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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木心《遲遲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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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是人事,場是天命。

木心作品:環滁皆山

中國最風雅之詩人——木心先生走了。

吾在《魚麗之宴》中,品讀著木心之語:「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吾想,木心之「魚麗之宴」,决非所謂「漁利之宴」,乃為木心之文學答問錄矣。

木心在行文中寫道:「粉墨是人事,場是天命。」故天命不可測,而社會現實卻可直觀之被「察知」。

在木心之《魚麗之宴·遲遲告白》中,寫道:「我又早在《戰後嘉年華》中聊表寸衷:『會稽雞,不能啼。』弗明這個典故,那是『知識的貧困』,但問明之後恐怕『品性的貧困』更其惡化猖獗。

嗚呼!

「會稽雞,不能啼。」典自《世說新語·政事四》篇,頗有意味。

相傳,漢順帝永建四年設置之吳郡(今長江三角洲一帶,置所設在蘇州)豪強譏刺吳郡太傅(政务官)賀邵。賀系會稽(今紹興)人,故被人嘲其爲「會稽雞」;而「不能啼」,指賀太傅「初不出門」,像個縮頭烏龜似「無所作爲」。不料,這激怒了賀邵。他便出門開始巡視,且在前詩後面補了兩句:「不可啼,殺吳兒。」這兩句詩之含意是,吾「不可啼」,倘壹啼,則「殺吳兒(收拾你們這批吳郡豪強)」也。果然,賀邵窮追猛查,發現了豪強之諸多罪證,悉數上報朝廷。隻是由於豪強之大後台江陵都督陸抗之庇護,豪強們才得以被吳主孫皓所寬恕。而賀邵之流其「政舉」亦改弦易轍了。

古人雲:「詩言志」,或正或歪,皆表達了自己之心志。

木心在《魚麗之宴·遲遲告白》中所述,他出國前夕,朋侪送行時贈詩一首,內有一句:蓬萊枯死三千樹,爲君重滿碧桃花……但這些由別人轉述之故事,都不曾達到木心所喜歡之行文風格。他尤好「筆鋒常含體溫」,伴隨著如此漫長之經曆、如此漫長之等待和也許隻有木心自己才深深識得之「寂寞」。他走過紐約,走過歐洲,所謂「鬻畫營生」,所謂「辋川別業」,「在燈光與黎明之間奮筆疾書:《巴珑》《我紛紛的情欲》《會吾中》,以及《僞所羅門書》……」以手寫心。

正如木心所說,他「有一隻情郎的眼睛,有一隻辯士的眼睛」。他看尼采,看蘭波,乃至或看耶稣,言少而意深。每每觸及曆史中發生的或不該發生的「漠漠的什麽、茫茫的什麽」,而這想來,就是「痛楚」。每每如此,木心籍借「尼采評論耶稣過於年輕」半似談笑地說「尼采到死也該說英年早逝」。他似乎在很多作品中都透露出對時間之「無可奈何」以及對年齡之感歎:他以《此岸的克裏斯朵夫》表達「年齡即是宿命」,又籍評論「意識流小說的不明智」加深一度表呈時間衝破了人類描寫之極限。而自己身爲「大家公子」卻半世坎坷,55歲「因難」離國,已像「赴死」。他最懂「年齡」意味著什麽。而在這似乎不可更改之「人間」,木心也深知生命之執著,毅然寫下他那《同情中斷錄》。文中起首即言:「本集十篇,皆爲悼文,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於是,他一邊體認尼采之不構建體系之明智,一邊又追尋某種用生命方能度量之「完成」。何以?

故此,他在《魚麗之宴·仲夏開軒》中,對於尼采之解讀,點到爲止。

吾以為,木心一定想到:即使種子死了,金色之麥田也未必會出現。何況,「目前的中國,這流傳兩三千年的精神命脈是斷了,文學的潛流枯涸而消失,真像是受了最刻毒的咒詛。」因此,他毅然識破一切「置之死地」之矯飾,在一切「崩潰殆盡」之時,欣然感受著「薄明投上了車窗,惟願映照出自己的臉」。「於是我再一次擊異域之壤而歌,歌曰:『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息,意識形態之帝力後威於我何有哉?』

磋乎!

重讀木心,這豈止「遲遲告白」,分明似「告示天下」焉?!

