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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鄉之邪惡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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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蛙》,為莫言肉身與精神雙重悲劇之書寫。

  這裡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爲了保證下遊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滯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家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裏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彙聚。彙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 
  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産生不祥的預感。 
  糾察隊員們端著長杆,分布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裡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將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擁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最後,她被打趴在台上。 
  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臺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 
  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妳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隻留我姑姑在台上。 
  那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踏著她的背,擺出一副英勇無畏的姿式——這是對當時流行口號的一種圖解——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姑姑一動不動。 
  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臺下我母親的哭聲也沒有了,我擔心她也死了。 
  我看著楊林那顆光溜溜的大腦袋。 
  多年之後,姑姑也說,……爲了妳們,爲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
  ……上來一個矮小墩實的女紅衛兵,手提兩隻破鞋子,一隻挂在楊林脖子上,一隻挂在姑姑脖子上。 
  姑姑後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 
  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來…… 
  肖上唇大步上臺,厲聲喊叫:萬心,妳太囂張了…… 
  萬心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肖上唇道,她不交代,妳來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妳說,妳們倆通過奸沒有?
  楊林不吱聲。
  肖上唇一揮手,上來一個大漢,左右開弓,扇了楊林十幾個耳光……
  姑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隻撲食的母獅一樣,猛撲到楊林身上。 
  楊林癱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著他的臉…… 
  幾個虎背熊腰的糾察隊員,費了很大勁,才把姑姑從楊林身上拖開。
  這時,隻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其「姑姑」在執行計劃生育工作時遇到之阻力,以及高密東北鄉人們對「男紮」之恐懼而產生之反抗……

莫言之《》,主要講述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中國人之饑餓記憶和生殖焦慮。

在莫言筆下,以直白之隱喻來點名內中之內容——生育和計劃生育,以及作品中那個女主人公——婦産醫生之「我姑姑」——大名叫「萬心」,一名光榮的共産黨員,曾是高密東北鄉之送子觀音,十七歲就首次接生,一生有接生了近萬名嬰兒之偉大奇迹。

那是中國之「黃金時代」,亦為莫言「我姑姑」之黃金時代。

然而「計劃生育」,這是一個沈重到難以言說之話題,卻寫出了莫言心中之「痛」。

作為莫言心中之偶像,「我姑姑」成爲當地計劃生育政策之執法先鋒,無視大人小孩之生命尊嚴,充當著醫生、劊子手之雙重角色,既爲國家做出了貢獻,同時,又殘害了無數個腹中之生命。最終,「我姑姑」之晚年充滿了不安與自責。每當夜晚,「我姑姑」每每聽到蛙之鳴聲,仿佛是成仟上萬個嬰兒之哭啼聲和控訴。「我姑姑」於此爲自己所做之一切,不時感到慚愧與懺悔。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筆鋒一轉,把觀者之目光帶到那個華夏歷史上之「史無前例」時代,給人們重現一幕發生在高密東北鄉大地上之「邪惡節日」:

  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爲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 
  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
  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

莫言以直白手法,畫龍點睛地告示:「正是」那個「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批鬥」「大會」行將召開,地點「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隨後莫言筆法詭谲神奇地以凍實之膠河為原點,向外發散地想象,從原本窪地邊所建之滯洪閘——批鬥大會之主席臺,引出了膠河上之集市,集市上之眾生相,並花了不少筆墨描寫了患有心病之「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秦河」,以及「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用標槍追趕我——「蝌蚪」之情形。話匣子打開,話題愈扯愈遠。語調通俗流暢,卻又不失幽默。

莫言,不愧為「講故事」之老手。《》,為莫言肉身與精神雙重悲劇之書寫。在莫言筆下,「我姑姑」之人生命運和精神心理變化,質疑之為時代對個人之壓迫。在那個大時代中,個人隻不過為一枝隨風而動之蘆葦。「我姑姑」,便為時代觀念之受害者、曆史運動之受害者。

莫言在本分享之章節中,寫道:

  群衆中蘊藏著豐富的創造力,也蘊藏著邪惡的想象力。 
  黃秋雅揭發我姑姑的兩大罪狀,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認罪,動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鬥大會有聲有色,成了我們東北鄉的邪惡節日。

臨到本章節收尾部份,莫言才開始描述批鬥大會之場景:

  這時,隻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如此結句,一語雙關,意猶未盡。

竊以為,大幕已然拉開。莫言,此時無聲勝有聲!

