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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草中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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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二十世紀來臨的前一年,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國東北遼河流域相距二十里的鄉村

                     ——齊邦媛:《巨流河》

  
面對「京都屏障,長城鎖匙」,人們總會帶著工具般之目光來觀察世界,幾乎所有之「」與「他物」之互動,皆逃不出此框框。猶若每當移動椅子好讓自己坐下時,或提起盃子將水送到口中那刻,桌椅及口盃便已成為了服侍「」之工具。

  其實,將「他物」視作為工具之傾向,不隻在人類實踐活動中呈顯,而其早於觀察、認識「他物」時,就出現了。「他物」卻不是個單純,之被動角色:「他物」為「」所認識時,不得不屈從於我之詮釋;當「他物」於「」面前呈現時,「」亦貌似無可選擇地為之牽扯,不得不接受這個以工具姿態呈現之世界。

  以故,「」心與「他物」落入永不輪迴之對峙中,物失其性,「」心亦如牧羊般終日遭到役使,輕不著地。

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Kitaro Nishida,1870 -1945

  此為一位佛教禪者、日本京都學派」創始者西田幾多郎名著《善的研究》("A Study of Good,1911 ")之精要。

  倘若長城真成為「固若金湯」之屏障,那麼,國人往昔遭受各國列強之凌虐而流離失所,豈不為「天方夜譚」乎?

  竊以為,隻有經曆過的,才能體會到。

  賢德女子齊邦媛先生在其自傳——《巨流河》中,透過其個人之遭遇,更觸及了現代中國種種不得已之轉折:作者之母親,比那個時代之普通女人更爲不幸。因爲嫁了知識分子丈夫,成爲「長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她守著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幾乎無望的等待」——盡管丈夫與其有著不同之生活軌迹,「無共同語言訴說天淵之別的人生經驗」,隻得「終身在漂流中度過,沒有可歸的田園,隻有歌聲中的故鄉。」然而,作者寫道:「我的故鄉在歌聲裡」,「在我記憶中,在家鄉的母親,不是垂手站在桌邊伺候祖父母喫飯,就是在牧草中哭著」。那「渡不完的巨流河」,「永遠未能還鄉」。

  巨流河」,一條自然之河,讀之,卻令人心酸,淒涼。可還欲返鄉,或許更為淒慘矣。

  難怪著名文學評論家、哥倫比亞大學王德威教授寫道:「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

  誠然,「巨流河」所涵蓋的那個時代,實在說來,真是「歡樂苦短,憂愁實多」。而如此經歷更為傳奇者,世上亦大有人在矣!隻是,在齊邦媛先生筆下那人與事,與其以「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描述之風格有關,讓人為之莞爾動容。

  當人們在紅塵迷途中彷徨往複,不知前路在何方時,你可知,還有一盞心燈一直在照亮著你嚒?

  這輩子,或許人一出生,命運Destiny)就早已注定,但人之靈魂Soul)卻時刻在抗爭,其不甘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渡過此生。或許,終其一生,始終在困惑,一直在尋找,「我是誰?」「我從何而來?」「我們爲什麽而活著?

在通往日本佛教世界地位極高、京都名剎之一——南禪寺,有條小徑——哲學之道

小徑和水渠兩旁,關雪櫻延綿不斷,昔日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經常在此思考、散步。

  佛教禪者、日本京都學派」創始者西田幾多郎有句「俳句」說得好:

  人は人吾はわれ也とにかくに吾行く道を吾は行くなり
  人是人,我是我;然而我有我要走的道路

  磋乎!

  每一次靈魂之梳理,都是一次痛苦之陣痛與掙紮。 
  每一次靈魂之蛻變,亦是一個溫暖幸福之開始,也是打開良善之門那機緣。 
  吾相信,每份緣起,在冥冥中都會有善我力量在感召。

  詩偈有雲:

《雾渐渐散的时候》

  那些離開了喧鬧的盛肆
  在寒夜裡帶著單薄行李的
  與孤獨在思想小道上踽踽獨行的人
  在這條路上,海德格爾曾經思考過存在
  西田幾多郎曾經寫過有關美和善的俳句
  那條狹窄而落英繽紛的哲學之路上
  一個個固執的背影 ,漸行漸遠
  夜幕漸漸降臨,故鄉春風如故 
  而「一上船就是一生」的人們
  曾經歡笑高歌過的舞臺  
  
散場後,隻留下的是  
  宗教徒聖潔的寂寞
  以及與風同在那  
  牧草中的哭聲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衆多書緣彙聚,就這樣,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覺已近油盡燈枯,我由第一章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後一章《驗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如我教書時常講的 the  cycle。是的,the  cycle,書寫前我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返鄉之旅,從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回到臺灣,寫下這一生的故事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一章

 

歌聲中的故鄉

 

 

 

    1、生命之初   

   生於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在家鄉遼寧,這時經常是攝氏零下二、三十甚至四十度的天氣。
  
我母親在懷孕期間生病,所以我是個先天不足的嬰兒。出生後體弱多病,快滿周歲時,有一天發燒,高燒不退,氣若游絲,馬上就要斷氣的樣子。我母親坐在東北引用灶火餘溫的炕上,抱著我不肯放。一位來家裡過節的親戚對她說:
  「這個ㄚ頭已經死了,差不多沒氣了,你抱著她幹什麼?把她放開吧!」
  
我母親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時已過了午夜,我祖母說:
  「好,叫一個長工,騎馬到鎮上,找個能騎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這ㄚ頭的命?」
  
這個長工到了大概是十華哩外的鎮上,居然找到一位醫生,能騎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們村莊裡來。他進了莊院,我這條命就揀回來了。
  
