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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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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夏天,與自己喜歡之人在一起。 
 制造些,比夏天還要溫暖之回憶吧。
 
 

2007年刚到乌镇时的木心      很久沒有回來這裡了 
      留些神馬給自己吶 
      好 這個夏日  還是木心吧 
      你  撞在這個不言而喻都變成言而不喻的世紀上了
      一天比一天柔腸百轉地冷酷起來
      那個不看路牌不看門號就走進去的地方
      所歆享的 都是從朋友身上彈回來的歡樂
      總是那些與之無關的事 迫使人竭力思考
      童年 火車飛機也有童年 都很醜的
      小路彎彎地直著消失了 羊群隨之而不見
      柳樹似的把偏見一條條綠起來挂下來
      爬蟲遊魚 飛禽走獸 也常常發呆
      包裝精瓷杯盤的空匣子扔在路角
      白帽的可憐 在於髒得不堪時還是叫牠白帽
      蒼翠茂林中的幾枝高高的枯木 雨後分外勁黑
      搖呀搖的年輕人的步姿 總因爲時間銀行裡存款多
      市郊小商店裡廉價的羅珂珂銅床 豪華死了
      風景 風景嗎 風景在人體上
      人們習慣於把一隻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另一隻手上
      萩午的街 無言的夫妻走著 孩子睡在推車裡
      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
      靛藍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褲是悅目的 那麽中年人的愛
      每天每天 在尋找一輛聖潔美麗的圾垃車
      兩個多情的人 一間濱海的小屋 夜而不愛
      萩初疲倦 萩深興奮起來 那些樹葉
      廚房寂寂 一個女人若有所思地剝著豆子
      麻雀跳著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靜靜玩 青年悄悄話 老人脈脈相對
      誰也不免有時像一輛開得飛快的撞癟了的汽車
      他說 他有三次初戀
      光陰改變著一切 也改變人的性情 不幸你是例外
      嗜淡 嘗一小匙羅珂珂
      胖子和瘦子 難免要忘我地走在一起
      常在悲劇的邊沿抽紙煙 小規模地迥腸蕩氣
      人之一生 必需說清楚的話實在不多
      你說  我曾是一隻做牛做馬的閑雲野鶴
      能與當年拜占庭媲美的是伽藍記中的洛陽呀
      坐在墓園中 四面都是耶稣
      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那時的你 手拿半隻橙子 一臉地中海的陽光
      自身的毛發是人體最佳飾物 此外添上去的都是笑話
      可惜宗教無能於拯救人類和上帝 可惜
      善則相思即披衣 惡則雞犬不相聞
      萬木參天 阒無人影 此片刻你自視爲森林之王
      全身铠甲在古堡中嗑堅果喫龍蝦的騎士們啊
      現代比古代寂寞得多了
      又是那種天性庸瑣而鬼使神差地多讀了幾本書的人吧
      余取雄辯家的抿唇一笑
      極幽極微的有些什麽聲音 那是通俗的靜
      常常看到 你也常常看到造物者的敗筆嗎
      曼哈頓大街人人打扮入時 誰也不看誰又都是看見了的
      沒腳沒翅的真理 爭論一起 牠就遠走高飛
      甘美清涼的是情侶間剛剛解釋清楚的那份誤會
      常說的中國江南 應分有骨的江南 無骨的江南
      九十五歲的大鋼琴家魯賓斯坦一雙手枯萎了
      萬頭鑽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上帝真是狡狯而無惡意的嗎 你這個愛因斯坦哪
      一長段無理的沈默之後 來的總是噩耗凶訊
      偶寵愛那種書卷氣中透出來的草莽氣
      草莽氣中透出來的書卷氣也使人驚醉
      這些異邦人在想什麽啊
      地下車好讀書 各色人種的臉是平裝精裝書
      偶的臉也時常像街角掉了長短針的鍾面
      靈感之句 是指能激起別人的靈感的那種句子
      那個極像玫瑰花的家夥真的一點也不像了
      在寂靜而微風之中寫作 是個這樣的人
      當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正打算遷徒
      今天上帝不在家 去西班牙看那玩藝去了
      比幸福 不參加 比不幸 也不參加
      因爲喜歡樸素所以喜歡華麗
      又在威尼斯過一個不狂不歡的狂歡節
      如欲相見 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能做的事就隻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爺爺」們之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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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高臺多悲風,高粱酒國多豪傑

  我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生。他先是學中醫的,參軍後,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我大爺爺是意志堅定的共産黨人,……我大爺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大爺爺犧牲的事必須說說。姑姑說大爺爺是在地道裡爲傷員做手術時,被敵人的毒瓦斯熏死的。縣政協編的文史資料上也是這樣說的。但也有人私下裡說大爺爺腰裡纏著八顆手榴彈、騎著騾子,一人獨闖平度城,想以孤膽英雄的方式去營救妻子、女兒與老母,但不幸誤踩了趙家溝民兵的連環雷。傳播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醫院當過擔架員。……姑姑堅定地對我說:孩子,妳什麽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妳大爺爺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靈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紀念館裡,展覽著他用過的手術刀和他穿過的皮鞋。那是雙英國皮鞋,是諾爾曼·白求恩大夫臨死前贈送給他的。  
                                 ——莫言:《蛙》

自古高臺多悲風,高粱酒國多豪傑!

磋乎!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筆名」之由來及他所追溯之部份童年記憶,本文將記敘些莫言其「爺爺」們之軼事。

記得當年張藝謀根據莫言小說《紅高粱》改編執導之同名影片伊始,在那全黑之畫面上,聲帶裡傳來了「我」之敘述;「我給妳說說我爺爺我奶奶的這段事,這段事在我老家至今還有人提起。」這是一個以現在時進行回述之視點。這個「我」,在其中為一個故事之敘述者。由于「他」沒有在故事中出現,按理是一個客觀之敘述者。但「他」又是故事中人物之後代,這又使得「他」具有某種參與意識,從而又具有被敘述之意義。因此,這個視點是非常奇特而又新穎滴。當影片結束時,在那神秘之「日全食」中,紅色之擴張力獲得了一種凝固、近乎永恒之沈寂效果。黑紅色之高粱舒展流動,充滿了整個銀幕空間,極爲輝煌、華麗、壯美。

「紅高粱」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植物,而是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象征了民族之精神。

當人們面對《紅高粱》時,就會感知到全片都被那輝煌之紅色所浸透。紅色,是太陽、血、高粱酒」之色彩。

「妹妹妳大膽往前走呀 往前走……」電影《紅高粱》,其影響力比原小說,可謂「大巫見小巫」,餘韵悠長矣。

其實,那如火如荼之「紅高粱」,為莫言之神話、莫言之夢境。吾想。

在以下分享之《蛙》中,莫言寫道:「……我大爺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大爺爺犧牲的事必須說說。

據資料記載,「莫言本姓管,名謨業,其遠祖可以追溯到輔佐齊桓公最早在萶萩稱霸的名相管仲。可以確考的管氏族祖爲北宋詞人管純,高密管氏家族一世祖爲元末明初管世謙,到莫言這一代,也有二十四世了。……其伯祖——大爺爺熟讀《四書五經》,寫得壹手漂亮的毛筆字,但生也恨晚,未能趕上科舉年代,遂學習中醫,成爲方圓幾十裡著名的醫家。在莫言小時候,他曾寫字讓莫言臨摹。莫言的爺爺是村裡聞名的莊稼老把式,在莫言的散文描述裡,因爲精通莊稼活,他爺爺把勞動上升到詩意的層面,深受村裡人的敬重。」(葉開:《莫言:從紅高粱帳裡走出來的土地之子》

俗話說,「萬變不離其宗。」

莫言「諾獎」作品——《》,其最大之創新,主要體現在其姑姑這個人物形象之塑造上,她使人們首次觸摸了中國五六十年代鄉村女婦産科醫生之經曆和靈魂。《》中姑姑之原型,就是莫言大爺爺之女兒,一名在山東高密縣東北鄉從醫50多年之鄉村女婦産科醫生。她之一生,充滿了傳奇和悲劇色彩。作品中,其姑姑有著不一般之家世。她父親——莫言大爺爺,是位醫術高明、妙手回萶之八路軍醫生,在當地,具有非常大之影響力。她珍視、敬畏生命,對日後那強制性人工流産之做法,有意見卻無能爲力,內心遭受著痛苦之折磨和煎熬。而姑姑從本性上說,是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莫言坦言,作品中之一個重要角色、劇作家「蝌蚪」身上,有著自己之影子。「他其實是50年代中國男性以及知識分子的壹個縮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對生命的期待與虔敬。」(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龛

神龛也叫神櫝,是舊時放置神佛塑像和祖宗靈牌之小閣。

在文學作品上,意象之內涵略高於形象,更蘊含主觀之情意,具有一定之思想和意味。

》,是莫言之又一次「新曆史主義寫作」之嘗試。其用「去莫言化」之語言,更直接地面對一個「敏感題材」。在《》之寫作語言,平實簡樸得叫人不敢相信。因為他正在神龛前,自省、忏悔、祈禱著。

高粱這莊稼,天性喜水,一場雨下過了,妳若在地頭裡聽,微風過後,四野周圍全是亂七八糟之動靜,根根高粱都跟生孩子似的,嘴裡哼哼著,渾身之骨節全發脆響,眼瞅著一節一節往上躥。人若淹在高粱稈子裡,直覺得儼如置身於一個生育大廣場,滿世界都是綠,滿耳朵都是響,滿眼睛都是活脫脫之生靈。這就是莫言「爺爺」們生存之地方。

在《佰年孤獨》作者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 - )作品裡,有一個擅長講故事之奶奶;而在中國作家莫言腦海裡,則有一個神奇之「爺爺」。這是一位給予莫言無窮想象力之「爺爺」。

夕陽如血,高粱如血。在影片《紅高粱》裡,「爺唱起來:『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殿…

以前,高密特産是菜刀、是燒雞、是高粱酒、是大包子;現在,高密特産是莫言。」一網絡賣家繼作家莫言斬獲諾獎」後,在坊間自己網店中寫下這樣之宣傳語。

山東高密,那個莫言曾經童年生長之地方,寄托了他濃濃之「鄉土」情結。「莫言」和「紅高粱」,已成爲了「高密」之文學地標。而「爺爺」們之傳奇故事,卻成為莫言無盡之寫作資源。

因為在莫言很多小說中,都可尋覓到山東高密之影子。那裡,是莫言之童年記憶。一些作品,幾乎就是圍繞著一位與衆不同之「爺爺」和花鳥魚蟲而展開滴。這位神奇之「爺爺」在日常生活中,給予了兒童時期和少年時期之莫言,以極大地情感安慰和想象空間。

如,在中篇小說《紅高粱1984)》裡,「我」「爺爺」,就是莫言作品之敘述切入點。因為,「高粱地」是「我」「爺爺」他們年輕時存在過的。「紅高粱」,彰顯著「愛恨情仇」之鮮活地生命個體。

如,在短篇小說《大風1985)》裡,莫言曾直接情感飽滿地敘述著「我」跟隨「爺爺」去大窪子野地裡割草之故事。其中之描寫,充滿了閃光地、跳躍性地語言。

如,在短篇小說《冰雪美人2000)》裡,莫言將那位深孚衆望之鄉村醫生,幾乎直截了當地折射了其「大爺爺」之身影。「我」爺爺活得那麽大膽、那麽違反常規,卻又那麽合乎人性,那是一曲對於生命之贊歌。

如,在中篇小說《紅蝗2004)》裡,也有其大「爺爺」們之身影出沒。莫言在其中,記敘著在那場蝗災前,高密縣東北鄉人們在「我」老「爺」帶領下,耗巨資建蝗廟拜蝗神,驅趕泛濫成災之蝗蟲……傳達著莫言對曆史、現實、人生之深沈思考。

如,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2006)》裡,莫言通過與衆不同之「全國唯一的單幹戶」藍臉之人物形象,再度向自己心目中最爲尊敬之「爺爺」致敬。莫言鄭重地將土地放在記憶之豐碑前,看著牠在曆史中漸漸荒廢並確認牠在荒廢中重新獲得莊嚴、熔鑄、鋒利。

如,在長篇小說《2011)》裡,莫言寫道,「我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生。他先是學中醫的,參軍後,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我大爺爺是意志堅定的共産黨人,……我大爺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然而,莫言在其中告訴人們:《》,在詩性隱匿與人之沈淪中,一個英雄之時代終結了。因為,屬於「我爺爺」之英雄傳奇,亦早已隨著遠去之時代,邁向了一座「無字墓碑」。

吾想,故鄉,對一個人之制約,是永遠不會消失滴。

正如莫言在散文《會唱歌的牆》中所說:「對於生妳養妳、埋葬著妳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妳可以愛牠,也可以恨牠,但妳無法擺脫牠。」「一個作家難以逃脫自己的經曆,而最難逃脫的是故鄉經曆。」「作家的故鄉並不僅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裡度過了童年乃至青年時期的地方。這地方有母親生妳時流出的血,這地方埋葬著妳的祖先,這地方是妳的『血地』。

中國,大難見大愛。在仟仟萬萬中國人中,因為有媽媽般之堅韌和爸爸、爺爺般之尊嚴,中國才能不斷地經受住各種各樣地磨難之考驗。也許,這就是莫言小說所想體現之品質。而來自故鄉之愛與創傷體驗,也許,亦成就莫言之創作。

竊以為,獲獎後之莫言,會選擇在那塊滿是愛恨交織之土地上,繼續歌唱著;會把他要敘述之故事,放在高粱地裡滴。因為,那是他之「血地」。

那麼,請繼續欣賞莫言是如何敘述「爺爺」們之故事滴。

file[1]         

