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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幻留形——齊邦媛之的沈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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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用詩之真理書寫之文本。
 

一部反映中國近代苦難的家族記憶史
一部過渡新舊時代沖突的女性奮鬥史
一部臺灣文學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紀

 
巨流河 
位於中國東北地區,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被稱爲遼甯百姓的「母親河」。
南濱渤海與黃海,西南與內蒙內陸河、河北海灤河流域相鄰,北與松花江流域相連。
這條河古代稱句驪河,現在稱遼河,清代稱巨流河。

  影響中國命運的「巨流河之役」,發生在民國十四年,當地淳樸佰姓們仍沿用著清代巨流河之名。
  本書的記述,從長城外的「巨流河」開始,到臺灣南端恒春的「啞口海」結束。。。 
  作者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民國初年的留德熱血青年,九一八事變前的東北維新派,畢生憾恨圍繞著巨流河功敗垂成的一戰, 渡不過的巨流像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困凍於此,從此開始了東北終至波及整個中國的近代苦難。

  作者的一生,正是整個二十世紀顛沛流離的縮影。
  本書嘔心瀝血四年完成,作者以邃密通透、深情至性、字字珠璣的筆力,記述縱貫佰年、橫跨兩岸的大時代故事。
  獻給──所有爲國家獻身的人。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1924年2月19日~ )。

 

巨流三意象  
  巨流河,中國東北遼河,清朝的河名,齊邦媛遙想的原鄉  
  巨流河,一場關鍵戰役發生地,齊家就此開始流亡,命運重大轉折  
  巨流河,縱貫佰年的時代故事,齊邦媛的生命流域,亦是近代中國的歷史長

齊邦媛《巨流河》手跡。
 
  巨流河》,選擇在二○○九年七月七日這個特別之日子在臺灣初版,誌念史稱之「七七事變」,對日抗戰紀念日,意味著中國近代苦難之開端。齊邦媛先生以漂流之生命爲圓心,擴及曆史傷痕、家族遷徒、風雨臺灣,完成一部氣勢磅礡之敘事文學,以汪洋閎肆兼具深情綿密之筆,見證血淚苦難之二十世紀。此書已在中國內地出版了簡體字本,讓更多讀者瞭解了一九四九年以後之臺灣。
  瞭解,不一定看見;看見,不一定知道
  《巨流河》一書,作者從其父親齊世英郭松齡舉兵、兵敗流亡起,由渡不過的「巨流河」啟始展開作者一生之序幕,兩代人歷經「北伐」,日本侵略東北中國,八年抗戰,各自隨著無可奈何之歷史洪流,奮力勇敢努力之書寫生命那章節。書之前段,看見了齊世英張大飛朱光潛吳雨僧等人磊落的瀟灑身影,後半段,看見了一個傳統女性之人生最大可能和光彩。齊邦媛先生閱讀、精進、努力,「相夫教子」之外,對於人生所打開之窗戶,恪盡本分但不失文人風骨。
  閱讀與背誦傑出英詩作家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之《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1818)》這首詩,真實乃為不易之事。上世紀抗日戰火紛飛之際,作為女學生之齊邦媛,在其恩師朱光潛之帶領下,吟誦著這首沈鬱之詩文,迎向戰爭帶來之流離和悲愴。60 多年來,年逾 80 之齊邦媛前半生長於大陸,戰亂頻仍所見困苦,後半生活在寶島,魂有歸屬安甯立業。屆時,其將這心情一筆一劃寫入其自傳《巨流河》中,回首著其埋藏著巨大悲傷之 20 世紀。
  嗣後,齊邦媛在接受《瞭望東方週刊》記者劉芳之採訪時,語重心長地說道:「我書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幾乎全爲國奉獻一生,絕非失敗者。我用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寫他們,下筆時如此悲傷,卻也如此愉悅。」「這裡,我們對坐悲歎的世界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爲草泥。」(劉芳:《齊邦媛:我用詩的真理寫他們》)。
  隻惜簡體字本與原版頗有刪節,這亦無奈。有機會,當然閱讀原版原味為最佳。這本為選擇閱讀版本之基本要義,但道理有時也不盡然。
  然而,對於這些承載著曆史啲、厚重啲文本,相信會有人對之發生興趣,吾將盡力予以返璞,竊以為。
  真所謂,道光箋影,詩幻留形。
 
2008年12月31日,齊邦媛和她的小兒子羅思平坐在啞口海畔的礁石上。
 
 

目錄

第 一 章 歌聲中的故鄉
第 二 章 血淚流離——八年抗戰
第 三 章 「中國不亡,有我!」——南開中學
第 四 章 三江匯流處——大學生涯
第 五 章 勝利——虛空,一切的虛空
第 六 章 風雨臺灣
第 七 章 心靈的後裔
第 八 章 開拓與改革的七○年代
第 九 章 臺大文學院的迴廊
第 十 章 臺灣、文學、我們
第十一章 印證今生──從巨流河到啞口海

自序

 

    書前

  「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遼寧佰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於臺灣南端,是鵝鑾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說洶湧海浪衝擊到此,聲消音滅。

  這本書寫的是一個並未遠去的時代,關於兩代人從「巨流河」落到「啞口海」的故事。

  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猶太人寫他們悲傷的故事,至今已數佰本。日本人因為自己的侵略行為惹來了兩枚原子彈,也寫個不休。中國人自二十世紀開始即苦難交纏,八年抗日戰爭中,數佰萬人殉國,數仟萬人流離失所。一九四九年中共取得政權,正面抗日的國民黨軍民,僥倖生存在大陸的必須否定過去一切。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漸漸將全被湮沒與遺忘了。

  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

  一九四七年我大學畢業,在上海收到一張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臺灣大學臨時聘書」,來外文系任助教。當時原以為是一個可以繼續讀書的工作,因在海外而添了些許魅力。兩年後,風雲變色。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底,我父親由重慶乘最後一班飛機來到臺灣的情景令我驚駭莫名;一直相信「有中國就有我」的他,挫敗、憔悴,坐在我們那用甘蔗板隔間的鐵路宿舍,一言不發,不久即因肺炎送往醫院。在家人、師生眼中,他一直是穩若泰山的大巖石,如今巨巖崩塌,墜落,漂流,我五十一歲的父親從「巨流河」被沖到「啞口海」。

  六十年來,我沈迷於讀書,教書,寫評論文章爲他人作品鼓掌打氣,卻幾乎無一字一句寫我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事。牠們是比個人生命更龐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願將牠們切割成零星片段,挂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須傾全心之虔敬才配作此大敘述--郭松齡在東北家鄉爲厚植國力反抗軍閥的兵諫行動;抗日戰爭初起,二十九軍浴血守華北,犧牲之壯烈;南京大屠殺,國都化爲鬼蜮的悲痛;保衛大武漢時,民心覺醒,誓做決不投降的中國人之慷慨激昂;奪回臺兒莊的激勵;萬衆一心,一步步攀登跋涉湘桂路、川黔路奔往重慶,絕處求生的盼望;漫長歲月中,天上地下,在四川、滇緬路上誓死守土的英勇戰士的容顔,堅毅如在眼前;那一張張呼喊同胞、凝聚人心的戰報、文告、號外,在我心中依然墨迹淋漓未幹。那是一個我引以爲榮,真正存在過的,最有骨氣的中國!

  半世紀以來,我曾在世界各地的戰爭紀念館低回流連,尋求他們以身殉國的意義;珍珠港海水下依然保留著當年的沈船,愛丁堡巨巖上鐵鑄的陣亡者名單,正門口隻寫著:Lestye Forget!(勿忘!)——是怎樣的民族才能忘記這樣的曆史呢?

  爲了長期抗戰,在大火焚燒之中奔往重慶那些人刻骨銘心的國仇家恨,那些在極端悲憤中爲守護尊嚴而殉身的人;來臺初期,單純潔淨地爲建設臺灣而獻身、劄根,不計個人榮辱的人。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身影與聲音伴隨我由青壯,中年,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幾乎已經太遲的時候。我驚覺,不能不說出故事就離開。

  父母已逝,哥哥與小妹早已移居海外,在臺灣隻剩下我與甯妹二人,這些年中,總有相依爲命之感。隻有她深切了解,此書未寫我將死不瞑目。今年開春,爲了慶賀我書寫將成,她開車帶我上大屯山主峰,左望淡水海灣,右眺臺北四周群山。人生至此,何等開闊!

  而我的丈夫裕昌,如果不是被病情困住,他對我們共同走過的那些艱難那些苦楚,該有多少感慨!願我們的三個兒子,能分享我完成此書時的快樂

書緣

  完成,首先要感謝學術翻譯名家、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所長單德興先生的信心與堅持。多年前,他計劃做一系列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在臺灣發展的訪談,邀我參加。我認爲自己並不知全貌,可談較少。他再度找我時,我說半生想談的多是來臺灣以前的事。過去十多年,我每遇見單先生都催促他早日完成《格理弗遊記》的學術中譯,此書也隻有他的學術和嚴謹態度可以翔實譯出完整原著。單先生雖然不是我的學生,想不到卻由他來督促我做一己生命的整理了。他認爲治學和人生原是不可分的,又再度熱誠邀訪。

  二○○二年十月開始,原擬訪問我談女性處境的趙綺娜教授亦參加訪談,共訪談十七次,由我童年談起,本書第一二章保留了最早談話的部分內容與架構。但是訪談進行約三個月後,德興的母親因重病住進新竹馬偕醫院加護病房,一週後我的丈夫病倒,送臺大醫院加護病房。自此後,每次訪談結束,德興即匆匆開車回新竹,我也奔往醫院。由於思緒渙散,我已無法做訪談所需之資料准備,也無暇思考大綱與內容。所談多是臨時記憶,主題不斷隨記憶而轉移,口語也嫌散漫,常不知所雲。不久,德興帶來張書瑋小姐根據錄音帶所忠實整理的口述記錄稿,簡直慘不忍睹。

  接下來一年,我挾著這數佰頁記錄稿奔走在醫院、家庭甚至到美國「萬哩就養」半年的生活裡。晨昏獨坐時,我試著將散漫口語改成通順可讀的文字,但每試必精疲力竭;大至時光布局,小至思考幽微之處,口述常不能述及佰分之一。我幾度罷筆,甚至失去信心,內心開始逃避,不敢去觸動牠,但牠卻分分秒秒懸在我的心中,不容我安歇

  直到二○○五年,我找到了這間山巒間的書房,終於定下心來,勇敢地從改寫到重寫。在這漫長的五年間,德興從訪談者成爲真心關切的朋友,不時安慰我,鼓勵我,並且動用一切人力支援我。他是點燃火炬的人,也是陪跑者。世間有這樣無法回報的友情,隻能用德興虔信的佛教說法,是緣分。但緣分二字之外,我仍有太多的感謝。

  當我下定決心重寫,拿出紙和筆時,一生思考的方式也回來了。提綱挈領地寫出一二章,此時我已年滿八十。第二次因病被送進醫院,出院後對自己繼續寫下去的信心更少。這時,接到李惠綿的電話,說她的新書《用手走路的人》要出版了

  惠綿我「錯過了卻跑不了」的學生。她念研究所時原應上我的「高級英文」課,因需做重大的脊椎側彎矯正手術而錯過了。第二年她回校上課,換我遭遇車禍一年未能回到教室。但她常常隨原來那班同學,駛著輪椅到醫院看我,甚至爬上三層樓梯到家裡看我。我不能行走將近一年,深知她的苦,有一天我說不知將來還能不能穿我一生唯一的那雙紅色高跟鞋,她回去後,將她那篇有名的《鞋》寄來給我。對於她,我有一份患難相知的深情;她奮鬥不懈,終能獲得學位、留校任教,如今已是中國戲劇表演理論專家,我甚感欣慰。

  二○○六年一月,惠綿和趙國瑞老師邀我參加一場春宴,在座的有柯慶明、張淑香、黃照美、魏可風和簡媜。我帶了新成初稿第一二章給慶明和惠綿各一份,慶明自二十多歲起即是我最樂觀、最具建設性的傾聽者(後來,他竟然也是我丈夫回憶鐵路生涯的最佳聽衆,我們戲稱他是文學院鐵路電化專家)。他們對我不用電腦純手工寫出的三十多頁文稿感到驚喜,惠綿說,她要幫我整理口述記錄的全部大綱,要幫助我繼續寫下去……。

  在這場春酒之後十天左右,簡媜的一封信好像從天上掉下來,到了我的書房。她說看了我的初稿,聽惠綿提到我正在孤軍奮戰,「需兵力支援,若您不棄,我很願效棉薄之力,讓這書早日完成。」這樣誠意的信由簡媜這樣的人寫來,隻能說是天兵天將降臨。收到她的信,我在屋裡走過來踱過去,不知如何能壓得住迸發的歡呼。

  自從那年我將臺大文學獎頒給哲學系一年級的簡媜,這些年來,我相當注意地看著她一本一本書地展現創作才華,以歡愉的想像力寫出令人驚異的散文,她已是年輕一輩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她那瘦削的身材和由哲學轉入文學的經曆,總令我想到自己二十歲的心情。

  我一直希望有中文系的人看我的初稿,惠綿與簡媜伸出強壯的援手,成爲我的超級志願軍。從此,她們聯手用了許多心思,以各種語氣催促我寫下去;硬的不行,軟的沒用,逼重了怕我高齡難捱,輕了怕我逃避拖延……。表面上打哈哈,語氣裡全是焦急。漸漸地,她們由援軍升爲督軍。這一年暑假,簡媜突然全家作美國之行,她仍然不卸下督軍的威權,從科羅拉多州海拔三仟公尺的大山大水裡寫信回臺北給我報平安,敘新景,居然加上一句「您大學畢業了沒?」--她走的時候,我仍徘徊在第五章抗戰勝利與學潮的困苦中。

  我怎麼才能說得盡對結成書緣的朋友的感謝!黃碧儀小姐四年來將我的手稿輸入電腦,容忍我不停地增補、刪減,看她列印稿上的記錄,第一章竟有「第八次脩改」的小字。碧儀事實上是我的第一位讀者,在我最困頓的時候,曾寄給我教會小冊《呼求主名》,助我前行至今

  我很幸運在桃園的長庚養生村,建立了今生最後的書房。月升有時,日落有時,在此身心得以舒展安放。四年之間,我在高軒明窗前與我的紙筆化爲一體,俯仰自適。感謝王永慶先生爲紀念他的父母而建此村,允許建築師規畫寬敞的空間,派遣了認真關懷的服務人員,他們敬業愉快的態度,和山上日漸茂密的樹木一樣,充滿了活力。

  離開臺北的時候,診治我二十年的江啓輝醫師推薦蔡熒煌醫師給我,不僅使我能活著完成心願,也肯傾聽我談自己獨特的生死觀,給我真正的安全感。

  我將此書交給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也是一種書緣。一九九九年,林蔭庭和許耀雲到筆會看我,希望我動手寫自己的書,交由她們出版。蔭庭是我外文系的學生,是少數聽我說過平生大願的人。高希均先生、王力行女士多次來訪,對這本書盛情期待,許耀雲總編輯、項秋萍主編和他們充滿活力的工作人員無不全力以赴。負責封面設計的張治倫先生,看了我構想中的色彩和景象--在炮火中重慶市民的戰栗,立刻說:我知道,這是血的顔色,也是莊嚴的顔色。

  衆多書緣彙聚,就這樣,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覺已近油盡燈枯,我由第一章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後一章《驗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如我教書時常講的 the  cycle。是的,the  cycle,書寫前我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返鄉之旅,從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回到他灣,寫下這一生的故事。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將化成灰燼,留下這本書,爲來自「巨流河」的兩代人做個見證。

                                                                                                                 齊邦媛

二〇〇九年六月  

臺灣桃園  

 
 

 

 



故鄉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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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賜予人一顆忍耐的心。
 

  " Sing the anger of a man歌唱人類的憤怒) ",此為古希臘詩人荷馬Homer,800BC - 600BC )的敘事史詩《伊利亞特》(" Iliad ")中之起首。

  

  你懂我的痛嗎?

  臺灣翻譯家、文學家齊邦媛先生將其內心最深之情緒傾述出來,耗費了其巨大之精力。

  桃園長庚養生村那扇落地窗外,墨色之山丘,舒緩貼在天際,日升月落仿佛近在咫尺。

  在這裡,我可以完全有尊嚴地活著」,在這所臺灣醫療設施不錯之養老院裡,其每日「三點一線」、獨來獨往於書間、餐廳、花園間,歷經四載一筆一劃地完成了其之自傳——《巨流河》。

  巨流河》一書,記述著從長城外的那「巨流河」開始,到臺南恒春之「啞口海」結束作者之一生坎坷,正是整個二十世紀顛沛流離之縮影。

  在《巨流河》一書之腰封上,赫然印著這麼一句話:「讀了這本書,你終於明白,我們爲什麽需要知識分子。

 

齊邦媛先生在書房裡。

  其實,諸多謎底皆可於《巨流河》中得以找到。因爲在齊邦媛先生那裡,一份「聘書」,使其離開家鄉,來到這飄零之小島。作者在書中引用了抗日名將、「黃埔一期孫元良1904 - 2007)對抗戰中「民衆工作」之檢討,寫道:「我們(抗戰初起時)實行焦土抗戰,鼓勵撤退疏散,然而對忠義的同胞沒有作妥善的安置,對流離失所的難民沒有稍加援手,任其亂跑亂竄,自生自滅,這也許是我們在大陸失卻民心的開始吧!」這便明白無誤地詮釋了國民黨必然「兵敗」之緣由。其又寫道:「我們同學佰分之八十都迷共産黨,越是知識分子越是迷。」其作為「革命者」之父親齊世英曾告訴齊邦媛,說:「過度的允諾都是有問題的,過度的熱情也是有問題的。」(齊邦媛:《巨流河》

  其實,知識分子最為天真,最容易受騙上當了。待其醒悟過來,卻已爲時晚矣。此時,亦由不得自己矣。

  受其父親影響之齊邦媛先生,對政治有著極深之思考。其在臺大外文系教學中,她首先將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 - 1950)之《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9 ")、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 - 1962)之《美麗新世界》(" Brave New World,1932 ")等反獨裁作品引入課堂,要求學生閱讀。曾聽於齊邦媛先生講英文課之臺灣政治大學教授陳芳明,多年後這樣回憶道:「我對言論自由的向往,對思想解放的期待,都在齊老師的文學解釋中獲得依靠。

  齊邦媛先生在《巨流河》中,指出:「不擇手段隻達目的的革命所遺留下的社會、文化問題需要更多的理性,才能彌補。」並表示,其從中國大陸東北到臺灣,一生學文學、教文學,最重視人類之痛苦問題。其乃從最深沈之斷裂中,書寫其自己之一生,希望讀者也能從文學中感受到平靜和救贖。20121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記者李菁專訪時,說:「我希望中國的讀書人,無論你讀什麽,能早日養成自己的興趣,一生內心有些倚靠,日久産生沈穩的判斷力。」(李箐:《齊邦媛:「巨流河和啞口海,存在於我生命的兩端」》

  記得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Aristotle,384BC - 322BC )曾在《詩學" Poetics "中,有語:「詩比曆史更加真實。」。齊邦媛說:「我書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幾乎全爲國奉獻一生,絕非失敗者。我用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寫他們,下筆時如此悲傷,卻也如此愉悅」(劉芳:《齊邦媛:我用詩的真理寫他們》)。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的時候,每個人心中想的是自己家鄉的永定河、黃河、漢水、淮河、贛江、湘江、桂江、宜江,說不盡的美好江河,「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

  我的一家,永遠未能還鄉。

    ——齊邦媛:《巨流河》

  多麼感人之文字呀!讀之不免淒然淚下。

  吾看到昔日之齊邦媛於《巨流河》內寫下如此之文字:

  我的一家,永遠未能還鄉。
  「二次大戰的那些法國人、德國人、捷克人等到戰爭後,終於回了老家。可我們回不去了。
  「我們是回不去了,埋在這裡很好。

  有人說,時間為謊言之最大敵人。

  而《巨流河》「楔子」中短短那數佰個文字,宛如揮刀奮斫所當無不披靡矣!

  然而,竊以為,就這麼一句「我的一家,永遠未能還鄉。」給作品定下了基調。讓人讀出了作者之歷史使命感。

  命運賜予人一顆忍耐的心。」(Fate gave people a patients heart. )這亦為《伊利亞特》中之一行詩。

  生活在給予人們挫折之同時,亦就賜予了人們堅強和希望,讓人們也就有了另一種生活之閱曆與感悟。

  今日,「故鄉為什麽樣子?齊邦媛先生在向你叩問著。。。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1924年2月19日~ )。

 

 齊邦媛先生簡介:

  Chi,Pang - yuan
  一九四七年來臺灣。
  一九六八年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研究,
  一九六九年出任中興大學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
  一九八八年從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任內退休,受聘為臺大榮譽教授。
  曾任美國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訪問教授,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
  教學、著作,論述嚴謹;
  編選、翻譯、出版文學評論多種,
  對引介西方文學到臺灣,
  將臺灣代表性文學作品英譯推介至西方世界
 

 

 

  
 

巨流河楔子

  二十世紀來臨的前一年,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國東北遼河流域相距二十里的鄉村。

   他們所繼承的豐饒大草原,本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豪邁牧者的原鄉,但是兩仟年的中國史,幾乎全是這大草原的征戰史。自漢唐盛世,成就了多少漢族英雄人物;而蒙古人和滿族人,也曾策馬中原,建立了前後四佰多年的元、清兩朝。

   齊家是自山西太原府來的漢人,定居在遼寧省的鐵嶺縣。我家莊院范家屯距清朝「龍興之地」赫圖阿拉很近,距瀋陽一小時車程。

   我童年在祖母身邊曾聽長輩說,長城脩到鐵嶺就停了;十七世紀,清朝進了北京以後,康熙皇帝下詔不再脩長城。自秦到漢、唐、宋、明,邊患未斷,明末,滿族大軍長驅直入,長城延袤數仟里,何能阻擋?

   到了清末民初,東三省一佰二十三萬平方公哩的大草原已確屬中國版圖,可是內憂外患,國勢日弱,引來接壤數仟哩的俄國邊患和日本的侵略。她土地資源的豐饒,使她成為災難之地,但是大草原上世世代代騎射仟哩的倔強靈魂卻也無人能夠征服。

  我出生在多難的年代,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隻有歌聲中的故鄉。

   幼年聽母親幽怨地唱《蘇武牧羊》(" Su Wu Herds Sheep "),二十年後,到了萬哩外沒有雪地冰天的亞熱帶臺灣,在距南回歸線隻有佰哩的臺中,她竟然在我兒子搖籃旁唱:「……蘇武牧羊北海邊……」。

   我說:「媽,你可不可以唱點別的?」

   她有時就唱《孟姜女》(" Mengjiangnu ")。她說自從十九歲嫁到齊家,一個月後丈夫出去讀書,隻曾在暑假中回家幾次,回國後參加革命,放逐流亡,不能還鄉。她守著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幾乎無望的等待。直到三十歲她才出了山海關,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終得一家團聚。

  從此,隨夫越走越遠離家鄉。除了《蘇武牧羊》,她從沒有唱過一首真正的搖籃曲。

  我生長到二十歲之前,曾從遼河到長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戰八年,我的故鄉仍在歌聲裡。

   從東、西、南、北各省戰區來的人,奔往戰時首都重慶,顛沛流離在泥濘道上,砲火炸彈之下,都在唱,「萬哩長城萬哩長,長城外面是故鄉……」故鄉是什麼樣子呢?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的時候,每個人心中想的是自己家鄉的永定河、黃河、漢水、淮河、贛江、湘江、桂江、宜江,說不盡的美好江河,「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

  我的一家,永遠未能還鄉。

 

惟一的全家福,抗戰勝利後在北平。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
小妹齊星媛。後排左起:大妹齊甯媛,哥哥齊振一,齊邦媛。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牧草中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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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二十世紀來臨的前一年,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國東北遼河流域相距二十里的鄉村

                     ——齊邦媛:《巨流河》

  
面對「京都屏障,長城鎖匙」,人們總會帶著工具般之目光來觀察世界,幾乎所有之「」與「他物」之互動,皆逃不出此框框。猶若每當移動椅子好讓自己坐下時,或提起盃子將水送到口中那刻,桌椅及口盃便已成為了服侍「」之工具。

  其實,將「他物」視作為工具之傾向,不隻在人類實踐活動中呈顯,而其早於觀察、認識「他物」時,就出現了。「他物」卻不是個單純,之被動角色:「他物」為「」所認識時,不得不屈從於我之詮釋;當「他物」於「」面前呈現時,「」亦貌似無可選擇地為之牽扯,不得不接受這個以工具姿態呈現之世界。

  以故,「」心與「他物」落入永不輪迴之對峙中,物失其性,「」心亦如牧羊般終日遭到役使,輕不著地。

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Kitaro Nishida,1870 -1945

  此為一位佛教禪者、日本京都學派」創始者西田幾多郎名著《善的研究》("A Study of Good,1911 ")之精要。

  倘若長城真成為「固若金湯」之屏障,那麼,國人往昔遭受各國列強之凌虐而流離失所,豈不為「天方夜譚」乎?

  竊以為,隻有經曆過的,才能體會到。

  賢德女子齊邦媛先生在其自傳——《巨流河》中,透過其個人之遭遇,更觸及了現代中國種種不得已之轉折:作者之母親,比那個時代之普通女人更爲不幸。因爲嫁了知識分子丈夫,成爲「長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她守著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幾乎無望的等待」——盡管丈夫與其有著不同之生活軌迹,「無共同語言訴說天淵之別的人生經驗」,隻得「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隻有歌聲中的故鄉。」然而,作者寫道:「我的故鄉在歌聲裡」,「在我記憶中,在家鄉的母親,不是垂手站在桌邊伺候祖父母喫飯,就是在牧草中哭著」。那「渡不完的巨流河」,「永遠未能還鄉」。

  巨流河」,一條自然之河,讀之,卻令人心酸,淒涼。可還欲返鄉,或許更為淒慘矣。

  難怪著名文學評論家、哥倫比亞大學王德威教授寫道:「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誠然,「巨流河」所涵蓋的那個時代,實在說來,真是「歡樂苦短,憂愁實多」。而如此經歷更為傳奇者,世上亦大有人在矣!隻是,在齊邦媛先生筆下那人與事,與其以「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描述之風格有關,讓人為之莞爾動容。

  當人們在紅塵迷途中彷徨往複,不知前路在何方時,你可知,還有一盞心燈一直在照亮著你嚒?

  這輩子,或許人一出生,命運Destiny)就早已注定,但人之靈魂Soul)卻時刻在抗爭,其不甘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渡過此生。或許,終其一生,始終在困惑,一直在尋找,「我是誰?」「我從何而來?」「我們爲什麽而活著?

在通往日本佛教世界地位極高、京都名剎之一——南禪寺,有條小徑——哲學之道

小徑和水渠兩旁,關雪櫻延綿不斷,昔日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經常在此思考、散步。

  佛教禪者、日本京都學派」創始者西田幾多郎有句「俳句」說得好:

  人は人吾はわれ也とにかくに吾行く道を吾は行くなり
  人是人,我是我;然而我有我要走的道路

  磋乎!

  每一次靈魂之梳理,都是一次痛苦之陣痛與掙紮。 
  每一次靈魂之蛻變,亦是一個溫暖幸福之開始,也是打開良善之門那機緣。 
  吾相信,每份緣起,在冥冥中都會有善我力量在感召。

  詩偈有雲:

《雾渐渐散的时候》

  那些離開了喧鬧的盛肆
  在寒夜裡帶著單薄行李的
  與孤獨在思想小道上踽踽獨行的人
  在這條路上,海德格爾曾經思考過存在
  西田幾多郎曾經寫過有關美和善的俳句
  那條狹窄而落英繽紛的哲學之路上
  一個個固執的背影 ,漸行漸遠
  夜幕漸漸降臨,故鄉春風如故 
  而「一上船就是一生」的人們
  曾經歡笑高歌過的舞臺  
  
散場後,隻留下的是  
  宗教徒聖潔的寂寞
  以及與風同在那  
  牧草中的哭聲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衆多書緣彙聚,就這樣,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覺已近油盡燈枯,我由第一章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後一章《驗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如我教書時常講的 the  cycle。是的,the  cycle,書寫前我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返鄉之旅,從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回到臺灣,寫下這一生的故事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一章

 

歌聲中的故鄉

 

 

 

    1、生命之初   

   生於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在家鄉遼寧,這時經常是攝氏零下二、三十甚至四十度的天氣。
  
我母親在懷孕期間生病,所以我是個先天不足的嬰兒。出生後體弱多病,快滿周歲時,有一天發燒,高燒不退,氣若游絲,馬上就要斷氣的樣子。我母親坐在東北引用灶火餘溫的炕上,抱著我不肯放。一位來家裡過節的親戚對她說:
  「這個ㄚ頭已經死了,差不多沒氣了,你抱著她幹什麼?把她放開吧!」
  
我母親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時已過了午夜,我祖母說:
  「好,叫一個長工,騎馬到鎮上,找個能騎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這ㄚ頭的命?」
  
這個長工到了大概是十華哩外的鎮上,居然找到一位醫生,能騎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們村莊裡來。他進了莊院,我這條命就揀回來了。
  
母親抱著不肯鬆手的死孩子,變成一個活孩子,一生充滿了生命力

  在那個時代,初生嬰兒的死亡率據統計是佰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樣的生命很像風中的一盞小油燈,母親的呵護,還有命中這些「貴人」圍成燈罩似地為牠擋風,使牠不致熄滅。

  不久,這位醫生又到我們村莊來醫病。母親抱我去看他,說:
  「這孩子是您救回來的,她爸爸在德國唸書,還沒有給她取名字,您給她取個名字,紀念這個緣分吧!」
  這位醫生為我取名「邦媛」,在我生命之初,給了我雙重的祝福。

  我長大後知道此名源出《詩經•君子偕老》: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前幾年有位讀者寄給我一頁影印自宋朝范成大《明湖文集》的文章,居然有一段:
  「齊邦媛,賢德女子……。」
  我竟然與數佰年前的賢德女子同名同姓,何等榮幸又惶恐!
  在新世界的家庭與事業間掙扎奮鬥半生的我,時常想起山村故鄉的那位醫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負他在那個女子命如草芥的時代所給我的慷慨祝福

 

郭松龄倒奉」失敗後的齊世英1899 - 1987 )。

 

    2、鐵嶺齊家  

  的幼年,是個無父的世界。
  兩歲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父親,風雪夜歸,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隔了一天,我祖母、母親帶著哥哥和我,逃到一個比我們村莊還小的小村子親戚家躲了一些時日,因為張作霖的軍隊在搜捕參加郭松齡兵變的齊世英,要把他一家都抓了殺掉。而我在那兒卻每到天黑就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使得她們加倍困苦,又怕連累別人,隻好回家,聽天由命。

  鐵嶺齊家,在十八世紀初由山西徐溝縣(現併入太原市)到奉天(瀋陽)任職文官開始到落戶,到我父親是第八代。莊院位在范家屯西邊的小西山,距離中東鐵路的亂石山站大約五哩,家產約有四百晌(東北話讀作「天)田地(一晌約十畝),在當地算是中等大戶。

  我祖父齊鵬大,共有四兄弟。少年時,他不願在鄉下守著家產做「莊稼人」,跑去讀軍校,出身保定老速成學堂。之後在張作霖的奉軍裡由營長作起,又從團長升為旅長,二十多年對張大帥忠心耿耿。
  我父親是他的獨子,留學德國回家,滿腦子救國救民的新思想,竟參加郭松齡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從天津揮兵出山海關到兵敗,隻有一個月。
  那時我祖父駐防河北保定,並不知情,奉軍上下認為張大帥一定會殺我祖父,誰知他居然對部下說,「父一輩,子一輩,不要算那個帳,齊鵬大跟我這麼多年,對我沒有貳心。他兒子混蛋,留洋唸書唸糊塗了,但是不要殺他爸爸。」
  後來我祖父在一次小戰役中受了輕傷,染了風寒而死,去世時隻有五十歲。
  張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壯與義氣,不與日人妥協,在皇姑屯火車上被日人埋伏炸死,結束了傳奇式的軍閥時代,留下東北那麼大的局面;其子張學良繼承名號、權勢及財富,但是沒有智慧和尊嚴,東北自主強盛的希望也永未實現。

  我的祖母張從周是滿族人,十八歲由鄰村嫁來齊家,生了一子兩女。
  祖父從軍之初她隨夫駐防各地,後來因為家產需人照料而回鄉定居。
  祖父母的莊院是祖母獨自撐持的家,由她與我母親,這兩個長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帶著三個幼兒、二十多個長工,春耕秋收過日子。
  我跟著哥哥滿山遍野地跑,去拔小西山的棒槌草、後院的小黃瓜、黑漿果……,冬天到結冰的小河上打滑溜,至今印象清晰。
  祖母是位雍容大度、溫和仁厚的人,對我母親——她獨生子的媳婦,充滿了同情與憐惜。但是在那個時代,她也是由媳婦熬成婆的,她知道哪些規矩不能改變,所以雖然她對媳婦好,絕不找麻煩,對她說話聲音也很柔和,但規矩還是規矩,雖然家裡有許多長工與傭人,但公婆喫飯時,媳婦必須在旁垂手侍立,這是「有地位人家」的樣子。
  祖母對我最為憐惜,命也是她救的,後來我到北平西山療養院,害她流了許多眼淚,至今我仍愧疚地記得。

  爺爺回家是件大事,那年代官威很大,門口站著四個盒子炮(衛兵)。衣食講究很多,稍不合他標準就發脾氣,全家都似屏息活著,直到他返防駐地才敢喘氣。
  我父親說祖父也頗有新思想,但太權威,沒有人敢和他辯論。
  我出生不久,爺爺由駐防地回家,看了一眼炕上的棉被包著個小嬰兒,他威風凜凜地在大廳上坐下說,「把那個貓崽子ㄚ頭給我拿來看看!」不知是什麼原因,那個不必「抱」的不足五斤重的嬰兒竟激發了他強烈的保護天性,他下令「誰也不許欺負我這個孫女!」(尤其是我哥哥,他那壯碩的長孫)那雖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齊家人口少,每個孩子都寶貴,這道軍令使我在家中地位大增。

  祖父在軍中,四十「壽誕」的禮物是一個二十歲嬌弱清秀的侍妾。他移防或者去打仗的時候就把她送回老家。不久,她染肺病死。我祖母很照顧她,把她新生的男孩(取名齊世豪)帶大。這個小叔叔和我同年,常常一起玩,經常受我哥哥和堂哥們的戲弄。
  小叔在我祖母呵護中長大,華北淪入日軍手中後,他高中畢業被徵參軍。有一天穿著日軍制服在一個鄉鎮巷內,被中國的反日地下工作者由背後槍殺。

  祖母寂寞抑鬱一生,獨子十三歲即離家去瀋陽、天津、日本、德國讀書,隻有暑假回來,留學回來又參加革命,從此亡命天涯,一生分離直到她去世。民國廿年(1931 )九一八事變之後,她帶兩個姑姑和小叔到北平去住。她中年後經常臥病在床。我兩位姑姑出嫁後原來很好,大姑姑(大排行稱「四姑)齊鏡寰,曾隨夫石志洪去日本留學,有智慧亦有膽識。民國廿二年(1933 )後,我父親回北方組織領導地下抗日工作那幾年,一直到抗戰勝利之前,她曾多次在北平火車站等地掩護地下工作者出入山海關;每次接送人都說是她的表弟,車站的人熟了,曾問她:
  「你怎麼那麼多表弟?」
  其實心中大約也明白,大家都恨日本人,沒有人點破,而且她常常抱著小孩子,逢年過節不露痕跡地送禮。在臺灣還有幾位「表弟」記得她,非常欽佩感念大姑姑。
  抗日戰起,兩位姑父因曾參加抗日工作,不能留在淪陷區,都與我家一起去大後方,先後病死重慶。兩位姑姑帶著七個孩子留在北平,與我祖母同住,盡了一切孝道。
  祖母因癌症逝世時,隻有六十四歲。
  那是抗戰的第一年,我們在南京淪陷前二十天逃到漢口,稍作喘息,又奔往湖南湘鄉,住了半年,又仟辛萬苦地由湘黔公路跋涉數仟哩到了四川,之後在重慶才輾轉得知,那時祖母已去世一年了。
  我父親終生深感歉憾。

 

南滿鐵道株式會社大連),這裡曾經是日本間諜的主要指揮活動場所 。

 

    3、牧草中的哭聲  

   外祖父裴信丞是漢人,外祖母是蒙古人,住在距我家二十哩外的小鎮新臺子。
  外祖父是位富紳,家裡開了磨坊,田產很多。晚清光緒卅年(1904 ),他陪一位縣督學蔣先生到「范家屯小學」視察,對小西山村來的齊氏兄弟齊世長(世英的二堂哥)和齊世英印象深刻:兩人立志升學,長大了要報效國家。
  那天,在脩身(公民)課上,他們聽見身量瘦小的齊世英問老師,為什麼日本人和俄國人(日俄戰爭,1904 - 1905)在我的家鄉打仗?
  他小時上私塾時,看到南山頭的砲戰,俄國人跑了,日本人得勝,停戰之前日軍曾在我家莊院駐留一兩個月,直到我祖父派人回來。
  幾年後,裴家與蔣家托地方上體面人士來提親;蔣督學的女兒和我二伯父同歲,裴家小姐毓貞與我父親同齡,在容貌上可說都是俊男美女,家世亦門當戶對,雙方家長同意就訂了婚。那時,我父親與二伯父已去瀋陽唸中學,沒有表示意見的機會。
  暑假中,我父隨家中長輩到新臺子鎮去,說想看看裴家莊院種的東北稀有的葡萄樹,就看到我十四歲的母親。
  她對那見過一面的未婚夫印象不錯,覺得比嫁給鄉下丈夫好太多了,大約有一些美夢,想的隻有美好的一面,從此對外面世界也有相當憧憬

  我父親自幼年受二伯父的影響最大。二伯父比他大四歲,充滿了新思想。辛亥革命的消息傳到瀋陽,他就剪了辮子。九歲的弟弟很羨慕,也自己剪了辮子。他跟著哥哥去總督府前參加請願開國會,跪了好幾個鐘頭。初中的時候,因為不滿學校的課程,兩兄弟私自到天津考上英國教會辦的新學書院,之後又赴日求學。
  我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官費,進東京一高,一年後分發到金澤第四高等學校。
  就在十九歲那年暑假,家中召他回去娶媳婦——祖母生病,家中需人持家。
  父親不肯回去,祖父請一位堂叔專程去日本說服他回家,或者是把他捉回家。
  我父親一直到老了還跟我們講,那時若要他結婚,他有幾個條件,第一,不要跪拜、不穿紅衣、臉不蓋紅布,他要騎馬,不坐轎。第二,他要把娶了的媳婦帶到外國,跟他一起讀書。如果答應,他就回來;如果不答應,他就不回來,家裡都答應了。
  等他回家,除了讓他騎馬之外,其他全按老傳統辦。他一個月後就又去日本。

  我母親十九歲嫁到齊家之後,十年間沒有離開過那座莊院有形和無形的門。
  我父親是獨子,傳統中所有媳婦該做的事她都得做;稍有空暇就得裁製衣服、納鞋底、繡鞋面,最舒心的是繡枕頭,自己畫花樣。
  她沒有朋友,沒有所謂社交,每年能回兩次二十哩路外的娘家已感天恩浩蕩了。
  在我記憶中,在家鄉的母親,不是垂手站在桌邊伺候祖父母喫飯,就是在牧草中哭著。
  十年間,我父親曾在暑假回去過四、五次,最多住兩、三個月。
  有一年,我母親懷孕很想喫櫻桃,那時櫻桃隻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在鄉下就有挑擔子的小販,從鎮上到各鄉村兜售。
  有一天小販來到村子口,我那二十一歲的父親就跑到村口去買,沒袋子裝,就用長袍的大襟兜著櫻桃回來。那一兜櫻桃從村口走到莊院,九年中支撐她許多孤寂的歲月。

  這一年,他從日本回家過暑假,說毓貞這名字俗氣,為她改名為純一。

  後來,他從日本直接去了德國,平安家書和照片都是寄給祖父母的,開端寫著「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信尾題我母親的名字,「同此問好」。那時大約不好意思或不敢寫所謂情書私信給妻子,兩個同齡的人在成長過程走著全然不同的路。
  女子留在家鄉,莊院屋子裡是忙不完的家務;竈邊烹煮三餐,過年前擦亮上供的器皿,不斷的節慶準備,洗不盡的鍋、碗,掃不完的塞外風砂……。
  到了十月,看著長工將大白菜、蘿蔔放進地窖,一年又將盡。而那十九歲男子,在廣大的世界,縱情於書籍、思想,參與青年人的社會、活動……,兩個人的路越走越遠,她已無從想像他遨遊的天空如何寬廣深遠,兩人即使要傾訴情愫,已無共同語言訴說天淵之別的人生經驗。

  支持著母親在孤獨等待中活下去的,主要的力量當然是哥哥和我的誕生,好似留下信物或者替身。父親每年暑假回家,第二年春天我哥哥振一出生,再兩年春天生我,三年後我的弟弟振道出生。在人丁稀少的齊家,我們的出生有太大的重要和意義。但是在那個年代,醫藥落後,幼兒的死亡率很高,我弟弟三歲那年在室內跑跳,雙手按上了火爐,帶去瀋陽治燙傷,住在姑姑家被表妹傳染了腦膜炎,十四天後就死了。

  我母親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的事實,哭泣自責,漸漸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
  在傳統社會,一個年輕媳婦「沒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隻有趁黃昏伺候了晚飯後,在夕陽餘光中躲到牧草叢中哭泣。後院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牧草,從春天雪融時的嫩綠到降雪時的蒼茫,庇護著她壓抑的哭聲。
  雪融之後,她還帶著我去一哩路外的祖墳,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墳上痛哭。
  我記得祖墳四周種了松樹,在初春的風中猛烈地搖撼,沿著老墳周圍則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在我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帶回家,祖母說是芍藥花。
  我長大後每次見到芍藥花,總似聽到母親那哀傷壓抑的哭聲。
  牠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種高貴的嬌美,與旁邊的各種野花都不一樣;牠在我日後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許多蔓延的、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母親從祖墳回家後,常呆呆地坐在炕沿,雙眼茫然看著窗外,連祖母喊她有時都聽不見。
  每年清明上墳之後,大地解凍,生出許多蕨草,有一種名叫「曲末菜」,苦澀鮮嫩,村中女子都去小河對岸荒地挖曲末菜,我當然高興跟著。
  到了荒地,看一陣陣人字形的雁群由南方飛回,雁聲淒楚。
  母親常常站起來,癡望許久,等人都走光了才回家。

 

藍天白雲下,人字形的雁群由南方飛回,雁聲淒楚。

 

    4、辭鄉  

  一天早上,我姥爺突然來拜望我祖父母。
  有人到新臺子去,告訴他女兒毓貞前兩天在給公婆煮早飯時,失神落魄,手隨著柴火伸到柴竈裡去,連疼痛都不知道……,她已經失神落魄好久了。而且,還聽南京來人說,我父親與一些時髦的留學生住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有。
  姥爺終於得到我祖父母同意,允許他送我們母子三人去南京與我父團聚。如果父親不收留,他再帶我們回娘家。
  我清晰地記得那年秋天,樹葉子差不多全掉了,高粱地也收割了,兩個長工套上馬車,把我們送往五哩外的火車站,「亂石山站」——那一帶的山石用來供應鋪設中東鐵路所需的石頭。為了上京,我穿了件全家到瀋陽做的,紅底閃藍花棉袍,興奮極了。

  馬車出了村口不久,路旁就是一排排禿山,亂石嶙峋,一棵樹也不長,我就問,「媽,這叫什麼山?」已被我各種問題吵了一早晨的她就說,「這叫『鬼哭狼嚎山』。」這個山名加上我母親的神情,讓我牢牢地記著。

  如今,她去投奔一個已離家多年的丈夫,牽著兩個稚齡兒女,走向數仟哩外一個全然無法想像的大城;在那裡沒有家人,連親戚都沒有,心中的惶惑、畏懼,豈不正如進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絕不願再回到那已度過十年隔絕孤寂的塞外小村裡,過活寡似的生活。
  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寂寞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身的啟發。
  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如同鬼哭狼嚎山,毫無脩飾、強烈地象徵著她那時對南方大城的畏懼,和對自己命運的憂慮。

  我童年最清晰的記憶是姥爺牽著我哥哥,媽媽牽著我從瀋陽上火車。
  火車沒日沒夜地開著,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莊稼地,秋收已許久了,黍梗和高粱稈子都刈割淨了。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風林,看到天邊,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
  姥爺說,明年三月解凍了才能翻耕。

  出了山海關到北平,轉津浦鐵路到南京,火車走了三天兩夜。
  在下關車站,她透過車窗從火車進站濃鬱的白色蒸氣裡,看到月臺上等著的那個英俊自信、雙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正挺拔地站著(直到晚年,他的腰板始終挺直不彎)。
  蒸氣漸散,從車門走下來的則是他十九歲時被迫迎娶的妻子;此時,她腳步遲疑,牽著我的手像榆樹落葉那麼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
  到月臺上,站在她身旁的是兩個穿嶄新棉袍的鄉下孩子。

  姥爺在南京住了十來天,就又坐上火車回關外老家去了。他臨走的時候,我媽媽哭得難分難捨。姥爺和姥娘生了四個兒子才生這個女兒,手心裡捧著長大,如今他要把她留在南方這舉目無親的人海裡了。
  那些年,媽媽常對哥哥和我說,「你們若是不好好讀書,你爸爸就不要我們了。」

  我很小就懂得憂愁,睡覺總不安穩。夜裡有時醒來,聽見隔室爸爸輕聲細語地和媽媽說話。他的聲音溫和沉穩,我就安然入睡。

  我到南京不久就被送到附近小學上一年級。剛從東北鄉下出來,長得瘦小,人又很土,南京話也聽不大懂。第一天上學,隻聽懂老師說:「不許一會兒喝水、一會兒撒尿的。」覺得上學很可怕。好不容易,有幾個朋友,有一個同學對我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塊紅紅綠綠的花橡皮。我在鄉下從來沒有看見過,好高興。過了兩天,他不知道什麼事不高興,把橡皮要回去了,令我非常傷心。
  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塊橡皮,所以我開始旅行時,到世界各地都買漂亮橡皮。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事,是那一年初春雪融的時候,上學必須穿過那條名為「三條巷」的巷子,地上全是泥濘,隻有路邊有兩條乾地可以小心行走。
  我自小好奇,沿路看熱鬧。那天跟哥哥上學,一不小心就踩到泥裡,棉鞋陷在裡面,我哥哥怕遲到就打我,我就大哭。
  這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下,裡面坐著我的父親。他叫司機出來把我的鞋從泥裡拔出來給我穿上,他們就開車走了。晚上回家他說,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務車上學,公務信紙有機關頭銜的,我們也絕不可用。一則須知公私分明,再則小孩子不可以養成炫耀的心理。

  在我第一次挨打(似乎也是僅有的一次)之後,他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告訴六歲的我,這裡不是可以滿山遍野跑的鄉下,城市公園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謊,「我打你是要你記得」。
  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說謊。即使要跟人家說一點善意的謊話,都很有罪過感

 

綠樹古藤掩映下的明城牆——南京下關閱江樓景色。

 

    5、渡不過的巨流河  

  我記憶中,我的父親齊世英一生都是位溫和的君子。
  他說,那實在是他理想的開始,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

  他少年時曾跟祖母到祖父的軍隊駐防地住過,體驗過軍營生活,也看到許多北方的鄉村,深深感到一般國民知識的閉塞,對國家和自己的命運幾乎全然無知,在純樸的美德後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歲到天津上新學書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國式教育,要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在天津,他經常聽到「關裡人」對張作霖奉軍粗魯的嘲笑。新學書院每日如升旗典禮一樣,有讀基督教《聖經》(Biblia ")的早課,雖未強迫學生皈依,卻引領他開始思索心靈問題,人生在世意義為何?

  十八歲考取官費到日本讀書,更進一步認識一個現代化的國家,國民普遍的教養是清潔守法,教育程度高些的講究溫恭的禮節,鼓勵知識的追求,對國家有強烈的效忠思想,所以日本那麼小,卻已成為亞洲強國。

  他進入東京一高預科讀好日文,一年後分發至日本中部面對日本海、十六世紀後有「加賀百萬石」之稱、有精緻藝術文化傳統的金澤第四高等學校(日本當時全國隻有八所高等學校)理科。該校各項功課皆強,且注重語文教育,除日文外,每週英文、德文各八小時,他在此三年,打好一生閱讀的扎實基礎。
  最初常去教會,讀些基督教的書,但無法感到滿足,進而讀哲學書籍。
  當時有一位影響他很大的老師西田幾多郎,本在金澤四高任教,後來到京都帝大教哲學,引導他閱讀哲學、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尤其是河上肇(Kawakami Hajime,1879 - 1946)《貧乏物語》("Poor Story,1916 ")等,讓他深感社會充滿種種不平。
  由於沒那麼多錢買書,他和書店約好,把書買回來以後,不要弄髒,看完後送回書店可以拿回八折的錢再買別的書。
  金澤多雨,冬天積雪甚深,常能閉戶讀書,日積月累,他由一個聰明好動的少年,長成一個深思耽讀的青年。

  二十二歲,他追隨堂兄的腳步,到德國柏林留學,讀哲學經濟系,認真地唸了馬克斯(Karl Marx,1818 - 1883)的《資本論》("Das Kapital,1930 ")和不少社會主義論著。但覺得心中許多不能解的疑問,終極思考的基礎不能建立,頗感徬徨。那時德國剛剛戰敗,通貨膨脹,中、日銀洋都很值錢。他與同學們生活可稱優裕,常在一起玩樂,多了一些認識德國社會的機會,卻耽誤了讀書的時間。下學期轉學到海德堡大學,受教於歷史哲學派大師李凱爾特(Heinrich Rickert,1863 - 1936 )和阿弗雷德•韋伯(Alfred Weber,1877–1916〕是已故馬克思.韋伯〔Max Weber,1864 - 1920〕之弟),既是慕名而去,便全心傾聽,也常在課餘發問。
  歷史哲學派由政治經濟的思想史更分析人生現象,在研究過程闡明理性思考之必要,也提醒他區域現實的不同,不可以衝動熱情地強以理論(如《資本論)套在大政策上。——這對他是一生的啟發,使他堅定地相信,
隻有真正的知識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潛移默化拯救積弱的中國,而不是激動熱情的群眾運動。不擇手段隻達目的的階級革命,留下的社會、文化問題需要更多的理性解決,才能彌補。

  那兩年時光,課後過了橋,在尼卡河(Neckar)畔思考徘徊,是一生僅有的幸福時光。
  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遼河解凍的濁流,青年壯志也常洶湧難抑。他記起五歲那年,穿了一雙新棉鞋,走在遼河岸上,圍繞著媽媽,興高采烈地又跑又跳的情景——有個聲音在他心中呼喚:回去辦教育,我美麗蒼茫的故鄉啊!
  我一定要拚命練好一身本事,用最理性的方式回去辦教育,……我今日所學所知,終有一天會讓我報答你養育之恩

  他一生第一個大挫折,是堂兄因肺結核逝世於德國南部的 Freiburg弗萊堡)。最初尚隱瞞一陣,但不久伯祖父在家鄉去世,兒子為何不能奔喪?隻好捧著他的骨灰回家。
  回到瀋陽,家中堅決不許他再出去,追求學問的夢至此中斷,那一年他二十五歲。
  喪事結束後,他離開莊院又回到瀋陽城,想另尋途徑,再走進脩之路。
  在那時代的瀋陽,一個官費留學生從德國歸來,是件很受重視的事。
  他父親在奉天武備學堂的同學好友郭松齡將軍,認為他住在旅館不方便,邀他搬到郭家。
  塞外一月,冰雪封途,最適作長夜之談,兩人談地方事,國事到天下事,無所不談。
  郭將軍敬重的客人來訪亦常邀他聚談,歸國青年得以宏觀知家鄉處境,他在日本和德國所見,亦引聽者極大興趣。尤其談到德國在第一次大戰敗後,經濟幾近崩潰,民間生活艱苦,但人民處處流露民族的自尊,和走出困境的堅定意志。
  他們石頭建基的老樓舊廈,廊柱依然脩整,門前路樹,石砌街巷,有文化根基深厚的穩定感。
  而東北當時在日俄覬覦下已處危境,參加軍閥混戰有何意義?中國的老佰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夠的教育,走出渾渾噩噩受人擺布的境地?——他不知道,這些大家充滿強烈憤慨和改革使命感的雪夜長談,因緣際會,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自古以來,塞外傳奇人物,都是驍勇善戰的騎射英雄,保住江山,進而生聚教育
  
郭松齡將軍,晚清光緒九年(1883)生於遼寧鄉漁樵寨村。家貧,十五歲就讀私塾數年,進奉天武備學堂,畢業後隨朱慶瀾(1874 - 1941)軍入川,在四川新軍加入同盟會。三十三歲由陸軍大學畢業後,由已任廣東省省長朱慶瀾的推薦,在孫中山的護法軍政府擔任警衛軍及韶關講武堂教官。他有學識,有見解,講課時督促青年成為有民主思想的愛國軍人。辛亥革命後全國軍政混亂,他在軍中由北至南嘗遍了國家動盪之苦,對局勢具有寬闊的視野,回到新創辦的東北講武堂任戰術教官,當時奉軍少帥張學良是他的學生,對郭教官極為佩服,邀他加入奉軍,改革軍隊成立新軍,凡事傾誠合作。
  兩次直奉戰爭中,郭軍以戰力戰術皆立戰功。但是進關參戰,意義何在?
  故鄉沃野仟哩,農耕缺人,而青年官兵傷亡異鄉,遺族處境悲慘,實在應停止征戰,教育生息

  在由歐洲回國的青年人眼中,新軍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
  那時的郭將軍,已是新軍領袖,地位顯赫,儀表堂堂,凡事能決能行。郭夫人韓淑英女士,燕京大學畢業,伉儷情深,兩人皆好讀書,接受新思想,交友、談話多以天下國家為己任。郭將軍與張學良等原已籌備成立一所中學,教育軍人遺族子女,以盡袍澤之情,名為「同澤中學」。知我父親回國後志在辦教育,培育家鄉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長,參酌英、德、日本學校制訂規章,奠定良好基礎,延請各地優良師資。
  在偽滿洲國之前,同澤中學未受政局影響,一直辦得很好,之後還加辦「同澤女子中學」。同時也籌畫辦一所真正研究學問的大學,不受當權者支配,
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同澤中學成立,校舍尚未興建完成時,先借用瀋陽城東山咀子軍營一部分新脩的營房,其餘的由軍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歲以下的學生(到臺灣後曾任海軍總司令的宋長志,即是那時的學生)。
  這樣的有遠景的工作,真是一個青春夢的實現!
  年輕的校長興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師資、課程、學生的教導……要全心去做。
  東山咀子營房距瀋陽約二十哩,有脩建營房用的小火車進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車頭一樣,充滿了勇往直前的幹勁。

  這樣快樂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終止。
  民國十四年(1925 ),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將軍電話召他立刻進城面談。
  那時小火車車頭已經熄火,商量之後,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內。
  郭將軍說奉命又須率兵進關,先到天津,邀他隨軍前往,校務請教務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須出發。到天津後數日,郭將軍住進義大利租界的義國醫院,對他說,此次入關,要對抗二次奉直戰後,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在河北、山東、安徽、江蘇等省的地盤。郭軍是常勝軍,但是他早已厭倦這種窮兵黷武的政策,官兵傷亡慘重,不知為何而戰。進駐天津後,他即邀集核心幹部,團長以上軍官開會,願隨他回師者,在和平開發東北方案上簽字,不願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隊。
  除了幾位追隨張作霖多年,不便參與「造反」的將領外,大家都簽了名。

  郭將軍邀請我父親負責回師時爭取國際支持,首先須取得日本駐在滿洲鐵路的軍隊保持中立。
  在天津參加的還有幾位關內的政界名人,如饒漢祥(曾任黎元洪的秘書長)、殷汝耕、高惜冰、楊夢周、蘇上達、樊光、林長民(林徽音之父)和盧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處長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後來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先由齊世英代理外交事務主任。大家對郭軍回師瀋陽,不去參加軍閥內戰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
  回師前夕,郭將軍對大家說,「此事成功固好,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將軍揮師前往河北灤州,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將軍政權交給張學良。電文內容是:

  關參戰官兵傷亡慘重,遺族無依,民生困苦。日俄對東北侵略日亟,必須休養生息,儲備實力以禦外侮,永遠不再參加內戰。振興教育,全力建設資源富甲全國的家鄉

  張作霖接電後,次日來電報,不提息戰下野要求,隻邀郭將軍回瀋面談。擺明是鴻門宴。
  郭軍隔一日再由灤州發出第二次通電,未見回覆,即開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關,由秦皇島北上,沿海岸線打到連山,遇到佰年不遇的大風雪,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二十度,海面封凍,人馬可行。當夜郭軍前鋒第二軍,由海面穿過突襲張作霖守軍,奪下葫蘆島,三天後進駐錦州。
  消息傳到瀋陽,全城震動,張大帥緊急動員數十輛大卡車滿藏元帥府聚歛的財物,運往滿洲鐵路的日本事務所倉庫存放,往返十多次才運完。
  大帥府四周堆滿木柴和大汽油桶,準備逃離時將帥府燒掉。
  省議會、各總商會等聯名致電郭將軍進城後,「我公要求、目的、前途決可達到。……務望暫時停止軍事活動。」——此時奉軍與日本沿滿鐵駐軍達成牽制郭軍的協議,並且急調吉林與黑龍江的駐軍來助,在巨流河東岸布陣迎戰。
  郭軍十二月二十日攻占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備戰,前鋒部隊已可看到瀋陽燈火,隻待主力部隊到新民市即將強行渡河。但是長途行軍,風雪嚴寒,冬衣補給不夠,到錦州休養數日,給了張軍調兵時間。
  此一延遲也給了對方許多滲透分化的機會,困難增加,軍心複雜,驍勇善戰的郭軍,在對方喊話:「喫張家飯,不打張家人!」時士氣動搖。
  巨流河對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氣渡河,已打到距奉軍總指揮部僅十華哩的興隆堡,但在關鍵時刻,郭軍射出的砲彈卻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沒有爆炸。
  二十四日清晨,郭軍參謀長鄒作華等三人已成奉軍內應,逼迫郭將軍投降,且發出請降通電。

  郭將軍率衛隊二佰餘人離開新民,如騎快馬,輕易可以脫險,另求再起,但是郭夫人及文人饒漢祥等人不會騎馬,郭不忍獨自逃生,同坐馬車往南走,被對方騎馬追上,奉命就地槍決,以免生變。臨刑前,郭松齡遺言:「吾倡大義,除賊不濟,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請視此血道而來!」

  郭妻韓淑秀說:「夫為國死,吾為夫死,吾夫婦可以無憾矣。」
  郭松齡四十二歲,韓淑秀三十六歲。屍首運回瀋陽市,在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始准家人收殮。郭氏夫婦的屍體曝放在小河沿的大廣場上,基督聖誕之日,上天降雪,覆蓋了冰封土地上的屍身,成了最潔淨和平的棺槨,沒有人敢去祭拜,遙遠哭泣的親友流下的眼淚也立刻凍結成冰

  參加郭軍倒戈的人原都難逃一死,但是與張作霖一起由綠林出道打天下的老弟兄張作相,性格寬厚,有高度智慧,勸他說,「不能這麼辦,他們都是家鄉子弟,冤冤相報,將來那還得了?」這一句話不知保全了多少性命。叛軍歸回原職之後,更加效忠賣命,也延長了奉軍的政治生命。

  後來得知投效郭軍的林長民隨郭將軍出亡途中,中流彈死亡。
  饒漢祥在解往瀋陽途中,押解的兵問他,「你是做什麼的?」他說,「我是寫字的。」士兵說寫字的不要,推他下車,得以保住一命回到天津黎元洪家。

  但是,張氏父子特別懸賞捉拿齊世英,認為張家送出去的留學生回來反對他,煽動郭軍兵變,非捉來殺掉不可。那許多年裡,他們認為東北就是張家的,政府公開考試遴選的官費留學生就是張家派的,隻能效忠他一家。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剛一亮,齊世英即去新民臨時司令部準備全面渡巨流河,誰知郭將軍竟已被迫於午夜出亡。在亂軍中,他帶了外交處的五個人,殷汝耕、劉友惠、楊夢周、蘇上達和後趕上的盧春芳,步行涉險到新民市的日本領事館尋求暫時躲避,因為前二日曾為日軍沿滿鐵鐵路駐軍問題交涉,與日方見過數次,此時未多問答,即給予政治庇護

  奉軍包圍日本領事館,要求將這六人引渡。
  日本駐瀋陽總領事吉田茂加派十名警察至新民,不許奉軍進領事館一步,以保護政治犯,由他出面去辦交涉,並送去行李、威士忌酒以示敬意。

  吉田茂(Shigeru Yoshida,1878 - 1967)這個人道的決定不僅救了這六個人的性命,也顯示出他一生敢做敢為有擔當的政治勇氣。
  他的父親竹內綱是日本自民黨前身的領袖,將龐大家產留給他作從政資本。
  他的岳父牧野伸顯是明治維新後一代的宮中重臣,世世代代培養宏觀政治智慧,他在瀋陽總領事任內觀察中國北方政局,
很看不起張作霖。認為他坐擁東北這樣富饒的土地,不知培養生民社會福祉,提高文化教育,而窮兵黷武是無知短視。
  
據說他在領事館內談起張作霖時,不稱官銜,也不呼名,就直呼「馬賊」,他個人對郭松齡的革新思想極為尊敬。他由外交界出身,深信在正常的國際局勢中,日本如果能與一個現代化的近鄰保持良好密切關係,同樣可以得到合理的利益。
  第二次世界大戰吉田茂出任日本戰敗後第一任首相,利用美國占領軍優厚的協助,不僅使日本自政經廢墟中重建,後來成為經濟強國,且
在他任內培育了許多大臣人才,成為歷史上稱為「吉田學校」的佳話。

  齊世英和他的落難兄弟,六個人睡在新民領事館八個榻榻米的偏房裡,整整半年被奉軍日夜圍困,白天連院子都不敢去,怕挨冷槍。
  由領事館人員口中得知郭將軍已死,遺體在瀋陽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軍隊全已收編歸制,六個人蟄居在此,出門一步即是死亡。
  他們曾仟哩追隨,撼動山河的郭軍回師壯舉,有如過眼雲煙,一切都在囚牆外的天地,吹過去了,散了

  漫漫長日,漫漫長夜,日日夜夜,他想了又想:
  「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麼當瀋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那一天午夜,如果我住在設於馬車店的臨時司令部,參謀長他們通電投降奉軍,到逼迫郭將軍出亡的那一段時間,我會派人送郭夫人去新民日本領事館取得庇護,然後隨郭將軍及衛隊快馬闖出去,奔回錦州,巨流河西岸都是郭軍,撤回錦州,保住實力,可以捲土重來……。」
  思前想後,憾恨圍繞著巨流河功敗垂成的那一戰。
  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過的巨流莫非即是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凍於此?