母親抱著不肯鬆手的死孩子,變成一個活孩子,一生充滿了生命力

  在那個時代,初生嬰兒的死亡率據統計是佰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樣的生命很像風中的一盞小油燈,母親的呵護,還有命中這些「貴人」圍成燈罩似地為牠擋風,使牠不致熄滅。

  不久,這位醫生又到我們村莊來醫病。母親抱我去看他,說:
  「這孩子是您救回來的,她爸爸在德國唸書,還沒有給她取名字,您給她取個名字,紀念這個緣分吧!」
  這位醫生為我取名「邦媛」,在我生命之初,給了我雙重的祝福。

  我長大後知道此名源出《詩經•君子偕老》: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前幾年有位讀者寄給我一頁影印自宋朝范成大《明湖文集》的文章,居然有一段:
  「齊邦媛,賢德女子……。」
  我竟然與數佰年前的賢德女子同名同姓,何等榮幸又惶恐!
  在新世界的家庭與事業間掙扎奮鬥半生的我,時常想起山村故鄉的那位醫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負他在那個女子命如草芥的時代所給我的慷慨祝福

 

郭松龄倒奉」失敗後的齊世英1899 - 1987 )。

 

    2、鐵嶺齊家  

  的幼年,是個無父的世界。
  兩歲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父親,風雪夜歸,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隔了一天,我祖母、母親帶著哥哥和我,逃到一個比我們村莊還小的小村子親戚家躲了一些時日,因為張作霖的軍隊在搜捕參加郭松齡兵變的齊世英,要把他一家都抓了殺掉。而我在那兒卻每到天黑就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使得她們加倍困苦,又怕連累別人,隻好回家,聽天由命。

  鐵嶺齊家,在十八世紀初由山西徐溝縣(現併入太原市)到奉天(瀋陽)任職文官開始到落戶,到我父親是第八代。莊院位在范家屯西邊的小西山,距離中東鐵路的亂石山站大約五哩,家產約有四百晌(東北話讀作「天)田地(一晌約十畝),在當地算是中等大戶。

  我祖父齊鵬大,共有四兄弟。少年時,他不願在鄉下守著家產做「莊稼人」,跑去讀軍校,出身保定老速成學堂。之後在張作霖的奉軍裡由營長作起,又從團長升為旅長,二十多年對張大帥忠心耿耿。
  我父親是他的獨子,留學德國回家,滿腦子救國救民的新思想,竟參加郭松齡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從天津揮兵出山海關到兵敗,隻有一個月。
  那時我祖父駐防河北保定,並不知情,奉軍上下認為張大帥一定會殺我祖父,誰知他居然對部下說,「父一輩,子一輩,不要算那個帳,齊鵬大跟我這麼多年,對我沒有貳心。他兒子混蛋,留洋唸書唸糊塗了,但是不要殺他爸爸。」
  後來我祖父在一次小戰役中受了輕傷,染了風寒而死,去世時隻有五十歲。
  張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壯與義氣,不與日人妥協,在皇姑屯火車上被日人埋伏炸死,結束了傳奇式的軍閥時代,留下東北那麼大的局面;其子張學良繼承名號、權勢及財富,但是沒有智慧和尊嚴,東北自主強盛的希望也永未實現。

  我的祖母張從周是滿族人,十八歲由鄰村嫁來齊家,生了一子兩女。
  祖父從軍之初她隨夫駐防各地,後來因為家產需人照料而回鄉定居。
  祖父母的莊院是祖母獨自撐持的家,由她與我母親,這兩個長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帶著三個幼兒、二十多個長工,春耕秋收過日子。
  我跟著哥哥滿山遍野地跑,去拔小西山的棒槌草、後院的小黃瓜、黑漿果……,冬天到結冰的小河上打滑溜,至今印象清晰。
  祖母是位雍容大度、溫和仁厚的人,對我母親——她獨生子的媳婦,充滿了同情與憐惜。但是在那個時代,她也是由媳婦熬成婆的,她知道哪些規矩不能改變,所以雖然她對媳婦好,絕不找麻煩,對她說話聲音也很柔和,但規矩還是規矩,雖然家裡有許多長工與傭人,但公婆喫飯時,媳婦必須在旁垂手侍立,這是「有地位人家」的樣子。
  祖母對我最為憐惜,命也是她救的,後來我到北平西山療養院,害她流了許多眼淚,至今我仍愧疚地記得。

  爺爺回家是件大事,那年代官威很大,門口站著四個盒子炮(衛兵)。衣食講究很多,稍不合他標準就發脾氣,全家都似屏息活著,直到他返防駐地才敢喘氣。
  我父親說祖父也頗有新思想,但太權威,沒有人敢和他辯論。
  我出生不久,爺爺由駐防地回家,看了一眼炕上的棉被包著個小嬰兒,他威風凜凜地在大廳上坐下說,「把那個貓崽子ㄚ頭給我拿來看看!」不知是什麼原因,那個不必「抱」的不足五斤重的嬰兒竟激發了他強烈的保護天性,他下令「誰也不許欺負我這個孫女!」(尤其是我哥哥,他那壯碩的長孫)那雖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齊家人口少,每個孩子都寶貴,這道軍令使我在家中地位大增。

  祖父在軍中,四十「壽誕」的禮物是一個二十歲嬌弱清秀的侍妾。他移防或者去打仗的時候就把她送回老家。不久,她染肺病死。我祖母很照顧她,把她新生的男孩(取名齊世豪)帶大。這個小叔叔和我同年,常常一起玩,經常受我哥哥和堂哥們的戲弄。
  小叔在我祖母呵護中長大,華北淪入日軍手中後,他高中畢業被徵參軍。有一天穿著日軍制服在一個鄉鎮巷內,被中國的反日地下工作者由背後槍殺。

