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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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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裡,麻木地說,我是來請罪。
王仁美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壹張方桌上。 方桌上放著壹隻盛滿了麥子的白碗,碗裡插著三柱香。 香煙缭繞。 我身穿軍裝,臂戴黑紗,抱著女兒,坐在桌旁…… ——莫言:《蛙》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誠斯所言。
所謂「大家」之手筆,就是要有粗粝莽蕩之氣,能容納百川之涵。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天馬行空般之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之大感悟。即,隻揭示別人心中之惡,不袒露自我心中之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隻有正視人類之惡,隻有認識到自我之醜,隻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之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之悲慘命運,才是真正之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之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之「大悲憫」。
「真正的現實主義存在於老百姓的記憶裡,真正的曆史在民間。」(莫言:《作家最终要靠作品说话》)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與其愛人「王仁美」之「最後情話」。「蝌蚪」在那個時代,爲了自己之前途,感情天平自然地傾向於「國家利益」壹邊,通過「我姑姑」這一歷史性之身份,成為其之「幫兇」,導致「王仁美」因「大出血」而死亡。因而,觸及到莫言以及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之矛盾心理和卑微靈魂。
早已諳熟文學「創作技巧」之莫言,非常善於把握「當代文學」之消費趣味。
在作品《蛙》中,莫言「用輕松和幽默的筆調,寫沈重、痛苦的人生」(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就像其在《蛙》中所闡述之那樣:「蛙」不但為生命、生殖之象征,「信仰」、「理想」亦有其寓意。
以此,莫言賦予了「計劃生育」這樣壹個文化、文明和現實政治之創痛過多之傳奇性和喜劇色彩;「生殖想象」之人類學思考,亦隔斷了延展中之曆史縱深,消解了「計劃生育」本身之那種民族性、人性之「悲劇」內涵。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 我看到父親和母親悲愁的臉,看到他們機械重複的動作。 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將壹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臺邊。 點心匣子旁邊還有壹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著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壹包鹹魚。
「鹹魚」,乃以「夢想」腌漬後,曬幹之魚。
在莫言筆下,「我姑姑」從「民間道德」和「精英意識」出發,然後站到了「民間道德」之對立面,而成爲「國家意志」之自覺「代言人」和堅定「執行者」。但到晚年,她在壹次次意外之「驚嚇」後卻對自己之「過往行爲」産生了懷疑。至於「我」之故事,其核心主旨依然為「罪感」與「懺悔」。以故,莫言寫下:「他人有罪,我亦有罪。」(莫言:《蛙•序「臺灣版」》)這八個大字,作為其之評注。
那麼,這包「鹹魚」果然與作者這個淒美又充滿鹹魚味道之「愛情故事」有關,竊以為,其忍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不愧為一位會「講故事的人」。
閱讀莫言,正如讀其那充滿「鄉土氣息」之小說:貌似聲聲蛙鳴,穿透了寂靜之月夜,讓生活中衣食無憂之人們於構築「幸福」之夢鄉中,萌生出無盡之沈思與懷想。
真所謂: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宋代「白衣卿相」柳永(CA.987 - CA.1053)之《雨霖鈴》,詞雲: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仟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磋乎!
「背對文壇,面向蒼生」。此可謂莫言之寫實矣!
諸位,以為然?!
![file[1]]() ![]() 蛙
█文/莫言
第二部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裡,麻木地說,我是來請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壹張方桌上。 方桌上放著壹隻盛滿了麥子的白碗,碗裡插著三柱香。 香煙缭繞。 我身穿軍裝,臂戴黑紗,抱著女兒,坐在桌旁。
女兒身披重孝,不時地仰起臉問我: 爸爸,盒裡是什麽東西?
