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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豐乳肥臀,莫言偉勛萬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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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娘臨盆時,奶奶按照她的老規距,洗手更衣,點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把家裡的男人都轟了出去。我娘不是初産,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奶奶對我娘說:妳是輕車熟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奶奶說:娘,我感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奶奶不以爲然,說,有什麽不一樣的?難道妳還能生出個麒麟? 我娘的感覺是正確的。我哥哥姐姐們,都是頭先鑽出來,我呢,先伸出了一條腿。 看著我那條小腿,奶奶其實是嚇呆了。 ……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其「姑姑」「第一次」接生之故事。
正如莫言在2009年11月20日由「全球寫作大展(SO)」組委會與北京大學中文系合辦之「中國作家北大行」之「作家莫言演講會」上《我的創作經驗與曆史的語言》之演講中,特別提到了這部關於「中國計劃生育60年史」之新作《蛙》。他說:「……我主要還是想把計劃生育曆史作爲背景,小說是寫人,表現人.」
莫言「諾獎」作品《蛙》,共分五個部份,分別以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四封長信和一個九幕話劇組成。這些內容看似爲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提供之平實素材,實際上是以劇作家「蝌蚪」對其「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這,已經構成了一部精彩之「原小說」。
莫言說,「《蛙》,形式和內容的融合是漸進實現的。」「姑姑」可謂根正苗紅,有著良好的家庭出身,進而産生了物質和精神上之極大優越感。她珍視、敬畏生命,對日後那強制性人工流産之做法,有意見卻無能爲力,內心遭受了痛苦之折磨和煎熬。而「姑姑」從本性上說,是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莫言坦言,在作品中之一個重要角色、劇作家「蝌蚪」身上,有著自己之影子。「他其實是50年代中國男性以及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對生命的期待與虔敬。」(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龛》)
莫言傷,所有關於青蔥之模樣,一觸即碎……
莫言之童年,是悲催滴。
2000年3月,莫言在哥倫比亞大學講演中說:「我母親生過很多孩子,但活下來的隻有我們四個。在過去的中國農村,婦女生孩子,就跟狗貓生育差不多。我在《豐乳肥臀》第一章裡描寫了這種情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上官魯氏生育她的雙胞胎時,她家的毛驢也在生騾子。驢和人都是難産,但上官魯氏的公公和婆婆更關心的是那頭母驢。他們爲難産的母驢請來了獸醫,但他們對難産的兒媳卻不聞不問。這種聽起來非常荒唐的事情,在當時中國農村裏是普遍存在的現象。盡管小說中的上官魯氏不是我的母親,但我母親也有過類似的經曆。……我在小說中寫過上官魯氏一家因爲戰爭背井離鄉的艱難經曆,這是我的母親那代人的共同的經曆。……我記得有一次,母親帶著我到田野裡去挖野菜,那時連好吃的野菜也很難找到。母親把地上的野草拔起來往嘴裡塞,她一邊咀嚼一邊流眼淚。綠色的汁液沿著她的嘴角往下流淌,我感到我的母親就像一頭饑餓的牛。……在20世紀的60年代,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那時候,這些上等人,照樣吃得腦滿腸肥,所以,對這些批評,我隻能保持沈默,我即便解釋,也是對牛彈琴。因爲頻繁的生育和饑餓,我母親那個年齡的女人幾乎都是疾病纏身,我小的時候,夜晚行走在大街上,聽到家家戶戶的女人都在痛苦地呻吟,她們三十多歲時,基本上都喪失了生育的能力,四十多歲時,牙齒都脫落了,她們的腰幾乎找不到一個直的,大街上行走的女人,幾乎個個弓腰駝背,面如死灰。那時的農村缺醫少藥,得了病隻好死挨,挺過來就活,挺不過來就死。當然,不僅僅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孩子和老人也是如此。我們忍受痛苦的能力是驚人的。我是我父母的最後一個孩子……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小說中的人物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突破了我的構思,我隻能隨著他們走。」最後,莫言深有感悟地說:「我認爲小說家筆下的曆史是來自民間的傳奇化了的曆史,這是象征的曆史而不是真實的曆史,這是打上了我的個性烙印的曆史而不是教科書中的曆史。但我認爲這樣的曆史才更加逼近曆史的真實。因爲我站在了超越階級的高度,用同情和悲憫的眼光來關注曆史進程中的人和人的命運。看起來我寫得好像是高密東北鄉這塊彈丸之地上發生的事情,實際上我把天南海北發生的凡是對我有用的事件全都拿到了我的高密東北鄉來。」(莫言:《我的「豐乳肥臀」》)
直面現實生活,才能寫出「群體」之生命感受和集體記憶。所以,莫言深知:作者肩負著「靈魂」沈重之「傾述任務」。而直面苦難、孤寞,直面「人性」與「個體」,已經成爲喚起社會上每一個「個體」對「文學信任」之「不二法門」。
