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之無用,令文學而偉大!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嶽父也不是我嶽母,而是我老婆。 她頭發淩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裡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仟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沖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莫言:《蛙》
文學是壹個民族、壹個國家傳統文化,包括國學經典之重要構成部分。仟佰年以後,多少「有用」之東西都化爲塵土雲煙,而文學卻隨整個民族優秀文化壹起沈澱爲民族精神。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爲了推動「計劃生育」政策,高密東北鄉制定了諸多如此這般之「土政策」。
莫言之「蛙」,通過「其姑姑」——萬心這個特殊人物形象,深入地控訴了「計劃生育」對國人之殘酷戕害,並塑造了一位深明大義之「大女人」——王仁美。
竊以為,莫言小說《蛙》,深刻地剖析了人性,雖然其講述之為家鄉之故事,但是仍然深刻地表達出了壹部人性之故事。 因而,《蛙》使莫言獲得莫大之榮耀。
然而,莫言卻說:「文學之無用,令文學而偉大。」(莫言:《無用令文學偉大》)
磋乎!
當地時間12月10日,2012年諾貝爾獎頒獎儀式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舉行。
蛙
█文/莫言
第二部
九
姑姑帶領著壹個陣容龐大的計劃生育特別工作隊,開進了我們村莊。 姑姑是隊長,公社武裝部副部長是副隊長。隊員有小獅子,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 工作隊有壹臺安裝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車,還有壹臺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
在工作隊沒有進村之前,我又壹次敲響了嶽父家的大門。 這次嶽父開恩放我進去。
您也是在部隊幹過的人,我對嶽父說,軍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嶽父抽著煙,悶了好久,說: 既然知道不讓生,爲什麽還要讓她懷上?這麽大月份了,怎麽流?出了人命怎麽辦?我可就這麽壹個閨女! 這事兒根本不怨我,我辯解著。 不怨你怨誰?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雜種,我說,公安局已經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豁出這條老命跟你拼了。 我姑姑說沒事的,我說,她說七個月的她們都做過。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嶽母跳出來說,這些年來,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她死後要被閻王爺仟刀萬刮! 你說這些幹什麽?嶽父道,這是男人的事。 怎麽會是男人的事?嶽母尖聲嚷叫著,明明要把俺閨女往鬼門關上推,還說是男人的事。 我說: 娘,我不跟您吵,您讓仁美出來,我有話跟她說。 你到哪裡找仁美?嶽母道,她是你們家的媳婦,在你們家住著。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還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聽著,我大聲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說我黨籍不要了,職務也不要了,回家來種地,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但姑姑說,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經驚動了省裡,縣裡給姑姑下了死命令,你們這幾個非法懷孕的,必須全部做掉…… 就不做!這是什麽社會!嶽母端起壹盆髒水對著我潑來,罵著,讓你姑那個臊貨來吧,我跟她拼個魚死網破!她自己不能生,看著別人生就生氣、嫉妒。
我帶著滿身髒水,狼狽而退。
工作隊的車,停在我嶽父家門前。 村裡人凡是能走路的幾乎全都來了。連得了風癱、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著拐棍來啦。 大喇叭裡,傳出慷慨激昂的聲音:計劃生育是頭等大事,事關國家前途、民族未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強國,必須仟方佰計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質量……那些非法懷孕的人,不要心存僥幸,妄圖蒙混過關……人民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裡,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脫……那些圍攻、毆打計劃生育工作人員者,將以現行反革命罪論處……那些以種種手段破壞計劃生育者,必將受到黨紀國法的嚴厲懲處……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長和小獅子在她身後衛護。 我嶽父家大門緊閉,大門上的對聯寫著: 江山仟古秀,祖國萬年春。
姑姑回頭對衆多圍觀者道: 不搞計劃生育,江山要變色,祖國要垮台!哪裡去找仟古秀?!哪裡去找萬年春?!
姑姑拍著門環,用她那特有的嘶啞嗓子喊叫: 王仁美,你躲在豬圈旁邊的地瓜窖子裡,以爲我不知道嗎?你的事已經驚動了縣委,驚動了軍隊,你是壹個壞典型。現在,擺在你面前的隻有兩條道路,壹條是乖乖地爬出來,跟我去衛生院做引産手術,考慮到你懷孕月份較大,爲了你的安全,我們也可以陪你到縣醫院,讓最好的大夫爲你做;另壹條呢,那就是你頑抗到底,我們用拖拉機,先把你娘家四鄰的房子拉倒,然後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鄰居家的壹切損失,均由你爹負擔。即便這樣,你還是要做人流,對別人,我也許客氣點,對你,我們就不客氣啦!王仁美你聽清楚了嗎?王金山、吳秀枝你們聽清楚了嗎?——姑姑提著我嶽父嶽母的名字喊。
大門內長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是壹隻未成年的小公雞尖聲啼鳴。 接著是我嶽母哭著叫罵: 萬心,你這個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後要上刀山,下油鍋,剝皮挖眼點天燈……
姑姑冷笑著,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說: 開始吧!
人武部副部長指揮著民兵,拖著長長的、粗大的鋼絲繩,先把我嶽父家東鄰大門口的壹棵老槐樹攔腰拴住。 肖上唇拄著棍子,從人群中蹦出來,嘴裡發出嗚嗚嚕嚕的叫聲: ……這是……俺家的樹…… 他試圖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壹掄起棍子,身體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說: 原來這是你家的樹?對不起了,怨你沒有結著好鄰居!