/莫言 

     第一部  

二  

  陳鼻爲什麽生了一隻與衆不同的大鼻子呢?這事兒大概隻有他母親能說清楚。
  
陳鼻的父親陳額,字天庭,是我們村裡唯一擁有兩個老婆的人。陳額識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畝,開著燒酒作坊,在哈爾濱還有買賣。他的大婆是本村人,爲他生了四個女兒。解放前陳額跑了,解放後,大概是1951年,袁臉帶著兩個民兵,去東北把他押了回來。他逃亡時是單身一個,把大婆和女兒們撇在家裡,回來時卻帶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黃頭發蘭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頭年紀,姓艾名蓮。艾蓮懷裡,抱著一條渾身生滿斑點的狗。因爲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陳額結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擁有了兩個老婆。村裡有幾個赤貧光棍漢,對陳額一人雙妻極爲不滿,曾半是戲說半是認真地要陳額讓出一個老婆給他們用。陳額咧著嘴,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陳額的兩個老婆起初住在一個院裡,後來因爲打架,鬧得雞犬不甯,經袁臉同意,將小婆安置在學校旁邊的兩間廂房裏。學校的房子原來是陳額家的燒酒作坊,那兩間廂房也是他家的房産。陳額與兩個女人達成了協議,兩邊輪換著住。黃毛女人從哈爾濱抱回來那條狗,被村裡的土狗欺負死了。艾蓮挺著大肚子葬狗不久後,生了陳鼻,所以有人說陳鼻是那條斑點狗投胎轉世。他嗅覺靈敏,也許與此有關吧。那時候我姑姑已經去縣城學習了新法接生,成爲鄉裡的專職接生員。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們對新法接生還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後造謠。她們說新法接生出來的孩子會得風症。老娘婆爲什麽造謠?因爲一旦新法接生推廣開,就斷了她們的財路。她們接生一個孩子,可以在産婦家飽餐一頓並能得到兩條毛巾、十個雞蛋的酬勞。提起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齒。姑姑說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産婦死在這些老妖婆的手裡。姑姑的描繪給我們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著長長的指甲,眼睛裡閃爍著鬼火般的綠光,嘴巴裡噴著臭氣。姑姑說她們用擀面杖擠壓産婦的肚子。她們還用破布堵住産婦的嘴巴,仿佛孩子會從嘴巴裡鑽出來一樣。姑姑說她們一點解剖學知識都沒有,根本不了解婦女的生理結構。姑姑說碰上難産她們就會把手伸進産道死拉硬拽,她們甚至把胎兒和子宮一起從産道裡拖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如果讓我選擇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槍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說:老娘婆。後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種野蠻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經驗的、靠自身經驗體悟到了女性身體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實我奶奶就是一個老娘婆。我奶奶是一個主張無爲而治的老娘婆,她認爲瓜熟自落,她認爲一個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給産婦鼓勵,等孩子生下來,用剪刀剪斷臍帶,敷上生石灰,包紮起來即可。但我奶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娘婆,人們都說她懶。人們似乎更喜歡那種手忙腳亂、裡外亂竄、大喊大叫、與産婦一樣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生。他先是學中醫的,參軍後,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白求恩犧牲後,大爺爺心中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眼見著不行了,說想家想娘了。組織上批准他回家養病。他回到老家時,我老奶奶還活著。他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熬綠豆湯的香氣。老奶奶趕緊涮鍋點火熬綠豆湯,兒媳婦想幫忙,被她用拐棒撥拉到一邊。我大爺爺坐在門檻上,焦急地等待著。姑姑對我們說那時她已經記事了,讓她叫她不叫,躲在娘背後偷著看。姑姑說從小就聽娘和奶奶嘮叨爹的事,終於見到了,卻覺得好陌生。姑姑說大爺爺坐在門檻上,臉色臘黃,頭發長長,虱子在脖子上爬。穿著一件破棉襖,棉絮都露了出來。姑姑說她的奶奶也就是我們的老奶奶一邊燒火一邊流淚。綠豆湯熬出來了。大爺爺急不可耐,不顧湯熱燙嘴,捧著碗急喝。老奶奶叨叨著:兒啊,不用急,鍋裡還有呢!姑姑說大爺爺雙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後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著他的鬓角流下來。眼珠漸漸地活泛了,臉上有了血色。姑姑說她聽到大爺爺肚子裡呼魯呼魯響,好像推磨一樣。一個時辰後,姑姑說大爺爺到廁所去裡,拉了個稀哩嘩啦,似乎連腸子都拉了出來。然後就慢慢地好起來,兩個月後就精神健旺生龍活虎了。
  我對姑姑說,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過類似的故事。姑姑問我:儒林外史是什麽?我說是古典文學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說,連古典文學名著上都有,妳還懷疑什麽?!
  大爺爺病愈之後,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隊。老奶奶說:兒啊,我沒幾天活頭了,給我送了終妳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說,就讓姑姑說。姑姑說,爹,俺娘說了,妳要走也行,但要給俺留下個弟弟再走。
  這時,八路軍膠東軍區的人找上門來,動員大爺爺加入。大爺爺是諾爾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氣很大。大爺爺說,我是晉察冀軍區的人。膠東軍區的人說,都是共産黨的人,在哪裡幹不一樣啊?我們這裡正缺您這樣的人,老萬,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把您留下。許司令說了,用八人大轎擡不來,就用繩子給老子捆來,先兵後禮,老子擺大宴請他!就這樣,大爺爺留在了膠東,成了八路軍西海地下醫院的創始人。
  這地下醫院真在地下呢,地道連著房間、房間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療間、手術室、休養室,這些遺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萊州市于疃鎮祝家村,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太太,王秀蘭,當年跟大爺爺當過護士,她還健在。有好幾間休養室的出口通向水井。當年,一個年輕姑娘去井裡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頭往裡壹看,井壁側洞裡,一個年輕的八路軍傷員正對著她扮鬼臉呢。
  大爺爺的高超醫術很快在膠東傳開。許司令肩胛縫裡那塊彈片就是他取出來的,黎政委愛人難産,也是大爺爺手術,保了母子平安。連平度城裡的日軍司令杉谷也知道爺爺的大名,他率兵下來掃蕩,坐騎大洋馬被地雷炸翻。他棄馬逃走。大爺爺爲這匹馬動了手術,治愈後,成了夏團長的座騎。後來此馬戀舊,咬斷缰繩逃回平度城。杉谷見寶馬複歸,驚喜萬分,讓漢奸秘密探訪,得知八路軍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醫院,醫院院長就是把死馬醫活的神醫萬六府。杉谷司令是學醫出身,惺惺相惜,總想把大爺爺招降過去。爲此杉谷從《三國演義》裡學了詭計,派人秘密潛入吾鄉,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綁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質,然後派人送信給我大爺爺。
  我大爺爺是意志堅定的共産黨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醫院門政委將這信撿起來送到軍區。許司令和黎政委聯名寫信給杉谷,怒斥他是個小人。信中說如果他敢傷萬六府三位親人一根毫毛,膠東軍區將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裡住了三個月,有吃有喝,沒受罪。姑姑說那杉谷司令是個白臉青年,戴一副白邊眼鏡,留著小八字胡,文質彬彬,講一口流利中文。他稱老奶奶爲伯母,稱大奶奶爲嫂夫人,稱姑姑爲賢侄。姑姑說她對杉谷沒有壞印象。當然這是姑姑私下裡對我們自家人說的,對外她不這樣說。對外她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受盡了日本人的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但堅決不動搖。
  先生,我大爺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咱們得空再聊。但大爺爺犧牲的事必須說說。姑姑說大爺爺是在地道裡爲傷員做手術時,被敵人的毒瓦斯熏死的。縣政協編的文史資料上也是這樣說的。但也有人私下裡說大爺爺腰裡纏著八顆手榴彈、騎著騾子,一人獨闖平度城,想以孤膽英雄的方式去營救妻子、女兒與老母,但不幸誤踩了趙家溝民兵的連環雷。傳播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醫院當過擔架員。此人陰陽怪氣,解放後在公社糧庫當保管員,曾因發明了一種特效滅鼠藥而名躁一時,名字中的字,見報時也改爲字。後來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藥的主要成份是國家已經嚴禁使用的劇毒農藥。此人與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話不可信。他對我說,妳大爺爺不聽組織命令,撇下醫院的傷病員,耍個人英雄主義,行前爲了壯膽,喝了兩斤地瓜燒酒,喝得醉三麻四,結果糊裡糊塗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龇著焦黃的大牙,簡直是幸災樂禍地對我說:妳大爺爺和那匹騾子都被炸碎了,是用兩隻筐子擡回來的。筐子裡有人胳膊,也有騾蹄子,後來就那麽爛七八糟地倒進了一個棺材。棺材倒是不錯,是從蘭村一個大戶人家強征來的。我把他的話向姑姑轉述後,姑姑杏眼圓睜,銀牙頓挫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劁了這個雜種!
  姑姑堅定地對我說:孩子,妳什麽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妳大爺爺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靈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紀念館裡,展覽著他用過的手術刀和他穿過的皮鞋。那是雙英國皮鞋,是諾爾曼·白求恩大夫臨死前贈送給他的

  【未完待續】 

 

 

 

 

 

 

 

 

「姑姑」與「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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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一種「愛」,叫做守望「幸福」

  先生,匆匆忙忙講述大爺爺的故事,是爲了從容不迫地講述姑姑的故事。
  姑姑生於公曆1937年6月13日,農曆五月初五,乳名端陽,學名萬心。她的名字是大爺爺所起,既尊重了本地習俗,又顯得寓意深遠。大爺爺犧牲之後,老奶奶在平度城裡因病去世。……解放後,像姑姑這樣的烈士後代,有許多機會可以遠走高飛,但大奶奶熱土難離,姑姑舍不得離開大奶奶。縣裡領導問姑姑想幹什麽,姑姑說要繼承父業,於是就進了專區衛生學校。姑姑從衛生學校畢業時才十六歲,在鎮衛生所行醫。縣衛生局開辦新法接生培訓班,派姑姑去學習。姑姑從此便與這項神聖的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其「爺爺」們之軼事。

正如莫言在作品《》之信文中,告訴文友「杉谷義人」之那樣:「先生,匆匆忙忙講述大爺爺的故事,是爲了從容不迫地講述姑姑的故事。

莫言「諾獎」作品《》,共分五個部份,分別以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四封長信和一個九幕話劇組成。四封長信,分別代表了四個時代。其中,每一封信,都是一個時代之隔離帶。

在書寫結構上,莫言「第一次」採用以「書信體」之敘事方式,給作品之表達賦予了更廣闊之空間,更利於其更自由地直抒胸臆;同時,亦給其細膩之心理活動描寫,奠定了形式上之基礎。而作品之結尾,則運用了九幕話劇劇本之形式,這可看作為前四封長信之補充和升華,從而提升了整部作品之寓意,也更構成了有趣之「互文」關係,儼如「蛙」和「娃」這兩個字之糾纏,構成了整部作品最重要之意義內核。

竊以為,《》,一改莫言以往更注重曆史幻想色彩之小說書寫風格,運用「書信體」+「戲劇」之書寫結構,使《》成為更接近曆史現實之書寫。而這種書寫結構,受到世界文學界之肯定。

瑞典皇家科學院2012年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給莫言之「評語」為:莫言的作品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曆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他創作中的世界令人聯想起福克納和馬爾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時又在中國傳統文學和口頭文學中尋找到一個出發點。

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2009年11月20日,莫言在由「全球寫作大展(SO)」組委會與北京大學中文系合辦之「中國作家北大行」「作家莫言演講會」上,作了《我的創作經驗與曆史的語言》之演講。演講中特別提到了這部關於「中國計劃生育60年史」之新作《》。中國計劃生育史,是複雜和充滿爭議滴。不過,作為莫言之個人秉性,他並不想將其作品卷入到這些紛爭中。所以,他說:「……我主要還是想把計劃生育曆史作爲背景,小說是寫人,表現人。所以,這部小說寫完了以後,我還比較滿意的就是我寫出來的這個姑姑——鄉村婦科醫生的形象,在最近的30年文學作品裡,我還沒有讀到過。

 不管別人相信不相信,我信文學有這種功能。我知道了這一切是絕望的,那我才有可能在絕望當中尋找希望。我認識到了一切是絕望的,才有可能義無反顧地去做好事,盡量地在短暫的時間裏面讓自己和他人歡樂、幸福。既然這麽短暫,妳幹嘛?因爲一些膚淺的目的,給別人制造痛苦,也給自己制造痛苦?文學我想就是這樣,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絕望,但是讓大家也明白,我們在絕望當中也有希望。」(嚴峰:《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竊以為,人生有一種「愛」,叫做守望「幸福」。

近日,當莫言斬獲「諾獎」後,央視《面對面》節目專訪了莫言,並向他提問:「妳幸福嗎?」莫答:「我不知道。」路人聞知,壞笑插嘴道:「我姓曾!」(中國廣播網:《央視專訪提問莫言「妳幸福嗎」 回應稱我不知道

好一個莫言,「我不知道。」

莫言,一個平實而睿智之作家,體現出了一個會講故事寫作者之高明技巧。這家夥果真是個洞悉了中國輿情生態之「人精」,一如他之作品,各種問題無所不納,但他基本沒有給出現成答案,而是通過一個個匪夷所思之黑色幽默故事,讓人們去反思社會發展過程中之一些問題。妳看,他巧妙而幹脆地打起了「答而未答」之「太極功」:「我不知道」。簡直老實得掉渣了,細品卻高明之極矣。

在記者之一再追問下,莫言說:「幸福就是什麽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忡忡,能幸福嗎。但是我要說我不幸福,妳就會說太裝了吧,剛得了諾貝爾獎還不幸福。

磋乎!一切盡在「莫言」中。

當時光碾過青春,我將以快樂注解悲傷。」(莫言:《會唱歌的牆》)「從歡樂書寫苦難」,已成爲「莫式語言」之特色矣。

人生在世,妳其實什麽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牆發出之聲音。因爲牠是大自然之聲音,是鬼與神之合唱。

竊以為:作品,是通往作家心靈之小徑。要感受一個作家之魅力,就要走近這個作家之心靈。而最好之方法又最直接之方法,就是閱讀他之作品。

每個人之一生,總有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喫飯、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寫字、第一次讀書、第一次工作、第一次戀愛……

「第一次」,這是多麽敏感而充滿誘惑之三個字吖!

莫言,第一次運用新寫作結構,書寫了巨著《》,講述著「姑姑」——一個鄉村婦産科醫生之一生,由此使第一位中國籍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啊!原來幸福一直就在妳身邊。隻是「莫言」。

其實,在莫言筆下,有故鄉高密之泥土氣味,有令人驚歎之鄉村誌怪,也有荒誕不經之人生命運。

且看,莫言「活靈活現」所描述「姑姑」之「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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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一部  

 

  先生,匆匆忙忙講述大爺爺的故事,是爲了從容不迫地講述姑姑的故事。
  姑姑生於公曆1937年6月13日,農曆五月初五,乳名端陽,學名萬心。她的名字是大爺爺所起,既尊重了本地習俗,又顯得寓意深遠。大爺爺犧牲之後,老奶奶在平度城裡因病去世。膠東軍區通過內線大力營救,將大奶奶和姑姑救出牢籠。大奶奶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區,姑姑在那裡念抗日小學,大奶奶在被服廠納鞋底子。解放後,像姑姑這樣的烈士後代,有許多機會可以遠走高飛,但大奶奶熱土難離,姑姑舍不得離開大奶奶。縣裡領導問姑姑想幹什麽,姑姑說要繼承父業,於是就進了專區衛生學校。姑姑從衛生學校畢業時才十六歲,在鎮衛生所行醫。縣衛生局開辦新法接生培訓班,派姑姑去學習。姑姑從此便與這項神聖的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從1953年四月初四接下第一個孩子,到去年春節,姑姑說她一共接生了一萬個孩子,與別人合作的,兩個算一個。這話她也親口對您說過。我估計,一萬個孩子,大概是誇張了些,但七八仟個孩子總是有的。姑姑帶過七個徒弟,其中一個外號「小獅子」的,頭發蓬松,塌鼻方口,臉上有粉刺,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讓她去殺人,她立馬就會持刀前往,根本不問青紅皂白。
  前面我們說過,1953年萶天時,我們那兒的婦女對新法接生頗多抵觸。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裏造謠诋毀,姑姑那時雖然隻有十七歲,但因爲從小經曆不凡,又加上一個黃金般璀燦的出身,已經成爲我們高密東北鄉影響巨大、衆人仰目而視的重要人物。當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類拔萃的。不說頭,不說臉,不說鼻子不說眼,就說牙。我們那地方是高氟區,老老少少,都龇著一嘴黑牙。姑姑小時在膠東解放區生活過很長時間,喝過山裡的清泉,並跟著八路軍學會了刷牙,也許就是這原因,她的牙齒沒受毒害。我姑姑擁有一口令我們、尤其是令姑娘們羨慕的白牙。
  姑姑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是陳鼻。爲此姑姑曾表示過遺憾。她說她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本應該是革命的後代,沒想到卻接生了一個地主的狗崽子。但當時爲了打開局面,爲了革掉舊法接生的命,姑姑沒來得及考慮這個問題。
  姑姑得到艾蓮即將生産的消息,騎著那時還很罕見的自行車,背著藥箱子,飛一般竄回來。從鄉衛生所到我們村十哩路,姑姑隻用了十分鍾。當時村支書袁臉的老婆正在膠河邊洗衣裳,她親眼看到姑姑從那座狹窄的小石橋上飛馳而過。一條正在小橋上玩耍的狗驚慌失措,一頭栽到河裡。
  姑姑手提藥箱沖進艾蓮居住的那兩間廂房時,村裡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經在那裡了。這是個尖嘴縮腮的老女人,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現在早已化爲泥土,阿彌陀佛!田桂花屬積極幹預一派,姑姑進門後,看到她正騎跨在艾蓮身上,賣力地擠壓艾蓮高高隆起的腹部。這老婆子患有慢性氣管炎,她休休地喘息聲與産婦殺豬般的嚎叫聲混雜在一起,制造出一種英勇悲壯的氛圍。地主陳額,跪在牆角,腦袋像磕頭蟲般一下一下地碰撞著牆壁,嘴裡唸叨著一些含混不清的話語。
  我多次去過陳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結構。那是兩間朝西開門的廂房,房檐低矮,房間狹小。一進門就是鍋竈,鍋竈後是一堵二尺高的間壁牆,牆後就是土炕。姑姑一進門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話說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藥箱,一個箭步沖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後方一別,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頭碰在尿罐上,尿流滿地,屋子裡彌漫著臊氣。老婆子頭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實她的傷也沒有多重,但她尖聲嚎叫,十分誇張。一般人聽到這樣的哭聲就會嚇暈,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膠手套,嚴肅地對艾蓮說:妳不要哭,也不要嚎,因爲哭嚎無濟於事。妳如果想活,就聽我的命令,我讓妳怎麽著,妳就怎麽著。艾蓮被姑姑震住了,她當然知道姑姑的光榮出身和傳奇經曆。姑姑說:妳是高齡産婦,胎位不正。人家的孩子,都是先出頭,妳這孩子,先伸出一隻手,腦袋窩在裡邊。姑姑後來多次開陳鼻的玩笑,說他頭還沒出來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這個世界討要什麽。陳鼻總是回答:討飯吃呗!
  姑姑雖是初次接生,但她頭腦冷靜。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藝,能發揮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婦産科醫生,她幹這行兒腦子裡有靈感,手上有感覺。見過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過的女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母親生前多次對我們說:妳姑姑的手跟別人不一樣。常人手有時涼,有時熱,有時發僵,有時流汗,但妳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樣,是軟的,涼的,不是那種松垮的軟,是那種……怎麽說呢……有文化的哥哥說:是不是像綿裡藏針、柔中帶剛?母親道:正是。她的手那涼也不是像冰塊一樣的涼,是那種……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親補充:是內熱外涼,像絲綢一樣的,寶玉樣的涼。母親道:正是正是,隻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鄉裡的女人們神化了。
  艾蓮是個幸運的女人,當然她首先是個聰明的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種力量。她後來逢人便說姑姑有大將風度。與姑姑相比,那個趴在尿罐邊嚎哭的女人簡直是個小醜。在姑姑的科學態度和威嚴風度的感召和震撼下,産婦艾蓮看到了光明,産生了勇氣,那撕肝裂肺的痛疼似乎也減輕了許多。她停止了哭泣,聽著姑姑命令,配合著姑姑的動作,把這個大鼻子嬰兒生了出來。
  陳鼻剛出生時沒有呼吸,姑姑將他倒提起來,拍打他的後背前胸,終於使他發出了貓叫般的哭聲。姑姑說:這個小家夥,鼻子怎麽這麽大呢?像個美國佬一樣呢!姑姑這時心中充滿了喜悅,就像一個工匠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産婦疲憊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姑姑是個階級觀念很強的人,但她將嬰兒從産道中拖出來那一刻會忘記階級和階級鬥爭,她體會到的喜悅是一種純潔、純粹的人的感情。
  聽說小老婆娩出的是個男嬰,陳額從牆角爬起來。他手足無措,在竈台狹窄的空間轉著圈兒。兩行蜂蜜般的淚水,從他枯幹的眼窩裡流出來。他心裡的狂喜無法用語言形容。許多話他想說但不敢出口,什麽香火啦,宗族啦,對他這種人,說出口就是罪過。
  姑姑對陳額說,這孩子生了這麽個大鼻子,幹脆就叫陳鼻吧!
  姑姑是一句戲言,但那陳額,竟如領了聖旨一般,點頭哈腰地說:感謝心姑賜名!感謝心姑賜名。陳鼻好,就叫陳鼻!
  姑姑在陳額的仟恩萬謝中,在艾蓮的婆娑淚珠中,收拾好藥箱,准備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著牆壁,面對著破尿罐,坐在那裡,仿佛睡著了一樣。姑姑不知道她何時改成了這樣的姿態,也記不清她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時停止的。姑姑說還以爲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貓眼一樣放出綠光後,才知道她活著。姑姑的心中湧起憤怒的波濤。姑姑問:妳怎麽還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說:這活兒我幹了一半,妳幹了一半;按說我隻要一條毛巾,五個雞蛋,但妳把我的頭打破了,看在妳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妳了,但妳必須把妳那條毛巾給我包紮傷口,把妳那五個雞蛋給我補養身體。姑姑這才想起,這些「老娘婆」是要跟産婦家索要財物的,她心中充滿了厭惡。可恥啊,太可恥了!姑姑咬著牙根說:什麽這活兒妳幹了一半?如果讓妳全幹完,現在炕上就是兩具屍體!妳這個老妖婆子,妳以爲女人的陰道像老母雞的屁股一樣,用力一擠,雞蛋就會蹦出來?妳這是接生嗎?不,妳這是殺人!妳還想去告我?姑姑飛起一腳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妳還要毛巾、雞蛋!姑姑又是一腳,踢在老婆子屁股上,然後,一手拎著藥箱,一手揪著老婆子腦後的發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裡。陳額跟出來勸和,姑姑怒斥:滾回去!照顧妳老婆去!
  姑姑說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說想不到我這麽會打人。姑姑對准老太婆的屁股又踢了一腳。老太婆翻了一個滾,爬起來,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呼天搶地: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被萬六府的強盜女兒打死了……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晚霞、微風,村裡人多半捧著大碗站在街邊吃飯,聽到這邊喧鬧,便小跑著彙聚過來。村支書袁臉和大隊長呂牙也來了。田桂花是呂牙的遠房嬸子,沾親三分向,呂牙就說:萬心,妳一個年輕姑娘,打一個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嗎?
  姑姑對我們說:他呂牙什麽東西?打得他老婆滿地爬的畜牲,竟敢教訓我?
  姑姑說:什麽老人?老妖怪,害人精!妳問問她自己,她幹了些什麽事?
  多少人死在妳的手裡,老娘手裡有槍,立馬兒就崩了妳!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老太太的頭。姑姑當時是個十七歲的大姑娘,竟然自稱「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呂牙還想爲田桂花爭理,支書袁臉道:萬醫生沒錯,對這種拿著人命開玩笑的巫婆,就該嚴加懲治!田桂花,別耍死狗了,打妳算輕的,應該送妳進班房!從今後,家裡有生孩子的,都去找萬醫生!田桂花,妳要再敢給人接生,就把妳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說,袁臉這人,雖說沒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個好幹部。

