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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端飛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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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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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廿六年(1937)七月七日,蘆溝橋戰火扭轉了近代中國的命運,也奠定我一生奮鬥的態度。 

  戰爭血淋淋的大刀切斷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剛剛在碎石新鋪的小學操場唱完當時已情境不符的畢業離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童年即遽然結束了。

  中國三大火爐之一南京的夏天還沒有過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機已經開始轟炸了……

                     ——齊邦媛:《巨流河》

 

  
生於亂世,人似草芥。而經曆過一場大病之人,其對人生之認識,也會有極大之改變。 

  到了九月,整個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們住的甯海路到了十月隻剩下我們一家。鄰居匆忙搬走,沒有關好的門窗在秋風中劈劈喲喲地響著;滿街飛揚著碎紙和衣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空蕩的威脅」(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一部充滿血淚之記憶。

  書中,齊邦媛先生記錄著其初戀物件——張大飛,十分引人入勝。張大飛家破人亡,18 歲時被作者之哥哥帶到家中,結識了當時才 12 歲之齊邦媛。「從此,每個星期六午後,她在哥哥的同學中期待張大飛那憂鬱溫和的笑容。張大飛篤信基督教,當他報名軍校,臨去碼頭集合之時,送給作者一本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的皮面燙金聖經」,齊邦媛先生記述道:「自那一天起,我在所有的車陣顛簸中都帶在身邊,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讀。」後來他們開始書信往還,張大飛成了飛虎隊之一員,作者形容他之信箋為「來自雲端的信」。

  記得齊邦媛先生在其《序言》中,寫道:「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並道:「此書未寫我將死不瞑目」。

  人,經過苦難之洗禮,對於人生而言,未必不是幸事,至少可以有許多刻骨銘心的回憶。

  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如是說:「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

  竊以為,齊邦媛先生所描写之這種真切般之感覺,即便閱讀曆史學術著作,乃亦不易體會不滴。 

  邦媛妹妹:

  這是人類的生命,宇宙的靈魂,也更是我們基督徒靈糧的倉庫,願永生的
  上帝,永遠地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
  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
樂的園裡。
  阿門!
  主內四哥 張大飛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雲端飛鴻,幟上返鄉,隻爲了那「可愛的前途」。

  磋乎!

  如此奇特,如此淒美,如此感人!

  您之「柑橘」又如何?!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蕩,成爲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齊邦媛:《巨流河》

 

02  

巨流河

第二章

 

血淚流離

八年抗戰

 

    1、戰雲密布   

   國十七年(1928)北伐成功,全國統一,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各省菁英前來,同心合力建設新中國。
  那十年,不僅是國家的黃金十年,也是我父親一生的黃金十年。

  從山海關外來到南京的齊世英,受到相當的歡迎。
  郭松齡兵諫張作霖雖然失敗身死,但他要求奉軍退出軍閥的中原爭逐,回鄉厚植本土實力,抵抗俄日侵略的兵諫宣言已播報全國。
  所以,由推翻帝制的革命黨組成的國民政府,很歡迎這第一位由東北來的革命青年參加建國工作,他的國民黨黨員證是遼字一號。

  但蔣委員長接見他時竟說:
  「你不像東北人!」
  這句話中,有相當複雜的意義。
  在北伐期間,人們對奉軍的印象,是驍勇善戰、強悍,甚至粗魯。而這位二十七歲的東北革命者,卻溫文儒雅,如玉樹臨風(盧春芳評語)。他通曉英、日、德三種語言。兩年前,尚在海德堡大學(University of Heidelberg)研究曆史哲學,是個很難歸類的人物。
  他向蔣先生說,願意在外交、文化和教育方面工作;蔣先生答,這麽大的一個中國,我們能做的事太多了。
  於是,派他到中央政策委員會(當時尚未定名)做委任參議。隨鈕永建、黃乳、陳果夫、陳立夫等人工作,進而結交天下士,成爲政府中的知日派,且曾到日本步兵學校以中尉身份研究一年。

  日本對中國侵略的野心,自晚清光緒廿一年(1895)甲午之戰訂下馬關條約,割讓臺灣以後,日益加劇。
  晚清光緒卅一年(1905)日本人在中國東北打敗了俄國,取得了鐵路控制權。以後,不斷在中國各地制造事端。民國四年(1915),強訂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民國十七年(1928),造成「山東五三慘案」;民國廿年(1931),九一八事變,占領沈陽;一年後,成立僞滿洲國(Manchukuo1932.3.1- 1945.8.18 )。
  這一連串的侵略行動,國民政府是清楚的,但是喘息未定之際,隻能加快腳步,建軍、辦工業、組訓民衆。
  南京那十年,好似要拼命去增強一個佰年沈疴老人的體力,那般辛勞卻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莽撞粗魯的張學良,發動的西安事變,損傷了東北軍的形象,給延安中共日後壯大的生機,將中國人抗日的熱情,更集中在蔣委員長的領導下。

