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學播種——國文教科書改革【一】
人世所有的幸福時光,都似不長久。 編譯館第二年,我那運指如飛的打字機上,擁有唱歌心情的日子,就驟然停止了。
原任教科書組主任黃發策因病辭職,而業務不能一日停頓。教科書組不僅須負責中小學所有各科教科書的編、寫、印刷、發行,還有一把「政治正確」的尚方寶劍祭在頭頂。 王館長令我先去兼任,以便業務照常進行,他努力尋找合這的人。 於是,我勉爲其難兼任教科書組主任之職。
那時,所有教科書,都隻有部定本一種。 民國五十七年(1968),蔣中正總統下手令,實施九年義務教育,由國立編譯館先編暫定本教材。民國六十一年(1972),正式編印部定本。 這一年,也就是我隨著王館長走進舟山路那座門的時候。
全國萬所國民中學,要實施九年義務教育。因此,教育部明智抉定: 教科書有三年暫用本的緩沖。緩沖期間,教學的實際建議和民間輿論的具體反應,都是編部定本最有幫助的根據。 我們接任之初,國立編譯館是輿論最大的箭靶。樣樣都不對,最不對的是教科書。編、寫、印刷、發行,全有弊病。 惡罵國文教科書,更是報章大小專欄文章的最愛。從「愚民誤導」到「動搖國本」;從種種文字,討伐到立法院質詢。 館裡,有專人搜集。一周,就貼滿一目冊。
我們遭遇到最大的困難,是國民中學的第一套部定本國文教科書。 牠幾乎是衆目所視、衆手所指的焦點。 三年來,社會輿論對已編國中三年六冊的暫定本,有許多不滿的指責和批評。表面上,都隻說選文不當、程度不對;也有稍坦白的說,學生沒有興趣。究竟哪些課不當、不對?爲什麽沒有興趣?沒有人具體地指出,隻是轉彎抹角繼續呼籲: 救救孩子!給他們讀書的快樂!培養他們自由活潑的人格……。 這些批評,沒有一個人敢直截明白地說:暫用本的教材太多黨、政、軍文章。 即使有人敢寫,也沒有報紙雜誌敢登。
我到國立編譯館之前,對自己的工作已做了一些研究。 臺中的教育界朋友很多,那才是真正的「民間」。 國民中學的各科編審委員會全是新設,可聘請切合時代精神的專家學者,而不似過去隻以聲望地位作考慮。 在這方面,王館長和我在大學校園多年,應已有足夠的認識和判斷能力。 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掌理人文社會各科的編寫計畫。既被迫兼掌教科書組,又須負責計畫的執行,包括各科編審委員會的組成、編書內容的審訂。 在民國六十一年(1972),那並不隻是「學術判斷」的工作,也是「政治判斷」的工作。
我第一件事是仔細研究,分析暫定本國文的內容編排。每學期一冊,各選二十篇課文。 翻開暫定本第一冊篇目表,前面兩課是蔣中正《國民中學聯合開學典禮訓詞》和孫文《立誌做大事》,接續就是《孔子與弟子言誌》、《孔子與教師節》、《民元的雙十節》、《辛亥武昌起義的軼聞》、《示荷蘭守將書》、《慶祝臺灣光復節》、《國父的幼年時代》、《革命運動之開始》。 政治色彩之濃厚,令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更何況十二、三歲的初一學生!
是什麼樣的一群「學者」,用什麼樣「政治正確」的心理,編出這樣的國文教科書? 這時,我明白,我所面臨的革新挑戰,是多麼強烈巨大了。但是,走到這一步,已無路可退,隻有向前迎戰。
第一件事,是組成一個全新的編審委員會。 最重要的是,聘請一位資望深、有骨氣、有擔當的學者擔任主任委員。不僅要導正教科書的應有水準,還需擋得住舊勢力可能的種種攻擊,編出符合義務教育理想的國文。 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選,是臺大中文系主任屈萬里先生(1907 - 1979)。
屈先生字翼鵬,是國際知名的漢學家,從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1746)講學返臺,擔任中央圖書館(National Central Library,1940)館長,其後轉任臺大中文系系主任。不久,又兼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Th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Academia Sinica,1928 )所長,而後膺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Academician),學術聲望很高。
這時,我在臺大文學院教「高級英文」課,已經三年了。 我的學生,一半是中文研究所的學生。 有一位學生認爲,我課內外要求閱讀太多,隨堂測驗不斷,對他本系的研究無用,徒增負擔。寫信,請他的系主任屈萬里先生向外文系反映。 屈先生與文學院長和外文系主任談過之後,認同我的教法。回去,安撫了抗議的聲音。因此,屈先生對我有一些印象。
屈先生在學術上,屬於高層的清流。 我在文學院迴廊上看到他,總是莊重俨然、不苟言笑的清瘦學究形象。 國文教科書,是爲中學生編的。 那時,又正是各界嬉笑怒罵的箭靶子。我怎麽開口向他求援?