作品舉隅

  生在十七世紀可能是個苦行僧,生在十八世紀可能是個啟蒙運動者,生在十九世紀可能是個花花公子,我寧願生於二十世紀初葉,得以目睹法西斯的滅亡,基督的敵人敗績了,但不幸也看到藝術被蹂躪,文學奄奄一息。
  我恨這個既屬於我而我亦屬於牠的二十世紀,多麼不光彩的喪盡自尊的一百年,無奈終究是我借以度過青春的長段血色斑斕的時光,我,還是,在愛牠。
  夜未央,我望見的隻是私人的曙光,手帕般大的,魚肚白色的,不過我還是欣欣然向牠走去。
  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木心

   遲遲告白    

        ——一九八三年—一九九八年航程紀要

  散文起緣

  我與文學的因果,尚不欲作整體性的煩冗回顧,隻想把離開中國後的十六年,作一番輕捷的掠視,這樣做,是為了我要開始新的航程,自當拋掉累贅的東西。旅行最怕的不是關卡,而是自己的行李。
  憶昔自少及壯,我從未寫過「散文」,西席老夫子命題無非「小勇與大勇論」,等等,新派家庭教師是杜威博士的徒孫,又是什麼「精神生活之詮釋」之類,是故唐宋八家桐城竟陵隻好當作閑書偷著看。後來的幾十年我也隻寫論文、小說、詩,如果有誰說:何不也寫寫散文?我會答:「難道我已落到這等地步?」我之顢頇一至於此。其實在閱讀上我也很愛看《永州八記》《浮生六記》,以及蘭姆、帕斯卡爾……愷撒是散文之帚,大小普林尼,謬托知己,但要我寫散文,那是不行的。
  來美之初,單純做個畫家,倒也糊涂而松泛,畫可以賣錢,錢可以買酒,帝力於我何有哉。不料造化弄人,像夏加爾所畫的,從埃菲爾鐵塔那邊飛來一對天使,男的說:爾當作文章,寫了交給我。女的說:你答應,我們就回巴黎,不答應,我們坐在這裡不走。男女天使一起說:不要結婚,要寫文章——記得我當時確乎昏昏沉沉清清楚楚地允承了下來,街頭送別天使後上樓就寫,一寫十六年。命運之神有兩隻手,這手安排「那」,那手安排「這」,我是一介既不抗命也不認命的碌碌凡夫,而能守信於諾言之踐履:是不結婚,是沒有停筆。
  「諾言」振起的不即是「文學家」的復甦,而先是「兵法家」的返祖——寫,可以。發表,有方。成敗關鍵在於取什麼態度用何種體裁。
  詩——看的人少,懂的人尤少。小說——轉撥太慢,難顯身手。論著——報刊不用,著毋庸議。
  散文,唯散文方可胡亂揮霍,招搖過市。
  當我定奪以散文作為阿世的曲學時,也就決策:一反過去的平淡迷離,而強使自己粉墨登場了。
  漫長的年月中,我寫那麼多自己不願寫的散文,像是在代筆、在辦公、在贖身。我秉持「玩世不媚俗」的原則,瞞過了編者和讀者,誰也不知我寫散文是我自己所勉強的乃至是嫌煩的,偶爾試試我從前的寫法,立即引起埋怨、反彈,我連忙收縮,膽小得玲瓏剔透,怪可憐見的。
  粉墨登場,粉墨是人事,場是天命,從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九年,紐約的華文報業是個空前的興旺期(不意真的絕了後),那時,《中國時報》、《世界日報》、《華僑日報》、《北美日報》,都把文藝版認真當一回事,海外的華文作者們起勁投稿,無形中存在著那麼一個「海外華文文壇」(文壇是無形的好,有形的文壇是祭壇)。而媒體總是先要為自己做媒,幾乎每月一次舉辦座談會或宴請作家歡聚,文藝版的主編都十分敬業,殷勤斡旋,人氣文氣,煞有介事,也是我寫得最快發得最多的一段歷程。後來《中國時報》先關門,八九年後《華僑日報》《北美日報》相繼閉戶,就此冷落下來,殘照也不當樓矣。以前在會議上筵席上頻頻晤談的一批文人霎時銷聲匿跡,似乎氣數已盡天命難違。
  當時在一次宴會中,某女文人上來寒暄,而後道:「木心,你在歐洲走了好多國家才到美國的嗎?」對曰:「是呀,像夢游一樣。」——我從上海到紐約,什麼地方也沒有去過。又一次在時報主編特邀的座談會上,有一大胡子的中年紳士移位過來與我通款:「我拜讀過大作《恆河·蓮花·姐妹》,佩服佩服,那真是深刻、懇切,觀察精到呵。」他是聯合國駐印度的外交官員,所以對我這篇散文特別留意,他又問:「木心先生在印度住了很久吧?」我答:「也沒多久,浮光掠影淺薄得很,請多多指教。」他又感慨道:「我們坐辦公室的人隻與資訊數據打交道,比不得你們文學家既理性又感性,才能寫得如此鞭闢入里,真是好文章,深入人心呵。」——我急等有人來打斷我們的交談,因為我的腳從未踏上過印度。
  此二例,或已足道明我「粉墨登場」的無奈與諧趣。如果對那女文人說我沒有去過歐陸,對那大胡子紳士說我未曾僑居印度,他們會發窘,落空失重,局面非常尷尬。所以一定得說「像夢游一樣」「也沒多久」。而後來我盤桓英倫,遍歷南北歐,反而畏於描摹目擊親炙的那一切,但丁如果真的下地獄上天堂,他也寫不出《神曲》。憑資料加以推理想像,才有我的快感,才能將快感傳與讀者,不如此,何足以語文學(何足以活躍與社交場),「粉墨」可不是「欺騙」,是優伶本色。