“紅衛兵”敲鑼打鼓,押解著牛鬼蛇神們遊街示衆。(45)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十五

  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爲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 
  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
  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
  我是村子裡最早知道要在這裡開大會的人。因爲我經常逃學到這裡來玩耍。那天,我正在滯洪閘橋洞裡鑿冰窟窿釣魚,聽到頭上有人在大聲說話。我聽出說話者是肖上唇。這個人的嗓音,我從一萬個人裡也能一下聽出來。 
  我聽到他說:媽的,好一派北國風光!批判大會就在這裡舉行,主席臺就搭建在這滯洪閘上。
  這裡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爲了保證下遊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滯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 
  當時,我們東北鄉人對此極爲不滿。因爲那些窪地,盡管低窪也是地,種不了別的,種高粱還是可以的。但國家要辦的事情,小民豈能違抗。 
  我曾多次逃學,跑到這裡來,看滔滔的洪水從十二個泄洪孔洞裡奔湧而出。洪水過後,滯洪區一片汪洋,成了一個方圓十幾哩的湖泊。 
  湖中魚蝦蕃多,捕魚的人成群結隊,賣魚的也漸漸多了。先是在滯洪閘上擺攤,滯洪閘上擺不開,便移到了滯洪區東岸,在岸邊那一排柳樹下,依次展開。熱鬧時有二哩多長。 
  集市原先是設在公社駐地的,自從這裡起了魚市後,集市就慢慢地遷到這裡來了。賣菜的來了,賣雞蛋的來了,賣炒花生的也來了。連附著在集市上的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著來了。 
  公社組織武裝民兵,前來驅趕過幾次。民兵一到,紛紛逃竄。民兵一走,又試試探探地聚集起來。於是就這樣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來。 
  我特喜歡看魚。我看鯉魚鲢魚鲫魚鲶魚黑魚鳝魚,螃蟹泥鳅蛤蜊之類的也順便看一看。 
  我在這裡看到過一條最大的魚,有一佰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個懷孕的女人。 
  那個賣魚的老漢守著大魚,畏畏縮縮的,好像守著一個神靈。 
  我跟那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魚販子混得很熟。 
  他們爲什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 
  因爲公社稅務所的收稅員經常來沒收他們的魚。 
  有一些公社的閑雜人員,也冒充稅務人員,前來巧取豪奪。 
  那條一佰多斤重的大魚,就差點讓兩個身穿藍制服、嘴裡叼著香煙、手提著黑皮包的家夥沒收了去。如果不是賣魚老漢的女兒匆匆趕來大哭大鬧,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那條大魚真就被他們擡走了。
  秦河就是那個留著大分頭、穿著藍華達呢學生制服、口袋裡插著一支博士牌鋼筆、一支新華牌雙色圓珠筆、模樣仿佛「五四」時期大學生的乞討者。他面色蒼白,神色悒郁,眼睛裡濕潤潤的,仿佛隨時都會潸然淚下。他口才極好,滿口普通話,講出話來句句都似話劇臺詞——我後來之所以寫話劇,跟他的影響有關——他總是端著一個碩大的白搪瓷缸子,上邊用紅漆塗有五角星和一個「獎」字。他站在那些賣魚蝦的人面前,充滿感情地說:同志,我是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您也許會說,瞧妳這麽年輕,哪像個喪失勞動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訴您,您看到的隻是我的外表,其實,我有嚴重的心髒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傷過,隻要一幹活,心上的疤痕就會崩裂,那樣我就會七竅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給我一條魚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條大的,我要一條小的,一條最小的小魚……他總是能要到魚,或是蝦,要到之後,他就跑到水邊,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後找一避風地方,撿來柴禾,支起兩塊磚頭,將瓷缸子放在上邊,點起火來炖…… 
  我經常站在他身後看他炖魚,鮮美的氣味從他的瓷缸子裡散發出來,使我饞涎欲滴,我從心底裡羨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曾經是縣第一中學才華橫溢的學生。公社書記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討,其中必有複雜的原因。有人說他是我姑姑的瘋狂愛慕者,受到過嚴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槍,自殺未遂。傷好後即成了這個樣子。 
  剛開始時還有人嘲笑他,但自從他幫助老漢保住了那條大魚後,賣魚的人都對他另眼相看。 
  我感到這個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對他産生同情。 
  有一天傍晚,魚市散後,他一個人迎著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往西走。 
  我悄悄地尾隨著他。我想知道這個人的秘密。 
  他發現我的跟蹤後,停下身,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親愛的朋友,請您不要這樣吧。 