  【未完待續】 

 

 

 

 

 

「蝌蚪」● 萬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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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豐乳肥臀,莫言偉勛萬足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娘臨盆時,奶奶按照她的老規距,洗手更衣,點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把家裡的男人都轟了出去。我娘不是初産,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奶奶對我娘說:妳是輕車熟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奶奶說:娘,我感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奶奶不以爲然,說,有什麽不一樣的?難道妳還能生出個麒麟?
  我娘的感覺是正確的。我哥哥姐姐們,都是頭先鑽出來,我呢,先伸出了一條腿。
  看著我那條小腿,奶奶其實是嚇呆了。 
  ……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其「姑姑」「第一次」接生之故事。

正如莫言在2009年11月20日由「全球寫作大展SO)」組委會與北京大學中文系合辦之中國作家北大行作家莫言演講會上《我的創作經驗與曆史的語言》之演講中,特別提到了這部關於中國計劃生育60年史之新作《》。他說:「……我主要還是想把計劃生育曆史作爲背景,小說是寫人,表現人.

莫言「諾獎」作品《》,共分五個部份,分別以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四封長信和一個九幕話劇組成。這些內容看似爲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提供之平實素材,實際上是以劇作家「蝌蚪」對其「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這,已經構成了一部精彩之「原小說」。

莫言說,「蛙》,形式和內容的融合是漸進實現的。姑姑」可謂根正苗紅,有著良好的家庭出身,進而産生了物質和精神上之極大優越感。她珍視、敬畏生命,對日後那強制性人工流産之做法,有意見卻無能爲力,內心遭受了痛苦之折磨和煎熬。而「姑姑」從本性上說,是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莫言坦言,在作品中之一個重要角色、劇作家「蝌蚪」身上,有著自己之影子。「他其實是50年代中國男性以及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對生命的期待與虔敬。」(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龛

莫言傷,所有關於青蔥之模樣,一觸即碎……

莫言之童年,是悲催滴。

2000年3月,莫言在哥倫比亞大學講演中說:「我母親生過很多孩子,但活下來的隻有我們四個。在過去的中國農村,婦女生孩子,就跟狗貓生育差不多。我在《豐乳肥臀》第一章裡描寫了這種情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上官魯氏生育她的雙胞胎時,她家的毛驢也在生騾子。驢和人都是難産,但上官魯氏的公公和婆婆更關心的是那頭母驢。他們爲難産的母驢請來了獸醫,但他們對難産的兒媳卻不聞不問。這種聽起來非常荒唐的事情,在當時中國農村裏是普遍存在的現象。盡管小說中的上官魯氏不是我的母親,但我母親也有過類似的經曆。……我在小說中寫過上官魯氏一家因爲戰爭背井離鄉的艱難經曆,這是我的母親那代人的共同的經曆。……我記得有一次,母親帶著我到田野裡去挖野菜,那時連好吃的野菜也很難找到。母親把地上的野草拔起來往嘴裡塞,她一邊咀嚼一邊流眼淚。綠色的汁液沿著她的嘴角往下流淌,我感到我的母親就像一頭饑餓的牛。……在20世紀的60年代,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那時候,這些上等人,照樣吃得腦滿腸肥,所以,對這些批評,我隻能保持沈默,我即便解釋,也是對牛彈琴。因爲頻繁的生育和饑餓,我母親那個年齡的女人幾乎都是疾病纏身,我小的時候,夜晚行走在大街上,聽到家家戶戶的女人都在痛苦地呻吟,她們三十多歲時,基本上都喪失了生育的能力,四十多歲時,牙齒都脫落了,她們的腰幾乎找不到一個直的,大街上行走的女人,幾乎個個弓腰駝背,面如死灰。那時的農村缺醫少藥,得了病隻好死挨,挺過來就活,挺不過來就死。當然,不僅僅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孩子和老人也是如此。我們忍受痛苦的能力是驚人的。我是我父母的最後一個孩子……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小說中的人物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們突破了我的構思,我隻能隨著他們走。最後,莫言深有感悟地說:「我認爲小說家筆下的曆史是來自民間的傳奇化了的曆史,這是象征的曆史而不是真實的曆史,這是打上了我的個性烙印的曆史而不是教科書中的曆史。但我認爲這樣的曆史才更加逼近曆史的真實。因爲我站在了超越階級的高度,用同情和悲憫的眼光來關注曆史進程中的人和人的命運。看起來我寫得好像是高密東北鄉這塊彈丸之地上發生的事情,實際上我把天南海北發生的凡是對我有用的事件全都拿到了我的高密東北鄉來。」(莫言《我的「豐乳肥臀」

直面現實生活,才能寫出「群體」之生命感受和集體記憶。所以,莫言深知:作者肩負著「靈魂」沈重之「傾述任務」。而直面苦難、孤寞,直面「人性」與「個體」,已經成爲喚起社會上每一個「個體」對「文學信任」之「不二法門」。

一個作家,萬衆矚目,能夠賦予作家本身莫大之榮耀,同時,也給其施加了巨大之壓力。莫言之《蛙》,再次將莫言置於了此種境地。竊以為。

莫言說:「文學我想就是這樣,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絕望,但是讓大家也明白,我們在絕望當中也有希望。」(嚴峰:《莫言談文學與贖罪》

這裡,有這麼一則寓言:

  一天,小「蝌蚪」長大了,成為一隻「蛙」。牠在水裡遊弋,遇到仟年靈龜。靈龜告知牠東海有多大,魚兒在東海如何快樂地暢遊。蛙決定離開牠之一口井,前往東海……

在作品《》之敘事上,擅長「講故事」之莫言,盡量隱藏著自己之身影,用平實、不帶過強之感情色彩,以節制性之語言來敘述故事,基本上保持著生活之自然本色。

如在作品中,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長信裡,莫言寫道:「我娘不是初産,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奶奶對我娘說:妳是輕車熟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奶奶說:娘,我感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奶奶不以爲然,說,有什麽不一樣的?難道妳還能生出個麒麟?我娘的感覺是正確的。」又如,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再如,「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這些,都改變了莫言此前之作品在敘事上之個性張揚,文字上那種不羁想象力之咨肆;並以中規中矩,平實到極致之寫作方法,保持了生活之混雜性,卻使故事更富有張力。這樣,既符合當代生活之題材特征,也爲當前作品創作處理當代題材提供了範式。

文學「豐乳肥臀」,「莫言」偉勛萬足。

「麒麟」,天上之「神物」。在中國民間,喻為才能傑出之人。「蝌蚪」,兩棲類動物幼體。在形態上,十分可愛。

素以「高產」作家著稱之莫言,在創作上對原本就屬於他自己之民間文化形態:「感覺」、「故事」和「狂歡」,有了自覺之感性認識。從而使其在近年來之作品創作風格上,發生了根本變化:「作爲老百姓的寫作」——以其對生命本真狀態之書寫,體現出其一種民間敘事之倫理。以致其在作品中之表現,就是還原出一種「老百姓」之「人」學觀念——「小說是寫人,表現人」。這是其對民間文化形態,從不純熟到純熟、不自覺到自覺之開掘、探索和提升。這種異己之藝術新質,融化爲本己之生命形態。這對於莫言來說,就像是一次回歸「母體」,使他感覺到輕松、省力和隨意,「一切師法自然」矣。

磋乎!

「小蝌蚪找媽媽」,這是有趣而感人之「童話」。

悲催之莫言童年,成就莫言之「諾獎」。

天道酬勤,「可愛」之小「蝌蚪」,最終成為「豐乳肥臀」之「麒麟」矣。

1955年出生之莫言,其文學創作,風格獨特、語言犀利、想象狂放、敘事磅礴,在新時期以來之中國文學創作中獨具魅力。他之文學作品不僅在國內擁有廣泛讀者,還被廣泛地翻譯到國外,獲得了越來越多之國際認同,其作品具有世界性影響。正如《紐約時報》書評所說:「莫言是一個世界級的作家。1994年度「諾獎」獲得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很久之前就對莫言的文學成就,推崇備至。當時,其認為,以莫言強勁的創作能力以及已經取得的文學成就,他將是中國諾貝爾文學獎最有實力的候選人。在新時期以來之作家裡,莫言可謂是真正觸摸到「土地靈魂」的作家之一。    

莫言之作品,像《岛上的风(1984)》、《雨中的河(1984)》、《透明的紅蘿蔔(1985)》、《球状閃電(1985)》、《金發嬰兒(1985)》、《爆炸(1985)》、《枯河(1985)》、《老槍(1985)》、《白狗鞦韆架(1985)》、《大風(1985)》、《三匹马(1985)》、《萩水(1985)》、《紅高粱(1986)》、《高粱酒(1986)》、《高粱殯(1986)》、《狗道(1986)》、《奇死(1986)》、《築路(1986)》、《草鞋窨子(1986)》、《蒼蠅、門牙(1986》、《紅高粱家族(1987)》《歡樂(1987)》、《紅蝗(1987)》、《天堂蒜薹之歌(1988)》、《復仇記(1988)》、《馬駒橫穿沼澤(1988)》、《十三步(1989)》、《歡樂十三章(1989)》、《妳的行為使我恐懼(1989)》、《酒國(1989)》、《父親在民夫連裡(1990)》《白棉花(1991)》、《戰友重逢(1991)》、《懷抱鮮花的女人(1991)》、《紅耳朵(1991)》《神嫖(1991)》、《夜漁(1991)》、《魚市(1991)》、《翱翔(1991)》、《幽默與趣味(1992)》、《模式與原形(1992)》、《夢境與雜種(1992)》、《神聊(1993)》、《豐乳肥臀(1995)》、《霸王別姬(1997)》、《牛(1998)》、《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1998)》、《拇指銬(1998)》、《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1998)》、《白楊林裡的戰鬥(1998)》、《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1998)》、《蝗蟲奇談(1998)》、《會唱歌的墙(1998)》、《師傅越來越幽默(1999)》、《我們的七叔(1999)》、《野騾子(1999)》、《藏寶圖(1999)》、《祖母的門牙(1999)》、《兒子的敵人(1999)》、《沈園(1999)》、《紅樹林(1999)》、《司令的女人(2000)》、《冰雪美人(2000)》、《檀香刑(2001)》、《倒立(2001)》、《良心作證(2002)》《掃帚星(2002)》、《四十一炮(2003)》、《生死疲勞(2006)》和《蛙(2009》等,在其誕生之不同階段,都成爲那個文學時期之標志性創作事件。

竊以為,此屆「諾獎」,莫言「蟾宮折桂」,乃「萬足」矣!

且看,莫言筆下之「蝌蚪」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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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一部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娘臨盆時,奶奶按照她的老規距,洗手更衣,點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把家裡的男人都轟了出去。我娘不是初産,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奶奶對我娘說:妳是輕車熟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奶奶說:娘,我感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奶奶不以爲然,說,有什麽不一樣的?難道妳還能生出個麒麟?
  我娘的感覺是正確的。我哥哥姐姐們,都是頭先鑽出來,我呢,先伸出了一條腿。
  看著我那條小腿,奶奶其實是嚇呆了。因爲鄉間有俚語曰:先出腿,討債鬼。什麽叫討債鬼呢?就是說,這個家庭前世欠了別人的債,那債主就轉生爲小孩來投胎,讓那産婦飽受苦難,他或者與産婦一起死去,或者等長到一定年齡死去,給這個家庭帶來巨大的物質損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還是僞裝鎮靜,說:這孩子,是個跑腿的,長大了給官聽差。奶奶說:不要怕,我有辦法。奶奶到院子裡拿了一個銅盆,提在手裡,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著,像敲鑼一樣,發出「鐺鐺」的響聲。奶奶一邊敲一邊咬喝:出來吧——出來吧——妳的老爺差妳去送雞毛信,再不出來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用掃炕條帚敲打著窗戶,招呼正在院子裡聽動靜的我姐姐:蔓啊,快去叫妳姑姑!
  我姐姐非常聰明,她跑到村辦公室讓袁臉搖通了鄉衛生所的電話。那臺古老的搖把子電話機現在被我收藏。因爲牠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膠河裡發了一場小洪水。橋面被淹沒,但根據橋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斷出橋面所在。在河邊釣魚的閑人杜脖子親眼看到我姑姑從對面河堤上飛車而下,自行車輪濺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沖到河裡,先生,那就沒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沖進家門。
  我娘說姑姑一進門,她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娘說姑姑一進門就把奶奶搡到一邊,嘲諷道:嬸子,妳敲鑼打鼓,他怎麽敢出來?奶奶強詞奪理地說:小孩子都喜歡看熱鬧,聽到敲鑼打鼓還能不出來看?姑姑後來說,她扯著我的腿,像拔蘿蔔一樣把我拔了出來。我知道這是玩笑。姑姑把陳鼻和我接生出來之後,陳鼻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成了姑姑的義務宣傳員。她們到處現身說法,袁臉的老婆和閑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說姑姑的飛車絕技,于是姑姑名聲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無人問津,成了曆史陳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國家生産發展,經濟繁榮的好時期,我們那地方也是風調雨順,連年豐收。人們吃得飽、穿得暖,心情愉快,婦女們爭先恐後地懷孕、生産。那幾年可把姑姑忙壞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莊裡,每條街道、每條胡同裡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車轍,大多數人家的院子裡,都留下了她的腳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嬰兒1645名,其中死亡嬰兒六名,但這六名死嬰,五個是死胎,一個是先天性疾病,這成績相當輝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國共産黨。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個嬰兒的日子。這個嬰兒,就是我們的師弟李手。
  姑姑說妳們的于老師是最潇灑的産婦。姑姑說她在下邊緊著忙活,于老師還在那裡舉著一本課本備課呢。
  姑姑到了晚年,經常懷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國的黃金時代,也是姑姑的黃金時代。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雙眼發亮,心馳神往地說:那時候,我是活菩薩,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發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蜜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現在,現在牠媽的蒼蠅跟著我飛……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未完待續】 

 

 

 

 

 

 

 

 

 

 

 

 

為牛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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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生命去感光。

  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們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親爲榜樣或是那小牛以我爲榜樣,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條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樣子非常痛苦。我爺爺我父親他們都焦急萬分,搓手、跺腳、轉圈子,無計可施。牛可是農民的命根子啊,何況這牛是生産隊放在我們家代養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親悄悄地對我姐姐說:蔓,我聽到妳姑姑回來了。沒等母親說完,我姐姐就跑了。父親白了母親一眼,說妳瞎胡鬧,她是給人接生的!我母親說: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著我姐姐來啦。
  我姑姑一進門就發脾氣,說妳們想把我累死嗎?給人接生就夠我忙的了,妳們還要我接牛!
  母親笑著說:妹妹,誰讓妳是咱自家人呢?不找妳找誰呢?人家都說妳是菩薩轉世,菩薩普渡衆生,拯救萬物,牛雖畜類,也是性命,妳能見死不救嗎!
  ……
  姑姑檢查了牛的身體,半是同情半是戲谑地說:又是一個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們轟到院子裡,怕我們看了受刺激。我們聽到姑姑大聲下令,我們想像著母親、父親在姑姑指揮下幫母牛生産的情景。那晚是農曆的十五,月上東南時分,天地一片皎潔的時候,姑姑喊:好,生下來了!
  我們歡呼著沖進磨坊,看到母牛身後,多了一個渾身粘液的小家夥。父親興奮地說:好,是頭小母牛!
  姑姑氣哄哄地說: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臉;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樂!
  父親說:小母牛長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說:人呢?小女孩長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兒嗎?
  父親說:那可不一樣。
  姑姑說:有什麽不一樣!
  父親見姑姑急了,不再與她爭辯。
  母牛調過頭,舔舐著小牛身上的粘液。牠的舌頭上仿佛有靈丹妙藥,舔到哪裡,哪裡就獲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萬端地看著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張著,眼神很慈愛,仿佛那老牛的舌頭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頭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頭差不多舔遍小牛身體時,小牛抖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其「姑姑」接生之第二個孩子是我。「……我呢,先伸出了一條腿。」。

莫言作品《》,全書由四封長信和一部九幕話劇構成。莫言以主角「蝌蚪」寫信給文友「杉谷義人」爲楔子,細訴日本友人「杉谷義人」遠道來其故鄉——山東高密縣作客後,鼓勵「蝌蚪」將其「姑姑」「佰味雜陳」之傳奇一生寫成小說,以直視現實與人性。

莫言在臺灣版《蛙》之「序言」中,寫道:「正如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確有一個姑姑,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科醫生。……小說中的姑姑,與生活中的姑姑,自然有巨大的差別。真實的姑姑,隻是觸發我創作靈感的一個原型。」(莫言:《他人有罪 我亦有罪

在《》作品中,看似爲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提供之平實素材,實際上是以劇作家「蝌蚪」對其「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姑姑有著不一般之家世。她父親——莫言大爺爺,是位「醫術高明」、「妙手回萶」之八路軍醫生,在當地,具有非常大之影響力。再加上其姑姑,有著在幼年時期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之傳奇經曆;自己又女承父業,做了一位「救死扶傷」之醫生……她珍視、敬畏生命,對生命充滿了尊重和關愛。這,已經構成了一部精彩之「原小說」。

《蛙》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一塊地方——對生命的感觸。」(莫言:《沈默也是一種自由

磋乎!