  祖母寂寞抑鬱一生,獨子十三歲即離家去瀋陽、天津、日本、德國讀書,隻有暑假回來,留學回來又參加革命,從此亡命天涯,一生分離直到她去世。民國廿年(1931 )九一八事變之後,她帶兩個姑姑和小叔到北平去住。她中年後經常臥病在床。我兩位姑姑出嫁後原來很好,大姑姑(大排行稱「四姑)齊鏡寰,曾隨夫石志洪去日本留學,有智慧亦有膽識。民國廿二年(1933 )後,我父親回北方組織領導地下抗日工作那幾年,一直到抗戰勝利之前,她曾多次在北平火車站等地掩護地下工作者出入山海關;每次接送人都說是她的表弟,車站的人熟了,曾問她:
  「你怎麼那麼多表弟?」
  其實心中大約也明白,大家都恨日本人,沒有人點破,而且她常常抱著小孩子,逢年過節不露痕跡地送禮。在臺灣還有幾位「表弟」記得她,非常欽佩感念大姑姑。
  抗日戰起,兩位姑父因曾參加抗日工作,不能留在淪陷區,都與我家一起去大後方,先後病死重慶。兩位姑姑帶著七個孩子留在北平,與我祖母同住,盡了一切孝道。
  祖母因癌症逝世時,隻有六十四歲。
  那是抗戰的第一年,我們在南京淪陷前二十天逃到漢口,稍作喘息,又奔往湖南湘鄉,住了半年,又仟辛萬苦地由湘黔公路跋涉數仟哩到了四川,之後在重慶才輾轉得知,那時祖母已去世一年了。
  我父親終生深感歉憾。

 

南滿鐵道株式會社大連),這裡曾經是日本間諜的主要指揮活動場所 。

 

    3、牧草中的哭聲  

   外祖父裴信丞是漢人,外祖母是蒙古人,住在距我家二十哩外的小鎮新臺子。
  外祖父是位富紳,家裡開了磨坊,田產很多。晚清光緒卅年(1904 ),他陪一位縣督學蔣先生到「范家屯小學」視察,對小西山村來的齊氏兄弟齊世長(世英的二堂哥)和齊世英印象深刻:兩人立志升學,長大了要報效國家。
  那天,在脩身(公民)課上,他們聽見身量瘦小的齊世英問老師,為什麼日本人和俄國人(日俄戰爭,1904 - 1905)在我的家鄉打仗?
  他小時上私塾時,看到南山頭的砲戰,俄國人跑了,日本人得勝,停戰之前日軍曾在我家莊院駐留一兩個月,直到我祖父派人回來。
  幾年後,裴家與蔣家托地方上體面人士來提親;蔣督學的女兒和我二伯父同歲,裴家小姐毓貞與我父親同齡,在容貌上可說都是俊男美女,家世亦門當戶對,雙方家長同意就訂了婚。那時,我父親與二伯父已去瀋陽唸中學,沒有表示意見的機會。
  暑假中,我父隨家中長輩到新臺子鎮去,說想看看裴家莊院種的東北稀有的葡萄樹,就看到我十四歲的母親。
  她對那見過一面的未婚夫印象不錯,覺得比嫁給鄉下丈夫好太多了,大約有一些美夢,想的隻有美好的一面,從此對外面世界也有相當憧憬

  我父親自幼年受二伯父的影響最大。二伯父比他大四歲,充滿了新思想。辛亥革命的消息傳到瀋陽,他就剪了辮子。九歲的弟弟很羨慕,也自己剪了辮子。他跟著哥哥去總督府前參加請願開國會,跪了好幾個鐘頭。初中的時候,因為不滿學校的課程,兩兄弟私自到天津考上英國教會辦的新學書院,之後又赴日求學。
  我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官費,進東京一高,一年後分發到金澤第四高等學校。
  就在十九歲那年暑假,家中召他回去娶媳婦——祖母生病,家中需人持家。
  父親不肯回去,祖父請一位堂叔專程去日本說服他回家,或者是把他捉回家。
  我父親一直到老了還跟我們講,那時若要他結婚,他有幾個條件,第一,不要跪拜、不穿紅衣、臉不蓋紅布,他要騎馬,不坐轎。第二,他要把娶了的媳婦帶到外國,跟他一起讀書。如果答應,他就回來;如果不答應,他就不回來,家裡都答應了。
  等他回家,除了讓他騎馬之外,其他全按老傳統辦。他一個月後就又去日本。

  我母親十九歲嫁到齊家之後,十年間沒有離開過那座莊院有形和無形的門。
  我父親是獨子,傳統中所有媳婦該做的事她都得做;稍有空暇就得裁製衣服、納鞋底、繡鞋面,最舒心的是繡枕頭,自己畫花樣。
  她沒有朋友,沒有所謂社交,每年能回兩次二十哩路外的娘家已感天恩浩蕩了。
  在我記憶中,在家鄉的母親,不是垂手站在桌邊伺候祖父母喫飯,就是在牧草中哭著。
  十年間,我父親曾在暑假回去過四、五次,最多住兩、三個月。
  有一年,我母親懷孕很想喫櫻桃,那時櫻桃隻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在鄉下就有挑擔子的小販,從鎮上到各鄉村兜售。
  有一天小販來到村子口,我那二十一歲的父親就跑到村口去買,沒袋子裝,就用長袍的大襟兜著櫻桃回來。那一兜櫻桃從村口走到莊院,九年中支撐她許多孤寂的歲月。

