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ntcast
Channel: 菜鳥涅槃
Viewing all articles
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186

海峽傳聲

$
0
0

    

 

 

 

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壹個人。

木心:黃河古源

木心作品:黃河古源

英格蘭有句諺語說得好:「輪到別人的,也會輪到妳的頭上來。」

這不正應了佛家「因果之說」麼?

佛家認爲,整個宇宙,可以分爲人自身和人以外之一切。人自身,佛家稱之為正報,而人以外之一切,佛家謂之依報。佛家認爲,因果關系決定了整個宇宙,是宇宙的定律和真理。人通過心想、語言說和行動,對外施加影響,這三者之總和,佛家稱之為業。業是因,有因必有果。果就是自身,和人以外之一切,即人們通常說之自然環境。

吾以為,這個世界不是隻有吾等,不是隻有一個文化。

    「年輕的藝術家是不談宇宙的,要到垂垂老矣,獨坐萊茵河畔的夕陽光裏,知道『有情』落在『無情』中了,惆怅、悲涼、柔腸百轉,百轉而寸斷,寸斷而和光同塵。每次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至第三樂章,總覺得他在向宇宙訴情,在苦勸宇宙不要那樣冷酷——我以爲宇宙對不起貝多芬,宇宙應該慚愧。」(木心:《魚麗之宴·海峽傳聲》

嗚呼!

如果不知道木心,也就不懂這爲什麽叫《魚麗之宴》?

這麽好聽而又古怪之名字,象是一盤菜,又是一展席,也許翻開牠,會是撲面而來之魚腥亦或者是正經八百之排場。呵呵,光看見這四個字,吾便想將其占爲己有,吾之魚麗之宴。啊哈!是滴,吾啲。

這是吾在胡思亂想、胡言亂語著。木心先生在扉頁告訴了吾,其名字之由來。

木訥之人,木鐸之心!天之木鐸,以手寫心!

磋乎!

這本《魚麗之宴》,是木心先生昔日接受記者采訪之問答集。其中所有答覆,其實非答。木心先生不求答案,隻求诠釋;其所有之闡述,都圍繞文於藝;其所有之文句,都呈現真與誠。其有關私人之問題,皆屬無關痛癢之流,略答或拒答,亦或言之其牠。

吾以為,木心先生真是了得,不在乎姓甚名誰,他手下之鐵騎雄師,隻不過是之墨水、之紙片,卻呈現出過於豐盛之魚麗之宴。要是於「渾噩」中享用之,未免有些「浪費」了。

因為,木心之《魚麗之宴》,暗合著諸多宇宙觀念、時空觀念、哲學觀念、讀者觀念,引發今人之思索,自求反省之。

  最好是『得道』,其次是『聞道』,沒奈何才是『殉道』。古人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今我是朝聞道,焉甘夕死——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我擇難。  
  「
迷路,並無小路大路短路長路之區別。不能說在大路長路上迷路就不是迷路了。走在達不到目的的路上,就是迷路。
  
                                                          ——
木心:《魚麗之宴·海峽傳聲

嗚呼!天降大任於斯人,木心殉道而遠逝矣!

吾想,此刻之木心,定會在天堂發笑:定,羅佛爾和夏洛克喫掉畫,宇宙喫掉羅佛爾和夏洛克……淺淺的知識比無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識使人安定,我們無非是落在這樣的一片淺淺深深之中。」(木心:《魚麗之宴·江樓夜談》

真所謂: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壹個人!

