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溯江
長江全長六三八○公哩,是世界第三長河。 我生命中兩大轉折,都是由有家變無家,一路哭泣,溯江而上。 從蕪湖搭上運兵船逃往漢口時,我剛小學畢業;現在,民國卅二年(1943)的八月底,我由重慶溯江往川西嘉定(舊稱嘉定府)去,是剛剛中學畢業。
上船的那天中午,被媽媽形容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爸爸,竟然親自送我。 從家到朝天門碼頭大約三十哩,車剛過小龍坎,天空就閃電打雷,開始下雨。 我帶著當年出遠門的標准行李,一個小箱子和一個行李卷;那行李卷用毯子包著被褥和衣服卷成一個橢圓形,上面反扣一個搪瓷臉盆,外面加一塊油布,用粗麻繩綁緊〔民國六十五年(1976),我在歐洲一飛機場行李盤上看到一個同樣的行李卷。從巴基斯坦來,看來這是個全球性的智慧吧,把牠攤開來就是一個家〕。
由朝天門碼頭走到船邊,似乎有走不盡的滑溜石階。 那場雨可真是傾盆而下,我們走上甲板之前,雨篷的水沿舨潑下,什麽傘也擋不住。 爸爸穿的白色夏布長衫,全濕透了,從頭發往鞋上流成一條水柱。 我自己是什麽光景已全然不知,隻記得拼命憋住震撼全身的哭泣。 看著他向我的學姐們道謝,下了跳板上岸去,在雨幕中迅即隱沒。
多年來,我總記不全那趟長江之旅,隻記得那場劈頭蓋臉的雨和全身濕透的爸爸,感懷「哀哀父母,生我瞰勞」。
我隨著大家將行李放在半幹的統艙地上,打開,互相遮掩著把濕衣服換下。 敲鍾的時候,去前艙領來飯菜,坐在各自的鋪位上喫。不久就天黑了,燈光僅供照明,艙內的昏暗和江上的黑夜融合,漸漸人聲停歇,隻剩上水江輪引擎費力的聲音。 茫茫江河,我在何處?
第二天破曉之前,我由夢中驚醒:夢中有強壯的男子聲音喊著,「往右邊樹叢靠過去,愈快愈好,鬼子飛機來了!」我正幫著給媽媽換她身下的血墊子,出了艙門,到處找不到十八個月大、剛會走路的二妹妹——我松手之前,她還在哥哥、張大非他們學生隊伍和靠裡坐著的傷兵之間搖搖晃晃地走著……。醒來時,看到四周全是熟睡的陌生臉孔。 六年之後,在同一條江上,我又流著一種割舍之淚。
黃昏時分,船靠宜賓碼頭,岷江由北來與長江合流。
魯巧珍同班的馮家碌是宜賓世家,那一晚,招待我們一行六人飽餐一頓,住在她家。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四川被稱爲天府之國的富庶與穩定。 飯後,去市街漫步,且到基督教內地會等地。我所見到的地方士紳宅院和商家行號都有一種世代相傳的文化氣息,比逃難初期在湖南所見的中國內地文化更多一層自信。
自宜賓再溯江航行的江面又窄了一些,上水船也小了許多。此時,正是八月秋沈的時候,江水暴漲激流洶湧,好幾次船不進反而稍退,旅客們有人驚呼。 我倚在船舨,自以爲無人看見,又流下思家之淚,久久不止。 我自幼是個弱者,處處需人保護。南開中學離家三哩,從沒有一天「自由」。填大學聯考志願時,重慶附近的全不填,自以爲海闊天空,面對人生可以變得強壯。而如今,僅隻沙坪壩三個字即如此可愛,後悔離家,卻已太遲。 這時,魯巧珍靜靜來到我身旁說,「剛才一個男生說,你們這個新同學怎麽一直哭。像她這個哭法,難怪長江水要漲。」接著又說,「我去年來的時候,也哭了一陣子,現在第二年來,心裡已平靜多了。」 在她民國卅五年(1946)畢業前的三年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心情、觀念契合,無話不談,也無事不能了解。
![]()
安詳漂臥在青衣江山脊線上的樂山睡佛,仰面朝天,慈祥凝重。
2、白塔街女生宿舍
我所記得的大學生活,不是從美麗的樂山城開始,而是由女生宿舍開始。
我一生住了將近十年的女生宿舍,八年在戰時,兩年在勝利後「複員」初期。 當時宿舍的設備很簡陋,都是晚上九點熄燈,但氣氛大不相同。大學宿舍當然比校自由,在熄燈以前可以自由出入。 樂山白塔街的女生宿舍被稱爲「白宮」,是一幢木造四層樓建築,原是教會爲訓練內地傳教士而建的,所以勉強可以容納佰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當安全。 因在戰時無力脩繕,已頗老舊,既不白也非「宮」,但比借住在寺廟或祠堂的六處男生宿舍好很多,大約因爲座落在白塔街而得名吧(我也始終未見白塔)。
