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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嘉年華」般之木鐸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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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木心:孤山夜宴

木心作品:孤山夜宴

關於木心之生平,在他之作品《魚麗之宴》中,吾有自己想要知之答案了。

木心先生之《魚麗之宴·戰後嘉年華》,真實細致之描寫,讓人覺得這是「獨一無二」之文筆。

木心在《戰後嘉年華》中,談及自已青年時代自以爲是之「藝術」,「一切都還表不及里,但『里』是什麼,四顧茫然,要及也不知從何及起,是故我隻能徘徊在『表』上,即使『里』真的跑出『表』來及我,我也認不得……」在行文中,他之文字充滿了哲理,充滿了睿智,卻又那麽平易,而不做作。

記得木心先生曾在《雲雀叫了壹整天》中,說:「從明亮處想,死是不再疲勞的意思。」由此可見,木心也曾往「暗處」去想過關於「生與死」之問題,而且是經久之想,抑或是木心先生之「終極思考」。然而,他之文字與畫作,仍然一直以一種最茁壯健全、優雅而強勁之方式,與「時間」來抗衡。正如他在《雲雀叫了壹整天》中所說,「文學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誠然,每個孩童幾乎均在懵懂時期想到過死亡、永恒和宇宙之無限,且越想越想不明白——不單是木心。童年之木心,見到一隻「碗」從手中逐浪飄失,便想到「童年」之「逝去」。而況他之體質孱弱若詩人,患有結核與輕度胃疾,便就更容易受到關於「死亡」之慮而煎熬,迹近於童年之法國意識流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又譬如,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17時患上結核,此後一生皆活在死亡之陰影裏,隨時准備赴死,結果卻活到了70餘歲高齡,順便造就了他帶有「死亡氣息」之「非凡藝術」。世上故有藝術中有「死亡之美」一說。斯堪的那維亞諸國之繪畫、音樂、戲劇,都因這種「死亡氣息」之專利而「著稱於世」。除蒙克外,還有音樂之西貝柳斯(J·Sibelius1865-1957)與戲劇之易蔔生(H·Ibsen1828-1906)和梅特林克(M·Maeterlinck1862-1949)和電影的柏格曼(E·Bergman1918-2007);當西貝柳斯爲梅特林克之某一劇本譜曲時,就更爲「開門見山」;其中有一段就直接描寫「鬼魂」之乍現,後人稱之作為「憂郁圓舞曲」。因而,木心屢屢提及這段節拍不多之音樂。

然而,木心先生則是如此幹淨滴。他有思想,卻沒有「同志」,一如含苞欲放之花朵。對於人,對於藝術,對於世界,皆有著深邃之洞識,並賦以精美、廣博之文字。他雖對這個逐漸爛去之世界,難免時有憤世嫉俗,但總以其機鋒情感和胸懷教養,予以一一化解,留下一個「行過」,漸而「完成」之世界。

雖然他已然仙逝了,恰如他在魯迅先生逝世七十周年時所撰文說,「我總以爲有兩種方式是對魯迅先生最好的記念:一是記住他的話,『趕緊做』,身體力行的做比空洞的思想更爲要緊;二就是要汲取這『做』的力量的源泉,直接閱讀魯迅先生的文本足矣。」這是木心書寫《魯迅祭》一文時之感想,紀念魯迅最好方式就是讀他之書。

故此,當下亦可用他之話語回贈予他:紀念木心最好之方式,就是閱讀木心。

吾以為,木心之文字,猶若一股輕靈之泉水,溫和地滋養著人們。身浸其中,吾竟然真的是不能言語其中之妙處。隻能默默地念叨,那些智達而又柔軟之文字:  

  「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人們不介意這句話,我又何嘗不知有的生命確實是完成了的。在世界各國的名城首都,我巡禮所及,多的是完成了的、永恒了的生命的化石或結晶,然而近百年來的中國卻無此等景觀,上海美專的消失,只是極微弱的象征。「蘭心」也曾除名,現在又複了名,倒顯得有表不及裏的反諷意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是一番得理的感慨,「早知當初,何必今日」是一點忘情的滑稽。曆史這種東西,即使短短一段,也充滿寂寂的笑聲,多少人還想以「行過」算作「完成」,其實稱之爲「行過」,乃是爲沒落者代庖措詞,所以還想重複說:   
  「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以示我希望有所「完成」的個人和時代的出現,這是一個額外的殘剩心願,揮之不去……

子曰:「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磋乎!木心。「戰後嘉年華」般之木鐸之聲。   

作品舉隅

自畫像:關於木心  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木心

   戰後嘉年華    

  二次大戰結束,中國內爭繼起,哪有嘉年華可言,而是個人的青春期,一半雖被灰燼淹沒,還剩一半算是劫後馀萶,兀自蓬勃不已。現在回想起來,不無「好時光」的感喟。青春,理應是迷離惝恍的,在追思中卻顯得水清見底,那「底」,都分別超越了個人性,像碎鏡子中的紛紜世界,一片一世界,加起來,通常就把牠們叫做「時代」。
    幾年前《雄獅美術》編輯先生來紐約時,興奮而懇切地邀我寫點「中國近代美術史」那樣的東西,我語焉不詳地道了數則苦衷。編輯先生慰勉有加、色辭動人,似乎是非寫不可的了。然而真要投入作業,那便得:

    制高點破共識事解構臧否人物……
    好一役大陣仗。蓋治美術史,其實與修國史的原則並無二致,通之也罷,斷代之也罷,總歸要:

    別嫌疑定猶豫明是非善善惡惡……
    事情十分麻煩,而且,政治上倒可不以成敗論英雄,藝術上則非得以成敗論英雄不可。「意識形態」雲雲,已是強弩之末。可怕的「媚俗的潮流」(Tideof Kitsch)早就成了集體潛意識,這種「史」呀「論」呀的大塊文章,最惹眼,容易觸犯潮神和弄潮兒。對付「俗」,明哲的態度是:你媚,我不媚,你有四面楚歌,我有三仟弱水。生逢商品社會文化工業的盛世,誰家出了良史之材,可去記記日記,或兩三子晤言於一室之內,私下自還公道,願亦足矣。
    於是,決定不擔當「大題目」,心弦為之一松,而稿約不可不償,便改道寫寫我所隸屬的那代人中之美術青年們,是怎樣囂騷渾噩過來的。所見有限,且故意自限,悄然避開當時或後來號稱「大師」「名家」之流者,否則又要涉嫌「中國近代美術史」了——吾祖籍紹興,暫貽「會稽雞,不能啼」之譏,是頗為剴切的。將來呢,要啼也得別有個啼法。
    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日本侵佔中國江南,始時國民紛紛逃難,到了全部淪陷,人們又各回故鄉,謹慎苟且度日,忙於對付各種苛捐雜稅,臉色凝重,道路以目。大小城市百業蕭條委頓,偶有偽飾的繁華,所謂「共榮圈」的騙局把戲,顯得力不從心,心不從力。被侵略者與侵略者都漸漸知道局面既長而不會維持太長,你的好夢就是我的噩夢,那麼你的噩夢便是我的好夢,一種八年變得又僵硬又軟靡的等待心情,彌漫整個江南。亂世必有的普遍的虛幻感,使「時值非常,一切從簡」成為那年月最流行的禮節性的托辭。自然景象雖則四季如儀,而清明節掃墓,同時祭奠為國捐軀的陣亡將士,中秋節賞月,家破人亡能有幾處稱得上團圓,山川卉木都一色憊頓恍惚,是人的心情的投影吧。而我的年齡規定我沒心沒情,天資魯鈍,稍遇凶釁便如魚失水。也因為我已一廂情願地沉湎於藝術的水里了,可是我還沒有鰓,隻宜浮汆在霧氣的夢想里。
    抗日戰爭爆發之前的那幾年,中國江南風調雨順連歲豐登,市場一派旺相。每當春秋佳日,坐劃子游西湖,溫拂面,波光耀目,那清秀恬靜的白堤上,藝專學生正在寫生,A字型的畫架,白的畫衣,芋葉般的調色板,安詳涂幾筆,退身看看,再上前,履及劍及,得心應手——在我的眼里,我的心中,這便是陸地神仙。很可能當時我所看到的是個混跡藝專的蠢材,那張風景寫生畫得一塌糊涂,然而我坐在船中,看到的是畫架畫板畫箱畫衣,以及那張玲瓏可愛的帆布三腳凳……
    我家坐落於幽僻的水鄉古鎮,難得隨長輩到都市來游覽。自幼隻可能在紙上用水墨寫寫梅蘭竹菊,若要以五色油彩借麻布表現湖光山色,這輩子,太渺茫了。然而兒童心理匪夷所思,會將其渴欲得到的東西,置於不合常情的高度難度上,假裝畏懼退卻,激起滿心冤憤之氣,看吧,我一定要在西湖的白堤上撐起三腳架,手托調色板,風吹畫衣——兒童的虛榮心結實有力,青春呢,一上來就是反叛,反叛什麼是不知道的,況且那光景青春還沒有來,魚還沒有鰓。
    童年的我之所以羨慕畫家,其心理起因,實在不是愛藝術而是一味虛榮,非名利上的虛榮,乃道具服裝風度上的興趣的虛榮,因此仍可還原為最低層次的愛美。西方十九世紀的音樂家、詩人,起初打入我心坎的也是郁茂的鬈發,百合花瓣似的大翻領,瀑布般的圍巾,緊身而灑脫的黑外套,認為隻要長得稍稍有點像他們的模樣,再加上如此這般的一身打扮,那麼,作曲寫詩是沒有問題的。我之所以艱難困苦,都在於得不到這全副穿著,同樣道理,我之所以不成其為畫家,自應歸咎於沒有畫架畫箱調色板帆布面的三腳凳白色的畫衣,畫,當然畫得好,不好也不要緊,反正已經是藝術家了。
    十多歲時讀《文天祥傳》,讀到「自奉甚豐」,覺得很投契,讀到「軒眉入鬢,顧盼曄然」,覺得很漂亮,很喜歡他,再讀到他年輕時有一次走進宗祠,看到先祖們都曾有官銜有封贈的稱號,他嘆道:「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我便感到索然無趣——一是我的年齡使我不向往「俎豆其間」,二是我生性頑劣,本能地感到功名富貴很麻煩,勿開心。古代的英雄豪杰似乎在童年就非常自覺,真是這樣的嗎?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然懷疑都是成人灌輸教唆出來的,我也仍然相信小孩子隻有虛榮心,一直要虛榮到深感虛榮乏味了,才轉向追求光榮。
    故鄉先遭轟炸、炮擊、燒殺奸掠,後來就淪陷了,由汪偽政府組織的「維持會」來撐局面,百姓過的是近乎亡國奴的生活。我們小孩子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制的學校,家里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學齡子弟都來上課,畢竟沒有一般小學中學的熱鬧生動。我就愈加偏愛于繪畫、看課外書。畫,已是「西洋畫」,素描速寫水彩,書,是「五四」以來成名的男女作家的散文和詩,以及外國小說的翻譯本,越讀越覺得自己不濟,人家出洋留學,法蘭西、美利堅、紅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隻見過平靜的湖。人家打過仗、流過浪、做過苦工、坐過監牢,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盡管這樣地慚愧絕望,還是貪看別人精致豪放的生活,心里嫉妒得發慌,卻也羨慕得恭而敬之,隻指望戰事快快結束,出洋留學是不言而喻的。因為一旦大學畢業,毋需任職做事,閑在家里當然不如漂洋鍍金。日本太寒酸,美國太粗俗,要去總歸去法國巴黎……十多歲這個年齡的特征是自卑、妄想,無人處的高視闊步,有人處的沉著寡言笑,實在都是聰明不起來的大志若愚,這樣的一個無知無能的少年終于離開故鄉小鎮,到浙江省會杭州市來了。