  民國十九年(1930)我母親萬哩尋夫,帶我兄妹來到南京,看到的是一個到處在建設的、欣欣向榮的首都。
  我父親和他年輕的朋友們忙著向老天爺求取時間(buying time),推動各種加強國力的現代化建設,因爲他們知道日本軍部正加緊侵略的步伐。日軍說:
  「若不快動手,中國要站起來了!」

 

1928年12月29日,少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蔣介石遂與其結拜爲兄弟

  

    2、七七事變  

  國廿六年(1937)七月七日,蘆溝橋戰火扭轉了近代中國的命運,也奠定我一生奮鬥的態度。

  戰爭血淋淋的大刀切斷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剛剛在碎石新鋪的小學操場唱完當時已情境不符的畢業離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童年即遽然結束了。

  中國三大火爐之一南京的夏天,還沒有過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機已經開始轟炸了。第一枚炸彈投在明故宮機場。

  三天前,我的母親在機場對面的中央醫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
  醫院在強震中門窗俱裂,全院紛紛逃生,她抱著嬰兒赤足隨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
  兩天後全院疏散,她被擡回家,隻能靠止血藥與死亡搏鬥。

  蘆溝橋炮響後一個月,日本軍隊進入北平(天津已先淪陷)。
  八月十三日,由上海日租界出兵的日軍發動了淞滬戰爭。不久,蘇州、無錫等城失守,京滬鐵路全斷。華北的日軍沿津浦鐵路南下,南京成爲孤城;北伐完成之後,作爲現代中國象征的首都南京,不得不撤退居民。

  空襲警報有時早上即響起,到日落才解除。
  日機一批接著一批來轟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鐵路軍事重地及政府機構。
  政府已開始緊急疏運人員和資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臨時挖建的防空室辦公。
  每天早上出門,連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八月間,中央將軍事委員會改爲抗戰最高統帥部,准備全面抗戰。
  父親被任命爲第六部秘書,部長是陳立夫。

  到了九月,整個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們住的甯海路,到了十月隻剩下我們一家。
  鄰居匆忙搬走,沒有關好的門窗在秋風中劈劈喲喲地響著;滿街飛揚著碎紙和衣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空蕩的威脅。

  早上,我到門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後騎一下自行車;但是,滑行半條街,就被懾人的寂靜趕回家門。
  每天天亮後,警報就來;家中人多,沒有防空設備,聽著炸彈落下的聲音。大家互相壯膽,慶幸不住在城市中心。

  夜晚,我一個人睡在父母隔室。
  月光明亮的時候,敵機也來,警報的鳴聲加倍淒厲;在緊急警報一長兩短的急切聲後,不久就聽到飛機沈重地臨近;接著,是爆裂的炸彈與天際的火光。
  我獨自躺在床上,聽著紗窗的扣環在秋風中吱嘎吱嘎的聲音,似乎看見石灰漫天灑下;灑在紫金山上中山陵走不完的石階上,灑在玄武湖水波之間,灑在東廠街公園,灑在傅後岡街家門口的串串槐花上,灑在鼓樓小學的翹翹板上。
  死亡已追蹤到我的窗外,灑在剛剛紮上竹棚、開滿了星星似的鳥蘿花上。

  我永遠也忘不了,每天愁苦病弱的母親,黃昏時勉強起床迎回眉頭深鎖的爸爸,總有再慶團圓的安慰。

  父親一向積極樂觀,然而此時,他必須面對的不僅是國家的難關,還有必須獨力設法把南京郊外中山中學師生,送到漢口再往西南走的這個難題

 

「和平既然絕望,隻有抗戰到底。」
盧溝橋事變後,中國最高領導人蔣介石 7  31 日晚發表《告抗戰全軍將士書》,
宣告抗戰全面開始。 

 

    3、從南京逃到漢口  

   月中旬,在父親安排下,先將女生和初中學生七佰多人經江南鐵路送往安慶,由老師及東北協會有家眷的人帶領,到安慶再乘江輪去漢口。
  第二批三佰多高中男生,在板橋等候下一班可以排到的車船。
  南京,隻剩下由北平遷來,全程參與建校的黃恒浩先生和新聘的校長王宇章。
  王校長,原是黑龍江抗日地下工作的王氏五兄弟的二哥。入關後,在中央軍較任教官。現在臨危受命,要將全校一仟多名師生帶往抗戰後方。
  我家,也和這第二批師生一起,撤離南京。