  這一年,他從日本回家過暑假,說毓貞這名字俗氣,為她改名為純一。

  後來,他從日本直接去了德國,平安家書和照片都是寄給祖父母的,開端寫著「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信尾題我母親的名字,「同此問好」。那時大約不好意思或不敢寫所謂情書私信給妻子,兩個同齡的人在成長過程走著全然不同的路。
  女子留在家鄉,莊院屋子裡是忙不完的家務;竈邊烹煮三餐,過年前擦亮上供的器皿,不斷的節慶準備,洗不盡的鍋、碗,掃不完的塞外風砂……。
  到了十月,看著長工將大白菜、蘿蔔放進地窖,一年又將盡。而那十九歲男子,在廣大的世界,縱情於書籍、思想,參與青年人的社會、活動……,兩個人的路越走越遠,她已無從想像他遨遊的天空如何寬廣深遠,兩人即使要傾訴情愫,已無共同語言訴說天淵之別的人生經驗。

  支持著母親在孤獨等待中活下去的,主要的力量當然是哥哥和我的誕生,好似留下信物或者替身。父親每年暑假回家,第二年春天我哥哥振一出生,再兩年春天生我,三年後我的弟弟振道出生。在人丁稀少的齊家,我們的出生有太大的重要和意義。但是在那個年代,醫藥落後,幼兒的死亡率很高,我弟弟三歲那年在室內跑跳,雙手按上了火爐,帶去瀋陽治燙傷,住在姑姑家被表妹傳染了腦膜炎,十四天後就死了。

  我母親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的事實,哭泣自責,漸漸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
  在傳統社會,一個年輕媳婦「沒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隻有趁黃昏伺候了晚飯後,在夕陽餘光中躲到牧草叢中哭泣。後院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牧草,從春天雪融時的嫩綠到降雪時的蒼茫,庇護著她壓抑的哭聲。
  雪融之後,她還帶著我去一哩路外的祖墳,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墳上痛哭。
  我記得祖墳四周種了松樹,在初春的風中猛烈地搖撼,沿著老墳周圍則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在我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帶回家,祖母說是芍藥花。
  我長大後每次見到芍藥花,總似聽到母親那哀傷壓抑的哭聲。
  牠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種高貴的嬌美,與旁邊的各種野花都不一樣;牠在我日後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許多蔓延的、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母親從祖墳回家後,常呆呆地坐在炕沿,雙眼茫然看著窗外,連祖母喊她有時都聽不見。
  每年清明上墳之後,大地解凍,生出許多蕨草,有一種名叫「曲末菜」,苦澀鮮嫩,村中女子都去小河對岸荒地挖曲末菜,我當然高興跟著。
  到了荒地,看一陣陣人字形的雁群由南方飛回,雁聲淒楚。
  母親常常站起來,癡望許久,等人都走光了才回家。

 

藍天白雲下,人字形的雁群由南方飛回,雁聲淒楚。

 

    4、辭鄉  

  一天早上,我姥爺突然來拜望我祖父母。
  有人到新臺子去,告訴他女兒毓貞前兩天在給公婆煮早飯時,失神落魄,手隨著柴火伸到柴竈裡去,連疼痛都不知道……,她已經失神落魄好久了。而且,還聽南京來人說,我父親與一些時髦的留學生住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有。
  姥爺終於得到我祖父母同意,允許他送我們母子三人去南京與我父團聚。如果父親不收留,他再帶我們回娘家。
  我清晰地記得那年秋天,樹葉子差不多全掉了,高粱地也收割了,兩個長工套上馬車,把我們送往五哩外的火車站,「亂石山站」——那一帶的山石用來供應鋪設中東鐵路所需的石頭。為了上京,我穿了件全家到瀋陽做的,紅底閃藍花棉袍,興奮極了。

  馬車出了村口不久,路旁就是一排排禿山,亂石嶙峋,一棵樹也不長,我就問,「媽,這叫什麼山?」已被我各種問題吵了一早晨的她就說,「這叫『鬼哭狼嚎山』。」這個山名加上我母親的神情,讓我牢牢地記著。

  如今,她去投奔一個已離家多年的丈夫,牽著兩個稚齡兒女,走向數仟哩外一個全然無法想像的大城;在那裡沒有家人,連親戚都沒有,心中的惶惑、畏懼,豈不正如進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絕不願再回到那已度過十年隔絕孤寂的塞外小村裡,過活寡似的生活。
  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寂寞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身的啟發。
  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如同鬼哭狼嚎山,毫無脩飾、強烈地象徵著她那時對南方大城的畏懼,和對自己命運的憂慮。

  我童年最清晰的記憶是姥爺牽著我哥哥,媽媽牽著我從瀋陽上火車。
  火車沒日沒夜地開著,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莊稼地,秋收已許久了,黍梗和高粱稈子都刈割淨了。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風林,看到天邊,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
  姥爺說,明年三月解凍了才能翻耕。

  出了山海關到北平,轉津浦鐵路到南京,火車走了三天兩夜。
  在下關車站,她透過車窗從火車進站濃鬱的白色蒸氣裡,看到月臺上等著的那個英俊自信、雙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正挺拔地站著(直到晚年,他的腰板始終挺直不彎)。
  蒸氣漸散,從車門走下來的則是他十九歲時被迫迎娶的妻子;此時,她腳步遲疑,牽著我的手像榆樹落葉那麼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
  到月臺上,站在她身旁的是兩個穿嶄新棉袍的鄉下孩子。

  姥爺在南京住了十來天,就又坐上火車回關外老家去了。他臨走的時候,我媽媽哭得難分難捨。姥爺和姥娘生了四個兒子才生這個女兒,手心裡捧著長大,如今他要把她留在南方這舉目無親的人海裡了。
  那些年,媽媽常對哥哥和我說,「你們若是不好好讀書,你爸爸就不要我們了。」