  春耕解凍的時候,奉軍又進關參加直、魯、豫軍閥的混戰。
  京奉鐵路離日本領事館隻有五佰公尺左右,從傳來的聲音斷定,運兵車和鐵軌磨擦損壞得很厲害。
  奉軍這樣不予人民生息,即使他不追殺,齊世英也不能回去了,唯一的盼望是早日脫困,另尋生路。
  「但是,今生隻剩我一人,我也要反抗惡勢力到底!」

  民國十五年(1926)七月初一個下弦月的夜晚,他們終於在日本領事館同情郭軍的書記中田豐仟代,和警察金井房太郎協助下,翻牆化裝逃出稍微鬆懈的包圍線,沿著鐵路步行六十哩,到興隆店由日本友人接應到達皇姑屯。
  二十七歲的齊世英和四十八歲的吉田茂第一次作了長夜之談,彼此頗為投緣。
  吉田茂很欣賞齊世英有教養,有見解,是個磊落的青年;他雖是執行日本政府那時的「中立」政策,而在庇護政治犯與助他們脫險的行動上,大約也有些浪漫情懷吧。
  年輕人不僅感謝他及時伸出的援手,二次大戰後再次相見,兩人又各是一番人生,也進一步欽佩吉田茂的國際觀和戰後培養政治人才的遠見。

  齊世英化裝由遼寧到朝鮮釜山乘渡輪到日本,再換火車去東京。
  車到京都便被記者追蹤,次日報上亂報一些猜測,隻好正面接受訪問,說明郭軍革新理想及回師前後真相,消息也迅速傳至中國各地。
  到東京時,淺草區有一劇場正在上演以郭松齡為題材的一齣話劇,邀他們去當貴賓,劇中有不少屬於齊世英的戲。
  原是一場改變東北命運的壯舉,如今隻是人間一齣戲劇了

  由日本回到天津,那時北洋政府的一些新舊人物間的恩恩怨怨,仍在餘波盪漾之中。
  故鄉是回不去了,也沒有能力和心情回到德國讀書。在天津義租界,見到了郭將軍的朋友黃郛先生,他曾雪中送炭,寄錢到新民領事館。(北伐軍攻克上海,黃出任上海市長,後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黃郛勸他先去上海,多作觀察,再定行止。
  從上海去武漢,因為郭軍回師之舉,是南方各種革命分子都同情的,飄然一身,亡命天涯的心情下,與留德、留日的同學也都陸續見面,都能開懷暢談。
  那時仍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和共產黨人李漢俊、詹大悲、耿伯釗等人也曾聚餐談話,參加他們野外召開的群眾大會,聽各黨派演講,仔細閱讀他們的宣傳小冊,認真思考後,覺得國民黨的民族、民權、民生主義對中國實際狀況是最穩健的做法,黨員水準高,形象清新。
  民國十五年(1926)底,在上海加入了國民黨,並不是投奔任何人。
  蔣先生在南昌第一次見面時說,「你不像東北人!」這句話令他很難忘記。蔣先生那時,尚不是唯一的權力中心。三十年後,他在臺北把他開除國民黨籍,大約是政術嫻熟的浙江人終於發現,溫和英俊的齊世英,骨頭又倔又硬,是個不馴服的,真正東北人

  加入國民黨後,他多次往返於上海、漢口之間,也隨黃郛到國民黨總部的南昌去。
  蔣先生與黃郛情誼甚重,餐聚時常邀他參加,在此認識了陳果夫、立夫兄弟。
  寧漢國共分裂後,在南昌九江和杭州認識了許多風雲人物,了解國民黨的狀況,也認清了國共的關係。這一年中,曾多次到日本去,進一步觀察、研究日本。
  在郭軍革命中,見識到政治大起大落的局面,深知參與政治不能不懂軍事,希望能有系統地研究現代軍事。遂於民國十七年(1928)年,由政府授予陸軍中尉軍階,正式報考進入日本訓練在職軍官的步兵學校(陸軍大學需三年才畢業)。開學前被派下部隊,在高田三十連隊任隊附(相當於副連長)。白天上課,晚上住在部隊,每週末坐夜車到東京去,常與中央派去日本留學的軍官(多為黃埔一期)相聚。因他畢業於金澤四高,日語文皆好,被尊為日本通,常可助人。有時與日本老同學敘舊,接觸面甚廣。
  日本人一般對中國東北(他們稱為滿洲)都有興趣,因他是參與郭松齡起義的革命者,而樂與交談,使他聽到日本覬覦東北的種種真心話,內心深為故鄉擔憂。
  在此期間,他進一步研讀日本的軍事史,幕府時期的武士精神,明治維新後的軍事現代化和二十世紀擴張主義的萌芽

  那三年,一個二十七歲的北國青年,兵敗亡命,浪跡天涯,從郭將軍家圍爐夜話至長江,遇見了許多當時正在創造中國近代史的人物,因緣際會,作了許多長談;談抱負,談理想,投契相知。這些長談,鑄造了他一生的政治性格和風骨

 

蔣介石重要把兄弟之一黄郛1880 - 1936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一朵不平靜之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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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悠悠,浪濤滾滾。
 

  國難當頭,人們應該做什麽?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寫道:「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問『我姓什麼?』真的很可笑。在危機四伏、不斷搬遷的日子裡,母親不再是個哭泣的女人,她與我父親兩人的感情,在那樣動盪的局勢下開始建立起穩固的根基,她覺得能與他共患難是幸福的,那種全心全意的接受與奉獻,給我成長過程最大的安全感。

  在惟美之文字下,作者一生對文學之熱愛和觀念,得自於其之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寂寞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身的啓發。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  

  竊以為,《巨流河》,一朵不平靜之浪花。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將化成灰燼,留下這本書,爲來自「巨流河」的兩代人做個見證

                    ——齊邦媛:《巨流河》

 

01

巨流河

第一章

 

歌聲中的故鄉

 

 

    6、九一八事變   

   國十七年(1928)六月,日本關東軍在南滿鐵路皇姑屯站炸死了張作霖,民國廿年(1931)九月十八日,日軍一夜之間占據了瀋陽,造成中國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九一八事變」。
  對於我那自以為苦盡甘來的母親,這是青天霹靂,剛剛揮別的那個充滿孤寂回憶的冰雪大地,成了一個回不去的故鄉,鍾愛她的父母將難於重見了。

  對於我父親,這一天似乎是遲早會到來的;自他五歲看到日俄戰爭的砲彈落在我家後山之後,自從郭松齡為改變東北命運而戰、兵敗後被曝屍瀋陽廣場之後,雄踞東北的張作霖被炸死之後,他的兒子張學良匆促繼承霸權,既無能力又無魄力保護偌大的疆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東北成為一片幾乎茫然無主的土地。

  故鄉斷送在「家天下」的無知之手,令人何等悲憤!
  
日本人從世紀初脩南滿鐵路貫穿東北半壁江山,已處心積慮等候這一天三十年了。
  日本關東軍自九一八之後控制了所有對外訊息,鐵路、公路、電訊全都切斷。但是從瀋陽到黑龍江,他們一路受到地方自衛力量的抵抗,一年後才全部占領。至民國廿三年(1934),成立滿洲國,做為民國廿九年(1940)「大東亞共榮圈」起點,準備對中國展開全面侵略。
  
  這漫長的一年,張學良在哪裡?縱橫天下的奉軍而今安在?

  一夜之間,中國好似在睡夢中被砍掉了腳的巨人,突然驚醒,全國遊行,呼喊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誓死復土!」但喊聲隻有自己聽見。
  那時的世界仍在殖民地時代,有制裁力的強國幾乎全是殖民國家(英國殖民的印度到一九四七年才得以獨立,法國的安南在一九四五年才以越南之名獨立,她們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數仟萬亡魂所換得的)。

  當時的國際聯盟為九一八事變曾組成一個「李頓調查團」,然而毫無成果,世界上從無真正公理
  九一八事變後一年中,我父思量再三,思考實際工作的種種可能。

  自從他加入中央政府工作二年來,聯絡、布置在東北的工作人員多是教育界人士,瀋陽淪陷後已全撤到北平,成立了流亡辦事處;有些人也到了南京報告故鄉局勢,呼籲中央有效援助吉林和黑龍江省內風起雲湧的義勇軍。
  張少帥繼承的奉軍精華已在他聲稱「不抵抗」的情況下撤入關內,地方上不甘坐待淪亡的人,有槍即起,稍大聲望的稱為義勇軍抗日。

  無數青少年不願受日本教育,紛紛逃到平津;有的投靠親友,有的流落各方。
  那時的中央對東北局勢既無認識亦無對策,我父親知道唯一能做的隻有自己回北方去,深入虎穴,了解實況。
  這是東北人稱為「挾著腦袋幹」的孤注一擲。

  他先辭掉中央工作,在極端祕密中(隻有陳立夫一人知道)由上海乘船,用赴德經商的趙姓商人護照到日本神戶換船轉往俄國海參崴,乘兩天一班的火車經綏芬河到哈爾濱去。
  到哈爾濱,住進一家白俄人開的旅館,找到了仍在變局中苦撐的吉林同志徐箴〔電話局局長,勝利後出任遼寧省主席,民國卅八年(1949)初撤退來臺時,由上海搭太平輪,全家在船難中沉沒於臺灣海峽〕、臧啟芳(地畝局局長)和周天放(教育局局長)等祕密工作同志,得以詳知九一八後家鄉抗日行動近況。
  遼寧幾乎全部被日人占領,隻有荊可獨、許俊哲和石堅(字墨堂,抗戰末期,被日本人逮捕,判處死刑,他手下大將,年輕的律師梁肅戎被判十五年監禁,勝利時幸獲自由,撤退來臺灣另有一番奮鬥)等人以文官身分掩護發展義勇軍工作。

  吉林方面,在日本占領之前活動最有力的是韓清淪和蓋文華,他們策畫當地東北軍與民間武力結合成為聲勢浩大的義勇軍,抵擋日人北進,在長春血戰一月後終於被日人占領,蓋文華與八位同志被捕,砍下的頭顱掛在城樓上。

  齊世英從哈爾濱出發,經由王賓章、宇章五兄弟負責的最北據點——黑龍江臨時省會海倫,去會見當時聲勢最盛的義勇軍首領馬占山和蘇炳文等人,了解到他們彈藥缺乏,裝備與糧食補給已朝不保夕的情形;張家軍隊剩下的已停止抵抗,中央又遠在數仟哩之外,交通已切斷,義勇軍隻有赤手空拳、滿腔熱血和刺骨的朔風,無法阻擋日本關東軍。
  大局既已無望,他此行唯一的成就,是勸服他們不要投降,武力不能為敵所用,亦不可妄作犧牲,盡一切能力安頓義民回鄉,留住潛伏呼應的愛國之唸。
  日人在民國廿一年(1932)占領黑龍江後,他協助安排馬占山與蘇炳文進關,在南京、上海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接待與歡迎,對日後全國抗日的民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

  直接到東北工作既已不可能,他將敵後工作做了聯繫的安排後回到南京。
  蔣委員長對他說,政府在上海成立東北協會,從此由他負責中央與東北地下抗日工作的聯繫,以及東北進關人員的安頓事宜,作長久的打算,決不放棄

 

资料图:九一八事变当日,日军部队进入沈阳城。

九一八事變當日,日軍部隊進入沈陽

 

    7、城門樓上的頭顱  

  時,祖母帶我兩位姑姑也從東北到了北平。
  父親已先託人把我母親和我兄妹由南京送到北平,對朋友們說是要去照顧婆婆。
  父親由哈爾濱回到北平後,決定盡可能地留在華北,用種種方式和東北的地下抗日工作人員聯繫,以便掌握局勢。
  那時候北平不太安全,沒有什麼保護,時常有日本奸細搜集資料,因此我們就搬到天津的法租界。哥哥則留在北平陪祖母,我母親有時還能從天津去探望他們。
  這期間,母親開始扮演這一生的新角色:接待來自家鄉的革命志士的家人和學生。
  記得有一天,有位蓋伯母和我媽媽在屋子裡哭,媽媽叫我帶她兩個小男孩到院子玩,蓋家小兄弟說:
  「不知為什麼我爸爸的頭掛在城門樓上?」
  民國八十九年(2000),在瀋陽已復校的中山中學「齊世英紀念圖書館」開幕時,有人贈我《勿忘九一八》紀念畫冊,有一張全頁照片:古城樓上,清晰的一排血淋淋的壯漢頭顱,怒目齜牙,血淋淋的國恨家仇,全未放下,與我童年記憶印證,永難抹滅

  但是,即使在租界,仍然不很安全,姓「齊」很惹眼,所以父親就常常改姓。

  我記得我們最常姓「王」、「徐」。姓「王」的時候,我在讀天津「老西開小學」三年級。因為家裡不敢讓一個小女孩在大城市裡跑路,就雇黃包車接送。
  我記得我坐黃包車離開學校的時候,有時會有調皮的同學在後面喊:「王八圓!王八圓!」我被喊得很生氣,回去就哭。

  過了一陣子,父親又改姓「徐」,因為改姓,我不得不換一所學校。
  那學校有一些英國傳教士,會教一點口語英文,可是三、四年級時學的英文,平時不用,後來就完全忘了。

  姓過一陣子「徐」後,我還姓過「張」。
  因為父親必須不斷地改姓,母親也不斷地做「王太太」、「徐太太」……。
  我上學前常常問:
  「媽,我今天姓什麼?」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問「我姓什麼?」真的很可笑。

  在危機四伏、不斷搬遷的日子裡,母親不再是個哭泣的女人,她與我父親兩人的感情,在那樣動盪的局勢下開始建立起穩固的根基,她覺得能與他共患難是幸福的,那種全心全意的接受與奉獻,給我成長過程最大的安全感。
  她八十三歲去世前不久,我們曾談到新時代女性有選擇權的婚姻,我問她現在是否仍會選擇嫁給爸爸?
  她當時未答,過了幾天,她說:
  「我還是會嫁給他。他雖不是『家庭第一』的男人,但他是溫和潔淨的真君子

  從天津回到南京後,我家先租屋住在傅后岡街

  那是一間小小的新房子,對面有一大片空地,長滿了高大的槐樹,初夏時開著一串串淡黃色的香花,是我終生的最愛,和芍藥花一樣,給我強烈的家的幸福感。

  每天早上,我和鄰巷的同學段永蘭及她的表哥劉兆田,沿著新脩的江南鐵路鐵軌去上「鼓樓小學」,路上有開不盡的蒲公英和雜色小花。
  民國廿二年(1933)剛放暑假的時候,媽媽生了我的大妹妹,爸爸為了紀念故鄉遼寧,為她取名「寧媛」。
  她是個圓圓胖胖極健康可愛的嬰兒,白天笑口常開,但常常到了晚上就哭一陣。媽媽怕她吵爸爸睡覺,隻得抱著她滿屋子走。
  剛來幫忙帶孩子的李媽愁於幫不上忙,有一天求一位來南京述職的地下抗日同志楊夢周先生(他那時住在我家,等待去新疆投效盛世才),幫她寫了一幅她家鄉安徽鳳陽的敕令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人君子唸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求我哥哥上學時貼在大路的電線桿上。

  我們天天經過都注意,有沒有停下唸三遍的人,又很怕被爸爸發現會生氣。
  他參加南京中央政府最大的理想就是破除迷信和陋習,全民建設新中國。

  我讀鼓樓小學的時候,南京充滿了新氣象。
  我已經九歲了,記得到處都是「新生活運動」的標語;我們小學生還去幫忙貼標語,諸如「不許吐痰」、「振作圖強」……等等。
  這些話今天已經沒有人講了,可是回想我們剛來臺灣時,「不許吐痰」還是一個奮鬥的目標,街上還掛過標語,勤儉、不喝酒、不賭博、破除迷信……等等

  民國十七年(1928)到民國廿六年(1937)以南京為首都的中國充滿了希望,到處都在推動新建設。
  那段時期,近代史上有人稱為「黃金十年」。
  日本有正式記錄提到,軍方主張早日發動戰爭,不能再等了,因為假如現在不打中國,待她國勢強盛起來,就不能打了

 

2011年10月16日,臺北國父紀念館展出30年代蔣介石手書「公共汽車乘車須知」。

 

    8、撒石灰的童年  

   國廿三年(1934)夏天,突然間我得了病。

  我從小氣管和肺就不好,那一年暑假得了兩次肺炎,生命垂危,幾度又是氣若游絲的狀況。

  我父母很憂愁,有位醫生跟他們說:
  「她這種肺,應該到北方乾燥的地方,會好一點。」
  祖母那時還住在北平,得知我的病情,寫信說:
  「把她送到北平來吧。」
  祖母身體也不好,因為父親的關係,經常上德國人開設的「德國醫院」。

  我記得跟父親坐津浦鐵路到北平去,自己並不知此程的真正目的,隻因為父親親自帶我,讓我感到很快樂。

  火車好似走了兩天兩夜,第二天過黃河鐵橋的時候,我第一次坐到餐車喫飯。
  父親把牛排切成小小的一塊塊給我,教我怎麼切、怎麼拿刀。
  在火車經過長長的鐵橋發出雄渾的轟隆聲中,我第一次和爸爸面對面坐著,那幸福的感覺我記得清清楚楚。

  北平德國醫院的醫生診斷後,對我父親說:
  「這孩子如果這樣下去,恐怕保不住了,你最好把她送到療養院。」

  父親又親手牽著我,把我送到離城二十里、位在西山山麓由德國人和中國人合資開設的「西山療養院」,那位德國醫生保證我到那裡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

  療養院採西式管理,病人是一個人住一間房。
  雖然我是院裡唯一的小孩,也得一個人住。

  每到晚上,我一個人睡在房裡就很怕,住了整整一年也怕了一年。

  那時候肺病是重症,有些人會治好,有些人治不好。因此院裡經常有人死去,死後院方會在病人住過的屋子裡撒石灰。
  本來我不懂,後來我知道,一撒石灰,就是有人死了。
  死亡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一看到撒石灰就開始哭。

  院中有一位送飯的老王,是個白白、壯壯的男人,那時大概有三、四十歲吧。他有個女兒和我差不多大,他都叫我「丫頭」。
  每次我一哭,老王就說:

  「丫頭別哭!我去給你煮土豆!」

  土豆就是洋芋,那是我小時候最愛喫的。
  我到今天和好朋友出去喫飯,誰有一個煮好的、圓的洋芋,都會給我。
  每想起這事我仍悲傷難抑。

  六十多歲的祖母每個禮拜六坐二十哩路轎子到療養院看我。
  每回她要走的時候,我就哭哭啼啼地想下床追,但又不能下床,就在床上喊:

  「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

  祖母的轎子走很遠了,還聽到我在哭,但又不能帶我走。
  有一次臨走時,她也哭了,眼淚在皺紋裡是橫著流的,至今我才明白何以古人文章裡說「涕淚橫流」……。

  療養院有一位女病人,我記得叫做張采蘋,大概二十五、六歲,我叫她張姐姐,老王說她是失戀生病的。
  她覺得我這個小孩滿靈的,對我很有興趣,她講什麼我都懂,常常偷偷叫我到她的病房〈醫院不許我們到別人病房去〉。
  她有很多新文學的書,大多是民國廿四年(1935)左右的中文翻譯作品。
  她的書我都看了,至今還記得一本林琴南〔即近代中國翻譯家林紆(1852 - 1924 〕譯的《茶花女》(Alexandre Dumas,1824 - 1895," La dame aux Camélias ",1848),當時很喜歡他的筆調。

  有一天下午,我記得很清楚,有人在她的房間撒石灰,我就問老王:

  「張姐姐的房間為什麼撒石灰?」

  老王說:「丫頭,我去給你煮土豆。」

  雖然我不太曉得死是怎麼回事,但是知道她也死了。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死亡跟我的關係,因為石灰撒到我朋友的房間去了。

  我想那時候我大概鬧得太厲害了,整天哭哭啼啼的,把祖母鬧得夠受。
  我一生常常懷念祖母,她自我誕生之初開始,直到多病的老年還要為孫女這麼操心,我常常覺得虧欠她太多。
  幾年後,我們由漢口顛沛流亡許久到重慶,輾轉得到她逝世的消息,我始終很難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溫暖身體會變冷。

  我父母親七十歲的時候,搬到內湖安居直至去世,那是我們團聚最多最快樂的時期,也是父親與我談話最多最密切的時期。
  有一天晚飯後,他送我到湖邊等公車,我對他說當年在西山療養院的心情和牠影響我終生膽小怕黑暗。

  「你們好殘忍,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荒山上的醫院去。」

  他嘆息說:
  「我們那個時代,很少人懂得兒童心理學,我多年投身革命,出生入死,不知道小孩有那麼複雜的心理。那時我用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把你送去療養院,隻希望你能活下來,親友都說我是很好的父親呢!」

  我們坐在等車的板凳上,無言許久,車到了才驚覺。

  他一定在想:
  「如果那時我懂這些,我會怎麼做?」
  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父母生我、養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住療養院那一年在無可奈何中,把讀書當作唯一的消遣,漸漸成了終身的興趣。
  書好像磁鐵,會吸引我。
  
有時回想這深植我生命的書緣,大約可稱之為因禍得終身之福吧。

  記得出院時,在一位留學回來的表叔家看到中文版的亞當•斯密(Adam Smith1723 - 1790 )《國富論》("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1776 " ),當然看不懂,但也看得很快樂。
  我似乎抓到什麼就看什麼,同時也看《小朋友雜誌》,裡面有畫阿貓、阿狗的漫畫,我很看不起,可是我也看。
  我還記得用號碼連一連畫一隻狗,這些我也做。

  一年後醫生說我病好了,父親把我接回南京。
  我的大妹妹已經快兩歲了。

  最初我仍回鼓樓小學上學,但是同學都不跟我玩,後來才明白,因為他們的家長知道我曾得過肺病、上過療養院。
  我還記得有個同學名字叫萬芳,本來跟我最要好,是個長得嬌滴滴的小美人。
  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
  「我媽媽叫我不要跟你玩。」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不懂人家是怕傳染。

  後來家搬到新社區的寧海路,正好就把我轉到山西路小學。
  因為是轉學生,所以來往的都是轉學的和降班的邊緣人,相處得不錯。
  我作文特別好,老師對我很照顧,身體也漸漸健康進步,無憂無愁地就小學畢業了,那一年有很多可愛的回憶

1932年出版的《開明國語課本》由葉聖陶先生編寫課本文字,豐子恺先生繪制插圖。

 

    9、母親和她的鄉親  

  國十七年(1928)六月,統治東北的張作霖被日軍炸死後,東北已近群龍無首。
  張學良已與南京中央議妥,新年前掛中華民國國旗,這有名的易幟盛事,使北伐革命減少了最大的阻力。

  這年秋天,黃埔軍校〈由廣州遷往南京後已改名中央軍校〉第八期在全國招生,黨部請我父親協助在東北招考學生。
  父親面見蔣委員長,建議將初選合格的一佰多名東北青年全部錄取,使多年來隻有地方觀念的青年能有國家觀念,成為具有現代軍事知識的革命種子。因此,自第九期至十二期,軍校教育長張治中委託父親派人到東北,每年招收一佰名高中畢業生。
  九一八事變後,東北學生幾乎占軍校生總數四分之一,家鄉淪入日本人占領之下的青年人,自黃埔畢業後分發至各軍種成為抗戰的生力軍,但能回東北的並不多。

  除了軍校,每年因招生而同時來到南京的還有中央政校和中央警官學校的二三十個學生,我父母每星期日輪流招待這一批離鄉背井的東北孩子。
  我們家,也由傅后岡街遷到新社區的寧海路。一則是地方大適於招待客人,再則,我母親又懷孕待產,不久生下我第二個妹妹靜媛。
  那一定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歲月吧,三十多歲才做了一個家的女主人。

  那棟新建的米黃色小樓有個相當大的院子,我母親很快種了各種層次的花草。
  由她二樓臥室的窗子望出去,是南京最高的紫金山,中山陵在牠北麓,從環繞山頂的雲霧顏色就知道天氣的陰晴。

  照顧東北到南京的學生是我父親的工作之一,每星期招待他們喫飯卻是我母親的快樂,也是她思唸故鄉最大的安慰。
  家中請了一位山東廚師老宋(他和我們流亡到四川十年),每星期日請一桌黃埔軍校和政校的學生喫北方麵食,在我母親心中,每個人都是她的娘家人。
  她喜歡聽他們說話,講家鄉春夏秋冬的情景,講親人,講莊稼。……

  搬到寧海路後,她發現房子後面有一個不算小的後院,就買了大大小小的缸,除了最熱的夏天,她帶著李媽不停地漬酸菜〈白菜用開水燙過,置於缸內發酵一個多月後即成脆白的酸菜〉,又託人由北平買來純銅火鍋。
  七七事變前在南京那些年,齊家的五花肉酸菜火鍋不知溫暖了多少遊子思鄉的心!

  母親又認為東北的大醬最好惆悵,就是臺灣說的甜麵醬〈但不甜〉。
  東北因黃豆又多又好,一般家裡都會做這個醬。
  母親想做大醬,但做的過程其實滿可怕的,得先讓黃豆長霉。
  父親知道了,就反對:
  「你在院子裡搞什麼?」
  母親說:
  「我擺在後院裡,又不給人看見!」
  父親覺得又髒又噁心,不讓她弄,但我母親下定決心,還是偷偷做了一缸。
  等這些黃埔軍校的學生來,母親給他們切一段段的黃瓜,蘸大醬喫,然後又端出酸菜火鍋。
  有人一邊喫一邊掉眼淚,因為想起家來了。
  這些人這一生沒再回去了。

  到臺灣八二三砲戰時,父親和立法委員到戰地去,金門防衛司令王多年將軍說,他是我父親主持招收的黃埔十期學生,忘不了我母親的家鄉菜。
  從南京打到四川的征途,許多黃埔的學生,照顧中山中學的弟妹和我一家人,也是對我母親感恩。
  在母親葬禮上,曾任駐馬拉威大使的趙金鏞說,懷念當年在政治大學讀書時我母親對他的關懷,家鄉淪陷後還給零用錢……。

  那一年,我姥爺設法又來了一趟南京,看到他疼愛的女兒在前院種花和後院大大小小的缸間興高采烈地忙著,終於放了心。
  回家後兩年,他平靜地去世,心中不再牽掛。

  母親雖然有了持家的幸福,卻常常一面忙一面輕聲地哼唱著,我不知道她唱什麼,但是當她抱我妹妹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唱《蘇武牧羊》,唱到「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一句不漏,重複地唱著直到小孩睡著了,有時還獨坐一陣子。

  十多年後,抗戰已經勝利了,她曾經回到家鄉祭拜了姥爺和姥娘的墓,回過她枯守了十年的齊家小西山故居,接著卻又被迫逃離北方,奔往更遙遠的臺灣。
  在臺中,我兒子的搖籃旁,已經二十年後了,她又輕聲地唱起《蘇武牧羊》,那蘇武仍在北海邊牧羊,窮愁十九年……。
  直到她埋葬於臺北淡水之前的三十八年間,她未再看到心中的北海

 

綠樹古藤掩映下的明城牆——南京下關閱江樓景色。

 

    10、流亡的大家庭  

  立國立東北中山中學,我父親認為是他應當做的事。

  民國廿一年(1932)他由南京回北方,冒死出山海關潛回東北故鄉,卻隻見到義勇軍等地下武力抗日的窮途末路。
  地下工作同志認為他應該回到南京,以他在中央已經建立的地位和東北協會,對家鄉做更有效的幫助。

  於是,他先在北平成立「東北青年教育救濟處」,由流亡的文教界人士照顧「滿洲國」成立後不願作日本順民而逃到平、津的青年。
  他們有些流落街頭,冬天凍餓在路邊。
  救濟處搭了些帳篷,先給他們飲食和基本照顧。

  民國廿三年(1934)南京政府團拜時,父親結識當時的行政院次長彭學沛先生,知道他也來自北方,說動他撥下五萬銀洋,立刻與北平的李錫恩、黃恆浩、周天放等友人進行辦校,於民國廿三年(1934)三月二十六日在借到的報國寺、順天府、原警高舊址等地成立「國立中山中學」,招收了約二仟名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學生。
  這是中國第一所國立中學,因為父親說服教育部,在風雨飄搖的局勢中,隻有國家才能穩當地保障這樣救亡圖存的學校的存續。

  第一任校長由原任吉林大學校長的李錫恩出任〈他與我二伯父世長在德國同學,與父親亦有相同的政治理想,父親視之為兄〉。教師幾乎全由流亡北平的大學教師擔任,我的哥哥原本就讀於北平崇德中學,來投考被錄取讀初二。

  到了民國廿五年(1936)秋天,華北的局勢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日本的潛在威脅和土共的滲透,使中央直接支持的人與事漸漸難以生存,於是父親和黃恆浩、高惜冰等幾位東北抗日同志在南京郊外二十里的板橋鎮買了一塊地,先建了些基本校舍和幾所教職員宿舍,將中山中學由北平遷來南京。

  落腳之後,學生自己動手平操場、建圍牆和校門。
  進校門前,遠遠看到那泥磚牆上巨大的八個字: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每天清晨升旗典禮,師生唱著共同命運寫照的校歌(郝泠若詞,馬白水曲):

  白山高黑水長,江山兮信美,仇痛兮難忘,有子弟兮瑣尾流離,以三
  民主義為歸向,以任其難兮以為其邦,校以作家,桃李蔭長,爽蔭與
  太液秦淮相望。學以知恥兮乃知方,唯楚有士,雖三戶兮秦以亡,我
  來自北兮,回北方

  在板橋初創時,凡事艱苦。而且大家都年輕,我父親總是樂觀地往長遠想。
  然而,這樣清苦但安定、充滿未來期望的日子隻過了一年半,南京也容不得身了。
  離開南京後,漫漫長途,日子比板橋還苦,在半個中國的土地上顛沛流離,喫盡了饑寒之苦。

 

1932年蔣介石書「攘外必先安內」的手令

 

    11、張大非,家破人亡的故事  

  哥哥隨中山中學由北平遷到南京之後,每個星期六中午會帶五六個同學回家。
  喫過晚飯,他們坐江南鐵路的火車回板橋,哥哥在家住一晚。

  母親在她自己的幸福中,覺得每個沒有家的東北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在南遷之後、抗戰八年之中,所有中山學生都是沒家的孩子,差不多每個人都有淒楚的故事。

  張大非初到我家的時候,沒有人注意他。
  他靜靜地坐著,很少說話,也不參加遊戲。
  喫飯時,媽媽總叫他坐在她旁邊,不斷地給他夾菜。

  在這之前,我隻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張的學生——他的父親在滿洲國成立之初是瀋陽縣警察局長,因接濟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廣場上澆油漆燒死。

  哥哥終於在同學中找到了他。
  他比我哥哥大三歲,除了打籃球,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也很少與人說話。
  透過那一年畢業和他一起打球的撐竿跳國手符保盧〈是那時女生的偶像〉知道他的身世,哥哥才找到他。

  那一年過年除夕,他們留在學校,全校包餃子過年。
  初二下午,張大非與哥哥回我家。
  當天外面開始下雪,很冷,屋子裡生了火,飯後坐在壁爐邊,媽媽問他離開家鄉的情況。

  他說他父親被燒死之後,在日本人追殺之前,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與一個弟弟、妹妹連夜逃往營口投奔姑姑,進了一所教會辦的中學。
  每天早上學校有早禱會,由「主禱文」開始: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尊父的名為聖,願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求主賜給我們……。」
  在這裡他可以盡情求告一個父親的保護和愛,於是他信奉了基督教。

  第二年滿洲國成立,日本推行皇民化教育,他已十五歲。
  一個人進關,到北平投奔叔叔。
  失學了一年,叔叔家也不適久住。
  那時在北平、天津街上流落的東北青年很多,冬天街旁常有凍餓路倒。

  有一天,他在極端困頓中在報國寺旁遊蕩,看到院子裡搭了幾個帳篷,廟門上貼著「國立中山中學」招收東北流亡學生的布告。
  他考取了初三,入學後全體學生食宿一切公費,從此有了安身之所。

  學校功課水準很高,原以為自己有了前途。
  誰知過了兩年,華北在日本由滿洲國進逼之下已風雨飄搖,漸漸岌岌可危,中山中學被迫南遷。
  離開北平時,隻能輾轉告訴在家鄉卻已無家可言的母親,將隨學校南遷,到了南京板橋卻始終得不到母親的消息……。

  我永遠記得那個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個十八歲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號啕,在我家溫暖的火爐前,敘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幾年前有個小男孩告訴我他爸爸的頭掛在城門上一樣悲慘。

  窗外,媽媽種的幾棵小樹在風雪中搖晃,彎得近於折斷。
  自此,我深深地記住他的名字——逃到營口後,他把原來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張迺昌」改為「張大非」。

  從此,每個星期六午後,我會在哥哥那群喧鬧的同學中,期待他那憂鬱溫和的笑容。
  他最喜歡帶我那三歲的大妹妹到院子裡玩,有時幫媽媽抱襁褓中的二妹,偶爾會到我常坐的椅子旁看我新買的書。
  有一次,他帶來他自己的那本小小的、鑲了金邊的《聖經》("Biblia ")給媽媽和我看,說這是離家後唯一的依靠。
  當時我雖不懂,但多年後我明白,為什麼在他淡淡的落寞中有一種和平、寧靜。
  我似乎又找到了一本深奧待解的書,很有吸引力,可是他又隨身帶走了。

  那一年初春,中山中學大門外面蓋了一些小平房,很小的木架泥牆小房子。
  媽媽每星期去住四五天,因為她又懷孕了,很喜歡再過一過鄉村生活,每天可以種些菜。
  此外,另幾家東北出來的老師家眷,更能慰解她的真正鄉愁。

  我每週末也會去板橋,可以滿山遍野跑一跑,好似回到六歲前的童年。
  張大非常常來,他最喜歡抱我那兩個妹妹,看我媽媽做家事,仍然很少說話。

  有一天喫過中飯,哥哥和七、八個同學說要去爬不遠處的一座小山,牛首山。
  我看著那山,羨慕許久了,就追著趕上跟了去。

  下午四點鐘開始下山的時候,突然起了風,我比他們下山時走得慢,漸漸一個人落後了。
  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著一塊小巖頂,進退兩難。
  山風吹著尖銳的哨音,我在寒風與恐懼中開始哭泣。
  這時,我看到張大非在山的隘口回頭看我。

  天已漸漸暗了,他竟然走回頭,往山上攀登,把我牽下山。
  到了隘口,他用學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軀,說:
  「別哭,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他眼中的同情與關懷,是我這個經常轉學的十二歲邊緣人很少看到的。

  回到家,哥哥對媽媽說:
  「以後再也不許她跟著我!那麼小座山,她上去那麼慢,又下不來,動不動就哭,煩死人了。」

  初夏,我們搬回南京城裡,媽媽待產。

  我們的一生和中國的命運不久就全變了,我再也沒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緣分。

  數十年間,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裡由隘口回頭看我

 

1934年3月5日,溥儀出現在《時代》封面上。小字說明:亨瑞溥儀 "Henry Pu Yi"。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雲端飛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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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
 
?

  民國廿六年(1937)七月七日,蘆溝橋戰火扭轉了近代中國的命運,也奠定我一生奮鬥的態度。 

  戰爭血淋淋的大刀切斷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剛剛在碎石新鋪的小學操場唱完當時已情境不符的畢業離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童年即遽然結束了。

  中國三大火爐之一南京的夏天還沒有過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機已經開始轟炸了……

                     ——齊邦媛:《巨流河》

 

  
生於亂世,人似草芥。而經曆過一場大病之人,其對人生之認識,也會有極大之改變。 

  到了九月,整個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們住的甯海路到了十月隻剩下我們一家。鄰居匆忙搬走,沒有關好的門窗在秋風中劈劈喲喲地響著;滿街飛揚著碎紙和衣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空蕩的威脅」(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一部充滿血淚之記憶。

  書中,齊邦媛先生記錄著其初戀物件——張大飛,十分引人入勝。張大飛家破人亡,18 歲時被作者之哥哥帶到家中,結識了當時才 12 歲之齊邦媛。「從此,每個星期六午後,她在哥哥的同學中期待張大飛那憂鬱溫和的笑容。張大飛篤信基督教,當他報名軍校,臨去碼頭集合之時,送給作者一本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的皮面燙金聖經」,齊邦媛先生記述道:「自那一天起,我在所有的車陣顛簸中都帶在身邊,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讀。」後來他們開始書信往還,張大飛成了飛虎隊之一員,作者形容他之信箋為「來自雲端的信」。

  記得齊邦媛先生在其《序言》中,寫道:「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並道:「此書未寫我將死不瞑目」。

  人,經過苦難之洗禮,對於人生而言,未必不是幸事,至少可以有許多刻骨銘心的回憶。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如是說:「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

  竊以為,齊邦媛先生所描写之這種真切般之感覺,即便閱讀曆史學術著作,乃亦不易體會不滴。 

  邦媛妹妹:

  這是人類的生命,宇宙的靈魂,也更是我們基督徒靈糧的倉庫,願永生的
  上帝,永遠地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
  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
樂的園裡。
  阿門!
  主內四哥 張大飛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雲端飛鴻,幟上返鄉,隻爲了那「可愛的前途」。

  磋乎!

  如此奇特,如此淒美,如此感人!

  您之「柑橘」又如何?!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蕩,成爲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齊邦媛:《巨流河》

 

02  

巨流河

第二章

 

血淚流離

八年抗戰

 

    1、戰雲密布   

   國十七年(1928)北伐成功,全國統一,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各省菁英前來,同心合力建設新中國。
  那十年,不僅是國家的黃金十年,也是我父親一生的黃金十年。

  從山海關外來到南京的齊世英,受到相當的歡迎。
  郭松齡兵諫張作霖雖然失敗身死,但他要求奉軍退出軍閥的中原爭逐,回鄉厚植本土實力,抵抗俄日侵略的兵諫宣言已播報全國。
  所以,由推翻帝制的革命黨組成的國民政府,很歡迎這第一位由東北來的革命青年參加建國工作,他的國民黨黨員證是遼字一號。

  但蔣委員長接見他時竟說:
  「你不像東北人!」
  這句話中,有相當複雜的意義。
  在北伐期間,人們對奉軍的印象,是驍勇善戰、強悍,甚至粗魯。而這位二十七歲的東北革命者,卻溫文儒雅,如玉樹臨風(盧春芳評語)。他通曉英、日、德三種語言。兩年前,尚在海德堡大學(University of Heidelberg)研究曆史哲學,是個很難歸類的人物。
  他向蔣先生說,願意在外交、文化和教育方面工作;蔣先生答,這麽大的一個中國,我們能做的事太多了。
  於是,派他到中央政策委員會(當時尚未定名)做委任參議。隨鈕永建、黃乳、陳果夫、陳立夫等人工作,進而結交天下士,成爲政府中的知日派,且曾到日本步兵學校以中尉身份研究一年。

  日本對中國侵略的野心,自晚清光緒廿一年(1895)甲午之戰訂下馬關條約,割讓臺灣以後,日益加劇。
  晚清光緒卅一年(1905)日本人在中國東北打敗了俄國,取得了鐵路控制權。以後,不斷在中國各地制造事端。民國四年(1915),強訂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民國十七年(1928),造成「山東五三慘案」;民國廿年(1931),九一八事變,占領沈陽;一年後,成立僞滿洲國(Manchukuo1932.3.1- 1945.8.18 )。
  這一連串的侵略行動,國民政府是清楚的,但是喘息未定之際,隻能加快腳步,建軍、辦工業、組訓民衆。
  南京那十年,好似要拼命去增強一個佰年沈疴老人的體力,那般辛勞卻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莽撞粗魯的張學良,發動的西安事變,損傷了東北軍的形象,給延安中共日後壯大的生機,將中國人抗日的熱情,更集中在蔣委員長的領導下。

  民國十九年(1930)我母親萬哩尋夫,帶我兄妹來到南京,看到的是一個到處在建設的、欣欣向榮的首都。
  我父親和他年輕的朋友們忙著向老天爺求取時間(buying time),推動各種加強國力的現代化建設,因爲他們知道日本軍部正加緊侵略的步伐。日軍說:
  「若不快動手,中國要站起來了!」

 

1928年12月29日,少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蔣介石遂與其結拜爲兄弟

  

    2、七七事變  

  國廿六年(1937)七月七日,蘆溝橋戰火扭轉了近代中國的命運,也奠定我一生奮鬥的態度。

  戰爭血淋淋的大刀切斷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剛剛在碎石新鋪的小學操場唱完當時已情境不符的畢業離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童年即遽然結束了。

  中國三大火爐之一南京的夏天,還沒有過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機已經開始轟炸了。第一枚炸彈投在明故宮機場。

  三天前,我的母親在機場對面的中央醫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
  醫院在強震中門窗俱裂,全院紛紛逃生,她抱著嬰兒赤足隨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
  兩天後全院疏散,她被擡回家,隻能靠止血藥與死亡搏鬥。

  蘆溝橋炮響後一個月,日本軍隊進入北平(天津已先淪陷)。
  八月十三日,由上海日租界出兵的日軍發動了淞滬戰爭。不久,蘇州、無錫等城失守,京滬鐵路全斷。華北的日軍沿津浦鐵路南下,南京成爲孤城;北伐完成之後,作爲現代中國象征的首都南京,不得不撤退居民。

  空襲警報有時早上即響起,到日落才解除。
  日機一批接著一批來轟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鐵路軍事重地及政府機構。
  政府已開始緊急疏運人員和資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臨時挖建的防空室辦公。
  每天早上出門,連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八月間,中央將軍事委員會改爲抗戰最高統帥部,准備全面抗戰。
  父親被任命爲第六部秘書,部長是陳立夫。

  到了九月,整個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們住的甯海路,到了十月隻剩下我們一家。
  鄰居匆忙搬走,沒有關好的門窗在秋風中劈劈喲喲地響著;滿街飛揚著碎紙和衣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空蕩的威脅。

  早上,我到門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後騎一下自行車;但是,滑行半條街,就被懾人的寂靜趕回家門。
  每天天亮後,警報就來;家中人多,沒有防空設備,聽著炸彈落下的聲音。大家互相壯膽,慶幸不住在城市中心。

  夜晚,我一個人睡在父母隔室。
  月光明亮的時候,敵機也來,警報的鳴聲加倍淒厲;在緊急警報一長兩短的急切聲後,不久就聽到飛機沈重地臨近;接著,是爆裂的炸彈與天際的火光。
  我獨自躺在床上,聽著紗窗的扣環在秋風中吱嘎吱嘎的聲音,似乎看見石灰漫天灑下;灑在紫金山上中山陵走不完的石階上,灑在玄武湖水波之間,灑在東廠街公園,灑在傅後岡街家門口的串串槐花上,灑在鼓樓小學的翹翹板上。
  死亡已追蹤到我的窗外,灑在剛剛紮上竹棚、開滿了星星似的鳥蘿花上。

  我永遠也忘不了,每天愁苦病弱的母親,黃昏時勉強起床迎回眉頭深鎖的爸爸,總有再慶團圓的安慰。

  父親一向積極樂觀,然而此時,他必須面對的不僅是國家的難關,還有必須獨力設法把南京郊外中山中學師生,送到漢口再往西南走的這個難題

 

「和平既然絕望,隻有抗戰到底。」
盧溝橋事變後,中國最高領導人蔣介石 7  31 日晚發表《告抗戰全軍將士書》,
宣告抗戰全面開始。 

 

    3、從南京逃到漢口  

   月中旬,在父親安排下,先將女生和初中學生七佰多人經江南鐵路送往安慶,由老師及東北協會有家眷的人帶領,到安慶再乘江輪去漢口。
  第二批三佰多高中男生,在板橋等候下一班可以排到的車船。
  南京,隻剩下由北平遷來,全程參與建校的黃恒浩先生和新聘的校長王宇章。
  王校長,原是黑龍江抗日地下工作的王氏五兄弟的二哥。入關後,在中央軍較任教官。現在臨危受命,要將全校一仟多名師生帶往抗戰後方。
  我家,也和這第二批師生一起,撤離南京。

  行前一個月,父親顧慮偏遠地區的治安問題,向第六十七軍軍長吳克仁要了一佰枝步槍交給學校,且給學生軍事訓練,以備路上保護師生安全。

  由家里到火車站的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車站,才知道人都湧到車站來了。
  成仟上萬、黑鴉鴉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攜幼都往月臺上擠;鋪蓋、箱籠滿地,哭喊、叫嚷的聲音,將車站變成一個沸騰的大鍋。

  中山中學高中班學生背著槍,紮上綁腿,努力保護著兩佰多位師生,上了教育部保留的車廂。
  我哥哥和表哥裴連舉(我大舅的兒子,原也在中山念書)及十九歲的張大非,用棉被裹著我母親,把她擡上車;讓她半坐半躺在一個角落,再把我和三個妹妹由車窗遞進去。
  我的腰上,栓了一個小布包,裝著兩個金戒指和一點錢,還有在漢口可以聯絡到的地址。

  火車裡,人貼人坐著、站著、蹲著,連一寸空隙都沒有:車頂上,也攀坐滿了人。盡管站長聲嘶力竭地叫他們下來,卻沒人肯下來。
  那時,每個人都想:隻要能上了車離開南京就好。

  這天近午,我父親站在秋風已經寒冷的火車站外二十天後將被日軍屠城的鬼域街口,看著擠得爆滿、連車頂都攀滿了難民的火車沈重地駛離站臺,他的心也載滿了憂愁。
  日機晝夜不停地沿著長江轟炸,五佰多哩的長路,這些系在他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過一劫?

  車過第一個隧道,突然聽到車頂上傳來哭喊聲:
  「有人給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
  車內的人卻連「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車似爬行般開著,聽到飛機聲就躲進鄰近的隧道;到蕪湖換船時,天已全黑了。  
  爲了躲避白天的轟炸,船晚上開,碼頭上也不敢開燈,隻有跳板上點了幾盞引路燈。
  我們終於走到碼頭,跌跌撞撞地上了船。
  蜂擁而上的人太多,推擠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裝不進人了,跳板上卻仍有人擁上。
  隻聽到一聲巨響,跳板斷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沈沒的聲音,已上了船的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著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
  
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蕩,成爲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那時的長江運兵船是首都保衛戰的命脈之一,從上遊漢口最遠,隻能到蕪湖。
  上海已在十天前全面淪陷,最後的守軍撤出後,日本軍機集中火力轟炸長江的船隻,南京下關碼頭外的江上航道幾乎塞滿了沈船。
  上遊下來到蕪湖的增援部隊下船後,空船即裝上中央機關的人員和重要文件(故宮的古物也在內),夜晚開船駛回漢口。
  清晨後,若是晴天,即駛往江岸有樹木的地方掩護慢行,船頂上布滿了樹枝僞裝。
  我們搭的,大約是最後一批運兵船。
  爲了阻止日軍的陸上攻勢,十二月一日,我軍炸毀蕪湖鐵橋和公路橋梁;後來的船,隻能到更上遊的安慶。而南京到安慶的火車,已不能開,幾乎全成了轟炸的目標。
  所有的人,生死隻有委之於命運。

  蕪湖上溯到漢口,原是兩天一夜的航程。
  我們在長江邊上躲了兩個白天,幸好初冬白日漸短,三個夜晚之後,在蒙蒙亮的曙色中,船靠了漢口碼頭。
  在船艙席地而坐的學生,再搭渡輪到武昌一所中學,暫住在他們的禮堂,與前一批同學會合。
  我們一家,住到爸爸托人代訂的旅舍等他,以免失去聯系

 

蔣介石在「八一三淞滬抗戰前線視察。

 

    4、國破家亡  

  而,我的家人卻面臨更大的生死挑戰。

  從南京火車站到蕪湖軍用碼頭,母親雖有人背扶,卻已受到大折騰。
  在船上,即開始大量出血。船行第三天,所有帶來的止血藥,都止不了血崩;全家人的內衣,都繼床褥用光之後,墊在她身下。

  船到漢口,她已昏迷。清晨,由碼頭擡到一家天主教醫院時,隻剩於一口氣。
  同時擡到醫院的,還有我那十八個月大的妹妹靜媛。
  她尚未完全斷奶,剛會走路十分可愛。

  在船上時,大人全力救助我母親,她自己走來走去;有時,有人喂她一些食物。
  船行第三天,即吐瀉不止;送到醫院時,住在一間小兒科病房。醫生診斷,是急性腸炎。她住在醫院右端,由我一位姑媽帶著我照看。
  媽媽住在左端加護病房,由我舅舅看著醫生們盡一切力量,穩住她已微弱的生命。
  我的三舅裴毓慶,原是一位小學校長。
  在平津失守後,出東北設法逃到南京,和我們一起到大後方去。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床邊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媽的哭聲驚醒。
  那已經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軀上,小小甜美的臉,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
  在我倦極人睡之前,她還曾睜開大眼睛說,「姐姐抱抱。」如今卻已冰冷。

  天主教脩女護士過來,撫下她的眼皮,對我說,「你的眼淚滴在她臉上,她上不了天堂。」
  姑媽叫我先到走廊上站一會兒,再進去。
  我再進去時,他們已將那小小的身體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裡,把她抱出去。

  那時,天已經大亮,雨仍在下著。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鐵灰色的冬日天空。
  十三歲的我,似是爬行般,恐懼憂傷,來到左端我母親的病房門口。

  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在她床前圍立幾位醫師和護士,剛剛爲她輸血,卻仍不蘇醒。
  年長的醫師示意我舅舅到門口說,「你們准備一下吧,我們會繼續救,但希望不大。」

  舅舅隻得在學生陪伴下,在那全然陌生的城市找到棺材店,訂了一個大的,買了一個小的,又去訂做我十六歲哥哥和我的孝服。
  回到醫院,我母親的心跳已弱。

  舅舅奔回病床邊,對著氣若遊絲的母親喊叫,「毓貞,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死啊,你的孩子都這麽小,你可不能死啊!」

  多年之後,我母親仍然記得那天早上,在我舅舅的呼喊中,她由一片漫天籠罩的灰色雲霧裡,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她似乎看見我哥哥和我,牽著、抱著三個幼小的身影站在雪地裡,她奮力掙紮想拉住我們,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一個人站在母親病房門口,聽著舅舅呼喚著母親的名字,感到寒冷、孤單、驚恐。
  這時,我看到張大非從大門進來,跑著過來。
  我剛停的眼淚又傾瀉而出,對他說:
  「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他走進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禱。

  當他走出來時,他對我說:
  「我已經報名軍校,改名叫大飛,十一點鍾要去碼頭集合,臨走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接著,他拿出一個小包放在我手裡說:
  
「你好好保存著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然後他疾步走出了醫院大門。

  後來,他在信裡告訴我,他幾乎是全程跑步,到了碼頭,趕上報到。
  一路上,他止不住流淚;一年多以來,從我的母親處重溫母愛溫暖,今日一別,不知能不能再看到她?

  他放在我手上的小包,是一本和他自己那本一模一樣的《聖經》,全新的皮面,頁側燙金。
  自那一天起,我在所有的車船顛锾中,都帶在身邊;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讀。
在扉頁上,他寫著:

  邦媛妹妹:

  這是人類的生命,宇宙的靈魂,也更是我們基督徒靈糧的倉庫,願永生的
  上帝,永遠地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
  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裡。

  
阿門!
  主內四哥  張大飛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在那一天之前,沒有任何人用「可愛的前途」對我病易磨難的生命,有過如此的祝福

 

文森特•凡高作品:《靜物:打開的聖經,1885

 

 

    5、南京大屠殺  

  二月七日,父親到了漢口,他與抗戰最高統帥部最後撤離南京的數十人隨蔣委員長先到宜昌,再乘軍船到漢口。

  這個家終於有了爸爸,他又黑又瘦,在南京的最後幾天,連飲食都難於供應。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大男人流淚。
  他環顧滿臉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淚流滿面。那一條潔白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如今被眼淚濕得透透地。

  他說:
  「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

  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母親,因爲能看見父親活著回到家中,憂心有了安頓,活了下來。

  爸爸每天一早,就由漢口過江參加己移駐至武昌衛戍司令部的抗戰最高統帥部看戰報,作抗戰大局的調度。
  抗日戰爭已五個月,原曾誇二三個月內占領全中國的日軍,面對的是一個蘇醒的中國。

  日本將轟炸京滬、蕪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調來日夜轟炸武漢。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隻剩下許多高樓的斷垣殘壁。
  夜晚,沿著江岸的火光徹夜不息。
  敵機的數目多了,我們的空軍迎戰,打落許多太陽旗日機。
  人們在死亡的威脅下,仍站在殘瓦中歡呼,空軍成爲新中國最大的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街上報童喊著賣「號外」的聲音。
  舅舅沖下樓買了一張:

  南京淪陷,日本軍隊由中華門開入我們的首都,開始放火搶劫,大屠殺

  第二天報紙頭版寫著,南京城陷,頭兩天之內,保衛戰傷亡達五萬人。
  婦孺老弱慘遭屠殺者十餘萬人,日軍甚至有比賽屠殺之惡行。

  同一版登載一則外電,科學家愛因斯坦、英國哲學家羅素、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和美國哲學家杜威,聯名發表宣言籲請各國人民自動組織抵制日貨,不與日本合作,以免助長日本侵略能力;同時當以全力援助中國,直至日軍完全退出中國,放棄侵略暴行爲止,聲援的有各國民間團體及總工會等。
  但是無論在什麽時代,國際正義的聲音總是演沒在強權的炮火下。
  三個月後,希特勒揮軍並吞奧地利。
  哲人學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原鄉歐洲淪入極權恐怖控制之下,對中國的同情能有什麽效果?

  蕪湖失守後,我軍爲延阻日軍溯長江而上的攻勢,以輪船十八艘及大批帆船沈入馬壋江面,成爲第二道封鎖線,由九江集中實力保衛武漢。
  日軍在南京的邪惡暴行,促成了全國長期抗戰的決心。
  西南各省,全部通電投入抗日前線。
  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
  支持蔣委員長抗戰到底的主張

  

•日期:1937年12月17日
•來源:支那戰線寫真,第24報,1938-1-5
•事件:12月17日,南京安全區內的 450 名中國警察被日軍作爲「敗殘兵」押往南京城西門外,照片中的他們將被屠殺。
•松井石根:屠殺消息傳出後,時任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的松井被問及此事,他歎息:「皇軍的名譽被蒙上了汙點」

日刊報導:數佰中國警察,被日軍帶到城外屠殺。

 

    6、從漢口逃到湘鄉  

  府下令疏散武漢居民與難民,工廠、軍政設備、學較,全部南移往貴州、四川去。
  重慶已正式成爲首都。
  逃難的人必須盡快沿湘桂路往西南走。

  父親多方奔波設法,在湖南湘鄉永豐鎮找到一座祠堂,磺璧堂。
  地方人士答應他,祠堂裡可以收容一仟個學生。

  從漢口到湘潭縣的湘鄉,又是五佰多哩路吧。
  學生、老師從漢口出發,有車搭車,無車走路,大約跋涉一個月才到永豐鎮。

  父親找了一輛車,載著我母親,另一位老師的母親,還有一位太太,我和剩下的兩個妹妹,也往湖南去。
  半路上,趕上學校的隊伍,我哥哥在隊伍後面走,舅舅叫我哥哥上車,在司機座位旁邊擠出個位子。

  第二天到一個站上,父親從後面趕來了,他問我哥哥爲什麽坐車?