  知名度哪

  某編輯將我文中的「穿花蛺蝶」改為「穿花蝴蝶」。她不明我之用「蛺」,典出杜甫,古時尚不分粉蝶弄蝶蛺蝶,故以蛺蝶為蝶類總稱,杜詩「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我覺得「蛺」的音韻勝於「蝴」,便借來一用。如果是民國初葉或三十年代的報刊編輯,這點小知識總是有的,而今卻被認為我連「蝴蝶」也會寫錯——後來見面時謝了她的改正。
  另一位編輯收到我的短篇小說《夏明珠》,復信大加贊賞,尤其是那句「風月場中金枝玉葉的人」,真是可圈可點。他提議篇名可改作「滄海月明珠有淚」,因為故事發生在上海,主角名叫明珠,結局很悲慘,所以滄海月明珠有淚,再巧也沒有了——這是一種舛戾的風氣,怎麼都順手牽羊般地借一句唐詩來作文章文集的題名,古人是絕不會這樣沒自尊的,「五四」時期未見有無聊如此者,弄雅成俗何其酸腐憊賴,誠不知誰是始作俑者。
  我當即函謝編輯先生:承蒙賜題,不勝榮幸,「滄海月明珠有淚」,實在妙極了,虧您想得到……
  於是,很快就刊登出來,大大的標題,端的是「滄海月明珠有淚」,最佳版位,精致配圖,一個少女倚枕而泣,背景是十里洋場外灘風光。
  
當我的小說集出版時,復名「夏明珠」,好像從泥潭里爬上來趕緊洗個澡,透口氣。
  曾有某報編者問:「你認為中國作家中誰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獎?」我答:「不知道——隻知三種必然性:一、是個地道的中國人。二、作品的譯文比原文好。三、現在是中國人著急,要到瑞典人也著急的時候,來了,拋球成親似的。」這段話被某作家扼要節引到他的書里,認為「一針見血」。什麼血呀,如果譯文比原文好,那麼原文是什麼東西呢?這種貨色也值得販賣嗎?得獎,是中國人在瞎起勁干著急,瑞典人急個啥,而我的話尾是「拋球成親似的」,鄙夷之意,顯而易見,整段話句句字字是諷刺,竟被當作正面的講道理:中文作品全靠外文譯得好,中國人得獎要等瑞典人發急——「一針見血」,見的是誤解者的血。但有人喜滋滋地傳告我:某某在他的書中多次節引你的話,他對你欽佩得不得了。
  我成立了一個公式:
  
「知名度來自誤解。」
  當此際,也冷眼看清自己前途的黯澹,我是抱著「人人因被人認識而得益」的信念而來到西方的,不料所得的仍是中國人對我的誤解,區別隻在於昔者是天網恢恢的整體的惡意誤解,今者是眾生芸芸的散點的善意多惡意少的誤解,惡意的誤解置我於絕境,善意的誤解賦我以生路,坎坷泥濘,還是要走。
  「兵法家」的返祖現象更彰明起來:廣攬誤解,以提高知名度。列奧納多·達·芬奇的公式是高貴的:「知與愛成正比。」知得愈多愛得愈多,我的另類公式是卑污的是「誤解與知名度成正比」,誤解越大知名度越大。
  一九八四年,「知名度」已臻及可以辦一個「散文個人展覽會」了——臺灣要創制一份最大型的華美的文學期刊,《聯合文學》,主編向我提議:推出一個「作家專卷」,包括散文個展、答客問、小傳、著作一覽,要在短期內完成而即付快郵。
  區區自費留學生,每周至少三天要去學院進修,而在此時期日常撰文脫稿即發,以應紐約各報之約,實在沒有庫存可提,《聯合文學》創刊號出版的日期已公布了,我連說聲「有困難」也是多余的,所以我一口答應:好,準時寄到。
  時維孟夏,寓處悶熱,蓬頭跣足,束緊腰帶,這是一場惡戰,「自」與「己」戰,戰贏了才好與「世」戰。
  不堪回首而實堪回味的那些朝朝暮暮,單間小房,下臨大街,囂嘈不舍晝夜,一條支路直沖我的窗子,風水是極凶的,我望之隻作「前程遠大」觀,陣陣薰風中,我埋頭疾書——《明天不散步了》,《恆河·蓮花·姐妹》,《遺狂篇》,《哥倫比亞的倒影》……上學院簽個名,躲進圖書室,寫,來回的地鐵中,寫,噢,過頭三站了。
  少年讀普魯斯特的《睡眠與記憶》,在文體上一見鐘情,旋即想到用意識流手法寫長篇小說是不智的,幾乎是不可能的。後來讀《往事追跡錄》,果見流流而流不下去隻好上岸,繼之契機復起,又流了,又塞住。喬伊斯還不也是這樣,伍爾芙夫人強持到底,作者累壞了讀者也累壞了——生命、生活、生態、生靈,並非全以意識流為中邊、為起訖的,迫使意識流為萬能文體,「意識流」也就不高興,成了「意識漏」了。
  我用意識流手法寫散文,或許與肖邦作鋼琴曲稍有類似的之處,他的「即興」「敘事」「練習」,我听來情同己出,輒喚奈何。而且他也不用ff,不用pp,強弱(輕重、快慢)是比較而言,毋須制造。文體家先要是個修辭學家、音韻學家,古義的音韻隻在考究個別單字,宋朝的幾位大詞家就已是以作曲家的身份出入文學了。反過來說也對:肖邦是音樂上的文體家,音樂上的意識流大師。
  食不定時,睡眠短缺,頸際腋下奇癢難耐,無非是天熱汗多,那麼久不洗澡不更衣,皮膚發炎了。
  稿成即寄,從郵局回來,頭等大事是洗澡,覺察紅T恤的反面有異,領圈、袖根,爬著白色的虱子。
  一九八二年初秋,我離上海時,朋儕送行到機場,賦詩為別,詩曰:

  滄海藍田共煙霞珠玉冷暖在誰家
  金人莫論興衰事銅仙慣乘來去車
  孤艇酒酣焚經典高枝月明判鳳鴉
  蓬萊枯死三千樹為君重滿碧桃花

  是行過

  從一九八三年至一九九三年,這樣就寫了十年散文,之後,報刊和雜志上不再出現我的名字和作品,除了兩三篇應時的悼文。
  昔俄國大鋼琴家安東·羅賓斯坦,在名滿天下之際,突然退隱,苦修十年,重登舞台,那真是非常之闊氣的,我夠不上這種瑰意琦行,隻是倦於「粉墨」,暫且下場。寫,一樣在寫,寫得比以前更多。不發表,也不出書。擊異國之壤而歌曰「日出而寫,日入而改,知名度於我何有哉」。以粉墨登場而換來的知名度是「行過」,洗盡鉛華至心朝禮於藝術才有望於「完成」。我在《戰後嘉年華》中再三感嘆「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現實中,所見者小,而在歷史上,就大有人真是完成了才離開世界,而其業績從此與世共存——暢銷書是行過,經典著作是完成。賽珍珠、辛克萊是行過,福克納、麥爾維爾是完成。捷爾仁斯基的銅像是行過,普希金的銅像是完成。希特勒《我的奮斗》是行過,愷撒《高盧戰記》是完成。流行歌曲是行過,《未完成交響樂》是完成。馬戲團小丑是行過,卓別林是完成。英國皇家是行過,丘吉爾是完成……
  記得我臨離中國時,專程去北京向親友們告別,大甥婿說:「舅舅的畫到美國展覽一定會成功,而人生呢,最好是沒有名利心。」我說:「你是哈佛劍橋雙博士,國內拉丁文第一人,又是大銀行家的長子,所以最適合講這樣的話,要脫盡名利心,唯一的辦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後棄之如敞屣。我此去美國,就是為的爭名奪利,最後兩袖清風地歸來,再做你們的邦斯舅舅。」說得大家隻好笑起來——不要名不要利,是強者,而多半是無能的弱者,我不取「陶潛模式」,寧擇「王維路線」,且把紐約當長安,一樣可以結交名流,蠰畫營生,然後將Forest Hills當作「輞川別業」,一五一十地做起隱士來。「隱」者「癮」也,我已上過兩次癮,一次是離群索居於杭州莫干山,後來下山重入紅塵,隻想逃上山去再作半仙。另一次是「浩劫」期間,被幽囚在地牢中,一燈如豆,兩年過去了,我害怕釋放,因為飯來伸手,清淨無為,不願重上地面活受罪。那麼,現在是第三次上癮了——夜十時寢,晨五時起,「燈光與黎明之間」梵樂希是這樣形容的,他也最愛在這段時間中寫作(不過他是處於地中海邊,清涼朝泳之後)。編者、讀者、評者、出版者的概念都模糊遠去了,講演、辯論、沙龍夜譚的才情和欲望都風平浪靜了,我在燈光與黎明之間寫出:《巴瓏》《我紛紛的情欲》《會吾中》,以及《偽所羅門書》……

