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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成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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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可以一筆帶過,而文學不能。
 

  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
  無知如我,終於開始陳然警覺,正因爲我已成年,不論他鍾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現實,是我所觸摸不到的

                     ——齊邦媛:《巨流河》

  
有人說,教育,謂
「一隻桶」,注滿了不僅為「水」,而為「火種」。

  竊以為,一桶水澆在地裡,隻為一桶水。那久旱甘霖,僅暫且苟延;而一顆火種,一旦點燃,則焩射出絢麗奪目之火花,化為一片片熊熊火海,給人們留下永恆之記憶。

  在一部記憶時代之史詩——《巨流河》中,齊邦媛記敘著這樣一個畫面:那是一九四三年,齊邦媛考上武漢大學,第一次離開父母,由重慶,向樂山,逆江而上,一路傷感。齊邦媛之好朋友魯巧珍此時與她同船,跟她說﹕「剛才一個男生說,你們這個新同學怎麽一直哭,像她這個哭法,難怪長江水要漲。」魯巧珍知道,有兩樣東西終身陪伴著齊邦媛,一樣是淚水,一樣是文學。

  文學,給了齊邦媛一生之力量。

  《巨流河》記錄著齊邦媛之一生。其閱讀文學、反孵文學。文學,乃其到達生命至高境界之天梯。文學於她,也彷彿連結東方與西方,連結不同世代之一條河流。

  當《巨流河》出版後,引起了跨世代之迴響。生活中,有一件事,讓齊邦媛感到意外:

    一天,一對父母帶著他們之十一歲兒子前去拜訪齊邦媛。
    臨走前,這小男孩問齊邦媛:「我可以看一下張大飛送給你的那本《聖經》
    嗎?

    忽然間,齊邦媛覺得,原來透過生命之故事、透過文學之河流,世代與世代
    
然有對話之可能。

  齊邦媛說:「這本書我寫了這麼長的時間,是因為我不想匆匆忙忙,我要一步一步寫,時代脈酪清清楚楚,我自己的人生也在其中。」又說:「好的人生總是有趣的,像一部小說。」(彭蕙仙:《齊邦媛:推動文學的手

  美,無關於「風月」;美,亦並不隻僅存於「風月」。

 

中國美學家、教育家朱光潜1897 - 1986 )晚年。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一代國學大師朱光潛,早年在其「美學」啓蒙——《談美》中,如此說道:「把這種生命流於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牠流於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在《巨流河》中,齊邦媛寫道,自己大約十歲左右就抉定要「走文學的路」,但因為曾經留德之父親齊世英唸之為「哲學經濟系」,因此,自己也想往哲學之路走。父親對她的志向沒多說什麼,隻提醒她這麼一句:「哲學是不容易讀的。」以故,中學畢業投考時,籍以「哲學系」列為「第一志願」。大一將結束前,有一天,時任「武大」教務長之朱光潛,特地去找齊邦媛長談,聽完她那讀書心得後,很明白地告訴她:「你沒有讀哲學系的慧根,還是轉到外文系吧。……你的文學好。」這句話,改變了齊邦媛之一生。

  《巨流河》一書,書著齊邦媛父親齊世英從小對其之教導、「哥哥」張大飛對其之指引、恩師朱光潛對其之教誨……而自然,則為其中最引人入勝之篇章。

  文學,如同齊邦媛那「永恒的情人」,使其由文學青年到文學中年,直至文學老年,並使之終身不渝。

 

1947年,齊邦媛在國立武漢大學留下那知識青年的甜美笑容

  十九世紀的英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 1792 - 1822)在《雲雀之歌》("Ode to a Skylark , 1820 ")中,詩雲:「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as I am listening now! "

  磋乎!

  偶想,歷史可以一筆帶過,而文學不能!

