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源東北鄉,名成紅高粱。
與小獅子的婚期確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進行。 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躥一躥。
去公社進行結婚登記時,是我與小獅子第二次單獨相處……
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魯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獅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萬足,你小子豔福不淺啊,把我們公社的頭號大美女娶走了!—— 他指點著登記簿說: 按指印啊!還猶豫什麽?
魯麻子的話聽起來很像譏諷——基本上就是譏諷——媽的,隨他去吧。 好,按,不猶豫!我想,人生一世,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逆水撐船不如順水推舟,再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如果不按,豈不是又把人家小獅子坑了?—— 我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不能再害第二個了。
——莫言:《蛙》 |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我」「姑姑」找「蝌蚪」交談時,「蝌蚪」內心之糾結。
憑借《蛙》,2011 年 8 月,莫言獲得了中國文學最高獎項——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並於 2012 年 12 月,斬獲了世界文學最高獎項——「諾貝爾文學獎」。莫言在介紹這部小說時,說:《蛙》,「寫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曆程,寫一代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自我的忏悔,自己的罪感。自己想知識分子要進步,要避免曆史上的錯誤,反思和懺悔這一壹個必須的過程。」「在敘述從五十年代到當下這些故事的過程中,作爲小有名氣劇作家的我,也爲自己以姑姑一生爲素材創作的話劇找到了靈感。當下生活中的許多事件和我要創作的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已經分不清劇本中哪裡是紀實,哪裡是虛構。而且在與杉谷義人的通信交往中,我內心中的贖罪心理也日漸加重;我甚至把寫作當成了一種贖罪的方式。在寄給杉谷義人的劇本中,我把前面的敘述延伸到了如夢如幻的話劇舞台上。這是一部具有荒誕色彩的,融合了詼諧、戲谑、調侃、反諷、嬉鬧、靈魂獨白、戲中戲等文體風格的話劇。」(莫言:《蛙——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自我忏悔》)
磋乎! 莫言話「蛙」,一片「蛙」鳴。
在莫言作品《蛙》中,其塑造「我」「姑姑」這位生動鮮明、感人至深之「農村婦科醫生」形象;並結合「計劃生育」過程中的複雜現象,剖析了以敘述人「蝌蚪」爲代表之知識分子卑微、尴尬、糾結、矛盾之精神世界。在那片廣袤狂野之「高密東北鄉」「紅高梁」地裡,也正是莫言演繹一段現代革命曆史之舞臺。
在作品中,一個天真之「王仁美」,作為女人,隻想多再要個孩子而已,而那個孩子已經在母腹裡 5、6 個月了,都亦成「人」形了呀,卻要被逼上「衛生院」之「手術臺」硬是「做」掉,「扼殺」掉。而所「悲催」之為,連「王仁美」亦一同「歸西」了。多麽美好之生命呀,就在當時之「政策」和「醫術」下,這樣「走」了。多麼心痛啊!
有道謂,文源東北鄉,名成紅高粱。
竊以為,這隻為那個「特定時期」之一個「縮影」。而「文字」,為富有「色彩」滴。莫言內心世界之失落,不為「言語」「」所直接表達。在作品中,莫言將人之生命中那種最黑暗般感受,與「計劃生育」在「高密東北鄉」所具有之一定「合法性」和「必要性」那兩難困境,寫得仟廻佰轉,如同一幅「水彩工筆市井圖」。
莫言說:「我希望牠能夠成爲人們進行自我認識和自我審視的一個具體可感的通道。」(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其實,在作品中,書中之「蝌蚪」對「王仁美」,並沒有像「王仁美」如此愛他,而是在「王仁美」「走」了之後,「我」「姑姑」撮合「蝌蚪」與其助手「小獅子」結婚。「蝌蚪」用一種懷念、思念來想念「王仁美」之好。「王仁美」真不值得啊!戀愛中之「蝌蚪」被「小獅子」蕩漾起伏之「胸器」征服了。看來,莫言筆下之「王仁美」為天真而沒有心眼滴。「蝌蚪」則為有思想滴,也許在這一點上「小獅子」更貼合「蝌蚪」。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述說了「蝌蚪」與「小獅子」一起經過「屠場」去公社「辦證」,所發生之一系列事情。其這樣寫道:
……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公社機關。 道路上剛鋪了一層破磚爛瓦,自行車蹦蹦跳跳,很難掌握。 她坐在車後座上,肩膀靠著我的脊背。 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 有的人好馱,有的人難馱。王仁美好馱,小獅子難馱。 我奮力蹬車。 鏈條斷了。心裡咯噔一聲:不祥之兆! 難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頭? 斷鏈條落在地上像條死蛇。我提著鏈條,茫然四顧。
……我想起了王仁美。 王仁美膽大,連蛇都敢捉。她提著蛇的尾巴,就像我提著自行車鏈條一樣。
……離公社機關還有三哩路,隻好推著車走了。
在公社屠宰組的大門外,我們遇上了陳鼻。陳鼻背著陳耳。
陳鼻一見我們,陡然變了臉色。 他的目光使我無地自容……
小獅子關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陳耳的額頭……
趕快去醫院吊瓶,小獅子說,起碼三十九度。 你們那是醫院嗎?陳鼻悻悻地說,你們那是屠場!