  三位讀者

  以前,朋友們稱我為「對讀者心存敬意的人」,我自問無愧於這個稱號,而十六年來,心跡已漸晦淡,彼者不像是秉誠閱讀,倒像是尋釁調排這個著書的人,那,沒門兒。由於我長時的息影,台灣的讀者群已告寥落,而在我的心目中也只剩這樣的三位:一位是同輩的,比我大幾歲。他從報端看到我的《上海賦》的前四章,就寫信來了,噢,一手好字,中英俱佳。他說:自離上海到臺灣,數十春秋每興鄉愁,總想寫些懷舊的文章,而一執筆,疇昔印象紛至沓來,不知如何著手才好,今讀《弄堂風光》及《亭子間才情》等篇,方始明白原來寫上海是要這樣寫的。他希望我再寫下去,信的結尾一句:「你比上海人還要上海人。」——後來我是挖空心思地續寫兩章(談上海人的喫和著),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斷電了,大概就是因為我比上海人還要上海人所以到底不是上海人。而他是老上海,真正賞識《上海賦》的大阿哥。
  另一位讀者是從台北來紐約學美術設計的,暑假返家省親,逛書店發現三本新書,她認為好看極了,紅、黑、灰,翻開來,四個字四個字,一點也不懂,但不是舍不得買而是舍不得不買,便帶到紐約學校里來給大家看,都說非常好看,她是我朋友的兒子的同學,一心想得到詩集作者的簽名,我就一本一本簽了三個名。
  第三位讀者,在台灣中部,開了一家小餐館,只有幾張桌子,館名「素履之往」,我的散文集《素履之往》並不艱深但也非通俗讀物,如果這位讀者隻喜歡這四個字,我也是樂意奉贈的。(典出《易經》)
  一位是看透了我的《上海賦》,所以我高興。另一位是看不懂我的《會吾中》而買了我的書,所以我高興。再一位是異想天開,異想店開,用了「素履之往」作店名,所以我高興——我安於幸於這三位讀者之真實存在,不作第四位想。
  誤解,承當誤解,有時也使人樂得什麼似的,在家傳的六韜三略上我添了個眉批:「逆來順受則順。」
  一位常見名於報端的撰稿人寫道:「自從木心出現於海外華文文壇,真可謂星光熠熠,四方矚目,而近來讀木心的新作,文風變了,令人不知所雲,唉,這個年輕人走上了詭譎的道路,實在太可惜了。」——他「老人家」以為我是「新秀」,初試啼聲的小公雞。如果他獲悉我比他年齡大,就不覺得「太可惜」了。
  還有一位不時寫寫書評的半老作家,專文估價了我的《瓊美卡隨想錄》,說:木心的散文字句精煉,意象奇妙,沒有一點「大陸氣」,所以,「老中青的作家都該向木心學習」(原句),「可惜的是他躲在象牙之塔中,不關心政治」(原句)——怎麼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言一派濃重的大陸氣,而且「象牙之塔」雲雲,是老掉了象牙的新名詞,「政治」嘛,我在紅塵中打滾幾十年,現在是「下野」,就算軍閥下野也是要栽花蒔草的呵。
  更樂的事還有——「人入中年,特別嫉才……木心的文章,我向來不服,尤其幾位好友,把他當神一樣崇拜,更令我憤慨——都是過了四十歲的人了,還搞個人崇拜的把戲,未免丟臉?但是最近讀到《從前的上海人》,我不能不承認,木心的確有兩把刷子……簡直是色、香、味俱全——不,還包括聲音,我從未看到過寫一個城市,能寫得如此夠味,讀後入迷,連嫉護也忘了……」——一位知名度相當高的作家,如此真心畢露,實在難得。
  海峽兩岸的兩套意識形態,決定了兩類文學模式。海外的華文活動隻是其延伸,難成氣候。我向來不就大陸的語言霸權之範,彼此「異己」,倒也干脆,而與島上的文學主體和媒體作周旋時,始終保持了側身的客席的姿態,不介入其時尚、風氣、是是非非——異端自有異端的牌理,或說異端首先異在牌理上,且是最執著於牌理的嚴密性。
  陸上的意識形態是顯性的硬體的(在趨軟),島上的意識形態是隱性的軟體的(在趨靡),唯其隱而軟,島民不以為自己受籠罩控制,呈現為文學表象時,就來了靡靡之音,靡靡之文,靡靡樂死,靡靡送生。什麼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什麼圓融觀照,天人合一。什麼性情中人,持平常心。什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什麼張力、肌理、心路歷程,美麗的錯誤……
  起始,我的「粉墨效應」使人眼花繚亂,《聯合文學》的編者畢竟高明,他為「個展」所作的按語就點到了穴道:「迥然絕塵,拒斥流俗。」不過我那時的層次還很低,灰塵滿面,與俗共舞,哪里就敢拒斥,隻是反媚俗的反骨被摸到了:怎麼此人景中無情,情中無景。怎麼天不由人,人貴獨立。怎麼自處於性情之外,寵辱難驚。怎麼心是個不平常的東西,平常心就是沒有心。怎麼叼著紙煙進天堂,騎著白馬入地獄。怎麼從來也不肯用張力肌理心路歷程不犯美麗的錯誤——善意的無知激化為惡意的無知,「必誅異己」的用心是時時可見字字可據的,但是曾經與顯性的硬體的意識形態較量過來的「異己分子」,要應對隱性的軟體的意識形態,那真是綽有余地了,何況余地之地乃是指歐美,甚而指世界。於是我再一次擊異域之壤而歌,歌曰:「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息,意識形態之帝力後威於我何有哉?」

