你的事!
  你還敢狡辯!我說,你爲什麽瞞著我去找袁腮?你爲什麽不告訴我?
  叛徒,內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氣哄哄地走進屋裡,小凳子絆了她壹下,她壹腳將小凳子踢飛,罵道,是哪個喪了天良的告訴你的?
  女兒在院子裡大哭著。
  母親坐在竈邊垂淚。
  你不要吵,也不要罵,我說,乖乖地跟我去衛生院做了,啥事也沒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壹面鏡子摔在地上,大聲喊叫著,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裡,誰敢動他壹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誰家門檻上!
  跑兒啊,咱不當那個黨員啦,也不當那個幹部啦,回家種地,不也挺好嗎?現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時期了,現在分田單幹了,糧食多得喫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來吧……
  不行,堅決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裡翻箱倒櫃,霹裡啪啦地響。
  這不是我壹個人的事,我說,涉及到我們單位的榮譽。
  王仁美提著壹個大包袱走出來。我攔住她,說:到哪裡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從懷裡摸出壹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紅,尖利地叫著:你放開!
  跑兒!母親尖叫著。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氣。
  你走吧,我說,但你逃脫了今天,逃脫不了明天,無論如何,必須做掉!
  她提著包袱,急匆匆地走了。
  女兒張著雙手追她,跌倒在地。
  她不管不顧。
  我跑出去,把女兒抱起來。
  女兒在我懷裡打著挺兒,哭喊著找娘。
  我壹時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
  母親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出來,說:兒啊,讓她生了吧……要不,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心唸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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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東田,冷麼?!

現在之遊戲,真不知道是讓人玩啲,抑或是用來玩人啲?!

吾感喟之為,怎麽吾這壹個小小鳥,何以總飛也飛不高?
原來,籠子那麽高!

時常問自己:為什麼活著?
只因眷戀與不捨。。。

一日,抓了壹隻青蛙,放在水裡。蛙,很快樂!
於是,跟著青蛙學習蛙泳,沒幾天就學會了。
突然,有壹天,想學蝶泳時,我爹卻被嚇跑了!
 

這個東田,冷麼?!

吾捕捉到------

心滴一唸裡,吾要幸福、吾願意幸福、吾隻願意幸福。
你吶,還好吧。。。

 

 

 

『帝王』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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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之無用,令文學而偉大!

  對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寬敞大門。猶豫了片刻我決定去看看袁腮……
  我的到來讓他喫驚不小。
  他原本壹個人坐在炕上自飲自酌。
  小炕桌上擺著壹碟子花生米,壹碟子罐頭鳳尾魚,壹大盤炒雞蛋。
  他赤著腳從炕上跳下來,非要讓我上炕與他對飲。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
  他給我倒了壹杯酒,放在我的面前。
  夥計,你可是貴客,他說,當到什麽級別了?營長還是團長?……你,鶴腿猿臂,鳳眼龍睛,如果不是右眼下這顆淚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這痣燒掉,雖然不能出將入相,弄個師長旅長的幹幹是沒有問題的。
  住嘴吧,我說,你到集上唬別人倒也罷了,在我面前說這些幹什麽?
  這是命相之學,老祖宗傳下來的大學問,袁腮道……

  袁腮閉上眼,掐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然後猛壹睜眼,道:賢弟,大喜!
  喜從何來?
  尊夫人所懷胎兒,系前朝壹個大名鼎鼎的貴人轉世,因涉天機,不能泄露貴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話,牢記莫忘:
  此兒生來骨骼清,才高八鬥學業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帶顯威榮!
  你就編吧——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感到壹種莫名其妙的欣慰。
  是啊,假如真能生出這樣壹個兒子……

  袁腮顯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說:老兄,這是天意,不可違背啊!
  我搖搖頭,道:可隻要讓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莫言:《蛙》

莫言之「蛙」,使其獲得莫大之榮耀。

然而,莫言卻說:「獲獎為童話。。。」(莫言:《在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諾獎晚宴致辭》

文學是壹個民族、壹個國家傳統文化,包括國學經典之重要構成部分。仟佰年以後,多少「有用」之東西都化爲塵土雲煙,而文學卻隨整個民族優秀文化壹起沈澱爲民族精神。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自己亦「2」了,其十分為難。因為其部隊領導嚴肅地告訴「蝌蚪」,你是黨員,幹部,既然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每月還領取獨生子女補助費,爲什麽又讓妻子懷了第二胎?「蝌蚪」當時茫然無措。不得不趕回家鄉……

有詩雲: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

今有坊間野史《莫言新傳》如此描繪,曰:

  莫言者,魯之高密人也。本姓管,名謨業,祖居錢塘龍泉。其先祖夷吾,颍上人,史稱管子。乙未孟春,西曆二月十七平明,谟業誕也。時高密之東北鄉平安莊村,春和景明,萬裡無雲,惠風和暢。俄頃,電閃雷鳴,驟雨忽至,蠶婦村氓皆震惶,唯有村東壹白眉老道捋須歎曰:「文曲星自東南降矣。」時人皆以爲妄語,莫之許也。
  魯之高密,自古物華天寶,地靈人傑。古有「救民百姓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之晏平仲,今有通曉數種番語之行李吳氏建民。上溯壹仟八佰余載東漢鄭康成注儒家經典,殫精竭慮,耗窮余生。凡玄所注《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如此種種,凡佰余萬言,世稱「鄭學」。上溯三佰載,高密北之淄川,有不世之才聊齋先生蒲留仙者:寫鬼寫妖,高人壹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曆史與人文,傳說並故事,遂成謨業之文學啓蒙。
  壬辰季秋,西曆二○一二年十月十一日,瑞典文學院昭告謨業獲諾貝爾文學獎於天下,其頒獎詞曰:「以魔幻般之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曆史和現代融爲壹體。」
  遂舉國歡騰,蛙聲陣陣。
  太史公有曰:謨業無祖上蔭功可繼,無名門望族可倚,論資財家貧如洗,論學曆僅五載幼學也。
  普天之下,爲文者衆矣,然其以布衣之軀獨獲殊榮,何也?
  從小立志,酷愛閱讀,熱愛生活,謙虛低調,不矜功伐,從文三十余載,锲而不舍。
  人之不患無志,而患無恒也!

有道是:自古高臺多悲風,高粱酒國多豪傑。

莫言謂:「文學教人戀愛,遠比政治美好。」(莫言:《斯德哥爾摩大學瑪格納禮堂演講》 磋乎!

仟言萬語,何若莫言矣!

竊以為:文學並不總為外部世界之直接投影,作家亦不為被時代風氣所束手無策之奴隸。人世間沒有壹個如此美好之所在,在那裡,詩人可以無憂無慮地吟唱,作家可以毫無阻難地寫作。而真正之文學,永遠出自與現實激蕩沖突之高貴而不屈、純潔而溫柔之心靈。所以,人們先要檢視自己之內心世界,先要把自己之心靈世界變成壹個有情世界。帝王如此,庶民亦然。

您,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二部    

  晚上,女兒哭叫著找娘,怎麽哄都不行。
  母親說,去她姥姥家看看吧。
  我抱著她去嶽父家敲門。
  嶽父隔著門縫說:萬小跑,我女兒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這裡找什麽人?要是我女兒出了事,我跟你沒完。

  我去找陳鼻,大門上挂著鎖,院子裡壹團漆黑。
  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門,壹條小狗在大門內發瘋般地叫。燈亮,門開,王腳拖著壹根棍子站在當門,怒沖沖地問:找誰?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誰?!
  王肝呢?
  死了!王腳說著,猛地關上了大門。

  王肝當然沒死。我想起,上次探親時聽母親嘮叨過,他被王腳趕出了家門,現在到處打溜兒,偶爾在村裡露壹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兒。

  女兒哭累了,在我懷裡睡著了。
  我抱著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悶,無以排解。
  兩年前,村子裡終於通了電,現在,在村委會後邊那根高懸著兩個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壹盞路燈。電燈下擺著壹張藍色絨面的台球桌,幾個年輕人,圍在那裡,大呼小叫地玩著。
  有壹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在離臺球桌不遠處的方凳上,手裡擺弄著壹個能發出簡單音符的玩具電子琴。
  我從他的臉型上,判斷出他是袁腮的兒子。

  對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寬敞大門。猶豫了片刻我決定去看看袁腮。
  壹想到他爲王仁美取環的情景我心裡就感到很別扭。
  如果他是正兒八經的醫生,那我無話可說,可他……媽的!

  我的到來讓他喫驚不小。
  他原本壹個人坐在炕上自飲自酌。
  小炕桌上擺著壹碟子花生米,壹碟子罐頭鳳尾魚,壹大盤炒雞蛋。
  他赤著腳從炕上跳下來,非要讓我上炕與他對飲。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
  他老婆也是我們的小學同學,臉上有壹些淺白麻子,外號麻花兒。

  小日子過得很滋潤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說。
  麻花兒把我女兒接過去,說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實。
  我稍微推辭,便把女兒給了她。

  麻花兒刷鍋點火,說要煎壹條帶魚給我們下酒。
  我制止,但油已在鍋裡滋啦啦地響,香味兒也擴散開來。

  袁腮非要我脫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脫鞋麻煩爲由拒絕。他力邀,無奈,隻好側身坐在炕沿上。
  他給我倒了壹杯酒,放在我的面前。
  夥計,你可是貴客,他說,當到什麽級別了?營長還是團長?
  屁,我說,小小連職。
  我抓起酒杯,壹飲而盡,說,就是這也幹不長了,馬上就該回來種地了!

  什麽話?他自己也幹了壹杯,說,你是我們這撥同學裡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盡管都上了大學——肖上唇那老雜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說他兒子分配進了國務院——但他們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寬額窄,雙耳尖聳,壹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擔大福;你,鶴腿猿臂,鳳眼龍睛,如果不是右眼下這顆淚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這痣燒掉,雖然不能出將入相,弄個師長旅長的幹幹是沒有問題的。
  住嘴吧,我說,你到集上唬別人倒也罷了,在我面前說這些幹什麽?
  這是命相之學,老祖宗傳下來的大學問,袁腮道。
  少給我扯淡,我說:我今天是來找你算賬的,你他媽的把我害苦了。
  什麽事?袁腮問,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啊!
  誰讓妳偷偷給王仁美取了環?我壓低聲音說,現在可好,有人發電報告到部隊,部隊命令我回來給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職,開除我的黨籍。現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說我怎麽辦?
  這是哪裡的話?袁腮翻著白眼,攤開雙手道,我什麽時候給王仁美取環啦?我是個算命先生,排八字,推陰陽,測凶吉,看風水,這是我的專長。我壹個大老爺們,給老娘們去取環?呸,你說的不嫌晦氣,我聽著都覺晦氣。
  別裝了,我說,誰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風水算命是你的專業,劁豬閹狗外帶給女人取環是你的副業。我不會去告你,但我要罵你。你給王仁美取環,怎麽著也要跟我通個氣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來,我與她當面對證。
  她跑沒影了,我到哪裡去找她?再說,她能承認嗎?她能出賣你嗎?
  小跑,你這混蛋,袁腮道,你現在不是壹般百姓,你是軍官,說話要負責任的。你壹口咬定我給你老婆取了環?誰來作證?你這是毀壞我的名譽,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說,歸根結底,這事不能怨你。我來找你,是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你說我該怎麽辦?

  袁腮閉上眼,掐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然後猛壹睜眼,道:賢弟,大喜!
  喜從何來?
  尊夫人所懷胎兒,系前朝壹個大名鼎鼎的貴人轉世,因涉天機,不能泄露貴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話,牢記莫忘:
  此兒生來骨骼清,才高八鬥學業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帶顯威榮!
  你就編吧——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感到壹種莫名其妙的欣慰。
  是啊,假如真能生出這樣壹個兒子……

  袁腮顯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說:老兄,這是天意,不可違背啊!
  我搖搖頭,道:可隻要讓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壹句老話,叫做「天無絕人之路」。
  快說。
  你給部隊拍個電報,說王仁美並沒懷孕,是仇家誣告。
  這就是你給我的錦囊妙計?我冷笑道,紙裡能包住火嗎?孩子生出來,要不要落戶口?要不要上學?
  老兄,你想那麽遠幹什麽?生出來就是勝利,咱這邊管得嚴,外縣,「黑孩子」多著呢,反正現在是單幹,糧食有的是,先養著,有沒有戶口,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我不信國家能取消了這些孩子的中國籍?
  可壹旦敗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嗎?
  那就沒有辦法了,袁腮道,甘蔗沒有兩頭甜。
  媽的,這個臭娘們,真是欠揍!我喝幹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說,我這輩子倒黴就倒在這娘們身上。
  老兄,仟萬別這麽說,我給你們推算了,王仁美是幫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幫襯。
  幫夫命?我冷笑道,毀夫命還差不多。
  往最壞裡想,袁腮道,讓王仁美把這兒子生出來,你削職爲民,回家種地,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後,你兒子飛黃騰達,你當老太爺,享清福,不是壹樣嗎?
  如果她事前與我商量,那就罷了,我說,但她用這種方式對付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麽說,王仁美肚裡懷的是你的種,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這的確是我自己的事,我說,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自己小心點兒!

  我從麻花兒手中接過沈睡的女兒,走出袁家的大門。
  我回頭向麻花兒告別的時候,她悄悄地對我說:兄弟,讓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幫你聯繫個地方。

  這時,壹輛吉普車停在袁家門外,從車上跳下兩個警察,虎虎地闖進大門。
  麻花兒伸手阻攔,警察推開她,飛撲入室。
  室內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響和袁腮的大聲喊叫。
  幾分鍾之後,袁腮趿拉著鞋子,雙手被铐,在兩個警察的挾持下,從堂屋裡走出來。

  你們憑什麽抓我?憑什麽?袁腮歪著頭質問警察。
  別吵了,壹位警察道,爲什麽抓你,難道妳自己還不知道嗎?
  袁腮對我說: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沒幹任何犯法的事。

  這時,從車內又跳下壹個胖大的婦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對我說:你明天到衛生院去找我!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高密「土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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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之「蛙」,反映了「中國計劃生育60年史」。

  姑姑,要不就讓她生了吧,我沮喪地說,黨籍我不要了,職務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濺了出來。
  
你太沒出息了!小跑!姑姑說,這不是你壹個人的事!我們公社,連續三年沒有壹例超計劃生育,難道你要給我們破例?
  可她尋死覓活,我爲難地說,真要弄出點事來可怎麽辦?
  姑姑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們的土政策是怎麽規定的嗎?——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
  這也太野蠻了!
  我們願意野蠻嗎?在你們部隊,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城市裡,用不著這樣野蠻
……
                            ——莫言《蛙》

二○一二年十二月,莫言攜夫人出席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市政廳舉辦諾獎晚宴。

哥爾摩時間12月10日晚19時,北京時間12月11日凌晨2時,身著一襲黑色燕尾服禮服,裡邊穿著純白色襯衫,打著純白色領結之莫言,站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舉辦之諾獎晚宴講臺上,脫稿致辭說:「我是一個來自中國山東高密東北鄉的農民的兒子,能夠在莊嚴的殿堂裡領取這麽一個巨大的獎項,很像一個童話,但牠毫無疑問是一個事實」(莫言:《諾獎晚宴致辭:無用令文學偉大

當莫言回顧其獲獎作品《》之創作過程時,不無感慨地說:「誇張點說,從我出生的那天起,《蛙》這個小說就開始萌芽了」(莫言:《小說「蛙」的出爐與計劃生育政策的松綁有關

嗚呼!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趕回家鄉之「蝌蚪」拜访其童年学友「袁半仙」袁腮。而「袁半仙」看穿了「蝌蚪」之心理,一语道破其有「帝王」之相……令「蝌蚪」唏噓不已。這時,壹輛吉普車停在袁家門外,從車上跳下兩個警察,虎虎地闖進「袁半仙」之大門,將「袁半仙」帶走。同時,從吉普車內又跳下壹個胖大之婦人——「我姑姑」。「我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對「蝌蚪」說:你明天到衛生院去找我!

莫言說,「我姑姑」可謂根正苗紅,有著良好之家庭出身,進而産生了物質和精神上之極大優越感。她珍視、敬畏生命,對日後那強制性人工流産之做法,有意見卻無能爲力,內心遭受了痛苦之折磨和煎熬。而「我姑姑」從本性上說,是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莫言坦言,在作品中之一個重要角色、劇作家「蝌蚪」身上,有著自己之影子。「他其實是50年代中國男性以及知識分子的壹個縮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對生命的期待與虔敬」(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在《蛙》中,人們可以看到高密東北鄉如此這般之「土政策」:

  根據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第八次會議精神,女子生完孩子後必須放環。……倘若第壹胎生了女孩,八年後,可以取環生第二胎……凡是老婆生過三個孩子及超過三個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衛生院實行結紮手術。手術後,補助二十元營養費,休息壹周,工分照記……公社黨委爲此專門召開會議,做出了兩項決議:一是男子結紮要從公社領導開始,然後推廣到壹般幹部和普通職工。村裡則由大隊幹部帶頭,然後推廣到壹般群衆。二是要對那些抗拒男紮、制造和傳播謠言的人實行無産階級專政,對那些符合結紮條件但拒不結紮的,先由大隊停止勞動權,如果還不服從,就扣掉口糧。幹部抗拒,撤銷職務;職工抗拒,開除公職;黨員抗拒,開除黨籍……
                            ——莫言《蛙》

在本章節分享中,「蝌蚪」面對鄉裡之「土政策」,既矛盾又無奈。莫言這樣寫道:姑姑說……中國的農村,面對著的是農民,苦口婆心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你說怎麽辦?人口不控制不行,國家的命令不執行不行,上級的指標不完成不行,你說我們怎麽辦?搞計劃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紮我的腿……」「……姑姑是當著你,自家人,說兩句氣話,發幾句牢騷。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産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麽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在!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壹年就是三仟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扁啦。所以,必須不惜壹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爲全人類做貢獻

在莫言筆下,人們看到「我姑姑」卻是壹個在「送子娘娘」和「殺人惡魔」之間徘徊和掙紮的鄉村婦科女醫生。

「蛙」——其實為高密東北鄉之壹個圖騰,爲人類繁衍之象征。小說《蛙》中,「蛙」、「娃」或「媧」有著許多關聯。

在莫言之《蛙》中,人們還可以看到這樣之文字:

  姑姑說,「……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幾個老同事在飯店裡擺了壹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可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壹片窪地裡。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壹樣。有壹陣子四面八方都叫起來,呱呱呱呱,叫聲連片,彙集起來,直沖到天上去。壹會兒又突然停下來,四周寂靜,惟有蟲鳴。
  姑姑說她行醫幾十年,不知道走過多少夜路,從來沒感到怕過什麽,但這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常言道蛙聲如鼓,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仿佛是成仟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兒哭聲的,對於壹個婦産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裡,有壹種怨恨,壹種委屈,仿佛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

此乃無疑為壹種充滿「魔幻色彩」之控訴矣!

莫言說:「文學我想就是這樣,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絕望,但是讓大家也明白,我們在絕望當中也有希望」(嚴峰:《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其實,發生在高密東北鄉這塊彈丸之地上所發生之諸多事例,實際上為整個震旦大地之一個縮影。

莫言,在》中則揭示著在「計生」工程中那一幕幕血腥場面,反映了「中國計劃生育60年史」。

竊以為,莫言之《》,在寫作上,隱藏著機巧之構思。實際上為以劇作家「蝌蚪」對其「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這,已經構成了一部精彩之「原小說」。

您以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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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二部    

  姑姑,要不就讓她生了吧,我沮喪地說,黨籍我不要了,職務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濺了出來。
  
你太沒出息了!小跑!姑姑說,這不是你壹個人的事!我們公社,連續三年沒有壹例超計劃生育,難道你要給我們破例?
  可她尋死覓活,我爲難地說,真要弄出點事來可怎麽辦?
  姑姑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們的土政策是怎麽規定的嗎?——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
  這也太野蠻了!
  我們願意野蠻嗎?在你們部隊,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城市裡,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外國,更用不著野蠻——那些洋女人們,隻想自己玩耍享受,國家鼓勵著獎賞著都不生——可我們是中國的農村,面對著的是農民,苦口婆心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你說怎麽辦?人口不控制不行,國家的命令不執行不行,上級的指標不完成不行,你說我們怎麽辦?搞計劃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紮我的腿——姑姑壹撩褲腳,露出腿肚子上壹個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這是不久前被東風村壹個斜眼小雜種紮的!你還記得張拳老婆那事吧?——我點點頭,回憶著十幾年前在滔滔大河上發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們把她從河中撈上來。可張拳,包括那村裡的人,都說是我們把那耿秀蓮推到河中淹死的,他們還聯名寫信,按了血手印,壹直告到國務院,上邊追查下來,無奈何,隻好讓黃秋雅當了替死鬼——姑姑點上壹支煙,狠狠地抽著,煙霧籠罩著她悲苦的臉。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兩道豎紋直達下巴,眼下垂著淚袋,目光混濁——爲了搶救耿秀蓮,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還爲她抽了500cc鮮血。她有先天性心臟病。沒有辦法,賠了張拳壹仟元錢,那時的壹仟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張拳拿了錢還不依不饒,用木板車拉著他老婆的屍體,帶著三個披麻戴孝的女兒,跑到縣委大院裡去鬧。正好被下來視察計劃生育工作的省裡領導遇上。公安局開著壹輛破吉普車,把我和黃秋雅、小獅子帶到了縣招待所。那些警察板著臉,粗言惡語,連推帶搡,完全把我們當成了罪犯。縣裡領導跟我談話,我脖子壹擰,說,我不跟你談,我要跟省領導談。我闖進了那領導的房間。他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壹看,這不是楊林嘛!當了副省長,保養得細皮嫩肉。我氣不打壹出來,話像機關槍開火,嘟嘟嘟嘟。你們在上邊下壹個指示,我們在下邊就要跑斷腿,磨破嘴。你們要我們講文明,講政策,做通群衆的思想工作……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屄痛!你們自己下來試試。我們出力、賣命,挨罵、挨打,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發生壹點事故,領導不但不爲我們撐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潑婦壹邊!你們寒了我們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別人見了當官的不敢說話,老娘可不管那壹套!我是越見了當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裡積攢的苦水太多了。我壹邊說,壹邊哭,壹邊把頭上的傷疤指給他看。張拳壹棍打破了我的頭,算不算犯法?我們跳到河裡救她,我爲她獻血500cc,算不算仁至義盡?——姑姑道,我放聲大哭,說,你們把我送到勞改隊吧,把我關到監獄裡去吧,反正我不幹了。——那楊林被我說得眼淚汪汪,站起來給我倒水,到衛生間給我擰熱毛巾,說:基層的工作的確難幹,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小萬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縣裡的領導也了解你,我們對你的評價很高。他過來靠著我坐下,問我,小萬同志,願不願跟我去省裡工作?——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壹想到他在批鬥大會上的胡言亂語,我的心就涼了——我堅抉地說:不,我不去,這裡的工作離不開我。他遺憾地搖搖頭,說:那就到縣醫院工作吧!我說:不,我哪裡也不去——姑姑道,也許,我真應該跟他走,壹拍屁股走了,眼不見,心不煩,誰願意生誰就敞開屁股生吧,生他二十億,三十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我操這些心幹什麽?姑姑這輩子,喫虧就喫在太聽話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認真了。
  
您現在覺悟也不晚,我說。
  
呸!姑姑怒道:你這是什麽話?什麽「覺悟」!姑姑是當著你,自家人,說兩句氣話,發幾句牢騷。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産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麽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在!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壹年就是三仟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扁啦。所以,必須不惜壹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爲全人類做貢獻!
  
