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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的「羅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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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之事物,讓齊邦媛之心靈,回歸清淨祥和的氛圍。
 
 

  些年月,真是磨難重重的日子!但也是我們生命紮根的關鍵時期。
  一個在中學被同學稱爲「羅幾何」的四川青年,因爲向往火車的奔馳而進入臺灣
鐵路局,在臺中邊緣化的冷落日子裡,自己尋求工作與生活的焦點,貫注研究,開創一生的事業,也實際帶出了臺灣鐵路現代化自己施工的隊伍

                     ——齊邦媛:《巨流河》

  2012 年 10 月 11 日,臺灣《聯合報》刊頭下刊有一則名謂「一名鐵路老兵之告別」之訃聞,寫著:「家父羅裕昌先生,畢生奉獻台灣鐵路之現代化,重大工程,無役不與,功成身退……於 2012 年 9 月 20 日在美國病逝,享壽 93 歲 。

  羅家家眷這寥寥數句之生平描述,而其一生,則為整個臺灣戰後那半部「鐵道史」。

臺鐵之父」羅裕昌1920.2.19 - 2012.9.20

  生於 1920 年之羅裕昌,早年畢業於國立武漢大學電機系,1946 年就進入臺鐵擔任基層工程人員,1960 年領軍完成彰化臺南CTC,1964 年完成彰化竹南間「海線CTC,1969 年完成「山線CTC工程,共計達 323 公哩。在那塊土地上,其猶如玩「拼圖」般,一步步完成整個臺鐵縱貫線」自動化。1966 年其參與了臺灣十大建設計劃」,完成了「西幹線」鐵路電氣化,為此榮獲五等景星勳章,且被聘爲國家建設研究會研究員。直到 1985 年,其從臺鐵副局長退休。其一生中,耗費了將近 40 年之光陰,一手將戰後古老傳統之臺鐵,推向現代化。最終,2012 年 9 月 20 日,這位「鐵路老兵」才從「人生戰場」永遠地「除役」矣。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在自傳《巨流河》中,記錄了其與羅裕昌之「相遇」、「相識」、「相知」與「相愛」之「」。齊邦媛寫道,那位名謂「羅幾何」之四川青年在給她之「情書」上,表明:「人的理想,應有計劃,有步驟去實現;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甚至於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盡量減少。齊邦媛回憶道:「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為此,這種「淡泊」之「人生態度」,深深打動了「文藝青年齊邦媛之芳心。以致日後,齊邦媛不僅爲羅裕昌守護著家之「堡壘」,更為其工作上之堅實「後盾」。

  在婚後之生活中,齊邦媛漸漸從羅裕昌身上,看見其當年父親之影子,爲中國之將來無私奉獻之「年輕人的氣度」。

  我自己的童年,幾乎沒有可拴住記憶的美好之地。」(齊邦媛:《巨流河》

  而一九五○年到一九六○年被齊邦媛稱爲「黃金十年」之臺灣齊邦媛羅裕昌之三個兒子在臺中複興路那間小小日式房屋裡,誕生了;院落裡世代相傳之各色貓咪,「依照 Dr.Spock美國本傑明•斯伯克博士,1903 - 1998)的 Baby Care育兒寶典,1946)書中畫圖所裝的小木床」,以及後院那棵大榕樹,成爲齊邦媛所構建之「羅家三景」。

  這些美好之事物,讓齊邦之心靈,回歸到「清淨」「祥和」之氛圍。

  竊以為,用什麽樣之眼光欣賞世界,世界就會給你什麽樣之回報。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民國卅九年(1950)到民國四十九年(1960),笑淚交迸的奮鬥日月,真是我們所有人的「黃金十年」!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六

 

風雨薹灣

 

 

 