  舅舅說:
  「車上有空位,你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就讓他坐車吧!」

  父親說:
  「我們帶出來的這些學生,很多都是獨子,他們家裡把獨子交給我們,要保留一個種,爲什麽他們走路,我的獨子就該坐車?」
  就令車子趕上隊伍,叫我哥哥下去,跟著隊伍走。

  這遷移的隊伍白天趕路,晚上停在一個站。
  一路上,我們住了無數住店。
  學生都被安排住在各處學校的禮堂、教室或操場,當地駐軍會分給一點稻草和米,大家都睡在稻草上,每餐還能有一些煮蘿蔔或白菜。

  哥哥被趕下車跟隊伍走後,我整天鬧著也要跟著走:
  
「爲什麽哥哥可以走,我就不可以走?我爲什麽要坐車?」
  他們隻好讓我跟著隊伍走。

  我走了不到一天,夜裡在稻草上睡到半夜就發高燒,第二天一早被送回我母親那兒,從此以後我也不敢再提。

  農曆年前,我們到了湘鄉,發現光是一個湖南就有很多不同的方言,而湘鄉跟湖南其他縣市又不一樣。

  湘鄉是齊白石的故鄉,非常具有地方色彩。
  環璧堂距湘鄉又有幾十哩路。
  在永豐鎮,是明朝一支皇族的祠堂。
  這祠堂大到居然能有近佰間房舍。不但住得下學生,而且能夠上課。
  我們家則跟家眷一起搬進另一處祠堂:
  扶稼堂。

  這是逃出南京後第一次有個家的樣子。
  這時,我們才敢告訴媽媽靜媛妹妹已死的真相——在漢口時,爸爸謊稱已托韓伯母帶著隨第一批師生疏散到湖南去了。至此,也才告訴她裴連舉表哥和張大飛從軍的事。
  她知道後大爲悲慟,病又複發,臥床許久才康複。

 

湘鄉紫荊湖風光——齊白石故鄉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奔向那「有希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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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苦短,憂愁實多。
 

  這時代悲劇下的流亡三部曲,透過一首歌在河岸哭聲中唱出了遊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萬哩江山

                     ——齊邦媛:《巨流河》

  
白山高,黑水長。江山兮秀美,仇痛兮難忘……」一闋「東北中山中學」校歌,唱遍震旦半壁江山。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三省業已淪陷,大批東北青年流亡於關內。而「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蔣南翔:《清華大學救國會告全國民眾書》

告全国民众书

蔣南翔:《清華大學救國會告全國民眾書》宣言,
於1935年12月9日發出,刊載於12月10日出版的清華校刊《怒吼吧》第一期。

  齊邦媛之父親——齊世英,一位軍閥混戰時期、東北地區公派出國之早期留學生,在參加東北將領郭松齡兵諫」失敗後那漫漫长日,漫漫长夜,日日夜夜,「想了又想:『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爲什麽在沈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過的巨流河,莫非是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都將被困於此兵諫?』」(齊邦媛:《巨流河》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記錄著:民國十五年(1926),齊世英在輾轉經朝鮮日本逃到上海後,加入了國民黨。「九一八」事變後,齊世英有感於大批東北青年衣食無著,無書可讀;有些流落街頭,冬天凍餓在路邊形勢十分險惡。認爲,要救亡圖存,必須保存青年力量。於是,他多方奔走,與志同道闔之士一起於民國廿三年(1934)三月廿六日在北平借到報國寺中山南校)、順天府中山西校)、原警高舊址(中山東校)等地,創辦了以「國父孫中山之名而冠那「國立東北中山中學」,招收了約兩仟名初一到高三那東北流亡學生。在那艱難之抗日戰爭年代,包括著名詩人郭小川1919 - 1976)、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馬思聰1912 - 1987)、著名電影演員李仁堂1930 - 2002)等人,都曾就讀這所東北中山中學,造就了不少中華英才。

1996年1月29日,在瀋陽和平區南昌街13號復校的東北中山中學舊景。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沈情地寫道:「創立國立東北中山中學,我父親認為是他應當做的事。」「這是中國第一所國立中學,因為父親說服教育部,在風雨飄搖的局勢中,隻有國家才能穩當地保障這樣救亡圖存的學校的存續。」「在我記憶中,我的父親齊世英一生,都是位溫和的君子。他說那實在是他理想的開始,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

  竊以為,這便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所國立中學,為齊世英一生引以爲傲之事業,亦為齊邦媛第一次目睹教育和國家命運之密切關聯。

  許多故事,歷史可以一筆帶過,抑或忽略,然而,文學決不可以。因為文學為人學。

  嗚呼!

  歡樂苦短,憂愁實多。生在亂世,人似草芥。

  然而,中興業 ,須人傑

  然而,這些東北中山中學之學生,泰半無家可歸,學校為他們唯一之托命所在,師生之間自然有如親人般之關系。「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便成爲他們共勉之目標。抗戰爆發,這群半大之孩子,由老師率領,始從北平南遷,隨著戰火之瀰漫,由南京板橋蕪湖,由蕪湖長江武漢漢口,由漢口湖南長沙湘鄉永豐,經湘潭廣西桂林懷遠、經貴州再過四川重慶,直到威遠靜寧寺。一路炮火威脅不斷,死傷隨時發生,但中山學生猶能弦歌不輟。

  這段艱苦卓絕之遷徒,在中國教育史上可謂為「絕無僅有」,堪稱抗戰教育史之一頁傳奇。

雙峰山下,山明水秀湄水源頭,中山學生們曾在此漂泊、哭聲彌漫。 

  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這段為後人稱之爲「中國教育史上最偉大的長征」,在齊邦媛筆下,栩栩生輝。讀來,愴然淚下。

  這時代悲劇下的流亡三部曲,透過一首歌在河岸哭聲中唱出了遊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萬哩江山。齊邦媛之清晰而惟美文筆,在其自傳——「巨流河」裡,記錄著、回望著,「我們有時會遠遠看到父親在趕往下一站的軍車上,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那時在他的心中,那近仟人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須帶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去

  巨流河」中之父親,可能為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最成功之父親」形象之一。齊老一生率領志同道合之人,出生入死,國而忘家,最後都被大浪淘盡;而那些東北流亡學生前仆後繼,一路歌來……

  由此感到,在齊邦媛筆觸下之「巨流河」,流到哪裡,皆為一條奔騰之河,沒有斷裂,沒有淤塞,沒有幹涸。

  白山高,黑水長。江山兮秀美,仇痛兮難忘……東北中山中學之學生,就這樣在老師之帶領下,在他們之校旗、校徽指引下,奔向那「有希望的地方」。

  當你靜下心來,去拜讀一下《抗日名將孫元良訪問記》,歡樂、憂愁,您看見了嘛?!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在那個苦難的時代,受異族欺淩而在戰火的延燒中逃命,竟有機緣看到中國山川的壯麗。
  ……
  
我們有時會遠遠看到父親在趕往下一站的軍車上,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那時在他的心中,那近仟人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須帶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去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二章

 

血淚流離

八年抗戰

 

    7、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磺璧堂安頓後,驚魂甫定,不久農曆年到了。
  除夕,夜風雨交加。
  全校集合包餃子,這是中山創校後的傳統,許久沒喫過熱飯的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喫了真正家鄉味的年夜飯。

  元宵節飯後,有一些人到祠堂外小河邊的空地燃起幾堆火,幾佰個人圍坐在火邊。  
  有人說,現在離家一天比一天遠了,日本人占領半個中國,如今仍在追殺不已,哪一天才能回到家鄉?
  一時之間,哭聲彌漫河畔,一些較小的女生索性放聲號啕。

  在這樣的哭聲中,國文老師郝冷若帶著大家唱那首傳唱後世的《松花江上》("Along the Sungari River,1937 ",張寒暉詞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抛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我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麽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此歌寫出後,由當時在中山中學教音樂的馬白水老師教唱。
  不久,這首歌從湖南唱到四川,伴著近仟個自東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學生。
  八年後,同樣一群學生又唱著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離破碎的家鄉。
  這時代悲劇下的流亡三部曲,透過一首歌在河岸哭聲中唱出了遊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萬哩江山。
  初來臺灣時,仍伴著無數哭聲唱了將近十年。

 

年輕時的張寒暉先生(1904 - 1946)。

 

    8、周南女中  

  於我才小學畢業,還得上學,而中山中學不收我,怕我動不動就發燒生病拖累他們。因此,父母把我一個人送到長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級。

  周南女中在湖南是有曆史的名校,在臺灣還有校友會。

  我記得班上的導師是黎世芬老師。
  我到臺灣後近二十年,由臺中搬回臺北,常常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當時是中國廣播公司董事長。
  我去拜望他,他看到我還記得我。
  我功課雖好,但老是生病,動不動就暈倒,發高燒,送醫院……。
  由於學生一律住校,家長把孩子托付給學校,校方有照顧的責任。
  他用湖南話說:
  「你這個娃兒,真是麻煩唷!」

  在那短短的一學期,我書唸得很好,凡事都很認真。
  日本人打進漢口時,我們學校參加長沙愛國大遊行,全市像沸騰一般。
  我參加學校鼓樂隊,老師問:
  
「你要做什麽?」

  我說:
  「我要敲大鼓。」

  因爲那時候抗日的感受很強烈,一定要用大鼓才能表現出來。
  但我體重隻有三十幾公斤,瘦得像隻猴,根本背不動大鼓,黎老師成全我,叫一個壯一點的同學背著鼓,我在旁邊敲。
  所以遊行時,我是打大鼓領隊的,這也反映出學校對由北方逃難來的學生的寬容與同情。

  來臺灣後,我還留著一本當年的小小紀念冊,裡面有老師和同學們寫的一些祝福的話。
  在現實的劇變乏中,在育兒、烹堂二餐的空隙裡,有時我仍會想起屢弱的十三歲和長沙遊行時全市鼎沸的愛國心,以及自己在鼓聲中的惶惑與憤怒。

  我們到湘鄉後兩個月,哥哥收到張大飛由入伍訓練基地寫到學校的信,——他們的年輕教官中有幾位是黃埔八期到十二期的東北學生,知道中山中學到達湖南,落腳在湘鄉永豐鎮。

  他信上第一句話,就是問媽媽身體如何?(他不敢問,「她仍活著吧?」
  請我們務必回信。
  他在信內寫了哥哥和我兩人的名字,或許是怕哥哥不一定回他的信。

  信中,他也說明從軍的理由:
  「我已經十九歲了,畢業時超過二十歲,到時不一定考得上公立大學。日本人把我們逼成這樣,我也沒有心情唸書或等待一個沒把握的末來。我家有三個哥哥和弟弟,我如今如願考進了空軍官校,可以真正報效國家,爲我父親複仇。」

  他說,入伍不久即考入空軍官校,訓練很苦,但每天喫得很飽,「我自離開家。除了在南京你們家之外,很少喫這麽好的夥食。」體力好,入伍訓練也受得住。
  他問我,有沒有看《聖經》?可以先從《新約》看起。
  哥哥在學校很忙,他命我立刻回信。

  我到了長沙上周南女中時,給他回信說清楚家中和媽媽的身體情況,告訴他贈我的《聖經》放在腰袋裡,逃警報都帶著,隻是不懂爲什麽耶稣說,人打你的左臉,你連右臉也讓他打?

  長沙在兩次大火前夕,處境日益艱難,父母隻好把我先接回湘鄉,准備隨時再往前逃。

  我至今仍記得我們在永豐鎮過的好日子。
  湖南有豐饒的物産、淳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風,湖南人因執著與自信常被人稱爲「湖南騾子」。
  那兒是個魚米之鄉,我今生走過很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樣肥美的蘿蔔和白菜。
  在戰火還沒有燒到的時候,日子過得太平安甯,與世隔絕,真像沈從文(1902 - 1988)《邊城》("Border Town,1934 ")裡翠翠的美好故鄉。

  在《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金禧紀念集》(臺北•中山校友會編印,一九八四版)書中,許多人也寫到,湖南湘鄉那近一年的學校生活雖仍在逃難中途,但山明水秀,豐衣足食,竟成爲一段美麗的

 

南京板橋鎮東北中山中學舊景

 

    9、從湘鄉逃到桂林  

   國廿七年(1938)十月二十一日,日軍由海路在大鵬灣登陸攻陷廣州,全市陷於大火。  
  十一月在長沙,我軍誤以爲日軍將至,竟下令放火燒城,做焦土抵抗。
  十二月二十一日,蔣委員長發表《武漢撤退告全國軍民書》。
  
誓言全國一心,轉戰西南,絕不投降。

  此時,距日本軍部在侵華開始時向天皇和人民狂言保證三個月內占領全中國,已一年三個月。而中國的西南。比日本想象中的還要神秘,險峻的疆土將數佰萬入侵的日軍纏住八年,許多人成爲異國亡魂,連歸鄉的路都找不到!

  母親帶我們跟著中山中學,在父親安排下離開被敵人鉗形包圍的湖南,乘湘貴鐵路火車先到桂林,之後再經貴州到四川去。

  到桂林後,以爲可以稍作喘息,父母把我送到桂林女中讀初一,讀一天算一天;家人住在旅館,我住校,大約讀了秋季班一個多月。

  那段時間,我有兩件極難忘記的事。

  白天,隻要天晴就有日機轟炸,警報響起我們都往郊外奔跑。
  有幾位高中學姐大約是學較安排的,總帶著我跑到一處河邊。
  那兒,有許多椰樹,我們躲在樹下,飛機從頭頂上飛過,我看到他們丟下一串串閃光的炸彈,城裡的黑煙和火光隨之而起。

  有時,空戰似乎就在我們頭上開打,敵我雙方互相開機關槍,當看到漆著紅太陽的敵機尾巴冒煙往地下墜落時,大家在驚恐中仍會興奮地鼓掌。
  有一次,一架敵機落得很近,許多人跑過去看,歡呼不已。

  在等待解除警報時,我記得有一位學姐總愛細聲唱:
  「我每天都到涴沙紗溪,癡癡地計算,你的歸期……」
  當時我雖已是少女年紀,卻覺得在那樣的天空下,聽這麽「頹靡」的歌很不舒服。

  另一個深刻的印象是,每天晚上九點熄燈到第二天早上的漫漫長夜中,從宿舍走到廁所,必須經過一條很長的戶外走廊;走廊立著廟廊似的柱子,有兩、三盞大油燈,在籬笆牆中被風吹得影影幢幢。
  我總等著有人起來才敢跟著走,那種恐怖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有時,熄燈後有人愛講鬼故事,我隻有緊緊蒙著頭,那時對黃昏將至的恐懼和在西山療養院一樣。
  幸好不久,家隨著中山中學離開桂林往貴州走,我才得以解脫

 

感受靜謐時空——四川威遠縣靜甯寺風貌。

 

    10、從桂林到懷遠  

  久,局勢更加動蕩,從京滬到武漢、湖南的難民全都湧向桂林,所有可供住宿之處全已爆滿。

  中山中學的師生,男生住在七星巖巖洞內,女生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
  這期間,父親先往四川找校舍,得地方政府協助,覓得四川中部自流井旁邊的一座靜甯寺,可以容納學生住宿上課。

  再踏上逃難之路,路卻是越走越艱難了。
  羈留在桂林的師生組成三隊,由桂林動身徒步往廣西柳州走,再曲柳州先往貴州宜山縣一個接洽好的小鎮懷遠。
  看清情勢之後,再往重慶走。

  在桂林,父親得到當地司令部協助借了三輛軍用卡車,裝運學校的基本設備,母親則帶著家人搭客運長途車到柳州。

  舅舅帶我坐在行李車上,在堆到極限的行李箱籠之上。
  我們必須用繩子綁住身體,以免隨時被顛下車去。
  我記得當時頗感「榮幸」,他們允許我坐行李車,而不是和小嬰兒們坐客運車。
  自從在漢口的生離死別之後,我不得不長成大人。

  在柳州住了幾天,新駐防的裝甲兵團長是黃埔八期東北畢業生,他們把我一家人和最後一批老師家眷(多數已先送至四川)送到懷遠鎮住下。

  母親每天到鎮前公路,等待中山中學徒步的隊伍 。
  我哥哥也隨學校隊伍步行。
  走了七佰六十哩、二十七天後,先行學生出現了。
  當我母親看到董脩民(父親好友董其政的獨子)挑著行李,破衣草鞋,走近叫她「齊大嬸」時,她不禁放聲哭了。

  那數佰個十多歲的孩子,土黃色的校服已多日未洗,自離開湘鄉後沒睡過床鋪,蓬頭垢面地由公路上迤邐走來,在其中,她已無法辨認自己的兒子……。

  在那個苦難的時代,受異族欺淩而在戰火的延燒中逃命,竟有機緣看到中國山川的壯麗。
  從津浦路過黃河鐵橋,從南京到蕪湖,由蕪湖溯長江到漢口,由漢口到長沙,到湘潭、湘鄉,在永豐鎮那世外桃源,看到豐美的土地和文化。
  萬份不舍地離開湘鄉後,在那顛鍍的湘桂路上看到真正的湘江。
  渡湘江到株洲、衡陽,往南走,過郴州(難怪我在南開中學時讀到秦少遊《踏莎行》:「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潇湘去」詞句後,至今每逢想起,仍是熱淚盈眶)。
  我幾乎可以說,橫跨了湖南的版圖。
  近來讀到,毛澤東在民國九年(1920)曾主張湖南獨立。在那個閉塞的年代,也不全是狂妄。
  從湖南到廣西桂林之後,逃難的人潮在崎嶇的山路上往貴州走去,處處是天險,連回首的來路都看不見了。

  懷遠是個美麗的地方,她和湘鄉永豐鎮一樣,在我記憶中璀璨發光。

  懷遠,有一條我那時認爲世界上最清澈的河(宜江的支流),由鎮口流過。
  那裡有一座漂亮亭子,我每天都會去坐一陣子,讀僅有的幾本書,看小小的平底船渡河。
  渡船帶來的是外面生動的世界,中山中學在懷遠住了近三個月,正式恢複上課。民國廿八年(1939)農曆年後,還認真地舉行期考

 

定靜安慮」,以期世界康甯的四川靜甯寺東北中山中學舊址)。

 

    11、九彎十八拐入川  

  著,廣西局勢也緊張了,我家又隨著學校沿川黔路入川,投奔抗戰的首都重慶。  
  家眷搭軍車,學生則是有車坐車,無車徒步走。
  從桂林到貴州,再由九彎十八拐的雕姆坪往四川去,我真正看到了險山峻嶺和人用卑微的雙足攀越時的艱辛。

  孫元良將軍,黃埔一期畢業生,北伐、抗日時正規軍軍長,兵團司令,南征北討半生。
  他在逝世前接受胡志偉的訪問中,回憶抗戰時的逃難情景,有大場面的描寫和檢討:

  我們(抗戰初起時)實行焦土抗戰,鼓勵撤退疏散,然而對忠義的同胞沒有作妥善的安置,對流離失所的難民沒有稍加援手,任其亂跑亂竄,自生自滅,這也許是我們在大陸失卻民心的開始吧!
  
我從漢中長途行軍回援貴州時,發覺滿山遍野都是難民大軍,鐵路公路員工及其眷屬,流亡學生與教師,工礦職工和家眷,近佰萬的軍眷,潰散的散兵遊勇及不願作奴隸的熱血青年,男女老幼彙成一股洶湧人流,隨著淪陷區的擴大,愈裹愈多。
  他們對敵軍並無殺傷力,對自己的軍隊卻礙手礙腳。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敵軍的前面,其前鋒卻老是阻塞住國軍的進路。
  
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樣的車輛:從手推車到汽車,應有盡有;道路兩旁的農田也擠滿了人,踐踏得寸草不留,成爲一片泥濘。車輛不是抛了錨,就是被壞車堵住動彈不得。
  難民大軍所到之處,食物馬上一空,當地人民也驚慌地加入逃難行列。
  入夜天寒,人們燒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夾雜著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與兒童啼饑號寒的悲聲,沿途到處是倒斃的腫脹屍體,極目遠望不見一幢完整的房屋,頃生人間何世之感,不由得墮入悲痛驚愕的心境,剛勁之氣隨之消沈,對軍心士氣的打擊是不可低估的。

  (注:胡志偉,《抗日名將孫元良訪問記》。臺北,《傳記文學》,第九十
     一卷第一期,二○○七年七月號

  自離開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靜甯寺,整整一年。
  顛沛流離有說不盡的苦難,但是不論什麽時候,戶內戶外,能容下數十人之處,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學校永遠帶著足夠的各科教科書、儀器和基本設備隨行。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師隨時上課的樣子,深深感到他們所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希望和信心。
  他們真正地相信「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課程,他們還傳授獻身與愛,尤其是自尊與自信。

  中山中學到了四川之後,畢業生會考與升大學比例都在全國前十名(自到漢口後招收了江西、湖北、湖南、四川各地中學生數佰人)。
  進入職場的以軍政、文化界最多。

  民國三十四年(1945)抗戰勝利,大部分學生回到隔絕十年的家,已不願再踏上流亡之路:
  國共戰爭期間,決定留在仟瘡佰孔的家鄉,驅除滿洲國餘毒,重建民族信心和教育,但他們終身未忘在中山中學那一段患難中情逾骨肉的感情。

  民國七十九年代(1990),中山中學在沈陽複校,主要的力量即是來自當年流亡返鄉的校友:包括吉林省長、遼甯省書記、沈陽市長。當年,他們都曾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長行中含淚唱過,「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民國七十三年(1984),臺灣中山校友會出版了一本《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金禧紀念集》,由當時任警官學較校長的李興唐、《傳記文學》創辦人劉紹唐、華航總經理張麟德及謝鍾璉、陳明仁、斬士光、淩光武、龍士光、石聲久、李光辦、趙淑敏等校友組成的編輯委員會編寫集稿成書:
  全書近六十篇憶往文章,血淚斑斑,任何人讀了都會感動。

  其中,鄭佩高《艱難歲月五十年》,詳述顛沛流離十年事,開篇曰:

  「我國立東北中山中學之創立也,在苦難中誕生;其停辦也,情景尤其令人心碎。
  數其歲月,自創校以迄今,恰恰五十年。
  此五十年中,何嘗有一日能使吾人喜樂者?
  且突破艱難,嘗盡苦澀,奔走呼號,棄個人之喜樂於不顧,以促使吾校誕生之諸鄉賢。
  就筆者所知,大半已歸道山,其所抱之偉大理想,就今日言之,仍未能完全實現,因知其在天之靈必有深恨!
  學校由北平南遷之前,平津中上學學生集中軍訓不及一個月,日本提出我中央軍退至黃河以南,停止一切仇日抗日活動,學生集訓應立即停止等等無理要求。
  第二日清晨升旗之後,總隊長關麟征將軍(二十九軍師長,抗戰時殉國)步上升旗臺,涕淚縱橫宣布集訓解散,並曰:『我們的國家至此地步,尚成何國家,此仇此恨不報,能算作男子漢大丈夫否?能稱爲中華兒女炎黃子孫否?』一時群情激動,俱働痛哭失聲,恨不得立即滅此朝食,雖粉身碎骨而無悔……。
  解散後。地上熱淚滴處,斑斑成行成列皆分明可見也……
  東北淪陷,師生中被俘被殺者極衆,至能逃來臺灣者,率亦系佰死一生,試一追唸前塵,能無天地永在震撼之中之感乎?」

  文章最後,鄭佩高注記:

  「九一八事變五十二周年紀念之夕完稿,執筆之際。猶彷佛日寇炮火淩空而過,北大營在火海中也!」

  (注:鄭佩高,《艱難歲月五十年》。臺北,中山校友杜,《國立東北中山
     中學金禧紀念集》,一九八四年版

  除此之外,每逢有人提到中山中學,我最鮮明的印象就是在那一條漫長的逃亡路上,我父親看我們都算平安上路,就急急忙忙趕去下一站接洽駐軍,給徒步走來的學生安排糧食與宿地的情形。

  一站又一站,他總是與我生病的母親與幼妹擦身而過。
  那時我已經「升級」坐在行李車上,隨時注意不要被顛簸摔下車去,哥哥在步行的隊伍中。
  我們有時會遠遠看到父親在趕往下一站的軍車上,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那時在他的心中,那近仟人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須帶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去。

 

最後的「黃埔一期生」,抗日名將孫元良1904.3.17 - 2007.5.25
 在「八一三淞滬會戰中誓死抵抗,並命令「八佰壯士」繼續抗敵的抗日將軍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有中國即有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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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火半載,永恒不滅。 

  自晚清光緒卅年(1904)隻有七十五個學生到他民國四十年(1951)逝世爲止,張校長一直用強烈的激情到處演講,鼓勵「中國不亡,有我!」的志氣,宣揚教育救國的理想,他足足說了半個世紀!
  那五十年間,中國的災難有種種的新面貌,外侮與內煎並存

   ……

   他那時不知道,他奮鬥的心血都沒有白費。他說的話,我們數萬學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記得,在各自的領域傳他的薪火,永恒不滅

                     ——齊邦媛:《巨流河》

  
中國不亡,有我!」(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為一位母親——齊邦媛從東北長城外這「遼河」寫起,到臺灣南端恒春那「哑口海」完結;從波瀾壯闊到波瀾不驚之「自傳體」小說。齊邦媛以一位女性之視角,細膩敏感地敘述著那跨越佰年來兩代人之故事,溫情可讀。

  齊邦媛筆觸下之這些故事裡,竊以為,其不僅為她和她之父輩們之往事,更為那佰年來中國人民苦難之縮影,以及文化上之傳承與延續那「木鐸」。

  記得那一位「中國最風雅的詩人」木心曾說:「青春理應是迷離惝恍的,在追思中卻顯得水清見『底』,卻分別超越了個人性,像破鏡子中的紛縕世界,一片一片世界,加起來,通常就把牠們叫做『時代』。」(木心:《魚麗之宴》

  在廿世紀初,那個寇深禍亟之災難面前,「教育救國」成爲中華民族「群體」「覺醒」之一種表征。南開學校,如同東北中山中學等諸多學校一樣,皆以「救國」、「強國」爲目標而創立滴。

  知道有中國的,便知道有個南開……天下誰人不知,南開有個張伯苓」早年這篇署名「學生曹禺,後生老舍」之《賀張伯苓先生七十大慶》詩文,盛贊南開老校長張伯苓那執著教育之品格和胸懷,抒發了所有南開人、中國人之心聲和祝願。

  值得一提之為,淫沒在歷史中那抗戰爆發,毀於戰火之「南開」,成爲戰時高等教育損失之標志性形象。時任中國最高領袖蔣介石在廣泛輿論同情中,曾做出了「有中國即有南開」之承諾,齊邦媛在其自傳——《巨流河》中,亦一一映現:

  數年間,天津的南開中學和大學透過遊行呼喊自強,號召愛國抗日。

  校長張伯苓先生(1876 - 1954 )深知局勢危急,戰爭隻是早晚的問題,因此早在民國廿五年(1936)即到四川覓地建立分校,由沙坪壩鄉紳捐地。

  ……

  抗日戰爭之初,日本人恨他發起愛國活動,炸毀南開。
  當時蔣委員長公開宣稱,「南開爲國犧牲,有中國就有南開。」將南開與北平的北大、清華合爲西南聯大,在昆明設校,成爲抗戰期間最好的大學

                     ——齊邦媛:《巨流河》

  其後,南開戰後由「私立」獲得了「國立」地位,並由此擺脫戰時及戰後之辦學經費困窘,隨之發展壯大,得以於抗戰時期及戰後的經濟危機中生存。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沈情地寫道:南開中學在抗戰最艱困的八年中,教育了數萬青年,每個人幾乎都是張伯苓精神的延長。……張校長的身影永遠留在學生心裡。

題刻在南開校園的「校訓」,至今仍在字字啟示著莘莘學子。

  張伯苓先生是「南開精神」之闡述者,他將南開精神高度概括爲「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八個大字上,並作爲南開學校之校訓。

  張伯苓先生曾沈情地說:教育是我青年時期的志願,中年時期的生命,老年時期的安慰。」(梁吉生、張蘭普:《張伯苓畫傳)這便為張伯苓先生爲其一生從事教育而寫下之有力注腳。其將這「信仰」,演變成一生之「教育堅守」;並用從不稍減之「興趣」,演繹了一生之教育輝煌。

  這薪火,日後為齊邦媛所傳承、延續著,並成就其為寶島臺灣文學之「推手」,包括教書育人、英譯臺灣文學作品、編寫中學教材等等。

  試想,在當下,物欲橫流、歡樂至死之市況,尚有幾人能有張伯苓、齊邦媛這樣之教育信仰和興趣呢?

  從前的鎖也好看 / 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 / 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時下,中國之文化傳承,在甚麼地方,出了甚麼問題? 在此,不予贅述。因為,竊以為,讀了「巨流河」,業已一目了然。

  瞧,那「津南邨」之常春藤,從春天變綠、發枝、攀援;一生半載,其薪火在那寶島阿里山嶽上燃燒,輝映著半壁江山。

  磋乎!

  靜美,「一切歸於永恆的平靜」,「他那時不知道,他奮鬥的心血都沒有白費。他說的話,我們數萬學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記得,在各自的領域傳他的薪火,永恒不滅。」(齊邦媛:《巨流河》

  西漢戴聖編纂之《禮記•大學》,有語:「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啊!
有中國即有南開!」可謂擲地有聲矣!

  

諸君以為然?!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南開教育最令我感謝的,當然是學業,那六年奠定我一生進脩的基礎。
  ……
  在戰火延燒的歲月,師長們連手守護這一方學習的淨土,堅毅、勤勉,把我們從稚氣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惡劣的環境裡端正地成長,就像張伯苓校長說過:
  「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讓人看出你是南開的。 」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三

中國不





」│

南開中學

 

    1、南開中學張伯苓校長   

   從幼年離開小西山故鄉後,經常活在病痛、轉學和災難之中。
  在南京雖曾有爐邊幸福時日,但妹妹降生、父母歡顔,轉眼都如暑花凋謝。
  我家隨著流亡學生顛沛流離半個中國,從西南山路來到重慶,剛入市區,中山中學就有師生五人被日機炸死,戰爭與死亡的威脅如影隨形。
  之後七年,轟炸宛如隨著日升月落而至,不曾稍歇,但重慶是我們流亡的終點。
  中山中學走了五佰哩,在自流井大廟靜甯寺安頓、複學,弦歌豈止未輟。
  流亡途中,更收留一些新加入的湖南、廣西、貴州學生和四川的本地生。

  我父親在重慶四德里租屋,恢複東北協會〔負責訓練東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資助,民國卅五年(1946)東北光複後解散〕。但落腳不久,房子即被炸毀。父親托人在沙坪壩鎮外找到兩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協會辦公用,後來《時與潮》編輯部亦設於此。

   在離開南京整整一年間,我們奔跑了半個中國的土地之後,民國廿七年(1938)十一月的一個早晨,爸爸帶著我坐車由重慶上清寺出發,送我去上學。

  我們沿著嘉陵江往上走,車行大約二十公哩,過了小龍坎不久,在一片黃土壩子上,遠遠地出現一群紅褐色大樓,在稀疏的樹木中相當壯觀——那就是沙坪壩的南開中學。

  在這裡六年,我成長爲一個健康的人,心智開展,奠立了一生積極向上的性格。

  日本人占領東北後,以天津日租界爲基地,積極地向華北伸展侵略的魔掌。

  數年間,天津的南開中學和大學透過遊行呼喊自強,號召愛國抗日。

  校長張伯苓先生(1876 - 1954 )深知局勢危急,戰爭隻是早晚的問題,因此早在民國廿五年(1936)即到四川覓地建立分校,由沙坪壩鄉紳捐地。

  各界捐款蓋校舍,第一年即招收了一佰六十名學生。

  蘆溝橋開戰後,南開是第一所被日本人炸毀的學校,也是第一所在後方以長期抗戰爲信唸重建的學校。

  民國廿六年(1937)上海失守後,國民政府在十二月一日正式遷至戰時首都重慶。

  南開中學在抗戰最艱困的八年中,教育了數萬青年,每個人幾乎都是張伯苓精神的延長。張校長創業立世全靠堅強的愛國精神,他就是校歌裡「巍巍我南開精神」的化身。
  在我成長的六年中,留給我非常溫暖的印象。
  他長得很高,約有一佰八十幾公分,體型又大又壯,不胖,肩膀很寬,長年穿著長袍,戴一副有顔色的眼鏡,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壯碩的他挺胸闊步地在校園行走。
  不論前線戰報如何令人沮喪,日機轟炸多麽猛烈,在張校長的帶領下,我們都堅信中國不會亡。
想想在一佰二十年前,幼年的他隨著浪迹各地私墊教學的父親到義學輾轉讀書,生活是何等辛酸!因此,他從小知道教育的重要意義。

  十三歲時,考取官費的北洋水師學堂,他聽得懂啓蒙思想家創校的理想:
  當年清廷維新派的嚴複、伍光建等人和一些自英國留學歸國的年輕軍官,引進西方思想與新知,希望建立強大的現代海軍,爲國雪恥。
  這種奮發圖強的志氣,影響了他一生。

  張校長在北洋水師學堂的年紀,正是我在南開中學的年紀;我在校六年,聽他在周會講過多次的故事也成爲我終生的記憶。

  晚晴光緒廿年(1894),他由水師學堂畢業時,正逢中日甲午之戰,北洋海軍幾乎全軍覆沒,連一艘可供學生實習的船都沒有了。
  一年後,勉強派到「通濟輪」上見習,竟是目睹甲午戰場威海衛由戰勝國日人手中移交給英國人占領的場面。他在自己國家的領海上眼睜睜地看著國幟三易,先下清旗再升日旗,隔一日改懸英國旗。

  他在晚年回憶當時,「悲憤填胸,深受刺激……唸國家積弱至此,苟不自強,奚以圖存?而自強之道端在教育。」(張伯苓,《四十年南開學校之回顧•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七日》,《南開四十周年紀念校慶特刊》,重慶南開中學編印,一九四四年十月
  他怒憶當年,「兵上身穿一坎肩,前面寫一『兵』字,背後寫『勇』字,衣服非大必小,不稱體,面黃肌瘦,精神委靡,手持大刀,腰懷一槍(煙槍,抽鴉片用)慢吞吞地走出來,將黃龍旗(清朝)降下。旋英軍整隊出,步伐整齊。精神奕奕,相形之下,勝敗可知。
這樣的羞恥使他深受刺激,更因爲看到怠惰無知的一般民衆,既無紀律和敬業精神也不知國難當頭,故思索唯一能振作民心的隻有教育,教現代知識、教愛國。
  他毅然決然離開海軍,一心辦教育。
  晚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由嚴氏家館擴大到天津南開(捐得校地在天津西南城角,名南開)中學。
  建校之前,他曾兩度前往日本參觀各類學校,特別是私立學校,當時不滿三十歲的他,滿腔熱血,誓爲教育新中國的子弟獻身。

  更令人意外的是,民國六年(1917)他已四十一歲,竟決心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1754)讀書,研究西方教育理念。
  很多人勸他,「你已功成名就,幹嘛去和那些洋孩子同堂讀書!」甚至說,「這個臉你丟得起,我們感到丟不起。」
  他還是去了,認真研究、見習,做了許多交流活動。實驗主義思想大師杜威(John Dewy1859 - 1952),也是他的老師。回國後,他創設南開大學。

  抗日戰爭之初,日本人恨他發起愛國活動,炸毀南開。
  
當時蔣委員長公開宣稱,「南開爲國犧牲,有中國就有南開。」將南開與北平的北大、清華合爲西南聯大,在昆明設校,成爲抗戰期間最好的大學。

  抗日勝利後,民國卅五年(1946)哥倫比亞大學授予張校長榮譽博士。
  民國卅七年(1948)胡適和十一位美國學者合撰 "There is another China " 一書賀他七十歲之成就。此書由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 - 1962)彙編,哥大 Crown Press 皇冠出版社)出版,中譯爲《另有表現的中國》,意指藉由南開精神看到在政治軍事動亂不甯的年代,尚有另一個中國在日益進步,充滿了高瞻遠矚的理想。

  自晚清光緒卅年(1904)隻有七十五個學生到他民國四十年(1951)逝世爲止,張校長一直用強烈的激情到處演講,鼓勵「中國不亡,有我!」的志氣,宣揚教育救國的理想,他足足說了半個世紀!那五十年間,中國的災難有種種的新面貌,外侮與內煎並存。
  抗日勝利,從重慶回到故鄉天津,老病纏身的他,仍在國共之戰中,呼號和平合作建設中國。七十五歲那年去世,臨終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南開中學和大學在天津原址複校。

  張校長的身影永遠留在學生心裡。
  在沙坪壩那八年,他住在校內宿舍,每天早上挂杖出來散步巡視,看到路旁讀書的學生就過來拍一拍肩、摸一摸頭,問衣服夠不夠,喫得飽不飽?
  南開的學生都必須住校,在他想,這些孩子都是父母托給他的,必須好好照顧。
  他那時不知道,他奮鬥的心血都沒有白費。他說的話,我們數萬學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記得,在各自的領域傳他的薪火,永恒不滅。

 

張伯苓1876 - 1951),1946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

  

    2、憶恩師  

  開教育最令我感謝的,當然是學業,那六年奠定我一生進脩的基礎。
  除了原有的學業水平,南開中學吸引了許多由平津來到重慶的優秀師資,他們受張校長號召,住進沙坪壩校園的津南村,直到抗戰勝利,八年間很少有人離開。

  津南村是我所見過最早的眷村。
  那一排排水泥單棟小房,住著許多令南開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人物。如:數十年來令我追憶難忘的國文科孟志蓀老師,最讓學生害怕的冷豔數學老師張亞麗。還有校務主任喻傳鑒的兩位女兒,從美國留學回來也在南開任教:「大喻」教英文,「小喻」教理科。

  南開向來注重國際性,所以英文教材難度很高,這是傳統。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強,學生上了大學以後,唸物理、化學如入無人之境。數學也教得紮實,我們大概是當時最早教微積分的中學。
  我那時的功課很不錯,隻有數學不好,尤其是幾何。我搞不清楚爲什麽有些是虛線、有些是實線?我的觀念裡隻有實線沒有虛線。

  化學科的鄭老憨,則是個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鄭新亭稱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們每次聽男生學他用山東腔背化學公式,又說他在宿舍裡喝點酒給男生講《三國》,都羨慕得要死。此外,他還說了許多鼓勵「男子漢」的壯語。

  地理科的吳振芝老師教初中的中國史,提到臺灣時叫我們記得「雞蛋糕」 (基隆、淡水、高雄),我們就在背後叫她「雞蛋糕」。高中時,她教世界地理,常帶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書,給我們看世界各地圖片,開啓我們的眼界。
  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輪在嘉陵江翻覆,噩耗傳來,我們幾個女生從她的單身宿舍門下塞進慰問信,上面寫著,「老師,我們和您一同哭……」從此以後無人稱她外號。

  一九四八年初,我在臺大文學院樓梯上遇見她去看沈剛伯院長,直到她從成功大學文學院長退休,我們都保持聯系,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醫院見她最後一面。

  我記得有一位數學老師姓伉,是創校元老伉乃如的兒子。他教得很好,在我們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隻記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長得很高,未婚,同學們都覺得他很英俊,我不覺得怎麽樣。
  抗戰時期大家都穿棉襖、草鞋,他卻獨樹一格,穿著白西裝。時,他對我們班上一位女生頗有好感,她是南開的校花,就坐在我隔一個位置上。

  我們經常有小考,伉老師就在我們座位之間走動,往來巡查,有時低頭看學生會不會寫、有沒有問題。每次,當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學位置去看的時候,全班同學都怪相佰出,擠眉弄眼、推來推丟。
  我們那時用毛筆寫字,都有硯臺。
  有一位同學非常生氣,覺得他太討厭了,怎麽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盤墨在硯臺裡,放在桌角上,讓牠突出桌沿一點,伉老師走過時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裝,大約有半個身子。
  他用天津話生氣地說:「這叫麽?這叫麽?」意思是:「這叫什麽?這叫什麽?」
  女孩子這樣整男老師,有時候好可惡。

  影響我最深的是國文老師孟志蓀先生。
  南開中學的國文教科書,初一到高三,六年十二冊是著名的,主編者就是孟老師。
  初中時選文由淺入深,白話文言並重,「五四」以來的作家佳作啓發了我們的新文學創作。高中課本簡直就是中國文學史的選文讀本,從《詩經》到民國,講述各時期文學發展,選文都是文學精華。

  孟老師教我高二國文那一年,更開創了中學課程少見的選脩課,有高二全校的詩選(男女合班)、高三的詞選。
  那兩年我已長大成人,除了必須應付別的課程,准備全國大專聯合考試之外,日日夜夜背誦詩詞。
  今日靜靜回首,中國文學史中重要佳作我多已在那兩年背了下來。

  除了課堂講授,孟老師對我也像個父親一樣,把認爲我能看的書都借給我看,有時候他還會說:「今天我們家做炸醬面,你來喫吧。」
  那也是我記憶中好喫的東西。

  南開的老師,以任何時代標准來看,都是注重性靈啓發的有識之士:和中山中學許多被學生終身懷念的老師一樣,他們都是在戰火中由北方逃到四川,追隨張校長的辦學號召,同甘共苦的。

  民國九十三年(2004),我們四十三班的五十周年紀念集裡,受最多人追憶的是孟老師和鄭老師(男生說當年有佰份之四十的畢業生因爲鄭老憨而去投考化學和相關科系)。
  另有一篇傳國湧同學《呼喚人的教育》,寫物理名師魏榮爵的故事:

    有一位孟老師國文課的得意弟子——四十一班的學長謝邦敏,畢業考物理科繳了
    白卷,但在上面寫了一首詞述志,自思是畢不了業啦。
    魏老師評閱考卷也寫了四句:「卷雖白卷,詞卻好詞,人各有志,給分六十。」
    謝學長考上西南聯大法律系,後來在北京大學教書。

  校園裡流傳著不少這樣的故事,不難理解爲何南開的老師們這麽令人懷念了。

  南開的體育教育也是全國著名的,每天下午三點半,教室全部鎖上。每個人必須到操場參加一種球隊,除了下大雨,天天練球、比賽,無處逃避。

  最初,我以爲壘球(當年甚少棒球)比較溫和,適合我瘦弱的身體,誰知跑壘卻需最大速度,我在飽受嘲笑之後,發現自己事實上是可以跑很快的。經過鍛煉,半年後由「靠邊站」的後備球員升爲班隊一壘手,初三那年竟然還成爲女中田徑校隊的短跑、跳高、跳遠選手。有位老師稱贊我跳高、跳遠像沒事似的,「飄」一下就過去了。

  我父母對我的體育表現實在不能相信。那一天,母親終於鼓起勇氣去看我比賽,大約是一佰公尺賽跑吧,她憂心忡忡,隨時准備在我倒地時把我拎回家。
  至今六十多年,我仍記得跳遠躍入沙坑前短發間呼嘯的風,一個骨瘦如柴的十五歲女孩,首次覺得人生活著真好,有了生存的自信。

  其實,體育課還有一個噩夢,就是踢踏舞。

  有位高老師教了我好幾年體育,她長得很挺,身材優美。
  踢踏舞是必脩,學生們很規矩她跳,我老是跟不上舞步,
  她手裡拿著小指揮棒,常常敲我腳踝。還說:「你的功課這麽好,腳怎麽這麽笨?」
  後來她到臺灣,我們同學還去看她,我沒去,因爲被她打太多次了。
  我真的不會跳,也不知道爲什麽我那麽笨?
  我就是不會跳踢踏舞,她拿著小棍子是真的敲打,又很誠懇地說我笨,我也覺得很羞愧,一點也不怪她

   

周恩來前排坐者)與南開學校老師伉乃如前排左二)及同學的合影

 

    3、十八張床的閨房  

   個中學時期,每星期六下午三點半,是我們切切盼望回家的時間。——數十年來每到此日此時,我仍會期待有快樂的事發生。

  南開中學因爲建在郊區,所以規定全體學生住校。
  我家住在二哩路外,也必須住校。
  那時,車輛交通幾乎是不可能的,戰時口號:「一滴汽油一滴血」,我未聽聞任何人家裡有私家汽車。

  女生宿舍每一間有十八張木板床,三排各六張,中間隻容一人行走。
  床下有個小木箱放衣服。
  早晚自脩比照上課一樣管理,星期六下午三點半可以回家,星期日六點回校。

  我住在宿舍六年,好似在龐大的家庭中長大,充滿了團體紀律和個人興趣沖突的記憶,最有趣的時間是清晨和夜晚熄燈以後。

  戰時,規模較大的機關、學校都以吹號定起居與上下課的時間。
  因爲遷徒時買不起大鍾,更夢不到電子鍾。每天破曉六點,天還沒有大亮,起床號吹得淒厲而且堅持。我們掙紮著從爬著臭蟲的木板床上起來,尤其在冬天真是件辛苦的事。
  在操場上排成隊的時候,山城的霧常常濃得看不清鄰班的臉。
  早操之前,經常是女中部主任王文田訓話。
  幾乎每個人一輩子都忘不了她說我們:「心裡長草,頭上冒煙!」
  不知爲什麽,多年後重提此訓,大家都會哈哈一陣,開心得不得了。

  那些年,不但女生怕她,男生也極怕她,膽子小的直到畢業都未敢走進女中部大門。
  我至今仍有一段未解之謎,像她那樣冷峻的女子(我們背後稱她爲獅身人面像),女中第一班畢業、留學德國的可怕人物,怎麽會在四十多歲去嫁人(名學者李書華續弦)?
  多年後,我四十多歲去紐約看她,她開門,我剛說:「您還記得我嗎?」
  她就流下淚來,說:「哎呀,我怎麽不記得你們這班淘氣包呢?」
  那些年,她在霧中一開口,大家立刻忘記昨夜的夢,她的聲音像小鋼砲,用天津話說我們「野得沒有救了」,怎麽會用這麽溫暖的「淘氣包」形象記憶我們呢?

  更豐富有趣的宿舍生活,是在有氣無力的熄燈號之後。
  睡眠不一定隨黑暗而至,沒有大月亮的晚上,確知不會跑警報,就是那十八張木板床上的人談心的唯一時間。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當然憧憬愛情,課內課外的書,字裡行間都找得到愛情的暗示(那時很少「明示」),詩詞歌賦全是傷春悲秋的情境。
  但是在那時的中學環境,不允許「談」愛情,更沒有人敢承認有鍾情的人,若是敢承認戀愛,大約隻有開除了罷。

  宿舍生活最大的困擾,是臭蟲。南開中學校舍裡,臭蟲鬧得很厲害。
  我們回家時,行李都不准進屋子,得先放在院子裡曬,再把被子拆去洗,若有臭蟲就丟掉,有時連書裡面也都是臭蟲。
  張忠謀先生的自傳也寫到南開中學的臭蟲,提到他們向校方抗議的情況。

  爲了對付臭蟲,每隔幾個禮拜,我們三、四個女生就擡著自己的木床床板去男生宿舍旁的蒸汽室,熏床板上的臭蟲,多少會把蟲子熏揮一些。
  後來發現沒用,因爲臭蟲已經多到進了地板、天花板,總不能把屋子拆去燙。
  晚上,宿舍在考試前會晚一兩個鍾頭熄燈,我們挑燈夜戰,就會看到那盞沒燈罩、直接由電線接上的燈泡上,一串一串臭蟲沿著電線爬下來的恐怖情景,就連地板上也有數不清的臭蟲從腳旁爬過來。

  我們隻能一面被蟲子爬得癢抓個不停,一面睡,沒有一個人不終生難忘的。
  臭蟲是無可奈何的,學校也解決不了,因爲那時沒有辦法消毒。
  抗戰時沒有「DDT」,若有,就是神奇得不得了的東西。
  直到我們畢業離開,才脫離臭蟲的威脅。
  至於蚊子、蒼蠅,更不用提了。
  即使如此,南開已經算是很講究的學校了,餐廳裡還有紗罩。隻是再怎麽講究,也擋不住困難環境裡的衛生難題。回想我們的少年時期,沒有一個人不是被臭蟲咬大的。真是不容易。
  唉,那和日本飛機一樣可惡的臭蟲,也幾乎是鋪天蓋地似的纏住了我們,是另一場噩夢。我若開始寫牠們,隻怕停不了筆。
  那些年,全靠年輕的血肉之軀抵抗。

 

抗日大本營——重慶私立南開中學校舍鳥瞰圖。

 

    4、李彌將軍的戰馬  

  一、初二兩年,我的身體仍然瘦弱,還偶在冗長的晨間升旗訓話時暈倒,成爲同學的笑柄。
  天氣太熱或太冷時,站久了有人就說,「看!齊邦媛快要倒了。」
  我也常常不爭氣,真的倒了。

  初二上學期快結束時,天氣突然極冷,我們大多數人的腳跟和手指長了凍瘡。
  那天周會在操場大霧中站久了,我又搖搖欲墜,站在我左邊的同學李心娥小聲說,「把手伸過來,我給你捏捏就好了。」
  她在我手腕上捏了幾下,又在我左額捏了幾下,很痛。
  但是我即能站穩,且呼吸順暢了。
  回到教室,她從書桌內拿出一個小瓶子,倒了一些小粒子叫我喫下。
  我居然違反父親教我不可隨便喫藥的告誡,喫了她的藥,而且整日感覺很好。

  李心娥在初二上學期開學兩個月後,插班進來。
  那時全國各省逃難的人都湧向重慶,南開中學因應戰時需要,隨時收合格學生插班,我初一上也是在十一月參加小考即收的。

  但是,爲了維持教學水平,學校規定學期結束時若有三份之一課不及格即留級,二份之一不及格即退學,不管家長是誰都沒有用。
  暑假後,全校成績公開貼在行政中心「範孫樓」,紅筆多的即是留級,這就是著名、令人戰栗的「紅榜」。
  我還記得有一年看榜時,他們擠得把樓板都踩塌了。

  李心娥插班來的那天,導師帶她到門口,大聲說,「這是新生李心娥。」
  她實在很矮,排在我左手座位,我那時也是又矮又瘦,坐第一排。她站在教室門口那表情,羞澀畏懼,不就是我到南開以前已經做了六次插班生,每次進陌生教室的表情嗎?她既排在我鄰座,升旗、早操也靠在旁邊,我就事事帶著她熟悉新環境,尤其是課程進度,明天要繳什麽作業……等。她幾乎什麽話都不說,隻是感謝地笑著、聽著。
  直到新年前,某個星期六下午,在幾乎走空了的宿舍,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床邊哭泣。

  那天下課,輪到我做值日生,掃完教室回宿舍去取回家小包,經過鄰室,看到她孤單的身影,我懇切地拉著她和我一起回家。

  父母親自從在南京甯海路開始招待東北的黃埔學生之後,直到他們去世,將近半世紀都以素樸豐盛的北方飲食招待客人。
  到沙坪壩定居後,哥哥考上中大醫學院,卻一心想作外交官,重考入政大外交系。
  母親鼓勵他帶周末無家可歸的同學回家喫晚飯,她最受不了別的孩子沒有家,喫不飽飯。

  李心娥是我帶回家的第一個客人,她和我一樣瘦弱,更引起我母親的關心。
  我們隻知道她是雲南人,爸爸是軍人,調到重慶駐防,帶她來上南開,媽媽沒有來。
  從此,我幾乎每周末都請她一起回家。
  母親知道她被瘧疾折磨所以長不高,對她更加關懷,爲她增加營養,和我一樣待遇。

  民國廿八年(1939)春天以後,日本飛機加強轟炸重慶,除了下大雨,天天來,連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來。
  民間趕脩的防空洞隻能擋爆炸碎片,若被直接擊中則隻有毀滅。重慶四周高山之上設立許多防空監視哨,空襲時便在哨前長杆上挂起一隻紅色燈籠,並且響起一長一短的空襲警報。敵機侵入一定範圍之內,再挂一隻紅色燈籠,接著響起緊急警報,急促的一長一短的警報響徹山城內外。
  那種尖銳淒厲的聲音,驚心動魄,有大禍臨頭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夢中驚醒立刻下床,紮上腰帶穿鞋逃命,那樣的惶惑和憤怒,延續數年的警報聲,在我心上刻畫了深深的傷口,終生未能痊愈。
  南開沒辦法在平地上脩防空洞,隻能在空襲警報時立即疏散,每次周會就領學生唸口訣:「一聲警報,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張望……」。

  我們女中教室後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仟佰個狐穴。
  跑出去時,就三人找一丘靠著。天晴時,可以看到兩翼漆著紅太陽的日本轟炸機,看牠機翼一斜,肚子裡落下一串串銀色的尖錐形炸彈。有時,看到我們的驅逐機從反方向迎戰,機關槍的聲音在空中響起;有時則看到冒煙的飛機,火球似地向地面墜落。我們心中燃燒著對日本的痛恨,這樣的心情,是我生長歲月中切實的體驗,很難由心中抹滅。
  長長的八年,在自己的國土上流離,沒有安全感,連藍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懷?

  這一年六月,政府下令七月以後各校學生及老弱婦孺都盡量往樹木多的郊區疏散,減少傷亡。
  有一天,李心娥對我父母說,她父親邀我們到他駐防地一處名叫黃桅樺的地方躲避一下,暑假後能上課再回來。
  我父親問了她父親大名及軍區,知是雲南軍的一位師長,李彌將軍。

  暑假開始,母親、我及兩個妹妹過了長江。過江的時候,船夫嚷著,「挂球了,快點劃,趕快攏岸!」由江岸搭上軍車,車行約三十哩到一個群山環繞的小鎮外臨時軍營。
  李心娥的父親戎裝出來迎接我們,我真想不到瘦弱的她有這麽漂亮威武的爸爸。
  他第三天就到另一區防地去了,直到八月底我們回沙坪壩才回來。

  在黃桅樺軍區,我又有另一個頗可自傲的經驗。住下後第三天早上,李心娥帶我去騎馬。幼年時在東北家裡,爺爺有馬,村鎮之間多數男人也騎馬,但那是我不可企及的夢啊……
  這天清晨,勤務兵牽來兩匹大馬,我們兩人都比馬背還矮。
  馬兵說,每天早上都須遛馬,把我們這麽小個的「女娃兒」放在馬背上,馬都「不曉得」!