天下凡事,也許都有機緣。 我剛回臺大教書的時候,除了外文系幾位同事之外,尚有一位可以談話的小友,中文系助教柯慶明。認識他的經過,非常戲劇化。
民國六十年(1971)入秋,我在中興大學擔任外文系主任。 施肇錫先生氣沖沖到系辦公室告狀:「上課二十分鍾了,學生都不見,一個也沒來!我派人去查,全班去聽演講了,至今未回。」 我心想,何方神聖有此魅力?連受他們愛戴的施先生,居然都集體蹺課! 我與施先生到演講廳一看,果然座無虛席。 臺上的演講者,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興高采烈地從《詩經》講到現代文學的欣賞。
我悄悄地坐在最後一排,聽完這一場吸引「新人類」("The New Human ")的演講。看到一個年輕文人對文學投入的熱情,也忘記「抓」學生回去上課了。 這位演講者,就是何慶明。應中文系陳癸淼主任和中興文藝青年社之邀,而來演講。 他那時,剛從金門(Kinmen County)服役退伍,已由晨鍾出版社(Chenzhong Press,1970)爲他出版一本散文集《出發》(Starting ,1970),擔任臺大中文系的文學期刊《夏潮》("China Tide,1976 ")的主編和外文系白先勇(1937 - )等創辦的《現代文學》("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1960 ")執行主編。對臺灣文學創作、評論,已經投入頗深。 他回臺北後,寫了一封信,謝謝我去聽他的演講。
機緣是連環的。 那時,柯慶明是屈萬里先生的助教。誠懇熱情的二十七歲,初入學術界的助教,與外表冷峻內心寬厚的屈主任,在中文系辦公室,日久産生了一種工作的信托。 師徒之情,可以深淺交談。在《昔往的輝光》("The Last Glow,1999 ")散文集之中《談笑有鴻儒》("Chats has the great Confucian scholar "),柯慶明寫下這份情誼。
柯慶明對於文學,是個天生的「鼓舞者」("Inspirator ")。 自從在中興大學聽他演講,三十七年來,我與他無數次的談話中心是書。 教書、讀書,三十年來西方文學理論的創新與冷卻,圍繞著臺大和重慶南路書店的特色及其新書,可談的事太多了。 他很耐心地聽你講述心中的觀念,然後,興高采烈地響應。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許多老、中、青三代的朋友,都記得他鼓勵別人寫書的熱誠。包括林文月(1933 - )初期翻譯《源氏物語》("The Tale of Genji,1001 - 1008 。「中外文學」,1978 "),以及我的散文寫作。 他使遲疑的人,産生信心;使已動筆的人,加快速度。而他自己,自從建國中學讀指定課外書,讀到林語堂所說:「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起,就大展思維疆界;讀梁啓超(1873 - 1929)的《飲冰室文集》("Ice - drinking Room Collected Works,1926 "),熱血沸騰,感動落淚。以第一志願考入臺大中文系,從文藝青年到文學教授,豈止讀了萬卷書! 書中天地,海闊天空,更增強他助人「精神脫困」的能力。小自行文,有時卡住一句,過不了門,轉不了彎,他總是擅於引經據典,引出一條通路來:大至人生困境,他常有比較客觀的勸解,助人走出低潮深谷,找回一塊陽光照耀的小天地。