作品舉隅

  身逢動亂,木心的經曆不平凡,成就也不平凡。在極爲特殊的情況下,他始終堅持自我的生活理念、文學立場,像在壹座孤島上壹樣,不間斷地從事創作。因此所謂「文學魯濱遜」之說,實深含傲然雄視之情。
                                       ——台灣《聯合文學》雜誌

   海峽傳聲    

    

  答台灣《聯合文學》編者問

  

一九八四年台灣《聯合文學》創刊號特設「作家專卷」,題名「木心·壹個文學的魯濱遜」,編者導言:

  經由「聯副」,木心在國內文壇壹出現,即以迥然絕塵、拒斥流俗的風格,引起廣大讀者強烈注目,人人爭問:「木心是誰?」爲這壹陣襲來的文學狂飙感到好奇。
  身逢動亂,木心的經曆不平凡,成就也不平凡。在極爲特殊的情況下,他始終堅持自我的生活理念、文學立場,像在壹座孤島上壹樣,不間斷地從事創作。因此所謂「文學魯濱遜」之說,實深含傲然雄視之情。
  面對這樣壹位作家,《聯合文學》滿懷驚喜。經過長達三個月時間的籌劃和聯系,終于集木心小傳、著作壹覽、木心答客問及其散文新作四帖等而成此壹專卷。本卷合融木心人生觀照、藝術風情,是國內首度最完整的呈現。
  ——摘自《聯合文學》創刊號

  問:從今年四月您在「聯副」發表一九六六年後第壹篇作品以來,短短幾個月,已經引起國內文壇及讀者的轟動,人人爭問:「木心是誰?」可否請您介紹壹下「木心這個人」?
  答:
當有人問:
  
「木心是誰?」
  
我的本能反應是:
  
「哪壹個木心?」
  
福樓拜先生的教誨言猶在耳:
  
「呈顯藝術,退隱藝術家。」
  
魚麗之宴海峽傳聲文稿上具名的「木心」,稿費支票背面簽字的「木心」,是兩個「木心」。
  
孟德斯鸠自稱波斯人,梅裏美自稱葡萄牙人,司湯達自稱米蘭人,都是爲了文學上之必要,法國文學家似乎始終不失「古典精神」。那麽,我是丹麥人,《皇帝的新衣》中的那個小孩。
  
在遠遠的前代,藝術家在藝術品上是不具名的。藝術品壹件件完成,藝術家壹個個消失了。
  
癡心而明哲,明哲而癡心。唯其癡心,再不明哲就要燒焦了,因爲明哲,沒有這點癡心豈不凍死在雪山上。
  
那個在稿費支票背面簽字的木心爲那個在文稿上具名的木心先作這壹點點介紹。
  
問:我們知道您八歲開始習畫,什麽時候開始寫作?以何種文字發表?是否結集,有無計劃出版?
  
答:小學時代,我的作文還真不錯,我說:「姐姐,幫我開個頭!」姐姐便執筆破了題,我說:「妳這樣寫,叫我怎樣接得下去呢?」姐姐嗔道:「真笨……」她承之轉之,全文已得四分之三。我說:「唉,最後的感想最難了!」「有什麽難。」她又捉筆瑟瑟草就扔給我,我趕快稱贊:「姐姐真聰明!」看到她的笑容,便知下次求她再寫是不成問題的。
  
可是抗日戰爭爆發了,不上學。家庭教師,當堂交卷,苦苦混到十四歲,明裏五絕七律四六骈俪,暗底寫起白話新體詩來,第一首是這樣:

  時間是鉛筆,
  
在我心版上寫許多字。
  
時間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鉛筆又拿橡皮的手
  
是誰的手?
  誰的手。

  從此天天寫,枕邊放著鉛筆,睡也快睡著了,句子壹閃壹閃,黑暗中摸著筆,在牆上畫,早晨壹醒便搜看,歪歪斜斜,總算沒逃掉,例如:

  天空有壹堆
  
無人遊戲的玩具,
  於
是隻好
  
自己遊戲著
  
在遊戲著,
  在被遊戲著。

  又如:

  壹座琪花瑤草的無人島,
  
畫許多白帆向它飄
  這也是膏筆的圓謊麽

  漸漸積多了,在嘉興、湖州、杭州、上海的報刊上發表。記得有次寄出稿件後,蔔了壹簽——「小鳥欲高飛,雖飛亦不遠,非關氣力微,毛羽未豐滿。」好厲害!上帝挖苦我,我不再寫詩而專心畫圖了。
  一
九四九年,已非小鳥了,卻是铩羽西湖,因病得閑,閉門重讀莎士比亞全集,覺得從前沒有讀過似的,覺得哈姆雷特是我兄弟似的,覺得哈姆雷特與唐吉诃德是天然的對比,覺得屠格涅夫隻限於作「智」與「德」的區別,貶褒失誤,偏於自責。我便接手這樁文學公案,把牠擴大了——自由主義的,希臘思潮的,如「哈姆雷特」。極權主義的,希伯來思潮的,如「唐吉诃德」。一是明智的懷疑,一是專橫的信仰,壹重現世、快樂、審美,壹重未來、苦行、義務。彼此消長起伏,居然從古到今勢不兩立。因爲我年輕無知,才會真的寫了壹本「哈姆雷特泛論」。從此,就此,壹篇篇寫下去。某日獨遊靈隱寺,又拔了壹簽:「春花秋月自勞神,成得事來反誤身,任憑豪奪與智取,蒼天不福有心人。」——這次可不是挖苦而是警告了。
  
從十四歲寫到二十二歲,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該「絕筆」。假如我有法國蘭波之才,已臻不朽。但是我什麽也沒有,隻有癡心壹片,還是埋頭苦寫。結集呢,結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讀者呢,與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約十人。出版嗎,二十集手抄精裝本全被沒收了。「嘗著文章自娛」結果是「嘗著文章自誤」,因爲「頗示己志」啊,接下來就非「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不可麽。
  
現在是一九八四年。早年得悉司湯達曾經想寫完全集,一並出版——我以爲然,以爲大可仿效。現在又決定壹本壹本出版了。中文本,封面插圖自己設計。至于上帝對我的挖苦和警告,我也並沒有不放在心上。
  
硬潇灑,妳說有多傻就有多傻。

  問:爲何取名「木心」?(是不是「木人石心」之意?)是否方便公諸「本名」?
  
答:孫,東吳人氏,名璞,字玉山。後用「牧心」,「牧」字太雅也太俗,況且意馬心猿,牧不了。做過教師,學生都很好,就是不能使之再好上去:牧己牧人兩無成,如能「木」了,倒也罷了。其實是取其筆畫少,寫起來方便。名字是個符號,最好不含什麽意義,否則很累贅,往往成了諷刺。自作多情和自作無情都是可笑的。以後我還想改名。

  問:目前寫作的環境、習慣、進度如何?
  
答:去年與林肯中心爲鄰,太現代文明,不適意。今年搬到瓊美卡,秀木蔥嚨芳草鮮美,還不夠稱心。還要搬。寫作習慣呢,說來真不怕人見笑,地下車中寫,巴士站上寫,廚房裏壹邊煮食壹邊寫,並非勤奮,我想:不寫又作什麽呢,便寫了。最喜歡在咖啡店的壹角,寫到其他的椅子都反放在台子上,還要來兩句:

  即使我現在就走,
  也是最後的壹個顧客了。

  進度壹天通常是七千字,到半夜,萬字,沒有用的,都要反複修改,五稿六稿,還得冷處理,時效處理,過壹周、十天,再看看,必定有錯誤發現。如果把某壹文的改稿放在讀者面前就可知道,我有多窩囊。

  問:您的文章中,呈現古今中外豐富的學識涵養,令讀者贊歎折服,可否談談您的學習過程?
  
答:我所有的都是常識而已。來美國,手頭沒有書了,全憑記憶來對付,有時四顧茫然,苦笑自己成了「文學魯濱遜」。少年在故鄉,壹位世界著名的文學家的「家」,滿屋子歐美文學經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學胃炎」症,後來想想,又覺得幾乎全是那時候看的壹點點書。可見我是屬於「反刍類」的。中國的古典文學呢,家庭教師無疑是飽學鴻儒,師生各得壹「頑」字,師頑固,生頑劣,日本轟炸機在頭上盤旋,先生要我寫「憂國傷時」的詩,寫不出,忽成壹首七絕,三四兩句是:「大廈漸傾憑擎柱,將何良法挽神州?」老夫子搖頭:「束手無策,徒呼奈何?」我說:「有策!」「什麽策?」「將何、良法,蕭何、張良的辦法啊。」我心不在焉,想去開高射炮。
  