    什麼原因使我拋棄家庭,憑什麼我能在戰亂之中獨自生存在陌生的都市中,這里到底不是我個人的回憶錄,只認定要寫的是「藝術」「時代」,一些人的犧牲,一些人的毀滅,一些人的救贖。
    杭州畢竟是「天堂」,至少它曾經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我明知國立藝專遷到內地去了,然而我是抱著投考藝專的心情和意圖來的,時常在平湖秋月、羅苑、孤山、西泠印社那一帶踽踽獨行。藝專的學生宿舍是白公祠,住著些小戶人家,兒童在雞鴨群中枯寂地玩耍,門口晾著衣褲、芥菜、筍乾,這景象與「藝術」正相反,唯其相反,使我凝視不去,似乎可以從中討回藝術來。
    我幾乎三日兩頭走在白堤上,從來沒有見過「畫家」作寫生,那年月杭州就沒有人畫畫了麼,他們膽小怕事不敢出來嗎?那麼我自己為何不提了畫架畫箱來,柳蔭下擺擺樣子,一酬童年銘心刻骨的夢想呢?但我也竟是一個徒手的步行者。
    那時,我對於藝術,除了虛榮,別無角度可以介入,杭州舊書店多多,多到每天隻要我出去逛街,總可以選一捆,坐黃包車回來。最嗜讀的是「歐洲藝術家軼事」之類的閑書,沒有料到許多故事是好事家捏造出來逗弄讀者的,我卻件件信以為真,如誦家譜,尤其是十九世紀英、法、德、俄的文學家音樂家畫家的傳記,特別使我入迷著魔。泛覽既多,自以為「雖不中,不遠矣」,實則那時候我幾曾沾著「藝術」的邊?一切都還表不及里,但「里」是什麼,四顧茫然,要及也不知從何及起,是故我隻能徘徊在「表」上,即使「里」真的跑出「表」來及我,我也認不得,幼稚無知,導致我剛愎自用,一個人在暗中埋怨:藝術,有「表」就好了,何必要有「里」呵!
    一九四三年,我住在鹽橋附近的「南書屋」,女佣料理日常瑣事,我獨進獨出,一心要做那種知易行難的藝術家,書越買越多,畫則全作油畫,走的大致是印象派的路子,喜歡尤特里羅,他的街頭風景,也不是實地寫生的。下午三時至六時,照例在「思澄堂」範牧師那里練琴,鋼琴,每月付學費。
    藏青嗶嘰學生裝、黑呢西裝、花格羊毛衫、燈芯絨褲子……意思是我當初一襲長袍揖別故鄉的,到得此時在外表上全盤西化了,這是四十年代初的浙江小鎮上所做不到的。某日家信至,內示凡有從杭州回鄉的親戚長輩,都認為我單身在外,無人督導,顯得華而不實——我深感委屈了,與我所夢想的「藝術家」相比,我真是表不及里、里不及表……更滑稽的是,我自以為處於「流浪」、「失戀」、「奮斗」的進程中,藝術家不是都要這樣折騰,仟錘佰煉,然後一舉成名的麼,家書中之所以有此一番旁敲側擊的「庭訓」,猜想是「南書屋」主,袁老夫子對我的譏評,他是我姐夫的業師,精監賞,富收藏,而對「西洋畫」無知識,有成見。我初入「南」,老夫子每來夜譚,看了我帶出來的山水花卉和隸真行草,以為然,孺子可教。不久,我棄長衫布鞋,取西裝革履,滿屋油彩氣味,畫具畫材狼藉,難怪老夫子要在他給我姐夫的信中,來那麼一句「華而不實」。好在他怕聞油彩氣味,夜譚從此不繼。
    居有頃,母親來杭州辦事,當然也是為了要看看兒子,我想不免要甄檢「華」與「實」的公案,結果陪母親游山泛舟,逛街選物之余,添置了秋冬大衣各一、英國紋皮皮鞋、瑞士名牌金表,還印了幾匣名片,母親說:「先一步步學起來,以後就老練,獨個子在外面,要懂交際,別讓人家瞧不起。」我趁勢問了那譏評的來源,誠然是「南書屋」主人的高見,母親笑道:「真的華而不實倒先得一『華』,再要得『實』也就不難,從『華』變過來的『實』,才是真『實』,你姐夫,實而不華,再說也華不起來,從前你父親是正當由華轉實,無奈去世了,否則我們這個家庭也不致如此,我是說,你要『華』,可以,得要真華,浮華可不是華……」
    母親歸去後,我嘗試與杭地的幾許名門世家的子弟輩作交游。其中擅書畫的那些個,都各有師承,謹守傳統「六法」,一派仿作,毫無才氣,更使我惶惑不解的是,他們在藝術上根本無視「現代」,意識不到歐羅巴(世界性藝術)的存在和發展,而生活享受呢?卻來得個會趕時髦,西方物質文明的種種新鮮玩意兒,他們捷手先得,自命不凡,男男女女湊在一起時,像是談戀愛,又不見得真相干,這種場合和氛圍,使我廢然退出,仍舊回到「南書屋」,在「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的概念叢里,走我自以為是的「路」,而且有點明白何以「西湖邊上沒有畫家在寫生」的道理了,既然「藝專」因戰事遷去內地,杭州就沒有主流的「洋畫」,隻有支流的「國畫」——我像離群之雁,隻等「藝專」回來,才有入群齊飛的可能。而就這樣孤雁單飛,也不失為一種自強的訓練,與所謂名門世家的後代的交游經驗,使我知道「浮華」真的隻是「浮」而不是「華」。