柯慶明對我在國立編譯館要做的事,很有興趣,也深深了解其重要性。 所以,他以接續編輯《現代文學》的心情,提供許多幫助,助我建立了第一批臺灣文學作品的書單,開始公正而不遺漏的選文作業。譬如,他最早告訴我,司馬中原早期作品如《黎明列車》("Dawn of the Train,1960 ")等,由高雄大業出版社(Cause Bookstore,Kaohsiung)印行,已近絕版。 我寫信去,才買到他們尚稱齊全的存書。 因他的協助,我們建立與作者的聯絡與認識。日後選稿,能站住國家編書的立場。對於國民中學國文教科書的改進和定編,他有更真摯的關懷。 他深感民間普及教育的重要,願意幫我說動屈先生領導這艱巨的工作。 終於有一天,屈先生同意我到中文系辦公室一談。
在那次相當長的面談中,我詳談舊版的缺點和民間輿論的批評與期望。 這原也是王館長和我在臺中淳樸校園,未曾深入了解的。 現在,不僅是基於職責而編書,更是為國家文化的前途,為陶冶年輕世代的性靈,必須用超越政治的態度。當然,這樣一套新書是與舊制為敵的,雖無關學術立場,但將來不免會為主持者引來一些政治立場的敵人。但是,不論付出什麼代價,為了未來國民教育每年每冊三十萬本的教科書,是義不容辭的。 我清晰地記得,屈先生坐在那間陳舊的辦公室,深深地吸他的煙斗,然後,嘆了口氣,說:「好罷!我答應你!這下子我也等於跳進了苦海,上了賊船。」 他語氣中,有一種不得不然的複雜情緒(resignation)。 我覺得,其中有種一諾不悔的豪情和悲壯,從潔淨超然的學術天地,走進政治、文化立場的是非之地,應是也經過許多內心交戰的思量決定。
屈先生主持「國民中學國文教科用書編審委員會」,由臺大、師大、政大各三至五位教授和幾位中學老師組成。 主編執筆者是臺大中文系張亨教授、師大應裕康教授、政大戴璉璋教授。他們都是中文系普受肯定四十歲左右的年輕學者。
爲了一年後即須使用正式部編本教科書,第一、二冊必須編出定稿,在次年八月前出版。國立編譯館所有會議室,日日排滿會程。有些委員會,晚上也開會。 國文科委員開會,經常延長至黃昏後。當時,還沒有便當簡餐。 編譯館就請屈先生、執編小組和編審委員到隔壁僑光堂喫很晚的晚飯。 屈先生有時主動邀往會賓樓,杯酒在手,長者妙語如珠。
民國六十二年(1973)以後,數代的國民中學學生,至少是讀了真正的國文教科書,而不是政治的宣傳品。 想來屈先生未必悔此一諾,他當年付出的心力和時間,是值得的。 可惜屈先生逝世後的追思文章,甚少言及他在這方面的貢獻。
三位主編初擬國文課本第一、二冊目錄之後,我們的編審委員會才算真正開始運作。 屈先生掌舵的船,才開始牠的苦海之旅。 在那政治氛圍仍然幽暗的海上,他不僅要掌穩方向,注意礁巖,還要顧及全船的平穩航行。 開會第一件事,是由主編就所選二十課的文體比例及各課內容、教育價值,加以說明。然後,逐課投票。未過半數者,討論後再投票。 如我們預料,這個過程,是對屈先生最大的挑戰。 有兩位委員嚴詞責問:為什麼原來課本中培育學生國家民族思想的十課課文,全不見了;現擬的目錄中,隻有兩篇;由二分之一變成十分之一,其他的都是些趣味多於教誨的文章。楊喚的新詩《夏夜》怎麼能和古典詩並列?《西遊記》〈美猴王〉、沈復(1763 - 1825)《兒時記趣》("Children Fun,1808 ")和翻譯的《火箭發射記》,都沒有教學生敦品勵學……。 解釋再解釋,投票再投票。冗長的討論,爭辯,說服,幾乎每次都令人精疲力竭。 最後,審訂兩冊目錄時,屈先生、三位主編和我的欣喜,隻有附上新舊課本目錄的對照表,可以表達明白。 (詳盡請單擊此鏈接查看目錄) 目錄一 http://webnotes.sotefrost.com/luntantupian/jiaokeshu.jpg 目錄二 http://webnotes.sotefrost.com/luntantupian/jiaokeshu2.jpg 目錄三 http://webnotes.sotefrost.com/luntantupian/jiaokeshu3.jpg。
臺灣宜蘭太平山的松蘿步道,鐵楓林在雲霧中,更有一種朦胧的美感。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