抗戰勝利之後,與夏承焘先生成了忘年交,詩詞往還,我才野性稍戢。關於中國古典文學,夏先生是無論如何比我懂得多。他手抄四福音書中的箴言給我,《葡萄》篇,《梁木》篇,還有「主啊,兄弟得罪我,原諒他七次夠了麽……」他用來解釋儒家的「恕」道,因爲夏先生准備原諒我七十七個七次,所以我壹次也沒有得罪他。
  像對待書壹樣地對待人,
  
像對待人壹樣地對待書,
  
我是這樣學習的。
  
另外,公開壹則我的寫作秘訣——心目中有個「讀者觀念」。牠比我高明十倍,我抱著敬畏之心來寫給牠看,唯恐失言失態失禮,牠則百般挑剔,從來不表滿意,與牠朝夕相處四十年,習慣了——謝謝諸位讀者所凝契而共臨的「讀者觀念」與我始終同在,「以馬內利」!

  問:動蕩的時代中,您如何在戰爭的摧折之下繼續求學,在流亡的過程中什麽是您的精神支柱?
  
答:老家靜如深山古刹,書本告訴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豐富的人生經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闖出家門,此生必然休矣——壹天比壹天惶急,家庭又逼迫成婚,就像老戲文中的壹段劇情,我就「人生摹仿藝術」,潑出膽子逃命。此後的四十年是壹天天不容易過也容易過。所謂「人生經曆」,夠了,現在缺少的是寫作才能而不是寫作題材。我發現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卻了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立志,自認爲練達,自認爲精明,從前多幼稚,總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變成自己少年時最憎惡的那種人。我愧言有什麽特強的上進心,而敢言從不妄自菲薄。初讀米開朗基羅傳,周身戰栗,就這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了。我經曆了多次各種「置之死地而後生」,壹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常見人驅使自己的「少年」「青年」歸化於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卻聽命於我的「少年」。順理可以成章,那麽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時自己說過的壹句話,足夠我受用終生。

  「文化浩劫」那段時期,您如何度過?如何繼續寫作繪畫?
  
答:史學使人清醒。哲學使人堅定。我目睹很多藝文人士由於不具史學哲學的觀點而臨危大懼,張皇失措,彼此誣陷,怕死貪生。當此際,我方始明白史學與哲學原來有這樣的實用性。此二學,我所涉不深,卻也夠我自始至終保持鎮靜。莎士比亞、貝多芬都趕上大街來批鬥,我安之若素,因爲無損莎士比亞、貝多芬壹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亞、貝多芬存在的世界,我爲何不愛,爲何不信,爲何不滿懷希望?上次在這裏展覽的畫,半數是「浩劫」中畫的(編者按:今年六月,木心先生應請在紐約林肯藝術中心國家畫廊舉行展覽,觀衆踴躍,佳評如潮,林肯中心總監專文頌揚)。有壹句英國諺語:「輪到別人的,也會輪到妳的頭上來。」那麽,在作畫時的命運,在展畫時的命運,豈不是都被這句諺語說中了?所以讀點曆史書,居然頗有實用價值。至于「人在患難之中,恒以哲學自堅其心」,那是法國的諺語,幾乎是格言了。

  問:您在文章中提到中學的時候愛寫「羅曼蒂克兮兮的詩」,到了中年「詩」卻讓您有「窒息感」,現在再回顧「詩」,您的心情如何?
  