姑姑,我說,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問題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姑姑說,她能跑到哪裡去?她就在你嶽父家藏著!
  
王仁美有點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說,我跟這幫老娘們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們的脾性,像你媳婦這種咋咋呼呼,動不動就要尋死覓活的,反倒沒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種蔫兒咕唧的,不言不語的,沒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藥。我搞計劃生育十幾年了,那些自殺的女人,都是爲了別的事。這點你盡管放心。
  那您說怎麽辦?我爲難地說,天生不能像捆豬壹樣硬把她捆到醫院裡去吧?
  實在不行,就得來硬的。尤其是對你媳婦,姑姑說,誰讓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麽能服衆?我壹張口人家會用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隻好聽您的了。我說,要不要部隊來人配合壹下?
  我已經給你們單位發了電報。
  第壹封電報也是您發的嗎?
  是我。姑姑說。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懷孕,爲什麽不早做處理?
  我去縣裡開了兩個月會,回來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這個雜種,淨給我添麻煩,幸虧有人舉報,要不,接下來麻煩更大。
  會判他的刑嗎?
  依著我應該斃了他!姑姑憤怒地說。
  他大概不光給王仁美壹個人取了環。
  情況我們全部掌握了,你媳婦,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孫家莊子小金牛的老婆,還有陳鼻的老婆王膽,她的月份最大。外縣的還有十幾個,那我們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婦開刀,然後壹個個收拾,誰也別想逃脫。
  如果他們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孫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我說:姑姑,我是軍官,王仁美該流,但王膽和陳鼻都是農民,他們第壹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膽那樣子,懷上個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斷我的話,嘲諷道:自家的事還沒解抉完,反倒幫別人家講起情來了!按政策他們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壹個孩子八歲之後,他們家陳耳才幾歲?
  不就是早生幾年嗎?我說。
  你說得輕巧!早生幾年,如果都早生幾年呢?這個例子可是不能開,壹開就亂了套了。姑姑嚴肅地說,別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大女人』王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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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之無用,令文學而偉大!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嶽父也不是我嶽母,而是我老婆。
  她頭發淩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裡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仟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沖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莫言:《蛙》

文學是壹個民族、壹個國家傳統文化,包括國學經典之重要構成部分。仟佰年以後,多少「有用」之東西都化爲塵土雲煙,而文學卻隨整個民族優秀文化壹起沈澱爲民族精神。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爲了推動「計劃生育」政策,高密東北鄉制定了諸多如此這般之「土政策」。

莫言之「蛙」,通過「其姑姑」——萬心這個特殊人物形象,深入地控訴了「計劃生育」對國人之殘酷戕害,並塑造了一位深明大義之「大女人」——王仁美。

竊以為,莫言小說《蛙》,深刻地剖析了人性,雖然其講述之為家鄉之故事,但是仍然深刻地表達出了壹部人性之故事。
因而,
《蛙》使莫言獲得莫大之榮耀。

然而,莫言卻說:「文學之無用,令文學而偉大。」(莫言:《無用令文學偉大》

磋乎!

當地時間1210日,2012年諾貝爾獎頒獎儀式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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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二部    

  姑姑帶領著壹個陣容龐大的計劃生育特別工作隊,開進了我們村莊。 
  姑姑是隊長,公社武裝部副部長是副隊長。隊員有小獅子,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 
  工作隊有壹臺安裝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車,還有壹臺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

  在工作隊沒有進村之前,我又壹次敲響了嶽父家的大門。 
  這次嶽父開恩放我進去。

  您也是在部隊幹過的人,我對嶽父說,軍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嶽父抽著煙,悶了好久,說: 既然知道不讓生,爲什麽還要讓她懷上?這麽大月份了,怎麽流?出了人命怎麽辦?我可就這麽壹個閨女!
  這事兒根本不怨我,我辯解著。
  不怨你怨誰?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雜種,我說,公安局已經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豁出這條老命跟你拼了。
  我姑姑說沒事的,我說,她說七個月的她們都做過。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嶽母跳出來說,這些年來,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她死後要被閻王爺仟刀萬刮!
  你說這些幹什麽?嶽父道,這是男人的事。
  怎麽會是男人的事?嶽母尖聲嚷叫著,明明要把俺閨女往鬼門關上推,還說是男人的事。
  我說: 娘,我不跟您吵,您讓仁美出來,我有話跟她說。
  你到哪裡找仁美?嶽母道,她是你們家的媳婦,在你們家住著。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還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聽著,我大聲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說我黨籍不要了,職務也不要了,回家來種地,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但姑姑說,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經驚動了省裡,縣裡給姑姑下了死命令,你們這幾個非法懷孕的,必須全部做掉……
  就不做!這是什麽社會!嶽母端起壹盆髒水對著我潑來,罵著,讓你姑那個臊貨來吧,我跟她拼個魚死網破!她自己不能生,看著別人生就生氣、嫉妒。

  我帶著滿身髒水,狼狽而退。

  工作隊的車,停在我嶽父家門前。 
  村裡人凡是能走路的幾乎全都來了。連得了風癱、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著拐棍來啦。 
  大喇叭裡,傳出慷慨激昂的聲音:計劃生育是頭等大事,事關國家前途、民族未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強國,必須仟方佰計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質量……那些非法懷孕的人,不要心存僥幸,妄圖蒙混過關……人民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裡,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脫……那些圍攻、毆打計劃生育工作人員者,將以現行反革命罪論處……那些以種種手段破壞計劃生育者,必將受到黨紀國法的嚴厲懲處……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長和小獅子在她身後衛護。 
  我嶽父家大門緊閉,大門上的對聯寫著: 
  江山仟古秀,祖國萬年春。 

  姑姑回頭對衆多圍觀者道: 
  不搞計劃生育,江山要變色,祖國要垮台!哪裡去找仟古秀?!哪裡去找萬年春?! 

  姑姑拍著門環,用她那特有的嘶啞嗓子喊叫: 
  王仁美,你躲在豬圈旁邊的地瓜窖子裡,以爲我不知道嗎?你的事已經驚動了縣委,驚動了軍隊,你是壹個壞典型。現在,擺在你面前的隻有兩條道路,壹條是乖乖地爬出來,跟我去衛生院做引産手術,考慮到你懷孕月份較大,爲了你的安全,我們也可以陪你到縣醫院,讓最好的大夫爲你做;另壹條呢,那就是你頑抗到底,我們用拖拉機,先把你娘家四鄰的房子拉倒,然後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鄰居家的壹切損失,均由你爹負擔。即便這樣,你還是要做人流,對別人,我也許客氣點,對你,我們就不客氣啦!王仁美你聽清楚了嗎?王金山、吳秀枝你們聽清楚了嗎?——姑姑提著我嶽父嶽母的名字喊。

  大門內長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是壹隻未成年的小公雞尖聲啼鳴。 
  接著是我嶽母哭著叫罵: 
  萬心,你這個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後要上刀山,下油鍋,剝皮挖眼點天燈……

  姑姑冷笑著,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說: 
  開始吧!

  人武部副部長指揮著民兵,拖著長長的、粗大的鋼絲繩,先把我嶽父家東鄰大門口的壹棵老槐樹攔腰拴住。 
  肖上唇拄著棍子,從人群中蹦出來,嘴裡發出嗚嗚嚕嚕的叫聲: 
  ……這是……俺家的樹…… 
  他試圖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壹掄起棍子,身體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說: 
  原來這是你家的樹?對不起了,怨你沒有結著好鄰居!

  你們是土匪……你們是國民黨的連環保甲……
  國民黨罵我們是「共匪」,姑姑冷笑著說,你罵我們是土匪,可見你連國民黨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們……我兒子在國務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雙手摟著那棵槐樹,哭著說:
  ……你們不能拔我的樹……袁腮說過……這棵樹連著我家的命脈……這棵樹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 
  袁腮也沒算算,他啥時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們除非先把我殺了……肖上唇哭喊著。
  肖上唇!姑姑聲色俱厲地說,你文化大革命時打人整人時那股子凶勁兒哪裡去了?怎麽像個老娘們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這是假公濟私……報複我……你侄媳婦偷生懷孕……憑什麽拔我的樹……
  不但要拔你的樹,姑姑說,拔完了樹就拉倒你家的大門樓,然後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這裏哭也沒用,你應該去找王金山! 
  ——姑姑從小獅子手中接過壹個擴音喇叭,對著人群喊: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都聽著!根據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特殊規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懷孕女兒,頑抗政府,辱罵工作人員,現抉定先推倒他家四鄰的房屋,你們的所有損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擔。如果你們不想房屋被毀,就請立即勸說王金山,讓他把女兒交出來。

  我嶽父家的鄰居們吵成壹鍋粥。

  姑姑對人武部副部長說:
  執行!

  鏈軌拖拉機機器轟鳴,震動得腳底下的土地都在顫動。
  鋼鐵的龐然大物隆隆前行,鋼絲繩壹點點被抽緊,發出嗡嗡的聲響。
  那棵大槐樹的枝葉也在嗦嗦地抖動。

  肖上唇連滾帶爬地沖到我嶽父家大門前,發瘋般地敲著大門:
  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禍害四鄰,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齒竟然變得清楚起來。
  我嶽父家大門緊閉,院子裡隻有我嶽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舉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馬力!人武部副部長對拖拉機手吼著。

  鏈軌拖拉機發出壹陣震動耳鼓的轟鳴,鋼絲繩繃成壹條直線,嗡嗡地響,繃緊,繃得更緊,繩扣煞進了大槐樹的皮,滲出汁液,拖拉機緩慢前行,壹寸壹寸地前行,車頭上方的鐵皮煙筒裡,噴吐出圈圈套疊的藍色煙圈。
  拖拉機手壹邊開車壹邊回頭觀望,他穿著壹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藍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著壹條潔白的毛巾,頭上歪戴著壹頂鴨舌帽,上牙咬著下唇,唇上生著黑色的小胡子,是個很精幹的小夥子……
  大樹傾斜了,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很痛苦的聲音。
  鋼絲繩已經深深地煞進樹幹,剝去了壹塊樹皮,露出了裏邊白色的纖維。

  王金山你他媽的出來啊……
  肖上唇用拳頭擂門,用膝蓋頂門,用頭撞門,我嶽父家鴉雀無聲,連我嶽母的哭嚎聲都沒了。

  大樹傾斜了。更傾斜了,繁茂的樹冠嘩啦啦響著觸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樹邊:
  我的樹啊……我家的命運樹啊……

  大樹的根活動了,地面裂開了紋。

  肖上唇掙紮著回到我嶽父家大門前:
  王金山,你這個王八蛋!我們老鄰居,幾十年處得不錯啊,還差點成了親家啊,你就這洋毀我啊……

  大樹的根從地下露出來,淺黃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來了,嘎嘎吱吱地響,有的樹根折斷了,越拖越長,好多條大蟒蛇壹洋的樹根……樹冠撲在地上,像壹把巨大的掃帚,逆著行進,細小的樹枝頻頻折斷,地下升起壹些塵土。
  衆人翕動鼻孔,嗅到了新鮮泥土的氣味和樹汁的氣味……

  王金山,我他媽的撞死在你家門前了……
  肖上唇壹頭撞在我嶽父家大門上,沒有響聲,不是沒發出聲響而是聲響被拖拉機的轟鳴淹沒了。

  那棵大槐樹被拖離了肖家大門口幾十米遠,地面上留下壹個大坑,坑裡有許多根被拽斷的樹根。
  十幾個孩子在那兒尋找蟬的幼蟲。

  我姑姑用電動喇叭廣播:
  下壹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門樓!

  幾個人把肖上唇擡到壹邊,在那兒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請注意—— 
  姑姑平靜地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值錢東西收拾壹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們的。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什麽是大道理?計劃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惡人,總是要有人做惡人。我知道妳們咒我死後下地獄!共産黨人不信這個,撤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解開鋼絲繩,把肖家的大門樓套住!

  我嶽父家的左鄰右舍們,壹蝸蜂擁到他家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磚爛瓦到院裡。
  有壹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稭子,豎在他家房檐下,高叫:
  王金山,你不出來就點火燒房子啦!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嶽父也不是我嶽母,而是我老婆。
  她頭發淩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裡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仟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沖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仁美,我說,委屈你了。
  小跑,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麽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壹口。
  我沒有掙脫。

  腕子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滲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著唾沫,狠狠地說: 
  你讓我流血,我也讓你流點血。

  我把另壹隻腕子遞過去。
  她推開,說:不咬了!壹股狗腥氣!

  蘇醒過來的肖上唇像個女人壹樣拍打著地面嚎叫著: 
  王仁美,萬小跑,你們要賠我的樹……賠我的樹啊……

  呸!賠你個屁!我老婆說:你兒子摸過我的奶子,親過我的嘴!這棵樹,等於他賠了我的青春損失費!

  嗷!嗷!嗷! 
  壹群半大孩子爲我老婆的精彩話語拍掌喊叫。

  仁美!我氣急敗壞地喊叫。
  你吵吵什麽?我老婆鑽進了我姑姑的車,探出頭對我說:隔著衣服摸的!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仁美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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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比表態,豐富尤多矣!

  我們單位計劃生育委員會的楊主任來了。 
  楊主任是壹個軍隊高級領導人的女兒,正師職。  
  ……
  公社領導宴請她,她提出讓我與王仁美也參加宴會……
  入席之後,……
公社書記端著酒站起來,說: 
  感謝楊主任百忙中來我們這裡視察指導!
  我對你們這個地方很熟悉,楊主任說,我父親在這裡打過遊擊,膠河戰役時,他的指揮部就設在這個村,所以我來到這裡感到很親切。
  我們真是太高興了,公社書記說,請楊主任回去給老首長帶個口信,我們盼望著他老人家能來視察。
  我姑姑也端著酒站起來,說: 
  楊主任,我也敬您壹杯!
  公社書記說: 
  萬主任是烈士女兒,很小時就跟著父親參加革命。
  姑姑說: 
  楊主任,咱們倆還有點緣分呢。我父親是八路軍西海醫院院長,是白求恩的學生,給楊副司令治過腿傷呢!
  是嗎?楊主任興奮地站起來,說,老爺子最近正在寫回憶錄,裏邊提到了壹位萬六府醫生。
  正是家父。姑姑說,父親犧牲後,我跟著母親在膠東解放區住過兩年,與壹個叫楊心的女孩壹起玩耍——

  楊主任壹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說: 
  萬心,你真是萬心嗎?
  萬心楊心,兩顆紅心
……
                ——莫言:《蛙》

壹部偉大之小說,是能以樸素而富有詩意之方式,寫出人性之美好和莊嚴之小說。

莫言之「蛙」,皆為從小故事發酵而展開滴。而這些小故事、小情節亦或是小場景之擴大與延伸。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壹個善於「講故事的人」。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其妻子王仁美在「我姑姑」之「計生工作隊」強力聲勢下,深明大義而挺身而出之「大女人」氣魄,使家鄉父老鄉親免受災難之故事。

從這點上來看,莫言以壹個「小說家」之方式,而不是「思想家」之方式,巧妙地把話題緊緊地拴在於故事上,有著老莊般之智慧。

在其「諾獎」作品《》中,莫言筆下之「我姑姑」為複雜和重要滴:她是國家意志與民間倫理緊張對抗之角逐場。她追逐正值生育期之男人或女人,她遇到抵制,哭泣,鮮血,咒罵,但她「真理在握」,一往無前。

在分享之本章節中,莫言寫道:

  楊主任握著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著她,說:
  小王同志,我喜歡你這種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點像呢!
  我哪裡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說,姑姑是共産黨的忠實走狗,黨指向哪裡,她就咬向哪裡……
  別瞎說了!
  我哪裡瞎說了,王仁美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黨讓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黨讓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別說我了,我做得還很不夠,還得繼續努力呢。

嗚呼!

我是有神論者,相信萬物都有靈性。」 (莫言:《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

竊以為,文學比表態,豐富尤多矣。

因為講故事,為壹個嚴肅之事情。故事之最大益處,在於其有著很寬闊之想象空間。

其實,每個人都是聽著故事長大,長大後又成爲「講故事」之人。作家通過故事表達自己對社會之看法,歌頌真、善、美,揭露假、惡、醜。

最好之故事,就是讓每個讀者都能從其中看出作者之「真的自我」。

諸位,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二部    

  我們單位計劃生育委員會的楊主任來了。 
  楊主任是壹個軍隊高級領導人的女兒,正師職。 
  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壹次見她。

  公社領導宴請她,她提出讓我與王仁美也參加宴會。
  我姑姑找出壹雙自己的皮鞋給王仁美穿上。

  宴會在公社機關食堂壹個雅間裡舉行。

  小跑,我還是不去了吧,見這麽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說,再說,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鬧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麽?再大的官也是壹個鼻子兩隻眼。

  入席之後,楊主任讓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兩側。 
  她握著王仁美的手,親切地說: 
  小王同志,我代表部隊謝謝你啊!

  王仁美感動地說: 
  首長,我犯了錯誤,給您添麻煩了。

  我生怕王仁美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見她如此彬彬有禮,心中壹塊石頭落了地。

  我這侄媳婦啊,覺悟很高,她不慎懷孕,主動來找我做人流,但因身體條件不允許,壹直拖到現在。
  小萬,我要批評你呢,楊主任說,你們這些男同志,就是粗心大意,僥幸心理!
  我連連點頭稱是。

  公社書記端著酒站起來,說: 
  感謝楊主任百忙中來我們這裡視察指導!
  我對你們這個地方很熟悉,楊主任說,我父親在這裡打過遊擊,膠河戰役時,他的指揮部就設在這個村,所以我來到這裡感到很親切。
  我們真是太高興了,公社書記說,請楊主任回去給老首長帶個口信,我們盼望著他老人家能來視察。
  我姑姑也端著酒站起來,說: 
  楊主任,我也敬您壹杯!
  公社書記說: 
  萬主任是烈士女兒,很小時就跟著父親參加革命。
  姑姑說: 
  楊主任,咱們倆還有點緣分呢。我父親是八路軍西海醫院院長,是白求恩的學生,給楊副司令治過腿傷呢!
  是嗎?楊主任興奮地站起來,說,老爺子最近正在寫回憶錄,裡邊提到了壹位萬六府醫生。
  正是家父。姑姑說,父親犧牲後,我跟著母親在膠東解放區住過兩年,與壹個叫楊心的女孩壹起玩耍——

  楊主任壹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說: 
  萬心,你真是萬心嗎?
  萬心楊心,兩顆紅心——姑姑問,這是仲主任說的吧?
  是仲主任說的,楊主任擦了壹把溢出眼眶的淚水,說,我經常夢到你哩,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了。
  姑姑說:
  我倒是壹見面就覺得眼熟呢!
  公社書記說:
  來,爲祝賀楊主任與萬主任久別重逢幹壹杯!

  姑姑給我使了壹個眼色,我會意,拉著王仁美走到楊主任面前,說:
  楊主任,真對不起,爲了我這點事,讓您專門跑壹趟。
  對不起楊主任,王仁美鞠了壹躬,說: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錯兒。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針紮了壹個眼兒,騙了他……

  楊主任壹怔,接著大笑起來。
  我滿臉發燒,捅了王仁美壹下,說:
  別瞎說了。

  楊主任握著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著她,說:
  小王同志,我喜歡你這種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點像呢!
  我哪裡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說,姑姑是共産黨的忠實走狗,黨指向哪裡,她就咬向哪裡……
  別瞎說了!
  我哪裡瞎說了,王仁美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黨讓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黨讓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別說我了,我做得還很不夠,還得繼續努力呢。
  小王同志,楊主任說,咱們女人,哪有不愛孩子的?壹個兩個三個,生十個不嫌多呢。黨和國家也愛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總理,見了孩子,都是喜笑顔開,那種愛是發自內心的。咱們搞革命爲了什麽?歸根到底是爲了讓孩子們過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國家的未來,國家的寶貝!但眼下咱們遇到了問題,如果不搞計劃生育,孩子們很可能要沒飯喫,沒衣穿,沒學上,所以,計劃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你忍受壹點痛苦,做出壹點犧牲,也就是爲國家做了貢獻!
  楊主任,我聽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轉頭又對姑姑說——姑姑,您順便把我的子宮也割掉算了!

  楊主任壹怔,接著笑起來。
  衆人跟著笑。

  萬小跑啊,楊主任指點著我說,你這個媳婦太可愛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宮是不能割的,還要好好保護呢!您說對不對啊,萬主任?
  我這侄媳婦是個幹將。姑姑道,等她手術後,恢複了身體,我准備調她到計劃生育工作隊!吳書記,我先提前跟你打個招呼。
  沒問題,公社書記說,我們要把最優秀的人調到計劃生育工作隊!王仁美同志可以現身說法,會産生非常積極的效果。

  萬小跑,楊主任問我,你現在是什麽職務?
  正連職文體幹事。
  正連幾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營了嘛,楊主任道,提了副營後,小王同志就可以隨軍進京。
  我女兒能壹起去嗎?王仁美小心翼翼地問。
  那當然了!楊主任說。
  不過我聽說隨軍進京很難,要等指標……
  你回去後好好工作吧,楊主任道,這事我來安排。
  我太高興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說:我女兒可以到北京去上學了。我女兒也成了北京人啦!

  楊主任又打量了壹遍王仁美,對姑姑說:
  手術前准備得充分壹點,壹定要保證安全。
  您放心!姑姑說。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最後『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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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一語,獨孤莫言。

  我進手術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過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滿懷歉意地說:
  小跑,我真不該咬你……
  沒事。
  還痛嗎?
  痛什麽呀,我說,跟蚊子叮壹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壹口?
  行啦,我說,你怎麽像個小孩子壹樣呢?
  小跑……我這次懷的是個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騙你……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壹樣嘛,我故作輕松地說,過兩年你們隨了軍,去了北京,我們給女兒找最好的學校,好好培養,讓她成爲傑出人物。壹個好女兒,勝過十個賴兒子呢!
  小跑……
  又怎麽啦?
  …… 小跑我真的挺感謝你的。
  你謝我什麽?
  我也不知道。

  別情話綿綿啦,有話待會兒再說。姑姑從手術室裡探出頭,對王仁美招招手,說:進來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別怕,我說,姑姑說了,這是個小手術。
  回家後你要燉隻老母雞給我喫。
  好,燉兩隻!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壹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壹個扣子掉了,殘留著壹根線頭。穿壹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壹陣酸,心中空空蕩蕩
……
                ——莫言:《蛙》

某人說:「無論多偉大的女人,在男人的懷抱中都會變得渺小的。

高密,是莫言自然生命之搖籃,也是他文學創作不竭之源泉和靈魂之棲息地。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籍其妻子「王仁美」之口所表述之「真言」。

莫言在《》中,流露了其獨特之語言才華,並亦流露了莫言本人之幽默和智慧。這位「講故事的人」之智慧在於,特別強調童年記憶、鄉土親情對莫言之滋養,其實這就是文學最本質之東西。

文學要立足於自己那文化之根、民族之根、曆史之根和社會之根。

正如莫言所說,故鄉高密,已成爲他借以理解溝通和抒寫描摹整個世界的壹條必經之路。

俄羅斯的畫家和美術理論家瓦西里·康定斯基(Василий Кандинский1866-1944)在《論藝術的精神》中,闡述道:「紫色是冷凝下來的紅色,無論是物理的還是心理的意義。她所以才有壹種病態的,被熄滅了的炭渣的特點,自身有壹種悲戚的成分。

竊以為,康定斯基此言,給莫言之作品作了一個詳盡之注腳,十分貼切。

「高密」這個地理名詞,已經演變爲壹個「莫言文學」之標簽,並拓展爲壹個精神之家園。

其痛苦之燃燒,到達最炎熱、最頂端之時,隻好拿更大之力量來含住,來熄滅掉,嘶嘶之褭褭起著壹股蛇煙……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壹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壹個扣子掉了,殘留著壹根線頭。穿壹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壹陣酸,心中空空蕩蕩
……

  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 
  那笛聲像壹條條蛇,鑽入我的體內…… 

  我撞開手術室的門。 
  我看到,壹塊白布單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體,她的臉。 
  姑姑滿身是血,頹然地坐在壹把折疊椅子上。 
  小獅子等人,呆若木雞。 
  我耳朵裡寂靜無聲,然後似有兩隻小蜜蜂在裏邊嗡嗡。

  姑姑……我說……您不是說沒有事嗎?