你們是土匪……你們是國民黨的連環保甲…… 國民黨罵我們是「共匪」,姑姑冷笑著說,你罵我們是土匪,可見你連國民黨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們……我兒子在國務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雙手摟著那棵槐樹,哭著說: ……你們不能拔我的樹……袁腮說過……這棵樹連著我家的命脈……這棵樹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 袁腮也沒算算,他啥時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們除非先把我殺了……肖上唇哭喊著。 肖上唇!姑姑聲色俱厲地說,你文化大革命時打人整人時那股子凶勁兒哪裡去了?怎麽像個老娘們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這是假公濟私……報複我……你侄媳婦偷生懷孕……憑什麽拔我的樹…… 不但要拔你的樹,姑姑說,拔完了樹就拉倒你家的大門樓,然後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這裏哭也沒用,你應該去找王金山! ——姑姑從小獅子手中接過壹個擴音喇叭,對著人群喊: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都聽著!根據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特殊規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懷孕女兒,頑抗政府,辱罵工作人員,現抉定先推倒他家四鄰的房屋,你們的所有損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擔。如果你們不想房屋被毀,就請立即勸說王金山,讓他把女兒交出來。
我嶽父家的鄰居們吵成壹鍋粥。
姑姑對人武部副部長說: 執行!
鏈軌拖拉機機器轟鳴,震動得腳底下的土地都在顫動。 鋼鐵的龐然大物隆隆前行,鋼絲繩壹點點被抽緊,發出嗡嗡的聲響。 那棵大槐樹的枝葉也在嗦嗦地抖動。
肖上唇連滾帶爬地沖到我嶽父家大門前,發瘋般地敲著大門: 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禍害四鄰,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齒竟然變得清楚起來。 我嶽父家大門緊閉,院子裡隻有我嶽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舉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馬力!人武部副部長對拖拉機手吼著。
鏈軌拖拉機發出壹陣震動耳鼓的轟鳴,鋼絲繩繃成壹條直線,嗡嗡地響,繃緊,繃得更緊,繩扣煞進了大槐樹的皮,滲出汁液,拖拉機緩慢前行,壹寸壹寸地前行,車頭上方的鐵皮煙筒裡,噴吐出圈圈套疊的藍色煙圈。 拖拉機手壹邊開車壹邊回頭觀望,他穿著壹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藍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著壹條潔白的毛巾,頭上歪戴著壹頂鴨舌帽,上牙咬著下唇,唇上生著黑色的小胡子,是個很精幹的小夥子…… 大樹傾斜了,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很痛苦的聲音。 鋼絲繩已經深深地煞進樹幹,剝去了壹塊樹皮,露出了裏邊白色的纖維。
王金山你他媽的出來啊…… 肖上唇用拳頭擂門,用膝蓋頂門,用頭撞門,我嶽父家鴉雀無聲,連我嶽母的哭嚎聲都沒了。
大樹傾斜了。更傾斜了,繁茂的樹冠嘩啦啦響著觸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樹邊: 我的樹啊……我家的命運樹啊……
大樹的根活動了,地面裂開了紋。
肖上唇掙紮著回到我嶽父家大門前: 王金山,你這個王八蛋!我們老鄰居,幾十年處得不錯啊,還差點成了親家啊,你就這洋毀我啊……
大樹的根從地下露出來,淺黃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來了,嘎嘎吱吱地響,有的樹根折斷了,越拖越長,好多條大蟒蛇壹洋的樹根……樹冠撲在地上,像壹把巨大的掃帚,逆著行進,細小的樹枝頻頻折斷,地下升起壹些塵土。 衆人翕動鼻孔,嗅到了新鮮泥土的氣味和樹汁的氣味……
王金山,我他媽的撞死在你家門前了…… 肖上唇壹頭撞在我嶽父家大門上,沒有響聲,不是沒發出聲響而是聲響被拖拉機的轟鳴淹沒了。
那棵大槐樹被拖離了肖家大門口幾十米遠,地面上留下壹個大坑,坑裡有許多根被拽斷的樹根。 十幾個孩子在那兒尋找蟬的幼蟲。
我姑姑用電動喇叭廣播: 下壹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門樓!
幾個人把肖上唇擡到壹邊,在那兒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請注意—— 姑姑平靜地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值錢東西收拾壹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們的。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什麽是大道理?計劃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惡人,總是要有人做惡人。我知道妳們咒我死後下地獄!共産黨人不信這個,撤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解開鋼絲繩,把肖家的大門樓套住!
我嶽父家的左鄰右舍們,壹蝸蜂擁到他家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磚爛瓦到院裡。 有壹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稭子,豎在他家房檐下,高叫: 王金山,你不出來就點火燒房子啦!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嶽父也不是我嶽母,而是我老婆。 她頭發淩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裡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仟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沖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仁美,我說,委屈你了。 小跑,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麽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壹口。 我沒有掙脫。
腕子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滲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著唾沫,狠狠地說: 你讓我流血,我也讓你流點血。
我把另壹隻腕子遞過去。 她推開,說:不咬了!壹股狗腥氣!
蘇醒過來的肖上唇像個女人壹樣拍打著地面嚎叫著: 王仁美,萬小跑,你們要賠我的樹……賠我的樹啊……
呸!賠你個屁!我老婆說:你兒子摸過我的奶子,親過我的嘴!這棵樹,等於他賠了我的青春損失費!
嗷!嗷!嗷! 壹群半大孩子爲我老婆的精彩話語拍掌喊叫。
仁美!我氣急敗壞地喊叫。 你吵吵什麽?我老婆鑽進了我姑姑的車,探出頭對我說:隔著衣服摸的!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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