我知道你恨我們,小獅子說,但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們怎麽沒辦法?!陳鼻道,你們的辦法多著呢……
隨你怎麽說吧,我把幾張紙幣塞進他的衣兜,說,趕快帶孩子去醫院。 陳鼻騰出一隻手,摸出錢,扔在地上,道:你的錢上有血腥氣。
他背著孩子昂然而去…… |
嗚呼!
這世上,女人時常最先接受「夢境」,而將「夢境」推向極致啲,卻為男人。因為男人之內心世界,較之女人,更為易感、更為恐懼;雖然男人之外表比女人強壯。
莫言說:「對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簡單地理名稱的意義……」(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龕》)
誠然,一部裝幀簡樸之《蛙》,封面為通紅滴,映襯著金黃之「蛙」;內裡之白紙黑字,字字罄書著:「高密東北鄉」之「紅高粱」、潔白之「衛生院」手術臺布、滴血之「屠場」、蒼白之臉龐、紅彤彤之結婚證……
「這是一部具有荒誕色彩的,融合了詼諧、戲谑、調侃、反諷、嬉鬧、靈魂獨白、戲中戲等文體風格的話劇。」(莫言:《蛙——知識分子的覺醒和自我忏悔》)
是嘛?!
吾想到,西班牙藝術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il,1904 - 1989)之畫作——《永恆的記憶》:
一片空曠之海灘,海灘上躺著一隻似馬非馬之怪物,牠之前部又像是一個隻有眼睫毛、鼻子和舌頭荒誕地組合在一起之人頭殘部;怪物之一旁,有一個平臺,平臺上長著一棵枯樹。而最令人驚奇之為,出現在這幅畫中那好幾隻鍾表,都變成了柔軟而有延展性之物件:牠們顯得軟塌塌啲,或挂在樹枝上、或搭在平臺上、或披在怪物之背上。好像這些用金屬、玻璃等堅硬物質制成之鍾表,在太久的時間中,已經疲憊不堪了。於是,便都松垮下來一樣。 |
然而,面對茫然之觀衆,達利露出其那惡意地微笑,說道:「什麽能比看見麵包沾上鵜鶘墨水汙點,更卑劣和美呢?」(【英】道恩•艾茲:《達利》)
竊以為,這《永恆的記憶》,便是達利夢境中之奧秘;那麼,《蛙》,難道抑或為莫言記憶中之隱喻嘛?!
吾,為之不惑。
不知諸君,以為然?!