  李心娥很明顯的是會騎的,她一躍而上。
  而我,站在馬旁——是師長的馬,他們優待我,簡直手足無措,想逃走。
  但見馬兵微微一笑,一手托住我左腳放入踏蹬,扶我擡身到馬背,再把右腳跨過去找到另一邊踏蹬,坐穩在巨大的馬鞍上,抓緊了缰繩。由慢步走(trot)到小跑,馬兵一直用手牽著蠻繩,數日後我居然也敢跑馬了(gallop)。
  三十哩外的重慶,仍在日機惡毒的「疲勞轟炸」下,成日成夜不能解除警報。
  而我,住在軍營裡得了短暫的安全。
  每天早上在樹叢土路上跑馬,涼爽的風吹透了我少年的短發。

  那種感覺是連夢中也無法想象的,馬背上的李心娥,自信、穩定,和在學校判若兩人。
  她說,在雲南家鄉,隨爸爸移防,必須會騎馬。
  而我,在那樣的緣份下,竟然騎過李彌將軍的戰馬……
  她所說的滇緬邊境的崇山峻嶺,激流狹壁引起我無限想象。
  我那些年常常希望自己是個男孩,長大了也去從軍,參加騎兵隊,像二十九軍的大刀隊那種兵,從長城喜峰口到南天門,像我外祖母的蒙古祖先一樣,躍馬仟哩,絕不要蹲在沙丘旁,讓那麽小的日本倭寇到我頭上來轟炸我。
  我們兩個來自中國極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敵人的轟炸下結成好友,那種真正患難柑共的感覺,是太平歲月中長大的人無法想象的。
  尤其是夜間空襲時,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緊急警報聲中,靠月光找棲身的小沙丘,牽著拉著,互相喊著名字,坐下後聽遠遠近近的炸彈,看三十哩外城裡的火光,兩個十五歲女孩分擔著不可解的恐懼。解除警報時,多半己是淩晨兩、三點鍾。

  解除警報是長長徐緩的長鳴,好似在長長地籲氣,慶幸我們還活著。
  數佰人因爲徹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興致擡頭看剛剛帶來死亡威脅的天空。
  月亮已經落下,星光燦爛,而我那時並不覺得星空美麗。

  初三畢業,李心娥隨她父親回雲南。
  戰爭已逼近西南各省,沿著雲南邊境新脩的滇緬公路,需要大量的防衛軍力。
  最後一次她到我家,帶了一個錦緞包的玉鐲交給我母親,請我母親爲她收著。說是她母親的紀念,她已經「不在」了。
  我至今也不確定是怎樣的「不在」,平日她很少提到雲南的家庭生活。
  抗戰結束,除了她初回雲南寫過一封信。我家離開重慶,就斷了音訊。
  十年之後,我家又「逃難」到臺灣已數年,在反攻大陸聲中,報紙上大幅報導國軍留在滇越邊境的最後守將李彌將軍奉命撤退來臺,轉戰萬哩終能歸隊,他受到英雄式的歡迎。
  他到立法院報告時,父親約他相見,請他將玉鐲還給李心娥,此時才知道心娥亦已嫁人,居住國外。
  李將軍見到玉鐲時,十分意外。兩人談到當年在抗戰中樞的重慶,信心與鬥志何等旺盛;而今退守海隅,竟是這般局面,感慨萬仟,隻餘歎息

 

黃埔四期生,李彌將軍(1910 - 1973)。

 

    5、童子軍日行一善的夢  

  初中三年最快樂的記憶是童子軍訓練。
  戰時的少年比較勇敢,因爲是真正的天真,愛國更絕不落後。

  那年重慶被炸得最兇的一次大火後,我們選了一隊童子軍代表走路進城去共赴國難。
  走了大半程,隻見士兵從未熄的火中擡出無數焦黑屍體由軍隊運出城,指揮者間帶隊老師:「這些娃兒(四川話)來做什麽?趕快帶他們回去!」

  我們站在路邊拼命哭,一面唱「我們,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少年兵,年紀雖小,志氣高……」
  據說回校後,老師被記了大過。
  但是那一具具焦黑的屍體,綿延十哩,是我半生的噩夢。

  我至今仍記得,有次到歌樂山麓去練旗語的情形。我認真地傳遞敵情,覺得自己有用得不得了。又因爲童子軍必須日行一善,每次經沙坪壩鎮上回家的路上,總希望能幫助路旁需要救助的人。但那時的沙坪壩已有中央大學、重慶大學、南開中學等師生數萬人,已是有名的文化鎮,輪不到童子軍去日行一善,頗令我們感到無用武之地。

  初三開學不久,有外國貴賓來訪,南開是首站,我和另一個同學被派去大門口站崗。
  那時,我剛升爲小隊長。童軍服(即制服)肩上釘了一卷繩子之類的標示,紮上鮮明的紫白二色南開領巾,手持童軍棍,自以爲是在做很重要的事。
  那天,恰好張大飛由重慶去我家——他已開始飛驅逐機與日機作戰,經過南開門口,到家後對我母親說,「我剛才看到邦媛在校門口站崗,她的胳臂和童子軍棍一樣粗。」

  我聽了不以爲意,所有的人都說我太瘦,我反而說胖的人俗氣。那時的我,對外表美醜毫無自覺。剪個男發,從不照鏡子,甚至對男女有別的種種也很不注意。
  我的堂姐保岡,恰好相反,人長得漂亮,在中山中學讀高二,據說是校花。
  暑假回家,整天照鏡子,很看不上我的不脩邊幅,對我說:「你的童年怎麽這麽長?」

  整個初中時期,確實似童年的延長,但從小到處轉學的我,從此進入穩定的成長期,在南開優良的讀書風氣中,得師長之春風化雨,打下了一生讀書爲人的基礎。

  那年開學前,媽媽在鎮上給我訂做了幾件淺藍的和陰丹士林布(洗一輩子也不褪色,到臺灣後幾乎沒看到過)的制服長衫,因爲我要上高中了,不能再穿童軍服了。

  有一天早上,我穿了一件淺藍短祖的制服,從家門口小坡走上田梗,走那種長滿了草的窄田梗需要靈活的平衡,兩旁的稻用在大雨後積滿了水,在一低頭之際,我看到了稻田水裡一個女孩的倒影,那是穿了長衫的我啊!我正伸著雙手保持平衡,滿臉的快樂與專注。
  頭上的天那麽高,那麽藍,變化不已的白雲飛馳過去。
  十六歲的我,第一次在天地之間,照了那麽大的鏡子。

  烽火燒得熾熱,炸彈聲伴著我們的讀書聲。不跑警報的時候,埋首用功;跑警報時,課本仍然帶著,准備明天的考試。在這種環境長大的孩子,跟今天在幸福環境成長的孩子比起來,較具憂患意識,懂事得早,心靈卻也衰老得快一些。在那麽艱難的環境,我們每天喫得不好,穿得不好,晚上被臭蟲咬,白天要跑警報,連有月亮的夜裡也不放過。
  正因如此,剩下的一點時間就變得無比珍貴,老師說:「不好好做人,就會被淘汰。」
  就像不好好躲起來,就會被炸死那樣地戒慎恐懼。
  每天早上升旗典禮,老師們總會說些鼓勵的話。
  南開給我們的這種「敲打的教育」,深深影響我們。
  在戰火延燒的歲月,師長們連手守護這一方學習的淨土,堅毅、勤勉,把我們從稚氣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
在惡劣的環境裡端正地成長,就像張伯苓校長說過:
  「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讓人看出你是南開的。 」

 

一代宗師張伯苓銅像。

 

    6、炸彈下的文藝青年  

  國廿九年(1940)暑假,我看榜知道已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課壓力暫時解除了。
  漫長的夏日,我常常穿過中大校園往嘉陵江邊找小巖石角落坐下看書,那地方似是孤懸江上,沒有小徑,下面就是相當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說,《水浒傳》看了兩遍,《紅樓夢》看到第六遍仍未厭倦,因爲書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愛,和戰爭、逃難是兩個世界。
  《西遊記》裡的人都不好看,《三國演義》,我想大約隻有爸爸才看得懂……。

  升上高中後,脫下童子軍制服,換上了長旗袍;春夏淺藍,秋冬則是陰丹士林布。
  心理上似乎也頗受影響,連走路都不一樣,自知是個女子,十六歲了。
  從此,功課不隻是功課(數學仍是),而是學問,自覺人間一切課題開始由淺入深處處啓發著我。

  最感到幸福的是高二那年,吳振芝老師又輪到教我那一班的世界人文地理,那門課融合了世界曆史的重要源流和變遷。
  吳老師似乎更側重曆史與現勢發展,有時她在黑板上畫世界地圖,希臘、羅馬、迦太基;講述英國的伊莉薩白一世和西班牙無敵艦隊、哥倫布航海路線、南北極的探測、印度和中東、非洲的落後與神秘……,每一堂課都似瀛海傳奇深深吸住我們的目光。
  課本內容原已相當豐富,老師還常常帶些當時稀有的大本洋書和圖片給我們傳閱,她聲調低沈但充滿了 feelings隻是「感情」是不夠的),常似在檢視偌大地球的滄桑。
  也許我們那班女生懂得,那二十三、四歲的年輕老師剛剛經曆了人間至痛,才有那樣深沈的聲音吧。
  
在成長歲月中讀了這樣一門課,使我日後對閱讀、旅行都有適當的期待,借著少年時代的知識基礎和渴望,可以探索別人文化的深度,而不甘於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趕路。

  也是在這幸福的一年,孟志蓀老師教我班國文,我選了他首次開創的「詩選」,算一算,一星期有七堂他的課!

  他那時大約已五十歲,在我們眼中,已經很老了。他長年穿深深淺淺的長衫,既不漂亮,也不潇灑(偶爾換黑或白色中山裝);他的聲音帶著相當幹澀的天津腔。但當他開始講課,立刻引人全神貫注。他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內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激流奔放。
  五十年後,重慶南開同學紀念母校的書,寫得最多的是國文課,幾乎全寫孟老師(三十多年前鹿橋在《懺情書》中也有懷念長文)。
  有一位男同學朱永福的題目即是《激情孟夫子》,詳記我們國文教材之成功全由於孟老師主編的態度,講課「生動精采,充滿激情,任何人聽他的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回蕩起伏。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鈴響後,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他又說,可惜孟老師抒發感情、嬉笑怒罵的瞬間激情,女生班都看不到。

  雖如此,但那時我已長大成人,又逢國難,很能了解孟老師爲什麽說,若沒時間讀全本《史記》,又想讀最好的,就先讀司馬遷寫倒黴不幸人物的傳記,《項羽本紀》就比《劉邦本紀》高明得多。
  
從南京到四川這一趟仟佰哩的流亡經驗,也讓我深深明白爲什麽孟老師教杜甫詩時,竟聲淚俱下。
  教室裡彌漫一股幽憤悲傷,久久難消。

  我浸潤於孟老師的詩詞課整整兩年,如醉如癡地背誦、欣賞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後在武漢大學朱光潛老師英詩課上也背誦了佰首以上的英詩,中英兩種詩選中相異又相似的深意與境界,四年之間在我心中激蕩,回響。
  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這樣一個人,如覃子豪《金色面具》詩句:
  「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閬中美景——嘉陵江色白鷺來,閬中勝事可腸斷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曾經巨流難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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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輕舟已經年,留得殘荷聽雨聲。
 

  在那個時代,那樣遙遠的內陸山城,《時與潮》是很受歡迎的刊物。政府與民間,都很重視。幾乎每次出刊,立即銷售一空。
  許多人說,那是水深火熱的戰線後面的一扇窗戶,讓我們看到外面的世界

                     ——齊邦媛:《巨流河》

   難道這波濤永不停息地推向新的邊岸
   在這冥冥無垠的長夜中飄逝而永不回頭
   難道我們永遠在那光阴之海裡航行嚒
   竟不能有一日抛錨暫住

            
——拉瑪爾丁:《湖》

  拉瑪爾丁(Lamartin,Alphonse - Marie - Louis de Prat de,1790 - 1869),法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Romanticism)詩人。這首收錄在《和聲集》("Les Harmonies Poetiques1830 ")內之詩文,乃詩人對往日戀情之眷唸,抒發了其內心深刻之感受。正如其在「小注」中所指出:「好詩本身就有其和聲」。

  其實,生活不但在詩文中透淅,更多則在詩文中感悟。詩,乃心靈之語言,為感情充溢時那自然流露。

  湖,水,河;愛,恨,情。鬼斧神工,自然天成。

  竊以為,來時為一種感覺,去時則為一種心痛。詩文,便這樣寫出來了。

  「賢德女子」齊邦媛之《巨流河》,恰如一部以「詩」之「真理」写書寫之「文本」。其以「巨流河」之冠名爲,足見那懷鄉情愫之幽沈。若予之以延伸、擴展,可喻指那胸涌之時潮,遙遠之跋涉;也許,還有那一往直前、惟精惟一之學術生涯矣。

  故鄉是什麽樣子呢?!《巨流河》開宗明義地寫著:「東北,發源之長城外那巨流河,注入臺灣南部恒春啞口海。

  嗚呼!

  齊邦媛之巧思,真乃妙不可及!隻可歎那世事,確為無常矣。  你看,啞口海之「啞」,字中有口,「死者默默,生者豈可無言。」(齊邦媛:《一篇難寫的序》)一個人,來過,愛過,活過。在這個世上,總有人要說出真話。而「巨流河」,有一雙「口」,隻談風月;對於政論,她欲說還休!!!

  在齊邦媛書中,父親、以及他那《時與潮》被其大寫著。其父親之教育以及《時與潮》,打開了她之慧根。如,「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情。」作者其亦用「白描」之手法,純情地回憶著兒時之「玩伴」——張大飛。其不盡之意,如煙雲滿紙。如,「太陽耀眼,江水清澄,我們坐在那裡說我讀的課外書,說他飛行所見。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時光靜靜流過,我們未曾一語觸及內心,更未及情愛……

  最美之愛情,為初戀;最好之故事,為悲劇矣。

  曾經巨流難爲水」,齊邦媛之敘寫,其文筆銳敏、深沈、細膩、間練,兼而有之。而「巨流河」書中那詠歎時代,有許多「水」之意象,「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書中還有諸多「淚」之痕跡……

  此所謂,泉路相思到此山,澗溪赴海料無還!

  水哉水哉,聚之則爲淵,放之則爲川,醞之則可成酒。

  齊邦媛書中,圍繞著「水」字,亦便為其「家」無休止之「漂泊」:「我的故鄉隻在歌聲裡。

  一葉輕舟已經年,留得殘荷聽雨聲。

  記得寫過詩體散文《葛萊齊拉》(" Grazella1849 " )法國作家拉爾瑪丁曾說:「詩既不是贊歌,也不是挽歌,而是實在的、正經的生活;正如歌屬於日常工作一樣,詩也屬於生活。

  以故,齊邦媛在《巨流河》中,說:「一九四三春風遠矣。

  我書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幾乎全爲國奉獻一生,絕非失敗者。我用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寫他們,下筆時如此悲傷,卻也如此愉悅。」(劉芳:《齊邦媛:我用詩的真理寫他們》

  哦,「風雨一杯酒,江山萬哩心」矣。

  最後,籍以拉瑪爾丁那詩文《葛萊齊拉•初悼》之一段,以為本文結:

    舊時往日,我欲重尋!
    悲哀的記憶,或能助我吐舒郁悃!
    去罷,幻想,向我的靈魂去處!
    我心沈墜,我淚將盈。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在我成長的關鍵歲月裡,《時與潮》帶給我的影響極爲深遠: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情。
  這是我最感謝我父親的地方,雖然我是女兒身,但他對我的教育非常認真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三

中國不





」│

南開中學

 

    7、《時與潮》雜志與辯論賽   

   中時,我敢於主編學校的女中牆報,並且動手用毛筆揮寫一部份版面(我那清晰生硬的印刷體和後來教書寫黑板的英文板書,使我終身寫不出潇灑的字)。後來,在辯論會上有憑有據地駁倒對方贏得勝利,主要是我有來自《時與潮》雜志社的最新資料,甚至有許多是英文原文、世界權威的著作。

  《時與潮》是民國廿七年(1938)由京滬撤退到漢口後,困坐愁城,幾位東北知識青年請我父親擔任社長並籌錢辦的一本專門介紹國際現況的雜志,使人民知道外面世界的情勢。出刊之後,相當成功。
  民國廿八年(1939)撤退到重慶後不久,印刷廠所在的那條街被炸毀。父親找到一部舊機器,搬到沙坪壩外成立印刷廠、編輯部,從此安定出刊。

  戰時重慶,真可說是人文荟萃的中心。除了政府人員,大多數的知識分子、學生,用各種方式來到重慶。不僅爲了不願作侵略者的順民,還要前來貢獻自己的力量,參加長期抗戰。

  《時與潮》在漢口出刊不久,即建立聲譽。到重慶後,增加編輯人手,就順利多了。最早的工作人員,多是國內名校外文系的高材生。當時,已有寫作經驗的劉聖斌、鄧蓮溪等先生由東北協會推薦而來(東北與華北淪陷以後,我父親的工作由組織地下武裝抗日轉爲文化與教育工作),加入陣容。
  到了沙坪壩,因地利之便,聘請中央大學教授賈午(立南)先生爲總編輯,編譯人員大多數由中大、重慶大學的教授兼任。四、五年後,又公開招聘了許多譯寫好手。其中,最年輕的編輯,如吳奚真、何欣、汪燊定等。他們來臺後,在文學教育、經濟方面都很有貢獻。《時與潮》,是他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後來,汪先生被中美合作善後救濟總署派來臺灣,我在民國卅六年(1947)來臺大。他常在周末,借吉普車帶何欣先生與我去臺北近郊,遊訪名勝。
  他們回憶在《時與潮》工作時的挑戰、抗日生活的苦樂,以及戰後國內外種種變遷,話題源源不絕。數十年後,仍常聚談,趣味無窮。

  當年,爲爭取二次大戰最新資料,《時與潮》派出劉聖斌先生駐在倫敦,鄧蓮溪先生駐華盛頓,負責搜集、閱讀每日報紙(與《泰晤士報》、《紐約時報》等都有中譯版權)和最新雜志、書刊,將重要適用的剪報、論述篇章加上大事分析寄往印度,由駐印度特派員沈旭宇交航空班機飛越喜馬拉雅山的「駝峰」 ——戰時,英美援華軍用與生活物資,皆由印度轉往重慶。
  張大飛飛行初期,常被派往印度,將美援飛機開回中國雲南和四川,大約七天可到重慶。
  編輯部收到後,立刻日夜趕工中譯,讓《時與潮》的文章,一直能保持半月刊的新知要求與時效性。

  在那個時代,那樣遙遠的內陸山城,《時與潮》是很受歡迎的刊物。政府與民間,都很重視。幾乎每次出刊,立即銷售一空。
  許多人說,那是水深火熱的戰線後面的一扇窗戶,讓我們看到外面的世界。
  美國參戰前後,半月刊經常加印四、五次,機器都熱得燙手。《時與潮》選材之精准,譯筆流暢,立論之高,在那時,很少有刊物能與之競爭的。  
  《時與潮》辦公室離我家不遠,大約五十公尺,中間隔著大片水田,從家裡可以看到辦公室的燈光。每期出刊前,父親爲了熬夜看稿,幹脆睡在辦公室。
  隻要是父親在那兒,我母親就會看那燈光。燈光沒熄,母親也不睡覺。對他們這一輩的人來講,這表示感情吧!
  我記得,那燈光總是到淩晨一、兩點才熄。

  每星期六下午三點半,我奔出校門,走過鎮上唯一的大街,右首一條小徑引向那幢小小的白色房子。我總是先到編輯部,看看爸爸有沒有在裡面。
  他周末兩天由重慶城裡回家,會先到社裡看新到的資料和譯稿,開會,定下一期篇目。
  我由沙坪壩經過時,一定會買一大包花生,到爸爸小小的社長室裡,坐在他連夜看稿時睡的單人床上剝花生喫(他桌上有稿子,不許我們碰)。
  如果他不在,我就剝出一大把最好的花生,放在一個土燒小瓦缽留給他。
  剝花生大約是他那時代四十歲的人,尤其是政界,絕不會主動做的。
  有一天,他告訴我,以後再不可以坐在他床上喫東西了。因爲前一晚,有一隻老鼠到床上,咬了他的鼻子一口。

  我上高中以後,編輯部叔叔們大約覺得我該有超過喫花生的知識,對於我由淺入深的問題,也比較看得起了,常將他們不用或用過的有趣英文稿子,借給我看。有風土異聞、文化趨勢等。後來,我隨雜志社到防空洞去躲警報時,總編輯賈午伯伯最喜歡說,「來來,我來考考你。」他考我的那些章句,指引我讀英文文章的重點,早已超出高中英文範圍(南開的英文水平已比別校高)。
  如此日積月累,到大學聯考時,英文科英翻中的題目是英軍三十八師在緬甸深入叢林與我軍會阖的故事。對我而言,是小場面。如果敢放肆的話,會當場大笑三聲。

  駐英特派員劉聖斌先生也教了我很多英國的事情和禮貌,他來臺後,做了立法委員,但不久就去世了。
  一位駐美特派員鄧蓮溪先生,從大陸來臺灣時,坐太平輪,失事喪生。他太太先來,行李也都運來了。他死後,太太打開行李箱,箱裡有很多書。
  她就叫我去選,因爲他是外文系的,我拿了一些他的書。
  賭物思人,回想他們在那間編輯室裡日夜趕稿的情景,不勝唏噓。

  高二上學期,我被指定參加全校性的辯論社。開學不久,九月下旬,即得代表高二出賽。

  辯論的題目,原是男女生的讀書趨向之類。
  海報貼出後,有一天張校長散步看到了,說:「都什麽時候了,天天跑警報,還教孩子們辯論這『沒有出息』的問題。」
  指導老師連忙把主題改爲「美國會不會參戰?」

  這題目貼出去,在文化中心之一的沙坪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那麽嚴肅、重大的問題,高中學生怎麽敢去公開辯論?
  原選出的六個人(正、反二方各三個人)也非常惶恐,都想退出。
  老師說,南開精神就是允公允能、勇敢接受挑戰,不可以退出,叫大家加緊准備。  
  這實在是遠超過我們能力的大問題,雙方都動員了家長。
  反方:辯論美國不會參戰。有一位同學的父親,是戰時一家大報的主筆;我站在正方:美國會參戰,有專門分析國際局勢的《時與潮》,作數據庫。
  其實,雙方都有資料的後援。這已是同學間公開的秘密。
  我父親覺得,這題目對一群「毛孩子」來說,太大了。隻笑著對我說,「輸了不要哭就好。」
  編輯部的叔叔們意見甚多,教我由原文資料中歸納爲清楚的九項,分給同組三人掌握。
  整整一個月,我們三人儲備了豐富的內容,而且必須保密。
  老師說,這才能出奇制勝。
  辯論會的情景仍曆曆在目,至今仍記得上禮堂講臺時的緊張和後半場答辯時的冷靜自信。
  我一生讀書記憶力甚好,能將紙上資料適時用上。當時侃侃而辯,苦戰之後,我們是贏方。我有生以來,首次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哭娃娃,也第一次明白,
勝利的代價,不全是快樂。

  贏了辯論後的周末,我由女中的「受彤樓」經行政中心「範孫樓」出大門回家,對面的高中男生教室窗口照例站滿了「看」女生的人,他們看到我走來,大聲地用劉半農《本事》的歌詞改唱:「記得當時年紀小,你要參戰,我不要……」然後喊:「快步走……一、二,一、二……」我幾乎半跑步奔出校門。
  以後每次經過,都疾行而過,因爲他們又在喊:「飛毛腿……加油!」

  三個月後,十二月八日,日本海軍在淩晨一點突襲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國對日宣戰,西方同盟國家全體對日宣戰,全球局勢立刻明朗化,中國不再孤獨。
  已獨力抗戰五年,困頓不堪的重慶,立刻成爲亞洲最大盟國中心。
  一切有了希望,我那中學生的「論點」全都正確,年輕的心確曾沾沾自喜了許久。

  有一天在飯桌上,爸爸靜靜地對我說,「你贏了辯論會可真不容易,可見讀書已知道重點。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說什麽,而是能想什麽。
  
父親一生常在我頗爲自滿的時刻說,「可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領我進入深一層思索。
  
雖然當時有悻悻然之感,但我一生處逆境時,多能在不服氣之後,靜靜檢討,實得之於父親的這種開導。

  《時與潮》的業績蒸蒸日上,除了政論半月刊,後來又增加《時與潮副刊》(月刊,介紹生活、醫藥、社會等各方面新知)以及《文藝雙月刊》,創刊後銷路也很好。同時,又獲美國駐華大使出面將《讀者文摘》(Reader’s Digest1922)中文版授權給《時與潮》出版,當然也廣受歡迎。

  另外,編輯部以特約和兼任方式聘請文學界、學術界著名作者中譯許多英、美、法文著作,如:以分析現勢及曆史爲主的《法國的悲劇》、《巴黎地下兩婦女》、《羅斯福傳》、《拉丁美洲內幕》、《世界戰中的印度》等數十種專書,風行一時。
  純文學作品中,最暢銷的是《高於一切》(This Above All1942),描寫英國一位護士和軍人的戰爭生死戀。故事動人,暢銷到幾乎人手一冊。
  這本書還在翻譯時,我已先睹爲快。
  我經常去編輯部湊熱鬧,當他們休息時,會把原文書借我看,由於隻有一本,還是從印度經「駝峰」運來的,萬分珍貴,我像禿鷹一樣趁他們工作的空隙搶讀。
  有幾個晚上,我把書帶回家,第二天清早趕快去還,因爲人家要工作。

  除了出版,父親於民國卅年(1941)初春在沙坪壩大街上最好地點租屋,設立「時與潮書店」,寬敞明亮。除了陳列自己出版的書刊,也齊備古典作品及戰時能搜集到的各種書刊。因爲不以營利爲目的,所以歡迎學生翻閱。有的書,甚至翻破再補。
  戰時,許多學生無錢買書,坦然地去「時與潮書店」一本本翻閱,吸收知識。
  有些人說,那真是一座最「跟得上時勢」的圖書館;也有人(如趙淑敏)回憶說,那是她的啓蒙學校。

  每周,我由南開回家的路上,必去「時與潮書店」還書;回校時,再去借取新書。隻要是能讀的書,我很少遺漏。
  國共合作那幾年,有不少俄文中譯作品。除了屠格涅夫(Ivan Sergeevich Turgenev1818 - 1883)和托爾斯泰(Alexei Nikolajewitsch Tolstoi1883 - 1945)令我敬讀膜拜之外,記憶深刻的,還有高爾基(Maxim Gorky1868 - 1936)的《母親》(" Mother1906 ");另一本《露西亞之戀》("Lucia Love1939 - 1942 "),隻記得書名很吸引我,內容、作者則忘了。
  當時左傾文壇捧得最厲害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How the Steel Was Tempered1934 "),奧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 Alexeevich Ostrovsky1904 - 1936)著,是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一個工人的自述,那種強烈鮮明的政治意識是當時的我讀不懂的。
  民國九十一年(2002)左右,我突然在臺北書市看到這本書,如遇舊友,捧回再讀。六十年前,我所不懂的共産黨政治狂熱,將我們趕出大陸;而他們自己,也在各種大同小異的狂熱中,自相殘殺多年,大躍進、文化大革命……。
  回首前塵,真感佰年世事不勝悲。我基本反共之心,大約早已有理性根源。那一類的書確,實成爲我判斷的基礎。

  有「時與潮書店」這樣又大又新的書庫,我讀遍西方名著的中譯本。
  當年敢譯書出版的,多數是中文根柢深厚又研究西方文學的文學、教育界人士。
  在電視出現前的歲月,出版界沒有生存的威脅,彼此競爭亦不大。出書是唯一能出頭露面的方式,可以建立真正的社會地位。出版界的編輯者都有相當高的眼界與權威,不屑僅以銷路爲考慮。但是那時的白話文,比較拘謹,不似今日的輕松流暢。

  戰時因爲紙張質量不好、印刷困難,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動的書,多翻幾次就出現磨痕。
  高中畢業後等聯考發榜那段時間,我買了當年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恭謹地抄了一本紀德(Andre gide1869-1951)《田園交響曲》("Pastoral Symphony1919 ")和何其芳(原名何永芳,1912 - 1977,「漢園三詩人」之一)、卞之琳(曾用筆名季陵,1910 -2000,「漢園三詩人」之一)、李廣田(號洗岑,1906 - 1968,「漢園三詩人」之一)的詩合集《漢園集》(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出版),至今珍存。字迹因墨水不好,已漸模糊。簡幀版的大雁出版社在民國七十八年(1989)春季出版了仿古典線裝本的何其芳《畫夢錄》("Portraying Dream1936 "),我也是以重逢老友之心珍藏的。

  在我成長的關鍵歲月裡,《時與潮》帶給我的影響極爲深遠: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識的基礎,也打開眼界,學習從宏觀角度看事情。
  這是我最感謝我父親的地方,雖然我是女兒身,但他對我的教育非常認真

 

落成於1941年底的重慶解放碑,位於重慶市民族路民權路鄒容路的交叉口。
曾是抗戰時期的「精神堡壘」,高七丈七尺木質塔摟。
寓意「七七事變」後中華民族奮勇抗戰。屡炸屡脩,巋然不倒。

  

    8、大轟炸  

  命充滿反諷,今日思之,確實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時。
  我開始談文論藝,是在晴天和月夜逃警報的時候。
  初中時期思想單純,常在疏散四郊時講一講課本上的難題相同學間的小喜小悲。雖然害怕,有時覺得不上課(尤其早上的數學課)出去跑跑也很有趣。但是,跑掉的課都會在昏昏欲睡的晚自習時補上。高一那年轟炸得最厲害,傷亡慘重。
  《時與潮》社在政府號召下,也在山坡下脩了一個較堅固的防空洞,裡面置一張小書桌和許多木凳,可以容納二十人左右。裝了電燈,備有水與幹糧,讓編輯部可以一面躲警報一面趕稿子。
  父母親也叫我空襲時立刻由小徑穿過稻田回去躲警報,學校亦鼓勵高中的帶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
  我常帶爸爸好友洪蘭友伯伯的女兒洪蟬和洪娟回去,解除警報後順便回家喫一頓飽飯再回學校。防空洞外,死亡的威脅不曾停歇,但在活著的分分秒秒裡,聽大人們談論時局、分析時事,對我都是寶貴的啓發。
  那時,轟炸的聲音在耳內回響,但防空洞內所讀書籍的內容也在心裡激蕩。
  回校路上,常是我講述書中故事的時候,這大概是那個年代舒撫恐懼的唯一方式吧。

  我有幸(或不幸)生在革命者家庭,童年起耳聞、目見、身曆種種曆史上悲壯場景,許多畫面烙印心中,後半世所有的平靜及幸福歲月的經驗,都無法將牠們自心中抹去:這當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歲到二十歲,在我全部成長的歲月裡,日本人的窮追猛炸。
  每一天太陽照樣升起,但陽光下,存活是多麽奢侈的事。

  回憶六十年前種種暗夜恐懼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重讀抗戰曆史,即使是最簡單、一日數行的《民國大事日志》〔民國七十八(1989)年,臺北,《傳記文學》〕,翻到民國廿九年(1940)八月,除國際要聞、前線戰報外,記載著:

  九日:日機六十三架空襲重慶。
  十一日:日機九十架空襲重慶,被我擊落五架。
  十九日:日機一佰九十余架狂炸重慶市區。
  二十日:日機一佰七十架又狂炸重慶,市區大火,民衆損失慘重。
  二十一日:日機八十余架空襲重慶。
  九月十一日:日機四十四架襲重慶,被我擊落六架。
  九月十八日:東北淪陷九周年,李杜報告。東北義勇軍上半年作戰共三
  仟二佰余次,平均每日對日寇出擊二十次。
  
十月七日:昆明激烈空戰。
  十二月二十九日:美總統羅斯福發表「爐邊談話」。宣示中、美、英三
  國的命運有密切關系,美國決心負起民主國家兵工廠之職務,美國將以
  大批軍需援助中國

  在他著名的「爐邊談話」中,羅斯福說,今日世上已無處可尋世外桃源的香格里拉(Shangri - La)——這是民國廿二年(1933)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l900 - 1954)所著《失去的地平線》 ("Lost horizon1933")的地名,舉世聞名至今。

  民國卅年(1941六月五日,日寇飛機夜襲重慶市,校場口大隧道發生窒息慘案,市民死傷約三萬餘人。報導指出,日機投彈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斷逃生之路,救難人員在大火中打通兩、三個出口,隧道內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臉上刻滿掙紮痛苦,生還者甚少。
  這一頁頁血迹斑斑的記載,可見日人之狠毒,這樣的殘忍,促使戰時抗日的更大團結。
  這段曆史上不容漏載的國仇,我至今仍感憤怒悲傷。

  民國卅年(1941)八月七日,日機開始對重慶進行日夜不停的「疲勞轟炸」。幾乎每日一佰多架轟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毀,其目的在摧毀中國人的抗戰心防。至十三日,一周之間,日以繼夜,無六小時之間隔。重慶市內飲水與燈光皆斷,人民斷炊。無家可眠,但在這種淩虐下,抗戰意志卻更爲堅強。此日,八十六架又來狂襲,在蔣委員長駐紮的曾家岩三度投彈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襲黃山軍事會議會場,死傷衛士數人,國民政府大禮堂被炸毀。

  整個八月,在與南京、漢口並稱爲三大火爐的重慶,仲夏烈日如焚,圍繞著重慶市民的又是炸彈與救不完的燃燒彈大火,重慶城內沒有一條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煉獄,飽嘗煎熬。

  有一日,日機炸沙坪壩,要摧毀文化中心精神堡壘;我家屋頂被震落一半,鄰家農夫被炸死,他的母親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
  我與洪蟬、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飯廳,看到木制的飯盆中白飯尚溫,竟然喫了一碗她們才回學校。
  當天晚上,下起滂沱大雨,我們全家半坐半躺,擠在尚有一半屋頂的屋內。
  那陣子媽媽又在生病,必須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鋪了一塊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頭,一手撐著一把大油傘遮著他和媽媽的頭,就這樣等著天亮……。

  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歲月的場景。
  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卻愈磨愈強,即使隻有十七、八歲,也磨出強烈的不服輸精神,也要發出怒吼

   

1939年5月,重慶平日的繁華鬧市,在日軍大轟炸後一片狼藉

 

    9、仟人大合唱  

   國卅年(1941)的寒假,在大轟炸中度過。
  開學後,南開合唱團每天抽一小時勤練由李抱忱老師指揮的「仟人大合唱」歌曲。
  三月十二日先在大禮堂唱,後又加一場在重慶市中心被炸毀的廢墟上搭棚架(後爲精神堡壘廣場),全城二十多個合唱團齊聚,同聲唱愛國歌曲,希望讓全城困頓的同胞聽到,讓全世界的人聽到,讓地下的亡魂也聽到。我們唱著:

  「中國一定強!
   中國一定強!
   你看那八佰壯士,
   孤軍奮守東戰場……」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注:這首歌原是我們的《義勇軍進行曲》("Chee Lai,Arise,1935 "),
  田漢(1898 - 1968)作詞,全民抗日的歌,中共於民國卅八年(1949)定都
  北平改名北京,以此作爲國歌,來臺灣後無人敢再唱
。)

  那一夜,歌聲震撼雲霄,所有人熱血沸騰,眼淚沒有幹過,高聲唱出積壓在內心深處國仇家恨的悲憤。
  李老師多年後回憶當時情況:「我上臺指揮時,看見團員後面是日機轟炸後燃燒倒塌的樓房,聽見一仟人雄壯的大漢天聲。」
  那股歌聲的力量,是太平時代的人無法想象的。

  當晚曲「仟人大合唱」會場出來,有幾輛軍用大卡車送我們回沙坪壩。
  在一個轉彎,卡車後面門板被擠松脫落了,我們全都掉落地上,因爲跌成一堆,似乎沒人受傷,隻聽到一陣喊叫,大家趕快爬起來去追車子。掉下時被壓在最下面的一位男生姓胡,是南開著名的鋼琴天才,曾開過校內演奏會。
  我居然趕緊去拉他起來,急切地問:「你的手傷了沒有?」
  這些年中,我偶爾會想起他,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了,不知他後來有沒有成爲鋼琴家?

  那晚,我們在殘破的公路上一面追卡車一面笑,沿路流過的嘉陵江在月亮初升之時美如仙境,戰火死亡陰影下的青春有了片刻喘息。
  那短暫的歡樂令人永生難忘。

  南開校風,除了讀書風氣盛,才藝、社團活動也很多。校內常有各種音樂會、合唱團。個人音樂會中,最著名的是女中音曾憲恩,她唱的《花非花》、《我住長江頭》等直扣內心。有人稱她爲「天使之音」,令我們如醉如癡。
  五十多年後,我參加一九四三級同學會,知道她一直在杭州音專教聲樂。
  另一位難忘的是男高音朱世楷,他因爲唱《茶花女》("La Traviata1853 ")中的《飲酒歌》("Drinking Song ")而風靡全校。許多人迷他迷得快發瘋了,每次他唱《都納故鄉》("Duna "),就成爲更多女生的夢中情人。
  四十年後,我在南開旅臺校友會遇到他,仍有些歌迷情結,白頭宮女話當年,說我們女生曾多麽爲他著迷。他回到美國,寄了一張手抄的《都納故鄉》歌詞給我,大歎前塵如夢。他深受高血壓之苦,不到七十歲就去世了。

  南開的另一特色,是話劇社。張校長創校後不久即成立,原意是演愛國劇激發愛國心,藝術文化是救國的方式之一。最早,張校長曾自編自導,民國九年(1920)周恩來在校讀書時,曾參加布景工作並飾演女角(男女不同臺)。
  我在校時,話劇社倒也不隻演出愛國劇。
  有一年畢業公演,演王爾德(Oscar Wilde1854 - 1900)《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1892 ")。主角魯巧珍高我一班,平日穿著制服,清麗飄逸,在戲裡卻舉手投足盡是成熟風韻,令大家驚歎。

  南開的話劇社公演、音樂會和各種球賽常是沙坪壩盛事,很得中央大學、重慶大學等校支持。壩上有一些共同的「明星」,走在那條唯一的街上很吸引注意。
  有一年,南開籃球隊和同樣常出國手的東北中山中學籃球隊有一場轟動的比賽,中山險勝。
  我幸好已畢業,否則不知該爲哪一隊加油效忠才對

 

南開學校時積極參加戲劇活動的周恩來後立者,與學校新劇團主要演員合影。

 

    10、永別母校  

  中三年,除了學業,另一項耕耘與收獲是友情。
  人長大了,志願漸漸成爲友情的要項,從初一升到高三都在同甘共苦的人隻剩三十多位,其他人大半在高二時上了理組,我和十來個人分到文組。

  一般說來,文組的人是理科不行,但文科也未必更好。
  我的國文、英文分數高,一直被選作牆報主編,又得過幾次征文比賽名次,在不分組的宿舍裡,熄燈後講書裡的故事或電影頗受歡迎,保住了幾位理組的舊友。

  我大約一、兩個月進城看一次電影,如《茶花女》("Camille1936 ")、《月宮寶盒》("The Thief of Bagdad1940 ")、《出水芙蓉》("Bathing Beauty1944 ")、《晨之翼》("Wings of Morning1937 ")、《天長地久》("Forever And A Day1943 ")……等。
  有一次,談論《茶花女》中演嘉寶(Greta Garbo1905 - 1990)情人的勞勃特•泰勒(Robert Taylor1911 - 1969)。我說,他隻是個小白臉而已;引起他的衆多影迷憤怒,問我:「那你認爲誰最漂亮?」我說,亨利•方達(Henry Jaynes Fonda1905 - 1982)。日後,她們稱他爲「你的小黑臉」。想不到來臺灣後看到他在《金池塘》("On Golden Pond1981 "中演老人,頗爲傷心。因爲他的緣故,我也一直很欣賞他那有頭腦的女兒珍•芳達(Jane Fonda1937 - ? )。

  有一次講《天長地久》的故事,竟惹得她們一片唏噓。
  五十多年後,我去北京與她們重聚,尚有人提起當時情景。
  半世紀中,多少世間悲歡生涯過了,她們竟然還記得中學時的那種愛情向往。
  當年,黑暗宿舍中的少女,怎樣走進政治風暴又如何從文革脫身,我都不敢詳問。

  在那段真正是聯床夜話的歲月裡,我和余瑜之常常上下旬接續地背誦孟老師詩、詞課上的句子。
  有時我會加上何其芳《花環》詩中名句:「開落在幽谷裡的花最香,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我說你是幸福的,小鈴鈴,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有時也吟誦卞之琳《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等等。
  自從知道何其芳是北大哲學系畢業,卞之琳是北大外文系畢業,他們的詩句就更令我著迷了。

  今日想來,令我們這幾個十七、八歲中學生驚喜得如天外綸音的詩句,如寫少女眼淚的「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很可能是受了丁尼蓀(Alfred Tennyson1809 - 1892)的名詩《眼淚,無由的眼淚》("Tears,Idle Tears "中首句爲「眼淚,無由的眼淚,我不知道牠們意謂著什麽。」"Tears,idle tears, I know not what they mean "的啓發。

  中國詩詞裡當然也有如此意境,但新詩文字的表現清新脫俗,在那艱困閉塞的時代,對我們來說如同天籟。

  上了高三,除了加緊准備聯考,同學間也漸漸彌漫著畢業的離情。
  對於南開,我有說不盡又數不清的懷念,尤其是對同學和老師,因爲住校,大家都有感情,想到要離開學校,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快畢業時,老師指定我寫一首級歌。
  我寫著:
  「默林朝曦,西池暮靈……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別母校何日重歸來……」
  都是那時一個高中女生傾心讀了兩年古典詩詞後,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
  我們的音樂老師爲牠配上曲譜,優雅動聽,在女中部立刻傳唱,頗受喜愛,她們把我當成一個小英雄似的。
  誰知男中部的老師人多,他們選了一位男生寫的「數載弦歌輟誦聲,紛飛勞燕漫飄零……破浪乘風勉自今。」

  後來在畢業典禮上唱級歌時,很多女生不願意唱,我的幾位死黨竟然也哭起來。
  隻有我們自己知道當時的心情,半是惜別,半是氣惱。
  我自己半世執教,當然明白那時代的級歌必須沈穩。因爲由南開畢業是件很莊重的事啊!
  想不到在畢業五十年的《四三通訊》刊物裡,仍有一位王世澤學長記得這事,寫了一篇《關於級歌》的追憶。

  夏初畢業後,大多數人都留在學校作聯考前最後准備,學校並沒有任何補習,老師都已放暑假了。
  我們住在宿舍裡,各種規矩照舊,起床號、熄燈已不再令人痛苦。
  戰爭打到第六年,隻剩下貴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雲南仍未落入敵手,每天的戰報都是在失陷、克敵的拉鋸狀態膠著。
  我們除了考上大學外,別無盼望,渺小的中學女生夢中都沒有「乘風破浪」的場景,晚上熄燈後躺在木板床上說不完離情依依,隻是沒有鼓舞前途的話。

  有一夜,我由夢中驚醒,突然睡不著,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著,忽然聽見不遠處音樂教室傳來練唱的歌聲:「月兒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
  那氣氛非常悲傷,我聽了一直哭。
  半世紀過去了,那歌聲帶來的悲涼。
  家國之痛,個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輕的心上烙下永不磨滅的刻痕。
  我日後讀書、進脩、教書、寫評論文章時,都不免隱現那月夜歌聲的感傷

 

教育家張伯苓先生立於1936年10月17日的重慶南開學校校訓,記憶猶新。

 

    11、大學聯考  

  三時,我決心考大學隻填三個志願:
  第一志願是西南聯大哲學系,第二志願武漢大學哲學系,第三志願西南聯大外文系。中央大學因在沙坪壩我家門口,所以不填,我希望上大學,可以遠行獨立。
  據說,男中部有人隻填一個志願,當年的南開精神,頗爲過度自信,但似乎也很少失敗。
  我之所以選擇哲學系,乃是幼稚地想向父親挑戰:你到德國讀哲學,我至少也可以遠赴雲南昆明去讀哲學,探索人生深奧的意義。下定決心後,從此全心准備讀哲學系,連我最敬佩的孟志蓀老師勸我讀中文系,我都不聽,還力陳淺見哩。

  我記得我們准備聯考,也和現在的考生一樣辛苦。
  南開中學裡有很多學生更辛苦,因爲戰時他們的家不在四川、重慶,隻能以校爲家,所以學校的自脩室每天開放到晚上九點,願意的學生可以留校讀書,直到聯考結束。不過不許點燈,因爲怕火災。雖如此,大家還是喜歡去學校讀書。
  我家就在沙坪壩,但我也到學校唸書。
  當年聯考也是七月,重慶是三大「火爐」之一,夏天極酷熱。
  我記得鐵椅椅背都曬得燙人,可是我們還是坐在那椅子上拼命讀,有時坐著還想打瞌睡。
  靠著英文和國文遮補了奇慘的數學分數(隻有四十八分),我考上第二志願國立武漢大學哲學系。但第三志願西南聯大外文系竟在發榜後不久,來信通知南開,說我的英文分數高,歡迎我前往就讀。
  但是,我當時一知半解,執意「追求真理,思考人生」,決心讀哲學系。
  誰知一年後,在武大受朱光潛老師勸告,仍轉入外文系,一生命運似已天定。
  
終我一生,人生、真理似乎都非我思考能解。

  關於南開,使她揚名於世的是校友。
  南開著名的校友,自第一屆的梅貽琦(一九○八年)和喻傳鑒(負責校務數十年)以及後期的周恩來、吳大猷、曹禺(萬家寶)、吳納孫(鹿橋)……等,名單可以達「一哩路長」。民國三十八年(1949)國府遷臺時,南開出身的有大使十多人,部長四、五人。近年在自傳中敘述南開中學影響的有,張忠謀和大陸總理溫家寶。
  南開大學與西南聯大的校友更多,但這已在我成長教育回憶的「感情範圍」之外。

  我認爲在南開中學已滿佰年的曆史中,家長名單似乎更爲精采,幾乎可以自成一本近代史。最早的梁啓超、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胡適、張學良、張自忠、翁文澈、汪精衛等。
  抗戰時,在重慶南開,我與馬寅初的小女兒馬仰班同班三年,抗戰時期的名將(大約都在四、五十歲年紀)泰半都有兒女送來,因爲住校,免去他們的後顧之憂。
  同學間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別人的家世,因爲大家都差不多。
  我至今記得當時與華北名將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比我高一班)在宿舍談文論藝的情形。抗戰勝利後,國共戰爭的轉折點是,原在北平抗共的傅作義於民國三十八年(1949)一月響應共産黨喊出的「停止內戰。和平統一」,後來,我駭然地讀到,他的女兒是勸降者之一。
  在我迷戀詩詞、神馳於文學,對政治,除了抗日愛國之外,幾乎是「無知」的。
  那些年,原來另一場風暴已經在醞釀了

 

20世紀30年代,小學畢業時的齊邦媛)與大妹甯媛

 

    12、來自雲端的信  

  那個寫信是唯一通訊的時代,沙坪壩六年,張大飛成了我最穩定的筆友。

  我上初中時,他已開始飛驅逐機。前兩年參加重慶上空驅逐任務,大約曾去我家五、六次。我大妹甯媛已經上南開小學,小妹星媛每天也跟著去「玩」(她把小姐姐的書全背得出來)。那時的我,是家中唯一愛寫信的人。
  大飛四哥(在他家中排行)不駐重慶時,每周用淺藍航空信紙寫信來,他的家人一直聯絡不上,他說,我們就是他唯一可報平安的家人了。他寫信如寫家書,我因此萬分感動,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帶出來了,當是多麽可貴的戰時青年成長史!

  我們那樣誠摯、純潔地分享的成長經驗,如同兩條永不能交會的並行線。
  他的成長是在雲端,在機關槍和高射炮火網中作生死搏鬥;而我卻隻能在地面上逃警報,爲災禍哭泣,或者唱「中國不會亡……」的合唱。
  我們兩人也許隻有一點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趕走日本人。

  他的生活何等輝煌,而我隻有中學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
  初中時,我常抄些國文課本裡感時憂國的文章如《李陵答蘇武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韓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爾衮書)等。漸漸地也寫些課外讀的,女孩子最迷的《冰島漁夫》(Pierre Loti1850 - 1923," Pecheur dIslande1886 )、《簡愛》(Charlotte Bronte1816 - 1855,"Jane Eyre1847 "),甚至《葛萊齊拉》(Lamatrine A1790 - 1869," Grazella1849 " )這種「多情得要命」的散文詩。

  注:《葛萊齊拉》,法.拉瑪爾丁著,卓儒譯。法國詩人拉瑪爾丁(Lamartin,
  Alphonse - Marie - Louis de Prat de,1790 - 1869
)被認爲是法國浪漫詩人之始祖。他
  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詩集《和聲集》(
"Les Harmonies Poetiques1830 "中有注曰:
  在教堂廊柱的陰影中,見柱上懸蕾一幅童女出殯的圖畫,棺旁盛開著佰闔花。——
  此書爲一散文詩體小說,吟詠一個旅行至意大利那不勒斯海灣的十八歲法國青年與
  漁夫十六歲孫女之愛情,女孩因他離去,憂傷而死,中譯全書二佰頁。中譯大約是
  譯者選譯,應是抗戰前民國十九年(1930)左右出版,初讀版本全無記憶。到臺灣
  後,畫家陳其茂(1926 -  2005)將所藏臺灣版本贈我。全書無序、無後記,版權頁
  載明,臺北新興書局出版,民國四十四年(1955)。

  他似乎都很有興趣地與我討論,但每封信結尾都說要注意身體,不要讓媽媽操心之類的訓勉。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經佰戰,信中內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爲拓寬。凡是校內一切有意義的活動,周會的名人演講,我辦的牆報,寄前線戰士慰勞信,爲轟炸後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動……等,他都很有興趣。
  有時,我也寄一、兩本「時與潮書店」的好書給他。
  這些信,他說,是他唯一的家書,最大的安慰。
漸漸地,他寫了更多關於《聖經》的話,並且很欣賞我抄寄給他孟老師詩選、詞選的課本,他說這是他靈魂又一重安慰(多年來,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談靈魂的人)。

  他幾乎和我平步脩完孟志蓀老師的詩、詞選。
  他當然喜歡蘇東坡和辛棄疾,說那種豪邁是男兒所當有。也同意秦少遊的《踏莎行》結語:「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潇湘去。」有大氣魄,但是對於我很欣賞皇甫松《夢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卻不以爲然。說我年紀輕輕,怎麽喜歡這麽蒼涼的境界!

  他的信,從寄到湖南的第一封寫他入伍訓練的磨礪,到他由美回國選入飛虎隊(The Flying Tigers),常常附有照片,從穿著棉軍服疾行軍,到站在鲨魚嘴飛虎戰鬥機前穿飛行裝的各種照片。七、八年來,也累積了不少。

  在戰火中他已成長,開始他豐實的一生(如果那能稱爲「一生」),這一切因爲他被挑選參加了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1893 - 1958)的飛虎隊,與美國志願軍並肩作戰。
  一九四一年,在雲南的基地,他遇到了美國的隨軍牧師。多年來,他陷於宗教與作戰之間的心理沖突,在與這位長老會牧師的談話中得到了一些紓解;到美國受訓時,與基地隨軍牧師朝夕相見。他們認爲,保衛家鄉,是正義之戰;減少民間無辜的傷亡,是軍人天職。這給了他一條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殺伐與救贖間求取一些心靈的平安。

  漸漸地,他不多寫戰爭的事,開始說,打完仗後要去當隨軍牧師。但是,仗要先好好打,「絕不能讓日本鬼子打贏」。他的語氣中全是英雄氣概,充滿了張校長演講勉勵我們「中國不亡,有我!」的氣概。

  陳納德和中國空軍的關係,似乎隻能說是一個緣分。他是在美國空軍一次競技小組的飛行特技表演時,受到中國空軍代表觀禮的毛邦初注意。
  一九三七年,陳納德已經四十五歲了,沒有功成名就,因病退役,五月底接受了中國航空委員會秘書長宋美齡顧問之聘,乘輪船在中日戰爭爆發前一個月抵達上海。

  他在中國最艱困的時候,幫助訓練初創的空軍。他所招募的美國志願隊,由昆明泥濘的機場迎戰,出擊日軍,成爲舉世聞名的「飛虎隊」。但是,飛機前艙漆的是張開大嘴的鲨魚頭,他們以少擊多打下了數倍的日機,減少了許多中國軍民的傷亡。在抗戰中,成爲家喻戶曉的神奇故事。有人稱他是冒險家,但是他講究戰略,訓練嚴格,與戰鬥員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術升空驅敵。

  兩年後,他回美國度假。坐在家中溫暖的壁爐前,竟不禁想著中國戰場上那些燃燒的城市,以及中國飛行員所駕駛的老式戰鬥機從空中掉下來的情景。看到滿桌精美的食物時,想到中國農民和他們可憐的餓口之糧,他開始和家鄉過著幸福日子的人話不投機了。兩個月後,他回到中國,得到蔣夫人和中國空軍全力的信托,加緊訓練年輕的中國飛行員,增強戰備。

  珍珠港受突襲後,志願隊正式編人美國陸軍航空隊。
  陳納德於民國卅一年(1942)三月被任命爲駐華第十四航空隊指揮官,受蔣委員長領導,總部設在昆明,支持緬甸的英美盟軍,主要戰場在保衛西南各省。

  張大飛於民國廿六年(1937)底投軍,入伍訓練結束,以優良成績選入空軍官校十二期,畢業後即投入重慶領空保衛戰,表現甚好,被選爲第一批赴美受訓的中國空軍飛行員。民國卅一年(1942)夏天,他由美國科羅拉多州受訓回國,與十四航空隊組成中美混合大隊,機頭上仍然漆著鲨魚嘴,報紙仍舊稱他們爲飛虎隊。

  他到沙坪壩我家,媽媽說美國夥食好,他更壯了,也似乎還長高了一些。
  新晉階中尉的制服,領上飛鷹、袖上兩條線,走路真是有精神!
  此次告別,他即往昆明報到。

  由報紙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隊幾乎每戰必贏,那時地面上的國軍陷入苦戰,湖南、廣西幾全淪陷,空軍是唯一令我們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細細用俊秀的字寫在淺藍色航空信紙上的信,裝在淺藍的信封裡,信封上寫著奇奇怪怪的地名:雲南驛,個舊,蒙自……,沿著滇緬鐵路往緬甸伸展。
  他信上說,從街的這一頭可以看見那一端,小鋪子裡有玻璃罐子,裝著我大妹四歲時在逃難路上最愛喫的糖球。
  飛行員休假時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亞……」從此沒人強迫他喝,更勸不動他去跳舞。
  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時行樂,實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讀《聖經》,看書報,給慧解人意的小友寫家書比「行樂」快樂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訴我:

  前天升空作戰搜索敵迹,正前方雲縫中,突然出現一架漆了紅太陽的飛機!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駕駛艙裡那人的臉,一臉的驚恐。他來不及多想,隻知若不先開槍,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墜下飛機中飛行員的臉了。

  ……我沒有看見,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臉

  是的,不論在信上他是如何傾訴他的矛盾、苦惱和思家之情,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裡,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喫過中飯,我帶他穿過中大校園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塊懸空小巖洞。
  太陽耀眼,江水清澄,我們坐在那裡說我讀的課外書,說他飛行所見。
  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時光靜靜流過,我們未曾一語觸及內心,更未及情愛——他又回到雲南,一去近一年。

  民國卅二年(1943)四月,我們正沈浸在畢業、聯考的日子裡。
  有一天近黃昏時,我們全都回到樓裡准備晚餐了,一個初中女孩跑上來找到我,說有人在操場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
  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麽一年就長這麽大,這麽好看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贊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隻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
  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範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撐著我靠近他的胸膛。
  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
  隻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
  雨中,我看到他牛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馳而去。

  這一年夏天,我告別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長江遠赴川西。
  一九四三春風遠矣。

  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克萊爾•李•陳納德將軍(Claire Lee Chennault 1893 - 1958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溯江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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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默默,死者無言
 

  書頁上的圖片,很有意思——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 - 1616)與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 - 1941)。兩個不同時代的英國文學家,同時展現在人們面前。這,又想說明甚麼吶?!

  「這是一個大約一八○○年時代的女人。不憎恨、不怨憤,不膽怯,不反抗,不講道地寫作。那是莎士比亞的寫法,……他們也許就是說,兩個人的腦子都是消除了一切障礙的。因爲如此,所以我們不懂簡•奧斯丁,不懂莎士比亞。」「莎士比亞的腦子,就是那種半雌半雄的。」(伍爾芙:《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1929

  此乃伍爾芙根據自已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日和二十六日分別在劍橋大學(University of Cambridge1209)下屬紐納姆女子學院(Newnham College1871)和格頓女子學院 (Girton College1869),就「婦女與小說」(Women and Fiction)這個話題發表之演講稿,於一九二九年三月脩改和擴充後而成為隨筆《自己的房間》之摘錄。

  那麼,早年「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作為知識青年,在漂泊中求學,受英美文學(English and American Writers / Literature)之影響幾何?!

  而伍爾芙那隨筆《自己的房間》,對齊邦媛而言,又有多麼重要呐?!

  偶拂卷齊邦媛之《巨流河》,打開伍爾芙之傑作《自己的房間》,重讀起來。

  《自己的房間》乃伍爾芙運用「意識流」之筆法,切入文學之發展曆史,將其所最爲推崇之以莎士比亞爲代表那「男性寫作」(Male Writers ),進行了一個整體之審視與解剖。在此基礎上,伍爾芙進一步提出,「女性寫作」(Feminine Writing)應為「雙性同體」(Androgyny)寫作境界(Writing Level )之追求。於此,伍爾芙在《自己的房間》中,憑空塑造了一個莎士比亞妹妹——茱迪絲(Judith)之形象。在作品裡,聰慧莎士比亞妹妹之身世勾起其無限感傷,使伍爾芙之女性主義思想(Feminism)表現得爐火純青。

在「自己的房間」,齊邦媛筆耕不輟。

  溯江而上,作爲「外省人」之齊邦媛,從小孩到少女,隨著逃難的人潮南遷,完成了中學和大學教育。 在臺灣六十幾年,也沒有落下根。在接受旅美学者明风英博士采访時,齊邦媛說:「我看了很多的翻譯,還是覺得『潭深無波』最好。我覺得一個人如果懂得曆史、文化、世界、人生的多重面向,就是深度。知道別人努力的事情,懂得他們爲什麽那樣做,就是深度。」「生者默默,死者無言。」(明风英:《潭深無波「巨流河」》

  自己的房間」,住的不為一個「女人」,而為「詩人」。然而,那個時代之人們,所承受之,遠遠超過他們可以負荷滴。隻為今人,失憶了。

  我很幸運在桃園的長庚養生村,建立了今生最後的書房。……四年之間,我在高軒明窗前與我的紙筆化爲一體,俯仰自適。」(齊邦媛:《巨流河》)遂以「詩的真理」撰寫其宏大之歷史畫卷,付諸後人。

  竊以為,該說滴,其實伍爾芙早已明示了。隻是其書名《自己的房間》,恐怕會讓那些已經有了一套、或者幾套自己房子之人,那些忘記語言、除了字面意義還有詩意之人們,興趣索然。然否?!

  且聽風吟:

  我生命中兩大轉折,都是由有家變無家,一路哭泣,溯江而上。

   ……

   多年後,我讀到維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 - 1941)《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1929 "),知道世上女子尋求知識時,現實的困境相同。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難有完全的平等

                     ——齊邦媛:《巨流河》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年來,我總記不全那趟長江之旅,隻記得那場劈頭蓋臉的雨和全身濕透的爸爸,感懷「哀哀父母,生我瞰勞」。

  ……
  
茫茫江河,我在何處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四

 

三江匯流處│

大學生涯

 

    1、溯江   

   江全長六三八○公哩,是世界第三長河。 
  我生命中兩大轉折,都是由有家變無家,一路哭泣,溯江而上。
  從蕪湖搭上運兵船逃往漢口時,我剛小學畢業;現在,民國卅二年(1943)的八月底,我由重慶溯江往川西嘉定(舊稱嘉定府)去,是剛剛中學畢業。

  上船的那天中午,被媽媽形容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爸爸,竟然親自送我。
  從家到朝天門碼頭大約三十哩,車剛過小龍坎,天空就閃電打雷,開始下雨。
  我帶著當年出遠門的標准行李,一個小箱子和一個行李卷;那行李卷用毯子包著被褥和衣服卷成一個橢圓形,上面反扣一個搪瓷臉盆,外面加一塊油布,用粗麻繩綁緊〔民國六十五年(1976),我在歐洲一飛機場行李盤上看到一個同樣的行李卷。從巴基斯坦來,看來這是個全球性的智慧吧,把牠攤開來就是一個家〕。

  由朝天門碼頭走到船邊,似乎有走不盡的滑溜石階。
  那場雨可真是傾盆而下,我們走上甲板之前,雨篷的水沿舨潑下,什麽傘也擋不住。
  爸爸穿的白色夏布長衫,全濕透了,從頭發往鞋上流成一條水柱。
  我自己是什麽光景已全然不知,隻記得拼命憋住震撼全身的哭泣。
  看著他向我的學姐們道謝,下了跳板上岸去,在雨幕中迅即隱沒。

  多年來,我總記不全那趟長江之旅,隻記得那場劈頭蓋臉的雨和全身濕透的爸爸,感懷「哀哀父母,生我瞰勞」。

  我隨著大家將行李放在半幹的統艙地上,打開,互相遮掩著把濕衣服換下。
  敲鍾的時候,去前艙領來飯菜,坐在各自的鋪位上喫。不久就天黑了,燈光僅供照明,艙內的昏暗和江上的黑夜融合,漸漸人聲停歇,隻剩上水江輪引擎費力的聲音。
  
茫茫江河,我在何處?