答:在《完美的女友》中出場的那個男人是石油專家、工程師,給他配上這樣的「細節」,以符合他的氣質、性格的特征。我自己則出身是「小詩人」(成敗不計),少年時寫詩倒不涉羅曼蒂克,中年時讀詩呼吸暢通(好的詩),平時也寫得正起勁。可是消息傳來,神話的時代過去之後,詩的黃金時代也過去了。歐美詩壇,既寥落又擾攘,近代的詩人個個兼評論家,鬧得可厲害。結果是大家歎氣散場。我心猶未甘,退而細細思量,世界範圍的詩的黃金時代無疑真是過去了。我在《伊卡洛斯诠釋》中開了壹次追悼會。新的詩人當然還是這裏那裏地誕生,然而隻能各進各的窄門。世人對詩人的三分尊敬,還是看在過去的詩的黃金時代所形成的概念的分上。人類文化已進入了中年時期。前幾年,香港《中報》月刊記者采訪時,我提了這個觀點:「我們的時代是人類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陽正處於中年期,地球亦處於中年期。人類文化經曆了充滿神話寓言的童年,文藝複興情窦初開的少年,浪漫主義狂歌痛哭的青年,傑出的藝術家各以其足夠的自知之明爲其所生息的時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業績,童年幼年是熱中,少年青年是熱情,而壯年中年是熱誠……」中年人再說瘋瘋癫癫的傻話,纏纏綿綿的情話,未免太那個了,所以識時的知趣的現代詩人都重感覺,重悟性,用眼來聽,用耳來看,用皮膚來思想,用腦子來撫摩——現代詩人是冷賢的,善節制,風雅內斂,雖然未必入聖,卻是早已超凡。而且,「熱誠」的演化,比「熱情」的掀騰更醇厚清澄,「除了不是詩的,其他都是詩」,「憂郁是消沈了的熱誠」。最近,我更莫名其妙地樂觀起來,在前幾天發表的壹篇文章的結尾,我寫道:「詩的黃金時代會再來,不過大家還要聰明壹點,誠實壹點。」據說新大陸是哥倫布的信念使牠浮出水面的。反正俏皮話和老實話要說的是壹個意思。

  問:在文學的表達形式中,您是否都嘗試過詩、小說、散文、評論等體式的創作?是什麽原因讓您選揀散文爲最常用的表達方式?
  
答:甜酸苦辣都嘗過,詩甜,散文酸,小說苦,評論辣。我以鹹爲主,調以其他各味而成爲我的散文,即:我寫散文是把詩、小說、評論融和在壹起寫的。耶稣說:
  「如果鹽失去了鹹味,還有什麽可以補償的呢?」
  
我的散文之鹹,就是指這種鹹。
  
因爲生性魯鈍,臨案試驗了如許歲月才形成了這樣壹種不足爲奇只供壹己撥弄的文體。在法國,「文體家」是最大的尊稱,中國古代也講究得很,近代的散文則容易散而不文。還有所謂「濃得化不開」者的呢,化不開是事實,濃倒並不壹定濃,也許是稠濁。我時常會想起「藝術成長於格律而死於自由」這句話,不僅是指詩而言,其他的,都往往被此壹語道破。因爲「格律」有兩種,一是外在的有形的格律,另一是內在的無形的格律,忽視前壹種,還可以是藝術,忽視後壹種者,就快將不複是藝術了。
  
正在寫壹篇論「散文」的散文,發表時再談吧。

  問:目前所發表過的作品,是屬于舊作?抑來美國後的新作?
  
答:《空房》、《煙蒂》,是舊作,憑記憶重寫,有點走樣。其他都是來美國後寫的——自己覺得以前在中國寫的東西還恬淡樸實些,在美國,惹上些華麗,肥了。我要進行「文學減肥」。

  問:您用什麽心情來看待「文學」乃至「藝術」及「人」?
  
答:說來真不怕人見笑,是抱著殉道者的心態。殉道未必得道,恐怕正是因爲得不到道,隻好壹殉了之。我選擇藝術作爲終身大事,是因爲這世界很不公平,白癡可以是億萬富翁,瘋子可以是壹國君主。藝術則什麽人做出什麽藝術品來,這個壹致性我認爲是「公平」。文學因爲是字組成的,摻不得半點假。要摻盡管摻,反正不是文學了。
  
最好是「得道」,其次是「聞道」,沒奈何才是「殉道」。古人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今我是朝聞道,焉甘夕死——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我擇難。
  
「人」呢,我愛。不是說「除了不是詩的,其他都是詩」嗎,那麽除了不是人的,其他都是人。很高興。
  
有人稱我是「人類的遠房親戚」,不知什麽意思。

  問:在您的文章之中,時常討論到佛、道、基督等教的教義,可否談談您個人的宗教觀,或信仰的曆程?
  
