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時與潮》雜志與辯論賽
高中時,我敢於主編學校的女中牆報,並且動手用毛筆揮寫一部份版面(我那清晰生硬的印刷體和後來教書寫黑板的英文板書,使我終身寫不出潇灑的字)。後來,在辯論會上有憑有據地駁倒對方贏得勝利,主要是我有來自《時與潮》雜志社的最新資料,甚至有許多是英文原文、世界權威的著作。
《時與潮》是民國廿七年(1938)由京滬撤退到漢口後,困坐愁城,幾位東北知識青年請我父親擔任社長並籌錢辦的一本專門介紹國際現況的雜志,使人民知道外面世界的情勢。出刊之後,相當成功。 民國廿八年(1939)撤退到重慶後不久,印刷廠所在的那條街被炸毀。父親找到一部舊機器,搬到沙坪壩外成立印刷廠、編輯部,從此安定出刊。
戰時重慶,真可說是人文荟萃的中心。除了政府人員,大多數的知識分子、學生,用各種方式來到重慶。不僅爲了不願作侵略者的順民,還要前來貢獻自己的力量,參加長期抗戰。
《時與潮》在漢口出刊不久,即建立聲譽。到重慶後,增加編輯人手,就順利多了。最早的工作人員,多是國內名校外文系的高材生。當時,已有寫作經驗的劉聖斌、鄧蓮溪等先生由東北協會推薦而來(東北與華北淪陷以後,我父親的工作由組織地下武裝抗日轉爲文化與教育工作),加入陣容。 到了沙坪壩,因地利之便,聘請中央大學教授賈午(立南)先生爲總編輯,編譯人員大多數由中大、重慶大學的教授兼任。四、五年後,又公開招聘了許多譯寫好手。其中,最年輕的編輯,如吳奚真、何欣、汪燊定等。他們來臺後,在文學教育、經濟方面都很有貢獻。《時與潮》,是他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後來,汪先生被中美合作善後救濟總署派來臺灣,我在民國卅六年(1947)來臺大。他常在周末,借吉普車帶何欣先生與我去臺北近郊,遊訪名勝。 他們回憶在《時與潮》工作時的挑戰、抗日生活的苦樂,以及戰後國內外種種變遷,話題源源不絕。數十年後,仍常聚談,趣味無窮。
當年,爲爭取二次大戰最新資料,《時與潮》派出劉聖斌先生駐在倫敦,鄧蓮溪先生駐華盛頓,負責搜集、閱讀每日報紙(與《泰晤士報》、《紐約時報》等都有中譯版權)和最新雜志、書刊,將重要適用的剪報、論述篇章加上大事分析寄往印度,由駐印度特派員沈旭宇交航空班機飛越喜馬拉雅山的「駝峰」 ——戰時,英美援華軍用與生活物資,皆由印度轉往重慶。 張大飛飛行初期,常被派往印度,將美援飛機開回中國雲南和四川,大約七天可到重慶。 編輯部收到後,立刻日夜趕工中譯,讓《時與潮》的文章,一直能保持半月刊的新知要求與時效性。
在那個時代,那樣遙遠的內陸山城,《時與潮》是很受歡迎的刊物。政府與民間,都很重視。幾乎每次出刊,立即銷售一空。 許多人說,那是水深火熱的戰線後面的一扇窗戶,讓我們看到外面的世界。 美國參戰前後,半月刊經常加印四、五次,機器都熱得燙手。《時與潮》選材之精准,譯筆流暢,立論之高,在那時,很少有刊物能與之競爭的。 《時與潮》辦公室離我家不遠,大約五十公尺,中間隔著大片水田,從家裡可以看到辦公室的燈光。每期出刊前,父親爲了熬夜看稿,幹脆睡在辦公室。 隻要是父親在那兒,我母親就會看那燈光。燈光沒熄,母親也不睡覺。對他們這一輩的人來講,這表示感情吧! 我記得,那燈光總是到淩晨一、兩點才熄。
每星期六下午三點半,我奔出校門,走過鎮上唯一的大街,右首一條小徑引向那幢小小的白色房子。我總是先到編輯部,看看爸爸有沒有在裡面。 他周末兩天由重慶城裡回家,會先到社裡看新到的資料和譯稿,開會,定下一期篇目。 我由沙坪壩經過時,一定會買一大包花生,到爸爸小小的社長室裡,坐在他連夜看稿時睡的單人床上剝花生喫(他桌上有稿子,不許我們碰)。 如果他不在,我就剝出一大把最好的花生,放在一個土燒小瓦缽留給他。 剝花生大約是他那時代四十歲的人,尤其是政界,絕不會主動做的。 有一天,他告訴我,以後再不可以坐在他床上喫東西了。因爲前一晚,有一隻老鼠到床上,咬了他的鼻子一口。
我上高中以後,編輯部叔叔們大約覺得我該有超過喫花生的知識,對於我由淺入深的問題,也比較看得起了,常將他們不用或用過的有趣英文稿子,借給我看。有風土異聞、文化趨勢等。後來,我隨雜志社到防空洞去躲警報時,總編輯賈午伯伯最喜歡說,「來來,我來考考你。」他考我的那些章句,指引我讀英文文章的重點,早已超出高中英文範圍(南開的英文水平已比別校高)。 如此日積月累,到大學聯考時,英文科英翻中的題目是英軍三十八師在緬甸深入叢林與我軍會阖的故事。對我而言,是小場面。如果敢放肆的話,會當場大笑三聲。
駐英特派員劉聖斌先生也教了我很多英國的事情和禮貌,他來臺後,做了立法委員,但不久就去世了。 一位駐美特派員鄧蓮溪先生,從大陸來臺灣時,坐太平輪,失事喪生。他太太先來,行李也都運來了。他死後,太太打開行李箱,箱裡有很多書。 她就叫我去選,因爲他是外文系的,我拿了一些他的書。 賭物思人,回想他們在那間編輯室裡日夜趕稿的情景,不勝唏噓。
高二上學期,我被指定參加全校性的辯論社。開學不久,九月下旬,即得代表高二出賽。
辯論的題目,原是男女生的讀書趨向之類。 海報貼出後,有一天張校長散步看到了,說:「都什麽時候了,天天跑警報,還教孩子們辯論這『沒有出息』的問題。」 指導老師連忙把主題改爲「美國會不會參戰?」