竊以為,理解生命之含義,才能感知世界存在之意義。

作品,是通往作家心靈之小徑。》裡之一切,無不指向「生命」二字。

莫言在《》之寫作中,悄悄地將「凝視生命」放在了第一位。「理性」和「反思」,成爲其敘述中之主要角色。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用平實樸素之語言,記敘著其「姑姑」「爲牛接生」之場景:

  ……此時天色已暗,母親點起家裡所有的燈,剔大了燈草,都端到牛棚裡。……
  姑姑檢查了牛的身體,半是同情半是戲谑地說:又是一個先出腿的。
  ……我們聽到姑姑大聲下令,我們想像著母親、父親在姑姑指揮下幫母牛生産的情景。那晚是農曆的十五,月上東南時分,天地一片皎潔的時候,姑姑喊:好,生下來了!
  ……   
  母牛調過頭,舔舐著小牛身上的粘液。牠的舌頭上仿佛有靈丹妙藥,舔到哪裡,哪裡就獲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萬端地看著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張著,眼神很慈愛,仿佛那老牛的舌頭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頭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頭差不多舔遍小牛身體時,小牛抖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生命是什么麼吶?其實,生命就是一個孕育、成長和死亡之輪回過程。

生命是高貴滴、偉大滴、需要每一個人去深情關愛滴。竊以為。

中國啓蒙思想家梁啓超(1873-1929)曾說:「每一個人都被生命詢問,而他惟有自己的生命中才能找到問題的答案。」(梁啓超:《飲冰室文集》

在莫言筆下,其「姑姑」內心之柔軟與善良,在「爲牛接生」一章中,有生動之表現。正如文中,其母親所言:

  ……人家都說妳是菩薩轉世,菩薩普度衆生,拯救萬物,牛雖畜類,也是性命,妳不能見死不救吧!

而其「姑姑」與牛相見之那一幕,更為感人至深:

  那母牛一見到姑姑,兩條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見母牛下跪,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我們的眼淚也都跟著流了下來。

如此感人之場景、如此溫暖之文字,在莫言以往之小說裡,是罕見的。但在其「姑姑」這兒,莫言卻是由衷而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而莫言在文中所書寫之話語:

人畜是一理。……拯救萬物,牛雖畜類,也是性命,妳能見死不救嗎!

這是一位母親對生命之真摯感悟。

記得德國著名哲學家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在《愛與生的苦惱》一文中,這樣寫道:「享受生命,不但是人的本能,而且也是大自然賦予生命個體的任務。」叔本華又說:「快樂經常成爲意志否定的障礙……」接連不斷之痛苦,完成了生命之過程。叔本華並用歌德之《浮士德》來加以說明:「一個人不僅可從自由意志的探求而認識世界的痛苦,亦可因自己切身的過度痛苦經驗而獲得解脫

啊!夜深沈時,漫天閃爍之星辰,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之神秘?!

就用生命去感光吧!

莫言在散文《會唱歌的牆》中,說當時光碾過青春,我將以快樂注解悲傷。」為此,其為之努力著,並成功了。

文學最高之境界,為語言之境界。更何況「蛙」在中文語境中之含義,又是那麽豐富。

竊以為,《蛙》抑或許可說為,莫言更加成熟之標志。

獲「諾獎」後之莫言,說:他將繼續腳踏實地描寫「人」之故事。腳踏實地,描寫人的生活,描寫人的情感,站在人的角度上寫作。」(莫言:《答白岩松專訪:腳踏實地站在人的角度寫作

其實,世人皆被某種力量所影響著,其中政治因素最為濃烈。而能夠保持清醒者,抑或亦可能受著另一種之催眠。

因此,《蛙》從一個側面告訴人們,做人難。做一個清醒者,非常艱難矣。

你以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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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一部    

  姑姑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她是拿工資,喫商品糧的公職人員,又有著那樣光榮的家庭出身,鄉村裡的小夥子,沒有人敢動這個念頭。那時我已經五歲,經常聽到大奶奶過來跟我奶奶議論姑姑的婚事。大奶奶憂心忡忡地說:她嬸子,妳說,心都二十二歲了,與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兩個娃了,可她,怎麽連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呢?我奶奶說:嫂子,妳急什麽?像心這樣的,沒准兒要嫁進宮裡做皇後呢!到那時,妳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們也就成了皇親國戚,鐵定了要跟著沾光呢!大奶奶說:胡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現在是人民共和國了,是主席當家。我奶奶說:既然是主席當家,那咱就把心嫁給主席。大奶奶惱怒地說:妳這人,身子進了新時代,腦子還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說:我跟妳不一樣,我這輩子沒離開過咱這和平村,妳去過解放區,進過平度城。大奶奶說:妳別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頭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兩個老妯娌,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但頭天大奶奶氣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奶奶見面的樣子,第二天,她又來了。每當看到她們倆在一起議論姑姑的婚事時,我母親就偷偷地笑。
  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們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親爲榜樣或是那小牛以我爲榜樣,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條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樣子非常痛苦。我爺爺我父親他們都焦急萬分,搓手、跺腳、轉圈子,無計可施。牛可是農民的命根子啊,何況這牛是生産隊放在我們家代養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親悄悄地對我姐姐說:蔓,我聽到妳姑姑回來了。沒等母親說完,我姐姐就跑了。父親白了母親一眼,說妳瞎胡鬧,她是給人接生的!我母親說: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著我姐姐來啦。
  我姑姑一進門就發脾氣,說妳們想把我累死嗎?給人接生就夠我忙的了,妳們還要我接牛!
  母親笑著說:妹妹,誰讓妳是咱自家人呢?不找妳找誰呢?人家都說妳是菩薩轉世,菩薩普渡衆生,拯救萬物,牛雖畜類,也是性命,妳能見死不救嗎!
  姑姑說,嫂子,幸虧妳不識字,要是識上兩籮筐字,和平村裡如何能盛得下妳!
  母親說,即便我識上八籮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腳趾頭。
  姑姑的臉上雖然還是怒沖沖的神情,但顯然已經消了氣。此時天色已暗,母親點起家裡所有的燈,剔大了燈草,都端到牛棚裡。
  那母牛一見到姑姑,兩條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見母牛下跪,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我們的眼淚也都跟著流了下來。
  姑姑檢查了牛的身體,半是同情半是戲谑地說:又是一個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們轟到院子裡,怕我們看了受刺激。我們聽到姑姑大聲下令,我們想像著母親、父親在姑姑指揮下幫母牛生産的情景。那晚是農曆的十五,月上東南時分,天地一片皎潔的時候,姑姑喊:好,生下來了!
  我們歡呼著沖進磨坊,看到母牛身後,多了一個渾身粘液的小家夥。父親興奮地說:好,是頭小母牛!
  姑姑氣哄哄地說: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臉;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樂!
  父親說:小母牛長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說:人呢?小女孩長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兒嗎?
  父親說:那可不一樣。
  姑姑說:有什麽不一樣!
  父親見姑姑急了,不再與她爭辯。
  母牛調過頭,舔舐著小牛身上的粘液。牠的舌頭上仿佛有靈丹妙藥,舔到哪裡,哪裡就獲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萬端地看著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張著,眼神很慈愛,仿佛那老牛的舌頭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頭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頭差不多舔遍小牛身體時,小牛抖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我們張羅著找臉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讓姑姑洗手。
  奶奶坐在竈前,拉著風箱燒火,母親站在炕前擀面條。
  姑姑洗完手,說:餓死我了!今晚我要在妳們家喫飯。
  母親說:這不就是妳的家嗎?
  奶奶說:是啊,才不在一個鍋裡摸勺子幾年呢。
  這時,大奶奶在我家院牆外,呼喚姑姑回去喫飯。姑姑說,我不能白給他們家幹活兒,我要在這裡喫。大奶奶說:妳嬸子過日子急,妳喫她一碗面,她會記一輩子的。我奶奶提著燒火棍跑到牆根,說:妳要是饞了呢,就過來喫一碗,要不就滾回去。大奶奶道:我才不喫妳的東西呢。
  面條煮好後,母親盛了滿滿一大碗,讓姐姐給大奶奶送過去。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個狗搶屎,那碗面條潑了,碗也碎了。爲了不讓姐姐回來挨罵,大奶奶從自家碗櫥裡找了一個碗讓姐姐端回來。
  姑姑是個極其健談的人,我們都願意聽她說話。喫完面條後,她背靠著牆壁,側坐在我家炕沿上,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踩著佰家門子,見識過各種各樣人,聽過許許多多的逸聞趣事,轉述時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這就使她的談話像評書一樣引人入勝。八十年代初,當我們從電視裡看到劉蘭芳的評書連播時,母親就說:這不分明就是妳姑姑嗎?她要不當醫生,說評書也是一張好嘴!
  那晚上的談話,還是從她在平度城裡與日軍司令杉谷鬥智鬥勇開始。那時我才七歲,姑姑看我一眼,說,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著妳們的大奶奶和妳們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裡就被關在一間黑屋子裡,門口有兩條大狼狗看著。那些大狼狗平日裡喫的都是人肉,見了小孩子就伸舌頭。妳大奶奶和妳老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裡關了不知道幾天幾夜,把我們挪到一個獨立小院裡,院子裡有一棵紫丁香,那個香啊,熏得我頭暈。來了一個穿長袍帶禮帽的鄉紳,說是杉谷司令要請我們赴宴。妳老奶奶和妳大奶奶隻知道哭,不敢去。那鄉紳對我說:小姑娘,勸勸妳奶奶和母親,讓她們別怕,杉谷司令沒有害妳們的意思,隻是想跟萬六府先生交個朋友。我就說:奶奶,娘,別哭了,哭管什麽用?哭能哭出翅膀來嗎?哭能哭倒萬哩長城嗎?那鄉紳拍著手說:說得好!小姑娘太有見識了,長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勸說下妳們老奶奶和妳們大奶奶不哭了。我們跟著那鄉紳上了一輛黑騾拉的轎車,不知拐了多少彎。進入一個高門大院,門口站著雙崗,左邊是黃皮子,右邊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從大門進去,一個院子套著一個院子,仿佛永遠走不到頭。最後進入一個大花廳,門窗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師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著和服,手裡握著一把折扇,不緊不慢地搖著,一看就是個文化人。說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話就招呼我們上席,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妳們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動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喫這個狗日的!用筷子不得勁,索性用上了「皮笊籬」,大把抓著往嘴裡塞。杉谷端著酒杯,笑眯眯地看著我吃。喫飽了,雙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勁兒就上來了。我聽到杉谷問我:小姑娘,讓妳父親到這裡來好不好?我睜開眼,說:不好。杉谷問:爲什麽不好?我說:我父親是八路,妳是日本,八路打日本,妳不怕我父親來打妳嗎?
  說到此處,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時候全高密縣裡不超過十塊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聲驚呼,我們家隻有他見過手表。他當時在縣一中上學,他們的從蘇聯留學回來教俄文的老師戴著一塊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後就喊:手表!我與姐姐也跟著喊:手表!
  姑姑裝出不以爲然的樣子把衣袖放下,說:不就是塊手表嗎?咋呼什麽?她故意的輕描淡寫更加重了我們的興趣。先是大哥試試探探地說:姑姑,我隻是遠距離地看過我們紀老師的表……您能不能讓我看看……我們跟著大哥說:姑姑,讓我們看看吧!
  姑姑笑著說:妳們這些小家夥,真是淘人,一塊破表,有什麽好看的!她雖然這樣說,但還是把表摘下來,遞給我大哥。
  母親在一旁大聲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過表,先捧在手心裡看,然後放到耳邊聽。大哥看完了,轉給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轉給二哥看。二哥隻看了一眼,沒來得及放在耳邊聽響就被大哥搶了回去,還到姑姑手裏。我有些氣急敗壞,哭起來。
  母親罵我。
  姑姑說:小跑,長大了跑遠點,還愁沒表戴?
  就他那樣,還戴表?趕明兒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畫一個吧。我大哥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別看跑跑長的醜,長大了沒准會有大出息呢!姑姑說。
  姐姐說:他要有大出息,圈裡那頭豬也能變成老虎!
  大哥問:姑姑,這是哪國産的?什麽牌子?
  姑姑說:瑞士英納格。
  哇!我大哥驚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著哇。
  我怒沖沖地說:癞蛤蟆!
  母親問:妹妹,這東西值多少錢?
  姑姑說: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麽朋友肯送這麽貴重的東西?母親打量著姑姑,說:是不是他們姑夫啊?
  姑姑站起來,說:快十二點啦,該睡覺了。
  母親說:謝天謝地,妹妹倒底名花有主了。
  妳可別出去胡啰啰啊,八字還沒一撇呢!姑姑轉臉叮囑我們:妳們也不要出去胡說,否則我剝了妳們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爲頭天夜裡沒讓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內疚,他用鋼筆在我腕上畫了一塊表。畫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愛護這塊「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顔色淡了借大哥的鋼筆描,讓牠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飛機是有窩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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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之蛙,心靈之莫言。

  送姑姑英納格手錶的人,是一個空軍飛行員。那個年代的空軍飛行員啊!聽到這個消息後,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樣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鬥。
  這不僅是我們家的大喜事,也是我們鄉的大喜事……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其「爲牛接生」之「姑姑」,早就到了「談婚論嫁」之年齡。當長輩們為其著急時,其「姑姑」不經意地向家人展示了手腕上之那塊「手錶」,輕描淡寫地證明其已「名花有主」了。

莫言說:「我的《蛙》,通過描述姑姑的一生,既展示了幾十年來的鄉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露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混亂景象。」「正如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確有一個姑姑,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科醫生。我們高密東北鄉數仟名嬰兒,都是在她的幫助下來到人間。當然,也有爲數不少的嬰兒,在未見天日之前,夭折在她的手下。」「《蛙》這部作品注重了對人的靈魂的剖析。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寫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對某項政策的批判,而是對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贖。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蛙》麥田版《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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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每個人之一生,都在尋找自己之靈魂。

然而,有些人活著,靈魂找著了,有安息和喜樂;但有人找不著,因其靈魂麻木了。

竊以為,《》,是一部關於靈魂之書。

正如作者莫言所說:「蛙》就是這樣一個開端,作家就得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傅小平:《莫言:作家就得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作品《》,無疑是一部「多義」之作品:曆史之創痛、現實之隱憂、政治之無奈、生命之沈重、人之意識、痛之揭示、罪之反思、救贖之渴望、悲憫之情懷……作家莫言,又一次逼近了「靈魂寫作」,受到世人之肯定。

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對此充分讚揚,評論為:莫言「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曆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瑞典文學院:《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

在分享之本章節中,莫言以往恣肆狂放之書寫風格,深情地將「蝌蚪」及家鄉之人和事,娓娓道來,不溫不火,不疾不徐,故事說得很精彩。

如:

  送姑姑英納格手表的人,是一個空軍飛行員。那個年代的空軍飛行員啊!聽到這個消息後,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樣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鬥。

又如:

  ……自從我姑姑與那個飛行員建立了戀愛關係後,我們便對與空軍有關的事格外敏感。我現在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很虛榮,很好炫,中張一佰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個大喇叭對著全城廣播。妳想想,上小學時的我,有了一個當飛行員的准姑夫,會是個什麽德行。

再如:

  ……那幾根巨大的光柱掃來掃去,有時交叉,有時並行,有時會有一隻鳥突然出現在光柱裡,驚慌失措地亂飛,仿佛一隻掉到了瓶子裡的蒼蠅。總是在探照燈亮起幾分鍾後,空中便響起飛機的轟鳴。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一個黑乎乎的,用頭、尾、雙翅的燈光勾勒出了大概輪廓的大家夥,出現在光柱裡。牠仿佛是沿著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牠的窩。飛機是有窩的,就像雞有窩一樣。

如此平實樸素之語言,竊以為,作品《》,貼近著曆史之現實,更易引起作者自己與觀者之共鳴。令人閱讀起來,血脈贲張,不愧為一位來自故鄉和大地說書人。

在文中,莫言之語言表達,既樸實又不失幽默。對于文字技巧之追求與張揚,似乎已成了其不自覺之流露。其在一種強烈地自我剖析之意識引導下,在揭示人物內心之同時,也將自己之內心,袒露給了觀者。

莫言說:「這本小說中,『蝌蚪』身上有許多我自己的影子。」「書中的『蝌蚪』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掩蓋了自己的私心雜念;『姑姑』則表現出了作爲一個人的豐富性、靈魂的複雜性。所以,我說這是一部關於靈魂的小說。」「《蛙》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最痛苦的一塊地方——對生命的感觸。」(商凝瑤:《莫言{沈默也是一種自由

竊以為,作家應以良心而書寫。而寫人之靈魂,寫人之懺悔,有時將「不得不」觸及「雷區」,在於作家如何去應對處理。

紅樓夢》中,有這麼一句偈語:「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人性,自有其黑暗、醜惡之一面。而在文學上,這是永恒之話題。

莫言,以其家鄉山東高密東北鄉之「民間敘事」,著眼於「人」之命運和情感,揭示了「歷史」,似以「魔幻」之手法,重寫了「人性」。亦真亦幻,似有似無,任由想像。正如莫言說,「真正的現實主義存在於老百姓的記憶裡,真正的曆史在民間。」(莫言《我的「豐乳肥臀」

由此可見,在作品《蛙》之寫作中,莫言可謂為「用心良苦」矣!