唯一的舍監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風與南開那位無時不在的嚴師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們,連露面都不多。我那時以爲她是名劇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離了婚,大約應該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塵」,管些衣食住行的瑣事。 在我記憶中,管我們生活的隻有坐在宿舍進門的工友老姚(據說男生稱他姚老爹或姚大帥)。今日想來,他豈止是那每天晚上准時拿把大鐵鑰匙鎖大門,放下木門栓的鐵面無私的小老頭;他裡裡外外什麽都管,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佰多個女生的資料,全在他的腦袋裡,簡直是莎士比亞喜劇裡的厲害人物。 他長得甚矮,頭頂差不多全禿了,我不記得看過他的頭發,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暑假時,我們都回家了,不知他的穿著。笑和不笑的時候,全排上牙都露在唇外。我跟學姐們帶著那些可笑的鋪蓋卷進了宿舍大門,似乎是向老姚報到的。 他告訴魯巧珍她們,到二樓;領著我,過一個小小的天井,左邊角落一間屋子,指著最裡面的一個上下鋪床位的上鋪說,「你住這裡。」 那床靠著屋子唯一的窗子,我原有些慶幸,但很快發現,這窗開向白塔街,爲了安全起見,由外面用木條封住了。這一夜,天一直沒有亮;亮了,我們也不知道。
住在我下鋪的趙曉蘭,是數學系的,比我早來三天。她帶我到廁所和咫尺之外的餐廳;小天井的右邊是一排木板搭蓋的浴室,隔成八小間,水泥地上,有一個木架,放臉盆。 往門口走,有一個架高的巨大鐵鍋,每天早上開了門就有水伕由水西門挑水來裝七分滿,在鍋下燒煤,我們拿臉盆走小石階上去舀水。
我們那間房,是全宿舍最後的選擇(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上下鋪木床相當單薄,學校倉卒遷來,全市的木匠都忙不及做課桌椅和床,但相較於男生,女生已得了很多優待。我們兩人都瘦,但是翻身或上下,床都會有些搖動。上鋪沒有欄杆,我總怕半夜會摔下去。 有一天半夜,我突然發現床微微顫動已許久了。便向下問,「你也睡不著嗎?」 趙曉蘭說,「我每晚聽你躲在被裡哭,我也好想家……」 從此,我和她,有一種相依爲命的感情。 每天喫完了宿舍的一缽菜和湯的晚飯後,一起到白塔街轉陝西街到縣街「探險」,找一點可以喫飽的零食。下雨天,撐一把傘互相扶著走。 石子鋪的路,長年滑溜溜的。街的轉角處就是水西門,從清晨到日落,無數的人從大渡河挑水上來,扁擔兩端的木桶搖到各家水池,大約潑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第一天上課,是魯巧珍帶路的,她讀經濟系二年級。 文法學院,在文廟上課;總圖書館,也在文廟。 武大,是遷校後方時帶出最多圖書的大學,也頗以此自傲。此後四年,我們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書,分配給同學先抄若幹,再去上課。所以,由文廟出來,大家都先去買筆記本。
由文廟門前月弭塘石階左首上叮咚街,到府街、紫雲街,走許久,才到嘉樂門大街,找到嘉樂紙廠的門市部。進門第一眼所見,令我終生難忘,簡直就是樂園中的樂園景象……寬敞的平面櫃上、環繞四壁的木格架上,擺滿了各種雅潔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皆有,淺藍、湖綠、粉蝶、鵝黃……,厚冊並列,呈現出人生夢中所見的色彩!