  姑姑擡起頭,鼻皺眼擠,面相醜陋而恐怖,猛然打了壹個響亮的噴嚏 

嗚呼!

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我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基於童年對鄉土的記憶。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壹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一言一語,獨孤莫言!

file[1]        

/莫言 

     第二部    

十一

  我進手術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過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滿懷歉意地說:
  小跑,我真不該咬你……
  沒事。
  還痛嗎?
  痛什麽呀,我說,跟蚊子叮壹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壹口?
  行啦,我說,你怎麽像個小孩子壹樣呢?
  小跑,她抓著我的手說,燕燕呢?
  在家裡,爺爺奶奶看著呢。
  她有喫的嗎?
  有,我買了兩袋奶粉,兩斤蛋奶餅幹,還買了壹盒肉松,壹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還是像你,單眼皮,我可是雙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說,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媽媽的多。
  也許是吧。
  我這次懷的是個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騙你……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壹樣嘛,我故作輕松地說,過兩年你們隨了軍,去了北京,我們給女兒找最好的學校,好好培養,讓她成爲傑出人物。壹個好女兒,勝過十個賴兒子呢!
  小跑……
  又怎麽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著衣服呢!
  你怎麽這麽逗呢?我笑著說,我早忘了。
  隔著厚厚的棉襖,棉襖裡還有毛衣,毛衣裡還有襯衣,襯衣裡——
  還有乳罩,對嗎?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沒戴,襯衣裡有壹件汗衫。
  好啦,別說傻話了。
  他親我那壹口,是他搞突然襲擊。
  行啦,親口就親口唄!談戀愛嘛。
  我沒讓他白親。他親了我壹口,我對著他的小肚子踢了壹腳,他捂著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爺,肖下唇這個倒黴蛋兒。我笑著說,那後來我親你時,你怎麽不踢我呢?
  他嘴裡有股子臭味兒,你嘴裡有股甜味兒。
  這說明你生來就該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謝你的。
  你謝我什麽?
  我也不知道。

  別情話綿綿啦,有話待會兒再說。姑姑從手術室裡探出頭,對王仁美招招手,說:進來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別怕,我說,姑姑說了,這是個小手術。
  回家後你要燉隻老母雞給我喫。
  好,燉兩隻!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壹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壹個扣子掉了,殘留著壹根線頭。穿壹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壹陣酸,心中空空蕩蕩。 
  坐在走廊裡那條落滿塵土的長椅上,聽到手術室裡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我想象著那些器械的形狀,似乎看到了牠們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覺到了牠們冰涼的溫度。 
  衛生院的後院裡,穿過來孩子的歡笑聲。 
  我站起來,透過玻璃看到,有壹個約有三四歲的男孩,手裡舉著兩個吹成氣球的避孕套。 
  男孩在前邊跑,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在後邊追趕……

  姑姑從手術室裡跳出來,氣急敗壞地問我:
  你是什麽血型?
  A型。
  她呢?
  誰?
  還能是誰?!姑姑惱怒地問: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麽啦?我看著姑姑白大褂上的鮮血,腦子裡壹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術室,門關上。 
  我把臉貼到門縫上,但什麽也看不著。我沒聽到王仁美的聲音,隻聽到小獅子大聲喊叫。 
  她在打電話,給縣醫院,叫急救車。

  我用力推門,門開了。我看到王仁美…… 
  我看到姑姑挽著袖子,小獅子用壹個粗大的針管從姑姑胳膊上抽血…… 
  我看到王仁美的臉像壹張白紙…… 
  仁美……你要挺住啊……壹個護士把我推出來。 我說,你讓我進去,你他媽的讓我進去……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從走廊裡跑過來…… 
  壹個中年男醫生,身上散發著壹股子香煙與消毒水的混合味兒,把我拉到長椅上坐下。 
  他遞給我壹枝煙,幫我點燃。 
  他安慰我: 
  別急,縣醫院的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給她輸上了……應該不會有大事……

  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 
  那笛聲像壹條條蛇,鑽入我的體內。 
  穿白大褂提藥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鏡脖子上挂著聽診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擡著折疊式擔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們有的進入了手術室,有的站在走廊裡。他們動作很敏捷,但臉上的神色很平靜。 
  沒有人注意我,連看我壹眼的人都沒有。 
  我感到口腔裡有股血腥味兒…… 、

  ……那些白大褂們懶洋洋地從手術室裡走出來。 
  他們壹個跟著壹個鑽進了救護車,最後把那副擔架也拖了進去。

  我撞開手術室的門。 
  我看到,壹塊白布單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體,她的臉。 
  姑姑滿身是血,頹然地坐在壹把折疊椅子上。 
  小獅子等人,呆若木雞。 
  我耳朵裡寂靜無聲,然後似有兩隻小蜜蜂在裏邊嗡嗡。

  姑姑……我說……您不是說沒有事嗎?

  姑姑擡起頭,鼻皺眼擠,面相醜陋而恐怖,猛然打了壹個響亮的噴嚏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鹹魚』壹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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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裡,麻木地說,我是來請罪。

  王仁美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壹張方桌上。 
  方桌上放著壹隻盛滿了麥子的白碗,碗裡插著三柱香。 
  香煙缭繞。 
  我身穿軍裝,臂戴黑紗,抱著女兒,坐在桌旁
……
                   ——莫言:《蛙》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誠斯所言。

所謂「大家」之手筆,就是要有粗粝莽蕩之氣,能容納百川之涵。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天馬行空般之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之大感悟。即,隻揭示別人心中之惡,不袒露自我心中之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隻有正視人類之惡,隻有認識到自我之醜,隻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之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之悲慘命運,才是真正之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之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之「大悲憫」。

真正的現實主義存在於老百姓的記憶裡,真正的曆史在民間。」(莫言:《作家最终要靠作品说话》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與其愛人「王仁美」之「最後情話」。「蝌蚪」在那個時代,爲了自己之前途,感情天平自然地傾向於「國家利益」壹邊,通過「我姑姑」這一歷史性之身份,成為其之「幫兇」,導致「王仁美」因「大出血」而死亡。因而,觸及到莫言以及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之矛盾心理和卑微靈魂。

早已諳熟文學創作技巧」之莫言,非常善於把握當代文學」之消費趣味。

在作品《》中,莫言用輕松和幽默的筆調,寫沈重、痛苦的人生」(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就像其在《》中所闡述之那樣:蛙」不但為生命、生殖之象征,「信仰」、「理想」亦有其寓意。

以此,莫言賦予了「計劃生育」這樣壹個文化、文明和現實政治之創痛過多之傳奇性和喜劇色彩;生殖想象」之人類學思考,亦隔斷了延展中之曆史縱深,消解了「計劃生育」本身之那種民族性、人性之悲劇」內涵。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 
  我看到父親和母親悲愁的臉,看到他們機械重複的動作。 
  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將壹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臺邊。 
  點心匣子旁邊還有壹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著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壹包鹹魚。

「鹹魚」,乃以「夢想」腌漬後,曬幹之魚。

在莫言筆下,「我姑姑」從「民間道德」和「精英意識」出發,然後站到了「民間道德」之對立面,而成爲「國家意志」之自覺「代言人」和堅定「執行者」。但到晚年,她在壹次次意外之「驚嚇」後卻對自己之「過往行爲」産生了懷疑。至於「我」之故事,其核心主旨依然為「罪感」與「懺悔」。以故,莫言寫下:「他人有罪,我亦有罪」(莫言:《蛙•序「臺灣版」》這八個大字,作為其之評注。

那麼,這包「鹹魚」果然與作者這個淒美又充滿鹹魚味道之「愛情故事」有關,竊以為,其忍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不愧為一位會「講故事的人」。

閱讀莫言,正如讀其那充滿「鄉土氣息」之小說:貌似聲聲蛙鳴,穿透了寂靜之月夜,讓生活中衣食無憂之人們於構築「幸福」之夢鄉中,萌生出無盡之沈思與懷想。

真所謂: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宋代「白衣卿相」柳永(CA.987 - CA.1053)之《雨霖鈴》,詞雲: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仟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磋乎!

背對文壇,面向蒼生」。此可謂莫言之寫實矣!

諸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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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二部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裡,麻木地說,我是來請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壹張方桌上。 
  方桌上放著壹隻盛滿了麥子的白碗,碗裡插著三柱香。 
  香煙缭繞。 
  我身穿軍裝,臂戴黑紗,抱著女兒,坐在桌旁。 

  女兒身披重孝,不時地仰起臉問我:
  爸爸,盒裡是什麽東西?

  我無言以對,淚水流進亂蓬蓬的胡須裡。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裡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說,過幾天,我們就去北京找她……

  爺爺奶奶也去嗎?
  去,都去。

  父親和母親在院子裡割鋸,分解壹塊柳木板。 
  木板斜邦在壹條長凳上,父親站著,母親坐著,壹上壹下,壹來壹往,鋸子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鋸末子在陽光中飛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爲王仁美做壹口棺材。 
  盡管我們那兒已經實行火葬,但公家並無設立安放骨灰盒的場所,人們還是要把骨灰埋葬,並堆起壹個墳頭。 
  家境好的會做壹口棺材,將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將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 
  我看到父親和母親悲愁的臉,看到他們機械重複的動作。 
  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將壹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臺邊。 
  點心匣子旁邊還有壹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著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壹包鹹魚。

  想不到發生了這樣的事,公社書記說,縣醫院專家小組前來鑒定了,萬主任她們完全是按操作程序辦事,沒發生任何失誤,搶救措施也正確得當,萬醫生還抽了自己600CC鮮血爲她輸上,對此,我們感到非常遺憾,非常沈痛……

  你不長眼嗎?父親突然暴怒了,他訓斥著母親,不是有墨線嗎?鋸口走偏了半寸,你還看不到,你還能幹點什麽?
  母親爬起來,嚎啕大哭著進屋去了。

  父親扔下鋸子,弓著腰走到水甕邊,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 
  涼水沿著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與那些金黃色的鋸末子混合在壹起。 
  喝完水,父親走回去,壹個人操起鋸子,猛烈地鋸起來。

  公社書記和幾個幹部進了堂屋,對著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壹個幹部將壹個牛皮紙信封放在鍋臺上。

  書記說:萬足同志,我們知道,無論多少錢也無法彌補這個不幸事件帶給你們家的巨大損失,這五仟元錢,聊表我們壹點心意。
  壹個秘書模樣的人說:公家出了三仟,剩下兩仟,是吳書記與幾位公社領導出的。
  拿走,我說,請拿走,我們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們理解,書記沈痛地說,死去的不能複活,活著的還要繼續革命。 
  書記說,楊主任從北京打來電話,壹是表達她對小王的哀悼,二是對死者家屬表示慰問,三是讓我轉告你,你的假期延長半個月,把死者後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謝謝,我說,你們可以走啦。

  書記等人,又對著骨灰盒鞠了壹躬,然後彎著腰走出房門。

  我看著他們的腿,看著他們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淚又壹次流了出來。

  壹個女人的嚎哭聲和壹個男人的叫罵聲從胡同裡傳來,我知道嶽父嶽母來了。

  嶽父手持壹杆翻場挑草用的木杈,大罵著:你們這些雜種,你們賠我的女兒!
  嶽母揮舞著雙臂,挪動著小腳,好像要撲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嚎哭:我那可憐的閨女啊……你怎麽就這樣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們可怎麽活啊……

  公社書記向前,說:大爺大娘,我們正要到你們家去,這是個不幸事件,我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
  嶽父用權杆搗著地面,狂躁地叫著:萬小跑,你這個混蛋,你給我出來!
  我抱著女兒走到嶽父面前。 
  女兒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將臉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說:您打我吧……
  嶽父高高地舉起木權,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我看著他花白的胡須上點點滴滴的淚水,雙腿壹軟,跪在地上。

  好好的壹個大活人……嶽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著,蹲在地上,說:好生生的壹個大活人,就這樣讓你們給禍害了……你們造孽啊……你們不怕天譴嗎……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嶽父嶽母之間,垂著頭說:王家哥嫂,這事不能怪跑兒,怪我。——姑姑仰起臉來——怪我責任心不強,沒來及時普查育齡婦女節育環放置情況,怪我沒有想到袁腮這壞種掌握了取環技術,怪我沒把仁美送到縣醫院去做手術。現在——姑姑看著公社書記——我聽候上級處理。
  結論已經有了嘛,書記道,大爺大娘,我們回去就研究你們兩位的撫恤問題,但萬醫生沒有錯,這是個偶然事件,是你女兒的特殊體質決定的,即便送到縣醫院去做,結果也是這樣的。另外——書記對著擁進院裡來的人和胡同裡的人高聲宣布:計劃生育是根本國策,決不能因爲發生了壹起偶然事件就改變政策。那些非法懷孕的人,還是要自動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圖非法懷孕的人,那些破壞計劃生育的,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我也毀了你吧——我嶽母壹聲瘋叫,從懷裡摸出壹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傷口。 
  血從她的指縫裡嘩嘩地流出來。

  幾個公社幹部撲上去,把我嶽母按倒在地,將剪刀從她手中奪出來。

  小獅子跪在姑姑身旁,打開藥箱,掏出繃帶,緊緊地紮住傷口。
  公社書記說: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必!姑姑說,王家嫂子,我爲你女兒抽了600CC,現在,你又捅了我壹剪子,咱們血債用血還清了。
  姑姑壹活動,血從繃帶裡滲出來。

  公社書記怒吼著:老太婆,你太不像話了!萬主任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要負法律責任!

  我嶽母見我姑姑滿腿的血,大概是有點怕了,手拍著土地,又哭嚎起來。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說,即便我得破傷風死了,也不用你負責。姑姑說,我要感謝你呢,你這壹剪刀,讓我放下了包袱,堅定了信念。——姑姑對著看熱鬧的人說——請你們給陳鼻和王膽通風報信,讓他們主動到衛生院來找我,否則——姑姑揮動著血手說——她就是鑽到死人墳墓裡。我也要把她掏出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曆史』在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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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那裡,也許距離文學更近。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壹天。從昨天傍晚就開始下雪,現在還在下。 
  室外已是白雪皚皚,大街上傳來玩雪的孩子們的歡笑聲。 
  我家樓前的楊樹上,有兩隻喜鵲在叫,喳喳的叫聲裡,仿佛充滿了驚喜。

  …… 
  我不抱怨姑姑,我覺得她沒有錯,盡管她老人家近年來經常懺悔,說自己手上沾著鮮血。但那是曆史,曆史是隻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們隻看到中國的萬哩長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許多偉大建築,而看不到這些建築下面的累累白骨
……
                   ——莫言:《蛙》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莫言作品《》,全書由四封長信和一部九幕話劇構成。莫言以主角「蝌蚪」寫信給文友「杉谷義人」爲楔子,細訴日本友人杉谷義人遠道來其故鄉——山東高密作客後,鼓勵「蝌蚪」將「我姑姑」「佰味雜陳」之傳奇一生寫成小說,以直視現實與人性。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之「王仁美」因「大出血」而死亡。其之領導和鄉親們前來弔喪。莫言在《蛙》中,寫道:「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將壹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臺邊。」「點心匣子旁邊還有壹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著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壹包鹹魚。

北京時間 2012 10 11 日晚 19 點,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因其作品《》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令中國文學界爲之「」然沸騰!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莫言有著深厚之友誼,其曾對莫言之才華給予了很高之評價。10 年前,大江健三郎就曾說:「我想看看文學的風景

2002 2 12 日大年初一,大江健三郎高密莫言家中與張藝謀一起過新年。

當年,大江健三郎莫言之陪同下,去看了莫言山東高密之老宅,很為感慨,連連說道,「我看到了文學」。其後之 2006 9 大江健三郎北京中國社科院舉行之「始自於絕望的希望2006」演講會上,不吝言辭地公然表示對莫言本人及其作品之厚愛;並預言稱,莫言將在不久的將來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果然,大江健三郎「一語成讖」矣。

2012 10 11 諾獎」結果公布後,在山東高密莫言第一時間接受了《環球人物雜志》特約記者董陽電話專訪。莫言說:「《蛙》是一個醞釀非常長的小說。2002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高密過春節,大年初一,他問我想寫什麽,我說我想以我當婦科醫生的姑姑爲原型寫一篇與生育有關的小說。他非常感興趣,跟著我拜訪了我姑姑,聊了幾個小時。」(董陽:《對話莫言:「我會繼續努力」》

那麼,「杉谷義人」是否為大江健三郎吶?

獲獎後之莫言直言不諱地說:「至於蝌蚪寫信給杉谷義人,這是爲了增強小說的故事性,是小說結構的需要,是作家的小小『陰謀 』,並不意味著真實生活中的書信往來,而杉谷義人也絕非大江健三郎。」「我和大江健三郎都是從鄉村裡走出來的,我們在鄉村與城市的關係、文學邊緣化、作 家爲誰而寫作等問題上都有著相同的觀點。 大江健三郎對生命的尊重和深沈的憂患意識折射出他博大的胸懷,讓我非常敬佩」(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哈哈!猩猩相惜,情不自禁!

在這裡嗎?《紅高粱》拍攝地,距莫言舊居10公哩之外孫家口邨的一座古橋。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這樣寫道:

  我家樓前的楊樹上,有兩隻喜鵲在叫,喳喳的叫聲裡,仿佛充滿了驚喜……。 
  我不抱怨姑姑,我覺得她沒有錯,盡管她老人家近年來經常懺悔,說自己手上沾著鮮血。但那是曆史,曆史是隻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們隻看到中國的萬哩長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許多偉大建築,而看不到這些建築下面的累累白骨。 
  ……畢竟,我們都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 
  在北京,我們始終感到自己是異鄉人。 
  最近,在人民劇場附近,被兩個據說是「發小在北京胡同裡長大的」女人無端地罵了兩個小時,更堅定了我們回故鄉定居的決心。 
  那裡的人,也許不會像大城市的人這樣欺負人;那裡,也許距離文學更近。 

磋乎!

曆史,若比作一條長河,從下遊向上追溯,牠之源頭,是一片渾茫之雲天,不可詳辨。吾等找不到一個起源之標志,也不能確定起源之年代。吾等每個人生活之細微末節,都是曆史之組成部分。

曆史撰述在文字表述上之藝術性,亦指以曆史題材寫成之文學作品。前者屬於史學,後者屬於文學。而藝術性,即指人們反映社會生活和表達思想感情所體現之美好表現程度。

吾等口傳時代之文學,十分久遠;其之後那文字記載,不過是對那段美麗夢幻之追憶。

人類,一旦脫離了自然之過程,就是「失魂」之過程。

然而,文學即人學,皆離不開風景之描寫。失去了風景,就是失去了完整之靈魂。

莫言說,高密,「那裡,也許距離文學更近

竊以為,高密,為莫言自然生命之搖籃,亦為其文學創作不竭之源泉和靈魂之棲息地。在莫言諸多作品裡,其溢滿深情之文字,皆植根於高密這片熱土。

在吾看來,在莫言之筆下,「高密」這個地理名詞,業已演變爲「莫言文學」系列之標簽,並拓展爲其之一個精神家園。 正如莫言所說,「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我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基於童年對鄉土的記憶。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一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誠斯所言。

真實,隻存在於人之內心。而所有之現實,皆為曆史之延續。

《蛙》,之所以能打動吾,絕不是那個典型年代和那些典型人物,不是「蛙」和「娃」之絕妙隱喻,而是莫言曆史「故事」中那「拷問靈魂」之風景。

通過高密之清晰麗影,曆史與未來,將給人懷有無限之遐想。在遐想中,捕捉一些能使人懷戀之故事。文學並不是一種創作,而是壹種洞見。

此,民間,離文學最近;而曆史,就在民間。

您,以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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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親愛的杉谷義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壹天。從昨天傍晚就開始下雪,現在還在下。 
  室外已是白雪皚皚,大街上傳來玩雪的孩子們的歡笑聲。 
  我家樓前的楊樹上,有兩隻喜鵲在叫,喳喳的叫聲裡,仿佛充滿了驚喜。

  讀罷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沈重,因爲想不到我的信會讓您嚴重失眠,身體受到摧殘。 
  您來信中對我的慰問讓我感動。 
  您說讀到王仁美去世時流了眼淚,我寫到她去世時也是熱淚盈眶。 
  我不抱怨姑姑,我覺得她沒有錯,盡管她老人家近年來經常懺悔,說自己手上沾著鮮血。但那是曆史,曆史是隻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們隻看到中國的萬哩長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許多偉大建築,而看不到這些建築下面的累累白骨。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中國人用壹種極端的方式終於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實事求是地說,這不僅僅是爲了中國自身的發展,也是爲全人類做出貢獻。畢竟,我們都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 
  地球上的資源就這麽壹點點,耗費了不可再生,從這點來說,西方人對中國計劃生育的批評,是有失公允的。

  近兩年來,我故鄉的發展變化很大。 
  新來的書記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年輕人,留美博士,有氣魄,雄心勃勃。 
  據說要在高密東北鄉膠河兩岸大開發。許多龐大的工程機械已經隆隆開進。用不了幾年這裡就會發生巨大變化,你上次來看到的風景可能會蕩然無存。 
  這種即將到來的變化,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無法做出判斷。

  隨信將有關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經不好意思說是信了——寄給您。 
  我當然會繼續往下寫,您的贊賞是我寫作的動力。

  我們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時候到這裡來做客——也許,我們應該像接待老朋友壹樣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與太太即將退休,退休之後,我們想回故鄉居住。 
  在北京,我們始終感到自己是異鄉人。 
  最近,在人民劇場附近,被兩個據說是「發小在北京胡同裡長大的」女人無端地罵了兩個小時,更堅定了我們回故鄉定居的決心。 
  那裡的人,也許不會像大城市的人這樣欺負人;那裡,也許距離文學更近。

 

 

 

蝌蚪                 
  二〇〇四年元旦於北京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這是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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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爲「生命」潛心搭建一座神龕。

  辦完王仁美的後事,安頓好家人,我匆匆趕回部隊。 
  一個月後,又一封電報到來: 
  母亡速歸。 
  我拿著電報去向領導請假時,同時遞交了一份請求轉業的報告。

  將母親安葬後那天晚上,月光皎潔,院子裡一片銀輝。
                   ——莫言:《蛙》

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我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基於童年對鄉土的記憶。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一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莫言作品《》,以獨到之視角描寫了當年「震旦」大地所發生之「重大事件」,反映了時代之巨大變遷,體現了其對生活以及時代之深刻反省,從而引導人們去思考現實生活。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述說了「王仁美」死後所發生之事故。其這樣寫道:

  蟈蟈在扁豆架上響亮地鳴叫,河裡傳來流水的聲音。

  還是找個人吧,父親長歎一聲,道,家裡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了。
  我已向上級交了轉業報告,我說,等回來再說吧。
  本來過得好好的日子,一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歎息著說,也不知道該怨誰。
  其實也不能怨姑姑,我說,她也沒做錯什麽。
  我也沒有怨她,父親說,這是命。
  沒有像姑姑這樣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說,國家的各項政策還真落實不了。
  理是這麽個理兒,父親說,可爲什麽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滿地的樣子,我也心疼,畢竟是親堂妹妹。
  這就沒有辦法了。我說。

嗚呼!