  我模仿著他的腔調說:親愛的朋友,我設有怎麽樣啊。 
  他可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請您不要跟在我身後。 
  我說:妳走路,我也走路,我沒有跟在妳身後啊。 
  他搖搖頭,低聲嘟噥著:朋友,請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 
  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著他。 
  他擡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擡得很高,輕飄飄的,身體搖擺不定,仿佛是用紙殼剪成的。 
  我隻用五分力氣就跟在了他身後。 
  他停下來,休休地喘息著,面色如金紙,眼淚汪汪地說: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受過重傷的人……
  我被他打動了,停住腳步,不再追隨他。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從他的喉嚨裡發出的低沈的嗚咽之聲。 
  其實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裡睡在什麽地方?
  那時我雙腿細長,腳很大,十幾歲的孩子竟要穿四十碼的大鞋,我母親爲此常常發愁。 
  我們學校教體育的陳老師,原是省田徑隊的運動員,真正的運動健將,右派。他像買騾馬的人一樣,捏過我的腿腳,認爲我是塊好料,便重點培養我。他教我擡腿,邁步,調整呼吸,安排體力。 
  我在全縣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上,取得過少年組三仟米第三名的好成績。所以我經常逃課跑到魚市上觀光,就成了半公開的事。
  那次追隨之後,我與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見面,他都會向我點頭致意。 
  他比我大十幾歲,有點忘年交的意味。 
  集市上除他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一個名叫高門,寬肩大手,看上去力大無窮的樣子;一個名叫魯花花,本是個黃病漢子,但不知道爲什麽起了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
  有一天,這兩個叫花子,一個手持柳木棍子,一個攢著一隻破鞋子,聯手打秦河,打得很凶。 
  秦河不還手,隻是頻頻地說:
  好哥哥們,妳們打死我,我要感謝妳們。但妳們不要喫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喫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喫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癡……
  我看到,在柳樹下,有一堆篝火,青煙袅袅,火堆裡有一些燒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邊,有一些蛙皮蛙骨,散發著腥氣,讓人惡心。 
  於是我明白,秦河是爲了制止他們燒青蛙喫而挨打。 
  看著秦河挨打,我眼睛裡盈滿淚水。 
  饑餓年代,喫青蛙的人甚多。 
  我們家族對喫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甯願餓死也不會喫青蛙。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是我的同志。 
  我從火堆裡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門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魯花花的脖子,然後我沿著水邊跑,他們跟在我後邊追。我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逗引著他們。當他們停腳不追時,我就罵他們,或者撿起碎磚爛瓦投擲他們。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家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裏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彙聚。彙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我們走河道,踩著溜滑的冰。有人還踩著自制的滑冰板兒。
  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體育陳老師頭戴一紙糊高帽,赤腳穿一雙破草鞋,嬉皮笑臉地跟在同樣是頭戴高帽卻愁眉苦臉的校長身後。。
  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手持壹根標槍在後邊押著他們。肖上唇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兒子肖下唇當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長。他腳上穿著的那雙白色回力球鞋是從陳老師腳上剝下來的。那隻能發出雙響的發令槍,令我眼熱的寶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時卻別在肖下唇腰裏。他不時地掏出發令槍,裝上火藥,對空鳴放。叭叭,槍聲與白色的硝煙並起,空氣中彌漫著很好聞的硝磺味兒。
  革命初起時,我也想參加紅衛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說我是右派陳老師培養的黑尖子,他還說我大爺爺是漢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