  (⊙o⊙) 哦!巨流成殤。齊邦媛在《巨流河》中所敘述之曆史,給了人們以一雙文學之眼睛。而這雙眼睛,多愁善感。在哀傷、悲憫中,在懷疑、落寞中,有一種姗姗而來之自信,把曆史之碎片縫綴起來,讓時下之人們有了些許尋常經驗觸手可及之細節,有了一種曆史之熱度和痛感。

  也許,這樣會讓後人之顔面,以及情感,富有幾許高貴之氣質乎?!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
  ……
  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鬥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唸著詩句,教我們用, "the minds eye " 想象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四

 

三江匯流處│

大學生涯

 

    4、淺藍色的航空信  

  於南開學長帶領,我在一年級下學期參加了珞珈團契。

  由重慶去樂山的江輪停在宜賓的那一夜,我們在馮家碌家遇見了基督教傳教會內地會陳牧師的兒子陳仁寬。他在武大讀法律係四年級,第二天與我們同船去樂山。
  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種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衆人之中十分挺拔出衆。
  大約有人告訴他,我從上船哭到宜賓。
  他就以傳教者的態度,坐到我旁邊對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說他去重慶唸南開的時候,多麽想念宜賓的家。
  我將隨身提包中的《聖經》給他看,不知他那時說了什麽話,使我又眩然欲淚地告訴他,我不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聖經》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敵作戰……。
  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學校開學之後,他介紹我給珞珈團契的顧問,武大理學院長桂質廷先生。帶我參加了團契,使我經常獲得溫暖的照顧。
  在校四年之間,我在每年例行的慶祝聖誕演出「耶稣誕生」啞劇中,被指定演瑪利亞(Blessed Virgin Mary,《聖經•新約》和《古蘭經》裡耶穌的生母)。
  契友說,我瘦瘦高高,有一種憂鬱的神情,所以適合此角。

  陳仁寬在畢業之前一年,除了在團契聚會之外,從末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終維持一種保護者的兄長態度,畢業後立即去歐洲留學,常寫長信給我。信中鼓勵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學生活,常說些讀書、思考之事。歐洲和中國一樣,在翻天覆地的激戰分裂之中,他也有深於年齡的觀照。
  多年後,他回到共黨中國,全斷了音訊。大約十年前。校友通訊《珞珈》有楊靜遠的文章,說民國六十九年(1980)間與已改名爲公綽的陳仁寬小聚。他在對外翻譯公司和外交學院工作,想來應是順遂吧。

  那一年間,我內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與南開同學的通信上,從不同的學校寫來不同的活法。共同之點,當然是懷念沙坪壩。

  在我踏進女生宿舍,向門房老姚報到的時候,他看了我的名字,從左邊一個櫃格取出一封信給我,說,「人還沒來,信就先到。」然後看了我兩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記。
  信封上的字迹是張大飛的,寄信地址是雲南蒙自一個軍郵的號碼。
  同樣淺藍的航空信箋,多了一種新的,濃密又壓抑的牽挂,不言相思,卻盡是情思。
  他掂念我的長江航程,掂念我離家後的生活,「你作了大學生是什麽樣子呢?寄上我移防後的新通訊處,等你到了樂山來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
  據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說的「落地」,就是作戰平安歸來的意思。

  他的信,幾乎全是在備戰室裡寫的。
  在褥熱潮濕的雲南邊陲之處,面對著搶工脩複的飛虎隊跑道,一個身經佰戰的二十五歲青年,用一貫寫家書的心情,安慰著一個十九歲的想家女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連天的中國,能讀大學,是光明前途的開始。

  每個星期一下午由文廟回來,老姚都笑吟吟地給我一封寄自雲南的信,淺藍的紙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勵。也寄來一些照片,全副武裝和漆著鲨魚嘴的戰鬥機的合照:
  三個精神奕奕充滿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飛前在機艙裡的照片。
  很難令人聯想,「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
  飛虎隊在那些年,是傳奇性的英雄。陳納德說,「昆明的中國人,怎麽會從 P - 40 飛機頭上的鲨魚徽得出飛虎這個名字的,我永遠也鬧不清。」
  美國參戰後,飛虎正式改編爲中美空軍混合大隊。

  他收到我那些蒼白貧乏的信,大約也無話可說,和我一樣共同懷念起南開中學的詩詞課了。
  每次升空作戰,風從耳邊吹過,雲在四圍翻騰,全神凝聚,處處是敵機的聲息,心中別無他想。但是,一切拼過,落地回來,一切的牽挂也立刻回來。
  營地有三天前的舊報,戰爭陷入苦戰階段,川西離戰場遠,什麽消息都沒有。
  他說,「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彙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麽愛你,多麽想你!」

