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學播種——國文教科書改革【二】
想不到,我當初萬般委屈接下兼任教科書組,被屈先生稱為苦海「賊船」的挑戰,是我付出最多心力感情的工作,也是我在國立編譯館最有意義的工作成果之一。 為達到改編的理想,恢復國文課本應有的尊嚴,讓每一個正在成長學生的心靈得到陶冶與啟發,在那個年代,我的工作是沉重的。不僅要步步穩妥,還需要各階層的支持。在政治高階層,我們必須尋求一些保護。 我曾以晚輩的身份,拿著新舊國文課本目錄,拜望早年教育部長陳立夫(1900 - 2001)、黃季陸(1899 - 1985);也以學生身份,去看望武漢大學第一任校長王世傑(1891- 1981),希望他們在輿論風暴之前,能對我們的改革具有同理心(Empathy)。因為他們自己是文人從政,對文學教育和學術尊嚴,也有理想。 我尤其記得黃季陸先生,對我侃侃而談民國以來,國民教育的種種利弊得失。他很贊成,政治退出語文教材。一談,竟是兩小時。還說,歡迎我以後再去談談我們編寫的進展。可惜不久,他即病逝,我未能再聆聽教益(benefit gained from sb.’s wisdom)。 老國民黨有不少被歷史定位為政治人物的文人,很希望在穩定社會中,以書生報國之心從政,卻生不逢辰,生在政爭的中國。
在編審委員會中,我最需要資深委員(senior staff member)的支持。 當時,代表編譯館最資深的編審者是洪為溥先生。 我初到館時,他對這個外文系的女子敢來作人文社會組主任,頗感懷疑,甚至反感。經過幾次懇談後,對我漸漸轉為支持。 討論第三冊篇目時,我大力推薦黃春明《魚》("Fish,1968 ")。沒想到首次投票,未能通過。 我和屈先生商量:「下次開會,能不能讓這個案子復活,再討論一次?」 屈先生說:「還討論什麼呢?投票也通不過。」 我說:「我為牠跑票。」 我第一個去跑的,就是反對最激烈的洪為溥先生。 他的辦公室,和我的相隔一間。窗外,都對著舟山路臺大校牆外一棵高大豐茂的臺灣欒樹(Koelreuteria henryi Dummer,Taiwan)。 太陽照在牠黃花落後初結的一簇簇粉紅色果子上,美麗中充滿自信。 他說:「這篇文章講小孩子騎腳踏車,在山路上將買給爺爺的魚掉了,回到家反反覆覆不斷地喊,我真的買魚回來了!相當無聊,怎麼講呢?」
我想起,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一本語文教學書,讀到一位中學老師寫他教初中課本,選了莎士比亞《馬克白》(Shakespeare’s Macbeth)一段:
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 Creeps on it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天又一天在這碎步中爬行, 直到注定時刻的最後一秒。)
註:採用胡耀恆翻譯:《中央日報》「全民英語專刊」(91年4月15日)。
這位中學老師問學生:「為什麼連用三次『明天』?」 學生的回答形形色色,但是多半抓住一點:活得很長,會有許多明天。 老師聽完後說:「你們想著,那麼多明天可以去騎馬、打獵、釣魚,馬克白因為今天和昨天做了太多惡事,所以他的許多『明天』是漫長難捱。」 用一個簡單的字,一再重複,牠所創造的意境,老師大有可講之處。就像《魚》,小孩不斷重複「我真的買魚回來了」,也有令人玩味低迴之處。
下一次開會時,屈先生果然將上次未通過的幾課,提出再討論。 洪先生突然站起來說:「我們的學生,佰分之八十在鄉鎮,對《魚》中祖父和孫子之間的感情,應是很熟悉,這樣樸實的情景,會讓他們感到親切。」 第二次投票,通過。我記得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另一個重要的支持,來自我們舉辦的幾場全省老師試教大會。 聽到來自各地數佰位代表的意見,幾乎一致認爲,新編課文較易引起學生的興趣。這給了我們選材,更大的空間相面對批評的勇氣。
在那個漸開放而尚未完全開放的社會,文化界籠罩著濃厚的政治氣氛。 教育部統編本的國文和曆史課本,往往是社會注意的焦點。 我因緣際會,恰在漩渦中心,得以從不同角度看到各種文化波濤。甚至,時有滅頂的危機。
到編譯館任職前,高中國文課本,剛換主編。有人攻擊高三下第六冊國文最後一課,選的是清代孔尚任(1648 - 1718)《桃花扇》("The Peach Blossom Fan,1699 ")續四十出《余韻》("Aftertaste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I saw them build the courtesan’s quarters , saw them feast and make merry . But I saw , too , how the building collapsed . Now moss covers those piles of broken bricks .I , too , was once taken in by opulence , but , over fifty years , I have atlast seen through this rise and fall . ")認爲,這段曲文分明是諷刺國民黨。擔任主編的師大周何教授,是臺灣第一位中國文學博士。 他說:「我選的是清代戲劇,並不是我的作品。」 攻擊者說:「劇本那麽多,你爲什麽偏要選這一課?」 周教授差一點進了我們稱之爲「保安大飯店」的警備總部。
我剛組織國中國文編審委員會時,從不同的來源聽到這件事。提醒我,水中暗礁之多。聽說原任館長,就是因此而退休。我的處境,若非親曆,很難預測。 一位資深館員張傑人先生,曾在東北協會任職。看過童年多病又愛哭的我,知道我進館工作,問我:「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麽?」 後來,我讓他喫驚的是,在進入「那種地方」之前,我已然曆經人生波濤,不再哭泣了。