人隻有認識到靈魂深處的陰暗面,才能達到對別人的寬容。」(莫言:《土是我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 

飛機是有窩的,就像雞有窩一樣。」(莫言:《

作品,是通往作家「心靈」之小徑。而靈魂真正之家,亦隻有一個。

那麼,莫言之《蛙》,即是「心靈」之莫言。

妳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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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一部    

  送姑姑英納格手表的人,是一個空軍飛行員。那個年代的空軍飛行員啊!聽到這個消息後,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樣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鬥。
  這不僅是我們家的大喜事,也是我們鄉的大喜事。大家都認爲,姑姑與飛行員,是絕配。學校夥房裡的王師傅,參加過抗美援朝,他說飛行員是用黃金打造的。金子還能造人?我狐疑地問他,當著還在喫飯的老師和公社幹部們的面,他說,萬小跑,妳真是個傻瓜,我的意思是說,國家培養一個飛行員,要花巨額的費用,其價值相當於七十公斤的黃金。我把王師傅的話回家向母親學說,母親說:天哪!將來妳姑夫來家做客,我們該用什麽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關飛行員的種種神話,在我們小孩子口中流傳。陳鼻說他媽媽在哈爾濱時見過蘇聯的飛行員,都穿著麂皮夾克,高筒麂皮靴子,鑲著金牙,戴著金表,喫列巴香腸,喝啤酒。糧庫保管員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後來改名爲肖夏春)則說,中國的飛行員喫得比蘇聯飛行員還要好。——他爲我們開列了中國飛行員的食譜——好像他是給飛行員做飯的——早晨,兩個雞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條,兩個饅頭,一塊醬豆腐;中午,一碗紅燒肉,一條黃花魚,兩個大饽饽;晚上,一隻燒雞,兩個豬肉包子,兩個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頓飯後還有水果,隨便喫,香蕉、蘋果、梨、葡萄……喫不了可以往家拿。飛行員的皮夾克都有兩個大口袋,爲什麽?爲了裝水果設計的……他們關於飛行員生活的描繪,讓我們一個勁地咽口水。我們每個人都夢想著長大後能當上飛行員,過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軍要到縣第一中學招飛,我大哥興沖沖地報了名。我爺爺是給地主扛長活出身,雇農,後來給解放軍擡過擔架,參加過孟良崮戰役,張靈甫的屍體就是他們從山上擡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貧農,還有我大爺爺是革命烈士,我們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係,是超標准的好。我大哥是他們中學的運動健將,擲鐵餅的。有一天他回家喫了一隻肥羊尾巴,回校後有勁無處使,撈起一個鐵餅,用力一撇,那鐵餅呼嘯著越過學校的圍牆,飛到莊稼地裡。正好有農民趕著牛在那兒耕地,鐵餅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齊齊地斬斷。——也就是說,我大哥出身好,學習好,身體好,又有個准姑夫是飛行員,因此,大家都認爲,即便空軍從我們縣隻選一個飛行員,那也是我大哥無疑。但後來我大哥卻落了選,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個幼時生疖子留下的疤。我們學校的炊事員老王說:身上有疤,那是絕對不行的。飛行員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會在高壓下炸裂。別說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兩個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總之,自從我姑姑與那個飛行員建立了戀愛關係後,我們便對與空軍有關的事格外敏感。我現在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很虛榮,很好炫,中張一佰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個大喇叭對著全城廣播。妳想想,上小學時的我,有了一個當飛行員的准姑夫,會是個什麽德行。
  我們那兒往南五十哩是膠州機場,往西六十哩是高密機場。膠州機場的飛機又大又笨,黑乎乎的,聽大人們說是轟炸機。高密機場的飛機是那種抿翅膀的、銀灰色,能在高空拉煙、翻筋鬥的。我大哥說那是「殲-5」,是仿蘇聯「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戰鬥機,在朝鮮戰場上把美國飛機打得屁滾尿流的就是這種飛機。我們那准姑夫自然是飛這種戰鬥機的。那時候戰爭氣氛很濃,高密機場的飛機幾乎每天都升空訓練。牠們一抿翅膀飛到了我們東北鄉上空,在我們頭上擺開了戰場。一會兒來三架,一會兒來六架。一會兒一架咬著另一架的尾巴轉圈。一會兒猛一頭紮下來,機頭快要觸到我們村頭那棵大楊樹了又猛地拉起來,鹞子鑽天般地躥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姑姑說,她有一次給一個高齡産婦接生,那産婦緊張痙攣,正要准備動刀子時,忽聽到外邊一聲爆響,那産婦大喫一驚,分散了注意力,痙攣消失,一使勁,就把孩子生下來了——把家家戶戶的窗戶紙都震破了。我們驚呆了,愣了片刻後,老師帶著我們跑出教室,仰頭觀看。我們看到湛藍的天空中,有一架飛機,尾巴上拖著一個圓筒狀的東西在前頭飛,後邊跟著幾架飛機追。圍繞著那個圓筒狀的東西,先是炸開了一團團白煙,然後就有隆隆的炮聲傳到我們耳朵。但打炮的聲音,遠遠沒有適才那一聲巨響猛烈,那一聲巨響,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第二大的響兒,連能把大柳樹劈成兩半的落地雷都沒那麽響。就好像那些飛行員故意不把那個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彈炸裂後的白煙,隻是繞著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從我們視野裡消失,也沒擊中。陳鼻摸摸給他帶來了「小老毛子」外號的鼻子,鄙夷地說:中國飛行員的技術太差了。如果換上蘇聯的飛行員,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來了!——我知道陳鼻這樣說是出於對我的嫉妒,他生在我們村長在我們村,連條蘇聯狗都沒見著,如何知道蘇聯飛行員比中國飛行員技術好呢?
  當時,我們這些偏僻鄉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蘇關係正在惡化。陳鼻拿蘇聯飛行員來貶我軍飛行員,雖然讓人們尤其是讓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誰也沒往別處想。數年後,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們正讀小學五年級,我們的同學肖下唇,把這件往事揭露出來,不但讓陳鼻吃了苦頭,更讓陳鼻的爹娘,飽受了皮肉之苦後又賠上了性命。從他家搜出的一本蘇聯小說《真正的人》,是描寫一個失去雙腳後又重上藍天的空軍英雄的。按說這是一本貨真價實的革命勵志小說,竟也成了陳鼻的母親艾蓮是蘇脩飛行員的姘頭、而陳鼻則是艾蓮與蘇脩飛行員留下的雜種的罪證。
  高密機場的「殲-5」戰鬥機白天操練,膠州機場的飛機也不甘寂寞——牠們夜間出航。幾乎是每晚九點左右——也就是縣裡的有線廣播即將結束的時候——機場的探照燈便突然打開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們村莊上空時盡管已經渙散,但還是讓我們無比的震驚。我總是不合時宜地說一些蠢話:要是我有這樣一支手電筒就好了!——愚蠢!我二哥聽到我這樣說就會罵我,同時用屈起的手指在我頭頂爆鑿一下。當然是因爲我們那個准姑夫的緣故,我二哥也成了半個航空專家,他能熟練地背誦出志願軍空軍英雄的名字,並能准確地講述他們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幫他從頭上抓虱子之前,告訴我震破了窗戶紙的那聲巨響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飛機在突破音速時發出的聲音。何爲超音速啊?——就是比聲音飛得還要快!妳這笨蛋!——膠州機場的飛機演練,除了那探照燈光迷人之外,其余均無可觀。也有人說那不是演練,而是爲迷途飛機引路的。那幾根巨大的光柱掃來掃去,有時交叉,有時並行,有時會有一隻鳥突然出現在光柱裡,驚慌失措地亂飛,仿佛一隻掉到了瓶子裡的蒼蠅。總是在探照燈亮起幾分鍾後,空中便響起飛機的轟鳴。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一個黑乎乎的,用頭、尾、雙翅的燈光勾勒出了大概輪廓的大家夥,出現在光柱裡。牠仿佛是沿著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牠的窩。飛機是有窩的,就像雞有窩一樣。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後半夜時,他們起身穿衣,到沼澤地裏去收拾鹭鸶。月白風清,空氣中磷光閃閃,沼澤地裏……(補四)

 

 

 

 

 

 

 

大奶奶「不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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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環境改變萬物。

  在一九六〇年下半年,也就是我們喫煤塊之後不久,曾傳出了姑姑即將與那個飛行員結婚的消息。爲了陪嫁品的問題,大奶奶過牆來與我母親商量,最後決定把牆外那棵佰年樹齡的大楸樹砍倒,讓鄉裡手藝最好的範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確實看到父親陪著範木匠來丈量過那棵樹,那棵樹因爲面臨著殺伐被嚇得枝條顫抖,葉子嘩嘩,仿佛哭泣。
  但這事兒後來就沒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沒有回來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聽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氣地將我打出來。我猛地發現,大奶奶老得像那些傳說中的「老娘婆」一樣了。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蝌蚪」及家鄉之「人」和「事」。

山東高密東北鄉,為莫言之故鄉。那片孕育出「莫言文學王國」之母土,已成為「莫言作品」之「文化代碼」。莫言作品《》之素材,即取自那片沃土。

莫言作品《蛙》,為一部令人「耳目一新」之作品。其文筆樸實幽默,見解獨到,可讀性甚高。從作品中,可使人們一窺莫言個人內心印痕和時代經驗相交織之奇異景象與其故鄉風物之美妙汗青。

莫言說:「我把在農村訓練出來的思想方法感情方式,用來處理後來聽到的別人的故事,用我的童年記憶處理器,牠一下就把故鄉生活這個封閉的記憶和現代生活打通了。」(劉頲:《莫言:我的小說故鄉》莫言坦言,蝌蚪」身上有自己之「影子」,「故鄉」之「方方面面」,都能給他以「靈感」。

由此可見,從娘胎裡落到塵土上,嗷嗷成長,莫言之「身份」為「不折不扣」「農民」。其「土生土長」,對土地之愛戀和憎恨,同樣強烈。成長中,其對自己之家鄉充滿了肉身逃離之渴望。當其真正離開這片土地後,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割斷對家鄉之依戀。

以故,作家之人生和作品,從來都不是孤立滴,而是互相塑造、彼此影響滴。

在分享之本章節中,莫言寫道:

  在一九六〇年下半年,也就是我們喫煤塊之後不久……   
  下那年的第一場雪的早晨,太陽非常紅。我們穿著草鞋上學時,感覺到了腳冷和手冷。我們在操場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 
  …… 
  母親從屋裡搬出一個大南瓜,遞給我姐姐,說:走,跟我去看妳大奶奶去。
  一會兒工夫,姐姐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進院就喊:奶奶,俺娘讓妳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莫言以上之文字,很幽默,很灑脫,也很有想像力。你懂得!

在這樣之時代、環境裡,就是對人物靈魂之一種考驗。

其實,在那個年代,「孤獨」和「饑餓」,是莫言最開始創作之源泉;情感深挚之土地,才能催生雨量丰沛之「想象力」。

華人作家「龍旋風」說,莫言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他是用幽默在救自己」,因爲生活在一個那麽多約束的環境裡,有的人選擇用憤怒、有的人選擇用抗議、有的人用沈默,而莫言是一個用幽默去跟那個社會相處的人。龍應台:《莫言用幽默救自己)她認爲,應該寬容看待每個人對政治制度表態的方式。

正如莫言自己所說,「自己的幽默是始終含著淚的幽默。種種的不如意和苦難都得承受,又不能一頭撞死,幽默就産生了。」(舒晉瑜《莫言:土是我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莫言曾寫過一首名爲 《自嘲》之打油詩,十分符合莫言之性格,打油詩爲: 「讀書從不求甚解,得理更願讓別人。謂我狂者不知我,俺本老實厚道人。

磋乎!環境改變萬物。

人品,是練不出來的,那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從小「耳濡目染」薰陶成滴;幽默,不是産生在悲觀之心理基礎上,而是産生在絕望之心理基礎上。這就是「莫言式」之幽默。

俺大奶奶不中了。莫言:《蛙》

意在何謂,莫言?!

妳懂麼?!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在一九六〇年下半年,也就是我們喫煤塊之後不久,曾傳出了姑姑即將與那個飛行員結婚的消息。爲了陪嫁品的問題,大奶奶過牆來與我母親商量,最後決定把牆外那棵佰年樹齡的大楸樹砍倒,讓鄉裡手藝最好的範木匠制作成家具。我確實看到父親陪著範木匠來丈量過那棵樹,那棵樹因爲面臨著殺伐被嚇得枝條顫抖,葉子嘩嘩,仿佛哭泣。
  但這事兒後來就沒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沒有回來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聽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氣地將我打出來。我猛地發現,大奶奶老得像那些傳說中的「老娘婆」一樣了。
  下那年的第一場雪的早晨,太陽非常紅。我們穿著草鞋上學時,感覺到了腳冷和手冷。我們在操場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傳來令人驚懼的轟鳴聲。我們仰臉張著嘴巴,看到有一個龐然大物——暗紅色的——拖著黑色的濃煙——睜著兩隻紅色的大眼——龇著白森森的巨齒——渾身哆嗦著——對著我們撲過來。飛機,媽呀,飛機!難道牠要在我們操場上降落嗎?
  我們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過飛機,飛機翅膀扇起的風把地上的雞毛和枯葉卷揚起來,如果牠能降落在操場上該有多好啊,我們可以近前觀看,我們可以伸手摸摸牠,我們如果好運氣,很可能被允許鑽到牠的肚子裡去玩玩呢,我們沒准兒可以請那飛行員給我們講幾個戰鬥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戰友,不,我准姑夫的「殲-5」比這個黑家夥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與開這種笨家夥的人是戰友。但,怎麽說呢,能開上這種飛機,也夠神氣了是不?把這麽沈重的一塊鋼鐵開到天上去的人,哪個會不是英雄呢?——我是沒看到飛行員的臉的。但事後很多同學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透過飛機頭上的玻璃,看到了飛行員的臉——那架我以爲肯定要降落在我們身邊的飛機似乎很不情願地擡起了頭,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著我們村東頭那棵大楊樹的梢兒,紮到村東遼闊的麥田裡去了。我們聽到一聲巨響。這巨響比上次聽到的「音爆」要粗大渾厚許多。我們感到腳下的地皮都抖起來,耳朵裡嗡嗡地響著,眼睛裡出現許多金星星。緊接著便有一股濃煙夾著暗紅的火柱沖天而起,陽光一下子變成了紫紅色,隨即我們便嗅到了嗆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兒。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醒過神來。我們往村頭跑。跑到村頭大路上,我們感到熱浪灼人。那飛機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隻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個巨大的火把。麥田裡烈火熊熊,有燒焦皮革的氣味。這時又猛然地一聲巨響,有經驗的老王師傅高聲吼叫:趴下!
  我們趴下,在老王師傅帶領下往回爬。快爬,飛機翅膀下有炸彈!
  事後我們知道,那飛機翅膀下本可以掛四枚炸彈,那天隻掛了兩枚,如果四枚全掛,我們就全被報銷了。
  就在飛機失事第三天,父親與村裡的男人們推著小車去機場送飛機殘骸和飛行員遺體,剛剛回來的時候,我大哥氣喘籲籲跑進家門。這個運動健將是從縣一中一口氣跑回來的。五十哩路,差不多一個馬拉松。他一沖進院子,隻說了兩個字:姑姑……便一頭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來,昏了。
  家裡人都圍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妳姑姑怎麽啦?
  姑姑怎麽啦?
  終於,他醒了,嘴一癟,哇地哭起來。
  母親從水缸裡舀來半瓢涼水,往他嘴裡灌了一些,剩下的潑在他臉上。
  快說,妳姑姑怎麽啦?
  我姑姑那個飛行員……駕飛機叛逃了……
  母親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幾片。
  逃到哪裡去了?我父親問。
  還能去哪裡?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水,咬牙切齒地說:台灣!這個叛徒,這個敗類,飛到台灣投靠蔣介石去了!
  妳姑姑呢?母親問。
  被縣公安局帶走了。大哥說。
  這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吩咐我們,仟萬別讓妳們大奶奶知道,也別出去胡啰啰。
  我大哥說:還用得著我們啰啰嗎?全縣都知道了。
  母親從屋裡搬出一個大南瓜,遞給我姐姐,說:走,跟我去看妳大奶奶去。
  一會兒工夫,姐姐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進院就喊:奶奶,俺娘讓妳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子「圓」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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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為一條永遠流動之河。