  行前一個月,父親顧慮偏遠地區的治安問題,向第六十七軍軍長吳克仁要了一佰枝步槍交給學校,且給學生軍事訓練,以備路上保護師生安全。

  由家里到火車站的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車站,才知道人都湧到車站來了。
  成仟上萬、黑鴉鴉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攜幼都往月臺上擠;鋪蓋、箱籠滿地,哭喊、叫嚷的聲音,將車站變成一個沸騰的大鍋。

  中山中學高中班學生背著槍,紮上綁腿,努力保護著兩佰多位師生,上了教育部保留的車廂。
  我哥哥和表哥裴連舉(我大舅的兒子,原也在中山念書)及十九歲的張大非,用棉被裹著我母親,把她擡上車;讓她半坐半躺在一個角落,再把我和三個妹妹由車窗遞進去。
  我的腰上,栓了一個小布包,裝著兩個金戒指和一點錢,還有在漢口可以聯絡到的地址。

  火車裡,人貼人坐著、站著、蹲著,連一寸空隙都沒有:車頂上,也攀坐滿了人。盡管站長聲嘶力竭地叫他們下來,卻沒人肯下來。
  那時,每個人都想:隻要能上了車離開南京就好。

  這天近午,我父親站在秋風已經寒冷的火車站外二十天後將被日軍屠城的鬼域街口,看著擠得爆滿、連車頂都攀滿了難民的火車沈重地駛離站臺,他的心也載滿了憂愁。
  日機晝夜不停地沿著長江轟炸,五佰多哩的長路,這些系在他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過一劫?

  車過第一個隧道,突然聽到車頂上傳來哭喊聲:
  「有人給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
  車內的人卻連「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車似爬行般開著,聽到飛機聲就躲進鄰近的隧道;到蕪湖換船時,天已全黑了。  
  爲了躲避白天的轟炸,船晚上開,碼頭上也不敢開燈,隻有跳板上點了幾盞引路燈。
  我們終於走到碼頭,跌跌撞撞地上了船。
  蜂擁而上的人太多,推擠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裝不進人了,跳板上卻仍有人擁上。
  隻聽到一聲巨響,跳板斷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沈沒的聲音,已上了船的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著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
  
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蕩,成爲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那時的長江運兵船是首都保衛戰的命脈之一,從上遊漢口最遠,隻能到蕪湖。
  上海已在十天前全面淪陷,最後的守軍撤出後,日本軍機集中火力轟炸長江的船隻,南京下關碼頭外的江上航道幾乎塞滿了沈船。
  上遊下來到蕪湖的增援部隊下船後,空船即裝上中央機關的人員和重要文件(故宮的古物也在內),夜晚開船駛回漢口。
  清晨後,若是晴天,即駛往江岸有樹木的地方掩護慢行,船頂上布滿了樹枝僞裝。
  我們搭的,大約是最後一批運兵船。
  爲了阻止日軍的陸上攻勢,十二月一日,我軍炸毀蕪湖鐵橋和公路橋梁;後來的船,隻能到更上遊的安慶。而南京到安慶的火車,已不能開,幾乎全成了轟炸的目標。
  所有的人,生死隻有委之於命運。

  蕪湖上溯到漢口,原是兩天一夜的航程。
  我們在長江邊上躲了兩個白天,幸好初冬白日漸短,三個夜晚之後,在蒙蒙亮的曙色中,船靠了漢口碼頭。
  在船艙席地而坐的學生,再搭渡輪到武昌一所中學,暫住在他們的禮堂,與前一批同學會合。
  我們一家,住到爸爸托人代訂的旅舍等他,以免失去聯系

 

蔣介石在「八一三淞滬抗戰前線視察。

 

    4、國破家亡  

  而,我的家人卻面臨更大的生死挑戰。

  從南京火車站到蕪湖軍用碼頭,母親雖有人背扶,卻已受到大折騰。
  在船上,即開始大量出血。船行第三天,所有帶來的止血藥,都止不了血崩;全家人的內衣,都繼床褥用光之後,墊在她身下。