答:一、我是哲學地人文地對待宗教的,或說,在最初的意義上宗教是哲學現象人文現象。二、因爲沒有宗教異端裁判庭了,我便借借題,借之說開去。三、釋迦牟尼、耶稣,我敬愛極了,敬愛極了;李聃,我更敬愛極了(他可不是道教始祖)。
  
我之所以時常涉及宗教,純屬藝術的思辨,杠杆要個支力點(「政治」、「愛情」,也可以作支力點)。
  
如果有人當面問我:
妳是有神論者?
  
妳是無神論者?
  
唯心主義?
  
唯物主義?
  
他能得到的答複是我的壹臉傻笑。
  
福樓拜說:
  「唯物唯心,都是出言不遜。」
  
我就接說:
  「有神論無神論,都是用詞不當。」
  
我走過的路,不是信仰的曆程,沿途所見的是壹代代宗教家都背離其始祖的意旨,虛僞敷衍,曲解誇大,甚而作惡多端。所以我每涉宗教,言辭激楚,原因是出於對幾位始祖的「敬愛極了」。
  
我的「宗教觀」有待細說從頭。
  
我重視「信仰」,在《咖啡彌撒》中說了「宗教事小,信仰事大」,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中加深壹度表呈這個觀念。
  
也許我終于開始有「信仰的曆程」了。
  
我信仰「信仰」。
  
問:您提到「宗教的種類愈多,宗教的意義愈少」,您是否怪罪宗教把圓融的宇宙本體解釋得支離破碎?
  
答:最近,有朋自意大利來,說,在壹老宅,新發現中世紀的某個預言家的手稿,內容還真不少,關於一九八四年以後的五年內將發生的大事呢,有壹條是:耶稣第二次降臨世界;還有壹條是教廷被摧毀,教皇被驅逐。我想,兩則預言未必應驗,除非是基督來了,大家認不得,走了之後,才知道。
  
直接回答您的提問:
  
宗教從來沒有解釋過宇宙。
  「創世記」
作爲壹個神話是可以的。
  「佛經」
的層面如此複雜,似乎夠得上「另立宇宙」,其實是以生理的心理的觀點來揣摩生與死的關係。
  
迷路,並無小路大路短路長路之區別。不能說在大路長路上迷路就不是迷路了。走在達不到目的的路上,就是迷路。
  
企圖解釋宇宙的是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其他的人在市場、賽馬場、海濱浴場。
  
不必去怪罪宗教,宗教既不存心也無能力解釋宇宙。當宗教要迫害科學哲學藝術時,我才叫起來,站起來,平常則完全可以相安無事,甚至相敬如賓。中世紀的「黑暗」在本世紀局部重現了兩次,但願沒有第三次,這個世紀也就過完了。以後呢,誰知道。
  
所謂「宗教的種類愈多,宗教的意義愈少」,是指它們的自相矛盾。各宗教的互相攻讦,是「宗教邏輯病」,或稱「宗教幼稚病」,用日文則更幽默些:「宗教小兒病」。

  問:假使不通過宗教,您認爲人類還可以通過哪些方式去觸及宇宙本體?如何與宇宙對話?
  
答:前壹個問題中,我已答了,大致是:
  一
、「理」的探索。
  
二、「智」的推論。
  
三、「靈」的體識。
  
而人類始終只能獨白。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三個哈姆雷特在壹個戲台上同時獨白。
  
宇宙是不與人對話的。
  
科學家能做的是對「存在」的解析,是不具「創造」性的。四種「力」的發現,發現而已,「基本粒子」,定名錯了,應改稱爲「非基本的基本粒子」。循微觀世界的高速現象而探索,似乎有望觸及宇宙本體了,危機是物質會消失,即是物質會轉入人類無法觀察的另壹度時空架構中去,此架構目前無以爲詞,有人姑且叫牠「觀念」。不少分外敏感的科學哈姆雷特已經擔心自己將落入虛無缥缈之境了。當理性到了既不夠用又用不上的境界時,認輸是不甘心的。所以我有點同情愛因斯坦,不願說他前半生有巨勳而後半生白費心機。
  