這題目貼出去,在文化中心之一的沙坪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那麽嚴肅、重大的問題,高中學生怎麽敢去公開辯論? 原選出的六個人(正、反二方各三個人)也非常惶恐,都想退出。 老師說,南開精神就是允公允能、勇敢接受挑戰,不可以退出,叫大家加緊准備。 這實在是遠超過我們能力的大問題,雙方都動員了家長。 反方:辯論美國不會參戰。有一位同學的父親,是戰時一家大報的主筆;我站在正方:美國會參戰,有專門分析國際局勢的《時與潮》,作數據庫。 其實,雙方都有資料的後援。這已是同學間公開的秘密。 我父親覺得,這題目對一群「毛孩子」來說,太大了。隻笑著對我說,「輸了不要哭就好。」 編輯部的叔叔們意見甚多,教我由原文資料中歸納爲清楚的九項,分給同組三人掌握。 整整一個月,我們三人儲備了豐富的內容,而且必須保密。 老師說,這才能出奇制勝。 辯論會的情景仍曆曆在目,至今仍記得上禮堂講臺時的緊張和後半場答辯時的冷靜自信。 我一生讀書記憶力甚好,能將紙上資料適時用上。當時侃侃而辯,苦戰之後,我們是贏方。我有生以來,首次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哭娃娃,也第一次明白,勝利的代價,不全是快樂。
贏了辯論後的周末,我由女中的「受彤樓」經行政中心「範孫樓」出大門回家,對面的高中男生教室窗口照例站滿了「看」女生的人,他們看到我走來,大聲地用劉半農《本事》的歌詞改唱:「記得當時年紀小,你要參戰,我不要……」然後喊:「快步走……一、二,一、二……」我幾乎半跑步奔出校門。 以後每次經過,都疾行而過,因爲他們又在喊:「飛毛腿……加油!」
三個月後,十二月八日,日本海軍在淩晨一點突襲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國對日宣戰,西方同盟國家全體對日宣戰,全球局勢立刻明朗化,中國不再孤獨。 已獨力抗戰五年,困頓不堪的重慶,立刻成爲亞洲最大盟國中心。 一切有了希望,我那中學生的「論點」全都正確,年輕的心確曾沾沾自喜了許久。
有一天在飯桌上,爸爸靜靜地對我說,「你贏了辯論會可真不容易,可見讀書已知道重點。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說什麽,而是能想什麽。」 父親一生常在我頗爲自滿的時刻說,「可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領我進入深一層思索。 雖然當時有悻悻然之感,但我一生處逆境時,多能在不服氣之後,靜靜檢討,實得之於父親的這種開導。
《時與潮》的業績蒸蒸日上,除了政論半月刊,後來又增加《時與潮副刊》(月刊,介紹生活、醫藥、社會等各方面新知)以及《文藝雙月刊》,創刊後銷路也很好。同時,又獲美國駐華大使出面將《讀者文摘》(Reader’s Digest,1922)中文版授權給《時與潮》出版,當然也廣受歡迎。
另外,編輯部以特約和兼任方式聘請文學界、學術界著名作者中譯許多英、美、法文著作,如:以分析現勢及曆史爲主的《法國的悲劇》、《巴黎地下兩婦女》、《羅斯福傳》、《拉丁美洲內幕》、《世界戰中的印度》等數十種專書,風行一時。 純文學作品中,最暢銷的是《高於一切》(This Above All,1942),描寫英國一位護士和軍人的戰爭生死戀。故事動人,暢銷到幾乎人手一冊。 這本書還在翻譯時,我已先睹爲快。 我經常去編輯部湊熱鬧,當他們休息時,會把原文書借我看,由於隻有一本,還是從印度經「駝峰」運來的,萬分珍貴,我像禿鷹一樣趁他們工作的空隙搶讀。 有幾個晚上,我把書帶回家,第二天清早趕快去還,因爲人家要工作。
除了出版,父親於民國卅年(1941)初春在沙坪壩大街上最好地點租屋,設立「時與潮書店」,寬敞明亮。除了陳列自己出版的書刊,也齊備古典作品及戰時能搜集到的各種書刊。因爲不以營利爲目的,所以歡迎學生翻閱。有的書,甚至翻破再補。 戰時,許多學生無錢買書,坦然地去「時與潮書店」一本本翻閱,吸收知識。 有些人說,那真是一座最「跟得上時勢」的圖書館;也有人(如趙淑敏)回憶說,那是她的啓蒙學校。
每周,我由南開回家的路上,必去「時與潮書店」還書;回校時,再去借取新書。隻要是能讀的書,我很少遺漏。 國共合作那幾年,有不少俄文中譯作品。除了屠格涅夫(Ivan Sergeevich Turgenev,1818 - 1883)和托爾斯泰(Alexei Nikolajewitsch Tolstoi,1883 - 1945)令我敬讀膜拜之外,記憶深刻的,還有高爾基(Maxim Gorky,1868 - 1936)的《母親》(" Mother,1906 ");另一本《露西亞之戀》("Lucia Love,1939 - 1942 "),隻記得書名很吸引我,內容、作者則忘了。 當時左傾文壇捧得最厲害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How the Steel Was Tempered,1934 "),奧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 Alexeevich Ostrovsky,1904 - 1936)著,是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一個工人的自述,那種強烈鮮明的政治意識是當時的我讀不懂的。 民國九十一年(2002)左右,我突然在臺北書市看到這本書,如遇舊友,捧回再讀。六十年前,我所不懂的共産黨政治狂熱,將我們趕出大陸;而他們自己,也在各種大同小異的狂熱中,自相殘殺多年,大躍進、文化大革命……。 回首前塵,真感佰年世事不勝悲。我基本反共之心,大約早已有理性根源。那一類的書確,實成爲我判斷的基礎。