  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兒子象群被「招飛」,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許多當年令萬人仰目的職業,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飛」依然是一種令家族興奮、鄰裡羨慕的大喜事。爲此,已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設宴,招待親戚朋友,以示慶賀。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最寵愛其「姑姑」之「大奶奶不中了」時,文字戛然而止。

莫言,不愧為個「講故事」之好手。其作品精彩之至,內容高潮迭起,文筆犀利幽默,見解獨到有別,機鋒玄關不盡,使人讀之,大有「一睹為快」之「柑橘」。就連瑞典著名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終審評委馬悅然(Goran Malmqvist1924- )在評點莫言時,亦讚歎不止:「莫言非常會講故事,太會講故事了。

在莫言斬獲「諾獎」消息傳來後,「世紀文景」邀請88歲馬悅然先生來華參加10月21日起在上海舉行「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著我——與馬悅然一起談詩論譯」系列活動時,馬悅然說:「莫言是什麽身份一點也不重要。他在著作裡所表達的對中國社會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

故鄉,為一條永遠流動之河;故鄉之土地,催生著莫言那「情感深挚」之想象力。

在作品《蛙》中,人們看到莫言所描寫其「女承父業」之「姑姑」那「有血有肉」之「形象」。在本章節分享中,又會欣賞到由這「子圓父夢」之「象群」所展開之一系列「人」和「事」。

莫言在文中寫道: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從屋子裡扯出一根電線,拴上一個大燈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菜是從飯館訂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層層疊疊,五顔六色,五味雜陳。我大嫂撇著煙臺腔說:沒什麽好喫的,大家隨便喫點。我爹說:可別這麽說,想想六〇年吧,那時,毛主席都撈不到這些東西喫。我那招了飛的小侄子說:爺爺,別翻老皇曆了。
  酒過三巡,父親又說:咱們家,到底出了一個開飛機的。當年,妳爸爸去驗飛行員,隻因腿上有一個疤沒驗上,現在,象群終於圓了我們家一個夢。 
  …… 
  ……我姑姑說:我給妳的妳就喝。又不是我花錢買的。不喝白不喝,就像當年去平度城喫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喫白不喫,喫了也白喫,白喫妳還不喫?我爹說,理是這麽個理,可一想,這麽點點辣水,憑什麽值那麽多錢?我姑姑說:大哥,妳這就不明白了。我告訴妳,喝這酒的,沒有一個是自己掏錢的,自己掏錢的,隻能喝這種——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妳八十多歲的人了,放開喝還能喝幾年?姑拍拍胸脯,豪邁地說:當著這些小輩的面,老妹妹我放個狂言:從今之後,我供給妳茅臺酒喝!咱怕什麽?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

磋乎!

莫言之文字,真的很有趣,自然裡帶著诙諧。「結局」仿佛從「開篇」就已經注明,語言沈穩平實卻又不失幽默。儼如一切皆回到原點,對之「人」在對之「時間」。竊以為。

……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莫言:《蛙》

一聲《蛙》啼,萬籟莫言。

在哲學上,關於「時間性」,是強調其「一維性」;而關於「空間性」,則是強調其「廣延性」。傳統,總是「流傳有序」滴。但「一維時間性」告訴人們,時光為一定滴,不會倒流。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klides of PontusBC.388 - BC.315)昔時在面對湍急之河流時,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No man ever steps in the same river twice.」。這正符合佛家之主張:「宇宙間的一切事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故無永恒不變的實體存在,這是空之真意。」(楞嚴經·二十五圓通)而孔孟後之儒家代表、西漢一位與時俱進之思想家董仲舒(BC.179 - BC.104)卻提出「天不變,道亦不變」(範曄:《後漢書·董仲舒傳》),結果佛教盛行,這「」則被禪宗、道教重新改造為「心外無物」了。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四日,在日本北九州市召開之「第二屆東亞文學論壇」上,莫言演講道:「中國的哲學裡,其實一直不缺少這樣的理性和智慧,但人們總是『身後多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貪婪是人的本性,或者說是人性的陰暗面。依靠道德勸誡和文學的說教能使人清醒一些,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抉問題。於是,佛教就用『萬事皆空,萬物皆無』來試圖扼制人的貪欲,因爲貪欲是萬惡之源,也是人生諸般痛苦的根源。」並引用了《紅樓夢》中之《不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莫言又說:「要控制人類的貪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還是法律,法律如同籠子,欲望如同猛獸。人類社會仟百年來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學與人的貪欲的搏鬥。……一個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釀成兇殺;一個國家的欲望失控,那就會釀成戰爭。由此可見,國家控制自己的欲望,比每個人控制自己的欲望還要重要。」(莫言:《悠著點,慢著點──「貧富與欲望」漫談

嗚呼!

悠著點,慢著點」。

吾眯著眼晴,悠悠地看著,看著莫言。詀讘地唸著莫言之「謎語」,揣摩著內中之「謎底」。

不!這,不是「謎語」,是反思。不僅為莫言之反思,國人之反思,亦是世人之反思。

竊以為,隻有本真狀態,才具有內在之時間性。其狀態,爲在對未來之預期下,又對過去有所寓居之當前化!而這種當前化,就是面對自我之在場!牠有一個絕對之源點,即最初之回憶與等待。所以,被感知之自我現在在場。隻有與牠們組成在一起時,才可能真實之顯現出來!

一直在尋找、反思靈魂之莫言,又一次在逼近「靈魂寫作」。

這次,《》聲陣陣。莫言獲獎了,莫言成功了,亦可謂,莫言在「圓夢」矣。

於此,呈上2011年度「諾獎」獲得者、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1931 - )作品《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著我》中之詩句,予您、予吾:

  草立了起來——
  他的臉,爲記憶
  而立的碑
  這裡風景
  慘淡:被塗抹的貧困
  囚衣上的花朵
  ——托馬斯·特朗斯特邏姆:《俳句·八

記憶,為一條永遠流動之河。

偶想,莫言時刻銘記著其鍾愛之「姑姑」那句「讖語」:「咱怕什麽?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莫言:《蛙》

您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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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第一部    

  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兒子象群被「招飛」,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許多當年令萬人仰目的職業,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飛」依然是一種令家族興奮、鄰裡羨慕的大喜事。爲此,已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設宴,招待親戚朋友,以示慶賀。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從屋子裡扯出一根電線,拴上一個大燈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兩張飯桌拼接起來,桌子周圍,擠上了二十幾把椅子,我們肩膀挨著肩膀坐在一起。菜是從飯館訂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層層疊疊,五顔六色,五味雜陳。我大嫂撇著煙臺腔說:沒什麽好喫的,大家隨便喫點。我爹說:可別這麽說,想想六〇年吧,那時,毛主席都撈不到這些東西喫。我那招了飛的小侄子說:爺爺,別翻老皇曆了。
  酒過三巡,父親又說:咱們家,到底出了一個開飛機的。當年,妳爸爸去驗飛行員,隻因腿上有一個疤沒驗上,現在,象群終於圓了我們家一個夢。
  象群撇著嘴說:飛行員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該去當大官,做大款!
  怎麽能這麽說呢?父親端起一盃酒,咕咚幹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說,飛行員,是入中龍風,當年妳姑奶奶找那個男的,王小倜,站著像一棵青松,坐著如一口銅鍾,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時糊塗飛去了臺灣,現在,空軍司令沒准就是他了……
  還有這種事?象群驚訝地問,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嗎?怎麽又出來一個飛行員?
  我大哥說:都是陳年舊事,別提了。
  象群說:不行,我得問問姑奶奶去,王小倜,駕機飛往臺灣?太刺激了!
  大哥憂心忡忡地說:妳可別去尋求刺激,人要愛國,當兵的更要愛國,當飛行員的尤其要愛國。人,可以偷,可以搶,可以殺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說,仟萬別當叛徒,叛徒遺臭萬年,沒有好下場的……
  看把妳嚇的,象群不屑地說,臺灣是祖國的一部分嘛,飛過去看看也不錯。
  妳可別!大嫂說,妳要有這樣的念頭還是不去當這飛行員了,待會我就給武裝部劉部長打電話。
  別緊張,媽,我侄子說,我會那麽傻嗎?我怎麽會隻圖自己高興,不管妳們呢?再說,現在國共一家親了,我飛過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來呢。
  這才是我們老萬家的門風,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個混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小人,他毀了妳姑奶奶一生!
  誰在說我?一聲響亮,姑姑排闥直入,強烈的燈光刺得她眯著眼睛。她轉過身,戴上一副小墨鏡,有幾分酷,幾分滑稽。用得著這麽大的燈泡嗎?就像妳們老奶奶說過的,摸黑喫飯,也喫不到鼻孔裡。電是煤發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仟尺,如同活地獄,貪官汙吏黑窯主,窯工性命賤如土。每塊煤上都沾著鮮血!姑姑右手抹腰,左手拇指、小指、無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並攏挺直,伸向前方,身著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確良」軍幹服,衣袖高挽,身體胖大,白發蒼蒼,像一個「文革」後期的縣社幹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們的猶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這副模樣。
  在確定是否請姑姑參加晚宴時,大哥和大嫂頗感躊躇,與父親商量,父親思忖片刻,說:還是算了肥,她現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後再說吧……
  姑姑的出現,讓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時都站起來,愣著。
  怎麽,我闖蕩了一輩子,回到娘家,連個座位都沒有嗎?姑姑尖刻地說。
  大家立即反應過來,紛紛讓座,一片淩亂。
  大哥大嫂忙不叠地解釋:第一個想請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萬家的第一把交椅,永遠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親身旁的座位上,提著大哥的名道:大口,妳爹活著,還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妳爹死了,也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妳說是不是,大哥?
  妳可不是一般的女兒,妳是我們家族的大功臣,父親指點著座上的人,說,這些小輩的,哪個不是妳接生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姑姑道,想當年……還提當年幹什麽?!喝酒!怎麽,沒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帶著酒來的!姑姑從肥大的衣兜裡摸出一瓶茅臺,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臺,是亭蘭市一個官兒送的,他的那個比他小了二十八歲的二奶,一門心思想生個男孩,說是我這裡有將女胎轉換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給她轉換!我說那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她不信,眼淚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說那個大奶生了兩個女孩,如果她能生個男孩,就能把男人搶過來。那男人,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嚴重,按說當了那麽大的官覺悟能高點,啊呸!姑姑憤憤地說,反正這些人的錢,都不是從正路上來的,不宰他們我宰誰去?!我給她配了幾味藥,抓了九副,什麽當歸、山藥、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錢一大把的,統共值不了三十元錢,每副收她一百,她高興得屁顛屁顛地爬上一輛紅色小車,一溜煙躥了。今天下午,那當官的與他二奶,抱著大胖兒子,提著好煙好酒,答謝來了。說是幸虧吃了我的靈丹妙藥,要不怎能生出這麽好一個兒子!哈哈,姑姑朗聲大笑著,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盃,一飲而盡,拍打著大腿說:我真是太樂了。妳們說說,這些當官的,按說也都是有點文化的人,怎麽這樣蠢呢?胎兒的性別,怎麽能轉換呢?我如果有這神通,早就得了諾貝爾醫學獎了是不是?——給我斟酒啊!姑姑頓著空酒盃說,這瓶茅臺不開了,留著給大哥喝。
  ——我父親忙道:別別別,我這肚腸,喝這樣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親手裏,說:我給妳,妳就喝。我父親摸索著酒瓶上的緞帶,小心翼翼地問:這樣一瓶酒,要多少錢?我大嫂道:少說也要八仟吧!聽說最近又漲價了。——天老爺,我爹說,這哪裡是酒,就是龍涎鳳血,也值不了這麽多錢啊!麥子八毛錢一斤,一瓶酒,值一萬斤麥子?辛辛苦苦幹一年,我也掙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給姑姑,說,妳還是帶回去吧,這樣的酒我不喝,喝了會折壽。我姑姑說:我給妳的妳就喝。又不是我花錢買的。不喝白不喝,就像當年去平度城喫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喫白不喫,喫了也白喫,白喫妳還不喫?我爹說,理是這麽個理,可一想,這麽點點辣水,憑什麽值那麽多錢?我姑姑說:大哥,妳這就不明白了。我告訴妳,喝這酒的,沒有一個是自己掏錢的,自己掏錢的,隻能喝這種——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妳八十多歲的人了,放開喝還能喝幾年?姑拍拍胸脯,豪邁地說:當著這些小輩的面,老妹妹我放個狂言:從今之後,我供給妳茅臺酒喝!咱怕什麽?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斟酒啊!妳們沒眼力勁呢?還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開了喝——嗨,放開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傷地說,想當年,我與人民公社那幫雜種拼酒,他們一群大老爺們想出我的洋相,結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鑽到桌子底下學狗叫!
  ——來,小年輕們,幹!——姑姑,您喫點菜。——喫什麽菜,當年妳們大爺爺就著一棵蔥喝了半壇高粱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喫肴的?妳們呀,純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熱了,解開胸前的扣子,拍著父親的肩頭說,我叫妳喝,妳就喝,咱們這一輩的,就剩下咱們倆了,不喫點喝點,省著幹什麽?錢不花就是一張紙,花了才是錢。咱有手藝,咱還怕沒錢?無論妳什麽官什麽員,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況,姑姑哈哈大笑著,說,咱還有轉變胎兒性別的絕技,把一個女胎變成男胎,這麽複雜的技術,咱跟他們要一萬他們也舍得拿出來。——不過,要是喫了妳的轉胎藥又生了女孩怎麽辦?父親憂心忡忡地問。這妳就不懂了,姑姑道,中醫是什麽?中醫都是半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話,繞來繞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繞進去,哪有把自己繞進去的呢?
  趁著姑姑點火抽煙的空兒,我小侄子象群抓緊時間問:姑奶奶,您能不能講講那個飛行員的事?沒准兒哪天我心血來潮飛到台灣去看看他呢!
  胡說!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說。
  姑姑很老練地抽著煙,一縷縷煙霧在她蓬松的發間缭繞著。
  現在回想起來呢,姑姑喝幹盃中酒,說,是他毀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將手中的煙用力嘬了幾口,然後,用中指,將那煙頭用力一彈。煙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飛到遠處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說,喝多了,罷宴,回家。她站起來,龐大的身體顯得笨拙,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我們慌忙跟上去攙她。她說:妳們以爲我真喝醉了?沒那回事,妳姑姑我是仟盃不醉。在大門外,我們看到姑夫郝大手,那個不久前被封爲「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泥塑藝人,正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等候著。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紅色「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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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騎著摩托車,從縣城裡專程回來,讓我父親帶他去姑奶奶家,探聽王小倜的事。 
  我父親爲難地說:還是別去了,她也是奔七十歲的人了,這輩子不容易,那些陳年往事,抖摟起來傷心。再說,當著妳姑爺爺的面,她也不好說。
  我說,象群,爺爺說的有道理,既然妳對這事這麽感興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妳……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其「被招飛」之小侄子「象群」子「圓」父「夢」而展開之一系列關於其「姑姑」之「人」和「事」。

莫言之文筆流暢,故事緊湊,思想深邃。其作品展示了厚重之鄉土氣息,彰顯著濃郁之人文關懷色彩

莫言在作品《蛙》中,書寫「蛙」。實際上,其書寫之,不是此「蛙」,亦不是彼「娃」,而是「女媧」——「我」「姑姑」。莫言以「我」——自己之「影子」——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之五封信爲引線,引出「蝌蚪」對「姑姑」種種經曆之回憶。

在作品中,莫言以直白之隱喻,告示著《》之內容在於「生育」和「計劃生育」。而那個女主人公——「姑姑」,那位婦産醫生,同樣也蘊含了這個隱喻,意為在那一片土地之小娃娃們都在她手裡呱呱墜地,她即為「女媧」。她之大名,叫「萬心」,亦隱隱地讚揚著她所接生那近萬名嬰兒之偉大奇迹。

在作品中,莫言通過這些隱喻,來闡述其故事所發生之社會環境:一個既沒有傳統文化之遺留,也沒有現代人權思想熏陶之地區;通過向日本友人「杉谷義人」這樣一位隱含之觀者敘述所發生在莫言故鄉——山東高密東北鄉那「我」「姑姑」之故事,以圖達到對「人性」之思考和對人「靈魂」「拷問」之深度。

瞧,這個莫言,小眼睛,矮胖身材,像個吃飽飯倚在牆根講著故事之說書老先生。故事雖然精彩,但有時卻含混不清,仿佛在故弄玄虛……

莫言在臺灣麥田版《》之《序言》中,開宗明義地寫道:「蛙》這部作品注重了對人的靈魂的剖析。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寫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對某項政策的批判,而是對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贖。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

於此,不得不說,「計劃生育」,這是一個沈重到難以言說之話題,卻寫出了莫言心中之「痛」。

莫言在寫作上,一改以往之書寫風格,試圖以「書信體」之形式,進一步拉近與觀者之距離,運用「隱喻」等寫作技巧,探索人物之命運,揭露時代之荒謬,呼喚對生命之尊重,其明顯地有著嚴密之通盤思考,而使其之作品「渾圓」「成熟」了。

在本分享之文字中,莫言寫道:

  因爲我一直准備以姑姑爲素材寫一部小說——現在自然是改寫話劇了——這王小倜自然是重要人物。爲這本書我已經准備了二十年。……但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有見過王小倜的面…… 
  ……   
  後來,保衛部門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記,他在日記中給妳姑姑起了一個外號:紅色木頭! 
  當然,中隊長說,也幸虧了他這本日記,才讓妳姑姑得到了解脫,否則,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對侄子說,不僅妳姑奶奶差點毀在他手裡,連妳爸爸也被公安部門傳訊過多次,那隻口琴,也作爲王小倜拉攏腐蝕青年的罪證被沒收。他在日記裡說:紅色木頭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紹給我,這也是根紅色木頭,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名字:萬口。 
  如果沒有王小倜這本日記,妳爸爸也要跟著倒楣。
  也許,是王小倜故意那樣寫的,我小侄子說。
  妳姑奶奶後來有這種想法。王小倜爲了保護她故意留下了這本日記。 
  所以昨天晚上她說:這個人毀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關心的,顯然是王小倜叛逃的過程。他對王小倜高超的駕駛技術深爲欽佩。 
  他說讓「殲-5」在距離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時八百公哩的速度飛行,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一頭紮進大海。這家夥,可謂藝高人膽大
! 