  連續兩周,末接航信。
  白天擁擠的小小方庭,月亮照進來的夜晚,可供憂思徘徊,困在山水邊城,與世界隔絕,隻剩下遐思噩夢。
  終於收到他由昆明來信,說,受了點傷,快好了,下周就回隊上去。
  從此,我寫信再也不寫自己太平歲月的煩惱。也不敢寫自己擔憂,盡量找些有趣的事說,如邏輯課的白馬非馬之辯;如經濟學各派理論的沖突,樂山土話把一切單位皆用「塊」:一塊星期,一塊房子,一塊筆記本……;男生第八宿舍是兩年前大轟炸後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學生公墓等等。
  最大的浪漫,是告訴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發出叮咚聲音的樹洞……。
  無知如我,終於開始陳然警覺,正因爲我已成年,不論他鍾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現實,是我所觸摸不到的。

  他回到隊上,信上郵戳又是蒙自、個舊、雲南驛、騰沖……。
  我在地圖上追蹤,從戰報上看到,飛虎隊正全力協助滇緬公路的保衛戰,保持盟軍對日戰爭補給的生命線。

  傷愈之後,他對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離的認識。他的信中,亦不再說感情的話。隻說你已經二十歲了,所有學習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斷。

  剛進大學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舊,私對偏遠隔絕的抱怨。
  一切都沒有想清楚的時候,一年就要過盡了

 

齊邦媛兒時的「玩伴」、飛虎隊張大飛

 

    5、大成殿上——初見朱光潛老師  

  這樣的飄浮狀態,到了一年級將結束時有了急遽的變化。

  全校的大一國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試後不分院係以成績編班,最後以共同考試算成績作升級或轉係的標准。
  武大沒有醫學院,一直以外文、經濟、法律和電機系爲最熱門科系,淘汰率也最高。
  考試後不久,有一天一位同學回宿舍說,在文廟看到剛貼出來的布告,大一英文全校統考我考了第一名,分數很高。
  我聽說後,並沒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動,因爲心中隻想著如何對父母說,允許我去昆明,轉西南聯大外文系。
  此心已不在樂山,明知是十分難於開口,也不易得到同意,當晚一夜難眠。
  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過十幾天就放暑假,大家都要回家了。
  我面臨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決的難題。

  第二天下午,老姚鄭重地給了我一份毛筆寫的教務處通知,命我去見教務長朱光潛先生。

  朱先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
  十五歲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誦了十年的經書與古文才進入桐城中學,二十一歲公費就讀香港大學。畢業後到上海教書,和匡互生、朱自清、豐子愷、葉聖陶、劉大白、夏衍等人辦雜志,創立「達學園」,創辦開明書店。二十八歲,公費進愛丁堡大學進脩英國文學,也脩哲學、心理學、歐洲古代史和藝術史,又到法國巴黎大學脩文藝心理學,在德國萊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學加強德文,並寫出《悲劇心理學》論文。留歐八年中,他經常流連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一面讀書一面寫作,官費常斷,爲了稿費在開明書店《一般》和《中學生》刊物寫稿,後來輯成《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這本書和《談美》是中學生以上都必讀的「開竅」之書。

  這麽一位大學者,怎會召見我這個一年級學生呢?
  說真的,我是驚駭多於榮幸地走進他那在文廟正殿。
  大成殿,森然深長的辦公室。
  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裡並不壯碩的穿灰長袍的「老頭」(那一年朱老師四十七歲,我那時的年紀眼中,所有超過四十歲的人都是「老人」)也沒有什麽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說,「你聯考分發到哲學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爲什麽不轉外文系呢?」

  我說,我的第一志願是哲學系,沒有填本校的外文系,不是沒有考上。高中畢業的時候,父親和孟老師都希望我上中文系。

  他又問了我,爲什麽要「讀」哲學系,已經唸了些什麽哲學的書?
  我的回答,在他聽來大約相當「幼稚無知」(我父親已委婉地對我說過)。
  他想了一下,說,「現在武大搬遷到這麽僻遠的地方,老師很難請來,哲學系有一些課都開不出來。我已由國文老師處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沒有鑽研哲學的慧根。中文系的課你可以旁聽,也可以一生自脩。但是外文系的課程必須有老師帶領,加上好的英文基礎才可以認路入門。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決定。你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作你的導師,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

  這最後一句話,至今萦繞我心頭

 