  文化潛流

  過去的幾次「答客問」,除了飭換個別字,全貌一仍其舊,胡說、八道、假語、村言,正體現出當時施粉之厚,涂墨之濃,急功近利之心切。而今披閱檢點,俯憫疇昔強自作謔竟至於斯。聯想起《牛虻》中的亞瑟,他流亡南美,曾充當過馬戲團的小丑,那麼我不過是換在北美罷了。有人說我不免用「大字眼」,可不是嗎,小丑的嘴巴都是畫得大大的,人家不遠千里而來訪問,就要你說幾句大話才放你過門,這是雙方共持的「賣點」呀。文質彬彬的小丑那是二丑,二丑我不做,你做。
  關於評者對我的貶褒,我一向是麻木的,就像愛因斯坦所說:「敵人的箭紛紛射來,我安然無恙,因為他們射中不是我。」我的詩文本來不成其為陷阱,但那些評者接二連三地跌了下去,顯得是個無底的陷阱。
  我早在回答時報編者問中已經說過,這不僅是「知識的貧困」,更是「品性的貧困」。我對法國大批評家聖伯夫也失敬得很,他是知識的富翁,而品性的貧困還不一樣毀了他的名聲?歷史還公道於人心,不必以公道還我,彼者無身無名可減,江河自然不廢而大流,杜子美知之,予亦知之。我又早在《戰後嘉年華》中聊表寸衷:「會稽雞,不能啼。」弗明這個典故,那是「知識的貧困」,但問明之後恐怕「品性的貧困」更其惡化猖獗。
  愛默生覺察到美國的文化從社會表面看是荒漠的,街道上沒文化,店鋪中沒文化,娛樂場所更沒文化,然而文化還是在流,在生活的底層流,所以隻好稱作「潛流」。以前,以前的中國也是如此,少小的我已感知傳統的文化,在都市在鄉村在我家男僕的白壁題詩中緩緩地流,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為我講《大乘五蘊論》,這裡,那裡,總會遇到真心愛讀書的人,談起來,卓有見地,品味純貞,但不煩寫作,了無理想,何必計劃,一味清雄雅健,顧盼曄然,晏如也。你若約他一同去買書,步行二十里不出怨言。讀到了杰作,談一個通宵略無倦容——這類文學的信徒、文學的知音,代代輩出,到處都有,所以愛默生也會覺察到這個偉大的「潛流」之存在,他說說又沒說下去,愛默生總是這樣,其實還可以說下去:如果有一時期,降生了幾個文學天才,很大很大的,「潛流」冒上來扈擁著「天才」,那成了什麼呢,那便是「文藝復興」,或稱文學的「盛世」,「黃金時代」。不出大天才,出些小抖亂,潛流是不升上來的——目前的中國,這流傳兩三千年的精神命脈是斷了,文學的潛流枯涸而消失,真像是受了最刻毒的咒詛。
  巴士海峽那邊的文化人士來信道:「得知歐美文壇學界對先生的作品有深入研究,不禁感嘆此間文學市場的困窘,新新人類的閱讀口味是令人汗流浹背的……」另一位詩人兼教授的編輯在電話中明朗地說:「讀了你新的詩集,多棒呀,我送你四個字:重振雄風。我們這里呢,什麼也沒有,除了新新人類什麼也沒有。」
  大陸書市興旺,各地書店如雨後春筍,熱門書一銷二十萬本,那又是怎麼回事呢,那是:「文化斷層,一片繁華,就是這繁華使文化斷盡,再也接續不起來。」那些書都是玩文化於股掌之間的邪門兒贊物。世界名著呢,以前專家的優良譯本不再版,剛愎自譯的新版本一塌糊涂,足夠證明世界上壓根兒沒有名著——從前的雅健清雄的文學的信徒文學的知音,似乎都沒有留下後代,書也絕版,人也絕版。
  海峽一岸是自絕於傳統文化,曲解了世界文化,海峽另一岸是曲解了傳統文化,自絕於世界文化——文化斷層必然是連帶風俗習慣人情世故一起斷掉的,所以萬劫不復。這一征象倒真是中國特色,別的文化古國不致斷得如此厲毒酷烈,肇因是海峽兩岸各有其意識形態,而相同的一點是價值判斷的混亂,混亂的結果是價值判斷之死亡,無所謂價值,不需要判斷,渾渾噩噩的咬牙切齒,捕風捉影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西方人兮