    那年秋天,抗日戰爭最後勝利的喜訊突如其來,杭城一片爆仗聲,入夜萬人空巷提燈慶祝,在近乎昏暈的歡欣中,我冷冷地看到一己的命運面臨轉機。
    似乎到了這時杭州才有「文化界」,呼地冒出許多畫畫兒的、編報兒的、演戲兒的……大抵兵分三路,一是從內地「大後方」趕程而至,二是在浙江山區作游擊隊于今整編入城了,三是原本隱蔽身份至此就站了出來,反正一時人才濟濟,都顯得精明強干,唯獨這個蟄居於「南書屋」、寢饋於歐羅巴文化觀念的慘綠少年,一入「文化界」,確實難於適應,但我還是看樣學樣地努力周旋。
    很快,杭州成立了「美術工作者協會」,我也就此成為會員,開會時,這些「美術」的「工作者」,個個能說會道,握起手來,緊得發痛,還要上下左右搖幾搖,自道姓名時,叫「阿大」,叫「阿羊」,在畫上簽名也就是「阿大」、「阿羊」,衣著一概平凡樸素,談論所及,「某某,人很熱情」,「這張畫,趣味好」——我不免發愣,「熱情」,怎麼就放在口頭上,「趣味」,我卻看不出來。他們都畫農民、小販、碼頭工人、鄉村集市、城市路邊攤……那事事為首的「阿大」者,畫風很像豐子愷,隻是太像了一點,而更多更精彩的是搞木刻的,題材總與「革命」有關,我注意看,覺得自己是望革命之塵而莫及,尤其因為讀過不少俄羅斯小說,「革命」,非常悲壯,非常羅曼蒂克,轉而對于中國式的革命,我有的是好奇心和求知欲,然而一九四幾年那光景,杭州地區的「美術工作者協會」,似乎並無特殊的內在性質,大致是一些畫畫的青年中年人,想在長期的壓抑苦悶之後,吐吐氣揚揚眉就是了。
    果然,未到年底,就在民眾文化館舉行了集體性的畫展,參展的作品居然很多,國畫佔頗大的面積,而木刻漫畫泱泱乎成了主流,我拿出的幾幅油畫風景,都上選,畫的是樹木、教堂、橋、河,不足指名是什麼地方,似乎巴黎,似乎倫敦,反正從照片上的印象並合起來的。
    展覽會很熱鬧。籌備期間我每天去工作,感到自己實地投身社會,又懷疑這種事務性的忙碌算不算「藝術活動」,與之一同工作的幾位年長者,在我眼中都是飽經風霜、深諳人情世故的老大哥,有的似乎病著,有的似乎貧著,我不病不貧卻比他們自卑,因為我幼稚無知,雖然讀書已不算少,可是書本上所得來的有關藝術的常識、知識、概念、觀念,與眼前所接觸的人物事物,全對不上號,「阿大」、「阿羊」、「熱情」、「趣味」等,與希臘雅典、意大利文藝復興、浪漫主義、印象派……毫無關系,他們大概生來就是畫豆腐漿攤、碼頭工人、玩雜耍的。
    但我還是很興奮,看到自己的畫掛在牆上,男男女女走過,停步,指指點點——初步圓了我童年以來縈心不釋的「畫家」夢。接著,便是《東南日報》的報道和評論,認為此次展覽十分成功,選出幾位畫家作為贊美推薦,其中竟然涉及我,大意是那幾幅風景清麗脫俗,且能以中國畫的筆法入油畫,洵為難得雲雲。
    「藝專」遲遲不遷回,「上海美專」倒先復校,登報招生了,我立即去信報名,很快就收到通知,按期去上海應考。在這個號稱人間「天堂」的西子湖畔,我認識了很多人,卻始終無友誼可言,遇事隻是在「南書屋」中默默地想,默默地決定,窗下一條混濁的小運河,對岸的織席工廠,終日機聲軋軋,景況是很淒愴的,而全憑十八歲這個年齡,使我麻木而自信,不過我隱隱看到母親對世道的估量已不符實際,我父親的一代,確鑿要善於交際,講究體面,而戰後的新生代就全然平民化了,且以此為標榜,為「革命」的前提,我靠在窗欄上凝望慢流的河水,想起那些「軼事」、「傳記」中的藝術家,他們的不幸,也還是幸。
    赴上海應考的前夜,我獨自走上湖濱的一家餐館的頂層,算是餞行,要的是西菜,一杯葡萄酒。當年很流行的一個勵志的說法:「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未來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原是覺得文字累贅詞義傖俗,此時想起,倒許為剴切——始於懵懂的虛榮心,胡亂地畫起油畫來,得機會就率爾拿出去展覽,那報載的好評無非是記者的例行故事而已。
    除卻個人的短距離的「生世之嘆」,「藝術究竟是什麼」這大疑題更使我不安(因為我已經知道藝術是什麼,才決意永別故鄉),到了杭州,先遇的是一伙摩登的紈褲子弟,後遇的是成群「美術工作者」,是八年戰亂使中國自外於世界藝術潮流?抑中國就沒曾進入過世界藝術的行列之中?十八歲的頭腦加上一杯葡萄酒就更糊涂了。
    上海是國際性的大都會,冒險家的樂園,一個非魚非龍的年輕人,即將投入魚龍混雜的黃浦灘。
    「望湖樓」獨自晚餐,極目黑沉沉的夜湖,白堤的柳絲間燈光閃爍,是我離家以後,第一次感到實而不華的悲涼。
    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坐落于斜橋菜市路底,那是大都會的南邊陲,接近市郊鄉村,空曠安靜自不必說,待到親臨實地,此區域不僅是一個龐雜的果蔬魚肉市場,而且周遭密布著小喫店、路邊攤、裁縫、鞋匠、煙紙什貨……煙霧迷目,腥臊刺鼻,時值春初雨季,街上滿是人、滿是傘、滿是水潭泥濘、一片可以使街面震動的喧囂市聲——杭州西湖此時柳絲嫩黃,柔媚如夢,這裡可真是紅塵亂世了。