有「時與潮書店」這樣又大又新的書庫,我讀遍西方名著的中譯本。 當年敢譯書出版的,多數是中文根柢深厚又研究西方文學的文學、教育界人士。 在電視出現前的歲月,出版界沒有生存的威脅,彼此競爭亦不大。出書是唯一能出頭露面的方式,可以建立真正的社會地位。出版界的編輯者都有相當高的眼界與權威,不屑僅以銷路爲考慮。但是那時的白話文,比較拘謹,不似今日的輕松流暢。
戰時因爲紙張質量不好、印刷困難,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動的書,多翻幾次就出現磨痕。 高中畢業後等聯考發榜那段時間,我買了當年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恭謹地抄了一本紀德(Andre gide,1869-1951)《田園交響曲》("Pastoral Symphony,1919 ")和何其芳(原名何永芳,1912 - 1977,「漢園三詩人」之一)、卞之琳(曾用筆名季陵,1910 -2000,「漢園三詩人」之一)、李廣田(號洗岑,1906 - 1968,「漢園三詩人」之一)的詩合集《漢園集》(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出版),至今珍存。字迹因墨水不好,已漸模糊。簡幀版的大雁出版社在民國七十八年(1989)春季出版了仿古典線裝本的何其芳《畫夢錄》("Portraying Dream,1936 "),我也是以重逢老友之心珍藏的。
在我成長的關鍵歲月裡,《時與潮》帶給我的影響極爲深遠: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情。 這是我最感謝我父親的地方,雖然我是女兒身,但他對我的教育非常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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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成於1941年底的重慶解放碑,位於重慶市民族路、民權路、鄒容路的交叉口。 曾是抗戰時期的「精神堡壘」,高七丈七尺木質塔摟。 寓意「七七事變」後中華民族奮勇抗戰。屡炸屡脩,巋然不倒。
8、大轟炸
生命充滿反諷,今日思之,確實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時。 我開始談文論藝,是在晴天和月夜逃警報的時候。 初中時期思想單純,常在疏散四郊時講一講課本上的難題相同學間的小喜小悲。雖然害怕,有時覺得不上課(尤其早上的數學課)出去跑跑也很有趣。但是,跑掉的課都會在昏昏欲睡的晚自習時補上。高一那年轟炸得最厲害,傷亡慘重。 《時與潮》社在政府號召下,也在山坡下脩了一個較堅固的防空洞,裡面置一張小書桌和許多木凳,可以容納二十人左右。裝了電燈,備有水與幹糧,讓編輯部可以一面躲警報一面趕稿子。 父母親也叫我空襲時立刻由小徑穿過稻田回去躲警報,學校亦鼓勵高中的帶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 我常帶爸爸好友洪蘭友伯伯的女兒洪蟬和洪娟回去,解除警報後順便回家喫一頓飽飯再回學校。防空洞外,死亡的威脅不曾停歇,但在活著的分分秒秒裡,聽大人們談論時局、分析時事,對我都是寶貴的啓發。 那時,轟炸的聲音在耳內回響,但防空洞內所讀書籍的內容也在心裡激蕩。 回校路上,常是我講述書中故事的時候,這大概是那個年代舒撫恐懼的唯一方式吧。
我有幸(或不幸)生在革命者家庭,童年起耳聞、目見、身曆種種曆史上悲壯場景,許多畫面烙印心中,後半世所有的平靜及幸福歲月的經驗,都無法將牠們自心中抹去:這當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歲到二十歲,在我全部成長的歲月裡,日本人的窮追猛炸。 每一天太陽照樣升起,但陽光下,存活是多麽奢侈的事。
回憶六十年前種種暗夜恐懼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重讀抗戰曆史,即使是最簡單、一日數行的《民國大事日志》〔民國七十八(1989)年,臺北,《傳記文學》〕,翻到民國廿九年(1940)八月,除國際要聞、前線戰報外,記載著:
九日:日機六十三架空襲重慶。 十一日:日機九十架空襲重慶,被我擊落五架。 十九日:日機一佰九十余架狂炸重慶市區。 二十日:日機一佰七十架又狂炸重慶,市區大火,民衆損失慘重。 二十一日:日機八十余架空襲重慶。 九月十一日:日機四十四架襲重慶,被我擊落六架。 九月十八日:東北淪陷九周年,李杜報告。東北義勇軍上半年作戰共三 仟二佰余次,平均每日對日寇出擊二十次。 十月七日:昆明激烈空戰。 十二月二十九日:美總統羅斯福發表「爐邊談話」。宣示中、美、英三 國的命運有密切關系,美國決心負起民主國家兵工廠之職務,美國將以 大批軍需援助中國。 |