我無言以對,淚水流進亂蓬蓬的胡須裡。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裡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說,過幾天,我們就去北京找她……
爺爺奶奶也去嗎? 去,都去。
父親和母親在院子裡割鋸,分解壹塊柳木板。 木板斜邦在壹條長凳上,父親站著,母親坐著,壹上壹下,壹來壹往,鋸子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鋸末子在陽光中飛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爲王仁美做壹口棺材。 盡管我們那兒已經實行火葬,但公家並無設立安放骨灰盒的場所,人們還是要把骨灰埋葬,並堆起壹個墳頭。 家境好的會做壹口棺材,將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將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 我看到父親和母親悲愁的臉,看到他們機械重複的動作。 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將壹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臺邊。 點心匣子旁邊還有壹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著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壹包鹹魚。
想不到發生了這樣的事,公社書記說,縣醫院專家小組前來鑒定了,萬主任她們完全是按操作程序辦事,沒發生任何失誤,搶救措施也正確得當,萬醫生還抽了自己600CC鮮血爲她輸上,對此,我們感到非常遺憾,非常沈痛……
你不長眼嗎?父親突然暴怒了,他訓斥著母親,不是有墨線嗎?鋸口走偏了半寸,你還看不到,你還能幹點什麽? 母親爬起來,嚎啕大哭著進屋去了。
父親扔下鋸子,弓著腰走到水甕邊,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 涼水沿著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與那些金黃色的鋸末子混合在壹起。 喝完水,父親走回去,壹個人操起鋸子,猛烈地鋸起來。
公社書記和幾個幹部進了堂屋,對著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壹個幹部將壹個牛皮紙信封放在鍋臺上。
書記說:萬足同志,我們知道,無論多少錢也無法彌補這個不幸事件帶給你們家的巨大損失,這五仟元錢,聊表我們壹點心意。 壹個秘書模樣的人說:公家出了三仟,剩下兩仟,是吳書記與幾位公社領導出的。 拿走,我說,請拿走,我們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們理解,書記沈痛地說,死去的不能複活,活著的還要繼續革命。 書記說,楊主任從北京打來電話,壹是表達她對小王的哀悼,二是對死者家屬表示慰問,三是讓我轉告你,你的假期延長半個月,把死者後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謝謝,我說,你們可以走啦。
書記等人,又對著骨灰盒鞠了壹躬,然後彎著腰走出房門。
我看著他們的腿,看著他們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淚又壹次流了出來。
壹個女人的嚎哭聲和壹個男人的叫罵聲從胡同裡傳來,我知道嶽父嶽母來了。
嶽父手持壹杆翻場挑草用的木杈,大罵著:你們這些雜種,你們賠我的女兒! 嶽母揮舞著雙臂,挪動著小腳,好像要撲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嚎哭:我那可憐的閨女啊……你怎麽就這樣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們可怎麽活啊……
公社書記向前,說:大爺大娘,我們正要到你們家去,這是個不幸事件,我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 嶽父用權杆搗著地面,狂躁地叫著:萬小跑,你這個混蛋,你給我出來! 我抱著女兒走到嶽父面前。 女兒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將臉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說:您打我吧…… 嶽父高高地舉起木權,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我看著他花白的胡須上點點滴滴的淚水,雙腿壹軟,跪在地上。
好好的壹個大活人……嶽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著,蹲在地上,說:好生生的壹個大活人,就這樣讓你們給禍害了……你們造孽啊……你們不怕天譴嗎……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嶽父嶽母之間,垂著頭說:王家哥嫂,這事不能怪跑兒,怪我。——姑姑仰起臉來——怪我責任心不強,沒來及時普查育齡婦女節育環放置情況,怪我沒有想到袁腮這壞種掌握了取環技術,怪我沒把仁美送到縣醫院去做手術。現在——姑姑看著公社書記——我聽候上級處理。 結論已經有了嘛,書記道,大爺大娘,我們回去就研究你們兩位的撫恤問題,但萬醫生沒有錯,這是個偶然事件,是你女兒的特殊體質決定的,即便送到縣醫院去做,結果也是這樣的。另外——書記對著擁進院裡來的人和胡同裡的人高聲宣布:計劃生育是根本國策,決不能因爲發生了壹起偶然事件就改變政策。那些非法懷孕的人,還是要自動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圖非法懷孕的人,那些破壞計劃生育的,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我也毀了你吧——我嶽母壹聲瘋叫,從懷裡摸出壹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傷口。 血從她的指縫裡嘩嘩地流出來。
幾個公社幹部撲上去,把我嶽母按倒在地,將剪刀從她手中奪出來。
小獅子跪在姑姑身旁,打開藥箱,掏出繃帶,緊緊地紮住傷口。 公社書記說: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必!姑姑說,王家嫂子,我爲你女兒抽了600CC,現在,你又捅了我壹剪子,咱們血債用血還清了。 姑姑壹活動,血從繃帶裡滲出來。
公社書記怒吼著:老太婆,你太不像話了!萬主任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要負法律責任!
我嶽母見我姑姑滿腿的血,大概是有點怕了,手拍著土地,又哭嚎起來。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說,即便我得破傷風死了,也不用你負責。姑姑說,我要感謝你呢,你這壹剪刀,讓我放下了包袱,堅定了信念。——姑姑對著看熱鬧的人說——請你們給陳鼻和王膽通風報信,讓他們主動到衛生院來找我,否則——姑姑揮動著血手說——她就是鑽到死人墳墓裡。我也要把她掏出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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