  維爾馬·波特(Vilma Potter)說:SOS內蘊著莎士比亞四步韻詩的節律,我要用此風調來翻譯牠,以呈現這篇小說的奇妙潛質。唐納德·瓊金斯(Donald Junkins)說:這一集短篇小說,篇篇精彩,如果要投稿,別把SOS和其他的作品放在一起,這會被忽略的,應當先讓其他的作品刊登了,再把SOS拋出去,人們才知道這是一顆明珠(SOS原文在臺灣發表時,被排在極次要的版位上,大概誰也未曾注意)。
  
維爾馬·波特,馳名歐美的小說家,她將英譯的王維的詩再以法譯奉獻於歐洲文壇,獲得極高的評價,她是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之瑰寶,校方以她私人的名義,募集巨額的文學基金,她不計報償地為我的小說的英譯作了精致剴切的修改和潤色,因為,她說:「我喜歡。」她為《溫莎墓園》的英譯的最後定稿,下了很大的功夫,她說:「那是非常快樂的。」她讀我的作品,高度專注投入,在談話中,突然自言自語地驚呼:「啊,『海水牆一樣倒進來』。」(SOS中的句子)她又建議《溫莎墓園》或可改稱《溫莎墓園日記》(The Windsor Cemetery Diary),我欣然同意,這一改就不是個冷漠的地點而有了人氣、體溫。還有某個細節。小說中寫到一棵樹被大風刮斷了,上面的天空露出來,第二年,別的樹枝又把天空遮住了,波特說:「這很近於李商隱的境界。」而俄國人,從俄國來的馬可(Michel)教授也很欣賞這一細節,說:「有唐詩的美感。」誰的詩呢,他說:「李商隱。」——中國的傳統文化、文學,在本土是斷了,在外域在美國人俄國人的心中仍然湍流不息。
  沙倫·巴西特(Sharon Bassett),在上述的「加大」校園中,被尊稱為「最有學問的人」,她讀了《溫莎墓園日記》,說:「我喜愛這樣的文體,風格,讀來很感親切。」她是精究普魯斯特的大學者。
  在一九八九年前後,已有幾位教授來信,想用我的小說作為講課素材,雖然我疑慮他(她)的譯筆能否濟事,也還是認可,不欲拂人興意。而童明教授是英文本The Windsor Cemetery Diary的主譯者,他在開講「世界文學」的課程計劃中,擬將我的作品列入,問:「怎麼樣?」我說:「他們都已進了先賢祠,我還在聖米契大道的轉角上晃呀晃的,別急,以後再說吧。」童明道:「哪來那麼多的以後,你以後得還不夠麼?」——話說在NDQ發表《溫莎墓園日記》等文之前,童明曾向校長遞呈「世界文學」課程的計劃大綱,涉及我的作品時,校長閱《溫莎墓園日記》才兩頁,就對童明說:「能不能請這位先生來我校講課?」童明答曰:「他專心於寫作,恐怕不會來的。」校長就授命他作一次專訪,成一篇「對話」(即本集第四章),童明曾知道「哈佛」曾邀我作「駐校」而我未同意,故代我推卻免多周折,而這次他可不讓步了,說:「既然《溫莎》、《空房》、《對話錄》都已發表,情況方興未艾,你就讓我正式開課吧。」
  事後,童明來電話急匆匆地說:「非同小可的成功啊,學生、研究生、外國學者都听得出神了,課後議論紛紛,請求我再講、專講,他們驚喜中國作家寫西方寫得這樣博大精深……」我說:「那是你的成功,祝賀你。」他說:「事實就是這樣,研究生的論文我挑幾篇寄給你,他們都希望你來作一次講演,噢,要不要我再說得更詳細一些?」我說:「不,不必了,還是讓他們知道得更詳細一些吧。」——他是在跟我鬧著玩,用了勃蘭兌斯與尼采的典故,十九世紀的丹麥,是勃蘭兌斯率先將尼采哲學請進大學課堂的,引爆了北歐青年們的激情和狂想,勃蘭兌斯興奮地報訊於尼采,尼采說:「你能不能再說得更詳細一些?」——這下子尼采可軟弱了。