    後來才知道起造校舍的年代。斜橋一帶確是樹木蔥蘢、小河流水,遲來者隻好俯首認命,命中注定要在人間地獄中追求藝術天堂。
    校舍,正面看是一幢相當寬闊的四層西式大樓,無奈臨街,顯得商業氣,黑漆的鐵柵門頗為威嚴,我跨進去的剎那,心想:這是我的藝術之門,門外漢的階段就此結束。抬頭又眺見里面的照壁上設有長龕,水泥塑出一個「美」字,由肥肥的十二隻尖角組成,校徽便采此為圖案。
    我本能地推開「會客室」的門,五六隻雞咯咯亂叫,破舊的沙發上全是雞糞,可見八年抗戰,這里一直是荒廢著的。
    教務處光線幽暗,隻有一個臉色蒼白、須眉烏黑的中年人,是教務主任,我報名三年制西洋畫專修科,大學程度。
    主任一口紹興官話:
    「那麼你的高中畢業文憑繳來!」
    「我考同等學力。」
    「喔……可以可以,可以的,不過,我們這裡學費,每學期要五擔米,按五擔米折價……」
    他上下打量我,我一身藏青嗶嘰學生裝說明性不強,便道:
    「五十擔我也付得起。」
    教務主任笑逐顏開,搓搓手,指指旁邊的椅子:
    「請坐請坐,我想,你一定會錄取的,考插班生還是新生,可以住宿,伙食是由學生會自辦的。」
    這樣便成為上海美專的一年級學生,從此日益明悟最不懂美術與美術最無緣分的人,都是在美術學校里。
    同時也認為有志於藝術的青年,應得入學校去「科班」一番。學校,是籌備期的「世面」,而且永遠處於籌備期,真刀真槍的「世面」殺傷力太大,學校里的總還是紙刀紙槍;許多聚在「學校」的名義下,便煞有介事,便可以比較,且是不舍晝夜地在比較,你就能連續收到各種自知之明與知人之明的訊息,是靠這些甜酸苦辣來使天性趨於成熟,「科班」者,意義在於此而非教師的耳提面命當頭棒喝。上海美專無疑是我快樂的淘氣競技場,與往昔踽踽獨行在西子湖畔的慘綠少年已經判若兩人,青春必須動,靜的青春往往流於自殘。
    那時的所謂「西洋畫專修」,上午一概是實習課,從石膏素描漸進到人體素描及油畫創作,其他如水彩、粉筆、速寫是間隔性的穿插。下午,理論課,美術史、透視學、解剖學、色彩學,生意清淡,因為翻翻書就可以應付考試,而教師講講就講到物價高、薪水低、老婆又要生孩子,勸大家不要學藝術。實習課的風氣則不然,我至今還留連那時候的學生的生活習慣,晨起盥洗,早餐既畢,換上漿洗一清的襯衫(多數是純白),打好領帶,擦亮皮鞋,梳光頭發,挾著畫具健步經長廊過走道上樓梯進教室,教授總是先在那里了,衣著更為嚴謹。我們的C教授終年一身黑西裝,白襯衫、黑領帶,無懈可擊;薄型皮鞋和狹邊呢帽,一望而知是法國帶回來的;右手無名指上白金的鑽戒款式古雅,巴黎十年養成的飄逸深沉,先成了我們的楷模。課間休息時,我們拿出畫冊來請C教授品評講解,他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分別等級毫不假借。他認為膽大:大畫家,膽小:小畫家,使我們這群男孩女娃氣壯神旺、自負日高,而論素描基礎之奠定,他又說畫桃子要連桃的茸毛也畫出來,大家又為之瞠目結舌。
    同學們,來自各地的青年,說是魚龍混雜,好像只見魚而沒見龍,魚則類別多矣。
    本地幫:洋派得厲害,我剛把行李搬進宿舍,便有一位黑膚方臉的矮個兒倚門招呼:「哈!我姓堂,勃令堂,抽煙嗎?」
    他遞上一包茄立克,我謝了,也通名報姓,他藹然關照我:「閣下初到上海,當然來不及改換新裝,霞飛路馬斯南路轉角上一家叫『雷蒙』的,有一件法蘭絨夾克,我想起來覺得與你很合適,藍的,明線,貼袋,不妨去看看,我有一條領帶很相配,可以送給你。我姓堂,勃令,堂。」
    他姓譚,名正明,當時我欽佩感激非常,到底是上海人,如此委婉大方,再看他的發型打扮無疑是超潮流的,後來日子久了,雖然他的熱誠始終一貫,而我覺得他不是在學藝術,是在學藝術家。另外如姓徐的小貓、姓姚的野貓、姓王的鍋蓋、長腳的黃沙、涂脂抹粉的魏賢,都各有儀態風調,可見先是地靈,然後人杰,把我這種浙江來的嫩頭比得黯然失色。尤其是那位外號「強盜王」的郭姓者,更使我心驚肉跳,隻見他頭發蓬勃、頰須鬈曲,而且也戴小小的橢圓眼鏡,活像舒伯特,來校時總是懷抱一疊樂譜,身材魁梧,神采飛揚,直覺得十九世紀卷土重來,於是他閃入琴室,大把大把地猛敲鍵盤;他還寫詩,筆名「奧耶」,自費印了一本集子叫《蔥色的山群》,用紅絲帶纈起來,我誠惶誠恐地開讀:

    夜,夢
    我拿起調色板的筆

    突然我對這些海派人物的景仰羨慕一起垮掉了——本地幫的同學未必是本地產物,不過是生活在上海的日子久了,或者其家庭已經落地生根了。租界上數十年殖民地的洋風歐雨,再加日本人佔領前後的「孤島」妖霧,使年輕一代成為浮離實際的夢游者,他們不愛「藝術」,隻愛「藝術家」,似乎藝術家是可以脫開藝術而獨立的,比我兒時的虛榮心還要空中樓閣、全無根蒂,看著他們的健美活躍、顧盼自雄,我一個也不想接近。
    外地幫:浙江、江甦、四川、河南……以浙江來的居多。諺曰:「鄉下第一,跑到城里第七。」使人覺得他們會不會走錯了校門,然而他們個個臉色凝重地下功夫了,不是藝術上的功夫,而是怎樣做個「上海人」的功夫。三年後,仍然一望而知「鄉下人」,鄉下人本來沒有什麼不好,鄉下人要學上海人而學不像就顯得別扭,頗有幾個民間詩人,筆名「白花」、「白草」、「白影」、「白痕」的,一樣練鋼琴,畫希臘雕像,在浴室中唱起歌來,分明是:「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西裝褲子短大衣……」他們人數多,做事克實,聯絡密切,佔上海美專的半邊天,使本地幫的勢力日見萎縮,而這也是時代氣數將要轉變的一點先兆。
    潛在的還有兩類神秘人物,一是「職業學生」,由執政黨指派在各大專院校的特工人員,另一是「文藝工作者」,外地來的搞木刻漫畫的同志,已經有協會、有刊物、有知名度,一身藍布學生裝,車胎厚底的皮鞋,速寫夾子是用粗麻布包起來的,讀魯迅的書,時事精通,消息靈通。但素描很難得到門徑,因為他們已經在「創作」了,希臘羅馬,裸裎的人體,與工人農民實在格格不入,不入也罷。
    與「海派」的輕薄花俏相比,此類「文藝工作者」就顯得樸實正經。他們較年長,有相當豐富的社會經驗,因而深諳人情世故,看準中國將要「大變」,他們選擇的是「大路」,無疑算得是胸懷「大志」的了,他們自有駕輕就熟的生活方式,幾個「自己人」聚在寢室里,男的旁邊是女的,女的旁邊是男的,差不多全屬同鄉,抽煙,打趣,一碗陽春面你喫一口我喫一口,蔥油大餅我半隻你半隻,煙霧彌漫,人形東倒西歪……萬一你有什麼事找他們,敲敲房門,里面就轟然大笑,認為外面敲敲門里面說「請進」是「資產階級」,而他們自己是直闖別人的寢室,根本不先叩門,以示與「資產階級」決裂。
    這樣,那樣,我從杭州來,但不屬外地幫,我幼年生活在上海,卻自外於本地幫,我無黨無派,與「職業學生」素無瓜葛,我向往「世界大同」,難於與不懂禮貌的「文藝工作者」廝混——我是快樂的,沒有虛度嘉年華,我受的藝術教育少量是在校內,多量是在校外,校外之外就茫無際涯了。
    上海交響樂團成員多數是西歐人,指揮者富華,英國籍,每周之末在法租界「蘭心劇場」演出。「蘭心」純為法國小劇場古典風格,衣帽間、休息廳、盥洗室,整潔優雅,一落大派——我青春年月的聖地,藝術的禮拜堂,不僅指揮、演奏夠水準,听眾也夠水準,衣冠濟楚,舉止文靜,曲目編排也極有系統,國際著名大演奏家蒞臨申江,就是由這個管弦樂隊伴奏。
    赴「蘭心」,我們習慣步行,菜市路雜亂不堪,一上辣斐德路便漸入佳境,再經法國公園,呂班路,霞飛路,連綿的法國梧桐的綠蔭,而「蘭心」所屬的慕爾鳴路是法租界的精華之地,書店、時裝店,一色巴黎情趣,淡雅怡靜,好像不準備做生意。學生時期最寶貴的是「無憂無慮的心情」,青春都具有不知從哪里來的「錦繡前程」的保證,誰都是天才、準天才,天才的偌大的萌芽,藝術殿堂門戶洞開,隱隱望見其中有自己的位置,我們真是把「人生」誤作為一場音樂會了,哪里就想得到不出五年十年,自己要為「藝術」而身系圇圉、而絕望投海。我們被那些演奏家、指揮家騙了,被「蘭心」朦朧的燭形壁燈、鈴蘭和康乃馨的甜香迷了心竅。但是,當時隻知「藝術」使人柔情如水,後來浩劫臨頭,才知「藝術」也使人有金剛不壞之心,每次音樂會終場出來,夜深街靜,滿身的音符紛紛散入黑暗的涼風中,肉體在發育時期感到肌腱微微脹痛。智力在充實催酵,也有微微的脹痛,別人從音樂中得到什麼我不知道,我得到的是道德勇氣,貝多芬曾經用文字直白說出來的。