沒有辦法」?作為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之「子民」,面對「震旦」這一重大事件,無法抗爭,隻有妥協。

莫言之《》中,人們看到失去「王仁美」之「鰥民」——「蝌蚪」,嗣後又安葬了母親;同時又面臨「轉業」。這些「遭遇」,對一個人之人生,可謂,前途渺茫,走投無路。

這一系列之「遭遇」,對莫言而言,難道正如其父所言:「這是命」嘛?!

不!竊以為。

莫言:《蛙》【臺】麥田(20100107)版

  「計劃生育毫無疑問是中國幾十年來的大事件和熱點問題,牽扯到仟家萬戶,許多人的命運……如果發生一個關係到仟佰萬人命運的重大事件,作家不應該讓開,應該直面迎上去。
      
——莫言:《蛙•序(臺灣麥田版)》)

莫言在作品《》中,書寫了「」。實際上,其書寫之,不是此「」,亦不是彼「」,而是「女媧」——「」「姑姑」。莫言以「」——自己之「影子」——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之五封信爲引線,引出「蝌蚪」對「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莫言通過這些「隱喻」,來闡述其故事所發生之社會環境:一個既沒有傳統文化之遺留,也沒有現代人權思想熏陶之地區;通過向日本友人「杉谷義人」這樣一位隱含之「觀者」,來敘述所發生在其故鄉——山東高密東北鄉那「」「姑姑」之故事,以圖達到對「人性」之思考和對人「靈魂」「拷問」之深度。

莫言應作品《》而斬獲「諾獎」後,其「直言不諱」地說道:「如果沒有高密的紅高粱,如果沒有家鄉燦爛的文化,如果沒有父老鄉親的培養,也沒有我」(莫言:《「我是一個寫小說的農民」》

磋乎!

好一個「寫小說的農民」!

作為「一個農民」之「智慧」,對於莫言而語,儼如卡爾•馬克思Karl Marx1818-1883)所言,有著「農民式的狡猾」(梁贊諾夫編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其為「本能」與「經驗」之疊合,而非「老謀深算」之策略;其為「自爲性」滴,而非以「嘲弄」生活和他人爲「目的」滴。「生存」和「發展」之異常艱難,迫使其「聰明」起來,以開發其「自身」之潛能。

竊以為,沒有這種「機智」,就不會有「今日」之莫言。莫言之「機智」,造就了其之一種「幽默感」;但在「幽默」中,又含有更多之「苦澀」與「悲涼」。

用「文字」爲「生命」潛心搭建神龕之莫言,宛如在語言上那個「天馬行空」之莫言,似乎消失了;代而崛起之,則是一位內斂與深邃之莫言。其在「神龕」前,默默地自省、忏悔、祈禱道:「作家還是要勇於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莫言:《蛙•序(臺灣麥田版)》

諸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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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辦完王仁美的後事,安頓好家人,我匆匆趕回部隊。 
  一個月後,又一封電報到來: 
  母亡速歸。 
  我拿著電報去向領導請假時,同時遞交了一份請求轉業的報告。

  將母親安葬後那天晚上,月光皎潔,院子裡一片銀輝。 
  女兒睡在梨樹下一張草席上,父親揮著扇子,替她驅趕蚊蟲。 
  蟈蟈在扁豆架上響亮地鳴叫,河裡傳來流水的聲音。

  還是找個人吧,父親長歎一聲,道,家裡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了。
  我已向上級交了轉業報告,我說,等回來再說吧。
  本來過得好好的日子,一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歎息著說,也不知道該怨誰。
  其實也不能怨姑姑,我說,她也沒做錯什麽。
  我也沒有怨她,父親說,這是命。
  沒有像姑姑這樣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說,國家的各項政策還真落實不了。
  理是這麽個理兒,父親說,可爲什麽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滿地的樣子,我也心疼,畢竟是親堂妹妹。
  這就沒有辦法了。我說。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鍋門」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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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為一種「生命」之書寫。

  聽父親說,姑姑被我嶽母戳了一剪刀,傷口發炎,高燒不退。 
  就是這樣,她還帶著人前來搜捕王膽。 
  搜捕這詞兒不太恰當,但其實也就是搜捕了……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王仁美」死後所發生之事故,以及「蝌蚪」與其父子倆之憂慮。

》而斬獲「諾獎」之莫言其獲獎作品中,描寫了「高密東北鄉」一位「特殊身份」之女醫生——「」「姑姑」——悲劇性人生:抗日時,她曾與父親「勇闖平谷」;因男友逃到臺灣,而惹上了「一身罵名」;在年輕時,曾是「計劃生育」國策之支持者和執行者;人到老年時,面對「」之「超生」卻「睜隻眼閉隻眼」。同時,其還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如「計劃生育」政策盲目執行下之「犧牲品王仁美王膽等。她們,可謂為那「傳宗接代」傳統思想之「犧牲品」。

莫言筆下,當年隨著國家「市場經濟」之搞活,「蝌蚪」之小學同學——陳鼻,成了村裡有名之「萬元戶」;其老婆——「小侏儒王膽,卻懷上了第二胎。在執行「計劃生育」國策之情形下,人卻一直在躲藏著,成了「」「姑姑」之「搜捕」目標。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為這樣描述侏儒」王膽啲

  她那樣一個小人兒,一步隻能挪兩柞,何況還拖著個大肚子,她能跑多遠?
  父親道: 
    你低估了這個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來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勁兒,比七尺高的男兒還要高。

  確實是這樣,我回憶著王膽那生動美麗的小臉蛋兒,和那臉蛋上時而狡黠時而倔強的神情,擔憂地說,她懷孕快七個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親說,你姑姑說啦,不出「鍋門」,就是一塊肉,該刮就刮,該流就流;一出「鍋門」,那就是個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個人,是人就受國家法律保護。

  我的腦海裡又浮現出王膽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著一個碩大的肚子,昂著精致的小腦袋,挪動著兩條細細的小短腿,胳膊彎挎著一個大包袱,在布滿荊棘的荒嶺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一邊奔跑,還一邊回頭張望,被絆跌倒,爬起來,繼續跑……或者,坐在一個大木盆裡,以農家攪拌大醬的木板做槳,氣喘籲籲地搖著,在滔滔大河上漂流著……

文學」與「生命」,確為「人學」之一個龐大題目,亦為「古今中外」作家之共同題目。

首先,文學為一種「生命」之書寫。

在「震旦」鄉村「長年累月」之艱難生存環境下,傳統之「生命意識」最稀缺之為對於「生命質量」之關注。這是當時之情形所決定了滴,「地球人」皆知。人能夠「」下來,亦便為「萬幸」,哪有時間去追求生命之「質量」吶?!

竊以為,當人們不關注生命「質量」時,所謂「神馬」生命之「尊嚴」、生命之「關愛」、生命之「精神價值」……皆成為一種「奢侈」之擺設。

在作品《》中,莫言,不愧為一位「生命意識」極強之作家。其汪洋咨肆之書寫風格,又何曾不為其「內在」「生命力」下之「意識」狂歡嘛?!

那些「活生生」之生命,在其筆觸遣使下,咨意地「活著」,慷慨地「死去」。

文學,同時亦為「凝視生命」之一種方式。作家通過文學去叩問生命之奧秘,捍衛生命之尊嚴,張揚生命之價值。

以此看來,莫言以往主要將「生命的書寫」放在第一位,因此,其之敘述,充滿了「激情」;而現今在作品《》中,莫言悄悄地將「凝視生命」放在第一位來寫作。其理性和反思,成爲其敘述中之「主要角色」。

因為,在鄉村長年累月之艱難生存環境下,鄉村傳統之「生命意識」,為建立在徹底「物化」之基礎上啲;「關注生命」,亦就為關注物質了。所以,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萬元戶陳鼻一家「費盡心機」將王膽東躲西藏」,便為要竭力保住王膽鍋門」中之那塊「」,並非期待著一個新生命之誕生。

故此,莫言之作品《》,再一次將筆觸伸向了震旦當代那個最具特殊性之曆史時期,劃開了包括「」「姑姑」在內之一代人,包括在現實生存困境中不斷掙紮之肉身和靈魂。其深刻地剖析了「人性」,雖然其在書寫家鄉「故事」之同時,但其仍然為深刻地表達了一部關於「人性」之「故事」。

諸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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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聽父親說,姑姑被我嶽母戳了一剪刀,傷口發炎,高燒不退。 
  就是這樣,她還帶著人前來搜捕王膽。 
  搜捕這詞兒不太恰當,但其實也就是搜捕了。

  王膽家的大門緊鎖,雞犬無聲。 
  姑姑令人砸開鐵鎖,沖入院內。 
  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報,父親說。  
  她一瘸一拐地走進王家堂屋,揭開鍋蓋,見鍋裡有半鍋粥,伸手一試,尚有余溫。 
  你姑姑便發出一陣冷笑,然後大喊: 
    陳鼻,王膽,你們是自己出來呢?還是讓我像掏耗子一樣把你們從洞裡掏出來呢? 
  屋子裡鴉雀無聲。 
  姑姑指指牆角那個櫃子。櫃子裡盛著幾件舊衣服。 
  你姑姑讓人把舊衣服撿出來,顯出櫃底。 
  姑姑抄起一個擀面棍,對著櫃底猛搗,咚咚幾下子,顯出一個洞口。 
  你姑姑說: 
    遊擊隊的英雄們,出來吧。難道還要往裡灌水?

  第一個鑽出來的,是王膽的女兒陳耳。 
  那小姑娘臉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個廟裡的小鬼。她不但沒哭,反而龇著牙「咯咯」地笑。 
  接著爬出來的是陳鼻,他一臉絡腮胡須,一頭鬈發,穿一件破背心,露著胸膛上的黃毛,那樣子很狼狽。 
  陳鼻爬出來後,那麽個大個子,對著你姑姑,「撲通」下了跪,磕頭連連,碰得地皮「咚咚」響。 
  父親說,陳鼻的哭喊聲,把整個村莊都震動了。

  姑姑,我的親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個孩子的份上,看在王膽是個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親說,聽在場的人說,你姑姑眼裡淌著淚說:陳鼻啊陳鼻,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麽都好說——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給你!

    姑姑,您開恩吧……

  陳鼻的女兒陳耳機靈,也學著她爹的樣子跪下了,連連磕頭,嘴裏裡唸著:

    開恩吧……開恩吧……

  這時候,父親說,院子裡那些看熱鬧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調地唱起了電影《地道戰》的插曲——地道戰,嘿地道戰,埋伏下神兵仟佰萬……仟哩大平原展開了地道戰,鬼子要頑抗,就讓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臉,臉色陡變: 
    行啦,陳鼻,快讓王膽上來!

  陳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 
  陳耳學他的樣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條腿。

  這時五官又在院子裡唱: 
    仟哩大平原展開了地道戰……侵略者他敢來……打他個人仰馬又翻……全民結紮,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脫身,但被陳鼻和陳耳死死纏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麽,命令手下人: 
    下洞!

  一個民兵用嘴叼著手電筒下了地洞。
  又一個民兵跟著下去。
  聲音從洞裡傳上來: 
    洞裡沒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陳鼻真是有詭計啊,父親說,他家房後不是有片菜園子嗎?菜園子裡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轆轤,地洞的出口在井裡。 
  這麽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麽完成的,那麽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裡去了。 
  利用陳鼻和陳耳纏住你姑姑的機會,王膽爬到出口,拽著轆轤繩子爬了上來。 
  真也難爲了她,父親說,那麽個小人兒,挺著個大肚子,竟然能拽著繩子從深井裡爬上來。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氣得跺著腳大叫: 
    我怎麽這麽笨呢?我怎麽這麽笨呢?當年我父親在西海醫院就領著人挖過這樣的地洞!

  你姑姑被人擡走,住進醫院。 
  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當年感染過的那種病毒,差點送了命。 
  她對共産黨忠心耿耿,共産黨也對她不薄,爲搶救她,聽說把最貴重的藥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個月院,傷沒好利索就從院裡跑出來,她有心事啊,她說不把王膽肚子裡的孩子做掉,她飯吃不下,覺睡不著。 
  責任心強到了這種程度,你說,她還是個人嗎?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親感歎地說。

  陳鼻和陳耳,一直在公社關著。 
  有人說吊打拷問,那是造謠。 
  村裡幹部去看過他們,說隻是在一間屋裡關著。 
  屋裡子有床有鋪,還有一把暖壺兩個杯子;喫飯喝水都有人送。 
  說喫的跟公社幹部一樣,白面饅頭,小米稀飯,頓頓有菜。 
  說爺倆都白了,胖了。 
  當然,不是讓他們白喫,要收他們的錢。 
  陳鼻做生意發了財,有錢。 
  公社與銀行說好了,把陳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來,有三萬八仟元呢! 
  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組進村,開社員大會,宣布了一個政策: 
    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膽。每天每人發五元錢補助,就從陳鼻那三萬八仟多元裡扣。 
  村裡人,有不去的,覺得這是不義之財;但不去不行,誰不去就扣誰五元錢;這一下子,齊打夥的,全出去了。 
  全村七佰多號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佰多,晚上回來就發「補助」,一下子支出壹仟八百多。 
  公社還說了,發現王膽並把王膽弄回來的,獎賞兩佰元;提供有價值線索的,獎賞壹佰元。 
  這一下子,整個村子像瘋了一樣啊,有拍巴掌稱快的,有暗中難受的。 
  父親說,我知道有那麽幾個人是真想得那兩佰元或壹佰元賞錢的,但大多數人,並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莊稼裡轉幾圈,吆喝一陣: 
    王膽,出來吧!再不出來你家的錢就被分光了! 
  ——吆喝一陣之後,便鑽到自家地裡幹活去了。晚上當然要去領錢,不去領錢就要罰款呢。

  沒找到嗎?我問。
  到哪裡去找?父親道,估計是遠走高飛啦。

  她那樣一個小人兒,一步隻能挪兩柞,何況還拖著個大肚子,她能跑多遠?我說,估計還是在村裡匿著。——我低聲道,沒准還在她娘家藏著呢。
  這還用你提醒?父親道,公社裡那些人賊精賊精的,恨不得將王腳家挖地三尺,連炕都給掀了,怕王膽在炕洞裡藏著呢。我估計村子裡沒人敢擔這個責任,藏匿不報,罰款三仟呢。

  會不會一時想不開?河裡井裡的,沒去看看?
  父親道: 
    你低估了這個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來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勁兒,比七尺高的男兒還要高。

  確實是這樣,我回憶著王膽那生動美麗的小臉蛋兒,和那臉蛋上時而狡黠時而倔強的神情,擔憂地說,她懷孕快七個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親說,你姑姑說啦,不出「鍋門」,就是一塊肉,該刮就刮,該流就流;一出「鍋門」,那就是個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個人,是人就受國家法律保護。

  我的腦海裡又浮現出王膽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著一個碩大的肚子,昂著精致的小腦袋,挪動著兩條細細的小短腿,胳膊彎挎著一個大包袱,在布滿荊棘的荒嶺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一邊奔跑,還一邊回頭張望,被絆跌倒,爬起來,繼續跑……或者,坐在一個大木盆裡,以農家攪拌大醬的木板做槳,氣喘籲籲地搖著,在滔滔大河上漂流著……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母親「圓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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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正視人類之惡,隻有認識到自我之醜。

 

  母親葬後三日,按舊俗是「圓墳」的日子。 
  親朋好友們都來了。 
  我們在墳前燒化了紙馬紙人,還有一台紙糊的電視機…… 

  我姑姑從百忙中來了,小獅子背著藥箱,跟在她的身後。 
  姑姑的腿還有點瘸。幾個月不見,她似乎更老了。 
  她在我母親墳前下跪,然後放聲大哭。 
  我們從來沒見到過姑姑這樣哭過,心中感到頗爲震撼。 
  小獅子肅立一側,眼睛裡也噙著淚水……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之同学——陳鼻他一家人「費盡心機」將王膽東躲西藏」,竭力要保住王膽鍋門」中那塊「」之故事。

莫言作品《》,能容納「百川」之涵。其從一系列「」「故事」著手,內中那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以及「天馬行空」般之大「精神」,落了個片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之大「感悟」。即,隻「揭示」別人心中之惡,不「袒露」自我心中之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

竊以為,隻有「正視」人類之惡,隻有「認識」到自我之醜,隻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之「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之「悲慘」「命運」,才是真正地「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之「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地「大悲憫」。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之筆觸重回到其之主題——「我」「姑姑」和「我」之人物上:

  我彎腰去拉姑姑,小獅子在一旁低聲說: 
  讓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著小獅子,看著她關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陣溫暖。

  姑姑終於哭夠了,自己爬起來,擦幹眼淚,對我說: 
  小跑,楊主任與我通電話了,說你想轉業?
  是的,我說,我已遞上了轉業報告。
  楊主任讓我勸你,還是不要轉,姑姑說,她已跟你們幹部部門說好了,調你到計生辦工作,當她的部下,提前晉升副營職。——她很賞識你。
  這已經沒有意義了,我說,我甯願去掏大糞,也不會去幹計劃生育工作。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姑姑說,計劃生育也是黨的事業,是重要工作。

竊以為》中,莫言書寫」了「」。實際上,其之「書寫」,不是此「」,亦不是彼「」,而是「」——「」「姑姑」。莫言將「漢字」之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自己之「影子」作為「映像」,引出「蝌蚪」對「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以「獨到」之「視角」,「刻畫」著當年「震旦」大地所發生之「重大事件

莫言這部作品中,那個時期,「蝌蚪」之妻子「王仁美」在「計劃生育」手術中「命喪黃泉」;藉著,「蝌蚪」又失去了「母愛」。這一切,讓「蝌蚪」「心灰意冷」,並提出了要求「轉業」之報告。

以故,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蝌蚪」在聽到「」「姑姑」之竭力挽留時,莫言義無反顧」地寫道:「我甯願去掏大糞,也不會去幹計劃生育工作

竊以為莫言之作品《》,以「震旦」大地之「計劃生育史」爲「反思」對象,再現了其中一幕幕最慘烈而悲壯之「場景」,凸現著其強烈之「生命意識」與「悲憫情懷」。

莫言回顧其「諾獎」作品《》之創作過程時,「不無感慨」地說:「這本小說確實是觸及到了我靈魂深處很痛的地方。八十年代的時候我是軍隊的一名軍官,在計劃生育問題上我也是想不通的,家裡的老人也希望我能有很多小孩,最起碼應該有個兒子。但如果我生了第二胎,就像小說裡所描寫的,那我很可能要被開除黨籍,我好不容易提了幹也可能要被剝奪,最後趕回家繼續做農民。當時我們部隊的很多戰友,也是因爲這樣的原因而隻生一個孩子。」「到了老年我們可能會想,當初爲什麽要那麽聽話呢,我不要那個黨籍、不要當那個軍官又能怎麽樣呢?我爲什麽不能讓孤單的孩子有一個伴?這個東西肯定是觸及到了人內心深處的很多東西。我們實際上在很多時候非常懦弱,像小說中的蝌蚪,他的妻子懷孕懷到了六個月,這時候嚴格地說是不能再做引産,再過幾個月,孩子就要生出來了。蝌蚪這個人物爲了個人的所謂前途,而把自己的妻子推上了手術床。結果讓他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胎兒一起死掉了。他這樣做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爲了國家、爲了集體的榮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下的內心深處的私欲,這其實不僅僅是觸及了我一個人的內心的痛苦,也觸及到了我們這壹代人、許許多多人的內心深處的痛苦。」(莫言:《小說「蛙」的出爐與計劃生育政策的松綁有關》

嗚呼!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在文學上,意象」之「內涵」,應略高於形象」,方能更蘊含主觀之情意」,才能更具有一定之思想」與意味」。而作家」,就其本義」而言,為不能把曆史」描繪成太平盛世」。作家們總應先人一步」地揭開那些被社會所捂住之傷口」滴。而莫言身先士卒」,不愧為大家」之手筆。竊以為

不知諸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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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母親葬後三日,按舊俗是「圓墳」的日子。 
  親朋好友們都來了。 
  我們在墳前燒化了紙馬紙人,還有一臺紙糊的電視機。 
  距離母親的墳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墳墓。她的墳上,已經長出青翠的野草。 
  按照一個本家長輩的吩咐,我左手握著一把大米,右手握著一把谷子,繞著母親的墳墓轉圈——左轉三圈後右轉三圈——一邊轉圈一邊將手中的米、谷一點點撒向墳頭,心中默默唸叨著: 
  一把新米一把谷,打發故人去享福…… 
  女兒跟在我的身後,用小手向墳頭抛撒谷米。

  姑姑從百忙中來了,小獅子背著藥箱,跟在她的身後。 
  姑姑的腿還有點瘸。幾個月不見,她似乎更老了。 
  她在我母親墳前下跪,然後放聲大哭。 
  我們從來沒見到過姑姑這樣哭過,心中感到頗爲震撼。 
  小獅子肅立一側,眼睛裡也噙著淚水。 
  幾個女人,上前勸慰姑姑,並拉著胳膊,將她拽起來,但她們剛一松手,姑姑又撲跪在地,哭聲更爲洶湧。 
  那些本來已經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墳前,拖著長腔,呼天嚎地起來。

  我彎腰去拉姑姑,小獅子在一旁低聲說: 
  讓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著小獅子,看著她關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陣溫暖。

  姑姑終於哭夠了,自己爬起來,擦幹眼淚,對我說: 
  小跑,楊主任與我通電話了,說你想轉業?
  是的,我說,我已遞上了轉業報告。
  楊主任讓我勸你,還是不要轉,姑姑說,她已跟你們幹部部門說好了,調你到計生辦工作,當她的部下,提前晉升副營職。——她很賞識你。
  這已經沒有意義了,我說,我甯願去掏大糞,也不會去幹計劃生育工作。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姑姑說,計劃生育也是黨的事業,是重要工作。
  您給楊主任打電話吧,說我感謝她的關照,我說,我還是回來好。家裏撇下老的小的,這日子怎麽過?
  你先別把話說死,姑姑道,認真考慮一下。姑姑說,能不離開軍隊,最好不要離開。地方工作難幹。你看看楊心,看看我,都搞計劃生育工作,可她細皮嫩肉,優哉遊哉,我呢?上躥下跳,血一把淚一把,成了什麽模樣?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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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此謂藏春塢,亦有虛心管歲寒。

  我承認,我是個名利之徒。 
  我嘴裡說想轉業,但聽說可以提前晉職,聽說楊主任賞識我,心裡已開始動搖。 
  回到家與父親說起此事,父親也反對我轉業。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蝌蚪」在為其母親「圓墳」時、小獅子跟隨「我」「姑姑」之出現,以及「我」「姑姑」與「蝌蚪」之交鋒。

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我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基於童年對鄉土的記憶。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一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莫言之《》,通過講述從事婦産科工作50多年之鄉村女醫生「」「姑姑」之人生經曆,並結合「計劃生育」過程中之複雜現象,剖析了以敘述人「蝌蚪」爲代表之知識分子那卑微、尴尬、糾結、矛盾之精神世界,反映了時代之巨大變遷,體現了其對生活以及時代之深刻反省,從而引導人們去思考現實之生活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述說了「我」「姑姑」找「蝌蚪」交談時,「蝌蚪」之內心糾結。其這樣寫道:

  我們是俗人,小小老百姓,有攀龍附鳳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所以,當姑姑又來找我談話時,我的態度就變了。 
  所以,當姑姑提出要我與小獅子結婚,我雖然依然拿著王肝癡戀小獅子十幾年說事,但心裡的防堤,已經開始崩潰。 
  ……姑姑說,根據政策規定,你和小獅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們能生雙胞胎。跑兒,你可是因禍得福啊!