  爲了報複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裡。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妳舌頭怎麽成了黑的了?。
  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
  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裡,轉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學校裡的人,除了陳老師,沒人能追上我。
  看著他穿著陳老師的鞋子、手持標槍、腰挂發令槍,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心懷嫉恨,決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無處尋得,便從河邊桑樹下,找到半截爛繩子,團弄團弄,藏在身後,悄悄靠近他,將那爛繩子,往他脖子上壹繞,同時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聲怪叫,扔掉標槍,急忙去撕擄脖上的繩子。當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隻是一截爛繩時,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撿起標槍,咬牙切齒地說:萬小跑,妳這個反革命!
  殺——!肖下唇端著標槍,對著我刺過來。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難以盡展長技。我感到背後有涼氣逼人,生怕被那標槍捅穿身體。
  我知道這小子用砂輪將標槍打磨得鋒利無比,我也知道這家夥心黑手毒,自從手持利器之後,殺心更重。 
  他經常無端地刺樹,刺用谷草捆紮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還刺死了一頭正在與母豬交配的公豬。 
  我邊跑邊回頭觀看,看到他頭發直豎,兩隻眼瞪得溜溜圓,隻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報銷。
  我跑,我繞著人跑,鑽著人縫跑。跌倒後,連滾帶爬,幾乎被肖下唇手中標槍刺中。 
  標槍刺到冰上,冰屑飛起。他也跌倒了。 
  我爬起來繼續跑。他爬起來繼續追。不時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這熊孩子,撞什麽呢!——啊!——救命啊——殺人啦——一支正敲著鑼鼓行進的隊伍被我沖撞得亂了鼓點——幾個頭戴高帽的壞人將帽子掉在了地上——我從陳鼻的爹陳額、陳鼻的娘艾蓮——從袁腮的爹袁臉——他也成了「走資派」——身邊繞過去——我從王腳身邊沖過去。我看到了母親的臉,聽到了母親的驚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接著是肖下唇的一聲慘叫——事後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條腿,使了一絆兒,讓肖下唇前撲,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門牙未磕掉算他幸運。 
  肖下唇爬起來試圖報複王肝,但王腳把他震懾住了。 
  王腳說:肖下唇妳個小雜種,妳要敢動王肝一根指頭我就挖出妳的眼珠兒!我們家是三代雇農,王腳說,別人怕妳,老子不怕妳!
  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滯洪閘上,用木板和葦席搭建起一個很氣派的舞臺。那年頭公社裏專門養著一撥人,搭建舞台,或者宣傳欄,技術熟練,身手不凡。舞台上插著幾十杆紅旗,挂著紅布白字橫幅,台角的兩根高杆上綁著四個巨大的喇叭,我們到達那裡時喇叭裡正播放著「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仟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熱鬧,實在是太熱鬧了。 
  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沖撞的人,毫不客氣地用腳踹我,用拳頭擂我,用胳膊肘子頂我。費了半天力氣,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但沒擠到前排,反而被擠出圈外。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産生不祥的預感。 
  這時,大喇叭裡傳出一個公鴨嗓子男人的吼叫:批鬥大會馬上開始,請貧下中農們安靜,前排的坐下來——坐下來——
  我轉到滯洪閘西側,那裡有三間儲放備用閘板的倉房。我從房後,腳蹬磚縫,手把房檐,一個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葡匐瓦壟,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頭出去,成仟上萬的群衆,數不盡的紅旗,盡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側,幾十個人蹲在地上,都垂著頭。我知道這些就是待會要上臺陪鬥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們。 
  肖上唇對著麥克風大聲吼叫。這個落魄的糧庫保管員,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一步官運。「文革」一開始,他就領頭造反,成立「風暴造反兵團」,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著洗得發白、打了深色補丁的舊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色袖標。頭發稀疏、禿頭頂在太陽下閃爍光芒。他學著那些我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大人物講話:拖著長腔,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揮舞著,做著各種各樣的姿式。他的聲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聾的程度。 