  船到漢口,她已昏迷。清晨,由碼頭擡到一家天主教醫院時,隻剩於一口氣。
  同時擡到醫院的,還有我那十八個月大的妹妹靜媛。
  她尚未完全斷奶,剛會走路十分可愛。

  在船上時,大人全力救助我母親,她自己走來走去;有時,有人喂她一些食物。
  船行第三天,即吐瀉不止;送到醫院時,住在一間小兒科病房。醫生診斷,是急性腸炎。她住在醫院右端,由我一位姑媽帶著我照看。
  媽媽住在左端加護病房,由我舅舅看著醫生們盡一切力量,穩住她已微弱的生命。
  我的三舅裴毓慶,原是一位小學校長。
  在平津失守後,出東北設法逃到南京,和我們一起到大後方去。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床邊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媽的哭聲驚醒。
  那已經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軀上,小小甜美的臉,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
  在我倦極人睡之前,她還曾睜開大眼睛說,「姐姐抱抱。」如今卻已冰冷。

  天主教脩女護士過來,撫下她的眼皮,對我說,「你的眼淚滴在她臉上,她上不了天堂。」
  姑媽叫我先到走廊上站一會兒,再進去。
  我再進去時,他們已將那小小的身體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裡,把她抱出去。

  那時,天已經大亮,雨仍在下著。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鐵灰色的冬日天空。
  十三歲的我,似是爬行般,恐懼憂傷,來到左端我母親的病房門口。

  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在她床前圍立幾位醫師和護士,剛剛爲她輸血,卻仍不蘇醒。
  年長的醫師示意我舅舅到門口說,「你們准備一下吧,我們會繼續救,但希望不大。」

  舅舅隻得在學生陪伴下,在那全然陌生的城市找到棺材店,訂了一個大的,買了一個小的,又去訂做我十六歲哥哥和我的孝服。
  回到醫院,我母親的心跳已弱。

  舅舅奔回病床邊,對著氣若遊絲的母親喊叫,「毓貞,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死啊,你的孩子都這麽小,你可不能死啊!」

  多年之後,我母親仍然記得那天早上,在我舅舅的呼喊中,她由一片漫天籠罩的灰色雲霧裡,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她似乎看見我哥哥和我,牽著、抱著三個幼小的身影站在雪地裡,她奮力掙紮想拉住我們,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一個人站在母親病房門口,聽著舅舅呼喚著母親的名字,感到寒冷、孤單、驚恐。
  這時,我看到張大非從大門進來,跑著過來。
  我剛停的眼淚又傾瀉而出,對他說:
  「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他走進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禱。

  當他走出來時,他對我說:
  「我已經報名軍校,改名叫大飛,十一點鍾要去碼頭集合,臨走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接著,他拿出一個小包放在我手裡說:
  
「你好好保存著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
  然後他疾步走出了醫院大門。

  後來,他在信裡告訴我,他幾乎是全程跑步,到了碼頭,趕上報到。
  一路上,他止不住流淚;一年多以來,從我的母親處重溫母愛溫暖,今日一別,不知能不能再看到她?

  他放在我手上的小包,是一本和他自己那本一模一樣的《聖經》,全新的皮面,頁側燙金。
  自那一天起,我在所有的車船顛锾中,都帶在身邊;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讀。
在扉頁上,他寫著:

  邦媛妹妹:

  這是人類的生命,宇宙的靈魂,也更是我們基督徒靈糧的倉庫,願永生的
  上帝,永遠地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
  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樂的園裡。

  
阿門!
  主內四哥  張大飛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在那一天之前,沒有任何人用「可愛的前途」對我病易磨難的生命,有過如此的祝福

 

文森特•凡高作品:《靜物:打開的聖經,1885

 

 

    5、南京大屠殺  

  二月七日,父親到了漢口,他與抗戰最高統帥部最後撤離南京的數十人隨蔣委員長先到宜昌,再乘軍船到漢口。

  這個家終於有了爸爸,他又黑又瘦,在南京的最後幾天,連飲食都難於供應。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大男人流淚。
  他環顧滿臉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淚流滿面。那一條潔白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如今被眼淚濕得透透地。

  他說:
  「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

  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母親,因爲能看見父親活著回到家中,憂心有了安頓,活了下來。

  爸爸每天一早,就由漢口過江參加己移駐至武昌衛戍司令部的抗戰最高統帥部看戰報,作抗戰大局的調度。
  抗日戰爭已五個月,原曾誇二三個月內占領全中國的日軍,面對的是一個蘇醒的中國。

  日本將轟炸京滬、蕪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調來日夜轟炸武漢。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隻剩下許多高樓的斷垣殘壁。
  夜晚,沿著江岸的火光徹夜不息。
  敵機的數目多了,我們的空軍迎戰,打落許多太陽旗日機。
  人們在死亡的威脅下,仍站在殘瓦中歡呼,空軍成爲新中國最大的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街上報童喊著賣「號外」的聲音。
  舅舅沖下樓買了一張:

  南京淪陷,日本軍隊由中華門開入我們的首都,開始放火搶劫,大屠殺

  第二天報紙頭版寫著,南京城陷,頭兩天之內,保衛戰傷亡達五萬人。
  婦孺老弱慘遭屠殺者十餘萬人,日軍甚至有比賽屠殺之惡行。

  同一版登載一則外電,科學家愛因斯坦、英國哲學家羅素、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和美國哲學家杜威,聯名發表宣言籲請各國人民自動組織抵制日貨,不與日本合作,以免助長日本侵略能力;同時當以全力援助中國,直至日軍完全退出中國,放棄侵略暴行爲止,聲援的有各國民間團體及總工會等。
  但是無論在什麽時代,國際正義的聲音總是演沒在強權的炮火下。
  三個月後,希特勒揮軍並吞奧地利。
  哲人學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原鄉歐洲淪入極權恐怖控制之下,對中國的同情能有什麽效果?

  蕪湖失守後,我軍爲延阻日軍溯長江而上的攻勢,以輪船十八艘及大批帆船沈入馬壋江面,成爲第二道封鎖線,由九江集中實力保衛武漢。
  日軍在南京的邪惡暴行,促成了全國長期抗戰的決心。
  西南各省,全部通電投入抗日前線。
  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
  支持蔣委員長抗戰到底的主張

  

•日期:1937年12月17日
•來源:支那戰線寫真,第24報,1938-1-5
•事件:12月17日,南京安全區內的 450 名中國警察被日軍作爲「敗殘兵」押往南京城西門外,照片中的他們將被屠殺。
•松井石根:屠殺消息傳出後,時任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的松井被問及此事,他歎息:「皇軍的名譽被蒙上了汙點」

日刊報導:數佰中國警察,被日軍帶到城外屠殺。

 

    6、從漢口逃到湘鄉  

  府下令疏散武漢居民與難民,工廠、軍政設備、學較,全部南移往貴州、四川去。
  重慶已正式成爲首都。
  逃難的人必須盡快沿湘桂路往西南走。

  父親多方奔波設法,在湖南湘鄉永豐鎮找到一座祠堂,磺璧堂。
  地方人士答應他,祠堂裡可以收容一仟個學生。

  從漢口到湘潭縣的湘鄉,又是五佰多哩路吧。
  學生、老師從漢口出發,有車搭車,無車走路,大約跋涉一個月才到永豐鎮。

  父親找了一輛車,載著我母親,另一位老師的母親,還有一位太太,我和剩下的兩個妹妹,也往湖南去。
  半路上,趕上學校的隊伍,我哥哥在隊伍後面走,舅舅叫我哥哥上車,在司機座位旁邊擠出個位子。

  第二天到一個站上,父親從後面趕來了,他問我哥哥爲什麽坐車?

  舅舅說:
  「車上有空位,你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就讓他坐車吧!」

  父親說:
  「我們帶出來的這些學生,很多都是獨子,他們家裡把獨子交給我們,要保留一個種,爲什麽他們走路,我的獨子就該坐車?」
  就令車子趕上隊伍,叫我哥哥下去,跟著隊伍走。

  這遷移的隊伍白天趕路,晚上停在一個站。
  一路上,我們住了無數住店。
  學生都被安排住在各處學校的禮堂、教室或操場,當地駐軍會分給一點稻草和米,大家都睡在稻草上,每餐還能有一些煮蘿蔔或白菜。

  哥哥被趕下車跟隊伍走後,我整天鬧著也要跟著走:
  
「爲什麽哥哥可以走,我就不可以走?我爲什麽要坐車?」
  他們隻好讓我跟著隊伍走。

  我走了不到一天,夜裡在稻草上睡到半夜就發高燒,第二天一早被送回我母親那兒,從此以後我也不敢再提。

  農曆年前,我們到了湘鄉,發現光是一個湖南就有很多不同的方言,而湘鄉跟湖南其他縣市又不一樣。

  湘鄉是齊白石的故鄉,非常具有地方色彩。
  環璧堂距湘鄉又有幾十哩路。
  在永豐鎮,是明朝一支皇族的祠堂。
  這祠堂大到居然能有近佰間房舍。不但住得下學生,而且能夠上課。
  我們家則跟家眷一起搬進另一處祠堂:
  扶稼堂。

  這是逃出南京後第一次有個家的樣子。
  這時,我們才敢告訴媽媽靜媛妹妹已死的真相——在漢口時,爸爸謊稱已托韓伯母帶著隨第一批師生疏散到湖南去了。至此,也才告訴她裴連舉表哥和張大飛從軍的事。
  她知道後大爲悲慟,病又複發,臥床許久才康複。

 

湘鄉紫荊湖風光——齊白石故鄉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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