莫言之《》,語言平實簡樸得叫人不敢相信。文中寬闊之對話空間,從容自由、機智幽默,體現莫言強大之敘事能力和執著之創新精神。

莫言自謂道:「蛙》是裹在皮袍裡的小我。《蛙》的這部小說也是我自己對人生幾十年的回顧,在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藏著很多個人的私念和私心。《蛙》有一個重要的意義,這個重要意義是面對自我,是面對自己的內心進行挖掘,是一種自我批評的精神」(莫言:「蛙」是自己對人生的回顧

竊以為,莫言由此,「攀龍附鳳」,「因禍得福」,奪魁「諾貝爾」於龍年,當之無愧矣!

真所謂,莫言此謂藏春塢,亦有虛心管歲寒。

磋乎!

不知諸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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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我承認,我是個名利之徒。 
  我嘴裡說想轉業,但聽說可以提前晉職,聽說楊主任賞識我,心裡已開始動搖。 
  回到家與父親說起此事,父親也反對我轉業。 
  父親說,當年,你大爺爺對楊司令有恩,治好了他的腿,還治好了他夫人的病。現在他是那麽大的官,跟他攀上關系,你的前途能差得了嗎? 
  我嘴上反駁父親的說法,其實心裡也是這麽想的。 
  我們是俗人,小小老百姓,有攀龍附鳳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諒的吧。 
  所以,當姑姑又來找我談話時,我的態度就變了。 
  所以,當姑姑提出要我與小獅子結婚,我雖然依然拿著王肝癡戀小獅子十幾年說事,但心裡的防堤,已經開始崩潰。

  姑姑說,我沒有孩子,在我的心裡,一直把小獅子當成親女兒。她人品端正,心地善良,對我忠心耿耿。我怎麽可能把她嫁給王肝?

  姑姑,我說,您肯定知道,從一九七〇年王肝寫給小獅子第一封情書,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年。十二年裡,他一共寫了五佰多封信,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而且,他爲了表示對小獅子的愛,不惜出賣了自己的妹妹。當然,他也出賣了袁腮,他也出賣了王仁美。要不,你們怎麽能知道袁腮非法取環,你們又怎麽知道王仁美和王膽計劃外懷孕?

  實話對你說,姑姑道,他那些肉麻的信,小獅子一封也沒看到,全被我給扣下了——我跟郵局馬局長說好了,這個人的信,直接送給我。

  但他對你們的工作,還是立了功的,我說,從他爹結紮開始,他就幫著你們,這次,他又大義滅親,連自己的親妹妹都舉報了。

  這樣的人更不能嫁,姑姑憤怒地說,爲了一個女人,竟然出賣朋友,出賣妹妹,你說這樣的人能靠得住嗎?

  可他畢竟幫了你們的忙!

  那是兩碼事!姑姑語重心長地說,小跑,你記住,人哪,什麽都可以當,就是不能當叛徒,無論有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當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沒有好下場。——包括那王小倜,盡管他得了五仟兩黃金,但我敢打賭他最終不得好死。你今天爲了五仟兩黃金投奔國民黨,明天有個什麽黨給你一萬兩黃金是不是又要叛變?所以啊,王肝向我們提供的情報越多,我心裡越鄙視他,他在我心裡,已經成了一堆臭狗屎。

  但是,我說,姑姑,要是你不扣壓王肝的信呢?小獅子是不是有可能被打動,甚至早就與他結婚?

  不可能,姑姑說,絕對不可能。小獅子心氣很高。這些年來也並不是隻有王肝迷她,迷她的人,起碼有一打,有的是幹部,有的是工人,但小獅子一個也看不中。

  我搖搖頭,表示懷疑,我說,她長得實在是有點……

  呸!姑姑道,你是什麽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閃現,很是漂亮,但仔細一端詳,處處都是毛病。小獅子呢?小獅子乍一看的確不怎麽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沒認真地端詳過她吧?姑姑這輩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麽樣的女人珍貴。你還記得吧?你剛提幹那會兒,我就要把她介紹給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滿心裡不同意,但新社會婚姻自由,我一個當姑姑的,也隻能順情說好話。現在,王仁美騰出地方來了——當然我內心裡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長命佰歲——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獅子有這段夫妻緣分。

  姑姑,我說,不管怎麽說,王肝是我發小的朋友,他跟小獅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獅子結了婚,衆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這又是你犯糊塗了,姑姑道,他愛小獅子,那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小獅子並沒說要跟他好。小獅子嫁給你,那叫做「良禽擇木而棲」。再說了,愛情這事兒,跟哥們兒義氣無關,這事兒絕對自私。小獅子如果是匹馬,王肝看上了,你當然可以讓給他,但小獅子是個人,你愛上了,搶也要搶過來。你在外邊闖蕩了這麽多年,看過那麽多外國電影,腦子怎麽還這樣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說,可小獅子……

  姑姑打斷我的話,說: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這麽多年,她心裡想的什麽,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說句到家的實話吧,她愛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會獨身一輩子。

  姑姑,你讓我考慮幾天吧,我說,王仁美墳頭上的土還沒幹呢。

  考慮什麽?姑姑說,夜長夢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靈,也會拍雙手贊同。 

  爲什麽? 

  因爲小獅子心好。她的女兒,能遇上這樣的後娘,也是造化! 

  而且,姑姑說,根據政策規定,你和小獅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們能生雙胞胎。跑兒,你可是因禍得福啊!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高密東北鄉」之「雪白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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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源東北鄉,名成紅高粱。

  與小獅子的婚期確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進行。 
  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躥一躥。

  去公社進行結婚登記時,是我與小獅子第二次單獨相處…… 

  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魯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獅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萬足,你小子豔福不淺啊,把我們公社的頭號大美女娶走了!—— 
  他指點著登記簿說: 
  按指印啊!還猶豫什麽?

  魯麻子的話聽起來很像譏諷——基本上就是譏諷——媽的,隨他去吧。 
  好,按,不猶豫!我想,人生一世,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逆水撐船不如順水推舟,再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如果不按,豈不是又把人家小獅子坑了?—— 
  我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不能再害第二個了。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我」「姑姑」找「蝌蚪」交談時,「蝌蚪」內心之糾結

憑借《》,2011 8 月,莫言獲得了中國文學最高獎項——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並於 201212 月,斬獲了世界文學最高獎項——「諾貝爾文學獎」。莫言在介紹這部小說時,說:《》,「寫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曆程,寫一代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自我的忏悔,自己的罪感。自己想知識分子要進步,要避免曆史上的錯誤,反思和懺悔這一壹個必須的過程。」「在敘述從五十年代到當下這些故事的過程中,作爲小有名氣劇作家的我,也爲自己以姑姑一生爲素材創作的話劇找到了靈感。當下生活中的許多事件和我要創作的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已經分不清劇本中哪裡是紀實,哪裡是虛構。而且在與杉谷義人的通信交往中,我內心中的贖罪心理也日漸加重;我甚至把寫作當成了一種贖罪的方式。在寄給杉谷義人的劇本中,我把前面的敘述延伸到了如夢如幻的話劇舞台上。這是一部具有荒誕色彩的,融合了詼諧、戲谑、調侃、反諷、嬉鬧、靈魂獨白、戲中戲等文體風格的話劇。」(莫言:《蛙——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自我忏悔》

磋乎!
莫言話「蛙」,一片「蛙」鳴。

莫言作品《》中,其塑造「」「姑姑」這位生動鮮明、感人至深之「農村婦科醫生」形象;並結合「計劃生育」過程中的複雜現象,剖析了以敘述人「蝌蚪」爲代表之知識分子卑微、尴尬、糾結、矛盾之精神世界。在那片廣袤狂野之「高密東北鄉」「紅高梁」地裡,也正是莫言演繹一段現代革命曆史之舞臺。

在作品中,一個天真之「王仁美」,作為女人,隻想多再要個孩子而已,而那個孩子已經在母腹裡 56 個月了,都亦成「」形了呀,卻要被逼上「衛生院」之「手術臺」硬是「」掉,「扼殺」掉。而所「悲催」之為,連「王仁美」亦一同「歸西」了。多麽美好之生命呀,就在當時之「政策」和「醫術」下,這樣「」了。多麼心痛啊!

有道謂,文源東北鄉,名成紅高粱

竊以為,這隻為那個「特定時期」之一個「縮影」。而「文字」,為富有「色彩」滴。莫言內心世界之失落,不為「言語」「」所直接表達。在作品中,莫言將人之生命中那種最黑暗般感受,與「計劃生育」在「高密東北鄉」所具有之一定「合法性」和「必要性」那兩難困境,寫得仟廻佰轉,如同一幅「水彩工筆市井圖」。

莫言說:「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一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其實,在作品中,書中之「蝌蚪」對「王仁美」,並沒有像「王仁美」如此愛他,而是在「王仁美」「」了之後,「」「姑姑」撮合「蝌蚪」與其助手「小獅子」結婚。「蝌蚪」用一種懷念、思念來想念「王仁美」之好。「王仁美」真不值得啊!戀愛中之「蝌蚪」被「小獅子」蕩漾起伏之「胸器」征服了。看來,莫言筆下之「王仁美」為天真而沒有心眼滴。「蝌蚪」則為有思想滴,也許在這一點上「小獅子」更貼合「蝌蚪」。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一起經過「屠場」去公社「辦證」,所發生之一系列事情。其這樣寫道:

  ……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公社機關。 
  道路上剛鋪了一層破磚爛瓦,自行車蹦蹦跳跳,很難掌握。 
  她坐在車後座上,肩膀靠著我的脊背。 
  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 
  有的人好馱,有的人難馱。王仁美好馱,小獅子難馱。 
  我奮力蹬車。 
  鏈條斷了。心裡咯噔一聲:不祥之兆! 
  難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頭? 
  斷鏈條落在地上像條死蛇。我提著鏈條,茫然四顧。 

  ……我想起了王仁美。 
  王仁美膽大,連蛇都敢捉。她提著蛇的尾巴,就像我提著自行車鏈條一樣。

  ……離公社機關還有三哩路,隻好推著車走了。

  在公社屠宰組的大門外,我們遇上了陳鼻。陳鼻背著陳耳。

  陳鼻一見我們,陡然變了臉色。 
  他的目光使我無地自容……
 

  小獅子關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陳耳的額頭…… 

  趕快去醫院吊瓶,小獅子說,起碼三十九度。  
  你們那是醫院嗎?陳鼻悻悻地說,你們那是屠場!

  我知道你恨我們,小獅子說,但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們怎麽沒辦法?!陳鼻道,你們的辦法多著呢……

  隨你怎麽說吧,我把幾張紙幣塞進他的衣兜,說,趕快帶孩子去醫院。
  陳鼻騰出一隻手,摸出錢,扔在地上,道:你的錢上有血腥氣。

  他背著孩子昂然而去……

嗚呼!

這世上,女人時常最先接受「夢境」,而將「夢境」推向極致啲,卻為男人。因為男人之內心世界,較之女人,更為易感、更為恐懼;雖然男人之外表比女人強壯。

莫言說: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誠然,一部裝幀簡樸之《》,封面為通紅滴,映襯著金黃之「」;內裡之白紙黑字,字字罄書著:「高密東北鄉」之「紅高粱」、潔白之「衛生院」手術臺布、滴血之「屠場」、蒼白之臉龐、紅彤彤之結婚證……

這是一部具有荒誕色彩的,融合了詼諧、戲谑、調侃、反諷、嬉鬧、靈魂獨白、戲中戲等文體風格的話劇。」(莫言:《蛙——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自我忏悔》

嘛?!

吾想到,西班牙藝術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il1904 - 1989)之畫作——《永恆的記憶》

  一片空曠之海灘,海灘上躺著一隻似馬非馬之怪物,牠之前部又像是一個隻有眼睫毛、鼻子和舌頭荒誕地組合在一起之人頭殘部;怪物之一旁,有一個平臺,平臺上長著一棵枯樹。而最令人驚奇之為,出現在這幅畫中那好幾隻鍾表,都變成了柔軟而有延展性之物件:牠們顯得軟塌塌啲,或挂在樹枝上、或搭在平臺上、或披在怪物之背上。好像這些用金屬、玻璃等堅硬物質制成之鍾表,在太久的時間中,已經疲憊不堪了。於是,便都松垮下來一樣。

然而,面對茫然之觀衆,達利露出其那惡意地微笑,說道:「什麽能比看見麵包沾上鵜鶘墨水汙點,更卑劣和美呢?」(道恩•艾茲:《達利》

竊以為,這《永恆的記憶》,便是達利夢境中之奧秘;那麼,《蛙》,難道抑或為莫言記憶中之隱喻嘛?!

吾,為之不惑。

不知諸君,以為然?!

西班牙藝術家達利油畫作品:《記憶的永恆1931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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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與小獅子的婚期確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進行。 
  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躥一躥。

  去公社進行結婚登記時,是我與小獅子第二次單獨相處。

  第一次單獨相處的地點,是姑姑與小獅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 
  姑姑把我們推到屋裡,便帶上門出去了。 
  屋子裡有兩張床。兩張床中間,安了一張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著落滿灰塵的報紙和幾本婦科書籍。 窗外是十幾棵粗壯的葵花。葵花開了,有蜜蜂在上邊采花粉。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 
  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  
  屋子裡有一股香皂的味兒。臉盆架上有一個紅燈牌臉盆,臉盆裡有半盆浮著肥皂泡沫的水。 
  姑姑的床淩亂不堪,被子沒疊。

  姑姑是一心撲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覺得像做夢一樣。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嗎?他給你寫過五佰多封信。
  聽姑姑說過。

  對此你有什麽想法?
  沒有想法。

  我是再婚,還拖著一個女兒,你不嫌棄嗎?
  不。

  要不要跟家裡人商量一下?
  我沒有家。

  ……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公社機關。 
  道路上剛鋪了一層破磚爛瓦,自行車蹦蹦跳跳,很難掌握。 
  她坐在車後座上,肩膀靠著我的脊背。 
  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 
  有的人好馱,有的人難馱。王仁美好馱,小獅子難馱。 
  我奮力蹬車。 
  鏈條斷了。心裡咯噔一聲:不祥之兆! 
  難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頭? 
  斷鏈條落在地上像條死蛇。我提著鏈條,茫然四顧。 
  道路兩邊是玉米田,有幾個婦女,在噴灑殺蟲粉。 
  噴粉器「嗡嗡」響,好像防空警報。 
  那些婦女披著塑料布,戴著口罩,蒙著頭巾。 
  這是殘酷的勞動,但一團團煙霧從碧綠的玉米田中騰起使這殘酷勞動有了幾分詩意——好像騰雲駕霧。 
  我想起了王仁美。 
  王仁美膽大,連蛇都敢捉。她提著蛇的尾巴,就像我提著自行車鏈條一樣。 
  王仁美也幹過噴灑藥粉的活兒,她與肖下唇解除婚約後不久即被學校辭退。 
  她的頭發裡有濃烈的藥粉味兒。 
  她笑著說不用洗,這樣不招虱子不招蚊蠅。 
  她洗頭時我提著壺從後邊給她澆水,她低著頭哧哧地笑。 
  我問她笑什麽,她笑得連臉盆都弄翻了。 
  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滿歉疚。 
  我側目看一眼小獅子。 
  她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紅格子短袖翻領襯衫。手腕上戴一塊閃閃發光的電子表。 
  她真是豐滿啊! 
  她臉上抹過珍珠霜之類的東西,香氣撲鼻。 
  她臉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離公社機關還有三哩路,隻好推著車走了。

  在公社屠宰組的大門外,我們遇上了陳鼻。陳鼻背著陳耳。

  陳鼻一見我們,陡然變了臉色。 
  他的目光使我無地自容。 
  他背著孩子轉過身,顯然不想理我。

  陳鼻! 
  我還是叫了他。

  哎呦,我還以爲是哪來的大人物呢! 
  陳鼻語帶芒刺地說。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獅子。

  把你放出來了?
  孩子病了,發燒。陳鼻說,其實我也不想出來,有喫有喝的,在裡邊待一輩子才好呢。

  小獅子關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陳耳的額頭。

  陳鼻轉身躲開她。

  趕快去醫院吊瓶,小獅子說,起碼三十九度。  
  
你們那是醫院嗎?陳鼻悻悻地說,你們那是屠場!

  我知道你恨我們,小獅子說,但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們怎麽沒辦法?!陳鼻道,你們的辦法多著呢。

  陳鼻,我說,別拿孩子賭氣。走,我陪你一起去。
  謝謝,夥計,陳鼻冷笑道,別耽誤了你們的好事。

  陳鼻……我怎麽跟你說呢?
  你啥都別跟我說,陳鼻道,我原以爲你是個人,現在才明白你不是。

  隨你怎麽說吧,我把幾張紙幣塞進他的衣兜,說,趕快帶孩子去醫院。
  陳鼻騰出一隻手,摸出錢,扔在地上,道:你的錢上有血腥氣。

  他背著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看著他一步步遠去。我彎腰撿起錢,裝進農兜。

  他對你們成見很深,我看一眼小獅子,說。
  這要怨他自己,小獅子不平地說,我們的滿腹苦水對誰訴?

  辦理結婚登記手續,按說還需要有部隊的介紹信,但民政助理魯麻子笑嘻嘻地說,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過招呼了。萬小跑,我兒子也在你們那個部隊當兵,前年去的,這孩子很聰明,學啥會啥,你可要關照著點啊!

  往登記簿上按手印時,我猶豫了片刻。 
  因爲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來登記時的情景。 
  也是這本登記簿,也是這間辦公室,也是這個魯麻子。 
  當時,我按了一個鮮紅的食指印,王仁美驚喜地說: 
  呦,是個鬥紋呢!—— 
  魯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獅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萬足,你小子豔福不淺啊,把我們公社的頭號大美女娶走了!—— 
  他指點著登記簿說: 
  按指印啊!還猶豫什麽?

  魯麻子的話聽起來很像譏諷——基本上就是譏諷——媽的,隨他去吧。 
  好,按,不猶豫!我想,人生一世,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逆水撐船不如順水推舟,再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如果不按,豈不是又把人家小獅子坑了?—— 
  我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不能再害第二個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王肝」有擔當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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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物身上的善惡交織越複雜,自然就越需要作家的判斷。

  那時候,我以爲,姑姑隻顧忙著操辦我與小獅子的婚事,已經把王膽忘了。 
  那時候,我以爲,姑姑動了慈悲之心,以爲我操辦婚事爲由,故意拖延時間,好讓王膽的孩子出生。但後來我才知道,姑姑對她從事的事業的忠誠,已經到達瘋狂的程度。 
  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謀,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與「小獅子」一起經過「屠場」去公社「辦證」時,所發生之一系列事情。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莫言之《》,為一種象征。「」,喻「哇(人之聲響」、「娃(人之初」、「媧(人之始祖」。

歷史證明,而成長,具有其獨有之屬性——即之「自然欲求性生存欲求和性欲求」。

一出世,就會「嘰咕嘰咕」地咿呀學語;成長中,逐漸學會了「寫字說話」;長大後,便有話語之「自由權」,亦會替人說話。此為世人皆知之常識。

莫言之作品《》,書寫著一群「娃娃」之故事。其主人公之一——蝌蚪,便為其中一個。書中還記錄著許多孩子,每個人之名字很普通,也很有特點,皆為人之身體器官中每一部分。譬如:王腳王肝王膽李手張拳陳鼻陳耳陳眉陳額孫肩吳大腸趙眼呂牙肖上唇袁臉袁腮郝大手萬心等等。這些不足一提之名字,應為時代之印記,為當時射會環境下塑造之一種信仰,一種對生命之態度。 而在莫言之筆下,通過一些簡單語言之描寫、通過一個個精彩之故事呈現後,竟是那樣之鮮明生動,惹人喜愛,抑或憎惡。

以故,莫言作品》,其與一般「鄉土文學」所不同為,在其筆下之鄉間世界,基本上為在同一空間內——「高密東北鄉」展開;並且,其將生活還原爲最基本之形態:喫、喝、生育、性愛、死亡……在作品中,高密東北鄉之鄉親們「東躲西藏」、「鬥智鬥勇」,乃至「圍追堵截」,其不亞於戰爭場面,但卻一點兒也不好笑:男人和女人之疼痛哭號,許多母親們要爲腹中未曾出世孩童所付出之鮮血和生命……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一個「講故事的人」。其《》,籍言「文學」與「生命」,實則「報告」某種射會現狀。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述說了「蝌蚪」在「王仁美」之墳前,偶遇其同學——一位以「人」器官命名之「王肝」,其恳请「蝌蚪」做「惟一一件事」之缘由。其這樣寫道:

 

  ……上墳歸來,小徑兩邊野草沒膝,路邊溝渠裡汪著雨水。 
  兩邊的桃園,往南延展到墨水河邊,往北延展到膠河邊……

  王肝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站在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心中五味雜陳,伸出手,試圖與他相握。
  他退後一步,說: 
  我現在如夢方醒。所謂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我今天在這裡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請你告訴小獅子,讓她轉告你姑姑,那天,王膽從井裡爬上來,直接跑到了我家。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她一個小人兒挺著個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還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鐵石心腸,也要被打動……

  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種方式,王肝說,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說。

莫言作品《》中,以「」器官命名之人物,慢慢地咀嚼,便會發現其各中之含義,並不為莫言沒有由來之胡亂掇取啲。譬如:「王肝」,以「」為名,深謀遠慮。

古人雲:「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黃帝:《素問•靈蘭秘典論》)意謂:為個大將軍,每日運籌帷幄,制訂周密之計劃。

著名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1921 - 2005)說:「一個人物身上的善惡交織越複雜,自然就越需要作家的判斷。」(布斯:《小說脩辭學》

在《》中,王肝身體高大,儼然如一位「大將軍」。而在莫言筆下,王肝對其「夢中情人」之愛,可謂可歌可泣。十二年間,伍佰餘封情箋,宛如一場大戰役。然而,戀愛,本為一場「不死」之戰役。爲了表示對小獅子之愛慕,不惜出賣自己之妹妹王膽,出賣朋友袁腮,出賣蝌蚪亡妻王仁美……可以說,這份癡戀,為珍貴滴。雖其最終並未得到愛情之回應——當其得知小獅子將嫁給蝌蚪後,其生病了。然而,爲了幫助其妹妹之「出逃」,其反倒痛定思痛地說道:「我現在如夢方醒。所謂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我今天在這裡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請你告訴小獅子,讓她轉告你姑姑……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種方式……

此所謂,「大將軍」之風度,多麼恰切矣!

磋乎!