    9、灑在臺灣的汗與淚  

  年代,台灣局勢漸漸穩定。  
  喘息初定的政府,開始改善島內生活(雖然反攻大陸的口號喊了多年,少數人也確曾幻想期待了許多年),而鐵路運輸的現代化是最重要的事。
  日本占領時期,所有鐵路局中級以上工作,都由日本人擔任。他們戰敗遣送回去前,對一萬七仟位臺籍員工說,臺灣鐵路,六個月內就會癱瘓。那時,火車進出車站,仍靠站員揮動紅綠旗。各站之間,全靠列車長身手利落地在火車頭噴出的濃煙中,接遞臂圈。他們是「看火車」兒童,心目中的英雄。局裡下令,電務方面研究科學技術設備,以取代人力(那時城裡的道路,連紅綠燈也不太普及)。但是,無人知道由何研究起。
  運務處長陳樹曦,是交大畢業,相當驕傲。他對於部下的口頭語是:「你懂嗎?」提到了西方鐵路有些已用 CTC 系統,但無人見過。當時,大家默默無言散會。

  裕昌回到臺中後,心中對此念念不忘。
  中央控制行車制(Cralized Taffic Cntrol,簡稱 CTC)是電訊工程新念。隻有在美國,可以找到數據。
  我知道楊俊賢的哥哥,在美國教書,也許可以幫我們尋找數據。
  那時極少人有親友在美國,是今日難以想象的。

  我寫信給在臺北的俊賢,不知楊大哥能不能幫這個忙?
  誰知兩、三個月後,一個又大又重的郵包,送到我們複興路二十五號的門口。
  這個包裹,開啓了裕昌一生工作的展望。

  俊賢寄來的郵包,裝著十多本美國鐵路協會(AAR)出版之《美國鐵路號誌之理論及運用》("American railroad signal theory and application "),其中第四章,即為 Cralized Taffic Cntrol  的詳細說明及圖表,共一佰七十七頁。在扉頁寫著:

  「謹以此書贈裕昌、邦媛以及思齊侄三周歲紀唸。貽烈、俊賢,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八月十四日」

  此書得來不易,是美國在二次大戰中發展的新科技,臺灣當年無法得知,楊大哥以學術研究之理由購得。

  裕昌歡欣鼓舞地翻閱了第一遍,極有興趣,寫了些筆記。爲了想深入研究,決定動手譯成中文,可以歸納、綜合,作整體了解。他認爲,我必定會幫他。所以,將緒論、新設備目的、工作所需條件等敘述文字,交給我中譯;他負責技術說明、電訊線路、操作運轉的重要圖表等。每天下班後,忙完家事,哄睡孩子(二兒思賢十五個月了),我們至少討論一小時譯文。約半年,完成全書一六六頁另加佰多幅圖表的中譯。裕昌去局裡開會,得知局裡已正式向美國鐵路協會購得一套 CTC 說明。但不知從何著手研究,計劃也無從做起。
  全部電務主管人員二、三十人,都未受過全自動控制號志的教育,甚至連聽也沒聽過。據說,戰後日本國鐵,在美國占領軍的協助下,裝了一套半自動控車系統。韓戰開始後,臺灣得到一些補給的生意,島內物資運往港口的運輸量大增,鐵路局的重要性也大幅提高,急迫需要現代化的設備。局裡先派裕昌等人去日本,再由陳德年先生率領去美國考察。
  民國四十三年(1954)後,以臺灣鐵路實際情況開始擬出安裝 CTC 系統設備的計劃,先由裕昌詳列由彰化至臺南(當時仍是單軌)一佰四十二公哩,二十七個車站的號志機及行車轉轍器的第一期計畫。制部招國際標,由瑞典的易利信(Ericsson)公司得標,自民國四十六年(1957)開始在彰化動工裝設。動工前一年,鐵路局分批派許多電務員工前往瑞典實習。裕昌所譯的《中央控制行車制》(一九五九年正式出書)原爲自己興趣研究的手稿,已被印成簡易手冊,作爲工程有關人員必讀。
  到瑞典驗收待裝的設備時,Ericsson 的負責人認爲,Mr Luo 羅先生)對此通訊系統之了解精確完整,「可以對話」,對臺灣鐵路施工及使用有相當信心,雙方合作愉快。
但是,民國四十五年(1956)的臺灣,對瑞典人來說,大約是個完全神秘不可知的落後地區或末開發的亞洲叢林。他們派到臺灣鐵路來的工程師 Jocobsson音譯:喬克布森)先生,在斯德哥爾摩搭飛機到香港轉往臺灣之前,在機場與家人告別時,他的母親哭得好似生離死別一樣。他到臺中數月後,覺得可以活下去,才把太太接來。
  他說,用四佰個英文字,可以跑天下。他太太的英文,比他多很多字。
  到了臺中看到我,可以用更多的英文,幫助他們衣食住行,極爲安心。