在他著名的「爐邊談話」中,羅斯福說,今日世上已無處可尋世外桃源的香格里拉(Shangri - La)——這是民國廿二年(1933)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l900 - 1954)所著《失去的地平線》 ("Lost horizon,1933")的地名,舉世聞名至今。
民國卅年(1941)六月五日,日寇飛機夜襲重慶市,校場口大隧道發生窒息慘案,市民死傷約三萬餘人。報導指出,日機投彈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斷逃生之路,救難人員在大火中打通兩、三個出口,隧道內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臉上刻滿掙紮痛苦,生還者甚少。 這一頁頁血迹斑斑的記載,可見日人之狠毒,這樣的殘忍,促使戰時抗日的更大團結。 這段曆史上不容漏載的國仇,我至今仍感憤怒悲傷。
民國卅年(1941)八月七日,日機開始對重慶進行日夜不停的「疲勞轟炸」。幾乎每日一佰多架轟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毀,其目的在摧毀中國人的抗戰心防。至十三日,一周之間,日以繼夜,無六小時之間隔。重慶市內飲水與燈光皆斷,人民斷炊。無家可眠,但在這種淩虐下,抗戰意志卻更爲堅強。此日,八十六架又來狂襲,在蔣委員長駐紮的曾家岩三度投彈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襲黃山軍事會議會場,死傷衛士數人,國民政府大禮堂被炸毀。
整個八月,在與南京、漢口並稱爲三大火爐的重慶,仲夏烈日如焚,圍繞著重慶市民的又是炸彈與救不完的燃燒彈大火,重慶城內沒有一條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煉獄,飽嘗煎熬。
有一日,日機炸沙坪壩,要摧毀文化中心精神堡壘;我家屋頂被震落一半,鄰家農夫被炸死,他的母親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 我與洪蟬、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飯廳,看到木制的飯盆中白飯尚溫,竟然喫了一碗她們才回學校。 當天晚上,下起滂沱大雨,我們全家半坐半躺,擠在尚有一半屋頂的屋內。 那陣子媽媽又在生病,必須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鋪了一塊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頭,一手撐著一把大油傘遮著他和媽媽的頭,就這樣等著天亮……。
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歲月的場景。 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卻愈磨愈強,即使隻有十七、八歲,也磨出強烈的不服輸精神,也要發出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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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5月,重慶平日的繁華鬧市,在日軍大轟炸後一片狼藉。
9、仟人大合唱
民國卅年(1941)的寒假,在大轟炸中度過。 開學後,南開合唱團每天抽一小時勤練由李抱忱老師指揮的「仟人大合唱」歌曲。 三月十二日先在大禮堂唱,後又加一場在重慶市中心被炸毀的廢墟上搭棚架(後爲精神堡壘廣場),全城二十多個合唱團齊聚,同聲唱愛國歌曲,希望讓全城困頓的同胞聽到,讓全世界的人聽到,讓地下的亡魂也聽到。我們唱著:
「中國一定強! 中國一定強! 你看那八佰壯士, 孤軍奮守東戰場……」 |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
(注:這首歌原是我們的《義勇軍進行曲》("Chee Lai,Arise,1935 "), 田漢(1898 - 1968)作詞,全民抗日的歌,中共於民國卅八年(1949)定都 北平改名北京,以此作爲國歌,來臺灣後無人敢再唱。)
那一夜,歌聲震撼雲霄,所有人熱血沸騰,眼淚沒有幹過,高聲唱出積壓在內心深處國仇家恨的悲憤。 李老師多年後回憶當時情況:「我上臺指揮時,看見團員後面是日機轟炸後燃燒倒塌的樓房,聽見一仟人雄壯的大漢天聲。」 那股歌聲的力量,是太平時代的人無法想象的。
當晚曲「仟人大合唱」會場出來,有幾輛軍用大卡車送我們回沙坪壩。 在一個轉彎,卡車後面門板被擠松脫落了,我們全都掉落地上,因爲跌成一堆,似乎沒人受傷,隻聽到一陣喊叫,大家趕快爬起來去追車子。掉下時被壓在最下面的一位男生姓胡,是南開著名的鋼琴天才,曾開過校內演奏會。 我居然趕緊去拉他起來,急切地問:「你的手傷了沒有?」 這些年中,我偶爾會想起他,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了,不知他後來有沒有成爲鋼琴家?