啊!王肝,真不愧為一個多麼有血有肉而有擔當之男人呀!竊以為。

不知諸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三部     

  那時候,我以爲,姑姑隻顧忙著操辦我與小獅子的婚事,已經把王膽忘了。 
  那時候,我以爲,姑姑動了慈悲之心,以爲我操辦婚事爲由,故意拖延時間,好讓王膽的孩子出生。但後來我才知道,姑姑對她從事的事業的忠誠,已經到達瘋狂的程度。 
  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謀,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不應懷疑姑姑撮合我與小獅子婚姻的誠意,她的確認爲我們倆是般配的一對兒,但她大張旗鼓地爲我們辦婚禮,她放陳鼻父女出來,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去尋找王膽,實際上都是在釋放和平煙霧,借以麻痹王膽和藏匿了王膽人家的警惕。 
  姑姑行施的是一箭雙雕之計,姑姑期待著這樣的結局: 
  她的如同女兒的愛徒嫁給她的侄兒,終於有了一個歸宿,而同時,王膽也被「抓捕歸案」,腹中那個非法的孽子,也在沒出「鍋門」之前被消滅。 
  ——用這樣的語言來描繪姑姑的工作,確實有些不妥,但我實在找不到更准確的語言了。

  在婚禮前一天的上午,按舊俗,我到母親墳前燒「喜錢」,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親的亡靈,並邀她前來參加我的婚禮。 
  點燃紙錢後,忽地起了一陣小旋風,卷揚著紙灰,在墳前盤旋。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種可以解釋的物理現象,但心中還是感到無比的驚悚。 
  我腦海裡浮現著母親顫顫巍巍的形象,耳畔回響著母親機智、樸實、寓意深長的語言,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如果母親還能說話,她對我的這一次婚姻,會做出何種評價呢?

  那股小旋風,在母親墳前盤旋一會兒,忽然轉了方向,轉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墳頭。 
  此時,黃鸝鳥在桃樹枝頭一聲長叫,聲音淒厲,猶如撕肝裂膽。 
  無邊的桃園,桃子已熟。母親和王仁美的墳頭,在我們自家桃園裡。 
  我摘下兩個紅了尖的大桃,一個供在母親墳前,捧著另一個,穿過幾棵桃樹,來到王仁美墳前。 
  臨來前,父親曾對我說: 
  燒紙的時候,別忘了給她的墳前燒一些。 
  ——我還沒來得及啊,我心中默念著,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你種種的好處。我相信小獅子是個善良的人,她一定會對燕燕好的,如果她對燕燕不好,那我絕不會與她過下去。 
  ——我在她的墳前點燃了紙錢,並爬上墳頭,爲她的墳壓上了一張新紙。然後把桃子供上。 
  王仁美,我唸叨著,盡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悅,但我是誠意邀請妳,伴隨著母親,回家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將在堂屋的供桌上,擺上四個新蒸的饅頭,並供上多樣菜蔬,還有那種你初嚐以爲藥、喫後上瘾的酒心巧克力,死者爲大,尚饗!

  上墳歸來,小徑兩邊野草沒膝,路邊溝渠裡汪著雨水。 
  兩邊的桃園,往南延展到墨水河邊,往北延展到膠河邊。 
  桃林中,有果農正在采摘,遠處的寬路上,有幾輛三輪拖拉機在奔跑。

  王肝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站在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他穿著一套半新的軍裝——我一看就想起這是我去年送給他的——新理了一個小平頭,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人依然瘦,但顯得精神爽朗,一掃往常那種邋遢頹唐之態。 
  他的精神狀態讓我稍感安慰,但心中還是忐忑不安。

  王肝……我說,其實……
  王肝擺擺手,笑著,露出土黃色的牙齒,說: 
  小跑,不必解釋,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們。

  老兄…… 
  我心中五味雜陳,伸出手,試圖與他相握。
  他退後一步,說: 
  我現在如夢方醒。所謂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說,其實,小獅子跟你並不合適,隻要你振作起來,依然能幹出一番大事,那時,會有更優秀的姑娘供你挑選。
  我已經是廢人了,王肝道,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你沒發現王仁美墳前有燒化的紙灰嗎?那是我燒的。因爲我的出賣,才使袁腮鋃鐺入獄,才使王仁美母子雙亡,我是殺人凶手。

  這絕對不能怪你!我說。

  我也試圖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麽「舉報非法懷孕是公民的職責」啦,什麽「爲了祖國可以大義滅親」啦,但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甯,我沒有那麽高的覺悟,我是爲了自己的私欲,爲了討小獅子的歡心。爲此,我得了失眠症,剛剛壹閉眼就會看到王仁美舉著兩隻血手要挖我的心……我隻怕沒有幾天活頭了……

  王肝,你思慮太多了,我說,你並沒做錯什麽,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飛煙滅——即便人死後有靈,仁美也不會追著你不放,她是個心地單純的好人。
  她的確是個好人,王肝道,正因爲她是個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更不必原諒我。我今天在這裡等妳,是想求你一件事……

  請講,老兄。
  請你告訴小獅子,讓她轉告你姑姑,那天,王膽從井裡爬上來,直接跑到了我家。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她一個小人兒挺著個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還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鐵石心腸,也要被打動。我把她裝進一隻糞簍裡,上邊蓋上一層麥草,又蓋上一條麻袋。我把糞簍綁在自行車後座架上,騎著自行車出了村。在村頭遇到秦河的盤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錯了時代,認錯了行當,她應該去指揮軍隊與敵人打仗!碰上什麽人我都不願意碰到秦河,因爲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爲了小獅子可以出賣任何人一樣,爲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賣任何人。他攔住了我的去向。我們倆多次在醫院門前相遇,但我從沒與他說過一句話,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當成朋友的,我們是同病相憐。他在供銷社飯店前遭到高門、魯花花的攻擊時,我曾幫助過他。「高、魯、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東北鄉的四大傻子對壘街頭,觀者如堵,如看猴戲。老兄,你不知道,一個人並沒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稱號時,其實是獲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車,直視著秦河。

  ——你一定是去趕集賣豬。
  ——是的,賣豬。
  ——其實我什麽都沒看到。

  他放了我一馬。兩個傻子,心心相印。

  請你告訴小獅子吧,我馱著妹妹,去了膠州,在那兒,我把她送上開往煙臺的長途汽車,讓她從煙臺買船票去大連,從大連再轉乘火車去哈爾濱。你知道,陳鼻的母親是哈爾濱人,他在那邊有親戚。王膽身上帶了足夠的錢,你們知道她的聰明,知道陳鼻的精明,他們,早就准備好了。這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三天,王膽早已到達她該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過天來。她在我們公社的地盤上可以爲所欲爲,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膽已經懷孕七個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時,她的孩子已經出世了。因此,就讓你姑姑死了這條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還要告訴她們呢?我問。
  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種方式,王肝說,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說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圓房」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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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聲入夢,莫言無悔。

  我確實是個意志軟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與小獅子的新婚之夜,我應該面對紅燭,獨坐至天明,以示我對王仁美的歉疚與懷念之情……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在「王仁美」之墳前,偶遇其同學——一位以「人」器官命名之「王肝」,其恳请「蝌蚪」做「惟一一件事」之缘由

莫言——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其駕馭「語言」之能力,超乎尋常。在作品《》中,其以多種「文體」來敘事,使內中每一個人物(包括作者自己)從「外部形象」到「心靈世界」,皆鮮活地展現在人們眼前。

竊以為,這種坦露不僅為真實地「心路記載」,更是一個真正「大寫的人」那種積極「擔當」之「作為寫照」。

正如莫言所述:「作爲寫小說的人,我深深地知道,應該把人物放置在矛盾沖突的驚濤駭浪裏面,把人物放置在最能夠讓他靈魂深處發生激烈沖突的外部環境裡邊。也就是說要設置一種『人類靈魂的實驗室』,設置一種在生活當中不會經常遇到的特殊環境,或者說叫典型環境,然後我們把人物放進去,然後來考驗人的靈魂。」(莫言:《「蛙」,人類靈魂的實驗室》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描述了「蝌蚪」和「小獅子」那「洞房花燭夜」中所發生之一系列事件。其這樣寫道:

  紅燭將殘,抖抖顫顫,終於熄滅。 
  我感到恐懼。 
  一道持續數秒的閃電猛烈抖動著,在這瞬間我看到小獅子閃閃發光的眼睛。 
  她的臉在閃電下宛若黃金。然後是一聲近得仿佛就在院裡發生的雷聲,還有刺鼻的焦糊味兒。小獅子一聲驚叫,我與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爲小獅子是塊木頭,但沒想到她是一個木瓜。 
  一個飽滿充盈,輕輕一碰即會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質地木瓜的濃香。 
  拿新人比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爲,我克制著自己的無聊聯想,但心不由己。 
  當我的肉體與小獅子結合在一起後,心也同時貼近了。

  我無恥地說: 
  獅子,我覺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說: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王肝讓我告訴你們,十三天前,他已經將王膽送往膠州,坐上長途汽車去了煙臺,然後又從煙他去了東北。

  小獅子折身坐起來,又一道閃電照亮了她。 
  那張激情洋溢的臉變得嚴肅冷峻……

  我長歎一聲道: 
  你們爲什麽非要趕盡殺絕呢?弄死一個王仁美難道還不夠嗎?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獅子冷冷地說。

  我感到她的身體也突然變冷了? 

嗚呼!

聲入夢,莫言無悔。

莫言回顧其獲獎作品《》之創作過程時,不無感慨地說: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作品《》中,莫言用很大段落和濃淡筆墨,勾勒著「王仁美」之死、「小侏儒」之頑強……一幕幕浮現在「蝌蚪」與「小獅子」那「圓房」之夜。電閃雷擊,風雨大作。一切之一切,驚心動魂,使「蝌蚪」產生恐懼,繼而反思、懺悔……

誠然,人類,一旦脫離了「自然」之景象,便為一個「失魂」之過程。

然而,「文學,即為人學」,皆離不開「風景」之描寫。失去了風景,就是失去了完整之靈魂

竊以為就算莫言不能成爲著名作家,單單為這種毫不掩飾之「靈魂懺悔」,人們便能體悟到了那種「爲人性寫作,爲靈魂寫作」之「文化主張」。

不知諸君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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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三部    

  我確實是個意志軟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與小獅子的新婚之夜,我應該面對紅燭,獨坐至天明,以示我對王仁美的歉疚與懷念之情,但僅僅坐到十二點時,便與小獅子抱在了一起。

  我與王仁美結婚那天下大雨,與小獅子結婚這天下暴雨。 
  一道道的閃電,刺目的藍白之光,然後是震耳的雷聲與傾盆大雨。 
  四面八方都是響亮的水聲,挾帶著濃重土腥和腐爛水果氣味的濕風從窗欞灌進洞房。 
  紅燭將殘,抖抖顫顫,終於熄滅。 
  我感到恐懼。 
  一道持續數秒的閃電猛烈抖動著,在這瞬間我看到小獅子閃閃發光的眼睛。 
  她的臉在閃電下宛若黃金。然後是一聲近得仿佛就在院裡發生的雷聲,還有刺鼻的焦糊味兒。小獅子一聲驚叫,我與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爲小獅子是塊木頭,但沒想到她是一個木瓜。 
  一個飽滿充盈,輕輕一碰即會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質地木瓜的濃香。 
  拿新人比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爲,我克制著自己的無聊聯想,但心不由己。 
  當我的肉體與小獅子結合在一起後,心也同時貼近了。

  我無恥地說: 
  獅子,我覺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說: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王肝讓我告訴你們,十三天前,他已經將王膽送往膠州,坐上長途汽車去了煙臺,然後又從煙他去了東北。

  小獅子折身坐起來,又一道閃電照亮了她。 
  那張激情洋溢的臉變得嚴肅冷峻。 
  她抱著我又躺倒了。 
  她在我耳邊說: 
  他在撒謊,王膽根本就不可能走遠。
  那你們……,我問,是想放她一馬嗎?

  這個我說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這個想法呢?

  不可能,她說,姑姑如有這種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們爲什麽按兵不動?你們難道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

  姑姑沒有按兵不動,她說,姑姑安排了好幾個眼線在暗中調查。
  你們查到了嗎?

  這個嘛……她猶豫了片刻,將臉貼到我胸前,說,對你沒有什麽可隱瞞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過的那個地洞裡。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聽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麽辦?

  是不是還想用老辦法?
  姑姑不會那麽笨。

  那怎麽辦?
  姑姑已經讓人跟陳鼻談過,告訴他我們已知道王膽藏匿在王家,並讓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來,明天就開鏈軌車來,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鄰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爺是個倔人,他要真拗上勁兒,你們難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並不是讓王家放人,而是讓陳鼻把王膽主動帶走。姑姑對陳鼻承諾了,隻要帶著王膽去做掉孩子,他的財産全部返還。三萬八仟元呢,相信他不會不動心。

  我長歎一聲道: 
  你們爲什麽非要趕盡殺絕呢?弄死一個王仁美難道還不夠嗎?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獅子冷冷地說。

  我感到她的身體也突然變冷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蜜桃」成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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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聲陣陣,喋血高密

  陰雨連綿,道路斷絕,河水暴漲,外省前來購買吾鄉所産大蜜桃的車輛,一輛也沒有到來。
  家家戶戶都有采摘下來的桃子。 
  有的裝在簍子裡,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著塑料布遮擋雨水。 
  有的就散亂地堆在院子裡,任憑雨水抽打浸泡。 
  ……我家隻種了三十棵桃樹,因爲父親年老,疏於管理,産量不高,但也摘了將近六仟斤。 
  我家果籠少,隻裝了十六籠,放在廂房裡,剩下來的,蒙上一塊塑料布,堆在院子裡。 
  父親不時冒雨出去,揭開塑料布,撿起桃子觀看。 
  每當他揭開塑料布時,我們就會嗅到一股爛桃子的味道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和「小獅子」那「洞房花燭夜」中所發生之一系列事件

莫言之《》,乃為一部徹徹底底地以「」爲主題之作品小說。因而,其由此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莫言之《》,敘述了中發生在其「故鄉」——生長「紅高粱」那「高密東北鄉」之諸多故事。此一「場景」,為莫言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1899-1972)那著名而詩意之作品《雪國1935-1937)》那裡,獲得之「靈感」。自此,其有了一個足以用「一生」去「回望」、「辨析」和「描繪」之地方,並「御用」於其很多作品中。譬如,《透明的紅蘿蔔1985)》、《枯河1985)》、《白狗鞦韆架1985)》、《紅高粱家族1987)》、《天堂蒜薹之歌1988)》、《酒國1989)》、《豐乳肥臀1995)》、《生死疲勞2006)》等等。這些「書名」,這些大地之「意象」,這些強悍生命力之「征象」,共同組成了莫言故鄉——一個「遼闊」「無邊」之「文學故鄉」——高密東北鄉,並傳達了某種帶有普遍性之「人性內容」和人類「生存狀況」。其將這種一般之「鄉情描寫」,轉化爲對「」之「生存」領悟與發現。

正如莫言如是所說:「每個人都有故鄉,對於一個作家而言,故鄉顯得尤爲重要。……鄉土是無邊的。我有野心把高密東北鄉當作中國的縮影,我還希望通過我對故鄉的描述,讓人們聯想到人類的生存和發展。」(莫言:《高密東北鄉是中國縮影》

磋乎!

故鄉之寫作,此乃一個生長於神州大地那些知識份子「成功」之惟一「生路」,竊以為。

莫言作品《》中主人翁之一——「」「姑姑」,為一身份複雜之「鄉村醫生」。其那坎坷一生之命運,始終貫穿於整部作品中。在那片高密東北鄉土地上,姑姑,其之身份尤「特殊」:抗日時,曾與父親「勇闖平谷」;青蔥時,因男友「出逃」到臺灣而惹上「一身罵名」;年輕時,曾是「計劃生育」「國策」之「支持者」和「執行者」;人到老年,則面對「」之「超生」卻「眼開眼閉」。

在 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我想起母親生前不止一次地說過,……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尊嚴也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幸福和榮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一個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個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變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隨著曆史之變遷,女人「生育角色」之定位,便逐漸變成為「社會角色」之定位。因此,「生育」變成為這片土地上女人之生路

莫言在 《》中,除了塑造了」「姑姑」這一形象外,還塑造了許多女性形象:我姑姑愛徒小獅子,年輕時也曾是計劃生育之堅決支持者和執行者,但嫁給「劇作家蝌蚪——之後,始終飽受著「膝下無子」之煎熬……在「形勢」之巨變下,小獅子「」終於從計劃生育國策執行者搖身變爲「違抗者」,其間經曆了來自內部與外部之巨大壓力;我姑姑之「侄媳」——前妻」「王仁美」和同學」「王肝」之妹妹「王膽」,則為政策盲目執行下之「犧牲品」,抑或稱之爲「傳宗接代」傳統思想之犧牲品……莫言在 《》中,用其幾近殘酷之筆觸,濃墨淡彩地描繪了王仁美王膽等女人之「」,給予為這片土地接生之青年姑姑,以一個果斷麻利、鐵面無私之完美形象,同時也試圖詮釋了人性在巨大政治壓力下那被扭曲了之畫面。

其實,就「作家」之本義而言,其不能簡單地複製曆史,而應迅速揭開被曆史所捂住之傷口。

竊以為莫言筆下之高密東北鄉,彙聚著不可思議之奇迹和最純粹之現實生活。其之想象力,在這片土地上,馳騁翺翔:荒涎不經之傳說、具體之村鎮生活、神話般之風雲變幻,那片廣闊土地上神靈附體之男人女人們,以及其之世界總為那般濃麗得近於恐怖。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描述了高密東北鄉「蜜桃」成熟時發生之一系列事件。其這樣寫道:

  今年,老天爺仿佛要對連續發了幾年桃運的人們進行懲罰,從桃子成熟開始,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晴天……

  我家隻種了三十棵桃樹,因爲父親年老,疏於管理,産量不高,但也摘了將近六仟斤

  ……父親說,這天,一點也不體恤老百姓啦。

  爹——小獅子剛剛改口,叫得有點別扭,聽著也感到別扭——政府不會不管的,他們一定在積極想辦法。
  政府就知道計劃生育,別的事哪有心管!父親不無怨尤地說。

  正在這時,村委會的高音喇叭響了……

  喇叭裡播放通知……水陸並進,將桃子運到吳家橋去,價格雖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總比爛成泥好。

  廣播甫畢,村子裡就沸騰起來。 
  我知道沸騰了的不僅僅是我們村,而是高密東北鄉的所有村莊。

  …… 
  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現了。與木船同時下了水的,還有幾十個木筏,綁在木筏上的,有葫蘆,有充足了氣的馬車內胎,還有白色的泡沫塑料
。 、

  ……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邊,有一個綁紮得近乎華麗的木筏……王腳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蹲在筏子前頭,仿佛一個垂釣的漁翁。

  …… 
  
從看到王腳家的豪華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預感到將有事情發生。 
  果然……王
家的木筏毫無疑問是那天最驕傲的木筏,猶如一輛夾雜在平庸轎車隊伍中的「悍馬」。

  牠不但驕傲而且神秘。 
  看到過大河拐彎處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裡隱藏的秘密,沒見過這一幕的人,則不免側目而視,心生疑惑。因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筏上載的都不是桃子。

  現在,我回想起來,當姑姑的那艘計劃生育專用船開足了馬力從我們筏邊快速駛過時,我的心中,産生的是一種莫名的激動。 
  ……
  我心中浮起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此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夢中的情景。 
  小獅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膽,快逃啊!王腳,快撐啊!

  姑姑的船從木筏隊中斜插過去,沖向在右前方單獨漂流的王家木筏。

  …… 
  船繼續向筏靠近,顯然是想用這種方式將木筏逼向河堤。 
  王腳操著木桿,撐著機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擺脫險境,但木筏在浪潮澎湃聲中,間或響起她尖厲的叫聲: 
  姑姑,您高擡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就在木筏漸漸脫離機船時,小獅子對著木筏的方向奮力一跳,撲通一聲,落在了河中。 
  她不會凫水,在水中沈浮。 
  姑姑大叫救人。 
  趁此機會,陳鼻和王肝奮力劃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獅子花了相當長的時間。 
  ……

  在小獅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間,我心中便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事後,小獅子報功似的對我說,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種産婦特有的聖潔的血的味道。她同時也看到了王膽腿上的血……她說她對著河中的神靈祈禱著: 
  王膽,你抓緊時間,快生啊,你快生啊,隻要孩子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公民,就會受到保護…… 
  當然,她說,這點小聰明,根本瞞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麽屎。

  等我們把小獅子和另一名計劃生育幹部救上機船時,王家的木筏已劃出起碼三哩之遙。 
  而此時……
筏上傳來了嬰兒喑啞的哭聲。

  我猛然回過頭去,看到姑姑雙手托著這個早産的赤子,小獅子用一根紗布纏著嬰兒的腹部。

  又是一個女孩,姑姑說……

  盡管姑姑的船載著王膽和新生嬰兒拼命疾駛返航,但終究也未能挽救王膽的生命。

  據小獅子說,王膽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會兒。 
  她的血流光了,臉色像金紙一樣。她對著姑姑微笑著,嘴裡似乎嘟噥著什麽……

  姑姑在王膽身體旁坐著,深深地低著頭。 
  良久,姑姑站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既像問小獅子,又像自言自語: 
  這算怎麽回事呢?

  王膽不足月的女兒陳眉,在姑姑和小獅子的精心護理下,終於度過了危險期,活了下來。 

嗚呼!