  那時,臺中(或者全臺灣)的家庭,還沒有人用煤氣(或瓦斯),仍是用一種直徑十七、八公分(七、八吋)上面鑿了許多洞通氣的煤餅,放在瓦爐子裡煮飯。
  寬裕一點的人家,間以木炭爐燒水煮茶。
  鐵路局的辦事員給 Jocobsson 夫婦租了一所新蓋的水泥小洋房,幫他們雇一個「會英文」的女傭,買了必需的家具。
  那時,剛剛有三輪車代替黃包車。送他們進新家時,我指給他們看巷口的三輪車「站」,並且把我家地址寫在紙上留給他們,有事可以去我家(那時尚未裝市內電話)。
當天晚上,Jocobsson 先生就坐三輪車來敲門。
  他說,蚊子太多了,怎麽能睡覺?
  女傭說,自來水不能喝,燒了一大壺開水太燙,不能喝,需要幾個瓶子裝冷開水。
  我把客房用的蚊帳借給他,再拿幾個幹淨的空米酒瓶給他。

  過了兩天,換 Jocobsson 太太坐三輪車來看我,坐下不久就哭起來,說,她丈夫早上去彰化工地上班,很晚才回家,她 " terribly homesick "非常想)。
  我去找了一隻很漂亮的小貓,送去給她。
  那隻剛剛三個月的小狸貓,十份可愛,大約很能安慰她的思家之情。
  我也常去帶她走走,但是臺灣和瑞典的文化、氣候差異太大。
  她可真是舉目無親,半年後仍然回瑞典去了。

  鐵路裝 CTC 的工地在彰化車站,距臺中二十份鍾車程。那時,公務工程兩用的汽車,是裕隆公司最早出品的帆布篷大吉普車。每天早上,裕昌帶 Jocobsson 先生和副段長陳錫銘先生一起去,晚上再一起回臺中。施工後,陳家搬到彰化的鐵路宿舍。
  星期日,工程亦不停,我和三個兒子常常坐他的蓬車去陳家,最喜歡去彰化調車場閑置的空車廂。陳家小孩兩男兩女與我孩子,一起長大。
  陳太太張瓊霞女士,和我成爲共患難的好朋友。五十年來分享了生兒育女、爲丈夫擔驚受累的年輕歲月,也一起看到他們凝聚智慧和毅力的工作成果。她帶我們去看她田中祖居,西螺妹妹家,去許多電務同事的家喫拜拜,真正認識臺灣的風土人情。

  至今弄不明白陰極陽極磁場的我,看著那一批 CTC 工程人員,不分晨昏接受科技的挑戰,在那些迷魂陣似的電器線路間理出脈絡,登山涉水地架設臺灣鐵路現代化的最早聯絡網,分享他們大大小小的失敗與成功。
  我真感覺榮幸,又似回到抗戰時期,願盡自己所有的後援之力。

  民國四十八年(1959),工程進入最艱困階段。八月,彰化與臺中之間的大肚溪鐵橋被臺風沖垮,大水淹沒了彰化市,CTC 的主機房岌岌可危。幸好那晚,裕昌在彰化留守趕夜工。
  八七水災,是臺灣史上最大災害之一。大肚溪流域一片汪洋,直到第三天早晨,兩岸露出堤岸,有少數搶脩工程的隊伍用小木筏來往。

  裕昌打電話給我,主機房的問題嚴重,要我把 Jocobsson 先生和另一位瑞典人,線路專家  Andersson音譯,安德森),從他們家帶到河邊,有臺中電務段的同仁會用小船把他們送到彰化。另外,需買些水瓶、餅幹、電筒、換洗衣服,他們得在彰化住到水退。我必須去辦此事,因爲需用英語說明他們將面對的狀況,而且隻有我認識河邊接應的人和地點。