那晚,我們在殘破的公路上一面追卡車一面笑,沿路流過的嘉陵江在月亮初升之時美如仙境,戰火死亡陰影下的青春有了片刻喘息。 那短暫的歡樂令人永生難忘。
南開校風,除了讀書風氣盛,才藝、社團活動也很多。校內常有各種音樂會、合唱團。個人音樂會中,最著名的是女中音曾憲恩,她唱的《花非花》、《我住長江頭》等直扣內心。有人稱她爲「天使之音」,令我們如醉如癡。 五十多年後,我參加一九四三級同學會,知道她一直在杭州音專教聲樂。 另一位難忘的是男高音朱世楷,他因爲唱《茶花女》("La Traviata,1853 ")中的《飲酒歌》("Drinking Song ")而風靡全校。許多人迷他迷得快發瘋了,每次他唱《都納故鄉》("Duna "),就成爲更多女生的夢中情人。 四十年後,我在南開旅臺校友會遇到他,仍有些歌迷情結,白頭宮女話當年,說我們女生曾多麽爲他著迷。他回到美國,寄了一張手抄的《都納故鄉》歌詞給我,大歎前塵如夢。他深受高血壓之苦,不到七十歲就去世了。
南開的另一特色,是話劇社。張校長創校後不久即成立,原意是演愛國劇激發愛國心,藝術文化是救國的方式之一。最早,張校長曾自編自導,民國九年(1920)周恩來在校讀書時,曾參加布景工作並飾演女角(男女不同臺)。 我在校時,話劇社倒也不隻演出愛國劇。 有一年畢業公演,演王爾德(Oscar Wilde,1854 - 1900)《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1892 ")。主角魯巧珍高我一班,平日穿著制服,清麗飄逸,在戲裡卻舉手投足盡是成熟風韻,令大家驚歎。
南開的話劇社公演、音樂會和各種球賽常是沙坪壩盛事,很得中央大學、重慶大學等校支持。壩上有一些共同的「明星」,走在那條唯一的街上很吸引注意。 有一年,南開籃球隊和同樣常出國手的東北中山中學籃球隊有一場轟動的比賽,中山險勝。 我幸好已畢業,否則不知該爲哪一隊加油效忠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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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開學校時積極參加戲劇活動的周恩來(後立者),與學校新劇團主要演員合影。
10、永別母校
高中三年,除了學業,另一項耕耘與收獲是友情。 人長大了,志願漸漸成爲友情的要項,從初一升到高三都在同甘共苦的人隻剩三十多位,其他人大半在高二時上了理組,我和十來個人分到文組。
一般說來,文組的人是理科不行,但文科也未必更好。 我的國文、英文分數高,一直被選作牆報主編,又得過幾次征文比賽名次,在不分組的宿舍裡,熄燈後講書裡的故事或電影頗受歡迎,保住了幾位理組的舊友。
我大約一、兩個月進城看一次電影,如《茶花女》("Camille,1936 ")、《月宮寶盒》("The Thief of Bagdad,1940 ")、《出水芙蓉》("Bathing Beauty,1944 ")、《晨之翼》("Wings of Morning,1937 ")、《天長地久》("Forever And A Day,1943 ")……等。 有一次,談論《茶花女》中演嘉寶(Greta Garbo,1905 - 1990)情人的勞勃特•泰勒(Robert Taylor,1911 - 1969)。我說,他隻是個小白臉而已;引起他的衆多影迷憤怒,問我:「那你認爲誰最漂亮?」我說,亨利•方達(Henry Jaynes Fonda,1905 - 1982)。日後,她們稱他爲「你的小黑臉」。想不到來臺灣後看到他在《金池塘》("On Golden Pond,1981 ")中演老人,頗爲傷心。因爲他的緣故,我也一直很欣賞他那有頭腦的女兒珍•芳達(Jane Fonda,1937 - ? )。
有一次講《天長地久》的故事,竟惹得她們一片唏噓。 五十多年後,我去北京與她們重聚,尚有人提起當時情景。 半世紀中,多少世間悲歡生涯過了,她們竟然還記得中學時的那種愛情向往。 當年,黑暗宿舍中的少女,怎樣走進政治風暴又如何從文革脫身,我都不敢詳問。
在那段真正是聯床夜話的歲月裡,我和余瑜之常常上下旬接續地背誦孟老師詩、詞課上的句子。 有時我會加上何其芳《花環》詩中名句:「開落在幽谷裡的花最香,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我說你是幸福的,小鈴鈴,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有時也吟誦卞之琳《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等等。 自從知道何其芳是北大哲學系畢業,卞之琳是北大外文系畢業,他們的詩句就更令我著迷了。
今日想來,令我們這幾個十七、八歲中學生驚喜得如天外綸音的詩句,如寫少女眼淚的「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很可能是受了丁尼蓀(Alfred Tennyson,1809 - 1892)的名詩《眼淚,無由的眼淚》("Tears,Idle Tears ")中首句爲「眼淚,無由的眼淚,我不知道牠們意謂著什麽。」("Tears,idle tears, I know not what they mean ")的啓發。
