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言一語,獨孤莫言。
![]()
我進手術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過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滿懷歉意地說: 小跑,我真不該咬你…… 沒事。 還痛嗎? 痛什麽呀,我說,跟蚊子叮壹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壹口? 行啦,我說,你怎麽像個小孩子壹樣呢? 小跑……我這次懷的是個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騙你……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壹樣嘛,我故作輕松地說,過兩年你們隨了軍,去了北京,我們給女兒找最好的學校,好好培養,讓她成爲傑出人物。壹個好女兒,勝過十個賴兒子呢! 小跑…… 又怎麽啦? …… 小跑我真的挺感謝你的。 你謝我什麽? 我也不知道。
別情話綿綿啦,有話待會兒再說。姑姑從手術室裡探出頭,對王仁美招招手,說:進來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別怕,我說,姑姑說了,這是個小手術。 回家後你要燉隻老母雞給我喫。 好,燉兩隻!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壹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壹個扣子掉了,殘留著壹根線頭。穿壹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壹陣酸,心中空空蕩蕩…… ——莫言:《蛙》
某人說:「無論多偉大的女人,在男人的懷抱中都會變得渺小的。」
高密,是莫言自然生命之搖籃,也是他文學創作不竭之源泉和靈魂之棲息地。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籍其妻子「王仁美」之口所表述之「真言」。
莫言在《蛙》中,流露了其獨特之語言才華,並亦流露了莫言本人之幽默和智慧。這位「講故事的人」之智慧在於,特別強調童年記憶、鄉土親情對莫言之滋養,其實這就是文學最本質之東西。
文學要立足於自己那文化之根、民族之根、曆史之根和社會之根。
正如莫言所說,故鄉高密,已成爲他借以理解溝通和抒寫描摹整個世界的壹條必經之路。
俄羅斯的畫家和美術理論家瓦西里·康定斯基(Василий Кандинский,1866-1944)在《論藝術的精神》中,闡述道:「紫色是冷凝下來的紅色,無論是物理的還是心理的意義。她所以才有壹種病態的,被熄滅了的炭渣的特點,自身有壹種悲戚的成分。」
竊以為,康定斯基此言,給莫言之作品作了一個詳盡之注腳,十分貼切。
「高密」這個地理名詞,已經演變爲壹個「莫言文學」之標簽,並拓展爲壹個精神之家園。
其痛苦之燃燒,到達最炎熱、最頂端之時,隻好拿更大之力量來含住,來熄滅掉,嘶嘶之褭褭起著壹股蛇煙……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壹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壹個扣子掉了,殘留著壹根線頭。穿壹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壹陣酸,心中空空蕩蕩……
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 那笛聲像壹條條蛇,鑽入我的體內……
我撞開手術室的門。 我看到,壹塊白布單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體,她的臉。 姑姑滿身是血,頹然地坐在壹把折疊椅子上。 小獅子等人,呆若木雞。 我耳朵裡寂靜無聲,然後似有兩隻小蜜蜂在裏邊嗡嗡。
姑姑……我說……您不是說沒有事嗎?
姑姑擡起頭,鼻皺眼擠,面相醜陋而恐怖,猛然打了壹個響亮的噴嚏。
嗚呼!
「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我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基於童年對鄉土的記憶。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壹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一言一語,獨孤莫言!