東湖珞伽蘊書香——多山江城的武漢大學櫻花燦爛,滿園蒼翠

 

    6、外文係的天空  

  假,我與同伴歡天喜她由五通橋搭岷江江輪到宜賓,由長江順流而下回了重慶。
  家,對於我有了更美好的意義。
  被聯考沖散的中學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說不完的別後經驗要傾訴。

  一年前,我獨自一人被分發到遙遠的川西,回到沙坪壩,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隊棲息之地,歡唱不已。
  戰事方面,日本飛機因爲美國參戰而損耗太大,已無力再頻繁轟炸重慶,主力移到滇緬路,每次出襲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隊大量擊落。

  這一年夏天,重慶雖然仍是炙熱如火爐,因爲不再天天跑警報,重建與脩複的氣氛,很適合我們這群嘰嘰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
  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常去嘉陵江邊唱歌和談心。

  那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夏天,也是真正無憂的假期。

  回到家,當然要和父母商量轉系的事。
  爸爸雖末明說「我早就知道你唸不了哲學系」,但他說,你感情重於理智,唸文學比較合適。
  我又故作輕松地說,西南聯大去年發榜後曾歡迎我去外文係,南開同學在那裡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戰爭勝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華或南開大學……。
  爸爸面色凝重地說,美國參戰後,世界戰局雖大有轉機,我們國內戰線卻挫敗連連;湖南淪陷,廣西危急,貴州亦已不保,「你到雲南,離家更遠。樂山雖然也遠,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顧你比較近些。其實,以你的身體,最好申請轉學中央大學,留在沙坪壩,也少讓我們懸念,局勢如變更壞,我們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飛哥的信,他堅決不贊成我轉學到昆明去,他隨時遷移駐防基地,實在沒有能力照顧我;戰爭現況下,連三天假期都沒有,也沒有辦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樂山讀書,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戰爭勝利。
  這時,他的口氣又是兄長對小女孩說話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請教《時與潮文藝》的主編孫晉三教授,有關朱光潛先生的建議。
  孫先生當時是中央大學外文系的名教授,極受我父親的尊重。
  在他主持之下,《時與潮文藝》登載沈從文、巴金、洪深、吳紐缃、茅盾、朱光潛、聞一多、朱自清、王西彥、碧野、臧克家、徐訏等的新作品,他們不僅當時廣受讀者歡迎,亦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無忌、李春野、方重、李長之、徐仲年、于匱虞、範存忠、陳瘦竹、戴榴齡、俞大綱、葉君健等人翻譯的各國經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個時代文人的高水平。
  每期都有文壇動態和國內外藝文情報,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間的珍貴記錄。
  可惜抗戰勝利不久,國共戰爭即起,我父親已無力支撐三份期刊,《時與潮文藝》於民國卅四年(1945)停刊。

  孫先生說,「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潛先生有篇《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是從文學教育者立場寫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係上朱先生的課,該是很幸運的事,何況他親自勸你轉係,還自願擔任你的導師,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學教育貴在靈性(或慧根)的啓發。武大外文係有方重先生、陳源(西瀅)先生、袁昌英先生、陳寅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實的。西南聯大外文係並不更強,而且也沒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這種緣份。」

  孫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決心回武大,說不出什麽原因,那溯江數佰哩外的江城,對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結束,我早一周回樂山,准備辦轉係手續,而且與趙曉蘭約好,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
  二年級已升至餐廳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靠窗書桌。

  父親安排我與一同學搭郵政送信快車去樂山;戰時爲了公務和大學生便利,每車正式收費搭載二人,需驗證件,以保障信件安全。
  我們兩人和郵務員輪流坐在駕駛臺和數十袋郵件之間,覺得自己都重要起來。
  靠在鄭重捆紮、綁牢的郵包上打瞌睡,想像袋中每封信的情懷與收信人的喜悅。
  每到一站,郵務員呼叫郵袋上的地名,然後他姿態優美地擲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
  我後來讀到一本清朝史,說中國郵政是最早現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務人員水平高最可信賴。到臺灣後,郵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
  仟佰年來書信傳遞由驛馬到綠色郵車,在陪都引起我的豐富想象,我曾有幸被當作郵包由川東快遞到川西,這段特殊經驗不可不記。