聲陣陣,喋血高密

在高密東北鄉這片土地上,人們看到,高粱紅了時,似火如血般之鮮艷;蜜桃熟了時,饞涎欲滴般之撩人;而生命「哇」「哇」落地誕生,卻為如歌如泣般之波折。

為此,感謝莫言,感謝,其給予,以一層「金色光暈」而籠罩;其之生命躁動,給予世人以這個時代之意志力量,其為珍貴滴。

竊以為莫言之作品——《》,超越了高密東北鄉。其那敞開故鄉之概念,挪移外鄉之經驗,將發生在中國、乃至世界之變化,皆在其之文學故鄉裡出現。其之野心,即讓高密東北鄉,成爲中國、乃至世界之一個縮影。而《》,則使之得以實現。

不知諸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三部    

  陰雨連綿,道路斷絕,河水暴漲,外省前來購買吾鄉所産大蜜桃的車輛,一輛也沒有到來。
  家家戶戶都有采摘下來的桃子。 
  有的裝在簍子裡,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著塑料布遮擋雨水。 
  有的就散亂地堆在院子裡,任憑雨水抽打浸泡。 
  水蜜桃不耐儲藏,往年裡,收購桃子的大卡車,直接開到桃林邊上,摘下來隨即過磅裝車,那些不畏辛勞的司機,連夜奔馳,第二天淩晨即可將桃子運往仟哩之外的城市。 
  今年,老天爺仿佛要對連續發了幾年桃運的人們進行懲罰,從桃子成熟開始,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進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樹上也要爛掉。摘下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天一放晴,車一進來,裝車就走。但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預兆。

  我家隻種了三十棵桃樹,因爲父親年老,疏於管理,産量不高,但也摘了將近六仟斤。 
  我家果籠少,隻裝了十六籠,放在廂房裡,剩下來的,蒙上一塊塑料布,堆在院子裡。 
  父親不時冒雨出去,揭開塑料布,撿起桃子觀看。 
  每當他揭開塑料布時,我們就會嗅到一股爛桃子的味道。

  我與小獅子新婚,女兒由父親帶著。 
  父親冒雨到院子裡去,女兒也跟著跑出去。 
  她舉著一把小傘,傘上印著許多動物。

  女兒對我們很冷淡,但保持著足夠的客氣。 
  小獅子給她糖,她將雙手藏在背後不接,口中卻說: 
  謝謝阿姨。

  我說: 
  叫媽媽。

  女兒瞪著眼睛,驚訝地看著我。

  小獅子說: 
  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獅子呢——她指指花傘上那個小獅子——你就叫我大獅子吧。
  你會喫小孩子嗎?女兒問。
  我不喫小孩子,小獅子說,我是專門保護小孩子的呀。

  父親用鬥笠裝進來一堆爛了半邊的桃子,用一把生鏽的刀子削著,一邊削一邊歎氣。

  要喫就喫好的吧,我說。
  這可都是錢啊!父親說,這天,一點也不體恤老百姓啦。

  爹——小獅子剛剛改口,叫得有點別扭,聽著也感到別扭——政府不會不管的,他們一定在積極想辦法。
  政府就知道計劃生育,別的事哪有心管!父親不無怨尤地說。

  正在這時,村委會的高音喇叭響了。 
  父親生怕聽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裡,側耳聆聽。

  喇叭裡播放通知,說公社已經與青島、煙臺等城市聯系好,他們已派出車隊,集中在五十哩外吳家橋渡口那邊,設攤收購高密東北鄉的桃子。公社號召佰姓,水陸並進,將桃子運到吳家橋去,價格雖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總比爛成泥好。

  廣播甫畢,村子裡就沸騰起來。 
  我知道沸騰了的不僅僅是我們村,而是高密東北鄉的所有村莊。

  我們這裡雖有大河,但船的數量很少,原先每個生産隊裡有幾條小木船,但包産到戶後,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衆中蘊藏著無窮的創造力,此話一點不假。 
  父親跑到廂房,從房梁上拿下四個葫蘆,然後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繩索,在院子裡紮制木筏。 
  我脫了外衣,隻穿著褲頭背心,幫父親幹活。 
  小獅子撐著傘,爲我遮雨。 
  女兒撐著她的小傘,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我示意小獅子爲父親撐傘避雨,但父親說不用。 
  父親肩上披著一塊塑料布,光著頭,雨水與汗水混合,在他的臉上流。 
  像我父親這種老農民,勞動時全神貫注,下手准確而有力,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筏子很快就紮制好了。

  當我們把筏子擡出去時,河堤上已經熱鬧非凡。 
  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現了。與木船同時下了水的,還有幾十個木筏,綁在木筏上的,有葫蘆,有充足了氣的馬車內胎,還有白色的泡沫塑料。 
  不知誰家,還弄出了一個大木盆。 
  船隻、木筏都用繩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樹上。 
  每條胡同裡,都有扛著桃簍的人,匆匆地走來。

  那些家裡養騾子與驢子的人,已經把裝滿桃子的馱簍裝在牲口背上。 
  幾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

  有一個泅水過來的公社幹部,身穿雨衣,挽著褲管,手提著涼鞋,站在河堤上大聲吆喝著。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邊,有一個綁紮得近乎華麗的木筏。 
  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繩捆綁成「井」字形。中間的空隙用鐮柄粗的圓木編排起來,筏子的下邊,綁著四個紅色的充足氣的馬車內胎。 

  雖然筏子上已裝上十幾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淺,可見這四個輪胎浮力強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間,還綁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撐著淺藍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陽,當然也可避雨。這樣的筏子,絕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來的。

  王腳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蹲在筏子前頭,仿佛一個垂釣的漁翁。

  我家的木筏上隻裝了六簍桃子,喫水已經很深。 
  父親堅持要再裝上兩簍。 
  我說: 
  再裝兩簍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撐去。

  父親可能考慮到我與小獅子是結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說: 
  爹,別爭了,您看看滿河堤的人,哪有您這個歲數還下河撐筏的?

  父親說: 
  那你小心。
  我說: 
  放心吧,我幹別的不行,凫水還行。

  萬一有大風浪,就把桃子掀到水裡。父親說。
  放心吧,我說。
  我對著牽著女兒站在河堤上的小獅子揮了揮手。

  小獅子也對著我揮揮手。
  父親把拴在樹上的纜繩解下來,抛給我。

  我接住纜繩,挽好,操起長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撐,沈重的筏子緩緩向前移動。

  小心啊!
  仟萬小心啊!

  我掌控著木筏,沿著離河堤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騾子和驢與我們並行。 
  沈重的馱簍使牲口們步履沈重。 
  幾家講究的戶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銅鈴,發出叮叮哨哨的聲響。 
  岸上的老人和孩子們跟著牲口隊走一段,到達村頭後,便都立住了腳。

  大河在村頭,拐了一個急彎。船和筏子,在這裡進入激流。 
  一直在我的前邊撐著木筏的王腳,沒有隨流而下,而是將筏子撐到河流拐彎處的穩水中。 
  那邊的河堤上,生長著枝繁葉茂的灌木,有許多蟬,在枝條上鳴叫。 
  從看到王腳家的豪華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預感到將有事情發生。 
  果然,王腳將筏上的桃簍掀到水中,簍子在水上漂浮,顯然裡邊沒裝桃子。 
  他將木筏撐人灌木叢中,我看到,高大的陳鼻,抱著大肚子王膽,跳上木筏。 
  在他的後邊,王肝抱著陳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們隨即將筏頂的塑料布放下來,形成一圈帷幕。 
  王腳手持木桿,恢複了當年手持長鞭站在車轅上驅馬前進的雄姿,威風不減當年。 
  他腰杆子筆挺,可見確如姑姑所說,他的弓腰駝背,完全是裝出來的。 
  而所謂的「父子絕交」,可見也是氣話,一到關鍵時刻,上陣還需父子兵。 
  但不管怎麽說,我從心底裡還是祝福他們,希望他們能夠載著王膽,逃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當然,想到姑姑爲了此事所付出的無數心機,我又感到些微的遺憾。

  王腳的筏子浮力強大,載重又輕,很快就超越了我們。

  兩岸的村莊裡,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 
  當我們漂浮到那個曾經讓姑姑頭破血流的東風村時,數佰個木筏,數十條木船,在河心彙集成一條長龍,順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王家的木筏。牠雖然超越了我們,但一直未從我的視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無疑問是那天最驕傲的木筏,猶如一輛夾雜在平庸轎車隊伍中的「悍馬」。

  牠不但驕傲而且神秘。 
  看到過大河拐彎處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裡隱藏的秘密,沒見過這一幕的人,則不免側目而視,心生疑惑。因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筏上載的都不是桃子。

  現在,我回想起來,當姑姑的那艘計劃生育專用船開足了馬力從我們筏邊快速駛過時,我的心中,産生的是一種莫名的激動。 
  這艘船已經不是七十年代那艘土造的機器船,而是一艘乳白色的、流線型的快艇。 
  半封閉的駕駛室前是透明的有機玻璃,駕駛著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個秦河,但他的頭顱已經花白。 
  姑姑和我的新婚妻子小獅子手扶著駕駛室後的欄杆站立著,風使她們的衣裳往後擺去。 
  我看到了小獅子球一般的胸脯,心中一時佰感交集。 
  在她們身後,有四個男人對面坐在船舷兩側的座位上。 
  他們的船激起的浪花濺到我們筏上,她們的船造成的水渦使我們的木筏上下顛簸。 
  我相信船貼著我的木筏駛過時小獅子看到了我,但她連一個招呼也沒跟我打,剛剛與我結婚的小獅子仿佛是另外一個人。 
  我心中浮起一種夢幻般的感覺,此前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夢中的情景。 
  小獅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膽,快逃啊!王腳,快撐啊!

  姑姑的船從木筏隊中斜插過去,沖向在右前方單獨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並沒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與牠並行。 
  機船放慢了速度,幾乎聽不到馬達聲。船與筏之間隔著約有兩三米的距離。 
  船繼續向筏靠近,顯然是想用這種方式將木筏逼向河堤。 
  王腳操著木桿,撐著機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擺脫險境,但木筏在浪潮澎湃聲中,間或響起她尖厲的叫聲: 
  姑姑,您高擡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就在木筏漸漸脫離機船時,小獅子對著木筏的方向奮力一跳,撲通一聲,落在了河中。 
  她不會鳧水,在水中沈浮。 
  姑姑大叫救人。 
  趁此機會,陳鼻和王肝奮力劃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獅子花了相當長的時間。 
  船上的男人將木桿伸給她,將她拖至船舷時,她卻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將他也拽入水中。 
  這又是一個不善遊泳的。 
  船上的人,隻好跳下水救人,而駕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水准。 
  氣得姑姑在船上跳腳大罵。 
  木筏和木船上的人,無人出手相助。 
  但小獅子畢竟是我的妻子,我努力撐竿撥水,試圖將木筏向她靠攏,但後邊一架木筏斜刺裡沖上來,幾乎將我的木筏撞翻。 
  眼見著小獅子在水中露頭的時候越來越少,我沒再猶豫,舍棄木筏和桃子,縱身跳入激流,揮臂向前,去救我的妻子。

  在小獅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間,我心中便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事後,小獅子報功似的對我說,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種産婦特有的聖潔的血的味道。她同時也看到了王膽腿上的血。 
  她故意跳到水中——當然這行爲也可以做別的解釋——借此拖延時間,她冒著被淹死的危險拖延時間,她說她對著河中的神靈祈禱著: 
  王膽,你抓緊時間,快生啊,你快生啊,隻要孩子出了「鍋門」,就是一條生命,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公民,就會受到保護,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孩子是祖國的未來。 
  當然,她說,這點小聰明,根本瞞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麽屎。

  等我們把小獅子和另一名計劃生育幹部救上機船時,王家的木筏已劃出起碼三哩之遙。 
  而此時,機動船又熄了火,秦河滿頭大汗,一遍遍地發動機器。 
  姑姑暴跳如雷,小獅子和那名計生幹部趴在船邊,頭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陣,突然冷靜下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悲涼的笑容。 
  一線陽光從雲層中射出,照著姑姑的臉,也照著濁浪滾滾的河面,使姑姑像一個末路的英雄。 
  她坐在船舷,低聲對秦河說: 
  別裝了,都別裝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將機器發動起來。 
  機船如離弦之箭,直沖著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著小獅子的脊背,偷眼看著姑姑,姑姑時而低眉垂眼,時而咧嘴一笑。 
  她在想什麽呢? 
  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經四十七歲了,她的青春歲月早已結束,現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飽經滄桑的臉上,已經顯出老者的淒涼。 
  我想起母親生前不止一次地說過,女人生來是幹什麽的? 
  女人歸根結底是爲了生孩子而來。 
  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尊嚴也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幸福和榮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 
  一個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個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變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 
  母親的話是針對姑姑而說,但母親從來沒有當著姑姑的面說過。 
  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與沒生孩子有關? 
  姑姑已經四十七歲,如果抓緊時間結婚,是否還有生孩子的可能? 
  但能夠成爲姑姑丈夫的那個男人,到底在哪裡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 
  接近木筏時,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攏。

  王腳立在筏尾,手持長桿,金剛怒目,擺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勢。

  王肝抱著陳耳,坐在筏頭。

  陳鼻在筏中,攬著王膽,哭著,笑著,喊叫著: 
  王膽,你快生啊!快啊!生出來就是一條性命啊!生出來她們就不敢給咱捏死啊!萬心,小獅子,你們敗了!哈哈,你們敗了啊!

  淚水沿著這個大胡子男人的臉,一行行地滾下來。

  與此同時,王膽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膽般的哭叫聲。

  機船與木筏緊挨著時,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隻手。

  陳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惡煞般的: 
  把你的魔爪縮回去!

  姑姑平靜地說: 
  這不是魔爪,這是一隻婦産科醫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聲喊: 
  陳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讓姑姑給王膽接生!

  我用木桿勾住了筏子的立柱。 
  姑姑移動著沈重的身體,登上了木筏。

  小獅子提起藥箱,縱身跳到了筏上。

  當她們用剪刀豁開王膽浸透鮮血的褲子時,我背過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後死死地拽住木桿,使木筏與機船難以分離。

  我的腦海裡浮現著一瞬間看到的王膽形象: 
  她躺在木筏上,下體浸在血水中。身體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條憤怒、驚恐的海豚。

  大河滾滾,不舍晝夜。重雲開裂,日光如電。 
  運桃的筏隊搖頭擺尾而行,我的筏子,在無人掌控的情況下竟然也順流而下。

  我期盼著。我在王膽的哭叫聲中期盼著,在浪濤澎湃聲中期盼著,在岸上毛驢的高亢叫聲中期盼著。

  筏上傳來了嬰兒喑啞的哭聲。

  我猛然回過頭去,看到姑姑雙手托著這個早産的赤子,小獅子用一根紗布纏著嬰兒的腹部。

  又是一個女孩,姑姑說。

  陳鼻頹然垂首,仿佛泄了氣的輪胎。他雙拳輪番擊打著自己的腦袋,痛苦萬端地說: 
  天絕我也……天絕我也……老陳家五世單傳,沒想到絕在我的手裡……

  姑姑說: 
  你這個畜生!

  盡管姑姑的船載著王膽和新生嬰兒拼命疾駛返航,但終究也未能挽救王膽的生命。

  據小獅子說,王膽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會兒。 
  她的血流光了,臉色像金紙一樣。她對著姑姑微笑著,嘴裡似乎嘟噥著什麽。 
  姑姑將身體湊上去,側耳聽著她的話。 
  小獅子說她沒聽清王膽對姑姑說了什麽,但姑姑肯定聽清了。 
  王膽臉上的金色消褪,變成灰白的顔色。她的眼睛圓睜著,但已經放不出光芒了。她身體蜷縮,像一隻倒幹了糧食的癟口袋,又像一隻鑽出了飛蛾的空繭殼。 
  姑姑在王膽身體旁坐著,深深地低著頭。 
  良久,姑姑站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既像問小獅子,又像自言自語: 
  這算怎麽回事呢?

  王膽不足月的女兒陳眉,在姑姑和小獅子的精心護理下,終於度過了危險期,活了下來。

              

第三部  

轉自莫言小說:《 

 

 

 

 

 

 

 

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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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鳴躍池中,莫言迷樹旁

  親愛的杉谷先生:

  我們退休後搬回高密居住,不覺已經三年…… 
  您對我寄給您的有關姑姑的材料評價甚高,讓我誠惶誠恐…… 
  盡管我已經在某些方面盡量地「爲長者諱」了,但還是將許多令她傷心的事情披露出來。 
  至於我自己,確實是想用這種向您訴說的方式,懺悔自己犯下的罪,並希望能找到一種減輕罪過的方法。 
  您的安慰和開導,使我心中豁亮了許多。 
  既然寫作能贖罪,那我就不斷地寫下去。既然真誠的寫作才能贖罪,那我在寫作時一定保持真誠。

  十幾年前我就說過,寫作時要觸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寫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現在,我覺得還應該寫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寫人生中最狼狽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臺上,放在聚光鏡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大言不慚地說過:我是爲自己寫作,爲贖罪而寫作當然可以算作爲自己寫作,但還不夠;我想,我還應該爲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寫作,並且,也爲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寫作。我感激他們,因爲我每受一次傷害,就會想到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

                   ——莫言:《蛙》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在高密東北鄉「蜜桃」成熟時所發生之一系列事件。

莫言之《》,以中國六十年波瀾起伏之「生育史」爲背景,通過「」,名謂「萬跑」之作家——「蝌蚪」來講述了「」「姑姑」——名謂「萬心」,這個莫言故鄉——山東高密東北鄉」婦産科醫生傳奇而複雜之一生。作品揭示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靈魂深處之尴尬與矛盾,閃爍著其對生命強烈之人道關懷和敬意。莫言,用文字爲生命潛心搭建著一座神龕。其並在神龕前,自省、忏悔、祈禱著。

他人有罪,我也有罪」「正如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確有一個姑姑,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科醫生。……小說中的姑姑,與生活中的姑姑,自然有巨大的差別。真實的姑姑,隻是觸發我創作靈感的一個原型。莫言:《蛙•序「臺灣麥田版」》事件

莫言通過「書信」這種寫作形式,反映了作者對作品主題之一種「謹慎」態度,即:何以中國眾多之傑出作家中,無人書寫「計劃生育」這一重大事件;同時,亦表達了其對文友「杉谷義人」在交流中,給予之指導和鼓勵那謙遜、感恩之心。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向文友「杉谷義人」揭示了其內中之秘密。其這樣寫道:

  先生,現在寄去我一年來斷斷續續寫出來的文字。 
  有關姑姑的故事,我想就到此爲止了……

  姑姑每次見到我都會提到您,她真誠地希望您再來。 
  她甚至說……她心中有許多話,不能對任何人說,但如果您來了,她會毫無保留地告訴您。 
  她說,她知道一個有關令尊的重大秘密,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一旦披露,會讓您驚愕萬分。 
  先生,我基本上猜到了這個秘密……
但還是先在這裡告訴您……
 

磋乎!

蛙鳴躍池中,莫言迷樹旁。

蛙》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一塊地方——對生命的感觸」(莫言:《沈默也是一種自由》

竊以為莫言,乃一位「心靈Mind)」需要「自由Freedom)」之鄉土作家。其站在「理性制度Systematic Rationality)」與「感性生命Sentient Life)」之「天平Balance)」上,運用類似「幻覺現實主義Hallucinatory Realism)」之表現手法,通過「」之各種「形與式」「音與容」,以傳達其所要表達之「心聲Heartfelt)」。 而隻有深深理解「生命Life)」之含義,才能感知世界「存在Exist)」之意義

不知諸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親愛的杉谷先生:

  我們退休後搬回高密居住,不覺已經三年。期間雖有一些小曲折,但最終卻有了大驚喜。 
  您對我寄給您的有關姑姑的材料評價甚高,讓我誠惶誠恐。您說這些材料稍加整理即可當作小說發表,但我心存疑懼。 
  一是怕出版社不願接受這種題材的小說,二是怕萬一發表之後,會惹姑姑生氣。 
  盡管我已經在某些方面盡量地「爲長者諱」了,但還是將許多令她傷心的事情披露出來。 
  至於我自己,確實是想用這種向您訴說的方式,懺悔自己犯下的罪,並希望能找到一種減輕罪過的方法。 
  您的安慰和開導,使我心中豁亮了許多。 
  既然寫作能贖罪,那我就不斷地寫下去。既然真誠的寫作才能贖罪,那我在寫作時一定保持真誠。

  十幾年前我就說過,寫作時要觸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寫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現在,我覺得還應該寫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寫人生中最狼狽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臺上,放在聚光鏡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大言不慚地說過:我是爲自己寫作,爲贖罪而寫作當然可以算作爲自己寫作,但還不夠;我想,我還應該爲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寫作,並且,也爲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寫作。我感激他們,因爲我每受一次傷害,就會想到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

  先生,現在寄去我一年來斷斷續續寫出來的文字。 
  有關姑姑的故事,我想就到此爲止了;接下來,我會盡快地完成那部以姑姑爲劇中人物原型的話劇。

  姑姑每次見到我都會提到您,她真誠地希望您再來。 
  她甚至說,是不是杉谷先生買不起機票啊?你告訴他,我替他買機票。 
  姑姑還說,她心中有許多話,不能對任何人說,但如果您來了,她會毫無保留地告訴您。 
  她說,她知道一個有關令尊的重大秘密,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一旦披露,會讓您驚愕萬分。 
  先生,我基本上猜到了這個秘密,但還是等您來了讓她親口告訴您吧。

  另外,盡管我在這次寄出的材料裡已經提及。但還是先在這裡告訴您: 
  年近花甲的我,最近成爲一個新生嬰兒的父親! 
  先生,不管這嬰兒如何而來,不管今後圍繞著這嬰兒還將産生多少麻煩事,我還是要請您這個大貴人祝福他;如果可能,還請您賜他一個名字!

 

蝌蚪                 
  二〇〇八年十月於高密

                        

未完待續  

    轉自 莫言小說:《

 

 

 

 

 

 

娘娘廟「拴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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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育群嬰,燦爛金身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 
  但我和小獅子卻親眼看到她被一隻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我和小獅子應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的牛蛙養殖場做客。 
  隻幾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後的高密東北鄉就大變了面貌。

  ……

  那天是農曆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

                   ——莫言:《蛙》

《蛙》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一塊地方——對生命的感觸」(莫言:《沈默也是一種自由》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述說了「蝌蚪」向文友「杉谷義人」揭示了其內中之秘密。

莫言由《》而斬獲「諾貝爾獎」,其獲獎感言道,「……我的小說裡確實有很多帶著當時很重的曆史的背景,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50、60 年代出生的人,當然知道人民公社、生産隊。但是到了 80 年以後初升的孩子很可能不知道這次事情。……我想小說裡的時代背景和特殊的事物,都是作家爲了塑造人物的一個環境。」(莫言:《文學教人戀愛遠比政治美好》

哇!蛙、娃、媧,文學真好玩。

竊以為,在這片蘊含五仟年悠久文明之土地上,每一處,皆有你之故事、你之影子。此乃一部浩瀚之史冊,人們隻翻閱其中之一頁而已。

莫言之作品《》中,吾看到其筆下之「」字,便為其「得心應手」之「道具」:高密東北鄉」、「娘娘廟」、「」「姑姑」、以及形形色色之「泥娃娃」——萬跑小獅子王肝陳耳……栩栩如生,光彩奪目,並用「文字」爲「生命」潛心搭建著一座「神龕」。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敘述著「蝌蚪」與「小獅子」在去「娘娘廟」一路上之所見所聞。其這樣寫道:

  孩子,那麽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越過大河。 
  …… 
  
此地原有一名爲「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爲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 
  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
王肝……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衆不同。 
  …… 
  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 
  ——郝大手一九九九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麽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 

  ……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 
  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地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裡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麽。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小獅子雙手捧起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個中歐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說:「我要這個孩子。」 

  我端詳著這娃娃,心中模糊浮現出一個感覺,對,一點不錯,正是似曾相識之感。 
  在哪裡見過她,她是誰? 
  老天,她是王膽的女兒陳眉啊……

  這女嬰的名字是姑姑起的。 
  因她眉清目秀,有個姐姐叫陳耳,姑姑就說:就叫陳眉吧。 
  小獅子撫掌贊歎:這個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獅子動過收養陳眉的念頭,但碰到了落戶口、辦理收養手續等許多困難。 
  ……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人口中,沒有她這個人,她是「黑孩」,那時候有多少這樣的「黑孩子」,沒人統計過,但估計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這批「黑孩子」的戶口問題,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時終於得到了解決,爲此收取的超生罰款也是個天文數字,但這些錢到底有幾成進了國庫,也是無人能算清楚的糊塗賬。 
  最近十幾年來,人民群衆又制造了多少這樣的「黑孩子」,估計又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了。現在的罰款額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幾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們能把罰款交齊…… 
他們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磯、舊金山、墨爾本、多倫多的豪華別墅裡與他們的「二奶」或是「三奶」們制造小孩。 
  ——我趕緊拉回思緒,像拉住一匹瘋馬的缰繩……
 

  我苦笑著搖搖頭,與王肝告別,拉著小獅子,迎著人流,進入娘娘廟大殿。 

  大殿前的鑄鐵香爐中,香煙缭繞,散發著濃烈的香氣……我擡頭仰望著飛檐之下的匾額,上題「德育群嬰」四個鬥大金字,檐角上懸挂銅鈴,風吹動叮咚作響。 

  臺階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懷抱著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裡,竟有點旁觀者清的意味。 
  …… 
  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齊刷刷地跪了一一排,口中念念有詞。 
  是祈求娘娘顯靈懲罰這些毛孩子?還是祈求娘娘恕人類冒犯之罪?不得而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應了這句話:娘娘廟舊址上,重建輝煌廟宇;娘娘廟殿堂裏,再塑燦爛金身。既是繼承傳統文化,又創造了新的風尚;既滿足了人民群衆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遊客;第三産業繁榮,經濟效益顯著。 
  真是建一座廠,不如脩一座廟啊。 
  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爲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 

  我仰望著娘娘塑像。…… 我罪過地聯想到:這白衣娘娘的體態面相,與我姑姑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啊! 
  ……
出娘娘廟後,日已正晌……街市繁華,人如蟻集,物品繁多,觀者甚蕃。……我們是從背影認出姑姑……
我們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將一個白紙包裡,遞到姑姑手裡。 
  那男孩轉身就跑。 
  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聲怪叫,沈重身體,晃了幾晃,往後便倒
…… 

磋乎!