中國詩詞裡當然也有如此意境,但新詩文字的表現清新脫俗,在那艱困閉塞的時代,對我們來說如同天籟。
上了高三,除了加緊准備聯考,同學間也漸漸彌漫著畢業的離情。 對於南開,我有說不盡又數不清的懷念,尤其是對同學和老師,因爲住校,大家都有感情,想到要離開學校,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快畢業時,老師指定我寫一首級歌。 我寫著: 「默林朝曦,西池暮靈……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別母校何日重歸來……」 都是那時一個高中女生傾心讀了兩年古典詩詞後,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 我們的音樂老師爲牠配上曲譜,優雅動聽,在女中部立刻傳唱,頗受喜愛,她們把我當成一個小英雄似的。 誰知男中部的老師人多,他們選了一位男生寫的「數載弦歌輟誦聲,紛飛勞燕漫飄零……破浪乘風勉自今。」
後來在畢業典禮上唱級歌時,很多女生不願意唱,我的幾位死黨竟然也哭起來。 隻有我們自己知道當時的心情,半是惜別,半是氣惱。 我自己半世執教,當然明白那時代的級歌必須沈穩。因爲由南開畢業是件很莊重的事啊! 想不到在畢業五十年的《四三通訊》刊物裡,仍有一位王世澤學長記得這事,寫了一篇《關於級歌》的追憶。
夏初畢業後,大多數人都留在學校作聯考前最後准備,學校並沒有任何補習,老師都已放暑假了。 我們住在宿舍裡,各種規矩照舊,起床號、熄燈已不再令人痛苦。 戰爭打到第六年,隻剩下貴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雲南仍未落入敵手,每天的戰報都是在失陷、克敵的拉鋸狀態膠著。 我們除了考上大學外,別無盼望,渺小的中學女生夢中都沒有「乘風破浪」的場景,晚上熄燈後躺在木板床上說不完離情依依,隻是沒有鼓舞前途的話。
有一夜,我由夢中驚醒,突然睡不著,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著,忽然聽見不遠處音樂教室傳來練唱的歌聲:「月兒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 那氣氛非常悲傷,我聽了一直哭。 半世紀過去了,那歌聲帶來的悲涼。 家國之痛,個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輕的心上烙下永不磨滅的刻痕。 我日後讀書、進脩、教書、寫評論文章時,都不免隱現那月夜歌聲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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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張伯苓先生創立於1936年10月17日的重慶南開學校校訓,記憶猶新。
11、大學聯考
高三時,我決心考大學隻填三個志願: 第一志願是西南聯大哲學系,第二志願武漢大學哲學系,第三志願西南聯大外文系。中央大學因在沙坪壩我家門口,所以不填,我希望上大學,可以遠行獨立。 據說,男中部有人隻填一個志願,當年的南開精神,頗爲過度自信,但似乎也很少失敗。 我之所以選擇哲學系,乃是幼稚地想向父親挑戰:你到德國讀哲學,我至少也可以遠赴雲南昆明去讀哲學,探索人生深奧的意義。下定決心後,從此全心准備讀哲學系,連我最敬佩的孟志蓀老師勸我讀中文系,我都不聽,還力陳淺見哩。
我記得我們准備聯考,也和現在的考生一樣辛苦。 南開中學裡有很多學生更辛苦,因爲戰時他們的家不在四川、重慶,隻能以校爲家,所以學校的自脩室每天開放到晚上九點,願意的學生可以留校讀書,直到聯考結束。不過不許點燈,因爲怕火災。雖如此,大家還是喜歡去學校讀書。 我家就在沙坪壩,但我也到學校唸書。 當年聯考也是七月,重慶是三大「火爐」之一,夏天極酷熱。 我記得鐵椅椅背都曬得燙人,可是我們還是坐在那椅子上拼命讀,有時坐著還想打瞌睡。 靠著英文和國文遮補了奇慘的數學分數(隻有四十八分),我考上第二志願國立武漢大學哲學系。但第三志願西南聯大外文系竟在發榜後不久,來信通知南開,說我的英文分數高,歡迎我前往就讀。 但是,我當時一知半解,執意「追求真理,思考人生」,決心讀哲學系。 誰知一年後,在武大受朱光潛老師勸告,仍轉入外文系,一生命運似已天定。 終我一生,人生、真理似乎都非我思考能解。
關於南開,使她揚名於世的是校友。 南開著名的校友,自第一屆的梅貽琦(一九○八年)和喻傳鑒(負責校務數十年)以及後期的周恩來、吳大猷、曹禺(萬家寶)、吳納孫(鹿橋)……等,名單可以達「一哩路長」。民國三十八年(1949)國府遷臺時,南開出身的有大使十多人,部長四、五人。近年在自傳中敘述南開中學影響的有,張忠謀和大陸總理溫家寶。 南開大學與西南聯大的校友更多,但這已在我成長教育回憶的「感情範圍」之外。