  我很小就懂得憂愁,睡覺總不安穩。夜裡有時醒來,聽見隔室爸爸輕聲細語地和媽媽說話。他的聲音溫和沉穩,我就安然入睡。

  我到南京不久就被送到附近小學上一年級。剛從東北鄉下出來,長得瘦小,人又很土,南京話也聽不大懂。第一天上學,隻聽懂老師說:「不許一會兒喝水、一會兒撒尿的。」覺得上學很可怕。好不容易,有幾個朋友,有一個同學對我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塊紅紅綠綠的花橡皮。我在鄉下從來沒有看見過,好高興。過了兩天,他不知道什麼事不高興,把橡皮要回去了,令我非常傷心。
  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塊橡皮,所以我開始旅行時,到世界各地都買漂亮橡皮。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事,是那一年初春雪融的時候,上學必須穿過那條名為「三條巷」的巷子,地上全是泥濘,隻有路邊有兩條乾地可以小心行走。
  我自小好奇,沿路看熱鬧。那天跟哥哥上學,一不小心就踩到泥裡,棉鞋陷在裡面,我哥哥怕遲到就打我,我就大哭。
  這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下,裡面坐著我的父親。他叫司機出來把我的鞋從泥裡拔出來給我穿上,他們就開車走了。晚上回家他說,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務車上學,公務信紙有機關頭銜的,我們也絕不可用。一則須知公私分明,再則小孩子不可以養成炫耀的心理。

  在我第一次挨打(似乎也是僅有的一次)之後,他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告訴六歲的我,這裡不是可以滿山遍野跑的鄉下,城市公園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謊,「我打你是要你記得」。
  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說謊。即使要跟人家說一點善意的謊話,都很有罪過感

 

綠樹古藤掩映下的明城牆——南京下關閱江樓景色。

 

    5、渡不過的巨流河  

  我記憶中,我的父親齊世英一生都是位溫和的君子。
  他說,那實在是他理想的開始,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

  他少年時曾跟祖母到祖父的軍隊駐防地住過,體驗過軍營生活,也看到許多北方的鄉村,深深感到一般國民知識的閉塞,對國家和自己的命運幾乎全然無知,在純樸的美德後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歲到天津上新學書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國式教育,要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在天津,他經常聽到「關裡人」對張作霖奉軍粗魯的嘲笑。新學書院每日如升旗典禮一樣,有讀基督教《聖經》(Biblia ")的早課,雖未強迫學生皈依,卻引領他開始思索心靈問題,人生在世意義為何?

  十八歲考取官費到日本讀書,更進一步認識一個現代化的國家,國民普遍的教養是清潔守法,教育程度高些的講究溫恭的禮節,鼓勵知識的追求,對國家有強烈的效忠思想,所以日本那麼小,卻已成為亞洲強國。

  他進入東京一高預科讀好日文,一年後分發至日本中部面對日本海、十六世紀後有「加賀百萬石」之稱、有精緻藝術文化傳統的金澤第四高等學校(日本當時全國隻有八所高等學校)理科。該校各項功課皆強,且注重語文教育,除日文外,每週英文、德文各八小時,他在此三年,打好一生閱讀的扎實基礎。
  最初常去教會,讀些基督教的書,但無法感到滿足,進而讀哲學書籍。
  當時有一位影響他很大的老師西田幾多郎,本在金澤四高任教,後來到京都帝大教哲學,引導他閱讀哲學、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尤其是河上肇(Kawakami Hajime,1879 - 1946)《貧乏物語》("Poor Story,1916 ")等,讓他深感社會充滿種種不平。
  由於沒那麼多錢買書,他和書店約好,把書買回來以後,不要弄髒,看完後送回書店可以拿回八折的錢再買別的書。
  金澤多雨,冬天積雪甚深,常能閉戶讀書,日積月累,他由一個聰明好動的少年,長成一個深思耽讀的青年。

  二十二歲,他追隨堂兄的腳步,到德國柏林留學,讀哲學經濟系,認真地唸了馬克斯(Karl Marx,1818 - 1883)的《資本論》("Das Kapital,1930 ")和不少社會主義論著。但覺得心中許多不能解的疑問,終極思考的基礎不能建立,頗感徬徨。那時德國剛剛戰敗,通貨膨脹,中、日銀洋都很值錢。他與同學們生活可稱優裕,常在一起玩樂,多了一些認識德國社會的機會,卻耽誤了讀書的時間。下學期轉學到海德堡大學,受教於歷史哲學派大師李凱爾特(Heinrich Rickert,1863 - 1936 )和阿弗雷德•韋伯(Alfred Weber,1877–1916〕是已故馬克思.韋伯〔Max Weber,1864 - 1920〕之弟),既是慕名而去,便全心傾聽,也常在課餘發問。
  歷史哲學派由政治經濟的思想史更分析人生現象,在研究過程闡明理性思考之必要,也提醒他區域現實的不同,不可以衝動熱情地強以理論(如《資本論)套在大政策上。——這對他是一生的啟發,使他堅定地相信,
隻有真正的知識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潛移默化拯救積弱的中國,而不是激動熱情的群眾運動。不擇手段隻達目的的階級革命,留下的社會、文化問題需要更多的理性解決,才能彌補。

  那兩年時光,課後過了橋,在尼卡河(Neckar)畔思考徘徊,是一生僅有的幸福時光。
  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遼河解凍的濁流,青年壯志也常洶湧難抑。他記起五歲那年,穿了一雙新棉鞋,走在遼河岸上,圍繞著媽媽,興高采烈地又跑又跳的情景——有個聲音在他心中呼喚:回去辦教育,我美麗蒼茫的故鄉啊!
  我一定要拚命練好一身本事,用最理性的方式回去辦教育,……我今日所學所知,終有一天會讓我報答你養育之恩