  第二天破曉之前,我由夢中驚醒:夢中有強壯的男子聲音喊著,「往右邊樹叢靠過去,愈快愈好,鬼子飛機來了!」我正幫著給媽媽換她身下的血墊子,出了艙門,到處找不到十八個月大、剛會走路的二妹妹——我松手之前,她還在哥哥、張大非他們學生隊伍和靠裡坐著的傷兵之間搖搖晃晃地走著……。醒來時,看到四周全是熟睡的陌生臉孔。
  六年之後,在同一條江上,我又流著一種割舍之淚。

  黃昏時分,船靠宜賓碼頭,岷江由北來與長江合流。

  魯巧珍同班的馮家碌是宜賓世家,那一晚,招待我們一行六人飽餐一頓,住在她家。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四川被稱爲天府之國的富庶與穩定。
  飯後,去市街漫步,且到基督教內地會等地。我所見到的地方士紳宅院和商家行號都有一種世代相傳的文化氣息,比逃難初期在湖南所見的中國內地文化更多一層自信。

  自宜賓再溯江航行的江面又窄了一些,上水船也小了許多。此時,正是八月秋沈的時候,江水暴漲激流洶湧,好幾次船不進反而稍退,旅客們有人驚呼。
  我倚在船舨,自以爲無人看見,又流下思家之淚,久久不止。
  我自幼是個弱者,處處需人保護。南開中學離家三哩,從沒有一天「自由」。填大學聯考志願時,重慶附近的全不填,自以爲海闊天空,面對人生可以變得強壯。而如今,僅隻沙坪壩三個字即如此可愛,後悔離家,卻已太遲。
  這時,魯巧珍靜靜來到我身旁說,「剛才一個男生說,你們這個新同學怎麽一直哭。像她這個哭法,難怪長江水要漲。」接著又說,「我去年來的時候,也哭了一陣子,現在第二年來,心裡已平靜多了。」
  在她民國卅五年(1946)畢業前的三年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心情、觀念契合,無話不談,也無事不能了解

 

安詳漂臥在青衣江山脊線上的樂山睡佛,仰面朝天,慈祥凝重。

  

    2、白塔街女生宿舍  

  所記得的大學生活,不是從美麗的樂山城開始,而是由女生宿舍開始。

  我一生住了將近十年的女生宿舍,八年在戰時,兩年在勝利後「複員」初期。
  當時宿舍的設備很簡陋,都是晚上九點熄燈,但氣氛大不相同。大學宿舍當然比校自由,在熄燈以前可以自由出入。
  樂山白塔街的女生宿舍被稱爲「白宮」,是一幢木造四層樓建築,原是教會爲訓練內地傳教士而建的,所以勉強可以容納佰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當安全。
  因在戰時無力脩繕,已頗老舊,既不白也非「宮」,但比借住在寺廟或祠堂的六處男生宿舍好很多,大約因爲座落在白塔街而得名吧(我也始終未見白塔)。

  唯一的舍監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風與南開那位無時不在的嚴師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們,連露面都不多。我那時以爲她是名劇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離了婚,大約應該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塵」,管些衣食住行的瑣事。
  在我記憶中,管我們生活的隻有坐在宿舍進門的工友老姚(據說男生稱他姚老爹或姚大帥)。今日想來,他豈止是那每天晚上准時拿把大鐵鑰匙鎖大門,放下木門栓的鐵面無私的小老頭;他裡裡外外什麽都管,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佰多個女生的資料,全在他的腦袋裡,簡直是莎士比亞喜劇裡的厲害人物。
  他長得甚矮,頭頂差不多全禿了,我不記得看過他的頭發,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暑假時,我們都回家了,不知他的穿著。笑和不笑的時候,全排上牙都露在唇外。
我跟學姐們帶著那些可笑的鋪蓋卷進了宿舍大門,似乎是向老姚報到的。
  他告訴魯巧珍她們,到二樓;領著我,過一個小小的天井,左邊角落一間屋子,指著最裡面的一個上下鋪床位的上鋪說,「你住這裡。」
  那床靠著屋子唯一的窗子,我原有些慶幸,但很快發現,這窗開向白塔街,爲了安全起見,由外面用木條封住了。這一夜,天一直沒有亮;亮了,我們也不知道。

  住在我下鋪的趙曉蘭,是數學系的,比我早來三天。她帶我到廁所和咫尺之外的餐廳;小天井的右邊是一排木板搭蓋的浴室,隔成八小間,水泥地上,有一個木架,放臉盆。
  往門口走,有一個架高的巨大鐵鍋,每天早上開了門就有水伕由水西門挑水來裝七分滿,在鍋下燒煤,我們拿臉盆走小石階上去舀水。

  我們那間房,是全宿舍最後的選擇(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上下鋪木床相當單薄,學校倉卒遷來,全市的木匠都忙不及做課桌椅和床,但相較於男生,女生已得了很多優待。我們兩人都瘦,但是翻身或上下,床都會有些搖動。上鋪沒有欄杆,我總怕半夜會摔下去。
  有一天半夜,我突然發現床微微顫動已許久了。便向下問,「你也睡不著嗎?」
  趙曉蘭說,「我每晚聽你躲在被裡哭,我也好想家……」
  從此,我和她,有一種相依爲命的感情。
  每天喫完了宿舍的一缽菜和湯的晚飯後,一起到白塔街轉陝西街到縣街「探險」,找一點可以喫飽的零食。下雨天,撐一把傘互相扶著走。
  石子鋪的路,長年滑溜溜的。街的轉角處就是水西門,從清晨到日落,無數的人從大渡河挑水上來,扁擔兩端的木桶搖到各家水池,大約潑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第一天上課,是魯巧珍帶路的,她讀經濟系二年級。
  文法學院,在文廟上課;總圖書館,也在文廟。
  武大,是遷校後方時帶出最多圖書的大學,也頗以此自傲。此後四年,我們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書,分配給同學先抄若幹,再去上課。所以,由文廟出來,大家都先去買筆記本。

  由文廟門前月弭塘石階左首上叮咚街,到府街、紫雲街,走許久,才到嘉樂門大街,找到嘉樂紙廠的門市部。進門第一眼所見,令我終生難忘,簡直就是樂園中的樂園景象……寬敞的平面櫃上、環繞四壁的木格架上,擺滿了各種雅潔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皆有,淺藍、湖綠、粉蝶、鵝黃……,厚冊並列,呈現出人生夢中所見的色彩!

  那著名於大後方的嘉樂紙,有仟佰種面貌。從書法珍藏的宣紙,到學生用的筆記簿,都是藝術品,是由精巧的手,將峨嵋山係的竹木浸泡在流經嘉定樂山大佛腳下的岷江水制成。一位博物館專家說,數佰年後,芳香仍在紙上。
  我何等幸運,由這樣一個起點,記憶那住了三年的山城。

  由嘉樂紙廠出來,她們帶我經安瀾門下石階到蕭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彙的洶湧激流。 

  那樣宏偉開闊,留給我的印象,遠勝於那座世界聞名,建於公元七一三至八○三唐朝年間的大佛。
  由於牠的曆史和觀光價值,樂山城在文革後,被「現代化」到難以辨認了

   

三江匯流處的栖霞峰巖壁上,臨江撫膝、正襟危坐著的樂山石刻大佛,神勢肅穆

 

    3、哲學系新生  

   年級那一年,大學功課幾乎全無挑戰。
  哲學概論和經濟學需要聽講,但講義簡單又沒有指定參考書,即使指定了也沒有書,圖書館裡專門的書由各系分配。
  武大老師似乎都有默契實行低分主義,考得再好也得不到九十分。
  大一國文和英文不比南開的程度高,進度又很慢。
  記得英文老師講一課書時,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唸 "black bird ",同學們就在背後如此稱他。
  必脩的體育,簡直就是笑話。我不記得,有真正的操場。

  這一年,我有足夠的時間,想清楚自己的處境與心境。
  一整年似乎都在飄浮狀態,除了那上鋪的床和床前兩尺長的一片木桌,此外,別無屬於我的空間。
  宿舍二樓,有一間自脩室。窗大明亮,晚上燈光較足,大約有三十座位,但永遠被高年級同學占滿。宿舍屋內電燈,極爲昏暗。
  白天又無日光,反而是在九點熄燈之後,有功課要做的人,點起各人自己的小油燈(最原始的那種有座半凹的瓷碗,倒一些桐油,放二、三莖燈志草用火柴點燃)。
  考試之前,奢侈一下,點小小的蠟燭。

  冬天冷時,唯一的房門也不能開,空氣汙濁。八個人也都得那麽過一周七天,隻有盼望暑假回家,喫飽一點,睡好一點。後來,誇張地回憶說,那一年能活著回家,是因爲宿舍旁邊有一個小屋子裡詹師傅的家庭式糕餅,至今仍覺得是最好喫的面包;在宿舍裡,有老姚的花生米,五圓一包。小小的紙筒封著一小把,解饑養身,香脆仟古。
  當年女同學在半世紀後的回憶中,無人不提上一筆!

  剛到樂山,我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著魯巧珍和余憲逸她們的腳步,認識了那個小城。
  南開校友會,是我第一個參加的社團。他們的迎新活動,不隻是喫喝,還有一些遠足;走二、三十哩到名勝去坐茶館,如楠木林,是格調極高的私人庭園,比著名的烏尤寺和淩雲寺,更令我流連。
我至今仍羨慕至極的茶館文化,大約是男生的專利吧。
  男生口中的女生宿舍「白宮」,據雲比男生宿舍舒服多了。散布在小城的六座男生宿舍,一半是香火不盛的廟宇,一半是簡陋搭蓋的通鋪。
  牠們的名字,倒很啓人想象。如龍神祠、叮咚街、露濟寺、斑竹灣……。自脩室都不夠用,但是旁邊都有茶館。泡一盞茶,可以坐上半天。許多人的功課、論文、交友、下棋、打橋牌、論政,都在茶館。他們那樣的生活,是女生無法企盼的。
  在那個時代,沒有任何女生敢一個人上街閑逛,也沒有人敢上茶館。
  在一仟多學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多年後,我讀到維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 - 1941)《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1929 "),知道世上女子尋求知識時,現實的困境相同。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難有完全的平等

 

橫空出世、指向蒼穹的淩雲山靈寶塔。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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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成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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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可以一筆帶過,而文學不能。
 

  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
  無知如我,終於開始陳然警覺,正因爲我已成年,不論他鍾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現實,是我所觸摸不到的

                     ——齊邦媛:《巨流河》

  
有人說,教育,謂
「一隻桶」,注滿了不僅為「水」,而為「火種」。

  竊以為,一桶水澆在地裡,隻為一桶水。那久旱甘霖,僅暫且苟延;而一顆火種,一旦點燃,則焩射出絢麗奪目之火花,化為一片片熊熊火海,給人們留下永恆之記憶。

  在一部記憶時代之史詩——《巨流河》中,齊邦媛記敘著這樣一個畫面:那是一九四三年,齊邦媛考上武漢大學,第一次離開父母,由重慶,向樂山,逆江而上,一路傷感。齊邦媛之好朋友魯巧珍此時與她同船,跟她說﹕「剛才一個男生說,你們這個新同學怎麽一直哭,像她這個哭法,難怪長江水要漲。」魯巧珍知道,有兩樣東西終身陪伴著齊邦媛,一樣是淚水,一樣是文學。

  文學,給了齊邦媛一生之力量。

  《巨流河》記錄著齊邦媛之一生。其閱讀文學、反孵文學。文學,乃其到達生命至高境界之天梯。文學於她,也彷彿連結東方與西方,連結不同世代之一條河流。

  當《巨流河》出版後,引起了跨世代之迴響。生活中,有一件事,讓齊邦媛感到意外:

    一天,一對父母帶著他們之十一歲兒子前去拜訪齊邦媛。
    臨走前,這小男孩問齊邦媛:「我可以看一下張大飛送給你的那本《聖經》
    嗎?

    忽然間,齊邦媛覺得,原來透過生命之故事、透過文學之河流,世代與世代
    
然有對話之可能。

  齊邦媛說:「這本書我寫了這麼長的時間,是因為我不想匆匆忙忙,我要一步一步寫,時代脈酪清清楚楚,我自己的人生也在其中。」又說:「好的人生總是有趣的,像一部小說。」(彭蕙仙:《齊邦媛:推動文學的手

  美,無關於「風月」;美,亦並不隻僅存於「風月」。

 

中國美學家、教育家朱光潜1897 - 1986 )晚年。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一代國學大師朱光潛,早年在其「美學」啓蒙——《談美》中,如此說道:「把這種生命流於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牠流於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在《巨流河》中,齊邦媛寫道,自己大約十歲左右就抉定要「走文學的路」,但因為曾經留德之父親齊世英唸之為「哲學經濟系」,因此,自己也想往哲學之路走。父親對她的志向沒多說什麼,隻提醒她這麼一句:「哲學是不容易讀的。」以故,中學畢業投考時,籍以「哲學系」列為「第一志願」。大一將結束前,有一天,時任「武大」教務長之朱光潛,特地去找齊邦媛長談,聽完她那讀書心得後,很明白地告訴她:「你沒有讀哲學系的慧根,還是轉到外文系吧。……你的文學好。」這句話,改變了齊邦媛之一生。

  《巨流河》一書,書著齊邦媛父親齊世英從小對其之教導、「哥哥」張大飛對其之指引、恩師朱光潛對其之教誨……而自然,則為其中最引人入勝之篇章。

  文學,如同齊邦媛那「永恒的情人」,使其由文學青年到文學中年,直至文學老年,並使之終身不渝。

 

1947年,齊邦媛在國立武漢大學留下那知識青年的甜美笑容

  十九世紀的英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 1792 - 1822)在《雲雀之歌》("Ode to a Skylark , 1820 ")中,詩雲:「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as I am listening now! "

  磋乎!

  偶想,歷史可以一筆帶過,而文學不能!

  (⊙o⊙) 哦!巨流成殤。齊邦媛在《巨流河》中所敘述之曆史,給了人們以一雙文學之眼睛。而這雙眼睛,多愁善感。在哀傷、悲憫中,在懷疑、落寞中,有一種姗姗而來之自信,把曆史之碎片縫綴起來,讓時下之人們有了些許尋常經驗觸手可及之細節,有了一種曆史之熱度和痛感。

  也許,這樣會讓後人之顔面,以及情感,富有幾許高貴之氣質乎?!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
  ……
  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鬥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唸著詩句,教我們用, "the minds eye " 想象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四

 

三江匯流處│

大學生涯

 

    4、淺藍色的航空信  

  於南開學長帶領,我在一年級下學期參加了珞珈團契。

  由重慶去樂山的江輪停在宜賓的那一夜,我們在馮家碌家遇見了基督教傳教會內地會陳牧師的兒子陳仁寬。他在武大讀法律係四年級,第二天與我們同船去樂山。
  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種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衆人之中十分挺拔出衆。
  大約有人告訴他,我從上船哭到宜賓。
  他就以傳教者的態度,坐到我旁邊對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說他去重慶唸南開的時候,多麽想念宜賓的家。
  我將隨身提包中的《聖經》給他看,不知他那時說了什麽話,使我又眩然欲淚地告訴他,我不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聖經》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敵作戰……。
  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學校開學之後,他介紹我給珞珈團契的顧問,武大理學院長桂質廷先生。帶我參加了團契,使我經常獲得溫暖的照顧。
  在校四年之間,我在每年例行的慶祝聖誕演出「耶稣誕生」啞劇中,被指定演瑪利亞(Blessed Virgin Mary,《聖經•新約》和《古蘭經》裡耶穌的生母)。
  契友說,我瘦瘦高高,有一種憂鬱的神情,所以適合此角。

  陳仁寬在畢業之前一年,除了在團契聚會之外,從末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終維持一種保護者的兄長態度,畢業後立即去歐洲留學,常寫長信給我。信中鼓勵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學生活,常說些讀書、思考之事。歐洲和中國一樣,在翻天覆地的激戰分裂之中,他也有深於年齡的觀照。
  多年後,他回到共黨中國,全斷了音訊。大約十年前。校友通訊《珞珈》有楊靜遠的文章,說民國六十九年(1980)間與已改名爲公綽的陳仁寬小聚。他在對外翻譯公司和外交學院工作,想來應是順遂吧。

  那一年間,我內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與南開同學的通信上,從不同的學校寫來不同的活法。共同之點,當然是懷念沙坪壩。

  在我踏進女生宿舍,向門房老姚報到的時候,他看了我的名字,從左邊一個櫃格取出一封信給我,說,「人還沒來,信就先到。」然後看了我兩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記。
  信封上的字迹是張大飛的,寄信地址是雲南蒙自一個軍郵的號碼。
  同樣淺藍的航空信箋,多了一種新的,濃密又壓抑的牽挂,不言相思,卻盡是情思。
  他掂念我的長江航程,掂念我離家後的生活,「你作了大學生是什麽樣子呢?寄上我移防後的新通訊處,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
  據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說的「落地」,就是作戰平安歸來的意思。

  他的信,幾乎全是在備戰室裡寫的。
  在褥熱潮濕的雲南邊陲之處,面對著搶工脩複的飛虎隊跑道,一個身經佰戰的二十五歲青年,用一貫寫家書的心情,安慰著一個十九歲的想家女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

  每個星期一下午由文廟回來,老姚都笑吟吟地給我一封寄自雲南的信,淺藍的紙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勵。也寄來一些照片,全副武裝和漆著鲨魚嘴的戰鬥機的合照:
  三個精神奕奕充滿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飛前在機艙裡的照片。
  很難令人聯想,「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
  飛虎隊在那些年,是傳奇性的英雄。陳納德說,「昆明的中國人,怎麽會從 P - 40 飛機頭上的鲨魚徽得出飛虎這個名字的,我永遠也鬧不清。」
  美國參戰後,飛虎正式改編爲中美空軍混合大隊。

  他收到我那些蒼白貧乏的信,大約也無話可說,和我一樣共同懷念起南開中學的詩詞課了。
  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在四圍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心中別無他想。但是,一切拼過,落地回來,一切的牽挂也立刻回來。
  營地有三天前的舊報,戰爭陷入苦戰階段,川西離戰場遠,什麽消息都沒有。
  他說,「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彙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麽愛你,多麽想你!」

  連續兩周,末接航信。
  白天擁擠的小小方庭,月亮照進來的夜晚,可供憂思徘徊,困在山水邊城,與世界隔絕,隻剩下遐思噩夢。
  終於收到他由昆明來信,說,受了點傷,快好了,下周就回隊上去。
  從此,我寫信再也不寫自己太平歲月的煩惱。也不敢寫自己擔憂,盡量找些有趣的事說,如邏輯課的白馬非馬之辯;如經濟學各派理論的沖突,樂山土話把一切單位皆用「塊」:一塊星期,一塊房子,一塊筆記本……;男生第八宿舍是兩年前大轟炸後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學生公墓等等。
  最大的浪漫,是告訴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發出叮咚聲音的樹洞……。
  無知如我,終於開始陳然警覺,正因爲我已成年,不論他鍾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現實,是我所觸摸不到的。

  他回到隊上,信上郵戳又是蒙自、個舊、雲南驛、騰沖……。
  我在地圖上追蹤,從戰報上看到,飛虎隊正全力協助滇緬公路的保衛戰,保持盟軍對日戰爭補給的生命線。

  傷愈之後,他對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離的認識。他的信中,亦不再說感情的話。隻說你已經二十歲了,所有學習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斷。

  剛進大學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舊,私對偏遠隔絕的抱怨。
  一切都沒有想清楚的時候,一年就要過盡了

 

齊邦媛兒時的「玩伴」、飛虎隊張大飛

 

    5、大成殿上——初見朱光潛老師  

  這樣的飄浮狀態,到了一年級將結束時有了急遽的變化。

  全校的大一國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試後不分院係以成績編班,最後以共同考試算成績作升級或轉係的標准。
  武大沒有醫學院,一直以外文、經濟、法律和電機系爲最熱門科系,淘汰率也最高。
  考試後不久,有一天一位同學回宿舍說,在文廟看到剛貼出來的布告,大一英文全校統考我考了第一名,分數很高。
  我聽說後,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動,因爲心中隻想著如何對父母說,允許我去昆明,轉西南聯大外文系。
  此心已不在樂山,明知是十分難於開口,也不易得到同意,當晚一夜難眠。
  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過十幾天就放暑假,大家都要回家了。
  我面臨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決的難題。

  第二天下午,老姚鄭重地給了我一份毛筆寫的教務處通知,命我去見教務長朱光潛先生。

  朱先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
  十五歲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誦了十年的經書與古文才進入桐城中學,二十一歲公費就讀香港大學。畢業後到上海教書,和匡互生、朱自清、豐子愷、葉聖陶、劉大白、夏衍等人辦雜志,創立「達學園」,創辦開明書店。二十八歲,公費進愛丁堡大學進脩英國文學,也脩哲學、心理學、歐洲古代史和藝術史,又到法國巴黎大學脩文藝心理學,在德國萊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學加強德文,並寫出《悲劇心理學》論文。留歐八年中,他經常流連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一面讀書一面寫作,官費常斷,爲了稿費在開明書店《一般》和《中學生》刊物寫稿,後來輯成《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這本書和《談美》是中學生以上都必讀的「開竅」之書。

  這麽一位大學者,怎會召見我這個一年級學生呢?
  說真的,我是驚駭多於榮幸地走進他那在文廟正殿。
  大成殿,森然深長的辦公室。
  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裡並不壯碩的穿灰長袍的「老頭」(那一年朱老師四十七歲,我那時的年紀眼中,所有超過四十歲的人都是「老人」)也沒有什麽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說,「你聯考分發到哲學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爲什麽不轉外文系呢?」

  我說,我的第一志願是哲學系,沒有填本校的外文系,不是沒有考上。高中畢業的時候,父親和孟老師都希望我上中文系。

  他又問了我,爲什麽要「讀」哲學系,已經唸了些什麽哲學的書?
  我的回答,在他聽來大約相當「幼稚無知」(我父親已委婉地對我說過)。
  他想了一下,說,「現在武大搬遷到這麽僻遠的地方,老師很難請來,哲學系有一些課都開不出來。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鑽研哲學的慧根。中文系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脩。但是外文系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加上好的英文基礎才可以認路入門。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決定。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作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

  這最後一句話,至今萦繞我心頭

 

東湖珞伽蘊書香——多山江城的武漢大學櫻花燦爛,滿園蒼翠

 

    6、外文係的天空  

  假,我與同伴歡天喜她由五通橋搭岷江江輪到宜賓,由長江順流而下回了重慶。
  家,對於我有了更美好的意義。
  被聯考沖散的中學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說不完的別後經驗要傾訴。

  一年前,我獨自一人被分發到遙遠的川西,回到沙坪壩,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隊棲息之地,歡唱不已。
  戰事方面,日本飛機因爲美國參戰而損耗太大,已無力再頻繁轟炸重慶,主力移到滇緬路,每次出襲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隊大量擊落。

  這一年夏天,重慶雖然仍是炙熱如火爐,因爲不再天天跑警報,重建與脩複的氣氛,很適合我們這群嘰嘰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
  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常去嘉陵江邊唱歌和談心。

  那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夏天,也是真正無憂的假期。

  回到家,當然要和父母商量轉系的事。
  爸爸雖末明說「我早就知道你唸不了哲學系」,但他說,你感情重於理智,唸文學比較合適。
  我又故作輕松地說,西南聯大去年發榜後曾歡迎我去外文係,南開同學在那裡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戰爭勝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華或南開大學……。
  爸爸面色凝重地說,美國參戰後,世界戰局雖大有轉機,我們國內戰線卻挫敗連連;湖南淪陷,廣西危急,貴州亦已不保,「你到雲南,離家更遠。樂山雖然也遠,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顧你比較近些。其實,以你的身體,最好申請轉學中央大學,留在沙坪壩,也少讓我們懸念,局勢如變更壞,我們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飛哥的信,他堅決不贊成我轉學到昆明去,他隨時遷移駐防基地,實在沒有能力照顧我;戰爭現況下,連三天假期都沒有,也沒有辦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樂山讀書,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戰爭勝利。
  這時,他的口氣又是兄長對小女孩說話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請教《時與潮文藝》的主編孫晉三教授,有關朱光潛先生的建議。
  孫先生當時是中央大學外文系的名教授,極受我父親的尊重。
  在他主持之下,《時與潮文藝》登載沈從文、巴金、洪深、吳紐缃、茅盾、朱光潛、聞一多、朱自清、王西彥、碧野、臧克家、徐訏等的新作品,他們不僅當時廣受讀者歡迎,亦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無忌、李春野、方重、李長之、徐仲年、于匱虞、範存忠、陳瘦竹、戴榴齡、俞大綱、葉君健等人翻譯的各國經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個時代文人的高水平。
  每期都有文壇動態和國內外藝文情報,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間的珍貴記錄。
  可惜抗戰勝利不久,國共戰爭即起,我父親已無力支撐三份期刊,《時與潮文藝》於民國卅四年(1945)停刊。

  孫先生說,「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潛先生有篇《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是從文學教育者立場寫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係上朱先生的課,該是很幸運的事,何況他親自勸你轉係,還自願擔任你的導師,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學教育貴在靈性(或慧根)的啓發。武大外文係有方重先生、陳源(西瀅)先生、袁昌英先生、陳寅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實的。西南聯大外文係並不更強,而且也沒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這種緣份。」

  孫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決心回武大,說不出什麽原因,那溯江數佰哩外的江城,對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結束,我早一周回樂山,准備辦轉係手續,而且與趙曉蘭約好,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
  二年級已升至餐廳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靠窗書桌。

  父親安排我與一同學搭郵政送信快車去樂山;戰時爲了公務和大學生便利,每車正式收費搭載二人,需驗證件,以保障信件安全。
  我們兩人和郵務員輪流坐在駕駛臺和數十袋郵件之間,覺得自己都重要起來。
  靠在鄭重捆紮、綁牢的郵包上打瞌睡,想像袋中每封信的情懷與收信人的喜悅。
  每到一站,郵務員呼叫郵袋上的地名,然後他姿態優美地擲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
  我後來讀到一本清朝史,說中國郵政是最早現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務人員水平高最可信賴。到臺灣後,郵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
  仟佰年來書信傳遞由驛馬到綠色郵車,在陪都引起我的豐富想象,我曾有幸被當作郵包由川東快遞到川西,這段特殊經驗不可不記。

  第一晚到成都,我們去住南開好友的宿舍。
  戰時遷去成都華西壩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學、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東的齊魯大學,加上當地的華西大學,十分熱鬧。
  第二天清晨再上車,郵政車絕不抛錨,沿路有保護,安全穩妥,經過眉山也裝卸郵袋,但隻能在飛馳而過之際看看路樹而已。
  當日全天不停,直接駛往樂山郵局門口。
  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麽樣子,自己將如何面對,到成都又見識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風貌,心情較去年舒緩許多。

 

櫛風沐雨曆春夏,篳路藍縷玉汝成——位於江城的國立武漢大學佰年校門

 

    7、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  

  入外文系二年級即有朱老師的「英詩」全年課,雖是緊張面對挑戰,卻也有些定心作用,立刻開始用功。
  朱老師用當時全世界的標准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Francis T. Palgrave1824 - 1897 )主編的《英詩金庫》" The Golden Treasury1861 ),但武大遷來的圖書館隻有六本課本,分配三本給女生、三本給男生,輪流按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
  我去嘉樂紙廠買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從裡到外都是夢幻般的淺藍,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迹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朱老師雖以《英詩金庫》作課本,但並不按照編者的編年更次序——分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 - 1616 )、彌爾頓(John Milton1608 - 1674)、葛雷(Thomas Gray1716  - 1771)和浪漫時期(The Romantic Period1798  - 1832 )。
  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味爲主,教我們什麽是好詩,第一組竟是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1850)那一串晶瑩璀璨的《露西組詩》("Lucy Poems1799 " )。

  那幽雅靜美的少女露西是誰,至今兩佰年無人確定,但他爲追憶這早夭的十八歲情人所寫的五首小詩,卻是英國文學史的瑰寶,平實簡樸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
  最後一首《彼時,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1799 ),是我六十年來療傷止痛最好的良藥之一。
  我在演講、文章中背誦牠,希望證明詩對人生的力量,當年朱老師必是希望以此開啓對我們的西方文學的教育吧。

  這組詩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1799 ),詩人說,我再也不離開英國了。因爲露西最後看到的是英國的綠野 ——這對當時愛國高於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愛國情詩了。

  朱老師選了十多首華茲華斯的短詩,指出文字簡捷,情景貼切之處,講到他《孤獨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 1805 " ),說她歌聲漸遠時,令人聯想唐人錢起(710 - 782,字仲文,今浙江湖州人。詩風清奇,與郎士元、司空曙、李益、李端、盧綸、李嘉右等稱「大曆十才子」)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餘韻。

  直到有一天,教到華茲華斯較長的一首《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1799 "),寫一婦女,其獨子出外謀生,七年無音訊。
  詩人隔著沼澤,每夜聽見她呼喚兒子名字,"where are thou, my beloved son, ..."(你在哪兒,我親愛的兒啊……)逢人便問有無遇見,揣想種種失蹤情境。

  朱老師讀到 "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 ... 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 ,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唸下去,唸到最後幾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爲我歎息,) 
  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闔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的大學三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二十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課程時,《英詩金庫》已完全被新時代的選本取代,這首詩很少被選。
  不同的時代,流不同的眼淚。
  但是,朱老師所選詩篇,大多數仍在今日各重要選集上。

  英詩課第二部份,則以知性爲主。
  莎士比亞的幾首十四行詩,談到短暫與永恒的意義,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的《奧茲曼迪斯》("Ozymandias,1818 ") 也在這一組中出現;威武的埃及君王毀裂的頭像半掩埋在風沙裡," 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 "(寂寞與荒涼,無邊地伸向遠方的黃沙)。

  朱老師引證說,這就是人間仟年隻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國文學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聽聽這,"boundless " 和 " bare " 聲音之重," lone and level ",聲音之輕,可見另一種語言,不同的感覺之美。

  至於《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1819  " ),老師說,中國自有白話文學以來,人人引誦牠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 )已到了令人厭倦的浮泛地步。
  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
  全詩以五段十四行詩合成,七十行必須一氣讀完,天象的四季循環,人心內在的悸動,節節相扣才見浪漫詩思的宏偉感人力量。
  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鬥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唸著詩句,教我們用, "the minds eye " 想象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齊邦媛恩師、一代國學大師朱光潛1897 - 1986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眉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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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隻能獨行。
 

  車子駛出眉山縣界的時候,我頭腦才清楚,眉山,眉山……
  這不是蘇東坡的故鄉嗎!不就是他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眉山!

   ……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個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關切,幼妹逗趣,每天豐衣足食,睡在溫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滿著感恩之心。
  這是我在父母家中過的最後一個年,再能團聚已是到臺灣之後了。

   ……

   " O World!O Life!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陰!」後來的版本刪去驚歎號
  簡直就是我喊不出來的郁悶

                     ——齊邦媛:《巨流河》

  
我們在黑暗中並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聖路上,無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個聖地,因爲我們無法向別人甚至向自己說清心中的聖地究竟是怎樣的。然而,同樣的朝聖熱情使我們相信,也許存在著同一個聖地。作爲有靈魂的存在物,人的偉大和悲壯盡在於此了。」(周國平:《靈魂隻能獨行》

  嗚呼

  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在《頌詩》("Ode ")中,曾吟道:「熱情與歡樂的詩人啊, / 人間留下了你們的靈魂! / 你們是否也逍遙天上? / 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

  竊以為,此乃為詩人們所嚮往而達到、且畢生所孜孜以求之境界。

  不是嚒?!

  齊邦媛之自傳《巨流河》,其花了將近五年之時間,蝸居在「自己的房」——臺灣長庚養生村那所「最後的書房」——寫作,她希望「讓人知道,一個人即使老了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齊邦媛回想當年戰火紛飛,流離失所之學生生涯,寫道:「住在小閣樓的閗室一年三個月,真是一生難得的歡暢,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幾淨。……小小的天窗開向大渡河岸,夜深人靜時聽見河水從窗外流過,……在水聲之上聽到對岸有鳥鳴,就在我小窗之下也有呼應,那單純的雙音鳥鳴,清亮悅耳,卻絕沒有詩中雲雀之歡愉,也沒有夜莺的沈郁,唱了不久就似飛走了,又在遠處以它那單調的雙音唱幾聲。」「……躺在小床上,看到天窗外,繁星滿天。第一天想到,也許是上帝給我訊息,叫我看看廣大的窩蒼,原諒別人的傷害?」(齊邦媛:《巨流河》

  在《巨流河》中,一位詩者「幼稚」地癡迷於文學,猶如在濟慈那弦歌不絕之「頌詩」裡,「我不懂他怎麽能與朋友『發現』了新的詩體。」其回顧以往,不懼惶恐與荊棘之前路,把握著當下之歡愉,尋找自己「理想」之天梯。

  這或許乃因爲齊邦媛在缺乏「尊嚴」那「流亡生活」中,許願「人能世世代代優雅地活著」;而文學,亦正擁有這樣之力量。

在「自己的房間」中的齊邦媛,弦歌不輟,矢志不渝。

  時光飛逝,你我皆不再年少。

  記得那位《夜鶯頌》之英國詩人濟慈曾宣稱:「我或許能碰上肅穆的美的幻景, / 我將喜於在那裡靜靜遊蕩 / …… / 我將書寫可賦予人的感官的一切。 / 那時,我將像巨人一樣 / 抓緊這大仟世界的一切, / 無限歡欣, / 直到驕傲地看見 / 在我肩上生出 / 能夠飛往永恒的翅膀」(屠岸 譯:《濟慈詩選•詩與睡》)。

  「巨流河」部如此沈重之「家國悲情」文學史詩,宛如詩者之「靈魂獨行」。其中,那一幀幀故事,由詩者於文中慢聲細語地娓娓道來,也許人們隻在「心如止水」時,方能讀懂其中之波瀾壯闊。

  誠如齊邦媛之恩師朱光潛先生所述:「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這《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齊邦媛:《巨流河》)。

  竊以為,昔日栖居於「眉山月夜」之詩者,業已感受到了那「天人闔一」之喜悅和自由;於是,今朝其於自己「最後的書房」,把這種「喜悅」由衷灑下,引領著「美」之追隨者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英文詩和中國詩詞,於我都是一種感情的烏托邦,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也似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

  這也是一種緣份,曾在生命某個飄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牠的意象,把心栓系其上,自此之後終生不能拔除。

   ……。
  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四

 

三江匯流處│

大學生涯

 

    8、眉山的明月夜   

   年的寒假開始,我和同班同學參加一個在五通橋活動中心辦的冬令營。
  第一天晚飯時,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學院的南開學長,他們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慶作專業工程支持,車子直開重慶,我可以搭便車回家,他們開學時返校再帶我回樂山。

  世界上會有這麽好的事情!由於樂山和重慶沒有直達車,我提著小小的行囊跟他們上車時,興奮得頭昏眼花,差點掉到路邊的土坑裡。車上有四位南開學長,所以很「安全」。
  原是打算在午夜前開到成都,第二天直駛重慶。誰知開出九十哩左右到眉山郊外車子就抛錨了,全車的工程「專家」也脩不好,隻好分批找店過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間最好的旅舍,其實是一家大茶館,裡間有一些床鋪,給公路上經常抛錨的行旅過夜。
  冬天的夜晚,沒有路燈,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陰森森的寒冷。
  老板安排我住在他們夫妻的外間,剛要收拾床鋪時,突然外面傳來呼喊說,「來了,來了,快收拾起!」

  他驚慌地告訴我們,最近年關難過,山裡有些股匪夜裡出來到處搶劫,已經來過幾次了,給點錢大約可以應付應付,但是這個女學生可不大方便,怎麽辦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從櫃臺下面拖出一個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櫃對我說,「你就藏在我們的錢櫃吧……」叫我立刻進去躺平,蓋上巨大的木蓋,再請一位矮胖的學長打開鋪蓋睡在上面。——我們那時的青年人皆營養不夠,大多數都瘦,所以我記得他,他性情開朗,也很英俊。

  幸好錢櫃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裡面不致窒息。
  外面呼喊槽雜的聲音,桌椅推翻的聲音令我恐懼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來不及想睡在棺材裡的恐怖。
  終於漸漸靜了下來,聽得出關上木大門沈重的聲音,那位余學長掀開錢櫃的蓋子說,「過去了,可以出來了。」

  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躺著的同學頭下都有幾本書。
  因爲他們知道四川強盜都不搶書,「書」、「輸」同音,而且據說四川文風鼎盛,即使盜匪也尊敬讀書人。

  他們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慶到樂山,看我從長江哭到眠江,這一晚遇到這麽可怕的事,居然沒哭,還問他們有沒有受傷,頗感驚訝。
  實際上,我成年後,在遇到危險或受到威脅時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開車,不經成都,採近路,直開重慶,有人去沙坪壩,可帶我到家門。
  車子駛出眉山縣界的時候我頭腦才清楚,眉山,眉山……
  這不是蘇東坡的故鄉嗎!不就是他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眉山!
  昨天晚上,在那樣戲劇性的情境,我曾落腳在蘇東坡詩詞中鄉愁所系之鄉,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夢不到短松岡,連三蘇祠堂都無緣一瞥。
  那時也想,既在岷峨區域上學,再去不難。在當年,這其實是很難的事。年輕女子想望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個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關切,幼妹逗趣,每天豐衣足食,睡在溫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滿著感恩之心。
  這是我在父母家中過的最後一個年,再能團聚已是到臺灣之後了

 

眉山,蘇東坡當年載酒而歌於此地,對江而吟,一樽酒,一闕歌,何等詩意豪情矣。

  

    9、戰火逼近時——初讀濟慈  

  所回到學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詩課。

  寒假中我曾向孫晉三先生請教英國文學浪漫時期的詩,主要是雪萊(那時我尚不知濟慈),由他借給我的書上也抄了一些深層次的數據。
  這樣的事使我全神貫注,忘了戰爭的威脅。

  太平洋的英美盟軍已漸占上風,轉守爲攻,美軍收複菲律賓(麥克阿瑟當年撤退時,曾有豪語:「我會回來……」登陸硫磺島後,逐島血戰開始。
  但是國內戰線令人憂慮,已無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們的粵漢鐵路,全國知識青年呼應蔣委員長「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徵召,有二十萬學生從軍。
  我在武大工學院的南開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軍官校去了。

  
在那陸軍戰事失利,漸漸由貴州向四川進逼的危急時刻,隻有空軍每次出擊都有輝煌戰績,可歎人數太少,傷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隊成爲人人仰望的英雄。

  我已許久沒有收到張大飛的信了,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淺藍信紙的信,像神迹一樣消失了。
  三江之外的世界,隻有舊報上的戰訊了。

  回到英詩課,朱老師先講英國浪漫詩的特色,教我們抄八首雪萊的詩。
  所有初讀雪萊詩的年輕人都會被他奔放的熱情所「沖激」吧,愛情和死亡的預感常在一行詩中以三個驚歎號的形式出現,那種坦白單純的喊叫是我在中國詩詞中沒有讀過的,如《印度小夜曲》(P.B. " The Indian Serenade ")中的," I die!I faint!I failed ",(我死了……我昏了!我敗了!而我那青春苦悶心情的最高共鳴是他那首詩《哀歌》(P.B. " A Lament " )首句:
  " O World!O Life!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陰!」後來的版本刪去驚歎號
  簡直就是我喊不出來的郁悶。
  我所掂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麽年輕,卻被深深卷人這麽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裡!
  朱老師說,這詩不算太好的詩,但有雪萊本色。
  青年人爲情所困,想突破牢籠而如喊叫。
  純宣泄性的詩總有點淺,經不起歲月的沖刷。
  自從民國卅四年(1945)二月我讀了這首詩後,國家和我個人生命都不斷地在劇變之中,數十年間," O World!O Life!O time!",仍不斷地在我心中激蕩,沒有更貼切、更簡單的語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英國哲人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 - 1970 )七十五歲時寫完他的《事實與虛構》( "Fact and Fiction ,1947 "),講述十五到二十一歲,心智成長過程中,影響他最大的書。
  其中有一篇是《雪萊的重要》("Shelley importance to me "),說他少年時讀到雪萊詩中如真似幻的情境,深感著迷。
  成年後見識日增,遇到一些深沈甯靜的境界,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動。
  雪萊短的情詩,他都熟讀在心,也渴望會産生那樣癡迷雖然有些苦澀的愛情,「我愛他詩中的絕望、孤立和幻想景致之美……」成爲他想象力和感情的光源。
  據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當年談天時,最愛談雪萊,對這位出身貴族、才情飄逸的詩人的反傳統精神,十分傾慕。

  朱老師堅信好文章要背誦,我們跟他唸的每首詩都得背。
  英詩班上不到二十人,背書和私塾一樣,無人能逃。
  「教」和「背」之際,每首詩由生變熟,有老師幾句指引,確能得其真意。
  幾首小詩之後,教到雪萊那首自怨自艾,充滿悔憾的《沮喪》( "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 - December near naples,1818 " ),此詩,亦因他相當正確地預言了自己溺海死亡,而令後世珍惜。

  民國卅四年(1945),極寒冷的二月早上,我們四個同班同學由宿舍出來,走下白塔街,經過濕混混的水西門,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裡捧著手抄的英詩課本,仍在背那首《愛字常被褻瀆》( "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 "和這首《沮喪》,牠的第三節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那時無從訴說的心情:
  「沒有內在的平靜,沒有外在的甯謐。」(Nor peace within nor calm around.
  四個人喃喃背誦,有時互相接續,從縣城轉入文廟廣場。
  由寬闊的石階進了廟門,迎面看到壩星門旁石柱上貼了一大張毛筆布告,墨汁淋漓似乎未幹: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國巨型飛機一仟八佰架轟炸
柬京,市區成爲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宮謝罪

  站在這布告前的數佰個中國大學生,經曆戰爭八年之後,大多數的人全靠政府公費生存;衣衫檻褛,面黃肌瘦,在大石板鋪的文廟正庭,無聲無言地站著,讀到這樣的複仇消息,內心湧出複雜的欣喜。

  終於,這些狂炸我們八年的日本人,他嘗到自己家園被別人毀滅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災禍降臨的恐怖了。
  自侵占東北以來,他們以徴服別人爲榮,洋洋自得地自信著,他們家鄉的櫻花秋葉永遠燦爛,卻驅趕別的民族輾轉溝墾,長年流離……

  我也無言無語,沈痛而歡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象一仟八佰架轟炸機臨空時遮蔽日的景象,似乎聽到仟佰顆炸彈落地前尖銳的呼嘯,爆炸前灼熱的強風,房屋的倒塌和焚燒,地面土石崩濺的傷害……

  啊,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
  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盤旋,降下,無處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與劍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樣保護那些梳著整齊高髻,臉上塗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栓著更花的腰帶,穿著那種套住大腳趾的高蹺木履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
  有些女人把在中國戰場戰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綁在背袋裡,火海中,這些骨灰將被二度焚燒……

  上課鍾把我們帶回現實人生,從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間教室,又接續著背雪萊那首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裡優美的《沮喪》。
  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若能像他那樣在往複的海浪聲裡死亡,是多麽美麗。

  朱老師上課相當准時,他站在小小的講臺前面,距我們第一排不過兩尺。
  他進來之後,這一間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間教室,而是我和藍天之間的一座密室。
  無漆的木桌椅之外,隻有一塊小黑板,四壁空蕩到了莊嚴的境界,像一些現代或後現代的 studio工作室)。
  心靈回蕩,似有樂音從四壁彙流而出,隨著朱老師略帶安徽腔的英國英文,引我們進入神奇世界。
  也許是我想象力初啓的雙耳,帶著雙眼望向窗外浮雲的幻象,自此我終生愛戀英文詩的聲韻,像山巒起伏或海浪潮湧的綿延不息。
  英文詩和中國詩詞,於我都是一種感情的烏托邦,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也似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

  這也是一種緣份,曾在生命某個飄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牠的意象,把心栓系其上,自此之後終生不能拔除。
  當然,最強烈的原因是我先讀了雪萊《雲雀之歌》(P.B."To a Skylark,1820 "),再讀到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忘記了朱老師英文中的安徽腔,隻看到人生萬萬仟仟的不同。
  多年之內一再重讀,自己上講臺授課,讀遍了能讀到的反響,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雲雀之歌》的歡愉,《夜鶯頌》的沈鬱找到起點。
  命運、性格、才華,人生現實亦環環相扣,雪萊那不羈的靈魂,一面高飛一面歌唱,似星光銀亮與明月的萬頃光華,像甘霖、像流螢,像春日急雨灑上大地,而我們在人間,總是瞻前顧後。
  在真心的笑時,也隱含著某種痛苦。
  詩人說,「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
Teach me half the gladness ,  ... 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  "

   

1939年5月,重慶平日的繁華鬧市,在日軍大轟炸後一片狼藉

 

    10、雷、馬、屏、峨  

   年在讀和背《雲雀之歌》的時候,校長王星拱突然在文廟前廣場召集師生,宣布一個重要的訊息:
  戰事失利,日軍有可能進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緊急時往安全地區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師管區司令部保護,在必要時撤退進入川康邊境大涼山區的「雷馬屏峨」彜族自治區。同學們都已成年,不可驚慌,但必須有心理准備。

  在大學很少見到校長,更少聽他訓話。
  我記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風中,中國早期的化學學者、武大創校人之一的王校長穿著他的舊長袍,面容清瘦,語調悲戚,簡短地結語說,「我們已經艱辛地撐了八年,絕沒有放棄的一天,大家都要盡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後一日,弦歌不輟。」

  這之後六十年,走過仟山萬水,「雷馬屏峨」這四個字帶著悲壯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時響起,代表著一種最後的安全。
  
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如果重慶失守,我到雷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
  十天之後,爸爸寫來一封快信,簡短有力地寫著,「國內戰線太廣,目前確實費力,但盟軍在太平洋及歐洲局勢日漸好轉。吾兒隨學校行動可保安全,無論戰局如何變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床上,想著必須步行三佰哩旱路的艱困情景。
  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學傳說,嘉定師管區的軍人說:這些女學生平時那麽驕傲,隨軍進山的時候,就驕傲不起來了。
  也有人說,這是左派「前進份子」故意制造分化的謠言。
  有些高班的男同學向學校建議,指派二佰男生和女生隊伍一起隨軍進山。

  在這樣惶然不安的日子裡,民國卅四年(1945)四月初,在弦歌不絕的文廟,我第一次讀濟慈的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1816  ")大約是所有人讀他的第一首,用人們稱爲「戴著腳鐐跳舞」的十四行詩的格律,寫他初讀史詩新譯時,如同探險家發現了新山峰的狂喜。

  我讀不懂他的狂喜。炸彈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落彈的呼嘯和迸發的火海,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將我困在川西這座三江彙合的山城裡。
  如今,連這裡也沒有安全了。
  我不懂他怎麽能與朋友「發現」了新的詩體。由天黑讀到天亮,黎明時,在星光下步行三英哩回到寄居的小樓,一口氣寫了這十四行不朽的喜悅,托快郵送到朋友眼前……。自從這首詩後,他五年間用盡了一生的才華,二十六歲嘔血而死。

  五年,對我是很長的時間,二十六歲也尚遙遠,而我過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麽樣子?
  爸爸信中說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歲,「有生之年」是什麽意思?
  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師再上課時,對我們的處境一字不提,開始進入第二首濟慈詩,《夜鶯頌》的講解。他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這《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 Romanticism 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
  濟慈八歲時,父親墜馬而死,十四歲時母親肺病死,二十四歲時,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面對漸逝的生命,悲傷無助,嘗試在藝術中尋求逃離人生之苦,遂構思此詩。
  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飲鴆毒而沈迷,如嚐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道人間疾苦:
  " Here ,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other groan "(這裡,我們對坐悲歎的世界)。
  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莺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爲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sing ,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 "

  閱讀和背誦這首《夜鶯頌》,都不是容易的事。
  濟慈的心思,出入於生死之間,詩句長,意象幽深豐富。
  相較之下,讀雪萊《雲雀之歌》則似兒歌般的輕快了。
  此詩之後,又讀三首濟慈小詩,《懼詩未盡而死亡已至》("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 Before My Pen Has Gleand My Teeming Brain ,1818 ")另一首,《爲何歡笑》("Why Laughter,1819 ")和《星辰啊,願我如你恒在》("Bright Star ,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1819 ")。
  
在這短短的兩個月中,我經曆了人生另一種境界。對濟慈的詩,有心靈呼應的知己之感

 

齊邦媛英詩」課筆記手稿。

 

    11、前進的讀書會  

  樂山的兩年,我的生活似乎分成了兩個世界。
  由水西門作界線,左轉出去往文廟走。
  上課,看布告,讀牆報,看各種展覽(名家如徐悲鴻、關山月、豐子慎、淩叔華等,當然以地方人士和師生作品爲主);從水西門右轉白塔街回到宿舍,則是一個喫喝起居與人共處的現實世界。

  我與趙曉蘭搬到新房間不久,同房一位法學院同學邀我倆晚飯後去「讀書會」。
  我想去讀些新書多麽好,便興沖沖地去了。

  會場有三十多人,男生多於女生,那天正在討論俄國作家高爾基(Maksim Gorky,1868 - 1936 )的《母親》("Mother,1906  "),這本書我在南開時讀過,很感動。

  下一次指定的是蕭洛霍夫(M.A.Sholokhov,1905 - 1984)《靜靜的頓河》("And Quiet Flows the Don,1928 - 1940 ")。
  書由大家傳著輪流看,女生宿舍由我同室的侯姐姐(她休學回來複學,比我們大二、三歲)負責。
  我跟她去了三次,會場的討論非常激昂熱烈,充滿了政治控訴,唱很多俄國民謠和《東方紅》("The East is Red,1944 ")等歌。

  在南開中學時,沒有晚上的活動。
  我周末回家,也從未聽說有讀書會,所以對我而言是新鮮事,在家書中很興奮地提到。
  不久,父親來信說,「現在各大學都有『讀書會』,是共産黨吸收知識分子的外圍組織,如今爲了全民抗日,國共合作,所有社團都公開活動。吾兒生性單純,既對現在功課有很大興趣,應盡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圖書館多讀相關書籍,不必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國內局勢仍在低潮,前線國軍真可說是在浴血守土。吾兒隻身在外,務望保持健康,面臨任何事時都必須沈得住氣。」(這樣的信,這些年中我仍字字默記在心。

  自此以後,我便不肯跟侯姐姐去讀書會,推說功課忙要背書,還把抄的筆記給她看,濟慈的《夜鶯頌》又長又難。
  我剛去圖書館借了本冷門的原文書,時時在查字典。
  她便隻帶趙曉蘭去了。
  回來後,更大聲地唱那些《喀秋莎》("Katiusha,1939 ")、《東方紅》等歌。
  從此不跟我說話,在走廊上碰到我,故意把頭猛然扭過去不看我。
  而真正令我傷心的是,趙曉蘭也漸漸不理我了,住在咫尺之內卻形同陌路。

  於今回顧,共産黨藉由讀書會吸收年輕學生是有迹可尋的。
  抗戰時期,有一半的年月是國共合作的,毛澤東與周恩來都曾在重慶。
  毛澤東本人曾被選爲民國廿七年(1938)成立的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張伯苓任副議長,當年任議長之汪精衛竟於一九四○年一月與日本簽訂賣國密約,不久去南京組成僞國民政府)之後,毛前往重慶開會表示支持一致抗日的立場,同爲參政員的我父親曾與他相遇有過簡短談話。

  共産黨的《新華報》,自民國廿七年初在漢口正式出刊後亦移至重慶,直到抗戰快結束才停刊。在報紙是唯一新聞來源的時期,他們的言論,影響了許多知識分子與學生。

  周恩來是南開校友,常到學校看張伯苓校長,也多次以校友身份在周會演講。
  大家最喜歡學張校長介紹他時的天津腔,「現在,我讓恩(Neng)來跟你們講話。」充滿了對這位傑出學生的溫情。

  他顧念老校長的立場,隻談建國強身,趕走日本倭奴,成爲世界上文化大國等等,似乎從未爲共産主義宣傳。
  事實上,他本身獨特的吸引力就是最好的宣傳,很多人藉由他溫文儒雅、充實淵博的風格認識了共産黨。
  青年人怎會想到當政府正規軍在全力抗日的時候,他們用種種方式滲透了後方;勝利後,再由傷亡疲憊的政府手中奪取政權,然後用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極權控制穩固了政權。

  民國卅二年(1943)我唸高三,正是轟炸最厲害的時候。
  高三時分到理組的傅綺珍,多年在校與我友好。她高高壯壯的個子,俊秀樂觀,終日笑口常開,功課人緣都好。後來她考上中央大學,留在沙坪壩,我遠走川西樂山。
  暑假我回家,初時也見面談談,後來聽說她與陳春明等六人與中大的一些男同學去延安了,這件事當時令我非常驚詫與難過。
  我一直認爲她是我的好朋友,看課外書,寫牆報,辦活動等等都常在一起。她跨了這麽一大步,竟然從不曾給我一點暗示,臨行也沒有一句告別。
  直到武大這讀書會,我才漸漸了解,傅綺珍是不可能告訴我的。
  她們也許早就參加讀書會之類的活動,被左傾團體吸收,成爲「前進份子」,而「幼稚」地癡迷文學的我,早已不是她的「同路人」,更何況趙曉蘭這新交。

  就在這時,校長宣布了教育部命令准備緊急時撤退到「雷馬屏峨」的指示。
  女生宿舍人人驚慌,幸好上課時老師態度穩定:他們都是有家眷的,說大家共患難,不要怕。有幾位四川本省的同學,請假回家去了(學校允許補課、補考)。
  我們宿舍三樓,有兩間閣樓,因爲順著屋頂斜了一邊,裡面可以擺兩張平床。兩個小桌,隻有一面有窗,另一面開著一片天窗,愛熱鬧的同學不喜歡住,而且低班的也輪不上。她們和我這間,共享一座樓梯。
  有一天,在樓梯上遇見曆史系的李秀英,她說,她的室友被未婚天接回敘永去了,說兵荒馬亂的,先結婚再說。所以,她那間閣樓空了一個床位。她知道我一直羨慕人少的屋子,歡迎我去與她同室。
  我幾乎是跑步去舍監室,申請到了那個床位。
  
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在我收拾行李和書籍搬房的時候,侯姐姐用她慣有的大嗓門,不指名地說,「有些人家長在重慶作高官,還每個月領公費,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臉皮厚!每天口中唸著雲雀夜鶯的,不知民間疾苦,簡直是沒有靈魂!」
  其他的人都低下頭,假裝看書,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有和趙曉蘭說聲再見,趕快把東西搬到三樓去。
把新的鋪位安好,坐在床上想想剛才的那一幕,心中十份難過。
  記得剛住進時,她要我們叫她姐姐,對我殷勤照顧,有時連洗澡小室都幫我先占一間,喫飯時在板凳上留個空位給我。還不到兩個月,怎麽就如此凶惡攻擊呢?
  當天晚上,躺在小床上,看到天窗外,繁星滿天。
  第一天想到,也許是上帝給我訊息,叫我看看廣大的窩蒼,原諒別人的傷害?
  但是我年輕的心,卻無法吞噬那翻臉無情的攻擊。

  第二天,到文廟上課,我到生活指導組去問,「夥食公費是給哪些學生?」
  那位半工半讀的職員很不耐煩地說,「開戰以來所有公立大中學的戰區學生都有公費。」
  我問,「如果戰區學生的家長在政府工作,有固定收入,也給公費嗎?」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陣子,說,「從來沒有人來問過這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什麽系的?」他寫下我的名字後,板著臉說,「你回去寫個呈文來說要放棄公費,學校給你轉呈教育部。」然後就把咨詢窗口關上了。

  不到三天,文法學院同學間便傳說我去申請放棄公費。
  魯巧珍問我,怎麽回事?
  我告訴她,隻是去問了一下公費的資格而已,並沒有多說一句話。
  她聽說,前進(左傾)的同學要拿這做個題目,攻擊教育部。
  當天晚飯後,我上樓經過原來房間,那位姓侯的「姐姐」在她靠門的座位上看到我,大聲說,「有的人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權貴余孽,自己在到處炫耀!貪官汙吏的女兒!滾出去!不要以爲你有什麽了不起……」 
  這是我獨立爲人,第一次見識到政治的可怕與謊言。
  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國,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的。最忌諱翻臉無情,出賣朋友。

  從此以後六十年來,我從不涉入政治。教書時,連校園政治也不參與

 

抗戰」時峨眉市東門街市門樓上的口號:實行新生活複興中華民族
  其中,左邊牆上抗日救國」那字跡,依稀可見。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三江彙流 亦囍亦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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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用生命書寫之天籟詩篇。
 

  住在小閣樓的閗室一年三個月,真是一生難得的歡暢,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幾淨

   ……

   我發現到這地方,卻純由一個「緣」字

                     ——齊邦媛:《巨流河》

  「賢德女子」齊邦媛先生在其自傳——《巨流河》之「序言」中,開宗明義地寫著:衆多書緣彙聚,就這樣,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覺已近油盡燈枯,我由第一章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後一章《驗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如我教書時常講的 the cycle。是的,the cycle,書寫前,我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返鄉之旅,從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回到臺灣,寫下這一生的故事。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將化成灰燼,留下這本書,爲來自『巨流河』的兩代人做個見證。」

  在大自然裡,水由陽光之照射下,從大海、江河和湖泊上蒸發。當水蒸氣昇華時,雲靄就於空中形成了。當雲靄升高後,則漸漸變涼,最後形成了一滴滴水霧。當水霧變得足夠重時,就作爲雨滴下落到地面上。這個過程,便為自然界之the cycle輪回)。

  前世今生之輪回,古已有之。而不同之宗教,則有其不同之詮釋。

  佛教認爲,一切有生命之東西,如不尋求「解脫」(Liberation),便永遠在天、人、阿脩羅(Asura,原為印度遠古諸神之一,後被視爲惡神,屬於凶猛好鬥之鬼神)、畜生、餓鬼、地獄之「六道輪回」(Six Directions of Reincarnation) 中生死相續,無有止息。

  啊,人間靈動之音符與舞步,一雙雙天真無邪且充滿信仰之眼眸,便在自然中,開啓了一段關於無始劫來、輪回不休之沈思旅程。

一部生命書寫之天籟詩篇——《巨流河》

  在這部齊邦媛用「詩的真理」書寫之自傳——《巨流河》腰封上,赫然醒目地有這麼一行如此煽情之文字,躍入人們之眼臉:「讀了這本書,你終於明白,我們爲什麽需要知識分子。

  我們爲什麽需要知識分子?!

   知識份子,乃「士志於道」?!抑「學而優則仕」?!

  夢想很近,現實很遠。

  悅讀這部《巨流河》,偶想,你會明白「爲什麽我們需要知識分子」了。

  因為「巨流河」,不似以往諸多篇章那樣,其將曆史和文學,作出了綿密誠懇之交彙。

眉山——三江彙流,人與自然和諧

  在岷江、大渡河、青衣江那交彙之地方,落難離家之齊邦媛,一路哭泣、溯江而上以尋求知識,而終身陪伴著齊邦媛滴,「一樣是淚水,一樣是文學」。

  齊邦媛認為,「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在《巨流河》中,人們可以看到,其文學之啓蒙,始自於南開中學孟志蓀老師那「中國詩詞課」,使其「如醉如癡地背誦,欣賞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而武漢大學朱光潛教授那「英詩課」,則讓其進入浪漫主義(Romanticism)以來那撼動英美文化之偉大詩魂。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 1850 )清幽之《露西組詩》("Lucy Poems,1799 "),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 - 1822)那種輕快不羈之《雲雀之歌》("Ode to a Skylark,1820  ")意象,還有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對生死神秘遞換之抒情,使這個不到廿歲之中國女學生,癡迷而不能自己。

   在我雖然年輕卻飽經憂患的現實生活裡,竟然在這樣的夜晚,聽到真正的鳥聲伴著河水在我一個人的窗外歌唱……這一顆切切思慕知識、追尋善和美的心靈;而這河岸小片淨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靈之地。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無知,又如此傍徨無依;但是,我也許是最早臨此江流,背誦英國詩人濟慈的中國女子吧。四個月之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齊邦媛:《巨流河》

   磋乎!