  那天早晨,我坐著裕隆蓬車,帶著臉上難掩不安的兩位瑞典人到達臺中大肚溪岸,在剛泡過水,踩上去仍松軟的一小塊臨時「打」出來的土堤上,把他們交給接應人員。望著那小小的木船載著那兩位工程師,在一望驚心的洶湧的黃濁洪水中「跳舞」似地橫劃過洪流,終於到對面一處幹土地上了。我第一個要做的事,是告訴他們啼哭的妻子,他們已平安渡河了。

  第二年(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是臺灣鐵路史上極具紀唸意義的日子。
  在盛大的啓用典禮之後,由省主席或是行政院長那一類的大官按鈕,一列火車自彰化站開車,由全亞洲第一座全自動控制行車的號誌指揮,駛往下一站——六點六公哩外的花壇站。火車開到那懸燈結彩的站臺時,裕昌回家說,他們的工程夥伴,站在層層官員後面的鐵軌上(站臺太窄),全都熱淚盈眶,當天晚上全體喝醉酒。

  但是,快樂的日子還不滿一天,第二天早上,總控制房裡的調度人員和工程人員即互相喊叫,所有人的心髒,都捏在調度員的手指間:按錯一個鈕,就是災禍。而那像銀河星系的控制板(Control Board),是他們一生從未夢過的複雜。
  火車行進每一哩,他們都似在跟著跑。
  那時候,他們幾乎不回家,回到家,電話立刻追蹤而至。
  常常聽到,裕昌對著牆上的鐵路專用電話喊:「他們怎麽這麽笨!叫他不要亂按,我立刻就來……」然後,抓起雨衣沖進蓬車,自己開車往彰化飛奔。
  那時公路上,大約隻有他和公路局車。常常有公交車司機伸出頭來問他們,是不是不要命了。

  那時的我,帶著三個男孩,大的九歲,小的五歲,白天要上課,晚上備課,改作業,活得和陀螺一樣。如果有禱告的時間,隻禱告不要撞車。因爲汽車和火車,似乎都在災禍的邊緣疾駛。

  果然,盛大啓用後不久,行車控制已到二水站,因臺風來襲,一年前八七水災沖毀的大肚溪堤防,再次崩潰,彰化又泡在洪流中,一片汪洋。鐵路多處沖壞,CTC 機器失靈,所有的客貨車全誤點。
  有一輛軍事專車,被迫停在鬥六市的石榴站(距彰化四十七公哩),那原是專爲裝載石渣的小站。災後用水全無,小站在荒郊野外,數佰乘客在炎陽之下,困了半日,苦不堪言。車上電話催發也動不得,有一位軍官說,再不開車,就用大炮轟調度室。但是,一切仍以安全爲重,到黃昏才得進目的地——潭子站。

  在天災巨大的摧毀力之下,長期不分晝夜活在緊張狀態中的工程與調度人員,漸漸産生了患難與共的情誼,互相支持,二十四小時輪流當班,盡量解決問題。
  雖極辛苦,都以能參與此項劃時代的革新工作爲榮。
  但是,水災後四個月,當一切漸「上軌道」(on  the track)時,突然發生人爲災禍:兩列貨車在濁水溪橋上追撞,後列的火車頭傾倒在大橋的衍梁上,拖吊搶脩極爲困難,而且追撞的第二天原定全面行車改點,新時刻表已印發。
  據當年調度員蔡仁輝先生在他《閑話臺鐵五十年》一書中回憶說:

  「這時所有與CTC 有關系的人『都進了一場可怕的夢境裡』。列車運作失常,可說是壞到極點,工作人員的『罪過』真難想象,這裡可拿一句話來說,是空前絕後(願不再發生)。」