我認爲在南開中學已滿佰年的曆史中,家長名單似乎更爲精采,幾乎可以自成一本近代史。最早的梁啓超、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胡適、張學良、張自忠、翁文澈、汪精衛等。 抗戰時,在重慶南開,我與馬寅初的小女兒馬仰班同班三年,抗戰時期的名將(大約都在四、五十歲年紀)泰半都有兒女送來,因爲住校,免去他們的後顧之憂。 同學間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別人的家世,因爲大家都差不多。 我至今記得當時與華北名將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比我高一班)在宿舍談文論藝的情形。抗戰勝利後,國共戰爭的轉折點是,原在北平抗共的傅作義於民國三十八年(1949)一月響應共産黨喊出的「停止內戰。和平統一」,後來,我駭然地讀到,他的女兒是勸降者之一。 在我迷戀詩詞、神馳於文學,對政治,除了抗日愛國之外,幾乎是「無知」的。 那些年,原來另一場風暴已經在醞釀了。
20世紀30年代,小學畢業時的齊邦媛(左)與大妹甯媛 。
12、來自雲端的信
在那個寫信是唯一通訊的時代,沙坪壩六年,張大飛成了我最穩定的筆友。
我上初中時,他已開始飛驅逐機。前兩年參加重慶上空驅逐任務,大約曾去我家五、六次。我大妹甯媛已經上南開小學,小妹星媛每天也跟著去「玩」(她把小姐姐的書全背得出來)。那時的我,是家中唯一愛寫信的人。 大飛四哥(在他家中排行)不駐重慶時,每周用淺藍航空信紙寫信來,他的家人一直聯絡不上,他說,我們就是他唯一可報平安的家人了。他寫信如寫家書,我因此萬分感動,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帶出來了,當是多麽可貴的戰時青年成長史!
我們那樣誠摯、純潔地分享的成長經驗,如同兩條永不能交會的並行線。 他的成長是在雲端,在機關槍和高射炮火網中作生死搏鬥;而我卻隻能在地面上逃警報,爲災禍哭泣,或者唱「中國不會亡……」的合唱。 我們兩人也許隻有一點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趕走日本人。
他的生活何等輝煌,而我隻有中學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 初中時,我常抄些國文課本裡感時憂國的文章如《李陵答蘇武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韓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爾衮書)等。漸漸地也寫些課外讀的,女孩子最迷的《冰島漁夫》(Pierre Loti,1850 - 1923," Pecheur dIslande,1886 " )、《簡愛》(Charlotte Bronte,1816 - 1855,"Jane Eyre,1847 "),甚至《葛萊齊拉》(Lamatrine A,1790 - 1869," Grazella,1849 " )這種「多情得要命」的散文詩。
〔注:《葛萊齊拉》,法.拉瑪爾丁著,卓儒譯。法國詩人拉瑪爾丁(Lamartin, Alphonse - Marie - Louis de Prat de,1790 - 1869)被認爲是法國浪漫詩人之始祖。他 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詩集《和聲集》("Les Harmonies Poetiques,1830 ")中有注曰: 在教堂廊柱的陰影中,見柱上懸蕾一幅童女出殯的圖畫,棺旁盛開著佰闔花。—— 此書爲一散文詩體小說,吟詠一個旅行至意大利那不勒斯海灣的十八歲法國青年與 漁夫十六歲孫女之愛情,女孩因他離去,憂傷而死,中譯全書二佰頁。中譯大約是 譯者選譯,應是抗戰前民國十九年(1930)左右出版,初讀版本全無記憶。到臺灣 後,畫家陳其茂(1926 - 2005)將所藏臺灣版本贈我。全書無序、無後記,版權頁 載明,臺北新興書局出版,民國四十四年(1955)。〕
他似乎都很有興趣地與我討論,但每封信結尾都說要注意身體,不要讓媽媽操心之類的訓勉。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經佰戰,信中內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爲拓寬。凡是校內一切有意義的活動,周會的名人演講,我辦的牆報,寄前線戰士慰勞信,爲轟炸後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動……等,他都很有興趣。 有時,我也寄一、兩本「時與潮書店」的好書給他。 這些信,他說,是他唯一的家書,最大的安慰。漸漸地,他寫了更多關於《聖經》的話,並且很欣賞我抄寄給他孟老師詩選、詞選的課本,他說這是他靈魂又一重安慰(多年來,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談靈魂的人)。
他幾乎和我平步脩完孟志蓀老師的詩、詞選。 他當然喜歡蘇東坡和辛棄疾,說那種豪邁是男兒所當有。也同意秦少遊的《踏莎行》結語:「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潇湘去。」有大氣魄,但是對於我很欣賞皇甫松《夢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卻不以爲然。說我年紀輕輕,怎麽喜歡這麽蒼涼的境界!