  第一晚到成都,我們去住南開好友的宿舍。
  戰時遷去成都華西壩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學、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東的齊魯大學,加上當地的華西大學,十分熱鬧。
  第二天清晨再上車,郵政車絕不抛錨,沿路有保護,安全穩妥,經過眉山也裝卸郵袋,但隻能在飛馳而過之際看看路樹而已。
  當日全天不停,直接駛往樂山郵局門口。
  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麽樣子,自己將如何面對,到成都又見識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風貌,心情較去年舒緩許多。

 

櫛風沐雨曆春夏,篳路藍縷玉汝成——位於江城的國立武漢大學佰年校門

 

    7、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  

  入外文系二年級即有朱老師的「英詩」全年課,雖是緊張面對挑戰,卻也有些定心作用,立刻開始用功。
  朱老師用當時全世界的標准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Francis T. Palgrave1824 - 1897 )主編的《英詩金庫》" The Golden Treasury1861 ),但武大遷來的圖書館隻有六本課本,分配三本給女生、三本給男生,輪流按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
  我去嘉樂紙廠買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從裡到外都是夢幻般的淺藍,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迹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朱老師雖以《英詩金庫》作課本,但並不按照編者的編年更次序——分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 - 1616 )、彌爾頓(John Milton1608 - 1674)、葛雷(Thomas Gray1716  - 1771)和浪漫時期(The Romantic Period1798  - 1832 )。
  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味爲主,教我們什麽是好詩,第一組竟是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1850)那一串晶瑩璀璨的《露西組詩》("Lucy Poems1799 " )。

  那幽雅靜美的少女露西是誰,至今兩佰年無人確定,但他爲追憶這早夭的十八歲情人所寫的五首小詩,卻是英國文學史的瑰寶,平實簡樸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
  最後一首《彼時,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1799 ),是我六十年來療傷止痛最好的良藥之一。
  我在演講、文章中背誦牠,希望證明詩對人生的力量,當年朱老師必是希望以此開啓對我們的西方文學的教育吧。

  這組詩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1799 ),詩人說,我再也不離開英國了。因爲露西最後看到的是英國的綠野 ——這對當時愛國高於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愛國情詩了。

  朱老師選了十多首華茲華斯的短詩,指出文字簡捷,情景貼切之處,講到他《孤獨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 1805 " ),說她歌聲漸遠時,令人聯想唐人錢起(710 - 782,字仲文,今浙江湖州人。詩風清奇,與郎士元、司空曙、李益、李端、盧綸、李嘉右等稱「大曆十才子」)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餘韻。

  直到有一天,教到華茲華斯較長的一首《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1799 "),寫一婦女,其獨子出外謀生,七年無音訊。
  詩人隔著沼澤,每夜聽見她呼喚兒子名字,"where are thou, my beloved son, ..."(你在哪兒,我親愛的兒啊……)逢人便問有無遇見,揣想種種失蹤情境。

  朱老師讀到 "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 ... 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 ,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唸下去,唸到最後幾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爲我歎息,) 
  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闔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的大學三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二十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課程時,《英詩金庫》已完全被新時代的選本取代,這首詩很少被選。
  不同的時代,流不同的眼淚。
  但是,朱老師所選詩篇,大多數仍在今日各重要選集上。

  英詩課第二部份,則以知性爲主。
  莎士比亞的幾首十四行詩,談到短暫與永恒的意義,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的《奧茲曼迪斯》("Ozymandias,1818 ") 也在這一組中出現;威武的埃及君王毀裂的頭像半掩埋在風沙裡," 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 "(寂寞與荒涼,無邊地伸向遠方的黃沙)。

  朱老師引證說,這就是人間仟年隻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國文學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聽聽這,"boundless " 和 " bare " 聲音之重," lone and level ",聲音之輕,可見另一種語言,不同的感覺之美。

  至於《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1819  " ),老師說,中國自有白話文學以來,人人引誦牠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 )已到了令人厭倦的浮泛地步。
  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
  全詩以五段十四行詩合成,七十行必須一氣讀完,天象的四季循環,人心內在的悸動,節節相扣才見浪漫詩思的宏偉感人力量。
  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鬥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唸著詩句,教我們用, "the minds eye " 想象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齊邦媛恩師、一代國學大師朱光潛1897 - 1986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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