  在鐵路幾乎是唯一大量運輸工具的時代,車站上貨物堆積如山,貨車和客車同樣重要。淹水後,又逢調整班次,CTC 總機無法「自動」時,就得退回舊制用人工指揮。貨車停在中間站等候的時間,往往比行走的時間還長。
  彰化的總調度室,有二十四個車站。五十八座「站場繼電室」的電話揚聲器,這些時日中,工程檢脩人員,車站,列車的人,都在嗓門比賽。
  調度室輪班四小時下來,人人聲嘶力竭,七厘散(潤喉中藥)不離身。回家休息,有時夢囈呼叫,令家人惶恐。那時,那一批人幾乎沒有家庭生活。總局最初反對改革的人,也認爲電務部門自不量力,讓大家丟臉。報紙上(幸好尚無電視)每天責備,冷嘲熱諷。
  有一張漫畫上,畫一位乘客,下車打著雨傘走路,比火車早到車站

 

臺中,「八七水災」時的受災景象

 

    10、同甘共苦的鐵路人  

  些年月,真是磨難重重的日子!但也是我們生命紮根的關鍵時期。
  一個在中學被同學稱爲「羅幾何」的四川青年,因爲向往火車的奔馳而進入臺灣
鐵路局,在臺中邊緣化的冷落日子裡,自己尋求工作與生活的焦點,貫注研究,開創一生的事業,也實際帶出了臺灣鐵路現代化自己施工的隊伍。
  最艱苦的彰化到臺南 CTC 工程,由跌跌撞撞到站穩腳步,使用調度成功之後,民國五十三年(1964)由原班人馬,裝設第二條海線 CTC 設備,曲彰化到竹南。
  民國五十八年(1969)完成山線 CTC,一共三佰二十三公哩。

  這一批曾經一起吹風泡水,不眠不休同甘共苦的夥伴,一起工作到退休。
  他的第一位副段長陳錫銘,民國十七年(1928)生於彰化縣田中,民國卅九年(1950)自臺灣大學電機工程系畢業,進入鐵路臺中一務段。先後七次赴歐、美、日等國考察鐵路號誌、電化技術。在臺鐵服務四十二年,曆任工務員,各級工程師,兼任股長、段長,副處長、處長、總工程師,副局長等職務,於民國八十二年(1993)二月退休。三十多年間與他一同「打拼」,成爲終身至交(互相最佩服的是對方的頭腦)。
  陳家和我家共七個孩子,由襁褓到青年一起長大,如今皆已進入中年。
  天南地北有時重聚,最愛回憶的是彰化廢軌道上推空列車的快樂。

  民國卅九年(1950)到民國四十九年(1960),笑淚交迸的奮鬥日月,真是我們所有人的「黃金十年」!
  在臺中複興路,那座小小的日式房梁上,系繩垂下的搖籃裡的三個嬰兒,半歲後移往我們請木匠依照 Dr.Spock 美國本傑明•斯伯克博士,1903 - 1998)的 Baby Care育兒寶典,1946)書中畫圖所裝的小木床,四周有紗窗,上面有紗蓋,當時被親友戲稱爲紗櫥,比一般木制嬰兒床安全。
  「一暝大一寸」,三個嬰兒長大後,陸續由臺中國民小學畢業(校名「臺中」,也許不是全市最早的小學,但是以市名爲名,必是有些道理吧)。
  林海峰是校友,他贏得圍棋名人本因坊榮銜後,曾回母校懷念童年,我們都感覺非常光榮。

  那十年間,我在那大操場邊上,看了無數場躲避球賽。那種球的打法,對我是新鮮事,至今我總覺得牠對人生有嘲諷的況味。我上過那麽多小學,都沒有看過這種球。
  牠似乎不講究球技,隻以擊中敵人數目定輸贏,是一種消極的運動。好像在擁擠的地方,消滅過多的人,自己才能生存。
  我心中一直凜然於躲避球的人生觀,悲傷地看著那些孩子在操場的塵土裡四面躲避,以免被擊中出局。
  我希望普天下的孩子,平安穩定地生長,不必爲躲避災難而培養矯健的身手。