   三江彙流處,亦囍亦悲矣!

   齊邦媛透過其個人之遭遇,更觸及了現代中國種種不得已之轉折,反映了中國兩代人之苦難。而《巨流河》內中之字裏行間,卑之無甚高論,隻為一個中國小女子在戰爭顛沛流年中,奮鬥、成長、追求幸福與理想之故事。然而,其如此平實、充沛,如此充滿溫暖、希望,讀之怦然。其使人們明白,知識份子應該真實地記錄曆史,用自己之愛與痛來呈現於後人。因為,文學為大寫滴,文學為尊敬與虔誠滴。曆史可以一筆帶過,而文學不能。

  竊以為,真正之知識分子,應當在與曆史對話中,發現自我,找到自我,對時代發出自己之聲音,並使自己隻屈服於真理。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 ...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四

 

三江匯流處│

大學生涯

 

    12、三江彙流之處  

  小閣樓的閗室一年三個月,真是一生難得的歡暢,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幾淨。
  李秀英有個固定的男朋友,在城裡找了個工作等她畢業,每天晚飯後到宿舍來找她出去。
  每晚舍監必來各室點名,她常常在九點鎖門之前飛跑回來。
  所以,晚上我有三小時獨處,可以聽不到紛雜的幹擾。
  第一次可以自在地讀書或清理滿腹心事,是以前從來沒有的幸福時光。
  小小的天窗,開向大渡河岸,夜深人靜時,聽見河水從窗外流過,不是潺潺的水聲,是深水大河恒久的洶湧奔流聲。
  漸漸地,在水聲之上聽到對岸有鳥鳴,就在我小窗之下也有呼應,那單純的雙音鳥鳴,清亮悅耳,卻絕沒有詩中雲雀之歡愉,也沒有夜鶯的沈鬱,唱了不久就似飛走了,又在遠處以牠那單調的雙音唱幾聲。
  初聽的夜晚,我幾乎半夜不眠地等牠回來。
  這怎麽可能?
  在我雖然年輕卻飽經憂患的現實生想,竟然在這樣的夜晚,聽到真正的鳥聲伴著河水在我一個人的窗外歌唱……

  白天,我問同學,現在河岸唱歌的是不是杜鵑鳥?
  她們說是布谷鳥,你聽到牠唱的是「布谷!布谷!」是催農人插秧了。
  用「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樣的美文,也寫不出這江岸之美。
  白天,我把小天窗斜斜地開著,無數不同的鳥聲隨同陽光流瀉而入,令人竟至坐立難安,必須走出這閗室去尋找歌聲的來源!
  半日沒課的日子,我常抓起待背的詩本,出水西門,由水伕們挑水上下的石階下去,往右邊河岸走去。
  在那看似荒草淹沒的河岸,有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引向一堵廢磚牆下。
  如果有勇氣跨過去,便可以發現一片小小草坪面對河水。
  草坪後面是一叢樹,樹後面是我宿舍的樓,在三、四樓之間斜建而上的,是我那間鬥室。
  那扇小小的天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似在反映我的驚喜:
  再往前走二十尺,河岸轉折,就無路了。
  這是一塊不可能被人發現的,我私有的樂園,和嘉陵江畔巖壁上的石窟一樣,是我的避世淨土。

  我發現到這地方,卻純由一個「緣」字。

  一年級下學期某個早晨,我由那間陋室出來稍晚,走向大門時,看見一個挑水的老者在上鍋爐的石級上摔倒,頭撞在階上血流滿臉,旁邊的水伕扶起了他,卻不知如何止血。
  我當時立刻奔回房間,拿出家中帶來的藥盒,棉花、紅藥水、紗布、膠帶,幫他止血包上,用的全是童子軍的重慶救災訓練。
  在南開六年,全無我用武之地;如今能在自己落難離家時「日行一善」,自己也感動了一番。

  我把那瓶紅藥水和紗布等送給傷者,兩位水伕在旁邊對我說,這是他們的領班,因爲老婆生病,兒子不爭氣,他都五十歲了還得出來挑水。
  這之後每天早上,我都注意看他有沒有換藥,直到傷口結疤。
  在那個時代,藥護觀念是相當原始的,我那童子軍知識,在此已不算太落後了。
  那天早晨,當我站在水西門外的草叢中張望時,那位老水伕正在河裡用水桶挑水。
  他看我拿著書,便走過來,小聲的指給我,繞右一條小徑再轉前行,可以找到一塊讀書的她方,「這邊人雜,我會告訴他們不打擾你。」

  這真是我最富足的産業啊!
  在樂山之後的兩年,我從沒有告訴人這個地方,和那江上的巖洞一樣,對我是聖靈之地。
  那一年我二十歲,面對重重威脅的人生,覺得隨時可能失去一切,孤苦無依。
  唯一必須留下的,是自己的心靈。這一顆切切思慕知識、追尋善和美的心靈;而這河岸小片淨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靈之地。

  初搬上閣樓時,夜聞布谷鳥啼,竟似濟慈在祖屋院內聽到院裡築巢的夜莺歌唱心情。
  很想去找找鳥兒築巢的樹,在河岸窗下方向搜尋多次,當然是找不到的。
  暮春三月,豈止江南雜花生樹,鶯飛草長!
  坐在河岸那裡,晴天時遠遠看得見青衣江上帆船順流而下,後面是無垠的江夭。
  青衣江,至今仍引人遐想。仟年前,李白初過樂山,有詩《峨嵋山月歌》:
  「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平羌,就是青衣江。
  羌族與彜族是川西原住民,不知在哪個朝代被漢人「平」了,把江名改了,紀念征服;但是,世世代代的人仍以清溪般的心情,稱牠原名青衣江。
  這來自神秘西康耶峽山脈初溶的雪河,注入在我腳下濁流洶湧、咆哮的大渡河後,左轉流進岷江,在山岬角沖激之後,到了全城取水的水西門外,江水變得清澈;流過唐朝依山所建高七十一米的大佛腳下,溫柔回蕩,從沒有渾濁的時候。
  天晴正午,可以隱約看見江水中橫過一條清濁的分界。

  面對這樣壯麗的江山,不由得我不仟佰遍地唸著劉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詩句。
  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無知,又如此傍徨無依;但是,我也許是最早臨此江流,背誦英國詩人濟慈的中國女子吧。
  沿著自己那一段河岸前前後後地鍍著,背誦了濟慈的《夜莺頌》,《希臘古甕頌》("Ode on a Grecian Urn,1819  "),《秋頌》("Ode To Autumn John Keats,1819  "),背到《無情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1819 ")的最後幾句:

  I saw their starved lips in the gloam ,   在幽暗裡,死亡勇士的禱嘴
  With horrid warning gaped wide ,       大張著,預告著災禍;
  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        我一覺醒來,看見自己
  On the cold hills side .                 躺在這冰冷的山坡。

  背誦間,竟因牠的陰森感覺而匆匆跑回宿舍,第二天又去背,既長又難且迷人的《聖亞格尼節的前夕》("The Eve of St . Agnes,1819 ")第一段。
  詩句的背誦和我青春迸發的詩思,與那樣的季節、那樣的天地,融合成一種永遠不能淡然處置的人生情懷。
  在當時,曾被同學嘲爲「不食人間煙火」的恍惚者,於日後漫長一生,卻轉爲一種無法解釋的不安現狀的孤僻。

  濟慈的詩,隻有《秋頌》,是我樂於與人分享的。牠是溫暖、認命,成熟完美的詩篇。
  麥子收割後的田攏,呈現季節的自然悸動。傻蜜蜂在夏末遲凋的花間,以爲夏日永無止境,而蟋蟀低唱,燕子繞空飛鳴,秋已深了,達到了完成之境。

  讀了大約十首濟慈的詩後,朱老師返回《英詩金庫》的第一部,講了一些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十四行詩,讓我看到抒情詩的又一種寫法。

  這時,五月已經過完,進人六月了。
  有英詩課的日子,我仍與同班同學三、四人出白塔街過濕媲灑的水西門。
  一路喃喃背誦,往文廟走去。
  但我們也已知道,外面的世界全變了

 

二戰時期,陳納德將軍在嚴陣以待的鲨魚頭形戰機前,與其「飛虎隊」隊員,同舟共濟

 

    13、張大飛殉國  

  軍在五月二日,完全占領了柏林。
  日本境內也在美空軍密集轟炸之下開始疏散,自殺飛機成了他最後最殘忍的武器。
  我國漸漸在廣西收複失土,六月十二日戰報,日軍勢孤,湘西會戰,我軍大勝,殲滅日寇一萬余人,正朝桂林進軍……。

  宿舍彌漫著歡欣的氣氛,所有人解開了准備步行去「雷馬屏峨」的背包,准備大考及暑假回家。
  合唱團、音樂會、送別會,郊遊的活動又開始熱烘烘地舉辦,休學和請假的人很多都帶些羞愧的表情回來上課了。
  四月十二日,美國總統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1882 - 1945)突然逝世,對中國的沖擊很大。
  有一天,朱老師在英詩課突然唸了一首美國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 - 1892)的詩《啊,船長!我的船長!》("O Captain!My Captain!1865 "),追悼他不及見戰爭勝利。
  此時讀此詩,覺得響亮有力,如鼓聲送別。
  然而,不到佰日之內,我竟第二次清晰地想起這首詩,刻骨銘心,沈重的,不甘心的哀傷。
  我最後一次到水西門外我的河岸,是六月初。
  春天已經過完,岸邊的草長得太高,已漸掩沒小徑。
  我去那裡,讀哥哥寫給我的信。這封信我已經收到兩天了,那兩頁信紙內容也已經背熟,但是我必須找一個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哥哥信上說,張大飛在五月十八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
  他在重慶戰報上,看到前線的消息。周末回到家,收到雲南十四航空隊寄給他的通知。我們家,是張大飛的戰時通信地址之一。
  他留下一封信給我哥哥,一個很大的包裹給我,用美軍的帆布軍郵袋裝著。
  大約是信件,他說,我快放暑假回家之前,最好有個心理准備——他的信裡附上了張大飛寫給他的信。

  這是一封訣別的信,是一個二十六歲年輕人與他有限的往事告別的信。
  我雖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寫的字字句句卻烙印我心。他說:

  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
  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我禱告,我沈思,內心覺得平靜。
  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唸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
  自從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見她?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麽會終於說,我愛她呢?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隻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麽不同的道路。
  我這些年,隻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
  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
  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
  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
  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
  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
  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
  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
  我死之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
  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隻盼望她一生幸福。

  這一年的大考延後一些,給請假的人補課的時間吧。 
  我於七月六日與許多同學搭船回炎熱如火爐的重慶,看到書桌上那個深綠色的軍郵袋時,即使媽媽,也難於分辨我臉上流的是淚,還是汗。
  種種交糾複雜的情緒,在我心中激蕩,好似投身入那三江彙合的激流。 

  兩天後,我才打開那郵包。
  上面有一封陌生筆迹的信,裡面寫著:

  張大飛隊長已於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職。
  這一包信,他移防時都隨身帶著。
  兩個月前他交給我,說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來,請找按這個地址寄給你。
  我在隊上擔任脩護工作,隨著他已經兩年,他是很體恤人的好長官。
  我們都很傷心。
  從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裝口袋裡,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並寄上。
  望你節哀。
                                                                                               周□□敬上

  他的信封裡,裝了一張折了多次,汗漬斑斑、淺藍己褪至黃白色的,我在南開高三時寫的信。
  那是一封純粹的文藝青年的信,說: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
  因爲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谷」……
  你說,那天夜裡回航,從雲堆中出來,瞢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
  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而我現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時,幾何那麽難,幾乎令人生趣全無。
  幸虧有孟老師的詞選,不必隻爲了考大學活著。
  今天看高一的同學忙著把被單縫成裙子,要去參加全市運動會的團體舞,那就是我們以前做的事,幼稚得要命。
  我現在都不敢看課外書了。
  星期六回家,經過時與潮書店門口,我都快步走過,以免受到誘惑?

  這樣的信我寫了好多年,直到我去樂山讀哲學系。
  對於他,這些信大約像煙酒跳舞對他隊友一樣,有幫助忘卻猙獰現實的用處吧。
  我從樂山想轉學到昆明西南聯大去找他時,他急著來信阻止,其中有句說:
  「你對我的實際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對我『光榮』的實質情況愈模糊愈好。」
  初讀時,我看不懂,以爲他「變」了。多年後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囂然覺醒,要退回去扮演當年保護者兄長角色雖遲了一些,卻阻擋了我陷入困境,實際上仍是保護了我。

  我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細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從湖南湘鄉永豐鎮扶稼堂寄的,小學畢業生的平安家書;最後一封是大學二年級外文系學生寫的,已承認自己沒有研究哲學的慧根,全心投入雪萊和濟慈的浪漫詩情。
  
從閣樓的小窗,看滿天星辰,聽窗外樹上鳥鳴布谷,你在哪裡?你怎麽像奇迹般顯現摯愛,又突然消失了呢?

  從民國廿七年(1938)到民國卅三年(1944),一個少女在殘酷戰爭中成長的心路曆程,詳詳細細地記錄在那一佰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櫃裡那一包他七年間寫的更大數量的信,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由流離的困境投身最強烈的戰鬥的完整自述。
  他駕驅逐機擊落敵機的時候,有時會想:我這樣虔誠的基督徒,卻這樣長年做著殺戮的工作,上帝會怎麽裁判呢?牠不是說「生命在我,複仇也在我」嗎?
  耶稣說,人若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給他打嗎?
  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臉,他們殺了我的父親,摧滅了我的家,將我全國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殺至今。
  我每在郊區打下他們一架飛機,即可以減少犧牲於炸彈下的多少冤魂……。

  這兩大包信,放在一起。
  這一年夏天,我沒有力量重看。
  他的死訊雖在意料中,但來時仍感意外,因而難於印證現實。

  所有的迹象顯示,戰爭快要結束了。
  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1880 - 1964)將軍收複了菲律賓,實踐「我會回來……」的豪語。
  我國在蘆溝橋事變後八年的七月七日,軍事委員會宣布:
  「八年抗戰,截至現今,共計斃傷日寇及俘虜日寇達二佰五十餘萬人。我陣亡官兵一佰三十餘萬人,負傷一佰七十餘萬人。戰局現已轉守爲攻。」
  全國開始生活在期待中。

  幾乎在此同時,陳納德將軍辭職的消息,震驚了中國朝野。
  羅斯福總統逝世後,美國的三軍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由馬歇爾將軍繼任「馬歇爾計劃」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的世界局勢,有很大的影響。中國國共戰爭時,他前來調停,但是一般認爲他偏向中共的「進步改革」,間接造成了國軍的失敗而失去大陸)。
  中國戰場的盟軍司令史迪威將軍與蔣委員長合作得不愉快,由魏德邁將軍接任。他收到總部指示說,陳納德以最少的資源,已打了很長時間的遊擊戰式的戰爭。
  「采用現代化進攻戰術和技術的最迅速和有效的辦法,是撤換指揮官。」

  陳納德在重慶的告別儀式,幾乎是空前絕後的熱情感人。兩佰萬人擠滿了街道和臨街的門窗,他的座車無法穿過人群,人們手推著他的車子到歡送廣場,全城傷痕累累的房屋上挂滿了各種旗幟,許多繡著飛虎的隊徽。
  蔣委員長親自授贈中國最高的青天白日大勳章,表示中國人民對他多年血汗相助的感謝;美國政府也在此授與特勳金十字勳章,並挂上第二枚橡樹葉獎章。
  這一年,陳納德五十二歲。
  正因爲他來到了神秘遙遠的中國,脫離了美國正規軍的律令,以近乎江湖闖蕩的個人魅力,聚集了仟佰個同樣的好漢,用驅逐機的戰術解救了地面上無數苦難的生靈。

  四個月之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
  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the people all exulting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人們歡欣鼓舞,
  While follow eyes the steady keel , the vessel grim and daring ;
  所有的眼睛跟著我們的船平穩前進,牠如此莊嚴和勇敢;
  
  But O heart ! heart ! heart !
  可是,痛心!痛心!痛心!
  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 ,
  (
啊,鮮紅的血在滴落,)
  Where on the deck my Captain lies ,
  (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
  Fallen cold and dead .
  (
已然冰冷並且死亡。

  

民國卅四年(1945)八月六日,第一顆原子彈在日本廣島爆炸的情景

 

    14、戰爭結束  

  入盟軍在歐洲勝利之後,急欲結束亞洲的對日戰爭,在中國和太平洋島嶼的日軍明知大勢已去,卻仍在作困獸死鬥。
  在那些荒涼的小島上,雙方死傷數十萬人,直到美國以數仟架轟炸機密集轟炸日本,東京已半成廢墟。

  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國領袖在盟國占領的德國波茨坦發表選用,促日本無條件投降(同一日,英國領導戰爭至勝利的丘吉爾首相大選失敗下臺,亦未見終戰果實)。
  第二天日本內閣會議,從早上到深夜,主戰派主張准備本土保衛戰,大和民族甯可「玉碎」拒絕投降。
  英美新的領袖艾德禮(Clement Richard Attlee,1883 - 1967)和杜魯門(Harry S. Truman,1884 - 1972)發表聯合對日作戰聲明。
  三天後,第一顆原子彈投在日本廣島,日本仍拒投降;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墜落長崎。
  全世界的報紙頭條是,巨大的照片上,原子彈升起的蕈狀雲和下面的一片火海。

  八月十四日,在各種戰壕中垂死掙紮的日本兵,聽著他們的昭和天皇廣播,叫他們放下武器,「日本業已戰敗,無條件投降,依照開羅及波茨坦宣言,將臺灣歸還中國了……」

  八月十五日,蔣委員長向全國軍民發表廣播演說:「國人於勝利後,勿驕勿怠,努力建設,並不念舊惡,勿對日本人報複了……」
  這個寬宏的態度,後來成了戰爭賠償中「以德報怨」的寬宏條文。
  至今仍是中國人的一個困惑;日本與德國在盟國的扶助下迅速複興,而中國國軍卻在戰後,疲兵殘將未及喘息,被迫投入中共奪取政權的內戰,連「瓦全」的最低幸福都未享到。

  日本正式投降時重慶的狂歡,是我漫長一生所僅見。

  隨著廣播的聲音,愁苦的大地灌滿了歡樂,人們丟掉平日的拘謹矜持,在街頭互相擁抱,又跳又笑,聲嘶力竭地唱「山川壯麗,國旗飛舞……」這樣的愛國歌。說是萬人空巷還不夠,黃昏不久,盛大的火炬遊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我跟著哥哥和表哥們也拿著火把往沙坪壩大街上跑去,左連小龍坎,右接瓷器臥,幾乎沒有一寸黑暗的路,人們唱著,喊著「中華民國萬歲!」真正是響徹雲霄。

  我跟他們走到南開中學的校門口,看到門口臨時加了兩個童子軍在站崗,手裡拿著和我當年胳臂一樣細的軍棍,臉上童俊的自信,正是我當年跟著張校長念的「中國不亡,有我!」的自信。
  校門裡,範孫樓的燈全開著。
  我想到,當年張大飛自操場上向我走來。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不能忍受推擠的人群。竟然一個人穿過校園,找到回家的小徑,走上漸漸無人的田梗,往楊公橋走。
  快到那小木橋的山坡,是個多年廢棄的亂葬崗。
  我哥哥常常向他的朋友挑戰,看誰敢去掀那個露出一半的棺材蓋。他們又說,許多鬼火的故事,比賽誰最勇敢。
  平常,我都由前面大路回家。白天,偶爾同大夥走過。
  走過小木橋上坡,就是我們去年爲躲警報而搬去的家。
  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
  進了家,看到滿臉驚訝的媽媽,我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
  在昏天黑地勵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

  從此之後,我不再提他的名字。我鄭重地把他寫來的一大疊信和我寫去的一大郵袋的信包在一起,與我的書和僅有的幾件衣服放在一起。
  我想,有一天我會堅強起來,再好好看看。
  但是第二年夏天,我意外地由成都直接「複員」回到上海。
  媽媽帶著妹妹由重慶搭飛機複員回到北平,除了隨身衣物隻帶了一些極具紀念性的照片。
  那些信和一切的痕迹,全留給苦難時代的狂風。
  牠們的命運,在我家日後播遷的歲月中,連想象都難了。

  這一年的十一月,在他從軍時贈我《聖經》整整八年後,計志文牧師從成都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說,他由珞珈團契的一位朋友處得知我在深沈的悲哀中,他勸我振作,抄了《啓示錄》第七章最後一句,「在主寶座之前穿白衣的人是從大患難裡出來的……因爲寶座中的羔羊必牧養他們,領他們到生命水的泉源,上帝也必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

  計牧師不久到樂山傳道,我在衛理公會受洗成爲基督徒。
  我在長期的思考後,以這樣嚴肅的方式,永遠的紀唸他:
  紀念他的淒苦身世,紀念他真正基督徒的善良,紀念所有和他那樣壯烈獻身地報了國仇家恨的人。

 

「哥哥」張大飛饋贈齊邦媛之《聖經》扉頁上,其的親筆題字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萶入巴蜀草色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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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舉國歡騰的那幾天,我父親竟然常常深鎖眉頭,沈思不語

   ……

   在我父親去世之後,更加上濟慈的《秋頌》,深感歲月凋零之悲中有美,也同時深深感唸他們對我生命品味的啓發

                     ——齊邦媛:《巨流河》

  有詩雲:萶入蜀道草色寒,亂山皆在霧中看。

  齐邦媛之《巨流河》,涵蓋著中華大地那個戰火紛飛之時代。撫卷讀來,可謂「歡樂苦短,憂愁實多」。

  在《巨流河》文中,齊邦媛毫不諱言地說,「她是在哭泣中長大的孩子。

  然而,六十年後,其回望那個顛沛流離之年代,回顧著曾所親曆之苦難,竟以最內斂之方式,來處理那些原該催淚之素材以譽寫這部自傳。竊以為,其內裡所蘊藏之深情和所顯現之節制,決非大多「過來人」所能為之矣。

  那麼,那些年來,源自何種力量支撐著齊邦媛之內心吶?

  佛家認為,此謂緣起、業力和因果之作用。而人生,隻有在「智」「悲」雙全之基礎上,進行「脩行」,才能獲得「解脫」。這正是人生之意義所在。

  在《巨流河》中,齊邦媛寫道:「心靈回蕩,似有樂音從四壁彙流而出,隨著朱老師略帶安徽腔的英國英文,引我們進入神奇世界。也許是我想象力初啓的雙耳,帶著雙眼望向窗外浮雲的幻象,自此我終生愛戀英文詩的聲韻,像山巒起伏或海浪潮湧的綿延不息。英文詩和中國詩詞。於我都是一種感情的烏托邦,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也似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這也是一種緣份,曾在生命某個飄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牠的意象,把心栓系其上,自此之後終生不能拔除。

  磋乎!那為文學之魔力矣!

  有詞曰,「流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那麼,作為「追夢人」,未來之「流光」,會是何等之面貌?

 

巴山蜀水——霧順山游,霧隨天變

  戰後的氣氛全然變了」,「原來共患難、同歌哭的維系力已經渙散」,「……而政治空氣籠罩到所有課外活動了……」,一切「都似乎非左即右,連最純粹的學術講座也因『前進』程度而被劃分爲不同的政治立場。」(齊邦媛:《巨流河》

  當年,出身於「革命」家庭之齊邦媛,這位處於「青春懵懂期」年輕女子,對於「革命」、「生命」、「愛情」,充滿著景仰之心情。其以爲愛情,就是那種在「一個美好的未來世界」裡,「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說寫法」。當老師「講到狄更生(Charles Dickens ,1812 - 1870 )的《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1859 "時,特別教我們注意英國人怎麽看法國大革命(Révolution Franaise,1789 - 1799)時的暴民政治(Mobocracy」之際,齊邦媛働情地寫道:「我至今想到,書中描寫巴黎的家庭主婦坐在廣場上,一面織毛衣一面數著斷頭臺上砍下的人頭,把刀斧落下的次數織進她們溫暖的毛衣裡,仍令我不寒而栗。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的小說家狄更生Charles Dickens ,1812-1870

  孤帆遠影盡,流水靜無痕。他在真心禱告,祈求饒恕他所有的迷茫與過失,禱告結束時,他說:『我複活,我永生。』」(狄更生:《雙城記》 

  齊邦媛說:「生命充滿反諷,今日思之,確實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時。」(齊邦媛:《巨流河》

  齊邦媛回憶說:抗戰勝利前幾個月,張大飛墜機犧牲,「此生再未能相見」。八月十五日夜,重慶滿城歡慶。此時,想起爲戰爭犧牲之「張大飛們」,便疾步慟哭返家:「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

  由此,不願參加任何政治陣營之齊邦媛,隻身躲進一隅,讀自己之書。不過,其始終記得吳宓先生在其「畢業論文」上那批注:「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誠然,歲月如織,草木如詩。隻嘆逝川與流光,飄忽不定矣!

  愛,不僅為一二個人之事。隻要懂得「悲憫」,何處無「芳草」焉?!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自六月以來,我心中對張大飛的悲悼之情,沈重又難言。 
  我不知如何恰當地稱呼他的名字,他不是我的兄長也不是我的情人,多年鍾情卻從未傾訴。 
  想到他,除了一種超越個人的對戰死者的追悼,我心中還有無法言說的複雜沈痛與虧欠,談到他的任何輕佻語言,都是一種亵犢。 
  正如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 - 1834)《沮喪:一首頌歌》("Dejection : An Ode,1802 ")所言的悲痛(grief): 
  沒有劇痛的哀傷,是空虛幽暗而沈悶的, 
  這種窒息,呆滯,又不具激動的哀傷, 
  既找不到自然的宣泄途徑,也無從得到慰藉, 
  不管在言詞,歎息甚或是眼淚中……。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的虛空

 

    1戰後新局——失落的開始  

  舉國歡騰的那幾天,我父親竟然常常深鎖眉頭,沈思不語。

  有一天在晚餐桌上,他對幾位老友說,蘇俄在停戰前五天搶著對日宣戰,立刻就越過邊界攻人我國滿洲里,深入東北境內佰餘公哩,十天內占領哈爾濱、長春、沈陽等城市,俘虜滿洲國傀儡皇帝溥儀。 
  斯大林在八月二十三日宣稱: 
  「滿洲國全部解放」,完全不顧我國的政治主權。 
  中共的朱德以「延安總部」名義,連發七道命令,指示共軍全面發動,爭城奪地。並命呂正操、張學詩、萬毅等及若幹朝鮮人,率人開赴東北,配合蘇俄軍作戰,先奪東北三省。 

  然而,毛澤東卻在一個月後的九一八紀念日來到重慶參加國民參政會,對蔣主席邀其前來重慶表示感激。致詞說:「今後當爲和平發展,和平建國之新時代。必須團結統一,杜絕內爭。因此各黨派應在國家一定方針之下,蔣主席領導之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以建設現代化之新中國。」

  這是我今生聽到的最大謊言之一。

  爲了行政管理之效率,國民政府設立軍事委員會東北行營,將東三省份成九省——遼甯、安東、遼北、吉林、松江、合江、黑龍江、嫩江、興安(中共占領後,恢複爲原三省)。 當年興沖沖去「接收」那九省的人,夢想不到三年半之後會被中共「內爭」戰敗,逃到隻有東三省疆域三十五份之一的臺灣,終生末得返鄉。

  勝利日不久,各級學校即將開學,教育部公告說,戰區各校多遭日軍破壞或徵用,校舍設備須待脩複,遷至大後方各校留在遷居地,待明年暑假複員原校,本學年按學曆開學,安心上課,詳作複校計劃。

  這一年我哥哥已由政治大學外交系畢業,等待分發駐外使館工作,最初派往南美烏拉圭大使館三等秘書(因爲那個國名,他成爲朋友取笑的對象)。 
  他一直以未能參加什麽革命爲憾,一年前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被阻,耿耿於懷,既不想去烏拉圭,就去報考《中央社》作隨軍記者,要求派往東北戰區,與戰士同甘共苦,體驗作戰生活。

  我大妹甯媛已經小學畢業,上了南開初一,愛打壘球。 
  小妹星媛上南開附小三年級。 
  父母也決定留在四川,明年等我們放假再搬回北平第一件事是安葬我的祖母,她於民國廿六(1937)逝世後,棺木浮厝在北平郊區一所廟裡
 

 

1945年9月4日,抗戰勝利後,國共兩黨重開重慶談判
在宴會上,毛澤東蔣介石頻頻舉杯,相互敬酒致意

 

    2、再遇名師  

  定距峨嵋山隻有佰哩,山水鍾靈自古聞名。 
  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沿岸,世代有文人雅舍,如眉山的蘇東坡,樂山的郭沫若。 
  抗戰時期,在武大任教而住在樂山的有,朱光潛、陳西瀅、淩叔華、袁昌英、蘇雪林等作家。 
  民國卅年(1941)武大聘請錢穆先生講學,主題是中國曆史上的政治問題。 
  因是全校講座,又爲避警報,上課時間爲早晨六點到八點(前一年日機大轟炸,樂山城區半毀。死傷很大,之後又流行一種「趴病」及傷寒,埋葬病死的武大學生之地被稱爲「第八宿舍」)。 
  當時全城電力尚未恢複,學生由各宿舍去最大的那間教室,須拿火把照路,摸黑去聽錢穆先生的課,往往晨光初露時座位已被火把占滿,後來者即無法進去。 
  女生宿舍低班學生,似乎無人敢去。 
  我升入高班三年級時,抗戰勝利,錢先生回到重慶。 
  我聽高班男同學講當年盛況,非常羨慕。然而,當時絕末想到三十年後在臺灣: 我爲國立編譯館公事拜謁錢先生,且有二十年單獨請教,暢談,傾聽的緣份和榮幸。

  當年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在岷江對岸烏尤山上設複性書院,熊十力先生亦曾在書院居住講學,書院研究者一佰人,亦曾請錢先生演講。 
  錢先生晚年回憶,當年有一段時間與朱光潛先生同進中、晚餐,「暢談甚相得」。

  九月初我回到樂山,覺得學校的氣氛全變了。 
  原來凝聚著共患難、同歌哭的維系力,如今似乎渙散了。 
  由全國聯考招來的學生,將回到天南地北的家去,每個高年級的人有著寬廣的就業理想(那時的大學生占人口比例太小),而政治的氣氛已經籠罩到所有的課外活動了:牆報、話劇,甚至文學書刊都似乎非左即右,連最純粹的學術講座也因「前進」程度而被劃分爲不同的政治立場。 
  二十年後,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利用這種劃分方式作爲殘酷鬥爭的根據,隔著臺灣海峽所聽到的一鱗半爪,和在海外讀到的鐵幕消息,都令我有似曾相識之感。

  大學三年級開學後,朱光潛老師已辭掉院長,專任外文系教授兼主任,他邀我們幾個導生去他家喝茶。

  那時已秋深了,走進他的小院子,地上積著厚厚的落葉,走上去颯颯地響。 
  有一位男同學拿起門旁小屋內一把掃帚,說,我幫老師掃枯葉。 
  朱老師立刻阻止他,說,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這麽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風卷起的聲音。 
  這個記憶,比贊頌許多秋天境界的詩,更爲生動、深刻。 
  由於是同一年的事,我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葉和雪萊的《西風頌》中的意象,聯想在一起。 
  在我父親去世之後,更加上濟慈的《秋頌》,深感歲月凋零之悲中有美,也同時深深感唸他們對我生命品味的啓發。

  外文系的學術功課,到三年級才算開始。以朱老師的水平,原也安排很好的陣容,可惜最重要的「英國文學史」名師陳西瀅和方重教授民國卅二年(1943)前均已離校去了英國。 
  新聘來教我這班的孫家誘先生,剛從英國回來,應該可以勝任。 
  她上課不久,即把重點放在喬叟(Geoffrey Chaucer,1343 - 1400 )《坎特伯瑞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1387 - 1400  ")的中古世紀英文上。

  她是位很壯的女子,用渾厚的嗓子唸中古英文( Middle English)的原文,唸了大約兩星期,把我們震懾住了——用一句今日臺語來形容是,「鴨子聽雷」。 
  好不容易到了郎蘭(William Langland,1332 - 1400)的《農伕皮爾斯》("The Vision of Piers Plowman,1360 - 1399 ")和瑪拉瑞(Sir Thomas Malory,1405 - 1471)的《阿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1485 ")。從十五世紀到了十六世紀的穆爾(Thomas More,1478 - 1535)的《烏托邦》("Utopia,1516 "),匆匆掠過最早的十四行詩,飄過史賓塞(Edmund Spenser,1552 - 1599),就放寒假了。 
  下學期介紹了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 - 1593)的《浮士德》("Doctor Faustus,1589 "),讀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Sonnet 14)幾首代表作、重要劇本的名單和梗概,彌爾頓(John Milton,1608 - 1674)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1667 ")與《聖經•創世紀》("The Bible : In the Beginning ")的關係,即到了德雷登(John Dryden,1631 - 1700)。 
  不到三堂課,突然老師請了病假。她和我們再也沒有回到英國文學史那門課,然後,大家都「複員」回下江去了。 
  四川人稱所有外省人,都是「下江人」。

  我大學畢業時,主課英國文學史隻脩到一七〇〇年,對德雷登之後兩佰五十年的無知,是我多年的憾恨。 
  第二次到美國印第安納大學(Indiana University,1820)進脩,我用一整年時間,苦脩英國文學斷代史四門課:十五世紀以前,十六、七世紀,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我自己教英國文學史時(臺灣國立大學外文系已改爲兩年課。大二、大三必脩),用一切安排,使時間足夠教到二十世紀中葉,絕不讓我的學生有此憾恨。

  另外兩門課比較穩定,  在現代文學課上,佰次認識了繆朗山教授。在那幾年,他大約是對學生最有魅力的人了,專長是俄國文學,所以幾乎全以俄國文學做爲現代的代表。

  他的課,很受學生歡迎。抗戰國共合作時期,這樣的課,比任何政治宣傳都有用。 
  繆先生身體壯碩,聲音洪亮,對俄國文學確有研究,所以授課演講內容豐富,上課時如上舞臺,走過來跑過去,從不踱步,臉上都是表情,開口即是諧語,一男同學形容他是「大珠小珠落鐵盤」。 
  他熱切地介紹高爾基的《母親》,蕭洛霍天《靜靜的頓河》,和伊凡•岡察洛夫(Ivan Goncharov,1812 - 1891)的《奧蔔洛莫夫》("Oblomov,1859 ")。此書是一本極精彩的寫懶人之書,說到,那貴族懶人的仆人,因爲太懶,伸出的手掌和鞋底一樣髒。 
  繆教授居然把他的破鞋脫下一隻,與手掌並列——在他之前和之後,我從未見過那麽起勁的教書人

 

齊邦媛「自己的房間」內的書桌——文學,乃其到達生命至高境界之天梯

 

    3、奏錯了的樂曲  

  三開始,我在樂山的生活,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 
  有人到女生宿舍,給我「站崗」了。

  三年級,我參加的課外活動,隻有南開校友會和團契。 
  在那小小的圈子裏似乎都知道我已心有所屬,在那個尊重「感情專一」的時代,從未有任何人能邀到我出遊。

  勝利不久,我將由重慶回校上課前,突然收到一封信,寄來一首以我的名字譜曲的創作,作曲者是剛畢業的黃君。 
  他在信中說,已愛慕我一年多了,看我那不理人的態度,鼓不起勇氣去找我。 
  畢業後,認識他的人少些。如不被峻拒,他會在就業前悄悄回到樂山來看我,試試能不能培養出感情。

  武大除了幾個大合唱團之外,有一個比較接近專業水平(或者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愛樂團體,由三人到五人不定期開個小型音樂會。 
  在那個沒有任何音響的時代,很受歡迎與尊重。 
  兩把小提琴,一個男中音。 
  黃君是第二小提琴,他拿著琴上台時,碩長儒雅,許多女生爲他著迷。

  南開校友話劇社民國卅三年(1944)六月初爲歡送畢業同學公演話劇《天長地久》,是由《茶花女》劇情改編的抗戰名劇。 
  他們敢於演出而且轟動全校的原因,是有魯巧珍和幾位在沙坪壩即已演出成功的校友。 
  
在幾乎完全沒有音響設備的學生社團,全靠幕後的真人支援;他們說,演曹禹的《雷雨》時,後臺幾位男同學站在梯子上拿盆子往地上倒水,一位壯漢架好一大塊鐵板,另一位用錘子拼命的敲。 
  又有閃電,又有雷聲。 
  而這位第二小提琴黃君,雖不是校友,但性情溫和(另一位不好伺候),被請來在幕後奏樂。 
  導演同學跟他說,你們提琴的曲名我不太懂得,你隻要准備一首輕快的,一首悲傷的,到時候我告訴你拉哪一首就是了。 
  那晚上,我們所有校友都被派了工作,我和另一個大一新生王世瑞,上臺在揪鏈上坐了兩分鍾,代表純潔無憂,然後就到後臺去幫忙提詞。 
  不知是導演喊錯了,還是提琴手聽錯了(後臺又黑又窄又髒),當男女角戀愛幸福的時候,有人推黃君說,彈那個「悲的」,他就很有情調地拉起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 - 1856)的《夢幻曲》("Träumerei,1938 "),前台演員聽了簡直笑不出來了。

  第二天城裡小報說,南友話劇社這次演出一塌糊塗,男主角不知愛爲何物,隻有女主角魯巧珍一人獨撐全劇。 
  黃君雖未表示震怒,但是南開校友看到他有些尴尬,有些虧欠。

  開學不久,他就仟哩迢迢地由重慶回到樂山,專程看我。 
  那實在是令我很有光彩,也令知道的人都很感動在那小小的縣城,很快地大家都「知道」了。 
  他每天下午必然到老姚門房報到,老姚以他那令人忘不了的權威口音,向三樓大喊一聲,「齊邦媛先生有人會!」 
  老姚「喊」所有二年級以上的女生爲「先生」,他說女生上了大學就得有個樣子,但是在宿舍裡面他很少這麽稱呼,大約看透了女孩子日常生活中的真面目吧。

  我到了三年級,才第一次跟男生單獨坐在江邊的木排上。 
  樂山是岷江口的木材集散地,山裡的林木紮成木筏形式,推成一排排的,等水漲了由岷江順波而下到長江大港城市去。 
  黃昏後是同學們喜歡攀上去坐著,唱歌說話的、有情調的地方。 
  不久,雙十節,他突然又來。

  黃君如此熱切表示愛慕,卻在最糟的時候來……。

  自六月以來,我心中對張大飛的悲悼之情,沈重又難言。 
  我不知如何恰當地稱呼他的名字,他不是我的兄長也不是我的情人,多年鍾情卻從未傾訴。 
  想到他,除了一種超越個人的對戰死者的追悼,我心中還有無法言說的複雜沈痛與虧欠,談到他的任何輕佻語言,都是一種亵犢。 
  正如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 - 1834)《沮喪:一首頌歌》("Dejection: An Ode,1802 ")所言的悲痛(grief):

  A grief without a pang , void , dark , and dear ,  
  A stifled , drowsy , unimpassioned grief ,  
  Which finds no natural outlet , no relief ,  
  In word or sigh , or tear ... 

  沒有劇痛的哀傷,是空虛幽暗而沈悶的, 
   這種窒息,呆滯,又不具激動的哀傷, 
   既找不到自然的宣泄途徑,也無從得到慰藉, 
   不管在言詞,歎息甚或是眼淚中……。

  在正常情況下,任何一個女孩子,在我那個年紀和見識,都會被一個風度翩翩,爲你譜曲作歌,爲看你溯江三日或是跑五佰哩旱路的人感動乃至傾心吧。 
  但也許凡事早由天定,當黃君爲《天長地久》配樂的時候,在快樂幸福的場面誤奏了悲傷曲子,即是一個預兆吧。 
  我們注定無緣。

  在樂山的最後一年,至少上學期,大家還認真地上課。 
  武大維持著相當高的水准,以外文系爲例,朱老師不僅自己教英詩、現代文學批評和翻譯,擔任系主任時規畫的課程也夠強,使前六年的畢業生出了社會進可攻退可守。 
  可惜到了下學期,很多老師都有了新的工作,三、四月就開始趕課,提前走了。 
  而那時,也開始許多大大小小以遊行方式出現的學潮

 

1947年,齊邦媛在國立武漢大學留下那知識青年的甜美笑容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
原作者

 
 

 



未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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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
 

  在我所親身經曆的學潮中,最具影響力的是西南聯大的聞一多(1899 - 1946)教授。  
  他是著名詩人。其感時之作《死水》("The Stagnant Ditch1925 ")和哀悼夭折幼女的葬歌《也許》("Perhaps - A Funeral Song1925 ")是當年文藝青年爭誦之作,我至今仍能記憶《也許》十六行的全文,仍很受感動……

                     ——齊邦媛:《巨流河》

  

  有位老者,傾注了其近五載之光陰,在「自己的房間」,獨居一隅,執筆作戟,刺向時間,譽寫了一部記憶時代之史詩——巨流河》

  齊邦媛《巨流河,其中每一個被端正地寫下之字符,無不貫串其之鋼鐵意志;其中每一頁整齊之文稿,無不展現其之威盛軍容。

  記得齊邦媛曾這麼說道:「這本書我寫了這麼長的時間,是因為我不想匆匆忙忙,我要一步一步寫,時代脈絡清清楚楚,我自己的人生也在其中。」「我們這一代,是被時代消耗的一代

  其實,美好之人生,總為有趣滴,猶如一部文學小說。然而,巨流河》實則不為小說,此乃一闋跨世代之迴響。竊以為,此乃一位文學人對曆史之見證。

  二十世紀,是埋藏巨大悲傷的世紀」。「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爲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爲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期待多年,生死掙紮得來的勝利,卻連半年的快樂都沒享受到」(齊邦媛巨流河》)。

  啊!消失了!這聲音猶如一聲鍾響, / 我猛然醒悟身在何方!」(" Forlorn !  the  very  word  is  like  a  bell  / To toll me back from thee to my sole self ! ")(濟慈夜鶯頌》

  在那個時代,激昂之政治歌曲遠勝於嚨嚨之炮火轟炸聲,讓齊邦媛無法靜下心來賞讀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詩篇《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1919 " )。

  自從抗戰勝利後,政治蓋過一切趨勢,那時業更為明顯。而聞一多之死,成了全國學潮的策動力量,……對於中國的命運,更有長遠的影響。因爲他所影響的是知識分子對政治的態度,更值得文化史學者的研究。」(齊邦媛巨流河》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 那麽叫夜鶯不要咳嗽, /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 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聞一多也許》

  齊邦媛回憶道:「聞一多(1899 - 1946)教授……是著名詩人。其感時之作《死水》("The Stagnant Ditch1925 ")和哀悼夭折幼女的葬歌《也許》("Perhaps - A Funeral Song1925 "是當年文藝青年爭誦之作,我至今仍能記憶《也許》十六行的全文,仍很受感動……聞一多先生死後所遺下那枚未完成之石質印章,印面上則刻銘著「其愚不可及」五個「」字

  那麼,其到底為籍此表明其自己「追屈原、拜倫蹤迹」之決心乎?抑或為懊悔自己變得太快、太猛,到時業已完全「身不由己」,對自己所抱負之「未來的希望」消失殆盡焉?

  日後之六十年來,齊邦媛不時地在捫心自問。其在《巨流河》中,如此寫道:「是什麽樣的政治魅力驅使數代的青年,從學潮到文革,相信隻有推翻和摧毀才能建立新中國?這些人的心,若非真變成麻木無情,必也是傷痕累累,如何能得以平複回到正常的人生呢?當他們長大,統治中國,那將是怎樣的國家呢?

  嗚呼!巨流成慟。

  國學大師錢穆先生說得好:「學者不能太急於自售,致爲時代風氣卷去,變成吸塵器中的灰塵。」(余英時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

  有道謂;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此,正是時間與偶等同在之明證!

  竊以為中國知識份子未來的希望」,即處於曆史之河流中,站准自己之位置。

  君以為然?!

  

一九二二年,聞一多先生在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門前,對未來充滿希望。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我們這一代,是被時代消耗的一代。  
  從前移民,出外流亡的人,多因生活災荒所迫,挑著擔子,一家或一口去墾荒,希望是落戶。  
  而我們這一代,已有了普及教育,卻因政治意識形態的不同而聚散飄泊或淹沒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4、學潮  

  戰的勝利,是中國八年血淚堅持奮戰得來,但由于原子彈而驟然來臨,使政府措手不及,「勝利」二字所帶來的期待未能立即實現,前線後方共患難的日子一去不返。  
  自華北開始,共産黨在戰線後方,以土共和農村宣傳的力量急速擴張,對不滿現狀、充滿改革熱情的知識分子具有強烈的滲透與說服魅力。  
  勝利後三個月,十一月二十九日,昆明的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等校「前進」學生,以反對內戰、反對美軍幹涉內政爲名發動學潮,有激進分子投手榴彈炸傷學生十三人,造成四人死亡。  
  教授決定罷課,數十人發表告各界書,同情反內戰學生,至十二月十七日才複課。

  學潮在全國各大學擴散,民國卅五年(1946)至民國卅七年(1948)大學校園充滿了政治動蕩與叫囂,民國卅八年(1949)共産黨占據全國,之後的四十年,中國大陸的大學教育成爲政治工具,學術傳授及專業標准近於切斷。

  在我所親身經曆的學潮中,最具影響力的是西南聯大的聞一多(1899 - 1946)教授。  
  他是著名詩人。其感時之作《死水》("The Stagnant Ditch1925 ")和哀悼夭折幼女的葬歌《也許》("Perhaps - A Funeral Song1925 ")是當年文藝青年爭誦之作,我至今仍能記憶《也許》十六行的全文,仍很受感動: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麽叫夜鶯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松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須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麽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聞一多自幼有文才。十三歲由故鄉湖北考入清華大學前身的清華學校,讀完中學及大學課程,西學亦打下根柢。  
  他的愛國情懷強烈,參加過「五四運動」,在美國進脩藝術時,與同學組織「大江學會」。奉行中華文化的國家主義。回國後從事藝術教育,積極參與文化活動,豐富的詩作使他成爲名詩人。  
  抗戰初起,他與清華、北大、南開的學生由湖南徒步跋涉到雲南新成立的西南聯合大學,任教文學院,研究《楚辭》("Chu Ci ")頗有成就。  
  戰時昆明,教授生活清苦,聞一多有子女五人,薪水之外刻印補助生活所需。  
  日軍的轟炸,民生的困頓和中共對知識份子的積極滲透,使聞一多自民國卅三年(1944)起,由閱讀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1905 - 1972)的《西行漫記》("Red Star Over China : The Classic Account of the Birth of Chinese Communism1937 ")一書開始研究共産黨制度,地下黨的朋友勸他參加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China Democratic League1941 "),更有利於民主運動。  
  
《聞一多》("Wen Yiduo1999 ",作者聞立鵬、張同霞,爲聞一多之子、媳)書中提及,他是抱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精神迎接新的鬥爭生活。  
  他的老朋友羅隆基說:「一多是善變的,變得快,也變得猛。」

  聞一多開始寫文章、演講,激烈批評、攻擊政府及一切保守的傳統,如罵錢穆等爲冥頑不靈。  
  民國卅五年(1946)七月十五日,在一場追悼李公樸殉難的紀念會後的下午,聞一多被暗殺,留下五個未成年孩子。

  聞一多之死,成了全國學潮的策動力量,對延安的中共而言,他的助力勝過仟軍萬馬。對於中國的命運,更有長遠的影響。  
  因爲他所影響的是知識分子對政治的態度,更值得文化史學者的研究。  
  但是,在目前兩岸的學術界,尚少見有超脫自身範圍的回顧與前瞻。

  我記得,常聽父親說,一個知識分子,二十歲以前從未迷上共産主義是缺少熱情,二十歲以後去做共産黨員是幼稚。  
  我常想,聞一多到四十五歲才讀共産制度(不是主義)的書,就相信推翻國民黨政權換了共産黨可以救中國。他那兩年激烈的改朝換代的言論,怎麽可能出自一個中年教授的冷靜判斷?而我們那一代青年,在苦難八年後彈痕未脩的各個城市受他激昂慷慨的喊叫的號召,遊行,不上課,不許自由思想,幾乎完全荒廢學業,大多數淪入各種仇恨運動,終至文革……。身爲青年偶像的他,曾經想到沖動激情的後果嗎?

  《聞一多》一書記載,他的遺物中有一枚沒有完成的石質印章,印面寫著「其愚不可及」!  
  無論怎麽詮釋,說是他在生死關頭,「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留下這枚「自勵章」表白心志,決心以「追屈原、拜倫蹤迹的莊嚴表示」作最後的遺言,正常的讀者很難不聯想到懊悔與自譴;到底他曾經寫了許多情深意明的好詩,深研過文字的精髓,正要刻上石章的五個字,應是先在內心琢磨過牠的意義的。  
  雖然,在那狂熱的兩年中,他未必預見到自己的死亡,並未能給他深愛的國和家換來幸福。

  民國卅四年(1945)的中央政府,若在戰後得以喘息,民生得以休養,以全民凝聚、保鄉衛國的態度重建中國,是否可以避免數仟萬人死於清算鬥爭、數代人民陷於長期痛苦才能達到「中國站起來了」的境況?

  這是多年來我回想在四川、武漢多次被迫參加遊行時,內心最大的困惑與悲憤。 

 

治印,乃聞一多先生的絕活

 

    5、最後的樂山  

  這個喜憂無界,現實混亂的十一月,布道家計志文牧師應衛理公會("The Methodist Church1939 ")內地會之邀到樂山來。  
  他勸我受洗,定下心來走更長的路,也可以保持靈魂的清醒。  
  他的布道會既以武大師生爲主要對象,所講內容的知識和精神,層次頗高,未引起或左或右的政治嘲諷。  
  那幾天,他常常用江浙國語帶頭唱贊美詩,其中有一首,我比較不熟悉的,一再重複一句副歌,「求主將我洗,使我拔草呼吸。」  
  那時的教會,並沒有大衆使用的聖詩本。  
  我在南開中學長大,聽慣了帶天津腔的「標准」國語(他們有時笑我的東北口音),心裡想,大約是如同我坐在河岸,心靈隨自然脈動而舒暢呼吸吧。  
  後來到了上海,有人贈我一本《普天頌贊》("Hymns of Universal Praise1931 "),才知道原來是「白超乎雪」,喻洗禮使人潔淨之意。但「拔草呼吸」的初感,仍較難忘。

  這一年的聖誕前夕,教會的美籍韓牧師請一些教友學生去他家共度佳節,晚餐後安排余興節目,其中一項是由男女生各抽一簽。同一數目的兩人一組,共同回答已寫好的一些問題,競賽答對的,冠軍。  
  寫答案的時候,爲了保密,須用一件唱詩班穿的袍子蓋住兩人上半身,商量好了,寫出來再從袍子裡拿出來。  
  我抽到和電機系四年級的俞君一組。  
  他領了一件袍子走過來找我的時候,我心中有一陣從未經驗過的緊張與興奮。

  記得剛到樂山那年冬天,對一切尚懵然不知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余憲逸、翟一我、馮家碌、魯巧珍的宿舍窗前,看著音樂會散場後男生舉著火把經過白塔街回工學院的第六宿舍。  
  近佰人在石頭路上快樂地喧嘩呼應,中段有一大群人唱著當晚節目中的歌,這時,學姐們指著一個高高的漂亮男生說,「啊,看看,俞XX走過來了。」

  他正在唱《茶花女》("La Traviata,1848 ")中的「飲酒歌」(Libiamo),那充滿自信的男中音,漸漸淩駕衆聲,由街上行近窗下,又漸漸遠去。  
  我可以清楚地看出窗內學姐的欣賞與傾慕之情。此後兩年,這名字在女生宿舍很響亮。

  如今,我和這樣一個「陌生人」並肩罩在一件袍子下面,悄聲商量機密,簡直羅曼蒂克得令我窒息!  
  更何況第一個題目我就答不出來,問的是寫出西方最重要的三個古典作曲家,第二個是寫出最重要的指揮家。  
  在黑暗中,他寫了六個名字。  
  接下來問幾個《聖經》("The Holy Bible ")中的故事、神話的名字,我全不知道,隻答出了《簡愛》("Jane Eyre1847 ")男主角的名字,作一點點貢獻。那種羞愧,即使有袍中黑暗遮蓋,仍可列爲平生十大恨事之一。  
  當晚我們得分最高,其實全是他贏得的。  
  種種沖激之外,這樣的「聚首」奇緣,讓我看到了我二十年生命之外又一個世界。

  南開中學的音樂教育在當年是比校好的,我們的歌詠團名聞後方,"One Hundred and One Songs "(一佰零一首歌」),我們幾乎用原文唱了一半;抗戰歌曲,更是我們的看家本領。

  我沒有讀過音樂史,課內和課外都沒有。  
  南開和《時與潮》社的收音機隻播戰情、政論,沒有播系統性的音樂節目。

  俞君是抗戰中期,不願受日本教育,輾轉由上海到後方來的淪陷區學生。  
  和他同時分發到武大的,還有姚關福和蘇漁溪。  
  我大學畢業時,姚關福自上海寄贈我一大本《莎士比亞全集》("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1905 "),至今仍在我書架上。  
  蘇漁溪後來也成爲我的朋友,勝利初期,死於政治鬥爭。  
  他們在上海受很好的教育,西方文化藝術知識豐富,是我的益友。  
  俞君的男中音,是經過名師訓練的。他的父親,曾是上海聖公會的主教,當時已去世。

  新年元旦黃昏,他突然現身女生宿舍(據說以前沒來站過),由老姚的宣告把我「喊」下來,交給我一本英文的《偉大作曲家》("Great Composers "),祝我新年快樂。又說,考完了,我來找你好不好?  
  我剛點點頭,他立刻邁著大步走出大門(後來他說,很多眼睛看他,很令人緊張)。

  放寒假時,他來邀我到浸信會的草坡上走了幾圈,我倆二十年的人生,其實非常不同:他講上海淪入日本手中後的變化,我敘述南開中學的愛國教育和重慶跑警報的情況……。  
  他說,寒假要到成都去看他二姐。她大學畢業和他一起來四川,在成都的美軍顧間團工作,很喜歡文學。

  那年二月底,開學不久,遠在樂山的武大也響應了全國大、中學生愛國大遊行,抗議「雅爾塔秘密協議」(Yalta A reement1945),要求俄軍退出東北,追悼張莘夫。 

  張莘夫是工程專家,原爲我父東北地下抗日同志。勝利後,被派由重慶回遼甯接收全國最大的撫順煤礦,一月十六日赴沈陽途中,被共軍由火車上綁至雪地,同行八人全被殘殺。  
  俄共迅速拆遷東北大型工廠的機器,每遷出一地即協助中共軍隊進駐。  
  這是繼去年十一月底響應昆明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等校發動的反對內戰、反對美軍幹涉內政爲名的遊行後,第二次全國性學潮。  
  同學中政治立場鮮明的,積極組織活動,口號充滿強烈的對立。  
  遊行的隊伍擠塞在一九三九年大轟炸後仍未脩建的殘破道路上,路窄得各種旗幟都飄不起來,隻聽見喊至嘶啞的各種口號,「打倒……打倒!!!萬歲,……!!!」  
  自此以後,隔不了多久就有遊行。隻是換了打倒的對象,除了經常有的「中華民國萬歲」之外,還有別的萬歲,每次換換即是。

  我參加了張莘夫追悼遊行,因爲他是我父親多年的抗日同志,他們的孩子和我們一起在戰爭中長大。但是,我既未參加遊行籌備工作,又未在遊行中有任何聲音,隻盡量跟上隊伍,表達真正哀悼誠意。但是,從白塔街走到玉堂街,就被擠到路邊了。  
  後來,我自己明白,原來我不屬於任何政治陣營。如果我不積極參與活動,永遠是被擠到路邊的那種人。  
  如果我敢於在任何集會中站起來說,「我們現在該先把書讀好」,立刻會被種種不同罪名踩死。所以,我本能地選擇了一個輕一點的罪名,「醉生夢死」。

  半世紀後,隔著臺灣海峽回首望見那美麗三江彙流的古城,我那些衣衫檻褛、長年隻靠政府公費夥食而營養不良的同學力竭聲嘶喊口號的樣子,他們對國家積弱、多年離亂命運的憤怒,全都爆發在那些集會遊行、無休止的學潮中,最終拖塌了抗戰的政府,歡迎共黨來「解放」。  
  他們的欣喜,事實上,短暫如露珠。  
  開放探親去大陸回來的同學說,當年許多政治活動的學生領袖,由於理想性太強,從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非死即貶,得意的並不多。  
  我們這一代,是被時代消耗的一代。  
  從前移民,出外流亡的人,多因生活災荒所迫,挑著擔子,一家或一口去墾荒,希望是落戶。  
  而我們這一代,已有了普及教育,卻因政治意識形態的不同而聚散飄泊或淹沒。  
  五十年後,我回北京與班友重聚。當年八十多個女同學,人人都有一番理想。但民國三十九年(1950)後,進脩就業稍有成就的甚少,沒有家破人亡已算幸運,幾乎一整代人全被政治犧牲了。

  在遊行隊伍中被擠到路邊的時候,我與原來勾著手臂一起走的室友也沖散了,我像個逃兵似地背靠著街牆往回走。

  這時,隔著舉臂吶喊的隊伍,我看到了俞君。  
  他站在水西門石牆的轉角,穿著一件灰黑色大衣,臉上有一點獅身人面的表情,望著我。
隊伍過完了,他走過街來說,「你也參加遊行啊!」  
  我說,「張莘夫伯伯是我父母的好友。多年來一起做地下抗日工作,我應該來參加這場遊行,實際地哀悼。」  
  他說,他的父親在心髒病發突然去世之前,一直希望他們到自由國土來受教育,不要留在被日本占領、控制的上海。但是在這裡,政治活動無論左右都沒有找他。他們大約想,從上海來的人,隻是英文好、會唱歌吧。

  當遊行越來越頻繁的時候,我們每天早上仍然從女生宿舍走到文廟去看看,有時有布告,有時沒有。  
  課室、走廊寥寥落落地站著些人,有時老師挾著書來了,學生不夠;有時學生坐得半滿,老師沒有來,所以一半的時間沒有上課。全校彌漫著渙散迷茫的氣氛。

  期待多年,生死掙紮得來的勝利,卻連半年的快樂都沒享受到

 

中國地質學家、礦業工程師張莘夫1898 - 1946)遺容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尋求人生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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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乃對人生意義之一種假定。
 

  右邊,是峨嵋山起伏的輪廓;左邊,是樂山大佛烏尤寺和緩緩綿延的山麓。  
  這是我在此仙境的最後一個三月,那種壯觀美景,豈止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可以描繪!  
  而我,卻是第一次得以近觀,又永遠失去

                     ——齊邦媛:《巨流河》

  當人們在紅塵迷途中彷徨往複,不知前路在何方時,你可知,還有一盞心燈一直在照亮著你嚒?