那著名於大後方的嘉樂紙,有仟佰種面貌。從書法珍藏的宣紙,到學生用的筆記簿,都是藝術品,是由精巧的手,將峨嵋山係的竹木浸泡在流經嘉定樂山大佛腳下的岷江水制成。一位博物館專家說,數佰年後,芳香仍在紙上。 我何等幸運,由這樣一個起點,記憶那住了三年的山城。
由嘉樂紙廠出來,她們帶我經安瀾門下石階到蕭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彙的洶湧激流。
那樣宏偉開闊,留給我的印象,遠勝於那座世界聞名,建於公元七一三至八○三唐朝年間的大佛。 由於牠的曆史和觀光價值,樂山城在文革後,被「現代化」到難以辨認了。
![]()
三江匯流處的栖霞峰巖壁上,臨江撫膝、正襟危坐著的樂山石刻大佛,神勢肅穆。
3、哲學系新生
壹年級那一年,大學功課幾乎全無挑戰。 哲學概論和經濟學需要聽講,但講義簡單又沒有指定參考書,即使指定了也沒有書,圖書館裡專門的書由各系分配。 武大老師似乎都有默契實行低分主義,考得再好也得不到九十分。 大一國文和英文不比南開的程度高,進度又很慢。 記得英文老師講一課書時,用濃重的湖南口音,唸 "black bird ",同學們就在背後如此稱他。 必脩的體育,簡直就是笑話。我不記得,有真正的操場。
這一年,我有足夠的時間,想清楚自己的處境與心境。 一整年似乎都在飄浮狀態,除了那上鋪的床和床前兩尺長的一片木桌,此外,別無屬於我的空間。 宿舍二樓,有一間自脩室。窗大明亮,晚上燈光較足,大約有三十座位,但永遠被高年級同學占滿。宿舍屋內電燈,極爲昏暗。 白天又無日光,反而是在九點熄燈之後,有功課要做的人,點起各人自己的小油燈(最原始的那種有座半凹的瓷碗,倒一些桐油,放二、三莖燈志草用火柴點燃)。 考試之前,奢侈一下,點小小的蠟燭。
冬天冷時,唯一的房門也不能開,空氣汙濁。八個人也都得那麽過一周七天,隻有盼望暑假回家,喫飽一點,睡好一點。後來,誇張地回憶說,那一年能活著回家,是因爲宿舍旁邊有一個小屋子裡詹師傅的家庭式糕餅,至今仍覺得是最好喫的面包;在宿舍裡,有老姚的花生米,五圓一包。小小的紙筒封著一小把,解饑養身,香脆仟古。 當年女同學在半世紀後的回憶中,無人不提上一筆!
剛到樂山,我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著魯巧珍和余憲逸她們的腳步,認識了那個小城。 南開校友會,是我第一個參加的社團。他們的迎新活動,不隻是喫喝,還有一些遠足;走二、三十哩到名勝去坐茶館,如楠木林,是格調極高的私人庭園,比著名的烏尤寺和淩雲寺,更令我流連。我至今仍羨慕至極的茶館文化,大約是男生的專利吧。 男生口中的女生宿舍「白宮」,據雲比男生宿舍舒服多了。散布在小城的六座男生宿舍,一半是香火不盛的廟宇,一半是簡陋搭蓋的通鋪。 牠們的名字,倒很啓人想象。如龍神祠、叮咚街、露濟寺、斑竹灣……。自脩室都不夠用,但是旁邊都有茶館。泡一盞茶,可以坐上半天。許多人的功課、論文、交友、下棋、打橋牌、論政,都在茶館。他們那樣的生活,是女生無法企盼的。 在那個時代,沒有任何女生敢一個人上街閑逛,也沒有人敢上茶館。 在一仟多學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多年後,我讀到維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 - 1941)《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1929 "),知道世上女子尋求知識時,現實的困境相同。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難有完全的平等。
![]()
橫空出世、指向蒼穹的淩雲山靈寶塔。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