  他們童年環境的安詳,很令我羨慕。
  那紗櫥嬰兒床,滿院子各形各色,大大小小,世代相傳的貓,和後院那棵大榕樹,是臺中羅家三景。
  那榕樹胡子,又多又長,垂至地上,樹幹上有一個洞。每逢有他們喜歡的客人來了,我的三個兒子就到玄關,把他們的鞋藏到洞裡,然後進房說:「現在你走不了啦!」客人一定作大驚失色的樣子。這樣的玩法,多年不厭,直到他們上了中學。
  那十七年,我們五個人都在成長。
  臺中,其實是我和孩子們擁有童年回憶的故鄉。
  我自己的童年,幾乎沒有可拴住記憶的美好之地。

 

臺中生長奇異的佰年老樹——「土地公樹」:
1975年5月21日,由蔣經國先生賜名「五福臨門神木」後,聲名遠播。

 

    11、聽不到的濤聲  

  國五十五年(1966),鐵路局突然調派裕昌前往臺北總管理處,參加國家十大建設,鐵路電氣化計劃工作。
  第二年,我們離開居住了十七年的臺中,搬到臺北。兩個讀高中的兒子,必須參加轉學考試。小兒子剛由小學畢業,面臨競爭激烈的臺北初中入學考試。

  自此,到民國六十八年(1979),裕昌全副精神投注在電化工程上。
  鐵路全面現代化,不燒煤、不冒煙的火車,將在通了電的軌道上飛馳!那是政府監督,全國佰姓矚目之事。剛剛進入所有家庭的電視,每天幾乎都要報告牠的進度。
  身爲工程負責人的他,常常也必須在現場說清楚——那些年,他和他的家庭過的日子也並不容易!職務頭銜,由電務處長到總工程師,到副局長,隻是配合工作的名稱而已。
  三萬員工的鐵路局,是有老傳統的「衙門」,階級森嚴。不到層級,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我認爲是個極不溫暖的地方)。
  但是,裕昌生性淡泊,沒有徴逐名利的興趣。這麽大的工程由他執行,是對他能力的肯定。他在一場又一場的線路、圖表、系統中,全神貫注地使用精致細密的思考,看著牠們一站又一站地施工成爲實體。看到火車在新的軌道上行駛,他所得到的滿足就是最大的報償了。
  自民國卅九年(1950)的中央行車控制號誌工程到電化鐵路,可以說,是一個工程師轟轟烈烈的日子。
但是,想不到在這最忙碌的時候,情報機構的「兩路案」,竟延燒過來。

  據我個人僅知,「兩路案」是調查局民國五十九年(1970)到民國六十九年(1980)間,兩岸隔絕時期,對公路局和鐵路局一些高級技術人員的審訊。起因於臺灣榮民工程處在泰國和印度尼西亞自脩公路時,有幾位工程人員寫信給在大陸家鄉的家人,致使大陸交通界對臺灣工程師喊話,召喚他們回歸祖國服務,遂引起有關單位懷疑他們對國家的「忠貞度」;被拘捕、審訊、判刑的,全是民國卅五年(1946)與裕昌同船來臺的運輸人員訓練班同學,大約四十餘人。
  當時電化工程,正在緊鑼密鼓的施工階段。繼任的鐵路局長董萍至警備總部,力保他毫無牽連可能,並言,現階段無法失去執行負責人。調查局同意,讓裕昌先詳細寫來臺後行蹤、工作、家庭、交往的自白書繳上後,再議。

  我記得那幾個星期,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晚上在餐桌上寫至午夜。最初的十四頁自白書繳去後,又受命再補資料……。
  他少年曾患中耳炎症,在憂勞過度、睡眠不足情況下複發。白天隻能到鐵路醫院打消炎針,實在沒有時間進一步治療。
  民國六十八年(1979),電氣化鐵路現代化工程輝煌地完成,通車典禮標示著十大建設的大成功。他獲頒五等景星勳章,且被聘爲國家建設研究會研究員。但他的耳朵,卻隻剩下一半聽力,勉力完成北回和南回鐵路的擴建工程,看到臺北到花蓮直接通車,但是他已聽不見那美麗的海岸海濤擊岸的聲音。
  民國七十四年(1985)退休的時候,聽力隻剩十份之一、二。
  他與我有事相談時,也多半靠筆寫。
  退休後,不易與人交往,淡泊之外,更加沈默了
  

 

鯉魚潭岸邊一景;淵深無波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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