    一九四六至四八年,中國大部分地區的文藝狀況有點像俄國十月革命的前夕,西方個人主義的哲學思想所凝結的文藝作品,偏偏在這集體主義行將駕到的當口橫斜激蕩起來,像是天鵝絕唱,像是西風殘照,好些西歐的文學名著然翻譯而出版。執政黨認為這類書多也無害,在野黨認為這類書越多越好。所謂無害,是個人主義不可能動搖江山;所謂越多越好,是民主傾向的個人主義者最容易上當受騙,被牽著鼻子走而還要提供別人的鼻子。讀者呢?青年正處於苦悶彷徨之中,矯健的一類夜奔「革命聖地」,或化名轉入地下「工作」,荏弱的一類心向往之卻走了邊門,他們認作「革命」、「先進」、「民主」、「自由」的配套概念,其實是無政府主義色彩的東西,是白面書生戴紅帽,非常羅曼蒂克的。霞飛路呂班路角子上有一家「生活書店」,規模不小,明朗有格調,新書連連上市,譯筆精到,裝幀清麗,這又是我們無知青年的福地洞天。西風東漸,漸到這時節可不是「五四」當年的ABC了,大學生已能搖搖晃晃地迎風獨立,結結巴巴地各尋宗旨,這是表面之現象,內在的性質卻是青年們還不知取舍而忙于取的取、舍的舍,先知先覺者不知不覺地被潮流卷去,果然三年容易,第四年就東風壓倒西風,那些西方資產階級反動腐朽沒落的玩意兒不見了,書店也不見了,後來那轉角上開出一爿綢布店,雖然也是五色繽紛,不復是民主色彩、個人主義色彩了。
    上海之北虹口區,向來是日本僑民聚居之地。太平洋戰爭結束,日僑一概踉蹌歸國,臨走匆促,剩下的物件用品,堆積如山,經商販粗略整理,羅列在虬江路的一片廣場上,規模洋洋大觀——這又成了我們不必冒險即可進入的樂園。各種美術道具、各式古典摩登的書框,從希臘、埃及到意大利文藝復興、浪漫、印象、野獸、達達、抽象……一路下來的各流派的畫集《世界美術全集》,價廉物美,如夢是真;還有大量的唱片,可以挑選你最喜歡的樂隊、指揮家和演奏家,譬如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我買得六個版本,听六位指揮六個樂隊的較量,對著總譜,大體上我知道「命運」是怎樣一回事了,這樣就迫使我逃掉下午的理論課,直奔虬江路。不能不佩服日本人在接納西方文化這一維新大業上,投入的功夫之大之專之精,單以這個地區性的廢品舊貨的市場而論,中國近百年來出版印刷的業績,加在一起也無可與之倫比。同學們都瘋狂選購,「戰利品」雇車載回來,以致學生宿舍中家家戶戶堆滿畫冊唱片。
    上海的私立學校,社會輿論稱之為「學店」,校長是老板,教師是職員,學生是顧客,名義是「作育英才」、「讀書救國」,實質是謀利斂財,誤人子弟。理科工科文科的私立大專固泛泛如此,上海美專雖不例外,而我卻十分贊賞牠的傳統作風,那就是:雖然沒有什麼可容可包卻儼然兼容並包,雖然無所謂學術自由你完全可以學術自由,就是由你自己去好自為之,這倒不期然而然地遵循著蔡公孑民先賢的遺箴。對於頑劣成性散蕩成習的我,天時地利人和足夠足夠了,我在上海美專所享用到的「自由」,與後來在歐美各國享受到的「自由」,簡直天海一色,不勞分別,如果你有一分才具,那麼再加一分自由,別的還要什麼呢?美術學校的概念是畫室、圖書館、宿舍、食堂、衛生間,就好了,教師的話中听則姑妄听之,不中听的他自己听,「自由」,就是誰也別奈何誰。三年五載生息其中,是一枝玫瑰便會開玫瑰花,園丁的臉是不像玫瑰花的,所以我至今還在喜歡還在感激上海美專,那光景,學生奇裝異服、瑋意琦行,一概不遭物議,遲到缺課隻要繳足學費安然無恙,大意是: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校長教授就此特別顯得慈眉善目、神閑氣定,師生相敬如賓,宿舍簡陋,食堂寒傖,那你可以自己去租房,可以上白俄開的小西餐館,或者說到底,學生時期的艱辛是必修是「天降大任」之關鍵一課,缺了倒是難補的。
    我要心香輸誠謹致悼詞的是美專的圖書館的夜晚,壁上掛著倫勃朗的大幅油畫,德拉克洛瓦、基里柯、柯羅、塞尚、凡高……是西歐的職業性臨摹品,功夫極好,直逼原作,其他是前任和在任的教師的代表作,代表他們個人的黃金期,等於告知:後來這些作者越畫越那個了。