  群衆的喧鬧聲猶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會場上搗亂,此處剛剛安甯,彼處又轟然而起。 
  我有點擔心母親和村裡那些老人們的安全。我搜索著她們。但冰反射陽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風從後邊吹透我的破棉襖,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揮手,十幾個手持長木杆子、臂戴「糾察」袖標的精壯漢子從舞台後擁出,跳下去,進入喧鬧的人群,揮舞長杆,進行鎮壓。 
  長木杆子的頂端綁著紅色布條,揮舞起來如同火炬。 
  有個年輕人頭頂被打,憤憤不平,抓住木杆,與糾察隊員理論,被當胸捅了一拳。
  「糾察隊員」鐵面無私,下手無情,杆子到處,人們紛紛低伏。 
  大喇叭裡傳來肖上唇聲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搗亂的壞人揪出來——!
  那個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糾察隊員揪著頭發拖出了人群…… 
  人群終於安靜了,有的蹲著,有的坐著,無人敢站起來。 
  糾察隊員們端著長杆,分布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裡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將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擁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糾察隊員將她的頭按低,但剛一松手,她便猛地擡起來。她的反抗招致了更爲猛烈的壓制。最後,她被打趴在台上。 
  一個糾察隊員,用一隻腳踩著她的背。 
  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臺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 
  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妳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隻留我姑姑在台上。 
  那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踏著她的背,擺出一副英勇無畏的姿式——這是對當時流行口號的一種圖解——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姑姑一動不動。 
  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臺下我母親的哭聲也沒有了,我擔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楊樹下,有幾個手持步槍的糾察隊員看守著他們。他們席地而坐,低垂著頭,仿佛一組泥塑。 
  黃秋雅背靠牆根坐著,頭後仰貼牆。她被剃了一個陰陽頭,醜陋而恐怖。 
  我曾聽說過,運動初起時,姑姑是衛生系統「白求恩戰鬥隊」的發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熱,對曾經保護過她的老院長毫不客氣,對這黃秋雅,那更是殘酷無情。我明白,姑姑其實是想以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聲歌唱,實因爲心中懼怕。 
  老院長是厚道人,無法忍受淩辱而投井自殺。 
  黃秋雅卻在姑姑的對立面的鼓動或是脅迫下,揭發了姑姑與叛徒王小倜秘密聯絡的罪證。 
  黃秋雅說萬心夜裡說夢話時常常高叫「王小倜」,她還說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東西,發現萬心不在。她心中納悶,一個單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裡去了呢?
  她說她正在納悶時,就看到從膠河岸邊那片柳林裡,升起了三顆紅色的信號彈,接著她還聽到了高空中傳來轟轟的飛機聲。 
  她說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悄悄地潛入宿舍,從身影上看,正是萬心。 
  她說她立即把這情況向院長作了彙報,但這個走資派與萬心是一夥的,他把這件事壓住了。 
  她說萬心無疑是國民黨的特務。 
  她揭發的這件事已經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隨即又揭發了第二件,她說我姑姑多次去縣城與走資派楊林姘居,並且還懷了孕,流産手術是她親自做的。 
  群衆中蘊藏著豐富的創造力,也蘊藏著邪惡的想象力。 
  黃秋雅揭發我姑姑的兩大罪狀,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認罪,動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鬥大會有聲有色,成了我們東北鄉的邪惡節日。
  我在黃秋雅的上方,看著她那顆怪頭,心中有恨,有同情,還有迷茫、恐懼與憂傷。我從房上揭下一片瓦,瞄著黃秋雅的陰陽頭。隻要我一松手,瓦就會砸在她的頭上。但我猶豫了好久,最終沒有這樣做。——多年後我曾把這事告訴姑姑。 
  姑姑說,多虧妳沒松手,否則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進入晚年後,姑姑一直認爲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惡極,不可救贖。 