西班牙藝術家達利油畫作品:《記憶的永恆,1931(24×33)》。 |
蛙
█文/莫言
第三部
五
與小獅子的婚期確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進行。 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躥一躥。
去公社進行結婚登記時,是我與小獅子第二次單獨相處。
第一次單獨相處的地點,是姑姑與小獅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 姑姑把我們推到屋裡,便帶上門出去了。 屋子裡有兩張床。兩張床中間,安了一張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著落滿灰塵的報紙和幾本婦科書籍。 窗外是十幾棵粗壯的葵花。葵花開了,有蜜蜂在上邊采花粉。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 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 屋子裡有一股香皂的味兒。臉盆架上有一個紅燈牌臉盆,臉盆裡有半盆浮著肥皂泡沫的水。 姑姑的床淩亂不堪,被子沒疊。
姑姑是一心撲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覺得像做夢一樣。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嗎?他給你寫過五佰多封信。 聽姑姑說過。
對此你有什麽想法? 沒有想法。
我是再婚,還拖著一個女兒,你不嫌棄嗎? 不。
要不要跟家裡人商量一下? 我沒有家。
……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公社機關。 道路上剛鋪了一層破磚爛瓦,自行車蹦蹦跳跳,很難掌握。 她坐在車後座上,肩膀靠著我的脊背。 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 有的人好馱,有的人難馱。王仁美好馱,小獅子難馱。 我奮力蹬車。 鏈條斷了。心裡咯噔一聲:不祥之兆! 難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頭? 斷鏈條落在地上像條死蛇。我提著鏈條,茫然四顧。 道路兩邊是玉米田,有幾個婦女,在噴灑殺蟲粉。 噴粉器「嗡嗡」響,好像防空警報。 那些婦女披著塑料布,戴著口罩,蒙著頭巾。 這是殘酷的勞動,但一團團煙霧從碧綠的玉米田中騰起使這殘酷勞動有了幾分詩意——好像騰雲駕霧。 我想起了王仁美。 王仁美膽大,連蛇都敢捉。她提著蛇的尾巴,就像我提著自行車鏈條一樣。 王仁美也幹過噴灑藥粉的活兒,她與肖下唇解除婚約後不久即被學校辭退。 她的頭發裡有濃烈的藥粉味兒。 她笑著說不用洗,這樣不招虱子不招蚊蠅。 她洗頭時我提著壺從後邊給她澆水,她低著頭哧哧地笑。 我問她笑什麽,她笑得連臉盆都弄翻了。 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滿歉疚。 我側目看一眼小獅子。 她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紅格子短袖翻領襯衫。手腕上戴一塊閃閃發光的電子表。 她真是豐滿啊! 她臉上抹過珍珠霜之類的東西,香氣撲鼻。 她臉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離公社機關還有三哩路,隻好推著車走了。
在公社屠宰組的大門外,我們遇上了陳鼻。陳鼻背著陳耳。
陳鼻一見我們,陡然變了臉色。 他的目光使我無地自容。 他背著孩子轉過身,顯然不想理我。
陳鼻! 我還是叫了他。
哎呦,我還以爲是哪來的大人物呢! 陳鼻語帶芒刺地說。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獅子。
把你放出來了? 孩子病了,發燒。陳鼻說,其實我也不想出來,有喫有喝的,在裡邊待一輩子才好呢。
小獅子關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陳耳的額頭。
陳鼻轉身躲開她。
趕快去醫院吊瓶,小獅子說,起碼三十九度。 你們那是醫院嗎?陳鼻悻悻地說,你們那是屠場!
我知道你恨我們,小獅子說,但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們怎麽沒辦法?!陳鼻道,你們的辦法多著呢。
陳鼻,我說,別拿孩子賭氣。走,我陪你一起去。 謝謝,夥計,陳鼻冷笑道,別耽誤了你們的好事。
陳鼻……我怎麽跟你說呢? 你啥都別跟我說,陳鼻道,我原以爲你是個人,現在才明白你不是。
隨你怎麽說吧,我把幾張紙幣塞進他的衣兜,說,趕快帶孩子去醫院。 陳鼻騰出一隻手,摸出錢,扔在地上,道:你的錢上有血腥氣。
他背著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看著他一步步遠去。我彎腰撿起錢,裝進農兜。
他對你們成見很深,我看一眼小獅子,說。 這要怨他自己,小獅子不平地說,我們的滿腹苦水對誰訴?
辦理結婚登記手續,按說還需要有部隊的介紹信,但民政助理魯麻子笑嘻嘻地說,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過招呼了。萬小跑,我兒子也在你們那個部隊當兵,前年去的,這孩子很聰明,學啥會啥,你可要關照著點啊!
往登記簿上按手印時,我猶豫了片刻。 因爲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來登記時的情景。 也是這本登記簿,也是這間辦公室,也是這個魯麻子。 當時,我按了一個鮮紅的食指印,王仁美驚喜地說: 呦,是個鬥紋呢!—— 魯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獅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萬足,你小子豔福不淺啊,把我們公社的頭號大美女娶走了!—— 他指點著登記簿說: 按指印啊!還猶豫什麽?
魯麻子的話聽起來很像譏諷——基本上就是譏諷——媽的,隨他去吧。 好,按,不猶豫!我想,人生一世,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逆水撐船不如順水推舟,再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如果不按,豈不是又把人家小獅子坑了?—— 我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不能再害第二個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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