一個作家,萬衆矚目,能夠賦予作家本身莫大之榮耀,同時,也給其施加了巨大之壓力。莫言之《蛙》,再次將莫言置於了此種境地。竊以為。
莫言說:「文學我想就是這樣,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絕望,但是讓大家也明白,我們在絕望當中也有希望。」(嚴峰:《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這裡,有這麼一則寓言:
一天,小「蝌蚪」長大了,成為一隻「蛙」。牠在水裡遊弋,遇到仟年靈龜。靈龜告知牠東海有多大,魚兒在東海如何快樂地暢遊。蛙決定離開牠之一口井,前往東海……
在作品《蛙》之敘事上,擅長「講故事」之莫言,盡量隱藏著自己之身影,用平實、不帶過強之感情色彩,以節制性之語言來敘述故事,基本上保持著生活之自然本色。
如在作品中,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長信裡,莫言寫道:「我娘不是初産,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奶奶對我娘說:妳是輕車熟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奶奶說:娘,我感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奶奶不以爲然,說,有什麽不一樣的?難道妳還能生出個麒麟?我娘的感覺是正確的。」又如,「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再如,「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這些,都改變了莫言此前之作品在敘事上之個性張揚,文字上那種不羁想象力之咨肆;並以中規中矩,平實到極致之寫作方法,保持了生活之混雜性,卻使故事更富有張力。這樣,既符合當代生活之題材特征,也爲當前作品創作處理當代題材提供了範式。
文學「豐乳肥臀」,「莫言」偉勛萬足。
「麒麟」,天上之「神物」。在中國民間,喻為才能傑出之人。「蝌蚪」,兩棲類動物幼體。在形態上,十分可愛。
素以「高產」作家著稱之莫言,在創作上對原本就屬於他自己之民間文化形態:「感覺」、「故事」和「狂歡」,有了自覺之感性認識。從而使其在近年來之作品創作風格上,發生了根本變化:「作爲老百姓的寫作」——以其對生命本真狀態之書寫,體現出其一種民間敘事之倫理。以致其在作品中之表現,就是還原出一種「老百姓」之「人」學觀念——「小說是寫人,表現人」。這是其對民間文化形態,從不純熟到純熟、不自覺到自覺之開掘、探索和提升。這種異己之藝術新質,融化爲本己之生命形態。這對於莫言來說,就像是一次回歸「母體」,使他感覺到輕松、省力和隨意,「一切師法自然」矣。
磋乎!
「小蝌蚪找媽媽」,這是有趣而感人之「童話」。
悲催之莫言童年,成就莫言之「諾獎」。
天道酬勤,「可愛」之小「蝌蚪」,最終成為「豐乳肥臀」之「麒麟」矣。
1955年出生之莫言,其文學創作,風格獨特、語言犀利、想象狂放、敘事磅礴,在新時期以來之中國文學創作中獨具魅力。他之文學作品不僅在國內擁有廣泛讀者,還被廣泛地翻譯到國外,獲得了越來越多之國際認同,其作品具有世界性影響。正如《紐約時報》書評所說:「莫言是一個世界級的作家。」1994年度「諾獎」獲得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很久之前就對莫言的文學成就,推崇備至。當時,其認為,以莫言強勁的創作能力以及已經取得的文學成就,他將是中國諾貝爾文學獎最有實力的候選人。在新時期以來之作家裡,莫言可謂是真正觸摸到「土地靈魂」的作家之一。
莫言之作品,像《岛上的风(1984)》、《雨中的河(1984)》、《透明的紅蘿蔔(1985)》、《球状閃電(1985)》、《金發嬰兒(1985)》、《爆炸(1985)》、《枯河(1985)》、《老槍(1985)》、《白狗鞦韆架(1985)》、《大風(1985)》、《三匹马(1985)》、《萩水(1985)》、《紅高粱(1986)》、《高粱酒(1986)》、《高粱殯(1986)》、《狗道(1986)》、《奇死(1986)》、《築路(1986)》、《草鞋窨子(1986)》、《蒼蠅、門牙(1986)》、《紅高粱家族(1987)》《歡樂(1987)》、《紅蝗(1987)》、《天堂蒜薹之歌(1988)》、《復仇記(1988)》、《馬駒橫穿沼澤(1988)》、《十三步(1989)》、《歡樂十三章(1989)》、《妳的行為使我恐懼(1989)》、《酒國(1989)》、《父親在民夫連裡(1990)》《白棉花(1991)》、《戰友重逢(1991)》、《懷抱鮮花的女人(1991)》、《紅耳朵(1991)》《神嫖(1991)》、《夜漁(1991)》、《魚市(1991)》、《翱翔(1991)》、《幽默與趣味(1992)》、《模式與原形(1992)》、《夢境與雜種(1992)》、《神聊(1993)》、《豐乳肥臀(1995)》、《霸王別姬(1997)》、《牛(1998)》、《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1998)》、《拇指銬(1998)》、《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1998)》、《白楊林裡的戰鬥(1998)》、《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1998)》、《蝗蟲奇談(1998)》、《會唱歌的墙(1998)》、《師傅越來越幽默(1999)》、《我們的七叔(1999)》、《野騾子(1999)》、《藏寶圖(1999)》、《祖母的門牙(1999)》、《兒子的敵人(1999)》、《沈園(1999)》、《紅樹林(1999)》、《司令的女人(2000)》、《冰雪美人(2000)》、《檀香刑(2001)》、《倒立(2001)》、《良心作證(2002)》《掃帚星(2002)》、《四十一炮(2003)》、《生死疲勞(2006)》和《蛙(2009)》等,在其誕生之不同階段,都成爲那個文學時期之標志性創作事件。
竊以為,此屆「諾獎」,莫言「蟾宮折桂」,乃「萬足」矣!