  他一生第一個大挫折,是堂兄因肺結核逝世於德國南部的 Freiburg弗萊堡)。最初尚隱瞞一陣,但不久伯祖父在家鄉去世,兒子為何不能奔喪?隻好捧著他的骨灰回家。
  回到瀋陽,家中堅決不許他再出去,追求學問的夢至此中斷,那一年他二十五歲。
  喪事結束後,他離開莊院又回到瀋陽城,想另尋途徑,再走進脩之路。
  在那時代的瀋陽,一個官費留學生從德國歸來,是件很受重視的事。
  他父親在奉天武備學堂的同學好友郭松齡將軍,認為他住在旅館不方便,邀他搬到郭家。
  塞外一月,冰雪封途,最適作長夜之談,兩人談地方事,國事到天下事,無所不談。
  郭將軍敬重的客人來訪亦常邀他聚談,歸國青年得以宏觀知家鄉處境,他在日本和德國所見,亦引聽者極大興趣。尤其談到德國在第一次大戰敗後,經濟幾近崩潰,民間生活艱苦,但人民處處流露民族的自尊,和走出困境的堅定意志。
  他們石頭建基的老樓舊廈,廊柱依然脩整,門前路樹,石砌街巷,有文化根基深厚的穩定感。
  而東北當時在日俄覬覦下已處危境,參加軍閥混戰有何意義?中國的老佰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夠的教育,走出渾渾噩噩受人擺布的境地?——他不知道,這些大家充滿強烈憤慨和改革使命感的雪夜長談,因緣際會,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自古以來,塞外傳奇人物,都是驍勇善戰的騎射英雄,保住江山,進而生聚教育
  
郭松齡將軍,晚清光緒九年(1883)生於遼寧鄉漁樵寨村。家貧,十五歲就讀私塾數年,進奉天武備學堂,畢業後隨朱慶瀾(1874 - 1941)軍入川,在四川新軍加入同盟會。三十三歲由陸軍大學畢業後,由已任廣東省省長朱慶瀾的推薦,在孫中山的護法軍政府擔任警衛軍及韶關講武堂教官。他有學識,有見解,講課時督促青年成為有民主思想的愛國軍人。辛亥革命後全國軍政混亂,他在軍中由北至南嘗遍了國家動盪之苦,對局勢具有寬闊的視野,回到新創辦的東北講武堂任戰術教官,當時奉軍少帥張學良是他的學生,對郭教官極為佩服,邀他加入奉軍,改革軍隊成立新軍,凡事傾誠合作。
  兩次直奉戰爭中,郭軍以戰力戰術皆立戰功。但是進關參戰,意義何在?
  故鄉沃野仟哩,農耕缺人,而青年官兵傷亡異鄉,遺族處境悲慘,實在應停止征戰,教育生息

  在由歐洲回國的青年人眼中,新軍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
  那時的郭將軍,已是新軍領袖,地位顯赫,儀表堂堂,凡事能決能行。郭夫人韓淑英女士,燕京大學畢業,伉儷情深,兩人皆好讀書,接受新思想,交友、談話多以天下國家為己任。郭將軍與張學良等原已籌備成立一所中學,教育軍人遺族子女,以盡袍澤之情,名為「同澤中學」。知我父親回國後志在辦教育,培育家鄉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長,參酌英、德、日本學校制訂規章,奠定良好基礎,延請各地優良師資。
  在偽滿洲國之前,同澤中學未受政局影響,一直辦得很好,之後還加辦「同澤女子中學」。同時也籌畫辦一所真正研究學問的大學,不受當權者支配,
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同澤中學成立,校舍尚未興建完成時,先借用瀋陽城東山咀子軍營一部分新脩的營房,其餘的由軍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歲以下的學生(到臺灣後曾任海軍總司令的宋長志,即是那時的學生)。
  這樣的有遠景的工作,真是一個青春夢的實現!
  年輕的校長興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師資、課程、學生的教導……要全心去做。
  東山咀子營房距瀋陽約二十哩,有脩建營房用的小火車進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車頭一樣,充滿了勇往直前的幹勁。

  這樣快樂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終止。
  民國十四年(1925 ),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將軍電話召他立刻進城面談。
  那時小火車車頭已經熄火,商量之後,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內。
  郭將軍說奉命又須率兵進關,先到天津,邀他隨軍前往,校務請教務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須出發。到天津後數日,郭將軍住進義大利租界的義國醫院,對他說,此次入關,要對抗二次奉直戰後,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在河北、山東、安徽、江蘇等省的地盤。郭軍是常勝軍,但是他早已厭倦這種窮兵黷武的政策,官兵傷亡慘重,不知為何而戰。進駐天津後,他即邀集核心幹部,團長以上軍官開會,願隨他回師者,在和平開發東北方案上簽字,不願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隊。
  除了幾位追隨張作霖多年,不便參與「造反」的將領外,大家都簽了名。

  郭將軍邀請我父親負責回師時爭取國際支持,首先須取得日本駐在滿洲鐵路的軍隊保持中立。
  在天津參加的還有幾位關內的政界名人,如饒漢祥(曾任黎元洪的秘書長)、殷汝耕、高惜冰、楊夢周、蘇上達、樊光、林長民(林徽音之父)和盧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處長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後來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先由齊世英代理外交事務主任。大家對郭軍回師瀋陽,不去參加軍閥內戰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
  回師前夕,郭將軍對大家說,「此事成功固好,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將軍揮師前往河北灤州,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將軍政權交給張學良。電文內容是:

  關參戰官兵傷亡慘重,遺族無依,民生困苦。日俄對東北侵略日亟,必須休養生息,儲備實力以禦外侮,永遠不再參加內戰。振興教育,全力建設資源富甲全國的家鄉

  張作霖接電後,次日來電報,不提息戰下野要求,隻邀郭將軍回瀋面談。擺明是鴻門宴。
  郭軍隔一日再由灤州發出第二次通電,未見回覆,即開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關,由秦皇島北上,沿海岸線打到連山,遇到佰年不遇的大風雪,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二十度,海面封凍,人馬可行。當夜郭軍前鋒第二軍,由海面穿過突襲張作霖守軍,奪下葫蘆島,三天後進駐錦州。
  消息傳到瀋陽,全城震動,張大帥緊急動員數十輛大卡車滿藏元帥府聚歛的財物,運往滿洲鐵路的日本事務所倉庫存放,往返十多次才運完。
  大帥府四周堆滿木柴和大汽油桶,準備逃離時將帥府燒掉。
  省議會、各總商會等聯名致電郭將軍進城後,「我公要求、目的、前途決可達到。……務望暫時停止軍事活動。」——此時奉軍與日本沿滿鐵駐軍達成牽制郭軍的協議,並且急調吉林與黑龍江的駐軍來助,在巨流河東岸布陣迎戰。
  郭軍十二月二十日攻占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備戰,前鋒部隊已可看到瀋陽燈火,隻待主力部隊到新民市即將強行渡河。但是長途行軍,風雪嚴寒,冬衣補給不夠,到錦州休養數日,給了張軍調兵時間。
  此一延遲也給了對方許多滲透分化的機會,困難增加,軍心複雜,驍勇善戰的郭軍,在對方喊話:「喫張家飯,不打張家人!」時士氣動搖。
  巨流河對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氣渡河,已打到距奉軍總指揮部僅十華哩的興隆堡,但在關鍵時刻,郭軍射出的砲彈卻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沒有爆炸。
  二十四日清晨,郭軍參謀長鄒作華等三人已成奉軍內應,逼迫郭將軍投降,且發出請降通電。

  郭將軍率衛隊二佰餘人離開新民,如騎快馬,輕易可以脫險,另求再起,但是郭夫人及文人饒漢祥等人不會騎馬,郭不忍獨自逃生,同坐馬車往南走,被對方騎馬追上,奉命就地槍決,以免生變。臨刑前,郭松齡遺言:「吾倡大義,除賊不濟,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請視此血道而來!」

  郭妻韓淑秀說:「夫為國死,吾為夫死,吾夫婦可以無憾矣。」
  郭松齡四十二歲,韓淑秀三十六歲。屍首運回瀋陽市,在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始准家人收殮。郭氏夫婦的屍體曝放在小河沿的大廣場上,基督聖誕之日,上天降雪,覆蓋了冰封土地上的屍身,成了最潔淨和平的棺槨,沒有人敢去祭拜,遙遠哭泣的親友流下的眼淚也立刻凍結成冰

  參加郭軍倒戈的人原都難逃一死,但是與張作霖一起由綠林出道打天下的老弟兄張作相,性格寬厚,有高度智慧,勸他說,「不能這麼辦,他們都是家鄉子弟,冤冤相報,將來那還得了?」這一句話不知保全了多少性命。叛軍歸回原職之後,更加效忠賣命,也延長了奉軍的政治生命。

  後來得知投效郭軍的林長民隨郭將軍出亡途中,中流彈死亡。
  饒漢祥在解往瀋陽途中,押解的兵問他,「你是做什麼的?」他說,「我是寫字的。」士兵說寫字的不要,推他下車,得以保住一命回到天津黎元洪家。

  但是,張氏父子特別懸賞捉拿齊世英,認為張家送出去的留學生回來反對他,煽動郭軍兵變,非捉來殺掉不可。那許多年裡,他們認為東北就是張家的,政府公開考試遴選的官費留學生就是張家派的,隻能效忠他一家。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剛一亮,齊世英即去新民臨時司令部準備全面渡巨流河,誰知郭將軍竟已被迫於午夜出亡。在亂軍中,他帶了外交處的五個人,殷汝耕、劉友惠、楊夢周、蘇上達和後趕上的盧春芳,步行涉險到新民市的日本領事館尋求暫時躲避,因為前二日曾為日軍沿滿鐵鐵路駐軍問題交涉,與日方見過數次,此時未多問答,即給予政治庇護

  奉軍包圍日本領事館,要求將這六人引渡。
  日本駐瀋陽總領事吉田茂加派十名警察至新民,不許奉軍進領事館一步,以保護政治犯,由他出面去辦交涉,並送去行李、威士忌酒以示敬意。

  吉田茂(Shigeru Yoshida,1878 - 1967)這個人道的決定不僅救了這六個人的性命,也顯示出他一生敢做敢為有擔當的政治勇氣。
  他的父親竹內綱是日本自民黨前身的領袖,將龐大家產留給他作從政資本。
  他的岳父牧野伸顯是明治維新後一代的宮中重臣,世世代代培養宏觀政治智慧,他在瀋陽總領事任內觀察中國北方政局,
很看不起張作霖。認為他坐擁東北這樣富饒的土地,不知培養生民社會福祉,提高文化教育,而窮兵黷武是無知短視。
  
據說他在領事館內談起張作霖時,不稱官銜,也不呼名,就直呼「馬賊」,他個人對郭松齡的革新思想極為尊敬。他由外交界出身,深信在正常的國際局勢中,日本如果能與一個現代化的近鄰保持良好密切關係,同樣可以得到合理的利益。
  第二次世界大戰吉田茂出任日本戰敗後第一任首相,利用美國占領軍優厚的協助,不僅使日本自政經廢墟中重建,後來成為經濟強國,且
在他任內培育了許多大臣人才,成為歷史上稱為「吉田學校」的佳話。

  齊世英和他的落難兄弟,六個人睡在新民領事館八個榻榻米的偏房裡,整整半年被奉軍日夜圍困,白天連院子都不敢去,怕挨冷槍。
  由領事館人員口中得知郭將軍已死,遺體在瀋陽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軍隊全已收編歸制,六個人蟄居在此,出門一步即是死亡。
  他們曾仟哩追隨,撼動山河的郭軍回師壯舉,有如過眼雲煙,一切都在囚牆外的天地,吹過去了,散了

  漫漫長日,漫漫長夜,日日夜夜,他想了又想:
  「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麼當瀋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那一天午夜,如果我住在設於馬車店的臨時司令部,參謀長他們通電投降奉軍,到逼迫郭將軍出亡的那一段時間,我會派人送郭夫人去新民日本領事館取得庇護,然後隨郭將軍及衛隊快馬闖出去,奔回錦州,巨流河西岸都是郭軍,撤回錦州,保住實力,可以捲土重來……。」
  思前想後,憾恨圍繞著巨流河功敗垂成的那一戰。
  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過的巨流莫非即是現實中的嚴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凍於此?