第一個不能哭的經驗,是國中國文一、二冊初擬篇目提交編審委員會討論不久,館長交給我一份教育部的公文,命我們答複林尹委員的信。他指責我們,新編國文的方向堪憂,忽略了國家民族意識,選文有幼稚的新詩和翻譯報導文章,不登大雅之堂等等。館長讓我先去拜望林教授,當面解釋。 我在約定時間,到他家。進了客廳,他既不請我坐,也不寒暄,來勢洶洶訓斥新編篇目內容悖離教育方針。譬如,楊喚的新詩《夏夜》("Summer Night,1951 ")。說,月亮升起來像一枚銀幣,簡直離譜,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錢;《西遊記》(Journey To The West,1582 )哪段不好選,偏偏選猴子偷桃子;沈複《兒時記趣》("Children Fun,1808 ")有什麽教育價值? 我剛辯說了兩句,他似乎更生氣,說:「你們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連大陸的課本都比你們編得好!」說著說著,從內室拿出一本中共的初中國文給我看。 我不知爲何突然福至心靈,說:「那麽請您把這本書借給我,我帶去給執筆小組作個參考,說是您的建議。」 他突然覺得,我這個外文系的女子,敢來接這件工作,想必不簡單。如今,他對我誇獎「共匪」的教科書,倒是有了麻煩。如果我認真,他就有可能進「保安大飯店」。於是,他請我坐下,用現代警員溫和的口氣問我,哪裡人?跟什麽人來臺灣?結了婚沒有?丈夫做什麽?三個兒子讀什麽學校?然後,問我,你父親做什麽?什麽大名? 我隻好回答我父親的名字和職業。 誰知,他竟說:「你怎麽不早說!我和齊委員兄弟一樣!」 然後,他向內室喊道:「倒一杯茶來,倒好茶!」
我原以爲許多故事,是虛構的戲詫。沒想到,在現實裡,確實真有。
民國九十二年(2003)一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有一篇報導。標題是:「老教科書總複習,網酪正發燒」。許多網友在網酪上回味中學時代琅琅上口的文章,如,朱自清(1898 - 1948)《匆匆》("Haste,1922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The swallows may go , but they will return another day; the willows may wither , but they will turn green again ; the peach blossoms may fade and fall , but they will bloom again .... ") 他們也記得《木蘭詩》("The Ballad of Mulan,568 "),尤其以白居易(772 - 846)《慈烏夜啼》("Crows Croaking at Dusk,811 "),獲得最熱烈的討論。
還有一篇我個人非常喜歡的《孤雁》("The Lonely Wild Goose "),也選入課本。 沙洲上一隻孤雁,爲一對對交頸而眠的雁兒守更。蘆叢後火光一閃一閃,孤雁立即引吭呼叫,睡夢中驚醒的雁兒發現無事,以爲孤雁故意撒謊,如是兩回。第三次,獵人拿著香炬矗立眼前,孤雁飛到空中,拼命的叫喚,瘋狂的回旋。但酣睡的雁兒,毫不理會。眼睜睜看著獵人伸出殘酷的手,將一隻隻熟睡的雁兒放進了網籮。從此,孤雁多了起來。
二十余年之後,柯慶明的一篇序文,《二十年歲月:齊邦媛老師在編譯館的日子》。提到,他多年後,閱臺大研究生入學考試的作文卷,題目是「影響我最深的一篇文章」。許多人寫的,竟然是《孤雁》,讓他感動莫名。
屈指算來,當年讀這套新編國文的讀者,現在也已是四、五十歲的人了。許多人大約還記得,閱讀這些作品的喜悅吧!
住在麗水街三十多年,我把這第一版六冊國中國文教科書和英文本《中國現代文學選集》兩厚冊,放在書架最尊貴的地方,擡頭即見。 國中國文的封面,是我去求臺靜農(1902 - 1990)老師題寫的。 當時臺老師竟然親自穿過臺大校園,送到我辦公室來,令我驚喜得連怎麽謝都說不明白了。記得臺老師說了一句勉勵的話:「敢這麽編國文課本,有骨氣!」給我的支撐,勝過仟言萬語。
編書第二年,教師大會建議編譯館編一本書法輔助課本。 屈先生和臺老師都推薦莊嚴(即,莊尚嚴,1899 - 1980)先生。 莊伯伯民國十三年(1924)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押運故宮文物抵臺,曾任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物館館長、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是我在故宮博物院兼差時的恩師。那時,莊伯伯大約七十多歲。爲了寫這本書,很費精神。因爲讀者的藝術層次太低,書法背後的文化素養尚未培養起來,進不了他們曲水流暢、詩酒風流的境界。所以,他遲遲不能交稿。 教科書組的辦事人員,按照程序,常常催稿。 每周五下午,我在臺大教「高級英文」課程,常常在文學院迴廊遇見他老人家夾個布包去中文系上課,也會向他催稿。 他常常說:「太累了!做不出哄孩子的事了,你趕快找別人吧……」 下了課,他邀臺老師和我,去溫州街一間日式房子開設的「老爺飯店」喫雞腿簡餐,要把稿約還給我。 我跟兩位老先生喫了三次雞腿餐,後來終於把書稿「逼」出來了。 雖然,印出來隻是薄薄一小本《中國書法》("Chinese Calligraphy,1948 "),每年發行量卻是三十多萬冊。 多年來,受牠指引的少年,總有數佰萬人吧……
此為莊嚴的三兒莊靈先生一九六九年的黑白攝影作品,題爲《一生至友》: 照片裡的兩位「學問大家」,皆曾飽經中國近代曆史的種種憂患…… 此刻,臺靜農先生叼著煙鬥,坐在書房案前提筆畫《梅》; 莊嚴先生站在旁邊俯看畫面,右手指間還夾著半截香煙…… 他們在中年毅然離開家鄉,轉徒來臺定居,貢獻畢生精力於此地的文化教育。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