且看,莫言筆下之「蝌蚪」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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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文/莫言
第一部
四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娘臨盆時,奶奶按照她的老規距,洗手更衣,點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把家裡的男人都轟了出去。我娘不是初産,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奶奶對我娘說:妳是輕車熟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奶奶說:娘,我感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奶奶不以爲然,說,有什麽不一樣的?難道妳還能生出個麒麟? 我娘的感覺是正確的。我哥哥姐姐們,都是頭先鑽出來,我呢,先伸出了一條腿。 看著我那條小腿,奶奶其實是嚇呆了。因爲鄉間有俚語曰:先出腿,討債鬼。什麽叫討債鬼呢?就是說,這個家庭前世欠了別人的債,那債主就轉生爲小孩來投胎,讓那産婦飽受苦難,他或者與産婦一起死去,或者等長到一定年齡死去,給這個家庭帶來巨大的物質損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還是僞裝鎮靜,說:這孩子,是個跑腿的,長大了給官聽差。奶奶說:不要怕,我有辦法。奶奶到院子裡拿了一個銅盆,提在手裡,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著,像敲鑼一樣,發出「鐺鐺」的響聲。奶奶一邊敲一邊咬喝:出來吧——出來吧——妳的老爺差妳去送雞毛信,再不出來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用掃炕條帚敲打著窗戶,招呼正在院子裡聽動靜的我姐姐:蔓啊,快去叫妳姑姑! 我姐姐非常聰明,她跑到村辦公室讓袁臉搖通了鄉衛生所的電話。那臺古老的搖把子電話機現在被我收藏。因爲牠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膠河裡發了一場小洪水。橋面被淹沒,但根據橋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斷出橋面所在。在河邊釣魚的閑人杜脖子親眼看到我姑姑從對面河堤上飛車而下,自行車輪濺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沖到河裡,先生,那就沒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沖進家門。 我娘說姑姑一進門,她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娘說姑姑一進門就把奶奶搡到一邊,嘲諷道:嬸子,妳敲鑼打鼓,他怎麽敢出來?奶奶強詞奪理地說:小孩子都喜歡看熱鬧,聽到敲鑼打鼓還能不出來看?姑姑後來說,她扯著我的腿,像拔蘿蔔一樣把我拔了出來。我知道這是玩笑。姑姑把陳鼻和我接生出來之後,陳鼻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成了姑姑的義務宣傳員。她們到處現身說法,袁臉的老婆和閑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說姑姑的飛車絕技,于是姑姑名聲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無人問津,成了曆史陳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國家生産發展,經濟繁榮的好時期,我們那地方也是風調雨順,連年豐收。人們吃得飽、穿得暖,心情愉快,婦女們爭先恐後地懷孕、生産。那幾年可把姑姑忙壞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莊裡,每條街道、每條胡同裡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車轍,大多數人家的院子裡,都留下了她的腳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嬰兒1645名,其中死亡嬰兒六名,但這六名死嬰,五個是死胎,一個是先天性疾病,這成績相當輝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國共産黨。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個嬰兒的日子。這個嬰兒,就是我們的師弟李手。 姑姑說妳們的于老師是最潇灑的産婦。姑姑說她在下邊緊著忙活,于老師還在那裡舉著一本課本備課呢。 姑姑到了晚年,經常懷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國的黃金時代,也是姑姑的黃金時代。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雙眼發亮,心馳神往地說:那時候,我是活菩薩,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發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蜜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現在,現在牠媽的蒼蠅跟著我飛……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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