    一壺咖啡,一袋鄰近的泰康公司剛出爐的體溫猶存的奶司餅乾,燈光安謐,作為戰利品的諸大畫冊平平攤開,外面是菜市路,老式有軌電車價響,嘶嘶地駛過,嚴閉的窗戶使大都會的市聲營營然和悅可愛,意味著俗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必要性。這兩間立滿書櫃陰森屋子,常由我一人獨佔,我亦隻亮一盞燈,倫勃朗的亨德里克耶(Hendrickje Stoffels)憑窗相望,柯羅的樹梢如小提琴的運弓,塞尚的隻果一副王者相,基里柯的木筏欲沉不沉。本地的走讀生回家喫好飯好菜去了;「外地幫」要麼在寢室里開下流玩笑,要麼混跡游樂場,「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等等;「職業學生」拉胡琴,喝五加皮,洗腳洗襪子;「文藝工作者」有的去探望已婚的未婚妻之類,有的參加協會的討論,「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極為重要。其實每個人的道路都是曲折的,前途呢?無論如何自以為是光明的。
    年輕,真像是一個理由,一個實際上毫無用處的理由,而且當時也惘然不知用這個理由去年輕個夠,我隻懂得獨自利用圖書館的桌椅和燈光。在校外是匆匆的吞食,在圖書館才開始靜靜地反芻,再則電燈壞了的琴室中燃燭而彈奏的夜晚,杜美路藍頂教堂邊電影院連看七遍《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夜晚,萬國公墓月光照著大理石天使的翅膀的夜晚,風雪交加竄進「亞洲」西餐館羅宋湯加牛排及沙拉的夜晚,寒暑假回西湖「多謝長條似相識」的孤山背坡的夜晚,好像我是憑夜晚而長大的。大白天,社會、人性、哲學,鍛煉周旋,消耗甚巨,所以只能在夜晚成人長大。
    一九四九年後,上海美專變為華東藝專,地點已在無錫,再變就變成南京藝術學院,顧名思義是在石頭城了。一九八一年秋,我在南京的醫院中會晤謝海燕先生,老校長一見就叫響我的名字,藹然前輩之風使我感到自己仍然是不安分的壞學生,于是紛紛揚揚地共懷一番舊:包了火車去旅行寫生哪!蔡先生的那些話到了今天反而更有現實意義哪!醫生著護士來干涉,我們抗命又繼續半小時才悵然結束。回上海,故意選定初春的雨日,驅車去菜市路,一路的地名歷歷在目,景物也依稀如舊,近校情怯,我提前下車步行過去,東一條街,西一條路,弄堂也不缺少,就是沒有那幢深灰色的四層樓,問問附近店家,「什麼上海煤磚」,似乎很生我的氣,我情怯而膽也怯起來,隻好立在綿綿的春雨中,定心凝神,捉摸方位,徐徐認出那一座方頭方腦的有門無窗的冷藏倉庫,便是當年的上海美專了。如果改建為別的民房或商店,也許還能走進去,搭訕著瞧瞧內里是否猶存若干舊觀,唯獨這龐大的倉庫,使我的記憶力和想像力隻能死限於嚴寒和漆黑……一切建築物中,以冷藏倉庫最為飽脹、窒息、顢頇無情。
    「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人們不介意這句話,我又何嘗不知有的生命確實是完成了的。在世界各國的名城首都,我巡禮所及,多的是完成了的、永恆了的生命的化石或結晶,然而近百年來的中國卻無此等景觀,上海美專的消失,隻是極微弱的象征。「蘭心」也曾除名,現在又復了名,倒顯得有表不及里的反諷意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是一番得理的感慨,「早知當初,何必今日」是一點忘情的滑稽。歷史這種東西,即使短短一段,也充滿寂寂的笑聲,多少人還想以「行過」算作「完成」,其實稱之為「行過」,乃是為沒落者代庖措詞,所以還想重復說:
    「我曾見的生命,都隻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以示我希望有所「完成」的個人和時代的出現,這是一個額外的殘剩心願,揮之不去,草此蕪文,時美東風雪,一九九三年歲雲暮矣

轉自木心:《魚麗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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