  我以爲姑姑責己太過,那個時代,換上任何一個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 
  姑姑哀傷地說,妳不懂……
  楊林被架上舞臺後,那隻踏著我姑姑脊背的腳移開了。他們把我姑姑拖起來,與楊林並排著,低頭彎腰雙臂後伸,像王小倜駕駛的那種「殲-5」飛機。 
  我看著楊林那顆光溜溜的大腦袋。這個人,半年前還像神一樣高不可攀啊。我們的心裡,還盼望著姑姑能與他喜結良緣,盡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歲,盡管姑姑嫁給他是頂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縣委書記,是每月工資一百多元的高級幹部,是下鄉坐著草綠色吉普車,身後跟隨著秘書、警衛員的大人物啊! 
  多年之後,姑姑也說,其實我隻與他見過一面,盡管我不喜歡他那個像懷孕八個月的大肚子,盡管我討厭他那滿嘴的大蒜味兒——其實他也是個土包子——但我心裡還是願意嫁給他的。爲了妳們,爲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 
  姑姑說,當她去縣城與楊林見面後,第二天,公社書記秦山便來衛生院視察。 
  在院長陪同下他來到婦産科,滿臉的媚笑,滿口的谀詞,活脫脫一個奴才。 
  姑姑說,此前的秦山,是那樣的趾高氣揚,盛氣淩人,一轉眼換上這樣一副嘴臉,讓姑姑感慨萬千。 
  爲了這些勢利小人,我也要嫁給他,姑姑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來一個矮小墩實的女紅衛兵,手提兩隻破鞋子,一隻挂在楊林脖子上,一隻挂在姑姑脖子上。 
  姑姑後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 
  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來,用力撇出去。那隻破鞋,竟像長了眼似地,落在黃秋雅面前。
  女紅衛兵蹦了一個高,揪住姑姑的頭發,使勁往下拉。 
  姑姑昂著頭,與那女孩僵持。 
  姑姑,您低頭吧,您如果再不低頭,隻怕您的頭發連同頭皮都會被揪下來啊! 
  那胖女孩少說也有一佰斤重,她雙手揪著您的頭發,已經懸空吊在您身上了。 
  姑姑猛然一甩頭,像一匹擺動鬃毛的烈馬——那女孩手裡攥著兩绺頭發,跌落在臺子上。 
  姑姑的頭上滲出鮮血——姑姑的頭上至今還留有兩個銅錢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額頭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體挺立不彎。 
  臺下一片肅靜,一匹拉車的毛驢,仰著脖子,發出高亢的叫聲。 
  沒聽到母親的哭叫聲,我心裡一片灰白。
  這時,那黃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著,上了舞台。 
  我估計她不知道臺上發生了什麽,如果她知道了,絕對不會這樣做。 
  她一到前臺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裡都膿著什麽,一步步往後退。 
  肖上唇大步上臺,厲聲喊叫:萬心,妳太囂張了!他揮舞手臂,親自領呼口號,想以此調動氣氛,打破僵局,但臺下無人響應。 
  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頭發,仿佛扔掉了兩條蛇,嚎啕大哭著,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著下台的黃秋雅,指著地上的破鞋,說,妳,妳來給她挂上!
  鮮血沿著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過眉毛流進眼睛。姑姑擡手抹了一把臉。
  黃秋雅撿起破鞋,戰戰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擡頭看了一眼姑姑的臉,怪叫壹聲,口吐白沫,往後便倒。
  上來幾個紅衛兵像拖死狗一樣把她拖下台。
  肖上唇抓住楊林的衣領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來。
  楊林雙臂下垂,雙腿彎曲,渾身松軟,隻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會癱在臺上。
  萬心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肖上唇道,她不交代,妳來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妳說,妳們倆通過奸沒有?
  楊林不吱聲。
  肖上唇一揮手,上來一個大漢,左右開弓,扇了楊林十幾個耳光。響聲清脆,沖上樹梢。 
  有幾顆白色的東西進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齒。 
  楊林身體搖晃,眼見著要跌倒,大漢抓著他的衣領,不容他倒。
  說,通過沒有?!
  通過……
  通過幾次?
  一次……
  老實交代!
  兩次……
  妳不老實!
  三次……四次……十次……許多次……記不清了……
  姑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隻撲食的母獅一樣,猛撲到楊林身上。 
  楊林癱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著他的臉…… 
  幾個虎背熊腰的糾察隊員,費了很大勁,才把姑姑從楊林身上拖開。
  這時,隻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一部 完】

(轉自莫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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