![]()
![file[1]]() ![]() 蛙
█文/莫言
第二部
十一
我進手術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過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滿懷歉意地說: 小跑,我真不該咬你…… 沒事。 還痛嗎? 痛什麽呀,我說,跟蚊子叮壹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壹口? 行啦,我說,你怎麽像個小孩子壹樣呢? 小跑,她抓著我的手說,燕燕呢? 在家裡,爺爺奶奶看著呢。 她有喫的嗎? 有,我買了兩袋奶粉,兩斤蛋奶餅幹,還買了壹盒肉松,壹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還是像你,單眼皮,我可是雙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說,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媽媽的多。 也許是吧。 我這次懷的是個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騙你……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壹樣嘛,我故作輕松地說,過兩年你們隨了軍,去了北京,我們給女兒找最好的學校,好好培養,讓她成爲傑出人物。壹個好女兒,勝過十個賴兒子呢! 小跑…… 又怎麽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著衣服呢! 你怎麽這麽逗呢?我笑著說,我早忘了。 隔著厚厚的棉襖,棉襖裡還有毛衣,毛衣裡還有襯衣,襯衣裡—— 還有乳罩,對嗎?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沒戴,襯衣裡有壹件汗衫。 好啦,別說傻話了。 他親我那壹口,是他搞突然襲擊。 行啦,親口就親口唄!談戀愛嘛。 我沒讓他白親。他親了我壹口,我對著他的小肚子踢了壹腳,他捂著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爺,肖下唇這個倒黴蛋兒。我笑著說,那後來我親你時,你怎麽不踢我呢? 他嘴裡有股子臭味兒,你嘴裡有股甜味兒。 這說明你生來就該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謝你的。 你謝我什麽? 我也不知道。
別情話綿綿啦,有話待會兒再說。姑姑從手術室裡探出頭,對王仁美招招手,說:進來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別怕,我說,姑姑說了,這是個小手術。 回家後你要燉隻老母雞給我喫。 好,燉兩隻!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壹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壹個扣子掉了,殘留著壹根線頭。穿壹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壹陣酸,心中空空蕩蕩。 坐在走廊裡那條落滿塵土的長椅上,聽到手術室裡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我想象著那些器械的形狀,似乎看到了牠們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覺到了牠們冰涼的溫度。 衛生院的後院裡,穿過來孩子的歡笑聲。 我站起來,透過玻璃看到,有壹個約有三四歲的男孩,手裡舉著兩個吹成氣球的避孕套。 男孩在前邊跑,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在後邊追趕……
姑姑從手術室裡跳出來,氣急敗壞地問我: 你是什麽血型? A型。 她呢? 誰? 還能是誰?!姑姑惱怒地問: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麽啦?我看著姑姑白大褂上的鮮血,腦子裡壹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術室,門關上。 我把臉貼到門縫上,但什麽也看不著。我沒聽到王仁美的聲音,隻聽到小獅子大聲喊叫。 她在打電話,給縣醫院,叫急救車。
我用力推門,門開了。我看到王仁美…… 我看到姑姑挽著袖子,小獅子用壹個粗大的針管從姑姑胳膊上抽血…… 我看到王仁美的臉像壹張白紙…… 仁美……你要挺住啊……壹個護士把我推出來。 我說,你讓我進去,你他媽的讓我進去……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從走廊裡跑過來…… 壹個中年男醫生,身上散發著壹股子香煙與消毒水的混合味兒,把我拉到長椅上坐下。 他遞給我壹枝煙,幫我點燃。 他安慰我: 別急,縣醫院的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給她輸上了……應該不會有大事……
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 那笛聲像壹條條蛇,鑽入我的體內。 穿白大褂提藥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鏡脖子上挂著聽診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擡著折疊式擔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們有的進入了手術室,有的站在走廊裡。他們動作很敏捷,但臉上的神色很平靜。 沒有人注意我,連看我壹眼的人都沒有。 我感到口腔裡有股血腥味兒…… 、
……那些白大褂們懶洋洋地從手術室裡走出來。 他們壹個跟著壹個鑽進了救護車,最後把那副擔架也拖了進去。
我撞開手術室的門。 我看到,壹塊白布單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體,她的臉。 姑姑滿身是血,頹然地坐在壹把折疊椅子上。 小獅子等人,呆若木雞。 我耳朵裡寂靜無聲,然後似有兩隻小蜜蜂在裏邊嗡嗡。
姑姑……我說……您不是說沒有事嗎?
姑姑擡起頭,鼻皺眼擠,面相醜陋而恐怖,猛然打了壹個響亮的噴嚏。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