德育群嬰,璨爛金身!

莫言吖,你可真敢寫呦。好一個「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爲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這些「」在「娘娘廟」下之「黑孩子」,給吾留下了深沈之「印象」。

這,不為莫言所自述之,「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 」(莫言:《蛙》

正如莫言在《》中所說:「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現在,都自由了……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了!走出國門,「冠二代」、「流三奶」,四海爲家,「有容奶大」,何須「拴娃」矣

竊以為莫言真不愧為一個善於「講故事的人」。其以一個「作家」之金身,而不為「思想家」之方式,巧妙地把話題緊緊地拴在了故事上,有著老莊般之智慧。

君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四部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 
  但我和小獅子卻親眼看到她被一隻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我和小獅子應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脩聯合開辦的牛蛙養殖場做客。 
  隻幾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後的高密東北鄉就大變了面貌。 
  大河兩岸新脩了美麗堅固的白石護坡,岸邊綠化帶裡栽種著奇花異草。兩岸新建起十幾個居民小區,小區裡有板樓塔樓,也有歐式的別墅。此地已與縣城連成一片,距青島機場隻有四十分鍾的車程,韓國和日本的客商,紛紛前來投資建廠,我們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經成爲大都會高爾夫球場的草地。 

  盡管此地已更名爲「朝陽區」,但我們還是習慣地稱其爲「東北鄉」。 

  從我們居住的小區到牛蛙養殖場約有五哩路,小表弟要開車來接,被我們婉拒。 
  我們沿著河邊的人行道往下遊走,不時與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擦肩而過。 
  她們一個個面皮滋潤,目光迷茫,身上散發著名貴香水的優雅氣味。 
  車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發出甜蜜的氣味。 
  每遇到一輛嬰兒車,小獅子都要攔住人家,然後伏下肥胖的身體,伸出手,撫摸著嬰兒的胖都都的小手、粉嫩的臉蛋。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對嬰兒發自內心的喜愛。 
  在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少婦推著的雙座嬰兒車前,面對著車上那兩個頭戴泡泡紗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樣嬌美的混血嬰兒,她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嘴巴裡低聲嘟噥著,眼睛裡盈滿淚水。 

  我看看那少婦禮貌地微笑著的臉,伸手拉拉小獅子的衣服,說: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臉上啊!」 
  她歎息著,說: 
  「從前怎麽就沒覺得孩子可愛呢?」 
  「這說明我們老了。」 
  「也不盡是,」她說,「現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質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愛了。」 

  我們時不時與過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我們看到河上有一艘裝脩得大紅大綠的豪華遊船在緩緩行駛,如同一座移動的牌樓。 
  悠揚的樂聲飄來,有古裝女子,如同畫中人物,在船艙裡撫琴吹簫。 
  不時有一艘船頭高高翹起的快艇飛速駛過,浪花飛濺,驚起白色鷗鳥。 

  我們拉著手,看上去親密無間,但各想各的心事。 
  孩子,那麽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沿著那座剛竣工不久的斜拉鋼橋上的人行道越過大河。 
  橋上來往的車輛中有很多「寶馬」、「奔馳」。大橋造型風流,宛如海鷗展翅。 
  過橋後,右側是大都會高爾夫球場,左側便是遠近聞名的娘娘廟。 

  那天是農曆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停滿了車輛。 
  從車牌上,我們知道這些車大多來自周邊縣市,其中還有幾輛來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爲「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 
  我幼時曾隨母親到這小廟燒過香,雖事過多年,但印象猶存。 
  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爲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 
  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攤主高聲叫賣,招徕遊客: 
  「拴個娃娃吧!拴個娃娃吧!」 
  其中有個身披黃袍、頭剃禿瓢、看上去像個和尚的攤主。他敲著木魚兒,有板有眼地喊叫著: 

  拴個娃娃帶回家,全家高興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養,後年開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質量高,工藝大師親手造。 
  我的娃娃長相美,粉面桃腮櫻桃嘴。 
  我的娃娃最靈驗,遠銷一佰單八縣。 
  拴一個,生龍胎;拴兩個,龍鳳胎。 
  拴三個,三星照;拴四個,四天官。 
  拴五個,五魁首;拴六個,我不給,怕你媳婦噘小嘴。 
  …… 

  聲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 
  他正向幾個看上去像日本或韓國的女人推銷泥娃。 
  我正猶豫著是否該拉著小獅子走開,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傷,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獅子卻掙脫手,徑直奔王肝而去。 

  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攤上的泥娃娃而去。 
  王肝沒有吹牛,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衆不同。 
  旁邊那些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色彩豔麗,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都是一個模樣。但王肝攤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沈,而且是一娃一模樣,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安然沈靜,有的頑皮滑稽,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生氣噘嘴,有的張口大笑。 
  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 
  ——郝大手一九九九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麽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 
  ——王肝呶呶旁邊攤位上那些泥娃娃,對那些女人們低聲介紹著:那些貨確實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我的貨貴,卻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工藝大師、泥娃王秦河閉著眼捏出來的。什麽叫栩栩如生、吹彈可破? 
  王肝拿起一個嘟噥著小嘴、仿佛生氣的小泥孩說,法國杜莎夫人的蠟像,與我們秦大師的作品比起來那就是一堆塑料。萬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專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仟年沈澱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曆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幹,放在月光下晾透,讓牠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後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個時辰,用棒槌敲一個時辰,一直將那泥巴團弄到面團一般,這才能動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訴你們,我們秦大師,每捏好一個泥孩,都會在牠的頭頂用竹簽刺一個小孔,然後紮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進去。然後揉合小孔,將泥孩放置在陰涼處,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這才拿出調色上彩,開眉畫眼,這樣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靈——我不瞞你們說,你們聽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師的泥娃娃,每當月圓之夜,都能聞笛起舞,一邊跳一邊拍巴掌一邊嬉笑,那聲音,就像從手機裡聽到的說話聲,雖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幾個回家看看,如若不靈,您拿回來摔在我的攤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撺,您會摔出他的血來,您會聽到他的哭聲——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幾個女遊客各買了兩個泥娃娃。王肝從攤下拿出專用的包裝盒,爲她們包裝好。 
  女遊客高興而去,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 
  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地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裡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麽。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早就聽說你們回來了,」他說,「看來真是『走遍天涯海角,還是故鄉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嘛。」我說,「不過也幸虧碰上了好時代,退回去幾十年,想都不敢想。」 
  「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他說,「現在,都自由了,隻要有錢,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啦,隻要不犯法就行。」 
  「一點也不假啊,」我說,「哥們,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說,「真有那麽神嗎?」 
  「你以爲我是信口胡編?」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稍有誇張,那也是允許的,即便是國家媒體,不也允許合理誇張嗎?」 
  「反正我辯不過你,」我問,「真是老秦捏的?」 
  「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說這些泥孩子月圓之夜能聞笛起舞,那是誇張,但我說這些娃娃是老秦閉著眼捏出來的卻是仟真萬確的事實,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帶你們去參觀。」 
  「老秦也在我們這邊落了戶嗎?」 
  「這年頭,什麽落戶不落戶,哪裡方便哪裡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裡,秦河就會住到哪裡,這樣的鐵杆粉絲,天上難找,地下難尋呢!」 

  小獅子雙手捧起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個中歐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說:「我要這個孩子。」 

  我端詳著這娃娃,心中模糊浮現出一個感覺,對,一點不錯,正是似曾相識之感。 
  在哪裡見過她,她是誰? 
  老天,她是王膽的女兒陳眉啊,是姑姑和小獅子撫養將近半年之後,又不得不還給她的父親陳鼻的陳眉啊。 

  我清楚地記得,當陳鼻到我們家來索要陳眉的那個傍晚,春節臨近的一個傍晚,辭竈日的傍晚,鞭炮齊鳴、硝煙滾滾的傍晚。小獅子已經辦好了隨軍手續,離開了公社衛生院。 
  春節過後,我就要帶著她與燕燕坐上火車到北京去了。 
  在北京的一個部隊大院裡,有一套兩居室的單元,那將是我們的新家。 
  父親不跟我們走,也不願去投奔我的在縣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堅守著這塊土地。 
  好在我二哥在鄉鎮工作,可以隨時照顧。 

  王膽死後,陳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滿大街亂竄。 
  人們起初對他甚爲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厭煩。 
  當初搜捕王膽時,公社用陳鼻的存款給村民們發工資,王膽死後,大多數人把錢還給了他。 
  公社也沒向他收取羈押他時的生活費,所以,保守地估計,他當時手頭起碼還有三萬元,足夠他喫喝上幾年的。 
  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抱到衛生院救活的那個女嬰忘記了。 
  他讓王膽冒著生命危險搶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個爲他們陳家傳宗接代的男孩,所以當他看到費盡仟辛萬苦、冒著仟難萬險生出來的竟然又是個女嬰時,他就捶打著腦袋痛哭:天絕我也! 

  這女嬰的名字是姑姑起的。 
  因她眉清目秀,有個姐姐叫陳耳,姑姑就說:就叫陳眉吧。 
  小獅子撫掌贊歎:這個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獅子動過收養陳眉的念頭,但碰到了落戶口、辦理收養手續等許多困難。 
  所以,直到陳鼻從小獅子懷裡把陳眉抱走時,她還沒有戶口。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人口中,沒有她這個人,她是「黑孩」,那時候有多少這樣的「黑孩子」,沒人統計過,但估計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這批「黑孩子」的戶口問題,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時終於得到了解決,爲此收取的超生罰款也是個天文數字,但這些錢到底有幾成進了國庫,也是無人能算清楚的糊塗賬。 
  最近十幾年來,人民群衆又制造了多少這樣的「黑孩子」,估計又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了。現在的罰款額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幾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們能把罰款交齊…… 

  在那些日子裡,小獅子母性大發,抱著陳眉,親不夠,看不夠,我懷疑她曾經試圖給陳眉喂過奶,因爲我發現了她乳頭的異樣——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難說了。 
  這樣的奇迹據說也曾發生過。 
  我小時看過一出戲,講一戶人家,突遭變故,父母雙亡,隻余下十八歲的姐姐與襁褓之中的弟弟,萬端無奈中,姐姐便將自己處女的乳頭塞到弟弟嘴裡,幾天之後,竟然有乳汁分泌出來了。 
  這樣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不大可能發生。姐姐十八歲了,弟弟還在吃奶? 
  我母親說,過去,婆婆與兒媳同時坐月子的事很多。現在,現在又有可能了。 
  我女兒的大學同學,最近又添了一個妹妹。她爸爸是煤礦主,錢多得用尺量,農民工在黑煤窯裡爲他們賣命,他們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磯、舊金山、墨爾本、多倫多的豪華別墅裡與他們的「二奶」或是「三奶」們制造小孩。 
  ——我趕緊拉回思緒,像拉住一匹瘋馬的缰繩。 
  我想起辭竈日那晚,當我剛剛把一箅簾餃子下到鍋中時,當我女兒燕燕拍著小手念著有關餃子的兒歌「從南來了一群鵝,踐啦拽啦下了河」時,當小獅子抱著陳眉喃喃不休時,陳鼻穿著他那件磨得發亮的豬皮夾克,歪戴著一頂雙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進入我家。 
  陳耳跟在後邊,牽著他的衣角。陳耳穿著一件小棉襖,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她頭發亂蓬蓬,如一窩雜草,不斷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來得正好,我邊攪動著鍋裡的餃子邊說,坐下,喫餃子。 

  陳鼻坐在我家門檻上,竈膛裡的火映得他滿臉閃光,那個巨大的鼻子,像一塊結了冰的蘿蔔雕成。 
  陳耳扶著他的肩頭站立,大眼睛裡閃爍著驚懼、好奇的光芒。 
  一會兒瞅瞅鍋裡翻動的餃子,一會兒瞅瞅小獅子和她懷中的嬰孩,一會兒與燕燕交流目光。 
  燕燕將手中的一塊巧克力遞給她。 
  她歪頭看看陳鼻的臉,擡頭看看我們。 

  拿著吧,我說,妹妹給你,你就拿著。 

  她畏畏縮縮地伸出小手。 

  陳鼻厲喝一聲:陳耳! 

  陳耳慌忙把小手縮了回去。 

  幹什麽你,我說,小孩子嘛! 

  陳耳哇的一聲哭了。 

  我進裡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裝進陳耳的棉襖兜兜。 

  陳鼻站起來,對小獅子說:把孩子還給我。

  小獅子瞪著眼說:你不是不要了嗎? 

  誰說我不要了?陳鼻怒沖沖地說,她是我親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獅子說,她生下來時像隻小病貓,是我把她養活了。 

  是你們一路追逼,才使王膽早産!陳鼻道,要不王膽也不會死!你們欠著我一條命! 

  你放屁!小獅子說,王膽那情況,根本就不應該懷孕,你隻顧自己傳宗接代,不管王膽的死活!王膽死在你的手裡! 

  你說這個?!陳鼻大聲吼叫著,你說這個我讓你們家過不成年! 

  陳鼻從鍋臺上抓起一個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鍋口。 

  陳鼻,我說,你瘋了嗎?我們可是從小的朋友! 

  這年頭,哪裡還有什麽朋友?!陳鼻冷笑道,王膽藏在你嶽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無關!小獅子說,是肖上唇報的信。 

  我不管誰報的信,陳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還給我。 

  你做夢!小獅子說,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死在你手裡,你不配做父親! 

  你這個臭娘們,你們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們自己不會生,所以才不讓別人生,你們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別人的孩子霸爲己有! 

  陳鼻!閉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辭竈的,你跑到我家來耍什麽橫?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鍋裡扔! 

  你以爲我不敢扔? 

  你扔!

  你們不還給我孩子,我什麽都敢幹!殺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裡屋不吭氣的父親走出來,說:大侄子,看在我這把鬍子的份上,看在我與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讓她把孩子還給我。 

  是你的孩子,誰也奪不去。父親說,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畢竟,沒有她們,你這孩子早跟著她娘一路去了。 

  陳鼻將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門檻,嗚嗚地哭起來。 

  陳耳拍打著他的肩膀,哭著說:爹……別哭…… 

  見此境況,我的鼻子一陣發酸,對小獅子說:我看……還是還給他吧…… 

  你們休想!小獅子說,這孩子是我撿的! 

  你們太欺負人啦……太不講道理了……陳鼻哭著說。 

  叫你姑姑來吧,父親說。 

  不用叫,我早就來了!姑姑在門外說。 

  我像見到救星一樣迎出去。 

  陳鼻,你給我站起來!姑姑道,我就等著你把蒜臼子扔到鍋裡呢! 

  陳鼻乖乖地站了起來。 

  陳鼻,你知罪嗎?姑姑厲聲問。 

  我有什麽罪? 

  你犯了遺棄人口罪,姑姑道,陳眉是我們帶回去的,我們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養活,半年多了,你陳鼻連個面也不露,這女兒是你的種不假,可你這個父親,盡到責任了嗎? 

  陳鼻嘟噥著:反正女兒是我的…… 

  是你的?小獅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應不?她如果答應,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講理,我不跟你說話!陳鼻道,姑姑,過去是我錯了,現在我認錯,認罪,你把女兒還給我! 

  還給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齊罰款,然後給孩子落上戶口。 

  罰多少?陳鼻問。 

  五仟八!姑姑說。 

  這麽多?!陳鼻道,我沒有那麽多錢! 

  沒錢?姑姑道,沒錢你就別想要孩子。 

  五仟八啊!五仟八!陳鼻道,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你的命自己留著吧,姑姑說,你的錢也可以自己留著,留著喝酒、喫肉,還可以去路邊店嫖娼! 

  我沒有!陳鼻老羞成怒地吼叫著,我要去告你們!公社告不贏我去縣上告,縣上告不贏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贏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贏呢?姑姑冷笑著說,是不是還要到聯合國去告? 

  聯合國?陳鼻道,聯合國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說,現在,你給我滾!等你告贏了,再來抱孩子。但是我告訴你,即便你告贏了,也得給我寫份保證,保證你能把這孩子撫養好,同時你還得付給我和小獅子每人五仟元辛苦費! 

  辭竈日傍晚,陳鼻沒能把陳眉抱走,但春節過後,元宵節次日,陳鼻拿著罰款收據,把陳眉抱走了。
  「辛苦費」是姑姑說的氣話,自然不必他交。
  小獅子哭得渾身亂顫,好像被人奪走了親生骨肉。
  姑姑斥她:哭什麽?喜歡孩子自己生嘛! 

  小獅子痛哭不止,姑姑撫著她的肩頭,用一種我從沒聽到過的悲涼腔調說:姑姑這輩子,已經定了局了,而你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個孩子出來,抱回了給我看…… 

  到北京後,我們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陳鼻言中。
  小獅子生不出來。
  她對我女兒不錯,但我知道,讓她魂繞夢牽的,還是陳眉。
  所以,她捧著那個鼻眼酷似陳眉的泥娃娃時那種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對王肝說其實是對我說: 
  我要這個孩子! 

  多少錢?我問王肝。 
  什麽意思,小跑?王肝惱怒地說,是瞧不起我嗎? 

  你仟萬別誤會,我說,「拴孩子」要心懷誠意,不交錢如何體現誠意? 
  交了錢才沒有誠意呢,王肝壓低聲音道,能用錢買到的,隻是一塊泥巴,而孩子,是買不到的。 

  那好吧,我說,我們住濱河小區九幢902,歡迎你來。 
  我會去的,王肝說,祝你們早得貴子。 

  我苦笑著搖搖頭,與王肝告別,拉著小獅子,迎著人流,進入娘娘廟大殿。 

  大殿前的鑄鐵香爐中,香煙缭繞,散發著濃烈的香氣。 
  香爐旁邊的燭臺上,紅燭排列得密密麻麻,燭火搖曳,燭淚滾滾。 
  許多女人,有的蒼老如朽木,有的光鮮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懸金佩玉,形形色色,各個不同,但都滿臉虔誠,心懷希望,懷抱泥娃,在那兒焚香燃燭。 

  大殿高聳,有四十九級白石臺階通向殿門。 
  我擡頭仰望著飛檐之下的匾額,上題「德育群嬰」四個鬥大金字,檐角上懸挂銅鈴,風吹動叮咚作響。 

  臺階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懷抱著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裡,竟有點旁觀者清的意味。 
  生育繁衍,多麽莊嚴又多麽世俗,多麽嚴肅又多麽荒唐。 
  我油然憶起,孩提時期,親眼目睹,縣一中的紅衛兵「破四舊」戰鬥隊,專程前來拆廟毀神的情景。 
  他們,還有她們,把送子娘娘擡出來,扔到大河中,然後高呼口號:「計劃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 
  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齊刷刷地跪了一一排,口中念念有詞。 
  是祈求娘娘顯靈懲罰這些毛孩子?還是祈求娘娘恕人類冒犯之罪?不得而知。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應了這句話:娘娘廟舊址上,重建輝煌廟宇;娘娘廟殿堂裡,再塑燦爛金身。既是繼承傳統文化,又創造了新的風尚;既滿足了人民群衆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遊客;第三産業繁榮,經濟效益顯著。 
  真是建一座廠,不如脩一座廟啊。 
  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爲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 

  我仰望著娘娘塑像。 
  她面如圓月,發如烏雲。細眉入鬓,慈且含情。身著一襲白衣,項配珠寶櫻珞。右手持長柄團扇,扇面斜扣肩頭;左手摸著壹個騎魚童子的頭頂。在她的身體兩側,擁擠著十二個姿態備異的童子。這些童子面貌生動,童趣盎然,確實可愛極了。 
  我想,高密東北鄉能夠塑出這樣孩子的,大概隻有郝大手與秦河了。 
  如果王肝所說屬實,那這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 
  因爲,我罪過地聯想到:這白衣娘娘的體態面相,與我姑姑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啊! 
  娘娘塑像前的九個跪墊上,跪著九個女人。她們占著跪墊久久不起,或磕頭連連,或雙手合十、仰望著娘娘默默祈禱。跪墊後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滿了女人。 
  無論是跪在跪墊上的女人,還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讓牠面對著娘娘。 
  小獅子跪在地面上,磕頭真誠,竟碰撞出「咚咚」之聲。 
  她眼裏飽含著淚水,是因爲愛孩子愛得深沈。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夢想已無法實現。 
  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歲,雖乳房豐滿,但月事已絕。 
  我在觀察別人時,肯定也有別人在觀察我。 
  我隨著小獅子跪在娘娘面前。 
  那些觀察我們的人,會以爲我們這對老夫妻,是在爲兒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畢,女人們拿出錢,塞入娘娘座前的紅色木箱。 
  拿錢少的匆匆塞入,拿錢多的則不無炫耀。 
  奉獻完畢,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將一根紅繩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 
  立在兩側的兩個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魚,口中念念有詞,看似目不斜視,但隻要有奉獻佰元以上者,她們手中的木魚便會發出格外響亮的聲音,似以這種方式提請娘娘注意。 

  我們原本沒想到這裡來,因此沒有帶錢。 
  情急之中,小獅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獻箱。 
  尼姑手中的木魚「啪啪啪」連響蘭聲,如同多年前我參加長跑比賽時的發令槍響。 

  大殿後邊的配殿裡,依次供奉著: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孫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 
  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獻,每殿中都有敲木魚的尼姑看守。 
  我看看太陽,勸小獅子隔日再來。 
  小獅子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沿著殿外甬道外出時,甬道外側的小室中,不時有尼姑探出腦袋: 

  施主,請給您的孩子配一把長命鎖!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蹬一雙青雲屐! 
  …… 

  我們無錢,隻好連連致歉,匆匆逃脫。 

  出娘娘廟後,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機催問。 
  街市繁華,人如蟻集,物品繁多,觀者甚蕃。 
  我們已顧不上閑逛,分撥著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說他的車已在廟會東側、今日隆重開業的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前等我們。 

  我們趕到那裡時,典禮已過。 
  隻見遍地鞭炮屍骸,大門兩側鳳凰展翅般擺開了數十個花籃,空中飄著兩個巨大的氣球,氣球下拖著巨幅的標語。 
  這是壹座藍白二色的弧形建築,仿佛兩條伸出的雙臂形成的冷靜而高雅的懷抱,與西側金碧輝煌的娘娘廟形成鮮明對照。 

  在發現了西裝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時,我們也發現了姑姑。 
  許多人在那裡,從花籃上拔取花朵。 
  姑姑也混在其中。 
  姑姑手裡已經有了十幾枝玫瑰,有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 
  我們是從背影認出姑姑的。 
  即便姑姑混在一萬個人中,哪怕這些人都穿著同樣顔色、同樣款式的服裝,我們也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姑姑。 

  我們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將一個白紙包裡,遞到姑姑手裡。 
  那男孩轉身就跑。 
  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聲怪叫,沈重身體,晃了幾晃,往後便倒。
 
          

未完待續  

    轉自 莫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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