  啞口海位於臺灣南端,是鵝銮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說太平洋洶湧海浪沖擊到此,聲消音滅。」(齊邦媛:《巨流河》)這語句,猶如英國十七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傑出戲劇家、詩人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 - 1616)在《馬克白》("Macbeth1606 ")中之名句,「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

  我的幼年是无父的世界。」齊邦媛於《巨流河》中,以如此驚人之文句起筆,傾述著其人生之苦痛與磨難。其以手寫心,「自序」道:「書寫前,我曾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一趟返鄉之旅.,獨自坐在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

  筆墨流淌於其幟上,呈現著生命,活生生地鑽入人們之心裡。

  啊!在人生苦難中,最大之疑惑,為如何去化解?

  佛家以為,信仰,乃對人生意義之一種假定。

  自幼從砲火下一路輾轉逃生之齊邦媛,懵懂中先後得到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朱光潛先生、錢穆先生之啓蒙。在大師之親身教誨下,其知識之獲取成為政治成敗之外那「紀唸」,使之受益終生。而「張大飛自十四歲至二十六歲悲苦、短暫但是虔誠的一生,至死未見救贖」,令其皈依基督。其認為:「希望能以自己信奉體驗基督教義,了解我自幼所見的各種悲苦。當年堅持投考哲學系,也是爲了尋求人生的意義。

  磋乎!

  《巨流河》所涵蓋之那個時代,實乃「歡樂苦短,憂愁實多」。竊以為,透過齊邦媛之個人遭遇,更觸及了現代中國那種種不得已之轉折。

  那麼,人生之意義,又在何方?

  一個知己,便為一面鏡子。」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那個「異數」女子張愛玲說得好,「人生無信仰,心會涼,夢會碎。」(張愛玲:《中國人的宗教》

  不知諸君以為然?!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我在峨嵋山的山影水域中三年,未曾前往一遊。  
  ……
  
  小小的旅舍客廳,風從四面來,似在伴奏,爐火溫馨,油燈閃爍,素樸的四壁光影晃動,令我想起朱光潛老師英詩課的密室上課的早晨,陽光金色燦爛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6、林中鳥鳴天籟  

  樣的早晨,九點鍾左右,我們從二年級背英詩即同路的三、四個人,就由文廟出來,從廣場左邊石階往叮咚街走。  
  石階旁,有一個永遠坐在那裡的老頭,賣烤番薯。買個半大不小的握在手裡,一路暖和,回到宿舍再喫正好。  
  縣街有一家小店,賣土制小麻餅,新鮮松脆,每過必買一小包。  
  我們拉拉扯扯地經過水西門,走上白塔街,過了浸信會大院門口,看到俞君從男生第六宿舍高西門那一端大步走過來。我的同伴丟下我,匆匆進了宿舍。剩下我,面對著他。

  在那樣的早晨,春寒無風的時候,他會帶我到河邊坐「劃子」(平底渡船)過大渡河或岷江,到對岸最美的堤壩走走,四野景色全在腳下。  
  右邊,是峨嵋山起伏的輪廓;左邊,是樂山大佛烏尤寺和緩緩綿延的山麓。  
  這是我在此仙境的最後一個三月,那種壯觀美景,豈止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可以描繪!  
  而我,卻是第一次得以近觀,又永遠失去。  
  我手裡握著那已冷了的烤番薯和小麻餅,很佩服地聽他講音樂。才知道,音樂也可以用「講」的!  
  我們在堤岸上上下下地走著,總會碰到鄉下的小茶館,粗木桌,竹椅子,熱花茶,有如天堂。這時,他會問我,「你的『小貓餅』呢?」  
  隻有在笑他的江浙國語時,我比較有自信。

  遊行學潮自此未曾停過,我也幾乎每周會「碰」到他由白塔街那一端走過來,漸漸也有些期待吧。

  在那兩個月裡,他帶著我走遍了近郊河岸,去了幾次我最愛的楠木林,坐了羨慕許久而未坐過的鄉村茶館,喫了無數的「小貓餅」。除了談音樂,我們也談《聖經》:   
  那時,我參加了查經班(Bible study)。受洗前後,更殷切地希望深入了解教義(Doctrine)。
  至今記得,他坐在堤岸上講四福音(Four Evangelist )之不同;《詩篇》("Psalmoi ")爲何不易直接譜曲;在茶館木桌上,用茶水畫出《啓示錄》("Book of Revelations ")中七印封緘的層次。清淡的口氣,明快的刻畫,跳動式的分析,當然和查經班不同。  
  他所說的,是他生長在傳教布道家庭的基礎知識;而我渴於學習,是個很好的聽衆。  
  也許,在我傾聽之際,他也紓解了一種思家之苦?

  複活節前數日,團契辦了山中自然崇拜之旅。午餐之後,衆人自由活動。  
  他悄聲說,「我帶你到林中聽鳥叫。」  
  走不多遠,到一林中空地,四周大樹環繞,鳥聲不多,一片寂靜。

  我們在一棵大樹樁上坐下。他開始輕聲吹口哨,原有的鳥聲全停;他繼續吹口哨,突然四周樹上衆鳥齊鳴,如同問答,各有曲調。  
  似乎有一座懸挂在空中的舞臺,各種我不知道名字的樂器,在試音、定調,總不能闔奏,卻瞭亮如仟佰隻雲雀、夜鶯,在四月的蔚藍天空,各自競說生命的不朽;隨生命而來的友情、愛情,受苦和救贖…… 如上帝啓發我,在這四月正午的林中空地,遇到了我願意喊萬歲的天籟。

  冬初至春末的佰餘日中,我們走遍了半日來回可遊之地,凡是年輕雙腳所能達到之處,小雨亦擋不住(那時最好的油布雨衣,也是很重的)。粗糙的油紙傘下,仍然興致勃勃。  
  對於他,對於我,這些郊遊,都是最初與最後認識樂山美景的機會。  
  他剛來插班兩年,這個暑假就要畢業回上海。  
  我也將隨校去武漢,都盼望順長江而下的時候,經過巨麗的長江三峽。

  在這麽多的同遊時日,別人不會相信,我自己也多年末得其解,即是我們從未談情說愛。  
  在所有的時代,這種「理智」很難令人信服。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我幼稚的誠實傷害了他強烈的自尊心。

  在我們最初的郊遊中,他有時會問我查經班的功課。我即將心中最大的困惑,說給他聽。  
  我說,我不懂爲什麽上帝要那麽殘酷地考驗喬布(Job ),奪走他的兒女、家業,使他全身長滿毒瘡,坐在爐灰中。拿瓦片刮身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俞君的回答和我後來遇到所有的回答一樣,是必須了解。整部《喬布記》("Job ")是試探、懷疑和堅守信心的故事,重點是在喬布與朋友的辯論後,耶和華(Yehowah)從旋風中回答說,「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能向雲彩揚起聲來,使傾盆的雨遮蓋你嗎?……」  
  喬布因穩住信心,得見新的兒孫,直到四代,又活了一佰四十年,滿足而死。  
  但這個原典的答案,在當時和以後多年,都不能說服我。

  他問我,你這麽憤憤不平,是爲什麽呢?  
  我告訴他,張大飛自十四歲至二十六歲悲苦、短暫但是虔誠的一生,至死未見救贖。(或許他自有救贖?)  
  他又問我,你爲何在他死後受洗?  
  我說,希望能以自己信奉體驗基督教義,了解我自幼所見的各種悲苦。當年堅持投考哲學系,也是爲了尋求人生的意義。  
  我這番述志中,有一個明顯的思唸對象。  
  他後來告訴我,他無法與一個死去的英雄人物「競爭」。  
  他連真正的戰爭,都沒有看到過,自覺因沒有「壯志淩雲」而比不上那種男子氣概。  
  在我那種年紀,作此告白,犯了「交淺不可言深」的大忌。自己並不知道,而最初也以爲與他僅隻友誼而已。大家在樂山都隻剩一學期了,接著各自天南地北,並不曾想到後果。

  所以,他和我談音樂、談《聖經》,談一些小說和電影,不談個人感覺,不談愛情。  
  上下堤岸時,牽我護我;風大的時候,把我的手拉起,放在他大衣口袋裡握著。  
  但是,他從不說一個愛字。

  五月,我們都忙著考試。  
  他畢業班,更早考。電機系和外文系,都是功課重的。全校提前考大考,以便各自複員。  
  文廟的辦公室,全在裝箱。公文、檔案、學生的學業資料,全都要去裝船。

  六月初圖書館也空了,宿舍多已半空。曾經在轟炸、饑餓、戰爭逼近的威脅中弦歌不輟的武漢大學,師生、家屬數仟人將從這座美麗的山城,消失。  
  我也收拾了三年的行李,小小的一個箱子,裡面最可愛的一個盒子,是張大飛到美國科羅拉多州(The State of  Colorado)受訓期滿回重慶帶給我的禮物:藍色有拉鏈的小皮盒子,裝了小瓶的胭脂、口紅和兩條繡花手帕。  
  這些東西在戰時,很少人看過。放在潮濕的床下箱子裡,也隻是無人時拿出來摸摸看,又放回去,小心地蓋好。  
  我的棉被、枕頭都已贈人,隻留下離家時向母親要來的深藍繡花被面,一直帶在身邊。  
  數年後有一天,在溫州街臺大單身宿舍,在太陽下打開小箱子,收拾自己所有的「財産」,華麗的緞面和繡花上,全是發白的斑點,都是民國卅二年(1943)冬天在武大宿舍上鋪蒙頭大哭的眼淚。那是在半睡半醒之際,年輕豐沛的眼淚斑痕啊!

  這一年夏天,魯巧珍也由經濟系畢業了。她比我早幾班船回重慶,找工作,常須面試。  
  我新的室友唐靜淵,也畢業走了。巧珍便在上船前到我屋裡,住了一晚。  
  聯床夜話,講了整整一晚的話。

  這一年來,我們生活中,都有一些感情的債。她當然有許多愛慕者。其中,有一位南開校友陳緒祖,淳樸有禮,是少數祖籍樂山的同學,常有人用樂山土話氣他。  
  在我們小圈子,他稱她「小魚日」。他那默默看著她的眼神,令我們全很感動,卻幫不上忙。  
  有一次,他來邀我與小魚日到他家喫午飯。  
  我們都是第一次到他那被前進同學罵爲地方惡勢力的祖居,那座落在岷江對岸的房子,比我在宜賓看到的老宅,更大更講究。臨江一排落地窗,是民國廿八年(1939)轟炸後新裝的,滿屋子的字畫文物。父母說一口濃重的嘉定話,卻是很雅致的人。  
  飯後,在庭前欄杆看到的江山氣勢,真是我們住在宿舍所不能想見的。  
  陳緒祖對我們說,當初父母在重慶大轟炸時疏散還鄉,回來發現這裡園林之雅,是外面沒有的。人生有很多活法,就安心留下來。  
  巧珍與他,自始無緣。此後,大約也沒有人生交會的可能。  
  但是,我有時會在塵世喧擾中,想到他們那種可羨的活法。  
  中共當權之後,他們可能逃不了迫害吧。  
  可悲的中國人,常常不能選擇自己的活法
 

 

古寺幽境——峨嵋報國寺

 

    7、告別世外桃源  

  珍走後,有一天,俞君突然陪他的姐姐到宿舍來找我。

  她剛從成都來,臨時決定在離開四川前到峨嵋山一遊,與她同來的是,美軍顧間團駐成都區一位主管 M 中校。她是位極友善的美麗女子,看到我,說,聽她弟弟說到我,已經半年多了。她邀我第二天早上和他們一起去峨嵋山,住一宿,再回樂山。

  我在峨嵋山的山影水域中三年,未曾前往一遊。常有同學團體以各種方式作三日遊,我竟未遇到合適旅伴!  
  在這最後幾天,竟有如此意外的機緣去登山瞻拜,遂欣然接受邀請,一夜興奮。

  第二天清早,由 M 中校開吉普車九十哩,很快就到了山下小城,登山到報國寺。  
  那青蒼宏壯的寺院,走不完的大石塊鋪成的庭院,那青灰色、珠灰色的大塊石板像海浪般不斷「湧」來,將我雙腿和全身卷進去。進了一重又一重的廟門,高高的門坎之內,高深的棟梁之上,仍更有無限的幽深,回響著數仟年的誦經聲。  
  自此以後,我曾參拜過很多雄偉寺廟,但總比不上初見報國寺時內心的贊歎。

  午餐後,再往山中走。  
  剛起步,童年時常犯的「心口痛」發作了。我臉色煞白,全身冷汗,坐在路旁石階之上。  
  俞君姐弟,當然十份緊張。但是 M 中校以戰地軍人本色,鎮定地說,這大概是高山癥心髒初步缺氧的現象。他的行軍囊中有藥,立刻拿出來給我喫下。不久,即感到舒解。

  他們堅持要我坐滑竿上去。滑竿,是兩根竹竿貫穿一座軟椅。前後兩人擡著,是極輕軟的轎子。轎夫兩腳可以踩穩之路,都可到達。所以,二十一歲的我,是這樣不光彩地朝拜峨嵋山的。  
  俞君一直在我滑竿前後走著,不時地過來握著我的手。他說,生病的時候,最怕手冷。  
  我說,自從高中以後,我幾乎沒有生過病。「心口痛」的威脅已近忘記,今天竟以這樣的方式登峨嵋山,真感到羞愧、掃興。

  到了半山腰,我們投宿在一家建在溪澗上的旅舍。  
  晚餐後,俞君和他姐姐(她唱 alto,女低音)闔唱了幾首可愛的小歌。  
  小小的旅舍客廳,風從四面來,似在伴奏,爐火溫馨,油燈閃爍,素樸的四壁光影晃動,令我想起朱光潛老師英詩課的密室上課的早晨,陽光金色燦爛。  
  他們唱到《羅萊河之歌》("The Lorelei1824 ")時,深山溪澗的流水,從屋下流過參加伴奏,行走坐臥都似有擺動之感。

  這一夜,山中有月,俞姐姐與 M 中校過溪上小橋,到對面空地散步,留下我們坐在雨檐下。他問我,感覺好些嗎?  
  我說,坐滑竿上峨嵋山,被同學知道了,不知會怎麽說。  
  實際上,我在樂山三年未登峨嵋,也是怕會半途而廢,拖累遊伴。  
  由此,我竟然說出終生恨事:十歲住肺病療養院。說到張姐姐病房撒石灰和老王給我煮土豆的時候,他竟卷起袖子,給我看隻有醫生和家人看過的他傷殘的左臂。  
  兩人肯將俊秀挺拔的外表下最隱密的傷痛相示,終至無言相依,直到他姐姐回來。

  山中月夜,純潔的相知相惜情懷,是我對他最深的記憶。

  回程路上,俞姐姐邀我和他們一起到成都搭 M 中校的飛機回上海。  
  我說,父親現在南京,我應該先回重慶跟母親相聚至七月底一起回北平。  
  但是,我漸漸被她說服。到上海先住她家,接著要去南京和北平都容易,何必又坐江輪,上下碼頭回沙坪壩……。

  回到樂山,我立刻給母親寫了封信,附了俞家上海的地址。

  俞姐姐約好來接我之前,我早一些提著箱子到門房,與老姚道別。  
  我全心誠懇地去向他道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我那三年的生活。  
  宿舍裡,滿處破書廢紙,同學們差不多都散了。  
  巧珍和余憲逸走的時候,老姚告訴她們,他以後會回湖北黃阪鄉下,家裡已沒有什麽人。如果景況不好,也許會回樂山找個小房子養老,武大已給了他資遣費。

  我坐在門房等車的時候,老姚說,「你剛來的時候,成天就等那空軍的信,對不對?唉,他死了已經一年多了吧。後來那個黃先生白跑了兩趟,沒有緣份。這三年你倒是展本份的。這個俞先生的姐姐親自來接你,看來他們家很有誠意,我看了都很放心。」

  我說,「老姚,他們又不是來求婚的,我還要讀一年書才畢業呀?」

  老姚笑了笑,極和藹地向我揮手道別。

  我離開樂山時,帶走的是老姚的祝福。  
  他是那三年中唯一登記了我最後的淺藍色信和信潮後的沈默的人,對最近一年出現的兩位男子,用他近乎全知的評估,嘉許了我的「本份」。  
  但是,我的「本份」是什麽?

  就這樣,我腳不沾地似的乘上美國軍機,「複員」到了上海。  
  隻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成了另一種異鄉人 

 

花樣年華,不勝愛憐——申江旗袍,風情萬種

 

    8、上海,我照的另一面鏡子  

  上海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俞伯母看到女兒和兒子突然回家來了——那時沒有任何人家有長途電話,所有的事都是「突然發生」的。上海和四川更沒有聯絡之路,還帶了一個土土的女孩子,歡喜了一陣子,把我安頓在俞君的妹妹房裡。他們全家再去客廳,詳細述說別後。

  俞君的妹妹比我小一歲,是我進入上海生活的關鍵人物。  
  第二天早上,我在她對面的床上醒來,趕快穿上我那件比較好的布旗袍和比較新的車胎底圓頭皮鞋,看到她正以詫異的眼光看著我。  
  生長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她,即使在日軍占領的八年中,父親也去世了,卻沒有喫過什麽物質的苦。勝利一年之後,上海已漸漸恢複了國際都市歌舞昇平的生活。  
  她是五兄妹中的老嬤,生性雖然善良卻很率性,有話直說,倒也縮短了我摸索適應的時間。  
  在全家早餐的時候,她說,下午要帶我出去買些衣裳——事前她並未與我商量,事後我才漸漸全然了解,走在上海街上,我那些「重慶衣裳」使她難堪;沒有腰身的布旗袍,車胎底的皮鞋,在六月的上海街上行走,說一口沒有人懂的話。  
  八年艱辛的戰時生活中,人人如此,學校的男同學說,「藍旗袍也有幾佰種穿法」,從來沒有人覺得我「土」。

  下午出門之前,她半強迫地要我換上一雙她的淺色涼鞋。  
  我拿了大飛哥由美國受訓回國時送給媽媽的白色塑料皮包,那時後方尚未見過。我上大學時,他送給了我;到樂山後,根本未從箱中拿出來,不久在全宿舍爆發的大竊案中被偷走,失物又全部在一個女同學床下「發現」,找回來發還。  
  幸好那書形的皮包,是好的舶來品。尤其好的是,裡面裝著回重慶的船票錢和足夠的盤纏,還有一筆「惜別費」。  
  第一次去武大時,臨行爸爸在家中即告誡我說,「如果有男生請喫飯應設法還請,不可以占小便宜。」所以,我自信可以付製裝費用。

  記得在那間服裝店的鏡子裡看到的,真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自己。  
  雖然隻是米色短袖襯衫,褚色裙子,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買的時髦衣服。  
  初中的童軍制服,是學校發的;升高中後,穿的長袍。從冬到夏,都是媽媽按學校規定到鎮上小裁縫店做的。到了大學隻是多了兩、三種顔色的素面長袍而已。  
  我們所有女同學都沒有胸罩,內衣內褲也全是手工縫制的。  
  高中以後,在上衣縫了幾條「公主線」,形成兩個小小的凹形渦渦罷了。  
  換裝後的我,有好幾天連走路都不知手腳怎麽放。  
  俞家妹妹對於我「現代化」的結果,大爲贊賞,竟然更進一步坦白地說,「我二姐昨天帶你進門的時候。我真不明白 Peter  彼得)是怎麽回事。剛才看你笑的樣子,我才知道他爲什麽喜歡你。」

  回到上海家中,俞君的名字,恢複作 Peter。似乎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叫他中文名字。  
  他的母親叫我,齊小姐。  
  那些天裡,他是我唯一的依靠。兩人一起由遙遠的四川來,臨行曾在深山將自己心中最大的痛苦和隱密相告,形成一種 Closeness親近感)。  
  由於他的緣故,我對那巨大、陌生,處處以冷眼看人的上海,也有了初識之美的印象。

  白天,他帶著我四處走走,看許多種了法國梧桐的街道,他讀過的學校,教他聲樂的老師家和從外灘的揚子江口到長江入海之處。  
  晚上飯後在客廳唱歌、禱告,他帶我到閣樓他父親藏書之處,也是他的房間,給我看案上開卷未闔的吉蔔齡(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 - 1936)小說《消失的光芒》("The Light that Failed,1890 ")。那一頁,是他父親逝世前正在讀的。  
  然後,我們在窗下的長椅坐著,悄悄地說些心裡的話。

  到上海的第四天,是星期一。早餐之後,由俞君帶路,去找我父親。

  未逢亂世,無法了解我那時的心情。末經世事艱難的我,泰然來到上海那樣的世界,才明白自己與家人的聯絡鏈子,是多麽脆弱。我隻知道自從勝利之後,爸爸多半的時間在南京,准備政府複員「還都」。  
  他回重慶時,曾告訴媽媽,他去上海會住在丁家。有事,寫信請他多年老友吳開先轉交(他的兒子也讀南開中學)。  
  吳伯伯最早回到上海故鄉,任社會局長,負責由日本人手中收回英、法租界及日本人強占的一切資産,重新安頓佰姓等地方工作。  
  我見到吳伯伯,說,要找我爸爸。  
  他嚇了一跳,說,「你這小女本領倒不小,戰區各級學校剛剛放假,長江船由四川到漢口和上海的,一艘接著一艘,還沒有輪到學生呢,你怎麽就跑到上海來了呢?正好,這幾天你爸爸就要由南京來了,我給他一個驚喜吧!」  
  就這樣,幾日之內,我父親來到俞家,找到他的女兒,感謝了俞家對我的照顧。  
  三天後,乘京滬鐵路夜快車,我隨他去南京。

 

抗戰勝利後,美國飛虎隊員鏡頭下的上海大馬路上的大新百貨公司大樓(今第一百貨大樓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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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
 

  火車上這一席話,是父親第一次把我當大人看待,與我長談。 
  直到他在臺灣去世,我們一生中,有許多對人生、對時局值得回憶的長談

                     ——齊邦媛:《巨流河》

  我出生在多難的年代,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隻有歌聲中的故鄉。……我生長到二十歲之前,曾從遼河到長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戰八年,我的故鄉仍在歌聲裡。」(齊邦媛巨流河》

  齐邦媛《巨流河》裡那字字句句,此刻仿佛在眼簾前,一一浮現:那個在東北學生懷鄉歌聲中沈默、在顛沛流離校舍前微笑之那青年……

  環顧戰爭中那些混亂和死亡場景,詩,以鏗鏘有致之琅琅聲響,引領並召喚著年輕之齊邦媛那維持生命之秩序和尊嚴。

  少年「多識」愁滋味。這「鄉愁」,或許源自其父齊世英之「精神遺產」;而恩師朱光潛「英詩課」中英國浪漫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那《哀歌》 " A Lament 1822 " )中首句:" O World!O Life!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陰!)引起其之無限共鳴。然而,「我所惦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麽年輕,卻被卷入這麽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裡」。當張大飛殉國噩耗傳來時、在那戰後晦暗之政局裡,美國浪漫理性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 - 1892)之詩文啊,船長!我的船長!》"O Captain!My Captain!1865 "),沈澱著其之痛苦和困惑。 "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 , / Where on the deck my Capitan lies , /  Fallen cold and dead."(啊,鮮紅的血在滴落, /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 /  已然冰冷並且死亡。)「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對所有人的悲悼。

  悲傷,已然由此提升爲悲憫矣。

  齊邦媛《巨流河》中,不無感慨到地寫道;「自幼崇拜的英雄,已天人永隔,留下永久卻單純的懷念。這乘著歌聲的翅膀來臨的人,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美好的共駐之處。我常在歌聲中想唸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

  彷徨在兩個世界間,一個已逝,另一個無力誕生。」(Wandering between two worlds , one dead , the other powerless to be born .

  齊邦媛《巨流河》中,援引英國詩人安諾德Matthew Arnold1822 - 1888)揭示當時人民處境之詩篇——大夏圖寺詩章》"Stanzas From the Grande Chartreuse1860 "),以委婉之筆調,一筆一劃地紀唸,从容而準確之歷史感,白描勾勒出那些年一起走過之人生跌宕與時代起伏,來映照出動蕩國運下生命的卑微與閃光:恩師朱光潛對枯葉之美那疼惜;英美文學課上遇到雪萊詩歌那生死呐喊;遍地戰爭裡卻又無意發現一片河岸小淨土那安心平靜;又或是一個眉山明月夜……

  從而,由衷發出其內心之最強音: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  

  嗚呼!

  竊以為,歌聲,隻為生活之點綴。有了歌聲,生活才會彰顯命運之價值。而齊邦媛《巨流河》中,記錄著飄零於臺灣兩代人之命運與悲歌;而其之「故鄉」「隻在歌聲中」焉?!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三個月內,我從長江頭到長江尾,又回溯了一半長江航程,在中國的三大火爐——重慶、南京、武漢之中,經驗了我生命中最早的真正悲歡離闔。常常似到了一種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真幻之界。 
  …… 
  我常在歌聲中想唸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 
  ……隻有在心靈遙遠的一隅,有時會想起那林中空地的鳥鳴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9、再讀《啓示錄》  

  京,是我記憶中最接近故鄉的地方。 
  除了在那裡讀完小學,最重要的是我看到父母在南京重逢,母親經營一個舒服幸福的家,三個小妹妹平安地誕生,家中充滿歡笑。甯海路齊家,曾是黃埔軍校無數思鄉的東北學生星期天來喫道家鄉菜,得到我父母關懷的地方。 
  因此,民國廿六年(1937)初冬,我們倉皇地逃離,國破家亡的悲傖和日軍進占後的南京大屠殺,不僅是我的國仇,也是我的家恨。

  到南京後,住在政府的臨時招待所。 
  那時許多機構都加上「臨時」兩字,擠在南京和上海等地。 
  早上爸爸去上班,我就一個人在雨中出去走路,尋找八年前的舊居和小學。

  經過八年異族盤據後,逃生又回來或者新遷入的居民,其「臨時」活著的態度,在曾經倡導新生活運動、充滿蓬勃氣象的首都,變得一片殘破。 
  年輕如我,也不免腳步躊躇了。 
  隻有鼓樓仍可辨認,由牠的草坡下來右轉,漸漸走進一條破舊的大街,擠滿了破房子,是當年最繁榮的市中心,新街口。這裡是我從小學三年級起每周日由爸爸那不苟言笑的聽差末逸超帶著去買一次書,跟姥爺看了第一場電影(默片《聖經的故事》)的文化啓蒙地。 
  往前走了不久,突然看到一條布帶橫挂在一座禮拜堂前,上面寫著大字:

  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

  那些字像小小的刀劍刺入我的眼,進人我的心,在雨中,我癡立街頭,不知應不應該進去?不知是不是死者的靈魂引領我來此? 
  不到十天之前,我剛剛意外地飛越萬哩江山,由四川回到南京——我初次見到他的地方——是他引領我來此禮拜,在上帝的聖堂見證他的存在和死亡嗎?

  教堂敞開的門口站立的人,看到我在雨中癡立許久,走過街來問我,是張大飛的朋友吧,請進來參加禮拜,一同追思。

  我似夢遊般隨他們過街,進入教堂,連堂名都似未見。 
  進門有一塊簽名用的絹布,我猶豫了一下,簽了我哥哥的名字,齊振一。 
  至今六十年我,仍在自我尋思。那一瞬間,我爲什麽沒有簽下自己的名字? 
  也許自他民國卅三年(1944)秋天停止寫信給我,到民國卅四年(1945)五月他由河南信陽上空殯落。那漫長的十個月中,我一直不停地猜想。 
  什麽樣的一些人圍繞著他生前的日子,如今又是哪一些人在辦他的追思禮拜呢? 
  這些人能夠明白我的名字在他生命中的意義嗎?

  戰爭剛剛停止,萬仟顆流血的心尚未封口。 
  那場禮拜極莊嚴肅穆,有人追述他在軍中朝不保夕的生活中,保持甯靜和潔淨,因而被尊重。 
  在許多經文之中,又有人讀《新約•啓示錄》("The Book of Revelation "),「我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因爲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爲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這些經文,在我一生中,幫助我度過許多難關。 
  我坐在後排。禮拜結束,立刻就離開了。

  那一天,我爲什麽會走到新街口,看見那追思禮拜的布條,我終生不能解答。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唯有自己身曆的奇迹,不必向人解說吧。 
  我自民國廿六年(1937)底逃出南京城,今生隻回去過兩次。這一次,參加了大飛哥的追思禮拜。第二次,民國八十九年(2000)五月,去了三天。由中學好友章斐之助,找到了航空烈士公墓。
  拾級上去,摸到了那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刻著他的出生地和生卒年月
 

 

座落於南京紫金山北麓的抗日航空烈士公墓

 

    10、北平,「臨時」的家  

  後,爸爸又帶我回上海,他正積極籌備《時與潮》在上海、北平、沈陽複刊。 
  他料想不到的是,在勝利的欣喜中大家各自離開重慶,抱著今後有全國發行的宏偉遠景,誰知輝煌的歲月竟一去不返。

  在火車上,我告訴他張大飛追思禮拜的奇遇,父女相對嗟歎不已。

  爸爸說,自從郭松齡兵諫失敗之後來到南方,幸能在中央有說話力量,負責組織地下抗日工作,使淪陷滿洲國的百姓不忘祖國。當年招考青年入黃埔、讀中山中學,即是爲了培植複國力量。如今十五年,許多當年由東北出來從軍,像張大飛這樣以身殉國連屍骨都不能還鄉的,盼望我父能早日回去,設法撫恤他們的家人。蘇俄在日本投降前一星期才對日宣戰,十三天後,日本關東軍接受盟國波茨坦宣言,在哈爾濱向蘇俄投降。蘇俄俘虜滿洲國皇帝溥儀,並將日軍五十九萬四仟人全部俘走,宣稱「滿洲全部解放」。勝利後一整年,搶拆境內工業設備運往俄國,將重要地區、港口、軍事設備交給中國共軍,幫助他們與中央軍對抗。今後東北的局勢相當艱困,抗戰中的犧牲尚未必能換來家鄉的安甯和幸福,對殉國者遺族何日才能照顧?

  火車上這一席話,是父親第一次把我當大人看待,與我長談。 
  直到他在臺灣去世,我們一生中,有許多對人生、對時局值得回憶的長談。

  回到上海,我仍住在俞家。那似乎是我與俞家的約定。 
  我雖隻走了三天,但南京之行給我的沖擊,使我重見上海的心情和十天前初來時不同。 
  那虛張聲勢的繁華,令我不安。知道自己是融不進去的局外人。 
  希望帶我見識上海的俞君,仍是那個舉著火把從白塔街窗下高歌走過的他,是那在河堤上有說不完「外面的故事」的他。但是,他已漸漸走回他原來的朋友圈子,走回他生長的城市。 
  走在繁華的街上,我竟常常想念重慶,想念三江彙合處的樂山。

  大約一星期以後,爸爸給我買到運輸物資的軍機票(戰後複員,允許公務人員和大學生搭乘),讓我去北平與剛由重慶回去的母親、妹妹團聚。 
  上海郊外那座臨時軍用機場,隻有幾間鐵皮平房。除了條跑道之外,四周長滿了半人高的蘆葦。 
  俞君送我到門口,看我跟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停機坪。 
  螺旋槳的飛機起飛前滑行時,我由小窗往外看。看見他穿著卡其褲的兩條長腿在蘆葦中跑著,向飛機揮手,漸漸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架小型的運輸機在駕駛艙後面裝了兩排靠牆的鋁板,八個座位,上面有帆布帶把人拴穩,後半艙裝貨。 
  飛行一段時期,我仍在恍神狀態,想著在蘆葦中跑著的人。 
  但是,也知道鄰座的人一直在看我,終于,他說話了。

  他說,「小姐,你的安全帶沒有拴緊。」 
  我看看那帆布帶的環子,已經拉到最後一格,仍然有些松動,隻好歉然地說,「大約我體重隻有四十多公斤,不合軍機座位標准吧。」 
  他居然大笑起來,連機艙的人都回頭看我。 
  他又道歉又安慰我,飛機還末過黃河,他已查清楚我的姓和學曆。他給了我一張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名片,上面的頭銜是「東北保安司令部少校參謀」。 
  他說,大學畢業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參軍的。 
  我說,我是東北人。 
  他立刻問,「齊世英先生是令尊吧?」 
  我大喫一驚說,「你怎麽知道?」 
  他說,「我雖然是廣東人,但跟著梁華盛將軍派駐東北。勝利不久,令尊代表中央回鄉宣慰同胞,報紙上有顯著報導。他自滿洲國時期即組織領導地下抗日工作,大名鼎鼎,我當然知道。姓齊的人不多,能拿到這軍機票的更不多。」

  飛機到北平機場降落的時候,他堅持用他的吉普車,送我到東城大羊宜賓胡同。 
  我母親看我從天而降似地突然回家,身旁站了一位全副戎裝的漂亮軍官對她立正敬禮,大概差點昏倒(以前她常常昏倒)。 
  她花了好幾天時間,也沒有想明白,像我那樣勉強長大,瘦幹巴巴的女兒,怎麽會有人從四川帶到上海,從上海坐飛機下來,還有人堅持送我找到家?

  北平的「家」,從來沒有給我家的感覺。不僅因爲我隻住了兩個暑假,而是那種沈鬱的氣氛。 
  我母親由重慶直接乘民航機回到北平,有兩個重要的目的,第一個是和爸爸盡早安葬浮厝在廟裡的祖母,第二個是去安排今後如何照顧兩位姑姑。

  大姑父石志洪,原是鐵嶺縣世家子,是富有、英俊的知識分子,夫妻一同到日本留學回國,因我父親而參加了地下抗日工作,捐了很多錢。二姑父張釀濤原來已是工作同志,蘆溝橋事變後,不得不離開北平,留下大姑姑帶五個小孩,二姑帶兩個小孩。八年中極爲艱困,還侍奉我祖母至逝世。兩位姑父到四川不久,竟然相繼病死。 
  我父親對兩位妹妹,有極深的虧欠感。先到北平租了一個足夠三家人住的大院子,雇了一位做家務的劉媽,看門的李老頭,和爸爸的司機李鑫。 
  我回到北平第二天,就換回了四川的布旗袍,適應北平城的沈鬱格調和我自己的心情。

  在那個時代,北平和上海真是天南地北,一封信往返需十天。 
  南北分離之初,俞君差不多每天都有信來,說不盡的想唸。 
  他的姐姐收到我的謝函,也立刻有信來,說,她弟弟在我走後那幾天,連上樓梯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給我那十歲的小妹,寄了幾本英文的精美童話。 
  正好爸爸由上海、哥哥由沈陽同時回到北平,我們去照了唯一的全家合照。 
  我和小妹合照,主張小的。心想,是專門寄給他的。 
  不久,他說,在上海發電廠,找到工作了,每天到郊區的真如上班。 
  漸漸地,他每天晚上寫些長長短短的工作環境的信息,寫他去參加的 parties社交聚會)和朋友,開始生活在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上海了。 
  而我生活在一個他完全無法想象的大家庭裡,很少有獨處的天地。 
  我們在北平那大宅院,隨著東北戰況的惡化,漸漸變成了親戚、朋友、地下工作同志們出山海關的一個投靠站,一批又一批狼狽的逃難者,無數淒愴的故事。 
  我們的信,漸漸缺少共同的話題。不同的生長背景,不同的關懷,對未來有不同的期待。我們終於明白,也許傾三江之水,也無法將我融入他在上海的生活。 
  我不能割掉我父母的大關懷。

  九月中旬我去漢口,回學校注冊上學,漸漸信也寫得少,甚至不再寫了。 
  我去漢口前,已把他所有的信包好,放在讀交通大學的南開好友程克詠處。 
  十一月間,我托她幫我送還給俞君,寫一短簡,說,今後路途將不同,就此別過,寄上祝福。

  四年級的那一年,我的心也渙散了。 
  三個月的暑假中,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我年輕的心,幾乎無法承受的程度。 
  三個月內,我從長江頭到長江尾,又回溯了一半長江航程,在中國的三大火爐——重慶、南京、武漢之中,經驗了我生命中最早的真正悲歡離闔。常常似到了一種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真幻之界。 
  自幼崇拜的英雄,已天人永隔,留下永久卻單純的懷念。 
  這乘著歌聲的翅膀來臨的人,在現實中,我們找不到美好的共駐之處。 
  我常在歌聲中想唸他,當年歌聲漸漸隨著歲月遠去,接下來的現實生活中,已無歌聲。 
  中年後,我認真聽古典音樂。 
  隻有在心靈遙遠的一隅,有時會想起那林中空地的鳥鳴
 

 

顛沛流離的年代,拍張全家福極為難得,抗戰勝利後在北平,這是唯一的珍貴紀唸: 
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齊星媛。
後排左起:大妹齊甯媛,哥哥齊振一,齊邦媛。

 

    11、珞珈山——一九四六  

  們是複員第一批回到武漢大學的學生。

  初次踏進著名的武大校園珞珈山,充滿了失望。牠不僅滿目荒涼,且是被日人與村鄰破壞得不宜居住的狀況了。

  在四川的時候,總聽名師們說宮殿式的建築,多麽宏麗;面臨的東湖,多麽浩瀚美麗。 
  但是,民國卅五年(1946)九月,我找到女生宿舍的時候,工人仍在趕工裝窗玻璃和木門。 
  我被分配在最後一間,同室原有同班的況蜀芳。在校四年,她一直對我很好。 
  不久後,複學的謝文津由山西來住。

  那一年間,我們三人一起上課。周末常常搭渡輪由武昌到漢口去,在沿長江邊的大街上地攤買美軍軍用剩余罐頭。最常買大罐的冰淇淋粉,回宿舍沖開水喝,代替比較貴的牛奶。 
  冬天晚上,舍監查房之後,偷偷生個小炭火盆,烤許多不同的東西喫。 
  小番薯和白菓,真是人間美味啊,比起樂山宿舍生活,簡直是富裕了。 
  謝文津兩年前與青梅竹馬的情人孟寶琴結婚休學,生了一個兒子,後來複學。她心情安定,一心讀完書與夫、子相聚,所有的功課都認真,給我們寢室帶來一種穩定的力量。 
  蜀芳與我,都很羨慕她那樣的婚姻。

  武大的校訓是「明誠  弘毅」,和大多數學校的校訓一樣。四個字,原都有些深意,卻記不得牠的真意。但至少其認真務實的態度,是處處可見的。 
  民國卅六年(1947)的中國,好似有一半的人都似螞蟻搬家、東西南北地奔跑,卻又似看不到來去的目的。 
  我們外文系的老師,有一半都另有高就了。朱光潛老師已在北大文學院籌劃新局,他臨行聘請吳宓(字雨僧)教授來武大,作系主任。

  吳先生未隨西南聯大回北平清華大學,而來到武漢,大約是與朱老師的私誼。 
  我大四這一年,選了他兩門課,一門是「文學與人生」,開放全校選讀。 
  據說,是他當年由哈佛大學回國,在清華大學開的很著名的課。在武大重開,也隻教了兩年。 
  他自己讀書既多,理想又高,所列課程大綱和講課內容,真是縱橫古今中外。如在太平盛世,當可早啓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可惜民國卅六年(1947)的學生,多是憂心忡忡,。在現實中找不到安頓的早衰的青年人,不如上一代那樣能單純地追求被稱爲「現實主義的道德家」的理想。 
  他辦《學衡》("The Critical Review1922 ")雜志,一生主張文學須「宗旨正大(Seriouspurpose),脩辭立其誠(Refining Language to Establish Truth)」。但是,他癡情的故事,也是當時傳說不已的。

  我所記得的吳老師,更鮮明的是他爲本系三、四年級開的「長詩」,似是接續朱老師的英詩課。

  剛開始教彌爾頓(John Milton1608 - 1674)的《歡愉者》("LAllegro1632 ")152行和《憂郁者》("Il Penseroso,1632 ")176行,用字精深,用典甚多,對於我們是難極了。隻有篇名意大利文,讀起來順暢好聽。所以,我至今記得。

  由于朱老師課上背詩,記憶猶深。這兩首我們以爲也得背,所以一面唸咒一面背,至今仍記得大半。對我後來進脩與所教的英國文學史課,頗有用處。

  彌爾頓的《失樂園》隻能教些梗概,讀些關鍵名句,直到他教到柯立芝的《古舟子詠》("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1798 "),才知道長詩,是不要背的。 
  但是,考試的題目,卻要求從更廣的角度和觀點加以詮釋。 
  
後來讀了雪萊的,"Alastor "(阿拉斯托,1816)、"Adonais "(阿多尼,1821》)和濟慈 "Endymion "(恩底彌翁,1818 》),解說這兩位詩人早期的浪漫思想和現實的沖突。

  吳名師開學後,宣布接下指導朱光潛先生導生的論文,包括我的。 
  朱老師去北大臨行前,曾告訴他,我很想進一步研究雪萊或者濟慈作論文題目。 
  朱老師很可能也告訴他,我正困在悲傷中走不出來——老師們背後也會談到關心的學生們的「私情」吧!

  吳老師建議我,以雪萊的長詩,"Epipsy Chidion "(希臘文,意爲「致年輕靈魂,1820」)作論文。 
  我寫信請爸爸托人在上海幫我找了一本,因爲學校的圖書還沒有完全複原。 
  《時與潮》已在上海複刊,主編鄧蓮溪先生是外文系出身,後來見面調侃我說,「怎麽研究起雪萊的愛情觀來了,原來是換了吳宓作指導教授啊。」 
  我收到書,先翻了一陣,覺得雪萊那種戀愛觀和我的「鍾情派」不同,很想換濟慈的一篇,但是時間和知識都不夠。

  不久,吳老師召我去,把我擬的大綱,幾乎改了一大半。 
  他用毛筆寫了兩頁英文大綱,並且加上一句中文:「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告訴我,要朝一種超越塵世之愛去想,去愛世上的人,同情、悲憫,「愛」不是一兩個人的事。

  我努力讀一些相關的書,按老師脩改過的大綱寫了幼稚的初稿,四月中旬繳上去,然後將脩改近半的初稿,工工整整地手抄(當時尚未見過打字機)成我的畢業論文。

  袁昌英先生教我們四年級的「莎士比亞」課,她仍以一貫的穩健步伐,定了全年進度。 
  莎氏的三十七本劇本,分悲劇、喜劇和曆史劇三種,選代表作逐本介紹。但是沒有書,隻有講義上的梗概及專心聽講作筆記。 
  在作筆記方面,我頗爲專長,如能進一步閱讀,確有幫助。 
  莎士比亞一課,廣博精深,需一生時間,這是我未敢嘗試的。

  袁老師領我們進了殿堂的大門,正如三年級「戲劇」課一樣,先教導讀,再讀一些劇本,所用課本 "Coninental Dramas "(哈佛金典,1909 》),和英詩課的《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1861 ")一樣,也是世界性的標准課本。 
  我清楚地記得她導讀霍普特曼(Gerhart Johann Robert Hauptmann,1862 - 1946)《沈鍾》("Dieversunkene Glocke1896 ")和羅斯丹(Edmond Rostand1868 - 1918 )的《西哈諾》("Cyrano De Bergerac,1897 " 王若璧 / 譯:《大鼻子情聖》,遠流,1994)等劇的神情,生動感人,給我終身的啓發。 
  後來,讀到同學孫法理寫的《恩師遺我莎翁情》一文,更具體憶起袁老師當年分析劇本時常用的「第五象限」(The Fifth Dimension),線、面、體三個象限是空間象限,時間是第四象限,而關係(結構)是第五象限。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戰時,我的文學生涯有那樣高的起步,實在幸運

  

1946年,齊邦媛在國立武漢大學留下那知識女青年的甜美笑容。 
「當時舉國艱困,腳上穿的都是輪胎底的厚重皮鞋。」 
背景是武大著名的宮殿式建築。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人生之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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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便為一場偉大的朝聖之旅。
 

  "O Captain ! My Captain !  "啊,船長!我的船長! 詩裡的句子,"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  /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 
   所以,我寫這三個年輕的生命,不死於入侵敵人之手,卻死於勝利後自己同胞之手,苦難的中國何日才能超脫苦難的血腥、對立仇恨,能允許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們的血即不白流……

                     ——齊邦媛:《巨流河》

  

  " Here ,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other groan . "(這裡,我們對坐悲歎的世界)。

  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爲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sing ,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 ")(濟慈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珞珈山上看櫻花,紛飛綴晚霞,非勝似

  上世紀抗戰期間那戰亂紛頻之際,齊邦媛樂山武大朱光潛恩師之引領下,靜心吟誦著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這首沈鬱之《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迎向戰爭帶來之流離與悲愴。其傷痛欲絕,在其自傳《巨流河》中,寫道:「戰爭是世上最壞的事情」,此生都不要原諒日本鬼子,「爲什麽人可以這樣傷害其他人」。「我非常討厭暴力。小時候被人欺負,從不反擊,隻會在一旁哭。

  然而,抗戰勝利後,學潮運動在全國各所高校風起雲涌、蔓延氾濫,校園裡充滿了政治動蕩之叫囂。人們仿佛「陷入地獄第二層中,聽狂風疾卷中的情人,保羅和芙蘭切絲卡的故事,詩人但丁寫著:『爲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且像一具死屍倒臥在地。』」(齊邦媛巨流河》

  一個沒有階級差異、所有人愛所有人之世界,又如何可能?

  曾經接受西方文化教育、遊學到德國海德堡研讀曆史哲學之其父齊世英,對如此「狂熱」持有「懷疑」之態度。其告訴齊邦媛,「過度的允諾都是有問題的,過度的熱情也是有問題的。」(齊邦媛巨流河》

  嚴謹而潛移默化之家庭教育,從中讓年輕之齊邦媛對「政治」這樣東西,總是保持著一種審視之距離。

  《巨流河》中,可以看到這樣之筆墨:

    木訥寡言之「少年玩伴張大飛,「連人生都沒想清楚,二十六歲就死了。他  
  死得那麽幹淨,全心全意的,就是爲了報國。
」所以,
知識分子要有一個冷靜的  
  頭腦,對於任何主義,甯可在心中有距離地了解,慢慢地作選擇。這是尊重,做人  
  要有個樣子。
武大聞一多先生之例子,則讓其印象尤爲深刻:這麼「個那麽有  
  才氣的人,竟然像個孩子一樣瘋狂。
」而「六一慘案」「那種震撼的感覺,是終生  
  無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紓解的。
」……

  哭泣,乃愉悅之源頭;不完美,正是追求完美之動力。

  英國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詩雲:「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Teach me half the gladness ... 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  ")(雪萊雲雀之歌,To a Skylark1820

  齊邦媛認為,「他們對我最大影響,就是有一個基本的做人態度,要有思考的深度」(齊邦媛曆史可以一筆帶過,文學不能》)。

  磋乎!

  詩人已遠,但那隻在暮色中迎接拂曉之雲雀,卻依然常常在世間出現。

  竊以為,生命,便為一場偉大之朝聖之旅。所有人生之「不同」,都可由雪萊《雲雀之歌》之歡愉、濟慈《夜鶯頌》之沈鬱,找到起點。而齊邦媛《巨流河》所對文學那心靈力量之張揚,使得這種綿密、整潔之敘述,成為華人世界了共同珍視之濁世清音。其深刻之「人生思考」,乃為其之「生之態度」。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我由人心開始寫起,到知識、思想的自由止,誠實地說出大多數人的想法,也預言了我一生的態度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12、落伍與「前進」的文學  

  學不久,我們教室門口貼了一張告示,剛由意大利回國的田德望博士來校任教,爲三、四年級開選脩課「但丁《神曲》研究」(Dante Alighieri,1265 - 1321,"Commedia,Divine Comedy,1321 ")。

   我們很有興趣,七、八個人嚷著要選,結果隻有三個人去登記。  
  上課前幾天,有一人退選,隻剩我和一位男同學。他說,也要去退選,實在沒有心情深入研究這深奧的經典。  
  系主任叫我們去懇談,說,在此時此地,能爭取到真正有實學又闔教育部聘任標准的意大利文學教授,應該珍惜。你們三個人,務必撐著讓系裡開得出這門課,留得住人才。

  我們走出來時,我又苦苦求他們勿退。  
  他們妥協,說,等到退選日期過了,再去以「沖堂」爲理由,退掉。  
  總之,隻剩下我一個人,面對一位老師。

  九月的武漢,已是仲秋。剛剛裝上門窗的教室,雖是最小的一間,仍是冷風颯颯的。

  田先生全套西裝,瘦瘦斯文的歐洲文人形態。他原站在講臺後面,也寫了些黑板字。後來,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一個人坐在下面,隻看到他的肩部以上。聽講兩周之後,大約都覺得有些滑稽。  
  有一天,老師說:「你既然必須從女生宿舍走到教室來,到我家住的教師宿舍的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周到我家上課,沒這麽冷。我家人口簡單,隻有內人和一個小孩。」

  我去問了吳宓老師,他說,「你去試看看也好,教室實在不夠分配。田先生家裡是安全的。」

  從此,我就爬半個山坡去田家。上課時,常有一杯熱茶。  
  田師母相當年輕,亦很簡樸溫和。  
  男同學們傅說,田先生是去梵蒂岡(Vatican)脩神學,未當神父;抗戰勝利前,脩得文學博士,回國娶妻生子的。他們又說,從前在樂山時,哲學系張頤(真如)教授的「黑格爾研究」課上,常見一師一生對坐打瞌睡,你到老師家書房研讀天書一般的《神曲》,不知會是怎樣一個場面!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一學期的課,一師一徒都盡了本份。  
  田老師確實認真地帶我讀了《神曲》重要篇章,當然,和一般文學課程的重點一樣,他力配在第一部《地獄篇》("Inferno,Hell1313 ")的時間遠多於第二、三部的《煉獄篇》("Purgatorio,Purgatory1313 ")和《天堂篇》("Paradis,Paradise1321 "),著重在詩文韻律之美和意象營造的力量。  
  在地獄第二層中,聽狂風疾卷中的情人,保羅和芙蘭切絲卡的故事,詩人但丁寫著:「爲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且像一具死屍倒臥在地。」(注:《神曲》,黄國彬譯,臺北九歌出版社,2003年出版。)使我在日後得以懂得西方文學與藝術中不斷重複的罪惡與愛情,其源自《神曲》的種種詮釋。  
  田老師也不斷出示他曲意大利帶回的各種版本與圖片,是一般教室所做不到的。他是位相當拘謹的人。在上課時間內,從不講書外的話,力求課業內容充實。

  但是,他的宿舍並不大。田師母抱著孩子在鄰室,聲息可聞;而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常去熟了,她會在沒有人接手時,把小孩放在爸爸懷裡。田老師常常漲紅了臉,一臉尷尬。  
  我便站起去接過來,幫他抱著那七、八個月的小男孩,一面聽課。 
  後來,田師母到了五點鍾,就把小孩放到我手裡;自己去煽爐子,開始煮他們的晚飯。  
  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學來催我去開班會,他回去對大家說,看到我坐在那裡,手裡抱個小孩,師母在煽爐子,老師仍在一個人講著《地獄篇》十八層地獄不知哪一層的詩文,當時傳爲笑談。

  但是,初讀《神曲》,算是打下相當紮實的根基,而且使我避開一門繆朗山教授的「俄國現代文化」的課。那在當時,是爆滿的大熱門(我已讀過必脩的俄國文學一年)。  
  我堅持選讀《神曲》,是一個大大的逆流行爲。在很多人因政治狂熱和內心苦悶,受惑於狂熱政治文學的時候,我已決定要走一條簡單的路。我始終相信,救國有許多道路。  
  在大學最後一年,我不選脩「俄國現代文化」而選脩冷僻的《神曲》,對我以讀書爲業的志願,有實際的意義
 

 

意大利雕塑家貝內托•羅紮但丁《神曲》主題作品

 

    13、六一慘案  

  教室、宿舍、餐廳甚至運動場上,左派同學們已半公開活動。  
  讀書會、歌詠團,既不再有抗戰心情,竟大半狂熱於蘇俄書籍和革命歌曲如《東方紅》等等。  
  那一年,在珞珈山最紅的女同學王雲從,大概是領導人之一,很亮麗,很酷,從不在女生宿舍與人作「小女子語」。  
  有一天下午,我從操場經過,看到一場排球賽,場外可以說是人山人海,大家全注目著王雲從,隻見她不但球技好,且全場指揮若定,絕非一般大學女生姿態。那種戰鬥的魅力,我至今記得清楚。

  繆朗山教授所發揮的影響,則更巨大。  
  但比起西南聯大聞一多和李公仆、潘光旦等人,當然是小巫見大巫。他們在聯大罵現狀、批政府的演講、激烈活動,乃至身殉,引起全國學潮,幫助中共影響知識分子,意義是不同的。

  繆教授自抗戰中期起,到武大任教,上課、演講、座談,都很吸引學生。由內容豐富的俄國文學作品引申至罵中國時局,罵政府,穿插許多詼諧言談以自嘲嘲人,聽時很「過瘾」,場場客滿,也引領許多不滿現狀的學生「前進」,投入左派陣營。但他自稱並非共産黨員。

  民國卅四年(1945)二月初,警備司令部要逮捕他。他去見王校長,請校方保護。  
  校長說,無法保證,請他離開,以保安全。  
  學生對這件事的反應,很激烈;有些老師認爲,他太愛說話,在文學課上講太多政治,是不太妥當的。  
  系主任朱光潛老師想挽留他,但校方認爲,沒人敢保證繆教授究竟是什麽背景。  
  然而,因前線戰局轉折,正式公文並未發出。  
  寒假後開學,盟軍在歐洲大勝,蘇俄搶先進占柏林城,保住了繆教授的職位。  
  所以,我三年級,讀了他一年的俄國文學。  
  那一年,民國卅四年(1945)秋季到民國卅五(1946)年夏,他還很顧及課程的內容與進度,守住了文學教授的本份。但回到珞珈山,繆教授的課,演變成三分之一文學,三份之二政治。他的政治攻擊語言配合戲劇性動作,在中共由敵後到公開的攻城奪地開始之時,找到了著力點,更具有煽動力。外文系師資剛複員武漢,還不夠充實時,他的舞臺擴張至全校。  
  那是一種潮流,一種趨勢,幾乎沒有人敢公開批評他的言論。

  袁昌英教授的丈夫楊端六教授留學英國,是貨幣理論專家,與劉乃誠教授連手將武大經濟系,辦成培養數代經濟人才的重鎮。  
  夫妻倆與武大相守二十多年,在抗戰艱困中,這一批學術報國的讀書人守住學術標准和學者尊嚴。  
  當他們研究「前進」的女兒楊靜遠攻擊現狀時,做父親的娓娓相勸,「固然現在政府缺點很多,可是轉過來想想,如果現在沒有牠,我們還能好好地在這裡過日子嗎?日本人早把中國滅了。國民政府雖不好,我們完全靠牠撐持,才打這七年仗。而且要說,牠沒有做一點好事,也是不公平的。自民國以來,已經有相當的建設。你隻和清代比一比,就可以看出這進步。」  
  女兒回說,「大學教育有什麽用?專門讀書有什麽用?一點不能和現實結合起來。」  
  父親說,「一個人不讀書,怎麽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麽曉得分辨對與不對?人對於問題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腦筋來判斷,而腦筋不經過讀書,怎麽訓練?」(注:引自楊靜遠《讓廬日記》,湖北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

  楊教授這一席話,即是我在樂山三年,幾乎所有學校集會時,校長和老師們說的話。  
  危急時考慮把學生撤至「雷馬屏峨」山區去,教育部的指示也是說要「弦歌不輟」。  
  即使在俄國文學課上,繆教授也是規定我們讀那些重要著作,才能認識那個文化的深度和演變。也許,他對中國的文化演變反而沒有深思。  
  他和其他的左傾教師,如聞一多等,在各校園中煽動青年人反政府的效果,遠勝於共軍初期的兵力。  
  當年在校,如有人敢反駁他們的煽動言語,先會被嘲罵爲國民黨的職業學生,以後會有更實際的侮辱。  
  到了民國卅六年(1947)「六一慘案」發生之後,男生宿舍的同學已有人拳腳相向了。

  民國卅五年(1946起,國共內戰全面展開。至民國卅六年(1947),在共産黨領導下,高舉「反內戰、反饑餓」的學生運動風起雲湧,遍及各地,已具有燎原的態勢。  
  五月,京滬蘇杭學生六仟多人示威遊行,遭到鎮壓,隨後武大一仟七佰多名學生舉行另一波示威遊行、請願,隊伍沖進省政府,震驚武漢當局,埋下六月一日武漢警備司令部進入武大校園逮捕共産黨師生的行動。

  「六一慘案」發生在那一日清晨大約六點鍾,男生宿舍靠校門的那一幢,有同學起床洗臉,發現門口停了幾輛軍車,荷槍實彈的士兵正把繆朗山教授帶上車。他大聲求救,一些學生沖出去攔阻,拉扯之間,兵士開槍,立刻有三人中槍倒地死已,有一人手裡還抓著臉盆,受傷者數人。

  一時之間,學生愈聚愈多,拉回了繆教授,軍車受令疾馳撤離。  
  大家把傷者送醫務室,用門板將死者擡到大禮堂,以被單蓋住身體,全是頭部中彈,所以胸部以上露在外面,沒有遮蓋。

  全校師生都擁聚到大禮堂,校長和老師帶著大家。全場一片哭聲。  
  這時,一位領袖型的同學跳到臺上,大聲地說,我們知道學校會處理後事,但是必須有同學代表參加。當時有人提了幾個名字,寫在講臺黑板上,女生宿舍也有三、四人被提名,其中有王雲從。  
  突然間,我聽到我的名字被清晰地提出來,在仟佰個人頭中,我看不到提名的人,隻看到我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

  散會後,這些人要留下來,參加校方的善後工作。  
  散會之前,所有的人排隊由死者身前走過致敬。  
  我記得其中一位的傷口很大,血還沒有凝住,在我數尺之外,雙眼也末闔上。

  我在逃難路上看過不少死者,在武漢和重慶的轟炸中也看到很多炸死燒焦的屍體,但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那種震撼的感覺,是終生無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紓解的。

  留下來開會的時候,我因從未參加過南開校友會和團契以外的任何校園活動,不知爲何此時會被提名,心中明白並不單純。這是一個挑戰,也不能逃避。  
  想著爸爸常常訓示的「要沈得住氣!」先不要說話,看看再說。  
  果然,這十幾個學生代表討論一些大事項後,有人提議由齊邦媛寫追悼會的悼文。

  我站起來,說,我恐怕沒這個能力在兩天內寫這麽重要的文章。  
  有一位男生大聲說,你不是朱光潛的得意門生嗎?這事難不到你吧。  
  另一個較小的聲音說,小布爾喬亞(Petite Bourgeoisie)的《神曲》裡沒有革命和暴行。

  在近乎廢寢忘食兩天之後,我繳出了一篇悼文。  
  我寫的時候,眼前總閃著那流血的傷口和半闔的眼睛,耳旁似乎響著朱老師誦唸:  
  "O Captain ! My Captain !  "啊,船長!我的船長! 詩裡的句子,"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  /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 
   所以,我寫這三個年輕的生命,不死於入侵敵人之手,卻死於勝利後自己同胞之手,苦難的中國何日才能超脫苦難的血腥、對立仇恨,能允許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們的血即不白流……。

  那篇短短的祭文,是我以虔誠之心寫的。  
  他們拿去抄成大字報,又油印了許多份,反應都不錯。  
  我由人心開始寫起,到知識、思想的自由止,誠實地說出大多數人的想法,也預言了我一生的態度。  
  在激昂慷慨的追悼會上宣讀時,似乎也有一種至誠的尊嚴。  
  前進的同學也許不夠滿意,但是也沒法再罵我什麽。

  我的導師吳宓教授,以外文系主任的身份,保全了繆教授的安全,並且親自護送他到機場乘飛機赴香港。  
  中央政府下令武漢警備司令彭善撤職,執行捕人開槍者嚴辦。  
  武大六一慘案,成了中共奪取政權的一大文化武器。然而,二十年後在文化大革命慘死的無數大學師生,又該如何控訴?