  私人曙光

  上述種種瑣事,隻作「資訊」「數據」論,其資訊性是:在西方的某些學府中,有某些西方人,在為我的「文學」而波動。其數據性是:多數的誤解曲解,與少數的理解剖解,正顯示著趨向而形成反比,前者是decreasing,後者是increaing,東方的中國的文化斷了,無視文學,視而不見,我的作品既已淡出,就無所謂誤解曲解,故曰下降。西方的美國的文化沒斷,我一轉身而面對面,即聞鳥語花香,故曰上升——雖然我早有預感預見我的藝術的磁場在於西方,但也可以說是局勢局面逼使我向西方尋找讀者、朋友。際此,盡管我素鮮慎終追遠的愛國之心,亦不免有「報國無門」的淒然一笑。
  生在十七世紀可能是個苦行僧,生在十八世紀可能是個啟蒙運動者,生在十九世紀可能是個花花公子,我寧願生於二十世紀初葉,得以目睹法西斯的滅亡,基督的敵人敗績了,但不幸也看到藝術被蹂躪,文學奄奄一息。
  科學的探索,從宏觀世界進入微觀世界,從微觀世界的慢速現象進入微觀世界的高速現象。我們對宇宙、對生命,知道得多些了——這,理應是一個供人思想的雄猛精進的偉大時代,但沒有邁跡的思想家,沒有觀念世界的航程上的甲必丹(Captain),隻多冶蕩眾生的術語名詞的江湖雜耍,唯海德格爾循哲學之回旋而皈依文學,隱居黑森林,好像是一種白茫茫的懺悔,然而哲學家要做詩人,比駱駝穿針孔還難,「人類詩意地活在地球上嗎」,人類正在把地球上的詩意摧毀殆盡。我們是因為所求的「詩意」已自抑到最低限度了,因而看起來勉勉強強還像個搖搖擺擺的「人」,那些與我敘文學家常的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俄國人日本人,年齡大致相仿,一群二次大戰時期的兒童和少年,送行的時候揮手帕,大而白的手帕,吹口琴,唱驪歌,火車站上的小販叫賣食品,郵輪離埠五色紙帶飄揚,嗒嗒的馬車沒幾年就不見了,汽車是方方的,街燈是煤氣的,我們是痴心妄想的……而今不約而同地老了,衣著仍然很講究,從發梢到鞋尖一絲不苟。
  
我恨這個既屬於我而我亦屬於牠的二十世紀,多麼不光彩的喪盡自尊的一百年,無奈終究是我借以度過青春的長段血色斑斕的時光,我,還是,在愛牠。

  政治經濟是動物性的,重於戰術。
  文化藝術是植物性的,重於戰略。

  當我把這個觀點以對話錄的方式,表露於西方的作家、學者、教授的面前時,他們的認同是由衷的,他們的感喟是深沉的,彼此甘願為此「植物性」「戰略性」而堅持一日之健在,如果世界上沒有植物,那麼動物也將絕跡。我與西方的朋友們共同祈禱,這是一場植物性戰略性的文學安魂彌撒,「本來一場彌撒就夠了,人們不信,所以彌撒做了又要再做」,二次大戰的烽火狼煙中,一位法國朋友對我如是說,我十七歲,他七十歲。
  我說:「歐羅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約翰,美國是我的約旦河,而耶穌只在我的心中。」(I would have to say that European culture is my John the Buptist,the United States is my Jordan River,and Jesus lives only in my heart.
  我又說:「你可曾覺得二律之間有空隙,那終于要相背的二律之間的空隙,便是我游戲和寫作的場地?」(Did you ever find there is room between the two opposing rules is the ground where I play and write?
  曾記得十九世紀臨末時的一代智者們,恭恭敬敬把二十世紀稱作「新世紀」,曙光到來,多少美好的希望,這些善男信女被後人叫做「理想主義者」,而我們才是本世紀的當事見證人,我們可不肯再奉二十一世紀為「新世紀」,也不期望有何世界性的曙光出現。二十世紀明明辜負了十九世紀的寄托,是對不起十九世紀的。
  夜未央,我望見的隻是私人的曙光,手帕般大的,魚肚白色的,不過我還是欣欣然向牠走去。
  我可不是理想主義者,我是從急驟墮落的東方文化的絕境中,倉皇脫越而來到西方的,西方文化也在衰頹,然而總要尊嚴些,舒徐有致些——就像從一隻快要滅頂的破船上跳到另一隻緩緩下沉的巨輪上,甲板雖已傾斜,尚可坐下來寫些短詩。我貪婪於攫取時間和空間,這是生存的要素呀。
  幸與不幸,都隻在於我的人和我的藝術是同義的一元的,以十六年的時光和精力,稍稍兌現了初諾撫平了宿願,我可以將已出版的書視作累贅而推開不顧,獨自空身朝前走去,望著手帕般大的一方曙光,現代人早已不用手帕,所以不知道私人的曙光有多大。

    1998年10月4日

轉自木心:《魚麗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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