莫言在文字上,很現實。當觀者反複觸摸其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之質感時,文字中宛如有無數之細節撲面而來,讓人產生遐想和反思……

「水面上的貓」邱曉雨在《用文字呐喊——莫言:夢幻文字背後的現實足音》中,這樣寫道:「我想起莫言定位自己的三個詞:善良、懦弱和勤奮。」「文字裡透出來的氣息總是讓我欲罷不能,因爲作家們所到往的那些生命的極限之地,讓他們鍾情現實,也制造夢境。他們看得見這個世界裡的隱秘角落,這些地方是我們在平凡生活,尤其是都市白領的生活裡無從觸及或者不願觸及的。

磋乎!

誠然,在當下這個「功利」射會裡,有多少人會反省自我、懺悔自己吶?!竊以為。

小侄子說:三叔,妳們怎麽這麽逗啊?現在都什麽朝代了,還給我說這些。」(莫言:《蛙》

正如莫言一語雙關地描寫其「姑姑」話語,感情強烈充沛,躍於紙上,「……她說:這個人毀了她,也救了她。

啊,「紅色木頭」,多麼美妙之綽號,多麼富有想像力吖

真所謂:

  「紅色」,那個時代,不深奧! 
  
木頭」,很簡單,打狗棍吧?

你懂得,是吧?!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騎著摩托車,從縣城裡專程回來,讓我父親帶他去姑奶奶家,探聽王小倜的事。 
  我父親爲難地說:還是別去了,她也是奔七十歲的人了,這輩子不容易,那些陳年往事,抖摟起來傷心。再說,當著妳姑爺爺的面,她也不好說。
  我說,象群,爺爺說的有道理,既然妳對這事這麽感興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妳。其實,妳隻要上網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這事的來龍去脈。
  因爲我一直准備以姑姑爲素材寫一部小說——現在自然是改寫話劇了——這王小倜自然是重要人物。爲這本書我已經准備了二十年。我利用各種關係,采訪了許多當事人。我專程去過王小倜工作過的三個機場,去過王小倜的浙江老家,采訪過王小倜一個中隊的戰友,采訪過王小倜的中隊長和副大隊長,我還登上過王小倜駕駛的那種「殲-5」飛機,我還采訪過當時的縣公安局反特科科長,采訪過當時的縣衛生局保衛科長。應該說,我知道的比誰都多,但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有見過王小倜的面,而妳爸爸,曾得到了姑奶奶的允許,預先潛伏到電影院裡,親眼看到了王小倜與姑奶奶手拉著手走進來,王小倜的座位與妳爸爸緊靠著。他後來對我們描繪過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許一米七六,白淨面皮,瘦長臉,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齒整齊、潔白、閃閃發光。
  妳爸爸說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蘇聯片子,根據奧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改編的電影。妳爸爸說他起初還偷眼觀察王小倜與妳姑奶奶的舉動,但很快就被銀幕上的革命與愛情吸引住了。那時候許多中國的學生與蘇聯的學生通信,與妳爸爸通信的那個蘇聯姑娘,恰好也叫苳妮婭,所以妳爸爸沈浸在電影中忘記使命是十分必然的。當然妳爸爸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在電影開場前看到了王小倜的模樣,在換片的間隙裡(那時電影院還是單機放映),嗅到了從王小倜嘴巴噴出來的糖果味兒,當然他也聽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後的人嗑瓜子喫花生的聲音和氣味。 
  那時候的電影院裡可喫東西,有殼的無殼的都可以喫,腳下踩著一層厚厚的糖果紙、花生殼、瓜子皮兒。 
  電影散場後,在電影院門口的燈光下,當王小倜推過自行車要送妳姑奶奶去衛生局的宿舍時(那時妳姑奶奶被臨時借調到衛生局工作),妳姑奶奶笑著說:王小倜,我給妳介紹個人! 
  妳爸爸躲在電影院大門口的廊柱陰影裡不敢露頭。 
  王小倜四下張望,誰?人在哪裡呢? 
  萬口,過來呀! 
  妳爸爸這才從柱子後邊畏畏縮縮地走過來。他的個頭那時已經與王小倜差不多高,但身體瘦長,像根竹竿,關於將鐵餅擲出校園砸斷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我吹噓。他頭發蓬亂,像個鵲巢。 
  ——我侄子,萬口,妳姑奶奶介紹道。 
  噢哈,王小倜用力在妳爸爸肩膀拍了一巴掌,說,原來是個坐探啊!萬口,這名字起得真好! 
  王小倜伸出一隻手,說:小夥子,來,認識認識,王小倜! 
  妳爸爸有些受寵若驚地伸出兩隻手,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勁地搖晃著。
  妳爸爸說,後來,他去機場找王小倜玩過,還跟著他喫過一次空勤竈,油焖大蝦,辣子雞丁,雞蛋炒黃花菜,大米幹飯,隨便喫。 
  妳爸爸的描繪,讓我們羨慕極了,當然我也感到榮耀。不僅僅因爲王小倜,也因爲妳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喫過空勤竈的啊!
  王小倜還送給妳爸爸一隻口琴,雲雀牌的,相當高級。 
  妳爸爸說王小倜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籃球打得不錯,三步上籃、反手投球的動作相當潇灑。除了會吹口琴,還會拉手風琴,鋼筆字寫得十分秀麗,而且,還有繪畫的才能。 
  妳爸爸說他的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鉛筆素描,畫的就是妳姑奶奶的形象。 
  至於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無可挑剔。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母親是大學教授。這樣的人,爲什麽會飛往台灣,成了萬人唾罵的叛徒呢?
  據王小倜的中隊長說,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爲偷聽敵台廣播。他有一臺半導體短波收音機,可以聽到臺灣的廣播。國民黨電臺裡有一個聲音嬌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員,外號「夜空玫瑰」,殺傷力極強,估計王小倜就是因爲迷上了她的聲音而叛逃。 
  難道我姑姑還不夠優秀嗎? 
  已經老態龍鍾的中隊長說:妳姑姑,當然不錯,家庭出身好,模樣端正,又是黨員,按當時的審美觀,那實在是太優秀了,我們都從心根裡羨慕王小倜呢。但妳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對王小倜這種中了資産階級流毒的人來說,那就不太夠味了。 
  後來,保衛部門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記,他在日記中給妳姑姑起了一個外號:紅色木頭! 
  當然,中隊長說,也幸虧了他這本日記,才讓妳姑姑得到了解脫,否則,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對侄子說,不僅妳姑奶奶差點毀在他手裡,連妳爸爸也被公安部門傳訊過多次,那隻口琴,也作爲王小倜拉攏腐蝕青年的罪證被沒收。他在日記裡說:紅色木頭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紹給我,這也是根紅色木頭,而且還有個奇怪的名字:萬口。 
  如果沒有王小倜這本日記,妳爸爸也要跟著倒楣。
  也許,是王小倜故意那樣寫的,我小侄子說。
  妳姑奶奶後來有這種想法。王小倜爲了保護她故意留下了這本日記。 
  所以昨天晚上她說:這個人毀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關心的,顯然是王小倜叛逃的過程。他對王小倜高超的駕駛技術深爲欽佩。 
  他說讓「殲-5」在距離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時八百公哩的速度飛行,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一頭紮進大海。這家夥,可謂藝高人膽大! 
  他的確是技術尖子,全天候飛行員。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們村子上空演練時,都會做出一些令人歎爲觀止的動作。 
  當時,我們說他駕機俯沖到我們村東頭的西瓜地裡,伸手摘了一個西瓜,一抖翅膀又鑽上了雲端。
  他到了那邊,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仟兩黃金獎賞?小侄子問我。
  也許是真的吧?我說,但即便是萬兩黃金,也不值得。 
  我說象群賢侄妳可別羨慕這個,金錢、美女都是過眼雲煙,隻有祖國、榮譽、家庭,才是最寶貴的。 
  小侄子說:三叔,妳們怎麽這麽逗啊?現在都什麽朝代了,還給我說這些。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我二姐卻穿著壹身單衣,形態端正、優美……(13)

 

 

 

 

 

 

 

「餓」世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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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饑餓,不僅是心理之創傷,還是肉體之記憶。

  一九六一年春天,姑姑從王小倜事件中解脫出來,重回公社衛生院婦産科工作。 
  但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嘛,自然是饑餓。因爲饑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爲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 
  公社衛生院的婦科,隻有姑姑和一個姓黃的中年女醫生。 
  那姓黃的女醫生是名牌醫學院畢業,但因爲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貶到了鄉下。 
  姑姑每次提起她,氣就不打一處來。姑姑說她脾氣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絕,對著一個痰盂,也能發表長篇大論。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其「姑姑」被稱為「紅色木頭」之由來。

「木頭」,在語義上為一個中性詞,「……不能說,不能笑,不能動,不能叫……」這是中國民間常有之「木頭人的遊戲」;而「紅色」,常顯見於莫言之作品中,牠不是體現「漢文化」之一般象征意義,更不是事物原色之物理意義,而是具體語境下之臨時變義。

「善良」「懦弱」「勤奮」之莫言,難道真的「莫言」?!不然!

Mo Yan 莫言

在莫言之作品中,「紅色」,有時喻示著激情與野性之自由,有時表達著悲憤之情緒氛圍。其那個「太聽話」「太革命」「太忠心」之「姑姑」,俨然達到了「知行合一」之境界;其之思想與行爲,完全統攝在帶有「強制性」之行政律令下,二者嚴絲合縫,映證著這根「紅色木頭」那堅如磐石般之政治立場。

莫言這一次以「我」姑姑之一生,帶出了扣人心弦之「計劃生育」史。其所瞄准之,卻還是六十年來之「大曆史」。那麼,曆史之隱秘會不會依舊被「漫不經心」地漏過去吶?抑或被閃避掉吶?

其實,可在作品《》封面之勒口,莫言那貌似虔誠之「雙手合十」作揖模樣相片上,知其用心,可謂良苦矣!

在莫言之作品中,不難發現其顛覆了六十年來之「主色調」。這個「會講故事」之莫言,在作品中巧妙避開了時下之各種問題,通過一個個「匪夷所思」之黑色幽默故事,讓人們去反思社會發展過程中之一些問題。

不可回避,一個不能少!

在所分享之作品《蛙》中,可窺一斑:我」姑姑之原型,是「我」「大爺爺」家之女兒。「我」姑姑雖然也是地地道道之「高密東北鄉」農民,但和一般農民所不同之是「我」姑姑之「家世」「出身」「我」姑姑可以說為「女承父業」,繼續做了一名醫生。不過,「我」姑姑與「大爺爺」不同,她為一名專門負責接生之婦産科醫生。這個職業,把「我」姑姑與「生命」「生育」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從此,便與這項「神聖的工作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姑姑一生中,其榮耀都源於此,其痛苦與罪惡亦來源於此。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一九六一年春天,姑姑從王小倜事件中解脫出來,重回公社衛生院婦産科工作。 
  但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嘛,自然是饑餓。因爲饑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爲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 
  公社衛生院的婦科,隻有姑姑和一個姓黃的中年女醫生。 
  那姓黃的女醫生是名牌醫學院畢業,但因爲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貶到了鄉下。 
  姑姑每次提起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從我們村通往衛生院公路兩側,栽種著一排排桑樹,桑葉早已被饑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條,咀嚼著,苦澀難以下咽。但這時我看到桑樹幹上有一隻剛剛從殼中蛻出來的蟬,嫩黃的顔色,翅膀還沒幹。我大喜,扔下枝條,將那蟬捂在手裡,想也沒想就塞進嘴裡。 
  蟬是我們的美味佳肴,高級補品,但需要燒熟後喫。我生喫活蟬,省了火,省了時間。活蟬的味道鮮美,而且,我相信,營養也比燒熟的蟬豐富。 
  我一邊走一邊搜索著路邊的樹幹,但我再也沒找到蟬,卻撿到了一張印刷精美的彩色傳單……
  這是什麽玩意兒?院長一邊抻展著傳單,一邊問。
  反動傳單,黃秋雅獻寶般地將傳單碎屑遞給院長,說,這裡還有,是那個叛逃台灣的王小倜發給萬心的傳單!
  周圍的醫生護士們發出一陣驚歎。

嗚呼!

莫言在塑造「我」姑姑這個人物時,傾注了其諸多之心血和情感。因為,其姑姑是莫言心中之「女神」。「姑姑」之愛情「苦」「辣」「酸」「甜」,皆富有強烈之時代特色。王小倜之「叛逃」,給「姑姑」所帶來之,不是其美好之回憶,而是一連串之苦難和噩夢。

在莫言作品中,講述著那個膜拜」風行之時代裡,道德、情感、是非、對錯是如何地混淆」莫辨;而身處這個時代那「有血有肉」「人」「人性」,又遭遇之戕害和扭曲。

特別迷戀「色彩詞」之莫言,在其作品中,虛擬」之真實景象與真實」之虛幻景象交織纏繞在一起。所以,「色彩詞」並不隻是事物原色之忠實描寫,更是一種超常之搭配,從而給人們造成一番耳目一新」之體驗和感覺,構築出一個豐富多彩之」感性世界。

六十年來我們高唱『東方紅,太陽升』,『北京有個金太陽』,紅色和金色才是被一再渲染的主色調,具有自明的政治正確性,莫言卻言之鑿鑿地說,六十年來的主色調是黑色,陰郁而又不由分說的黑色。顔色哪裡是小節,從來都是政治。」(翟業軍:《那一種黑色的精神——論莫言蛙」

磋乎!

一部偉大之文學作品,一定為超越政治滴。

二○○五年十二月,莫言於香港公開大學接受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典禮上,發表演講。莫言說:「我想我最早的關於文學的,關於當作家的夢想,就是沖著一天三頓餃子開始了……」「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是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莫言:《我怎樣成爲小說家

長期的饑餓使我知道,食物對於人是多麽的重要。什麽光榮、事業、理想、愛情,都是喫飽肚子之後才有的事情。因爲喫我曾經喪失過自尊,因爲喫我曾經被人像狗一樣地淩辱,因爲喫我才發奮走上了創作之路。」(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一個餓怕了的孩子的自述之一

一個人之夢幻能力,跟其一段非常孤獨之經曆有關。竊以為。

饑餓,會導致人體內血「異生」加強,這對維護大腦、中樞神經之功能,極爲有利。

生逢「餓」世之莫言,對飢餓之印象,記憶猶新。

飢餓,使莫言讓「白雲」曾為「白麵饅頭」,成為其日後之寫作動力。「該怎麽寫,還怎麽寫;想怎麽寫,就怎麽寫。」(莫言:《我怎樣成爲小說家》

詭異之莫言,在此分享之作品中,敘述著童年時與夥伴們「喫煤塊」、「喫活蟬」……

還「喫」什麽?不是「莫言」麼?!