 

武大老斎舍」的第一道拱門處,留存有 「六一慘案」的紀唸銘碑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雜花生樹 花事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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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記憶,才為真正之存在。
 

  繳了畢業考試最後一張考卷出來,是個炎日當空的正午。 
  如今,連最後奮鬥的目標也沒有了,我大學畢業了,身心俱疲回到宿舍,在半空的房間裡,痛哭一場,爲自己茫茫前途;也爲國家的迷茫,悼亡傷逝。 
  我父親在我這年紀,一心要救的中國;如今處在更大的內憂外患中,不知何去何從? 
  當年幼稚狂妄地想讀哲學,了解人生;如今連自己這渺小無力的心靈,都無處安放了

                     ——齊邦媛:《巨流河》

  

  一部反映中國近代苦難的家族記憶史;一部過渡新舊時代沖突的女性奮鬥史;一部臺灣文學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紀;一部用生命書寫壯闊幽微的天籁詩篇!」(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由「賢德女子齊邦媛先生透過個人遭遇,更觸及了現代震旦種種不得已之轉折,發聲對曆史和現實之盤詰與追問:

    珍珠港海水下依然保留著當年的沈船,愛丁堡巨巖上鐵鑄的陣亡者名單。正
  門口隻寫著:Lest ye Forget !勿忘!)——是怎樣的民族才能忘記這樣的曆史
  呢?

    哲人學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原鄉歐洲淪入極權恐怖控制之下,對中國的同情
  能有什麽效果?

    寒風裡牧草抖動中掩面哭泣之母親;南京大屠殺之後,『我們真的要國破家
  了嗎?』

    一直相信『有中國就有我』」之父親齊世英,一位「溫和潔淨」之「性情中
  
」,一位「英挺而有大志」之「革命者」,從「巨流河」被沖到「啞口海」,人
  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朱光潛那「屋前的枯葉」,其實有著「憂患」為底色之物件;其含淚朗誦那
  濟慈之詩文,豈不為無感於現實?
    《巨流河》第一位讀者,廿多歲之年輕人黃碧儀亦提出了一個「那些遠去卻未
  安息的亡靈也都等著
」之叩問:「您父親是個讀書人,爲什麽會跑去搞革命?
    一九四七年,大學畢業之齊邦媛,面對戰後動盪之政局,卻深感迷茫。這時,
  一紙「聘書」,則改變了其人生。想不到由此「暫留」成爲了「長駐」,六十年在  
  
灣,她仍為個「外省人」,使其下半生「像那艘永远回不了家的船("The Flying
  Dutchman
")。
」其發自切膚之感歎,道:「你懂我的痛嗎?
    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来,何曾为自己生身的
  故乡和为她奋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

    那渡不過的巨流莫非即是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凍於此?
    我站在海邊,望著北方的家鄉,放聲痛哭。……」那「不完的巨流河」吖,
  如果注定漂泊,怎麽讓靈魂安頓?
    ……

  嗚呼!

  有詩雲:「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詩人古時於詩中之情境,豈不為齊邦媛一生中「雜花生樹」「花事凋零」之夢境乎?竊以為

  二十世紀之風暴,吹得震旦滿目瘡痍,但無論如何,「世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過去如此,未來也應如此。

  齊邦媛說:「生命充滿反諷,今日思之,確實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時。」(齊邦媛巨流河》

  著名文學評論家、哥倫比亞大學王德威教授語:「回應時代暴虐和曆史無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學書寫超越政治成敗的人與事。」(王德威如此悲傷 如此愉悅 如此獨特——齊邦媛先生與「巨流河」

  倘若沒有明晰之思考與反詰,豈能清晰地呈現曆史之本來面目焉?!

  橫看成嶺側成峰。《巨流河》啊,「《巨流河》」!原來為這樣。哦,原來「醬紫而已」。

  總之,惟有記憶,才為真正之存在。

  你說吶?!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自童年起,我記憶中的北平古城,就是一座座陰鬱的古城門,黃沙吹拂著曲曲折折的胡同,往遠看就是荒涼的西山和撒石灰的屋子……。

  ……在我心中,孤身一人更往南走,有自我流放之意。至少,可以打破在南北二城間徘徊的僵局。況且,整個中國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渦中,連駝鳥埋頭的沙坑都找不到了。 
  每一個人都說,那去看看吧,當作是見識新的天地,看看就回來吧。 
  大家都給我,留一個寬廣的退路。 
  民國卅六年(1947)九月下旬,我隨馬叔叔渡海到臺灣,想望著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

  爸爸給我買的是來回雙程票,但我竟將他埋骨臺灣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14、大學畢業,前途茫茫  

  參加學生代表會後一天中午,與同寢室的況蜀芳、謝文津和她的丈夫孟寶琴,還有幾位常參加英語會的香港同學,一起到校門口一家小餐館聚餐,慶祝畢業且惜別。

  大家興致頗高,居然要了一大瓶高梁酒(大約那裡隻有那種酒)。 
  店家拿來的是小茶杯作酒杯,並且端來小碟子的花生米和豆腐幹。連那粗瓷碟子上的花紋,都與樂山河堤下茶館的相同(大約是長江文化吧)。

  三江彙流的古城,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的美景。攜手漫步的朋友,已成陌路。 
  一年之間,我竟置身這樣喧囂複雜的情境,恍如隔世! 
  大家舉杯之際,我竟端杯全幹,一連幹了六杯,把大家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文津和蜀芳把我挾著,走回宿舍。 
  路並不近,大家連腳踏車都沒有,我兩隻腳好似騰雲駕霧一般,踩著虛空,竟然走了回去。進了宿舍房間,倒在床上,立刻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來,思前想後,今後何去何從?

  大學畢業了,工作、愛情皆無著落。 
  蜀芳先回四川家鄉,文津急著回山西與家人團聚。 
  我從有記憶以來,就沒有可回的故鄉。 
  父親在京滬忙碌,媽媽在北平暫居,哥哥在國共拉鋸戰的東北戰場作隨軍記者。 
  那時,女子就業的職場極窄,我仍想讀書進脩。桂質廷院長因團契的關系爲我申請到美國霍利約克學院(Mount Holyoke College)的入學許可,但父親不同意我出國。 
  他認爲,我應先考慮婚姻再談出國進脩,否則以國內局勢之變幻莫測,一生與家庭隔絕,會成爲孤僻的「老姑娘」。

  繳了畢業考試最後一張考卷出來,是個炎日當空的正午。 
  如今,連最後奮鬥的目標也沒有了,我大學畢業了,身心俱疲回到宿舍,在半空的房間裡,痛哭一場,爲自己茫茫前途;也爲國家的迷茫,悼亡傷逝。 
  我父親在我這年紀,一心要救的中國;如今處在更大的內憂外患中,不知何去何從? 
  當年幼稚狂妄地想讀哲學,了解人生;如今連自己這渺小無力的心靈,都無處安放了。

  尚好在迷茫之中,理性末滅。父母尚在,他們在世之日,我就有家可歸。

  終於,到了最後航行長江之日。 
  六月下旬,我與幾位香港僑生同學余麟威等人由漢口搭船回上海。 
  那艘江輪有船艙,艙裡悶熱,令人坐臥難安,而沿著全船的欄杆,用粗麻繩連環綁著近佰名年輕男子(新兵),去支持在北方的剿共戰爭——那時不可以說「國共戰爭」

  船行半日一夜,艙門外綁著的士兵看到我們喝水,眼睛裡的渴,令我們連水都喝不下去。有時,就偷偷給他們喝一些。另一段的兵,就求我們也給他們一些。

  這舉動,被巡察的軍官聽到,過來察看。他說,會定時發放飲食,請我們不要破壞軍紀。軍隊調動的時候,最怕松動和逃兵。

  在那樣的大太陽下,有些兵的臉和嘴,焦黑幹裂;我們把悶熱的艙房關上門,才敢喫飯喝水。因爲,喫喝每一口,都自覺有罪惡感。

  當天晚上,倦極睡去,朦胧中聽艙外人聲喊,「有人跳水了……」 
  軍官用大電筒往水裡照,長江正在漲水期。滾滾濁流中,一個小小的軀體,哪有生路?

  有一個兵,開始哭泣,引起更多哭聲。 
  一個粗重的聲音厲聲說,「再有人哭,就開槍!」 
  哭聲戛然而止,黑暗中一片死寂。

  在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他們枯幹的顔面,忘不了他們眼中的渴。 
  有時,在電影看到西洋古戰場上,威武戰將後面舉著盾牌奔跑的兵,我都流淚。 
  古今中外,那些在土地上沙沙地跑,「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兵,都令我悲傷,牠具體地象征了戰爭對我心靈的傷害。

  又見上海……不過是一年時光,對於我卻似隔世前生,不堪回首。

  我有了家,爸爸在上海複刊《時與潮》,由北四川路遷至原英祖界的極司斐爾路〔勝利後改名梵王渡路。(即萬航渡路——原來為蘇州河邊的一個渡口,為紀唸梵帝岡天主教教皇,這個渡口到靜安寺的這段路,就叫「梵王(皇)渡路」。當年在這個渡口邊上有個公園——「梵王渡公園」,便爲當下上海的「中山公園」。〕的一所大房子,是租住的市産。曾是市長官邸,日據時期,有許多神秘的傳說。 
  《時與潮》與東北協會在重慶的工作人員和家眷住了大半房間,給爸爸留了三間。 
  漸漸有許多當年地下抗日的同志,到上海來也住在裡面,人氣旺盛,每天進進出出,無數多年睽隔的老友重逢,說不盡別後的驚險曆練……。

  我在上海住了一星期,就去北平與母親相聚。 
  爸爸希望我在北平找個工作,也幫忙照顧家庭。 
  在那時,似乎也是我唯一合理的路。

  我大學畢業回到北平,對於我母親是一大安慰。 
  「在她心中,我長大了,可以自立了,而且也成了她可以商量心事的女兒。」

  她回到北平一年,似乎所有的「還鄉夢」都幻滅了。 
  東北家鄉的剿共戰爭打得激烈,兩軍在長春四平街四出四進,真正在血戰。 
  許多在滿洲國那十四年中忍氣吞聲作「順民」的人,也往關裡逃難。 
  我家在北平大羊宜賓胡同的家,成爲親友投奔的目標。所有的房間都住滿了人,每頓飯開兩桌,有時還開第二輪。兩位姑姑家十口,我家四口。三位堂兄弟(振庸、振飛、振烈),兩位表兄和家鄉新來的鄉親。 
  那時物價已經不斷漲高,我們餐桌上的菜已隻能有三、四種大鍋菜:茄子炖土豆、白菜炖豆腐加肉塊,量多就不是小鍋精致的好菜了。 
  姑姑的孩子和我兩個妹妹,都是十四、五歲到十歲左右,正在成長又不懂人間疾苦的年紀。

  爸爸每月寄來的錢,都跟不上物價波動,我母親的角色就很難演了。 
  她趁我回去,就跟因公回東北的父親,走了一趟東北。而且冒險一個人回了她的娘家新臺子,給姥爺、姥娘、三位舅舅上墳,住了幾天。 
  在那段時期,我幫兩位姑姑買菜,應付開門七件事,才知道開銷之大,我父親每月定時彙來的錢,已不敷支出。

  北平城裡謠言四起,津浦路常常被挖了路基或起了戰事而不通。 
  我母親從家鄉回到北平,萬分憂愁。她連可以變賣的首飾都沒有,當年陪嫁的首飾和多年節儉存下不過數仟元銀洋,都在抗戰末期被銀行奉命換成當時貨幣,後來隻夠買一匹陰丹士林布。 
  津浦路若斷了,飛機票更別想買得到。 
  爸爸那時在京滬工作,她一個人帶兩個小女孩,如何生存?更何況,還有兩個姑姑的十口人? 
  夜晚,我睡在她房裡臨時搭的床上,聽見她一直在翻身、歎氣。 
  我就說,「媽,你不要歎氣好不好,我都睡不著。」
 

 

一九四七年,大學剛畢業時的齊邦媛右一)和母親(中坐者)、大妹寧媛、小妹星媛。

 

    15、渡海  

  了幾天,我到北京大學紅樓,看朱光潛老師。

  他見到我,十分高興,帶我去看他新配的宿舍,說,家眷不久可以由南方來。 
  那幾間臨時宿舍,空蕩蕩新蓋的水泥平房。其實,還不如他在樂山聽庭院落葉雨聲的老房子溫馨,但他似乎很滿意,說,如今勝利了,以後可以好好做些學術發展。 
  他也問了我,畢業後的計劃。 
  我隻說,想繼續讀書,家裡又不讓出國,但沒提想做助教的話。 
  也許,當時不願朱老師認爲,我是爲了找工作才去看他;或是,我內心並沒有決定要留在北平。 
  自童年起,我記憶中的北平古城,就是一座座陰鬱的古城門,黃沙吹拂著曲曲折折的胡同,往遠看就是荒涼的西山和撒石灰的屋子……。

  當天晚上,媽媽問我到北京大學拜望老師的情況。她很嚴肅地,說,「既然你末向老師求職,我希望你到南京或上海去找事。北平和京滬切斷的話,我和你兩個妹妹活命都難。你哥哥在東北戰地,到時候也不知什麽情況。你去跟著爸爸近的地方,也讓我心裡少一份牽挂。」

  我又回到上海,因爲《時與潮文藝》的孫晉三先生的關係。 
  我向南京的中央大學外文系申請助教工作,但他們已留了自己的畢業生。 
  在上海教書,我不會上海話,實用英語也不夠,想都不要想,所以也沒去申請。 
  何況,我不喜歡上海那種虛妄的繁榮。

  八月過去了,九月也過了一半,我在上海,思前想後,真正不知何去何從。

  突然有一天,在南來北往的客人中,看到了馬廷英叔叔。

  抗戰初起,他放棄了在日本長達十七年地質學者的工作,回國獻身文化報國,曾任由沈陽南遷的東北中學校長。 
  自民國廿六年(1936)起,每次到南京、以及後來到重慶,都住在我家。 
  因他一直單身,我母親特別照顧他的衣食。 
  他身軀壯碩,笑聲洪亮,我們全家都很喜歡與他親近。他曾帶給我一小袋我一生第一次看到的海貝蚌殼,講他去海底探測珊瑚礁的故事,很給我們開眼。他到四十歲,才結婚。生了一兒一女,男孩馬國光,筆名亮軒。在臺北長大,成爲作家。

  我在上海再看到他,倍感親切。 
  他看到我在那十裡洋場的邊緣晃悠傍徨,就說,他此來,爲臺灣大學找理學院教授。聽說外文系也正在找助教,「他們什麽都沒有,隻剩下兩個日本教授等著遣送回國……你就去作助教吧。」

  對我父親和《時與潮》的叔叔們來說,我一個單身女子要渡臺灣海峽去剛發生二二八動亂的臺灣,是不可思議的事,都不贊成。 
  但在我心中,孤身一人更往南走,有自我流放之意。至少,可以打破在南北二城間徘徊的僵局。況且,整個中國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渦中,連駝鳥埋頭的沙坑都找不到了。 
  每一個人都說,那去看看吧,當作是見識新的天地,看看就回來吧。 
  大家都給我,留一個寬廣的退路。 
  民國卅六年(1947)九月下旬,我隨馬叔叔渡海到臺灣,想望著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

  爸爸給我買的是來回雙程票,但我竟將他埋骨臺灣。

 

亮轩在书房中与父亲的大照片合影

2012年,作家亮軒臺灣自己的書房中, 
 與已故父親、中國地質學家馬廷英的大照片闔影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何隻萬人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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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初見臺北,真是有些意外。既沒有椰樹婆娑的海灘,也沒有色彩鮮豔的小樓,整體是座灰撲撲的小城。 
  …… 
  來臺大,隻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助教。  
  因爲初到,落腳住在馬家,卻看到臺大初具規模的大局。  
  ……

  到臺灣三個月之後,在臺大外文系面對著那兩屋的書,開始一堆一堆地整理,一本一本地看,大致作個歸類。其實,是個很能忘我的幸運工作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這部自傳,讀來確實很有點意思。

原本「大陸人」常會不知不覺將「臺灣人」視作為「一個群體」。殊不知,有很多「臺灣人」本來亦為「大陸人」。這些「臺灣人」曾經用建設「自由中國」之心情來「建設臺灣」,讓那裡成爲一個富庶之「美麗島」。

竊以為,他們對曆史之貢獻,不應被人忘記。

書籍,本為人類所成功擁有最好之記憶存留形式。記憶,從此可置於人們之體外,不隨人體肉身之腐朽而敗壞。

而讀書之四個層面:即,讀出字面意思,讀出文章脈絡,找出生活所指引成分,以及在書裡與神靈相遇。

《巨流河》,乃齊邦媛以史詩般之春秋筆觸、切身徹骨之楚痛,淡筆抒情地書寫著近代中國苦難之家族記憶史。書中所述之時間跨越,縱貫佰年,橫跨兩岸,句句精煉,內容豐富,並啓迪人不斷思考:

    我收到那張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是「臨時聘書」,今日大約有一點「文獻」價 
  值。 
    …… 
    在臺灣,……除夕那天,鎖上外文系的門往回走,天黑得早,到了青田街巷 
  口,靠街的一間屋子燈已亮了,由短垣望見屋內一張桌子圍坐了一家人,已開始 
  喫年夜飯。 
    那情景之溫馨,令我想念北平的媽媽、妹妹和上海的爸爸,思及我自己這種莫 
  名其妙的「獨立」,眼淚湧出。
                     
——齊邦媛:《巨流河》
  磋乎!

  真所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往事並不如煙。想來齊邦媛和很多人一樣,懷念著那個時代帾帾。那個時代,「借住在馬廷英叔叔家」,大家不分彼此,不問你來自何方,皆可以愛這片土地,為一個理想莊敬勤懇地努力工作。

 

日式「青田七六」,庭院幽幽,綠意蔥嚨,泥地上青石鋪出寫意小路,
與端莊精致的木屋合成養眼的圖畫

  一間日式八坪宿舍,塌塌米上除了一堆書,一無所有。朋友們帶來一牀被子、一把水壺、一個暖水盒,還有一台「收音機」,湊合了她齊邦媛離家數仟哩遠那落腳之處。那時,日人還未全撤,小女子夜間百無聊賴,便藉助友人饋贈那臺「收音機」,傾聽著《荒城之夜》("Kojo No Tsuki "),排解心中那「思鄉」之愁。音樂淒美,讓孤單之「外省人」,亦忘了這原本為一首「敵人的歌」。

  有詩雲:

風雪浪濤有甯時, / 管牠傷情霸胸中。 / 「嵬」亦去, / 何所懼, / 萬花叢中, / 何隻萬人應?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初到臺灣時,處處仍見待遣送的日本人。
  看著他們瑟縮地跪在臺北街頭擺地攤賣家當,心中實在沒有什麽同情。
  但是,也知道,他們不是該償還血債的對象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六

 

風雨臺灣 

 

    1、臺北印象  

  國卅六年(1947)十月,第一次乘螺旋槳飛機過臺灣海峽時,心中很是興奮。
  因爲這是地理書上的地名,好似在地圖上飛行的感覺。兩小時,很快就到了。

  臺北這名字很陌生,飛機場相當簡陋,大約也是「臨時」的吧。
  既然大家都說臺灣是個很小的海島,應該立刻可以看到比較熟知的「雞蛋糕」(吳振芝老師地理課上的基隆、淡水、高雄),至少可以先看到真正的香蕉與菠蘿。

  初見臺北,真是有些意外。既沒有椰樹婆娑的海灘,也沒有色彩鮮豔的小樓,整體是座灰撲撲的小城。少數的二層樓水泥房子,夾在一堆堆的日式木造房子中間,很少綠色,也沒有廣場。
  來到臺北,我借住在馬廷英叔叔家。

  廷英叔叔,號雪峰,光緒廿八年(1902)生於遼甯金縣農家。少年時立志科學報國,考取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博物科,以第一名畢業入仙臺東北帝國大學地質系。
  畢業後,跟隨著名地質古生物學家矢部長克(Yabe Hisakatsu 1878 - 1969)博士研究,專攻古今珊瑚礁生長率變化及相關古生態、古氣候、古地理及占大地構造問題,發表多篇卓越論文,獲德國柏林大學、日本帝國學術院雙重博士學位。
  民國廿五年(1936)沖過日人之阻撓,以所學回報祖國,擔任中央大學地質系教授。第二年蘆溝橋事變起,內陸各省缺乏食鹽,馬叔叔應政府之請,親赴沿海及其他各産鹽地勘量,並指示開探井鹽和岩鹽之道,有功於抗戰之國計民生。

  戰起,京滬各機構學校紛往西南後方遷移。
  自九一八事變後,我父親在中央負責東北地下抗日的東北協會主持人,敦請馬叔叔出任東北中學校長(該校成立於沈陽,不留在滿洲國而遷移到北平,原有自己的師生,與後來成立專收流亡學生之國立東北中山中學不同)。帶領該校出山海關到北平又移南京的原有師生跋山涉水,由湖北、湖南、貴州各省到四川,辛苦跋涉,他到自流井靜甯寺複校。
  他辭職後,回到研究工作,抗戰八年間登山下海,研究冰川問題、准平原之成因、紅土化作用、珊瑚礁之古生態與變化等,完成七部專業巨著。

  抗戰勝利,他應教育部之請,擔任接收臺灣教育機構特派員,尤以臺北帝大爲重要工作。因他在日本二十年,深知日本民族之心理,以中國知識分子的豁達大度,對臺大的一切設備、數據、制度乏維護,可謂盡心盡力。
  當時日本人尚未遣返,對馬教授之學術地位及處理方式皆極尊重,但他堅不任官職,創辦地質系、海洋研究所,帶領學生,潛心研究,並紐調查團隊前往蘭嶼、南沙、釣魚臺各島,寫《石油成因論》,對臺灣資源之開拓有莫大影響。之後,發表「古氣候與大陸漂移之研究」系列近二十篇論文,證明地殼滑動學說,引起國際地質界的研討與肯定。

  馬叔叔的家在青田街,當時是三條通六號。
  一條條窄窄的巷子,日式房子矮矮的牆和木門,門不須敲,推開就進去了。
  有個小小的日式庭院,小小的假山和池子,像玩具似的,倒是沿牆一排大樹有些氣派。開了門是玄關,上面跪了一個女子(不是坐,也不是蹲的,是跪的),用日本話說了一大堆大約是歡迎之類的話。
  那位名喚「錦娘」女子的面貌,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因爲她那恭謹中有一種狡黠,和她的日本話一樣,是我以前未見過的。
  每個人都脫了鞋,穿上錦娘遞上的草拖鞋,進了房間。
  走在榻榻米上,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上一樣,連邁步都有些不安。
  她做的菜,是真正日式的魚,烤、炸、味噌湯,第一次喫頗覺得可口。

  坐在廚房外面走廊上,有一個很瘦的中年車夫,腰帶上系了一條白色毛巾,他們稱他「秀桑」。
  側院裡停了一輛黃包車,是臺大派給馬叔叔的公務座車(他那時代理理學院長)。
  馬叔叔大約重八十公斤,高一佰八十公分左右,秀桑大約重五十五公斤,高一佰七十公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輛公務車的手拉杆,馬叔叔第一次坐上就斷了,脩複後再坐又斷了,所以不能脩好後再坐,而車夫是校方正式名額的員工,每天要上下班。
  我到後,去臺大外文系「看」工作。馬叔叔吩咐秀桑拉我去學校,下午送我回青田街,他即可以「履行公務」,否則,可能被刪除名額。而他一家數口,靠此薪水活命。

  我坐了兩次,秀桑一路用日本話(他們不懂中文國語)對我表示感謝之意。
  我「就職」後,把米、煤、配給票都給他,還引起同住馬家的一對助教嘲諷「擺闊」。我第三次坐院長座車時,「行駛」在新生南路的田野小路上,突然警覺:
  幼年時,父親不許我們坐公務車的原則,立刻下車走路。
 

 

建於於1931年的「青田七六」——馬廷英故居,為日治時代的建築。
日式「青田七六」,庭院幽幽,綠意蔥嚨,泥地上青石鋪出寫意小路,
與端莊精致的木屋合成養眼的圖畫

 

    2、新天新地——友情  

  來臺大,隻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助教。  
  因爲初到,落腳住在馬家,卻看到臺大初具規模的大局。  
  不久即出任校長的陸志鴻教授和另外幾位早期教授,住在前面兩條巷內。幾乎每天往返與馬叔叔等討論校務,有時也與尚佳青田街等待遣返的日本教授詢問原有各事。  
  走到門口,就常聽到馬叔叔宏亮的笑聲。他們想的都是未來遠景,最早重點是保持臺北帝大最強的熱帶生物科學研究和醫學院,切實地充實臺大醫院的教學與服務。  
  當年奠下的基礎,至今仍是堅強的。

  到臺灣三個月之後,在臺大外文系面對著那兩屋的書,開始一堆一堆地整理,一本一本地看,大致作個歸類。其實,是個很能忘我的幸運工作。  
  但是,我的心是飄浮狀態的。下了班,沿著榴公圳往和平東路、青田街走,心中是一片空虛,腦中起起伏伏想著:寒假要不要回上海的家?回去了要不要再來? 
  再來,除了搬書,沒有任何需要我的事。  
  在臺灣,大約隻有六個人知道我的存在。滿懷愁緒,落寞孤獨的一個人,在黃昏的圳沿,走回一個鋪著日本草席的陌生房子。

  除夕那天,鎖上外文系的門往回走,天黑得早,到了青田街巷口,靠街的一間屋子燈已亮了,由短垣望見屋內一張桌子圍坐了一家人,已開始喫年夜飯。  
  那情景之溫馨,令我想念北平的媽媽、妹妹和上海的爸爸,思及我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獨立」,眼淚湧出。  
  疾行回到馬叔叔家,餐桌坐著幾位單身來臺的長輩,喝著日本人的溫熱的清酒。

  新年後某一天午後,我這全然的孤獨,有了改變。

  那天,雨下得不停,佰無聊賴之際,我穿上厚重的雨衣,到巷口和平東路搭公共汽車去榮町(今衡陽路、寶慶路、博愛路一帶)買一些用品。
  那時,隻有三路公交車在警察派出所門前(六十年後的今天仍未變)。

  雨下得不小,隻有我和另外一個女子等車。她全身裹在雨衣裡,雨帽也拉得很低。車子許久不來,我就看看她,在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也看我,我們幾乎同時問道,「你是武大的楊俊賢嗎?」,「你是武大的齊邦媛嗎?」

  如此奇妙,我找到了連綴過去的一環。

  楊俊賢是早我兩屆的經濟系學姐,在女生宿舍見過,但並沒有交往。她隨姐姐來臺灣,進入電力公司會計處工作。  
  同來臺灣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余貽烈,在臺灣糖業公司營業處工作。
  兩人已訂婚,那時都住在姐夫戈褛江(我們叫他戈桑)農林處的日式宿舍。大約是青田街九條通,與馬家隻隔三、四個巷口。  
  楊大姐希賢在師大家政系任教,是前三屆的系主任。  
  他們夫婦二人豪爽熱誠,女兒戈定瑜(乳名甯甯)當時四歲,和父母一樣經常笑口常開,有時給我們唱個幼兒園新歌加上舞蹈。  
  戈家,漸漸成爲對我最有吸引力的溫暖之家。  
  許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時,每讀到世紀比德(Beda Venerabilis,672 - 735)的《埃德溫皈依記》("The Conversion of King Edwin,731 "),
唸到他們形容信奉基督教前後的景況,就如飛進宴飲大廳的麻雀,廳裡有爐火有食物,飛出去則隻有寒冷和朔風,正如我一人在臺初期的感覺。

  過年後,俊賢和貽烈邀我同往參加武漢大學旅臺校友會。那時在臺數十人,多數是理工學院和法學院的早期學長,在政府機構工作,或者教書。  
  知道我剛畢業,來臺灣不久,會長李林學(化工系畢業,在石油公司任高職,對來臺校友幫助謀職安頓,照顧最多。享高壽,可以說是校友會的靈魂人物)請我報告一下近兩年母校情況。  
  我站起來,就我所知作了個報告。  
  當時在座的,有一位電機系學長羅裕昌,在鐵路局工作。  
  據他日後告知,當天他在校友會看到我,下定決心,要娶我回家。

  校友會後三、四日,他和譚仲平校友(機械系畢業,在樂山團契與我見過)到青田街馬叔叔家來看我。  
  客廳中坐了一陣,我並末在意。但下個星期,又來一次,邀我去拜訪楊俊賢。在她家坐坐,談談來臺校友近況。  
  他們三人同屆,是在樂山畢業的最後一屆,又都是最早來臺灣的技術行政人員。所以共同話題很多。  
  對我這不知世事的文藝青年,都有些識途老馬的架勢。  
  我們在臺灣相聚整整五十年,他們對我的這種保護心理,始終未變。

  這時是寒假了,我自除夕在街角看到那家人喫年夜飯的情景,心中就盤旋著回家的唸頭。  
  先回上海,也許媽媽終會和爸爸再回南京重建我們自己的家,我也可以安定下來找一個工作。所以,我就去航空公司,用回程票訂了一個一周後的機位。  
  回到青田街,馬叔叔說,「臺大給你發一年的助教聘書,你才來了一學期就走,學校不易找到人,外文系一共不到十個人,你應該做到暑假再說才好交代。」  
  俊賢也說,「你還沒看到臺灣是什麽樣子就走,太可惜了。」 
  過了兩天,羅裕昌和譚仲平也到馬家,說了許多挽留的話。

  我正在猶豫難決的時候,到馬家來拜年清談的郭廷以教授(臺大曆史系任教,後轉中央研究院創辦近代史研究所)是我父親朋友,勸我留下幫外文系整理那些散滿兩室的書,自己也可以靜下心看看書。  
  他說,「現在大陸情況相當混亂,北方尤其動蕩不安,各大學都仍在複員過程,你到那裡也讀不了書。」
  郭伯伯正好要退掉臺大溫州街的一間單身宿舍,搬到家眷宿舍。他去和總務處說,把那間宿舍撥給我住,可以安定下來,走路上學也很近。

  在這樣多的規勸聲中,我去退了機位,准備搬到單身宿舍去。

  那時,臺大和許多公務機構一樣,仍在「接收」過程。  
  我收到那張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是「臨時聘書」,今日大約有一點「文獻」價值。  
  人事和校産也尚未有明文規章,所以我以一個助教身份,可以正式接住一位教授的單身宿舍。  
  我原曾申請一間單身宿舍,是臺大剛剛在榴公圳旁空地用水泥蓋的一幢軍營式平房,一溜八間,但當時均已住滿。  
  經濟系的助教華嚴,中文系的裴溥言和廖蔚卿也住在那裡。

  搬去溫州街宿舍那早晨,俊賢來幫忙。  
  實際上我並沒有什麽可搬的,仍隻是一個小皮箱,前兩天在榮町買了一床棉被和枕頭。還有,剛來時在騎樓下,日本人跪在那裡擺的地攤上買的一個一尺高的小梳妝箱,有一面鏡子和兩、三個抽屜,像份家家酒用的衣櫃,可以放一些小對象,秀桑幫我用洋車拉了送去。  
  以前,郭伯伯住在裡面,所以我並沒有去看過。第一次看到沒有桌椅和床的日本屋子(馬家有床和一切家具),真是憂愁。

  早上,俊賢來的時候,羅裕昌也與她同來。  
  他看了那房間一下,和俊賢說了幾句話,就走了,說,他等一下再來。  
  在中午之前,他又來了,帶來一床厚重的日式榻榻米用褥子,一把水壺,一個暖水瓶,兩個杯子和一個搪瓷臉盆。並且在小小的公用廚房給我燒了第一壺開水,灌在暖瓶裡。  
  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有買過,也沒想到牠們是生活的基本要件。

  中午,戈家請我們午餐。  
  我出去買了一些必需品,晚餐回馬叔叔家喫飯,俊賢和貽烈送我回溫州街。  
  他們走後,從屋外走廊的落地窗往院裡看,假山和沿牆的大樹,隻見森森暗影。  
  第一次睡在榻榻米上,聽窗外樹間風聲,長夜漫漫,真不知置身何處。  
  那時期的我,對黑暗的來臨,又恢複在西山療養時的恐懼。  
  我住那間在最右端,大約有八坪,外面還有單獨的走廊,與別的房間有些距離,白天也很少看到人走動。直到兩個月後,鄰近那間住進了一對助教夫婦,夜半他們家的嬰兒哭聲,成了我每夜期待的甜美人間訊息……

  過了幾天,羅裕昌與另外兩位同學來看我,他帶來一個木盒的自制收音機。  
  他們說,他現在是臺北朋友圈中有名的脩收音機專家。  
  他說,在校時電機系公電力、電訊兩組,他主脩電訊(Telecommunication),所以來臺灣前考取經濟部技術人員的交通部門。分發志願填的是鐵路,因爲在四川時受到外省同學嘲笑沒有見過火車,決心從事鐵路通訊的工作,而不去電力公司。  
  在當時,電力公司的一切條件都比鐵路局好,那時的鐵路通訊設備還相當落後。  
  閑暇時,他自己裝設收音機玩,也免費爲熟人服務。

  他送我的這一臺,大約是比較成功的,可以收聽臺北本地電臺的節目。  
  牠大大的驅散了我寂靜中的孤獨感。  
  每晚,除了新聞、音樂,多爲日人留下的古典音樂和日本歌。其中。我多年不能忘的是夜間聽《荒城之夜》("Kojo No Tsuki ")。在音樂中,忘記牠是日本歌。
  有時,會想起逃難時,荒郊寒夜的風聲犬吠。想想那數佰萬死在侵略中國戰場上的日本人,雖是我們痛恨的敵人,家中也有人在寒夜等他們回家吧。  
  初到臺灣時,處處仍見待遣送的日本人。
  看著他們瑟縮地跪在臺北街頭擺地攤賣家當,心中實在沒有什麽同情。
  但是,也知道,他們不是該償還血債的對象。

 

臺北「青田七六——屋外,屋瓦青苔,詩意獨具;
屋內,陳設簡單,但一桌一椅,皆古樸有韻。牆上馬廷英的舊照,光彩奪目

 

    3、哺育著——戈福江先生  

  大外文系數十個學生,主要的課仍由兩個日本教授上課,他們從末到系辦公室來。
  我搬書到樓下圖書室,看到有幾個中年人出入,無人介紹也從未打招呼。
  不久剩下一位,第二年也遣送回日本了。

  周末,我總是回青田街,馬叔叔常在臺大醫院餐廳請大陸新來的教授喫飯,有一些也是我父親朋友。
  那位大廚是臺大剛由大陸請來的,在臺北很有名。
  那時,幾乎沒有內地口味的營業餐廳。所以,去臺大醫院喫飯是很高興的事。

  有時,我也會到戈家喫一頓家常晚餐。
  那時,貽烈和俊賢開始迷上橋牌(他們後來代表臺糖和臺電橋牌隊,賽遍臺灣,是常勝軍)。
  我在大學四年級,曾和理工學院幾位助教在團契學過,當然技藝不精,但他們請羅裕昌與我一組,耐心配合。
  有時,戈桑在家有空,亦與其他同學另成一桌。
  我以研究貫注的態度投入,也跟著他們看些專書,興趣大得很,直到後來搬到臺中,夏然而止。

  那一年,四月一個周末,我又去戈家。
  剛進門,俊賢說,來看看貽烈的房間。
  我說,「他不是已搬去臺糖的宿舍了嗎?」

  這時,戈桑從另間出來,打開那房間的紙拉門,眼前景象真令我驚訝莫名:
  在那原是八個榻榻米的地板上,繁花開遍似的是一簇簇,金黃的,啁啾叫著的小雞

  原來是戈桑近日來神秘忙碌,期待的第一批人工孵育的來杭雞,我們有幸成爲這戲劇性成功的第一批見證人!
  這些在手釘木箱,拉了電燈泡在固定溫度下孵出的雛雞,對長年饑餓的國人而言,簡直就是黃金!

  由此開始,兩年後,戈桑辭去臺大畜牧獸醫系的專任教職。
  四十歲到臺糖,創辦最新科學養豬事業。利用蔗糖生産過程所有資源,生産飼料,又與美國合作成立氰胺公司,研究畜産生長及防疫酵母粉,改良品種,大規模外銷日本和香港,使臺灣的豬肉更充裕。
  當中國大陸正在土法煉鋼,數佰萬人死於災荒的那些年,臺灣實行九年義務教育,民國五十九年(1970)至民國六十九(1980)年,國民中學的教師薪津,是由全省的屠宰稅支付的!

  戈福江先生(1931 - 1983),河北人,河南大學農業系畜牧組畢業。
  民國卅五年(1946)來臺灣農林處工作,成立畜産公司、畜産試驗所。因多年擔任聯合國發展之山坡地畜牧發展計劃的我國代表,而臺灣的研究成績已引起國際注意,所以很早即開始做國際科技交流。
  之後,創立臺糖公司畜産研究所、養豬科學研究所,在竹北增設牛養殖場,三十六年間全心一志投入。因工作長年辛勞,罹患氣喘痼疾。即使夜晚病發不能睡,白天仍奔波赴竹北,親自照料初創的各種試驗,觀察評估各項成果。

  民國七十年(1981)退休後,客居美國加州。原以爲加州氣候,有助於氣喘的療養。未料兩年後,突以心肌梗塞症猝逝,剛滿七十歲。

  噩耗傳來,我也十份悲痛。
  數年後我們再去竹北,走進學生爲紀念他所蓋的福江樓(後爲新計劃所拆),似乎看到壯碩的戈桑迎面走來迎賓,又似聽到他洪亮的笑聲,如同民國五十九年(1970)研究所初創時,他親自爲我們講解他的理想時一樣。
  我一生,以曾分享那個理想,且見證其實現爲榮

 

國立臺灣大學的校門,出奇的小,如同童話中的積木,所搭建起來的。
大學之大,不為校門之大。
我們每天需要深思 3 小時。」此為國立臺灣大學的無形理念和精神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彼岸詠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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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生於此岸,此岸即是彼岸。
 

  幾十條熱血漢子,大聲地談著「挾著腦袋打日本」的艱辛往事。
  在上海所見,他們心中大約也明白將進入另一場噩夢

                     ——齊邦媛:《巨流河》

    Mother , if you dont mind , I shall like to become the boatman of the  
  ferryboat when I am grown up ...
    (媽媽,如果你不在意的話,長大後我想當渡船上的船伕……

        ——印度
泰戈尔新月集•對岸》

  「賢德女子齊邦媛先生以「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書寫之《巨流河》,宛如印度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 - 1941)那詩篇《新月集•對岸》"The Crescent MoonThe Further Bank1903 ")中詩句,筆觸細膩多情,富有夢幻之情,洋溢著一種童話般純淨之詩意,使人活得「如此愉悅,如此苦惱,如此奇特」(覃子豪金色面具》)。

  詩者將自己之靈魂,穿織於字裡行間,使文句充滿了靈性之芬芳。其以簡練清新之文筆,一詠三歎之筆調,歌唱生命之枯榮、現實生活之歡悲,表達了詩者對個人前途、國家命運之關懷,力將人世之悲傷提升為人性之悲憫,以引發後人加以思考: 

    「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民國卅六年(1947)十月,第一次乘螺旋槳飛機過臺灣海峽時,心中很是興
  奮。因爲這是地理書上的地名,好似在地圖上飛行的感覺。」 
    「
我收到那張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是『臨時聘書』,今日大約有一點『文獻』價
  值。」 
    「由勝利的歡愉到如今這般景況,很少人想到從此將在海島度過一生。幸運的
  帶了父母和妻子兒女,有一些是單身先來「看看再說」,自此與家人終生隔絕。
    「這一段『接船生涯』,是個很奇特的新婚生活!我們兩個原是相當不同的人,
  天南地北來到海外島嶼相逢,還沒來得及認識彼此,也幾乎還沒有開始過正常的小家
  庭生活,就投入我父親最後的『革命行動』的激流了。
    「青春作伴回不了家。
    六十年在臺湾,仍是个『外省人』,像那永远回不了家的船("The Flying
  Dutchman
"
)」 
                     
——齊邦媛巨流河》

  磋乎!

  雲霾堆積,黑暗漸深。呵,愛,你何以讓人長夜獨守,天人一方?簡直為一闋暗夜詠歎:

  此岸,酴醾春盡,幾多惆悵,幾多悲愁;
  
彼岸,新天新地,代表著長長之未來,代表著一切未知之事物。

  竊以為,一般哲學家、思想家和宗教家,皆從「意識形態」上來論說「彼岸」,而佛家《心經》上所述之「彼岸」,並不為衆生向往之「極樂世界」,乃為人們這個實實在在之「人世」。

  彼岸生於此岸,此岸即是彼岸。

  此所謂:

  此岸,即是此生、凡塵。
  彼岸,即指永生、梵慧。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羅裕昌……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甚至於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盡量減少。

  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
  將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後,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時重讀,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對現實人生之無知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六章 

 

風雨臺灣

 

    4、姻緣  

  戈家的聚會日益增大,因爲謝文津與孟寶琴帶兩歲的兒子也來臺灣了。  
  她原是俊賢好友,到臺北建國中學教英文,孟兄進鐵路局機務處工作,住在羅裕昌的單身宿舍。大陸局勢不好,漸漸地來臺灣的人更多了。

  羅裕昌有時和同學一起,有時獨自一人,常常去溫州街找我,而且幾乎每天上午打電話到臺大。
  那時文學院隻有兩座電話,一在院長室,一在共同辦公的總務室。電話一來,那位中年的陳秘書會到走廊上喊一聲,「齊小姐電話!」
  我在衆目注視之下實在很不舒服,更不知說什麽才好。
  有一天,約在中山堂對面的朝風咖啡室見面(也許是唯一或僅餘的有古典音樂的她方),我坦白說,勝利後這兩年我無法投入新的感情,到臺灣來是對大陸政治情況不滿,父母南北分離,自己隻身一人來此,明知有許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於孤獨,暑假仍想回去隨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封長信來,說他剛看了《居禮夫人傳》("Madame Curie ",美國米高梅 " MGM  "1943 年出品)電影,感動得流下熱淚,很欽佩她的毅力與堅忍不懈的努力。
  他信上,寫人的理想,應有計劃,有步驟去實現:
  
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甚至於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盡量減少。

  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
  將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後,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時重讀,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對現實人生之無知。
  在我們相識之初,他已清晰地寫下他處事爲人的態度,和我敏感、好奇,耽於思慮,喜好想象的天性是很不同的。
  但是,喫夠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處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別人的理智與堅強,甚至是願意得到那樣的保護吧。

  我在臺灣的朋友,俊賢、文津,和在基隆港務局工作的程克詠,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我應該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
  民國卅七年(1948)暑假快到時,我給父親寫信,希望他來臺灣看看這個人如何。

  我信上說,「羅君二十八歲,武大電機系畢業,來臺灣即在鐵路管理局工作,現在任臺北電務段長。九歲喪父,家境清寒,有姐妹四人,弟一人,母親現居四川資中縣家中。他很努力上進,很有毅力……。」

  我父親兩次訂期來臺,都臨時不能來。
  到了暑假,我必須決定下學期是否留在臺大。
  這時,我母親終於離開北平,到了上海。
  連我那一向樂觀的父親,也承認大陸局勢不好,囑我暫不必回去謀職,可先收下臺大聘約。媽媽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台灣結婚。

  所以我八月回上海,得了父母同意,十月十日在上海新天安堂由計志文牧師證婚,定此一生。結婚前三日,裕昌受洗爲基督徒。
  那時,許多人已從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東北,尚未接收,已經失守(或淪入土共手中,或仍在拉鋸戰中)。大多數都隻能困坐愁城,不知何去何從。那時上海的物價每日早晚都不一樣,法幣已貶值到提一袋也買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資都被囤積起來。
  我們的結婚戒指是叫 K 金,因爲金子已買不到了。
  婚禮的賀客坐滿了禮拜堂(原不想鋪張的宴客飯店,臨時加不出雙倍人數的食物,分兩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後的「十大天王」中的六位。
  我父母去世後,我在遺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獄中寫的《鑼鼓喧天》及一幅字:

  鐵公,我敬愛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來,於快意時未忘您。於失望時未忘您,
  
饑時寒時哭時笑時更未忘您。
  
今在獄中遙祝您身體如春風般的強健,
  
默禱您事業如秋月般的光輝:
  
王非凡敬書 於北平敵牢
  
九四五、七、七

  這幅字寫於勝利前一個月,我珍藏至今。
  這些人在僞滿洲國做國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終熬到抗戰勝利,由廣闊的東北家鄉到上海來,我的婚宴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
  幾十條熱血漢子,大聲地談著「挾著腦袋打日本」的艱辛往事。
  在上海所見,他們心中大約也明白將進入另一場噩夢。
  這些當年舉杯給我祝賀的人,也就是我父親晚年萦繞心頭,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淚的人。

  婚禮後十天,我乘船回到臺灣。此時已全無猶豫,回到原有工作,在已熟悉的臺北建一個自己的家。父母不再擔心,朋友們覺得我離開人心惶惶的上海,在「海外」有一個生活的目標竟是可羨之事。我也從此對人生不再有幻想。

  回到臺北,先借住在鐵路局電務科長鄭兆實先生的家。
  大約一個月後,帶著我們最早買的家具,一桌、兩椅、一張雙人床和小櫃,搬人我們的第一個家——奉准將臺北電務段一間大倉庫用甘蔗板隔成兩家,暫用宿舍靠街的一戶,另一戶是新科長李枝厚先生一家,有六個小孩,全是很好的中小學生。

  臺灣糖業公司出産蔗糖,賺回大量外彙是國家收人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副産品用來大規模養豬,制甘蔗板等等,對臺灣的貢獻真是巨大無比。而臺糖生産的甘蔗板,在當年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居住問題。唯一缺點,當隔壁家孩子嬉戲玩鬧,推了隔間用的甘蔗板,我這邊的屋子就變小了……。

  我記得那隔成三小間的新家,外面是厚重的木板牆,位於很熱鬧的延平北路口,右邊是警察派出所,與鐵路局隔街棺對。牆外一條街通往後火車站,半條街擺滿了攤販,最多是布販,還有一些菜。早上買菜人潮之後,布販開始大聲用閩南語吆喝,「一尺二十塊!一尺二十塊!真俗!」伴隨著把裹著木板的布匹展開,啪啪地摔在攤子上的聲音,十多個聲音此起彼落地一直喊叫到下午兩點左右,拉黃包車的嚷著「邊啊!邊啊!」灌滿了我的陋室。

  不去上班的周末,牆外的生意更是鼎沸,常常我隻得逃出去到處逛,沿著延平北路往下走,到迪化街,再遠望淡水河入海口。看熟了臺北開埠的商業舊街,和在湖南、貴州、四川逃難時所見的城市很不相同。
  臺北的店面比校小,緊緊靠著,很少門洞、橫匾之類的間隔。前半段以布店和金店最多,後半段以幹貨爲主。
  有時,我們會走一半路右轉到圓環,開始喜歡肉羹和炒米粉。但這些喫食和東北人的餃子一樣,在四川人心中,是不能當飯喫的。
  我們晚上一定要在那加搭的小竹棚廚房燒飯煮個湯才像個家。

  晚上飯後,裕昌去脩各種送來的真空管收音機,我讀著帶回家的書。
  有時,我會寫一點日記。每提起筆,心中就洋溢著悲秋意味的憂傷,過幾天再看看,就撕掉,不合自己的文學標准。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兩個月,突然接到爸爸寄來快信,說媽媽帶兩個妹妹將在月中到臺灣來看看,上海生活已很不易應付了。

  聖誕節前數日,媽媽先帶小妹乘飛機到,大妹跟韓春暄伯伯一家帶著家中行李搭太平輪隨後亦到。住在我那陋室雖不夠舒適,卻是我民國卅三年(1944)離開重慶去樂山上二年級之後,真正和媽媽一起過自己的日子,喫自己想喫的「小鍋飯」,喜怒哀樂可以如此單純,幸福的團聚。

  大陸是回不去了,爸爸在臺灣的朋友幫我兩個妹妹辦臺北一女中插班手續。
  寒假後,甯媛上初三,星媛上初一,比後來的人早一些安頓。
  京滬漸漸撐不住了,政府遷至廣州辦公,事實上已作遷臺打算。
  爸爸直到大勢已去,才搭最後飛機來臺灣。
 

 

臺鐵之父」羅裕昌(1920.2.19 - 2012.9.20)

 

    5、一九四八,接船的日子  

  約自民國卅七年(1948底起,我們開始忙於「接船生涯」。

  差不多每次中興輪或太平輪由上海開來,裕昌就用臺北電務段的卡車去基隆碼頭裝回一車行李。最多的時候,堆在另一個倉庫的行李有一佰多件。包括曾經參加我們婚宴的長輩,《時與潮》同仁,勝利後回鄉當選立法委員、國大代表者,有一些是來教書的,辦報和雜志的文化人,大多數都來臺灣了。
  爸爸囑咐我們,盡力幫忙。
  省政府也下令各運輸單位協助,所以裕昌向鐵路局報備用卡車接船,也是責任範圍。

  我們那距臺北火車站,隻有三佰公尺的家,就成了一個最方便的聯絡站。
  那小小的三坪左右的「客廳」,總是坐滿等人、等車的客人。
  最初,媽媽還留人喫飯,後來實在應付不了。就隻能准備永不枯竭的熱茶。
  客廳甘蔗板牆上,釘了無數的聯絡地址,遍及各市的客棧、機關名字……。那種情況和十年前我們逃難到漢口的情況,十份相像,隻是臺北沒有警報,沒有轟炸而已。

  由勝利的歡愉到如今這般景況,很少人想到從此將在海島度過一生。
  幸運的帶了父母和妻子兒女,有一些是單身先來「看看再說」,自此與家人終生隔絕。
  那堆在臺北電務段倉庫的幾件行李,就是他們全部的故鄉了。

  我最後一次去基隆接船,是民國卅八年(1949)農曆除夕前,去接《時與潮》社的總編輯鄧蓮溪叔叔(鄧熔璇因生産,先帶兒女已來臺灣)和爸爸最好的革命同志徐箴(徐世達,戰後出任遼甯省主席)一家六口。
  我們一大早坐火車去等到九點,卻不見太平輪進港,去航運社問,他們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兩船相撞,電訊全斷,恐怕已經沈沒。
  太平輪船難,前因後果,至今近六十年,仍一再被提出檢討。
  我兩人當時站在基隆碼頭,驚駭悲痛之情,記憶猶如昨日。

  這一段「接船生涯」,是個很奇特的新婚生活!
  我們兩個原是相當不同的人,天南地北來到海外島嶼相逢,還沒來得及認識彼此,也幾乎還沒有開始過正常的小家庭生活,就投入我父親最後的「革命行動」的激流了。
  他自民國廿年(1931)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開始,就組織、動員抗日革命,如今一切努力成爲泡影,而有些多年同志仍說,在他領導下東渡臺灣,續求再起。
  在我父親心中,女婿全力接待來臺之人,和我母親在南京每周照顧黃埔的東北學生一樣,都已被他納入革命組織成爲支持義勇軍,潰敗時上陣去擡傷兵的。
  我那時看著裕昌在基隆、松山機場輪流跑,倉庫裡行李堆積至房頂,工人們搬進搬出,他指揮、安排一切,從末對我抱怨,與我母親和兩個妹妹也共處融洽。
  這個局勢,絕非結婚時所能預見,奠定了我們婚姻中的「革命感情」,我稱牠爲「穩定基金」的第一筆存款。

  這一年,我父親終於來到臺北。哥哥隨《中央社》到廣州,與新婚的嫂嫂王序芬,也先後來臺。在我陋室落腳一陣子後,父子合力以十多兩黃金在建國北路小巷內「頂」了一所日式房子,比我甘蔗板隔成的宿舍略大一些而已。
  兩代同住至爸爸得到立法院配給的板橋自強新村一戶水泥平房,將建國北路房子「頂讓」出去。所有錢投入遷臺後《時與潮》複刊,他仍然樂觀地認爲奮鬥必有前途。

  數月後,鐵路局在臺北調車站後方空地蓋了幾幢水泥牆和地板的宿舍,配給我們一戶。
  我們喜孜孜她去住了三天左右,才知道每次調動火車頭,黑煤煙就灌進屋內,尚未消散,下一輛又來灌滿。
  我咳喘複發,無法住下去,又逃回甘蔗板的家,但也沒有權利再要求配發宿舍:

  臨時住此,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我的身體竟日漸贏弱。
  那時,有一位大陸來的名醫韓奇逢,他在抗戰時曾捐飛機報國,在火車站前方應診。
  爸爸覺得,中醫不夠科學化,媽媽半強迫帶我去看他。
  他不費勁地把把脈說,「你這女兒,先天不足,後天失調。」
  我母親連連點頭說,「對,對,這孩子先天不足月,小時候長年生病。」
  他叫我喫他那著名的烏雞白鳳丸,一定強壯。
  我回去也沒有認真喫多久,身體瘦到隻有四十公斤出頭,卻在新年前發現懷孕了,必須找個定居之所
 

 

臺灣基隆碼頭舊影

 

    6、青春作伴還不了鄉  

  時大陸已全淪陷,毛澤東在天安門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定都北京(民國十七年北伐成功時改爲北平),聲言要「解放」臺灣。
  臺北成了謠言之都,在我們「接船生涯」的極盛期
實際上,六十年後明白,那是中華民國最衰敗的年月),經常在我們那甘蔗板客廳出沒的,有幾位《中央社》的記者,是我哥哥的朋友。他們在勝利那一年大學畢業,對國家前途充滿了樂觀的期待。
  全國都認爲,八年艱困的抗日戰爭都打過了,延安出來的共産黨不是太大的問題。
  而這些年輕記者向往著自己也有機會像他們所欽佩的《中央社》名記者律鴻起,在抗戰初期冒長江上日艦之炮擊與槍林彈雨,隨守軍步行於硝煙瓦礫中,通過即將炸毀的橋口,寫出著名的采訪稿《暫別大武漢》鼓舞國人:「我們決在長期抗戰中戰勝日軍。」
  全國報紙均予刊載,一時洛陽紙貴。

  陳嘉骥和我哥哥這一代的隨軍記者,在另一場戰爭中,看到杜津明、關麟征、孫立人、鄭洞國、廖耀湘等名將。指揮作戰,深入戰場,見證那數十萬人在嚴寒中的艱苦與犧牲。其中,與我全家最好的楊孔鑫,自重慶時代孤身離開河南家鄉到大後方讀書,與我哥哥政大外交系同學,抗戰時是我沙坪壩家中常客,是我母親記著不能讓他餓著、凍著的人。
  他後來派駐巴黎、倫敦特派員。回臺北公差時,到我家如同回家。
  另一位我全家老少全喜歡的鄭棟,戰後派往希臘大使館,已升任二等秘書,跟著文學譯著名家溫源甯大使,練就一身極好語言、外交基礎,可惜隨著國勢,失去了發展的機會。
  他未來臺灣,在國外謀生、漂流,未能伸展志業。

  和我哥哥同去東北的隨軍記者陳嘉骥,性格明朗,河北人,但是他的國語也不合北京人標准,速度也不夠快捷。對事愛作研討,最愛辯論。
  他辯論有一獨特難忘風格,即奮戰不休,今日輸了,明日再來。繼續辯個暢快,但是他語不傷人,不傷和氣.來臺灣之後,仍難忘情東北戰地記者三年所見,曾寫了《白山黑水的悲歌》、《廢帝,英雄淚》、《東北狼煙》等書。民國八十九年(2000)自費重印《東北變色記》,以親臨目睹且曾報導之史實整理成一份相當翔實且客觀之信史。
  在自序中說,「退休多年,轉眼已屆八旬,每在閑時閉目遐思,仍多爲東北往事。在撰《東北變色記》時,每因東北不應變色,而竟變色,擱筆長歎!始則誤於蘇俄背信,再則誤於美國之調停,三則誤於將帥失和……終導致號稱三十萬大軍,在俄頃之間崩潰於遼西!」
  那三年所見,場面之大,風雲之詭谲,是他三十年也忘不了的血淚史。

  這些《中央社》的記者,當然有許許多多新聞。能上報的和不能上報的,洶湧而至的傳聞;共匪說,解放臺灣之時,不降者北經淡水跳海,中部去新竹跳海,南部去鵝銮鼻。
  這時,我在武大團契的契友彭延德在臺灣找不到合意工作要回上海,裕昌和我送他去基隆碼頭搭船。
  那艘船上擠滿了人,連船尾都有人用繩子綁著自己的身子半懸在外,隻求能回到上海,至少可以和家人在一起面對變局。
  我們有穩定的工作,已經決定留在臺灣,把僅有的六個銀洋送給他作盤纏。分別時,末想到今生不能再相見。

  在失去一切之後,來到臺灣時,他們全仍未滿三十歲。那時尚不知,輝煌的大篇章永遠無緣寫出了。
  臺灣局勢最混亂的時候,我哥嫂第一個女兒出生,爲了應變,他在臺北南昌街租了一間小木屋准備開一小型輾米廠(在西南逃難途中,他看到在變局中,各地的輾米店皆可存活)。
  那木屋上有一個相當矮的二層樓,他的幾位好友和我們常常在晚飯後去看看;他們的辯論會與棋局同樣熱烈,記者資料多,對往事,對現狀,意見充沛,言語激烈。
  青年人的豪情在那陋室中回蕩不已,有時客人一面走下木梯,一面仍在回頭辯論,相約明日黃昏再來,大家悲憤、傍徨之心暫時得以纾解。當日情景,半世紀後回首,反而成了溫暖的記憶。
  之後,各自成家四散,再也沒有那般風雲際會了。

 

1949年1月27日,農曆蠟月廿九,上海——基隆,「太平輪」最後一趟航班。
上了船,就是一生。
隨著「太平輪」一起沈沒的,除了人的生命,還有對未來的期盼。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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