他的信,從寄到湖南的第一封寫他入伍訓練的磨礪,到他由美回國選入飛虎隊(The Flying Tigers),常常附有照片,從穿著棉軍服疾行軍,到站在鲨魚嘴飛虎戰鬥機前穿飛行裝的各種照片。七、八年來,也累積了不少。
在戰火中他已成長,開始他豐實的一生(如果那能稱爲「一生」),這一切因爲他被挑選參加了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1893 - 1958)的飛虎隊,與美國志願軍並肩作戰。 一九四一年,在雲南的基地,他遇到了美國的隨軍牧師。多年來,他陷於宗教與作戰之間的心理沖突,在與這位長老會牧師的談話中得到了一些紓解;到美國受訓時,與基地隨軍牧師朝夕相見。他們認爲,保衛家鄉,是正義之戰;減少民間無辜的傷亡,是軍人天職。這給了他一條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殺伐與救贖間求取一些心靈的平安。
漸漸地,他不多寫戰爭的事,開始說,打完仗後要去當隨軍牧師。但是,仗要先好好打,「絕不能讓日本鬼子打贏」。他的語氣中全是英雄氣概,充滿了張校長演講勉勵我們「中國不亡,有我!」的氣概。
陳納德和中國空軍的關係,似乎隻能說是一個緣分。他是在美國空軍一次競技小組的飛行特技表演時,受到中國空軍代表觀禮的毛邦初注意。 一九三七年,陳納德已經四十五歲了,沒有功成名就,因病退役,五月底接受了中國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宋美齡顧問之聘,乘輪船在中日戰爭爆發前一個月抵達上海。
他在中國最艱困的時候,幫助訓練初創的空軍。他所招募的美國志願隊,由昆明泥濘的機場迎戰,出擊日軍,成爲舉世聞名的「飛虎隊」。但是,飛機前艙漆的是張開大嘴的鲨魚頭,他們以少擊多打下了數倍的日機,減少了許多中國軍民的傷亡。在抗戰中,成爲家喻戶曉的神奇故事。有人稱他是冒險家,但是他講究戰略,訓練嚴格,與戰鬥員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術升空驅敵。
兩年後,他回美國度假。坐在家中溫暖的壁爐前,竟不禁想著中國戰場上那些燃燒的城市,以及中國飛行員所駕駛的老式戰鬥機從空中掉下來的情景。看到滿桌精美的食物時,想到中國農民和他們可憐的餓口之糧,他開始和家鄉過著幸福日子的人話不投機了。兩個月後,他回到中國,得到蔣夫人和中國空軍全力的信托,加緊訓練年輕的中國飛行員,增強戰備。
珍珠港受突襲後,志願隊正式編人美國陸軍航空隊。 陳納德於民國卅一年(1942)三月被任命爲駐華第十四航空隊指揮官,受蔣委員長領導,總部設在昆明,支持緬甸的英美盟軍,主要戰場在保衛西南各省。
張大飛於民國廿六年(1937)底投軍,入伍訓練結束,以優良成績選入空軍官校十二期,畢業後即投入重慶領空保衛戰,表現甚好,被選爲第一批赴美受訓的中國空軍飛行員。民國卅一年(1942)夏天,他由美國科羅拉多州受訓回國,與十四航空隊組成中美混合大隊,機頭上仍然漆著鲨魚嘴,報紙仍舊稱他們爲飛虎隊。
他到沙坪壩我家,媽媽說美國夥食好,他更壯了,也似乎還長高了一些。 新晉階中尉的制服,領上飛鷹、袖上兩條線,走路真是有精神! 此次告別,他即往昆明報到。
由報紙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隊幾乎每戰必贏,那時地面上的國軍陷入苦戰,湖南、廣西幾全淪陷,空軍是唯一令我們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細細用俊秀的字寫在淺藍色航空信紙上的信,裝在淺藍的信封裡,信封上寫著奇奇怪怪的地名:雲南驛,個舊,蒙自……,沿著滇緬鐵路往緬甸伸展。 他信上說,從街的這一頭可以看見那一端,小鋪子裡有玻璃罐子,裝著我大妹四歲時在逃難路上最愛喫的糖球。 飛行員休假時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亞……」從此沒人強迫他喝,更勸不動他去跳舞。 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時行樂,實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讀《聖經》,看書報,給慧解人意的小友寫家書比「行樂」快樂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訴我:
前天升空作戰搜索敵迹,正前方雲縫中,突然出現一架漆了紅太陽的飛機! |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駕駛艙裡那人的臉,一臉的驚恐。他來不及多想,隻知若不先開槍,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墜下飛機中飛行員的臉了。
是的,不論在信上他是如何傾訴他的矛盾、苦惱和思家之情,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裡,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喫過中飯,我帶他穿過中大校園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塊懸空小巖洞。 太陽耀眼,江水清澄,我們坐在那裡說我讀的課外書,說他飛行所見。 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時光靜靜流過,我們未曾一語觸及內心,更未及情愛——他又回到雲南,一去近一年。
民國卅二年(1943)四月,我們正沈浸在畢業、聯考的日子裡。 有一天近黃昏時,我們全都回到樓裡准備晚餐了,一個初中女孩跑上來找到我,說有人在操場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 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麽一年就長這麽大,這麽好看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贊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隻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 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範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撐著我靠近他的胸膛。 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 隻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 雨中,我看到他牛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馳而去。
這一年夏天,我告別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長江遠赴川西。 一九四三春風遠矣。
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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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爾•李•陳納德將軍(Claire Lee Chennault 1893 - 1958)。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