哲學家,爲「宇宙本體」這個謎吸引的人,壹類是「宇宙擬人化」,原理同於「造神派」,譜系屬于「泛神論」,最終表現是自制謎底加在「宇宙之謎」之上。另壹類是把科學家的發現歸納起來,成了「科學的科學」,是「必然無神論」,最終表現是揭示了「宇宙是沒有謎底的謎」——兩者都不應用「唯心」「唯物」去分別。
  
都以爲哲學家是冷靜的、無私的,其實在羅列論點、結構體系時,各自表呈了「願望」,黑格爾是用他的邏輯學壹步步推得「總念」的嗎?他是先有了「總念」,才鋪陳出壹套邏輯來的。所以就乏味。
  
當哲學家僅僅在那裏表呈「願望」時,我看到的是人的不同的性格,那麽,各派理論集成的哲學大綱哲學史,豈非是哲學家性格壹覽表。所以很好玩。海涅稱伊甸園中的那條蛇爲「無腳的女黑格爾」。
  
藝術家天真可憐,沒有儀器沒有方程式沒有三段論沒有大小邏輯,仰對星空,壹個說:「偉大的母親喲,請妳接受我這破碎的心!」另壹個說:「在那衆星之上,必有壹位慈父。」宇宙觀念成了家庭觀念了。年輕的藝術家是不談宇宙的,要到垂垂老矣,獨坐萊茵河畔的夕陽光裏,知道「有情」落在「無情」中了,惆怅、悲涼、柔腸百轉,百轉而寸斷,寸斷而和光同塵。每次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至第三樂章,總覺得他在向宇宙訴情,在苦勸宇宙不要那樣冷酷——我以爲宇宙對不起貝多芬,宇宙應該慚愧。
  
三個哈姆雷特的獨白,第壹個咬字清晰,第二個條理分明,第三個聲調優美。
  宇宙不應不答,大有外,小有內,衆星系旋轉運行,宛如壹堆無人遊戲的玩具。
  
人類還是克制不住地要去和宇宙對話,想用手指嘴唇觸及宇宙本體,因爲「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審美力」摻和蛋白質之類而構成的。
  
我所引以爲慰、引以爲希望的是:科學哲學藝術三者的邊緣關係將從不自覺轉爲自覺。
  
古代的文化是綜合的,後來漸漸分解越分越細——可能會出現新的綜合,那就又要號稱「黃金時代」了,三個哈姆雷特坐下來談談吧。喝點酒是可以的。

  問:在《愛默生家的惡客》壹文中,您對「沮喪」的定義是:「正當看穿這世界的矯飾而世界因此而屬於他的時候,他搖頭,他回絕了。」請問您「沮喪」嗎?在「沮喪」的背後,是否有您對生命、時代、世界的願望?寫作與繪畫是增添「沮喪」,抑或彌補了您的「沮喪」?
  
答:這篇文章就是在壹度「沮喪」之後寫出來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脫稿,哥德不想自殺了。我寫完那篇文章後,心裏也好受些。當然是由于對生命、時代、世界壹往深情,不愛就不會失戀。寫作和繪畫既不會增添「沮喪」也不能彌補「沮喪」。凡是在《愛默生家的惡客》中已經說過的,恕不重複。

  問:您私愛哪些作家和作品,影響您最深的是哪壹家哪壹派?
  
答:隻有海明威才有興致大談其私愛的作家和作品。「君非海明威此壹起碼認識之必要」之必要使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回憶自己年輕時,也是最想知道「誰私愛誰的書」「誰受誰的影響」「誰是什麽派什麽主義」,仿佛隻要明白了這些,就什麽都迎刃而解了。再過些時候吧,要談則痛痛快快談,和盤托出——對於「作家和作品」,我的「私愛」簡直是「博愛」,說了甲而不說乙,豈非忘恩負義。請原諒,換個問題吧。

  問:在您的文章中,我們看到了與您共論寂寞的「丹卿」,帶您去看「梵蒂岡藝術藏品展覽」的女同學,爲您縫制絲質襯衫的女雕刻家……可否請您談壹談您諸多的「情障」?您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友形象?
  