  春耕解凍的時候,奉軍又進關參加直、魯、豫軍閥的混戰。
  京奉鐵路離日本領事館隻有五佰公尺左右,從傳來的聲音斷定,運兵車和鐵軌磨擦損壞得很厲害。
  奉軍這樣不予人民生息,即使他不追殺,齊世英也不能回去了,唯一的盼望是早日脫困,另尋生路。
  「但是,今生隻剩我一人,我也要反抗惡勢力到底!」

  民國十五年(1926)七月初一個下弦月的夜晚,他們終於在日本領事館同情郭軍的書記中田豐仟代,和警察金井房太郎協助下,翻牆化裝逃出稍微鬆懈的包圍線,沿著鐵路步行六十哩,到興隆店由日本友人接應到達皇姑屯。
  二十七歲的齊世英和四十八歲的吉田茂第一次作了長夜之談,彼此頗為投緣。
  吉田茂很欣賞齊世英有教養,有見解,是個磊落的青年;他雖是執行日本政府那時的「中立」政策,而在庇護政治犯與助他們脫險的行動上,大約也有些浪漫情懷吧。
  年輕人不僅感謝他及時伸出的援手,二次大戰後再次相見,兩人又各是一番人生,也進一步欽佩吉田茂的國際觀和戰後培養政治人才的遠見。

  齊世英化裝由遼寧到朝鮮釜山乘渡輪到日本,再換火車去東京。
  車到京都便被記者追蹤,次日報上亂報一些猜測,隻好正面接受訪問,說明郭軍革新理想及回師前後真相,消息也迅速傳至中國各地。
  到東京時,淺草區有一劇場正在上演以郭松齡為題材的一齣話劇,邀他們去當貴賓,劇中有不少屬於齊世英的戲。
  原是一場改變東北命運的壯舉,如今隻是人間一齣戲劇了

  由日本回到天津,那時北洋政府的一些新舊人物間的恩恩怨怨,仍在餘波盪漾之中。
  故鄉是回不去了,也沒有能力和心情回到德國讀書。在天津義租界,見到了郭將軍的朋友黃郛先生,他曾雪中送炭,寄錢到新民領事館。(北伐軍攻克上海,黃出任上海市長,後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黃郛勸他先去上海,多作觀察,再定行止。
  從上海去武漢,因為郭軍回師之舉,是南方各種革命分子都同情的,飄然一身,亡命天涯的心情下,與留德、留日的同學也都陸續見面,都能開懷暢談。
  那時仍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和共產黨人李漢俊、詹大悲、耿伯釗等人也曾聚餐談話,參加他們野外召開的群眾大會,聽各黨派演講,仔細閱讀他們的宣傳小冊,認真思考後,覺得國民黨的民族、民權、民生主義對中國實際狀況是最穩健的做法,黨員水準高,形象清新。
  民國十五年(1926)底,在上海加入了國民黨,並不是投奔任何人。
  蔣先生在南昌第一次見面時說,「你不像東北人!」這句話令他很難忘記。蔣先生那時,尚不是唯一的權力中心。三十年後,他在臺北把他開除國民黨籍,大約是政術嫻熟的浙江人終於發現,溫和英俊的齊世英,骨頭又倔又硬,是個不馴服的,真正東北人

  加入國民黨後,他多次往返於上海、漢口之間,也隨黃郛到國民黨總部的南昌去。
  蔣先生與黃郛情誼甚重,餐聚時常邀他參加,在此認識了陳果夫、立夫兄弟。
  寧漢國共分裂後,在南昌九江和杭州認識了許多風雲人物,了解國民黨的狀況,也認清了國共的關係。這一年中,曾多次到日本去,進一步觀察、研究日本。
  在郭軍革命中,見識到政治大起大落的局面,深知參與政治不能不懂軍事,希望能有系統地研究現代軍事。遂於民國十七年(1928)年,由政府授予陸軍中尉軍階,正式報考進入日本訓練在職軍官的步兵學校(陸軍大學需三年才畢業)。開學前被派下部隊,在高田三十連隊任隊附(相當於副連長)。白天上課,晚上住在部隊,每週末坐夜車到東京去,常與中央派去日本留學的軍官(多為黃埔一期)相聚。因他畢業於金澤四高,日語文皆好,被尊為日本通,常可助人。有時與日本老同學敘舊,接觸面甚廣。
  日本人一般對中國東北(他們稱為滿洲)都有興趣,因他是參與郭松齡起義的革命者,而樂與交談,使他聽到日本覬覦東北的種種真心話,內心深為故鄉擔憂。
  在此期間,他進一步研讀日本的軍事史,幕府時期的武士精神,明治維新後的軍事現代化和二十世紀擴張主義的萌芽

  那三年,一個二十七歲的北國青年,兵敗亡命,浪跡天涯,從郭將軍家圍爐夜話至長江,遇見了許多當時正在創造中國近代史的人物,因緣際會,作了許多長談;談抱負,談理想,投契相知。這些長談,鑄造了他一生的政治性格和風骨

 

蔣介石重要把兄弟之一黄郛1880 - 1936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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