答:那三個都不是「情障」。而我的「情障」又何止三數。而「障」已去矣,「情」猶常在,我不忍寫。而以後可能長篇大幅地寫,那就不再用第壹人稱了。「完美的女友」是說「反話」,我過去的女友,壹個也不完美,原因是我自己就支離破碎,當聽到紀德說他「愛愛,不愛單個的人」——我吃了壹驚,以爲他竊聽了我內心的自白。當哥德說「假如我愛妳,與妳何涉」——我歎息,因爲能做到的隻有這壹步,而這壹步又是極難做到的……

  問:在您的壹篇文章中,您形容中年是人的「正是開懷暢飲的嘉年華」,現在身處美國,可否談談將近「耳順之年」的心情?
  
答:我在人生的列車到達「開懷暢飲站」時,下來買酒,壹回頭,車開走了……我至今還呆在站台上,您們來不來共度嘉年華會,歡迎!下面的「耳順站」我不去了,准備改乘特快車,越過「耳順」,直達終點——現在是「人類文化中年期」,做中年人最好。我賴著,就是不上車,也沒有人來挾持我上車,夜是深了,不過是「白夜」,正是開懷暢飲的時候。

  問:未來的計劃、行程如何?有沒有可能與台灣的讀者見面?
  
答:不止壹次地周遊世界,日日夜夜地寫,也要畫,最終目的是告別藝術,隱居,就像償清了債務之後還有余資壹樣地快樂。台灣我曾遊遍,阿裏山、日月潭,真是美麗島。與讀者何日相見呢,在穆罕默德的許多故事中,有壹則是他與山鬧別扭,我願是山,不願是穆罕默德。

  問:在寫作方面,有沒有長遠的計劃?是否打算觸及某壹方面的題材或思考?
  答:
青年時構想壹部詩劇,介乎《查拉圖斯特拉》與《浮士德》之間的東西,兩幕寫過,便知道這是不行的,無法表現近代的當代的思想和情操。從六十年代開始,醞釀壹部《巴比倫語言學》,寫法是:分章而連續。體裁就是這種融合詩、小說、評論的散文。字數當以百萬計。主題是……怕被人說「雷聲大,雨點小」,寫完後再看吧,七十年代起,醞釀另壹部《瓷國回憶錄》,傳記性,應歸小說類,字數倍於前者——兩部都已著手寫,能不能完成,總得在五年之後見分曉,因爲同時要寫別的東西。
  
世界是整個兒的,曆史是壹連串的,文學所觸及的就是整個兒的世界和壹連串的曆史。有點,有線,然而如果是孤立的點,斷掉的線,經不起風吹雨打。故意觸及,是個人性的,必然觸及,是世界性的;表面觸及,是暫時性的,底層觸及,是曆史性的。沒有人希望帕格尼尼壹邊拉琴壹邊說話,因爲他已經說了。
  
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壹個人。」這也是福樓拜說的。屬於我自己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有時感到怅然若失……失去了什麽呢?失去了什麽呢——我又讪然回房,伏案執筆了。
  
隔著太平洋,看起來好像是「文學不明飛行物」,其實是「文學魯濱遜」。「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奧妙、神秘。奧妙神秘,是我自己的無知,唯有奧妙神秘因我的知識而轉爲平常時,才從而得到了它們的深意。」這是誰說的,是我在自言自語。
  
音樂家,尤其是聲樂家,老之將至,便舉行「告別音樂會」。帕蒂就唱過了頭,後悔莫及。我想,快快寫,本世紀末年,舉行個「告別文學會」,場地人數不計,壹塊岩石三個人也可以開——現在想想就預支了快樂,我們在快樂中結束這次談話吧。

轉自木心:《魚麗之宴》 

 

 


Viewing all articles
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186

Trending Artic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