饑餓,不僅是心理之創傷,還是肉體之記憶。

莫言對饑餓之記憶,是幾代人之共同記憶。那,並不是一場單純之天災。天災之外,還有人禍。那是一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産」之時代,那是一個「畝産萬斤」之時代,但那也是一個「民有饑色,野有餓殍」之時代。

蛙聲十哩,聲聲驚人。

竊以為,文學之精魂,在於關注人之問題、人之痛苦、人之命運。而在敏感問題上,總是能最集中地表現出人之本性。當然,寫敏感問題,需要作者之勇氣和技巧,但更需要之是,一個作者之良心。寫作之目的,為對人性之剖析與自我之救贖。

一個人之人生,就是其靈魂之曆險,而其作品,則是這一靈魂之敘事。

謳歌真實之生命、揭露人性之微暗和展示愛與救贖之莫言,脫穎而出,對著這世界,無聲地呼喚並呐喊著。

最後,引用華君武(1915-2010) 漫畫《景蛙心態》,以為結:

file[1]        

/莫言 

     第一部    

  一九六一年春天,姑姑從王小倜事件中解脫出來,重回公社衛生院婦産科工作。 
  但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嘛,自然是饑餓。因爲饑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爲饑餓,男人們成了太監。 
  公社衛生院的婦科,隻有姑姑和一個姓黃的中年女醫生。 
  那姓黃的女醫生是名牌醫學院畢業,但因爲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貶到了鄉下。 
  姑姑每次提起她,氣就不打一處來。姑姑說她脾氣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絕,對著一個痰盂,也能發表長篇大論。
  大奶奶去世之後,姑姑很少回來。但每逢家裡有點好喫的,母親總是讓姐姐去送給姑姑。有一次,父親在田野裡撿到了半隻野兔,估計是老鷹喫剩下的。母親從地裡挖來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親盛了一碗兔肉,用包袱包了,讓姐姐去送,姐姐不願去。我自告奮勇。母親說,妳去可以,但妳不要在路上偷喫,另外妳走路要看腳下,不要把碗給我砸了。
  從我們村子到公社衛生院有十哩路。 
  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涼前趕到。但跑了一會兒,便雙腿發沈,肚子裡隆隆地響,渾身冒冷汗、頭暈眼花。我餓了,早晨喝下的兩碗野菜粥已經消化完了。而此時,兔肉的香氣透過包袱散發出來。 
  有兩個我在辯論,打架,一個我說:喫一塊,就一塊;另一個我說:不行,要做一個誠實的孩子,要聽母親的話。有好幾次我的手已經要解開包袱的結了,但母親的眼神突現在我腦海裡。 
  從我們村通往衛生院公路兩側,栽種著一排排桑樹,桑葉早已被饑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條,咀嚼著,苦澀難以下咽。但這時我看到桑樹幹上有一隻剛剛從殼中蛻出來的蟬,嫩黃的顔色,翅膀還沒幹。我大喜,扔下枝條,將那蟬捂在手裡,想也沒想就塞進嘴裡。 
  蟬是我們的美味佳肴,高級補品,但需要燒熟後喫。我生喫活蟬,省了火,省了時間。活蟬的味道鮮美,而且,我相信,營養也比燒熟的蟬豐富。 
  我一邊走一邊搜索著路邊的樹幹,但我再也沒找到蟬,卻撿到了一張印刷精美的彩色傳單:那傳單上,有一個容光煥發的青年男子,抱著一個貌若天仙的女人。下邊的文字說明:共匪飛行員王小倜棄暗投明,被授予國軍少校軍銜,獎賞黃金五仟兩,並與著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結爲神仙伴侶。 
  我忘記了饑餓,一種莫名的激動,使我很想大聲喊叫。我在學校裡時,聽說過國民黨利用氣球往這邊空飄反動傳單的事,但沒想到被我撿到了,沒想到這反動傳單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認,照片上那女的,的確比姑姑迷人。
  我跑進衛生院婦産科時,姑姑正和那個姓黃的女人吵架。 
  那女人戴著一副黑邊眼鏡,鷹鈎鼻子,薄嘴唇,一張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後來姑姑曾多次提醒我們,甯願打光棍,也不討說話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陰沈,讓我的後背陣陣發涼。 
  我聽到那女人說:妳算什麽東西,竟敢指派我?我在醫學院學習時,妳還穿開裆褲吧!
  姑姑毫不客氣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妳黃秋雅是資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妳是醫學院的校花,妳是舉著小旗歡迎過日本鬼子進城吧?妳大概還陪著日本軍官跳過貼面舞吧?就在妳陪著日本兵跳舞時,老娘正在平度城裡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
  那女人冷笑道:誰見過了?誰見過了?誰見過妳與日軍司令鬥智鬥勇了?
  姑姑說:曆史俱在,山河作證。
  仟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這個時刻,將手中那張花花綠綠的傳單遞到姑姑手裡。
  妳跑來幹什麽?姑姑沒好氣地問我,這是什麽玩意兒?
  反動傳單,國民黨的反動傳單!我因興奮而嗓音顫抖地說。
  姑姑起初是隨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電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臉色也隨之變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條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地將那張傳單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撿那張傳單時,已經晚了。
  黃秋雅撿起傳單,掃了壹眼,擡頭看看姑姑,又掃了一眼傳單,那雙隱藏在厚厚的鏡片背後的眼睛裏,突然迸發出磷火似的綠光。接著,她便發出了一聲冷笑。 
  姑姑縱身上前,去搶奪傳單,但黃秋雅壹轉身就避開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黃秋雅背後的衣服,高聲喊叫:還給我!
  黃秋雅往前一掙,嗤啦一聲,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樣的脊背。
  還給我!
  黃秋雅轉過身,攥著傳單的手藏在背後,渾身顫抖著,一步步往門口挪動。同時,她陰沈而得意地說:還給妳?哼!妳這個狗特務!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膩了的爛貨!妳也怕了?妳不賣妳的「烈士遺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發瘋般地向黃秋雅撲去。
  黃秋雅跑到走廊上,尖聲吼叫著:抓特務啊!抓特務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黃秋雅的頭發。 
  黃秋雅脖子往後仰著,攥著傳單的手拼命往前伸,嘴裡發出更加淒厲的喊叫。 
  那時候的公社衛生院隻有兩排房屋,前排門診,後排辦公。所有的人都聞聲而出。 
  姑姑已經把黃秋雅按倒在走廊裡,騎在她腰上,拼命地搶奪傳單。
  院長跑來了。這是個禿頭頂的中年人,雙眼細長,眼下垂著兩個囊袋,嘴裡鑲著白得過分的假牙。他喊叫著:住手!妳們這是幹什麽?
  姑姑似乎沒聽到院長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動作,掰著黃秋雅的手。 
  黃秋雅的嘴裡發出的聲音已經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萬心,住手!院長氣急敗壞地對著圍觀者吼叫著:妳們都瞎眼了嗎?快把她們分開!
  上來幾個男醫生,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姑姑從黃秋雅的身上拖開。
  上來幾個女醫生,把黃秋雅從地上架起來。
  黃秋雅的眼鏡掉了,牙縫裡流著血,深陷的眼窩裡流出混濁的淚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著那張傳單。她嚎哭著:院長,您要給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淩亂,臉色慘白,腮上有兩道流血的溝槽,顯然是被黃秋雅的指甲剮的。
  萬心。到底是怎麽回事?院長問。
  姑姑慘淡一笑,兩行淚水湧出來。她把手中的幾片傳單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發,搖搖晃晃地走進婦産科。
  這時,黃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樣,將手中那張揉成一團的傳單,交到院長手裡。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鏡。
  她把斷了壹條腿的眼鏡架到鼻梁上,用手扶著。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傳單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搶到手,如獲至寶,爬起來。
  這是什麽玩意兒?院長一邊抻展著傳單,一邊問。
  反動傳單,黃秋雅獻寶般地將傳單碎屑遞給院長,說,這裡還有,是那個叛逃台灣的王小倜發給萬心的傳單!
  周圍的醫生護士們發出一陣驚歎。
  院長眼睛老花,將傳單移到很遠的地方,費力地調整著視線。醫生護士們一窩蜂般圍上來。
  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長將傳單收好,訓斥完衆人,又說:黃醫生,妳跟我來一下。
  黃秋雅隨著院長進了辦公室,醫生護士們三三兩兩地小心議論著。
  這時,從婦産科裡傳出姑姑的嚎啕大哭聲。我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畏畏縮縮地蹭進門,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頭伏在桌子上,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桌面。
  姑姑,我說,俺娘讓我給您送兔子肉來了。
  姑姑不理我,隻是哭。
  姑姑,我哭著說,您別哭了,您喫點兔子肉吧……
  我將手提的包袱,放在桌上,解開,將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腦袋旁邊。
  姑姑一掄胳膊,將碗撥到地上,跌得粉碎。
  滾!滾!滾!姑姑擡起頭,大聲吼叫著:妳這個混蛋!妳給我滾!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蝌蚪」闖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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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這是最壞之時候,亦是最好之時候。

  事後才知道,我闖下的禍有多大。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蝌蚪」給其在公社衛生院婦産科工作之「姑姑」送兔子肉途中、撿到一張花花綠綠、印有關於其「姑姑」戀人王小倜消息之傳單、以及将之遞給其「姑姑」時所發生之一系列事件

2011年8月20日,莫言小說《》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同年9月25在莫言之故鄉——山東省高密市「天和思瑞國際大飯店」召開之「莫言作品《》研論會」上,时年五十六歲、有點謝頂之莫言,低調隨和,十分謙卑。其之小說《》,不再歌唱人,亦不再張揚英雄氣概。而是在拷問人類,拷問人之靈魂,拷問作家自己之靈魂,是一次靈魂深處之革命。

莫言之《》,結構新穎缜密,由書信,小說敘事及戲劇三種形式組成。作品之筆法詭譎神奇,自由幽默,使悲劇之曆史演變為荒誕化」。因爲莫言來自於農村,以故其對鄉土之人物、事件、人們思想意識之描述,信手拈來,豐富流暢。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我逃出醫院之後,姑姑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沒有回避中華民族在「偉大」「生存」「鬥爭」中必然要經曆之困難,勇敢地直面在現實中之這一問題。作品成功塑造了一個生動鮮明、感人至深之農村婦科醫生——「我」「姑姑」之形象——她忠於黨,忠於計劃生育政策,為計劃外懷孕家庭之「敵人」。

竊以為,這就是「蝌蚪」所闖之禍!

「計劃生育」,這是一個沈重到難以言說之話題,卻寫出了莫言心中之「痛」。

今日,莫言以作品》斬獲諾獎」,讓吾想起其在2007年10韓中文學論壇」上之講演:……當妳因爲寫作被鮮花和掌聲所包圍,妳就如同離開了大地的土行孫和安泰,失去了力量的源泉一個作家要有愛一切人、包括愛自己的敵人的勇氣,但一個作家不能愛自己,也不能可憐自己,寬容自己。應該把自己當做寫作過程中最大的、最不可饒恕的敵人。把好人當壞人來寫,把壞人當好人來寫,把自己當罪人來寫,這就是我的藝術辯證法。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裏,在諸多的娛樂把真正的文學創作和真正的文學批判和閱讀日益邊緣化的時代裡,文學不應該奴顔婢膝地向人們心中的『娛樂鬼魂』獻媚,而是應該以自己無可替代的寶貴本質,捍衛自己的尊嚴。讀者當然在決定一部分作家,但真正的作家會創造出自己的讀者。我們所處的時代對於文學來說,也正如同狄更斯的描述『這是最壞的時候,也是最好的時候』,隻要我們吸取土行孫和安泰的教訓,清醒地知道並牢記著自己的弱點,時刻不脫離大地,時刻不脫離人民大衆的平凡生活,就有可能寫出『深刻地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優點和弱點,深刻地展示了人類的優點所創造的輝煌和人類弱點所導致的悲劇,深刻展示人類靈魂的複雜性和善惡美醜之間的朦胧地帶並在這朦胧地帶投射進一線光明的作品』。這也是我對所謂偉大作品的定義。很可能我們窮其一生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但具有這樣的雄心,總比沒有這樣的雄心要好」(莫言:《土行孫和安泰給我的啓示》

這是最壞之時候,也是最好之時候。

嗚呼!

不過,莫言為好樣滴。「窮其一生」,說出了一個知識份子之良心話。

正如莫言所說我是把自己當罪人來寫。從作爲老百姓寫作把自己當罪人來寫」,這是一次偉大之跨步。這是「鄉土作家」莫言創作三十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之聲音,而這種宗教般之懺悔意識」,亦是第一次出現滴。莫言終於脫穎而出,對著世界,無聲地呼喚並呐喊著。

莫言以「蛙」來喻「娃」,在作品中營造了一個「蛙」之世界,並籍「蛙」之各種「音」與「容」來傳達其所要表達之「心聲」。

》,不愧為給這片朦胧地帶投射進一線光明的作品」。

陣陣「蛙」聲,萬物生輝!

磋乎!

「蛙」,即「娃」,即「媧」。

您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十一

  事後才知道,我闖下的禍有多大。
  我逃出醫院之後,姑姑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我恨王小倜!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
  當那黃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辦公室時,鮮血已經流到門口。她尖叫一聲就癱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黨察看的處分。處分她的理由並不是懷疑她與王小倜真有關系,而是她以自殺的方式向黨示威。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地瓜小孩」 何愁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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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饑餓,不單是心理之創傷,還是肉體之記憶。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牠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産超過了萬斤……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産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 
  我們吃飽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與此同時,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性欲也漸漸恢複。……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兩仟八百六十八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爲「地瓜小孩」……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了工作。……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産手術。在當時,……一時引起轟動…… 
  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蝌蚪」給其「姑姑」闖了禍,導致其「姑姑」自殺,後被救活且受「處分」等發生之一系列事件,並使莫言懊惱不已。

據說,近來莫言因撰寫其「姑姑」事蹟之作品《》而斬獲「諾獎」後,又為去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之「穿衣」「著裝」而犯愁。

俗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

按照歷年頒獎典禮之傳統,男士應穿燕尾服或本民族之服裝出席。此謂,「入鄉隨俗」矣。

作為中國之「鄉土作家」莫言,吾想,其不至於刻意地穿著一襲「長袍」「馬褂」之「漢服」去「西方」代表中國吧?!

而一向比較隨性之莫言,倘若穿著一身西服、抑或一件中西合璧之「唐裝」或「中山裝」,想必既不失大雅之儒,而又因此為之「幸」,足矣!

這,讓偶不得不想起那莫言之「幸福」論。

2012年10月12日傍晚,在山東高密「莫言文學館」2樓,「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接受了央視面對面欄目央視網45分鍾之聯合專訪。採訪中,莫言重溫了其自己為何會走上這條文學之路:

  董倩:作家就是一隻母雞一樣,作品就是雞蛋,這次出了個金蛋,大家肯定對母雞感興趣。
  莫言:漂亮的母雞嘛,看看也無妨,如果光是雞蛋漂亮,母雞不漂亮不看也罷了。
  董倩:
當時答瑞典學院時,您說是感覺驚喜而惶恐。
  莫言:驚喜是覺得怎麽會落到我頭上呢?的確是非常高興的。可是,接下來怎麽處理呢?這麽多媒體,多了這個所謂的光環,會不會有更多的人盯著妳,找我的毛病,更多的人故意的跟我爲難。惶恐。
  董倩:他們給您的頒獎辭,和您自身給自己作品的評價,是合宜的嗎?
  莫言:應該說他的頒獎辭表述出了我小說的某些特征吧。他當然讀懂了。今天我聽他們說翻譯成魔幻現實主義也不太准確,翻成一種虛幻跟民間故事,社會問題跟曆史的兩種結合,這種還是比較准確的。
  董倩:
您幸福嗎?
  莫言:我不知道。
  董倩:
絕大多數人覺得您這個時候應該高興,應該幸福。
  莫言:
幸福就是什麽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忡忡,能幸福嗎。但是我要說我不幸福,妳就會說太裝了吧,剛得了諾貝爾獎還不幸福……
  董倩:
爲什麽記憶會這麽深?
  莫言:可能是因爲饑餓吧,不單是心理創傷,還是肉體記憶……

嗚呼!

投筆作槍,蛙動震旦。看來,此莫言,非彼「莫言」。作家莫言並非在「作秀」,並非在故弄玄虛,乃為真情實感之流露。

饑餓和孤獨,為莫言之創作源泉。《》中,有其「姑姑」,也有其莫言。

在此分享中,幼年之莫言,因為飢餓,喫煤塊、喫蟬蟲;因爲飢餓,喫不上肉而跟其父親哭鬧,跟姐姐搶發黴之紅薯幹喫……但在如此艱苦之求生環境中,「山東高密東北鄉」老人們之故事,給莫言筆下之「天馬行空」,提供了豐厚之滋養,延續了其新文學「魯迅」們之人道關懷傳統,亦對接了璀璨之世界文學。

虛幻跟民間故事,社會問題跟曆史」,莫言有語。

  「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莫言:《蛙

莫言「理直氣壯」地說:「漂亮的母雞嘛,看看也無妨,如果光是雞蛋漂亮,母雞不漂亮,不看也罷了。」(莫言:「面對面」央視專訪)油墨,油墨,塗鴉滿牆。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莫言:《蛙》

好一堵「會唱歌的墻」,莫言。竊以為。

當然了。饑餓,不單是心理之創傷,還是肉體之記憶。「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那些男人們的腰杆又直了起來,……性欲也漸漸恢複……」(莫言:《蛙》)且歌且泣矣!

莫言之《》,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四封長信和一個九幕話劇組成。

在作品中,莫言以直白之隱喻來點名內中之內容和其所敬佩之那個女主人公——婦産醫生之「我姑姑」——她大名叫「萬心」,她十七歲首次接生,一生有接生了近萬名嬰兒之偉大奇迹。而這裡之人們,都是像披著青綠外衣那「蛙」類般之兩栖低等動物。一生隻做兩件事情:喫別人和被別人喫,從不需要思想和情感。

莫言在《》寫道: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是陳鼻。爲此姑姑曾表示過遺憾。她說她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本應該是革命的後代,沒想到卻接生了一個地主的狗崽子。
  ……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姑姑後來說,她扯著我的腿,像拔蘿蔔一樣把我拔了出來。我知道這是玩笑。姑姑把陳鼻和我接生出來之後,陳鼻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成了姑姑的義務宣傳員。她們到處現身說法,於是姑姑名聲大震。

莫言之《》,主要講述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中國人之饑餓記憶和生殖焦慮。在本分享中,比比皆是:

  一九六二年秋季,……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牠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産超過了萬斤。 
  回想起收獲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  
  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喫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了……
  ……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
  ……與此同時,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
  ……性欲也漸漸恢複。……
  ……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兩仟八百六十八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爲「地瓜小孩」……

莫言在《》中,其之敘述,緊湊,毫不拖泥帶水。故事之推進很快,沒有過多地冗繁之心理描寫和景物描寫;細節描寫和人物形象,描寫得亦很簡練,看上去簡直像為一幅幅素描工筆畫: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了工作。……
  ……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産手術。  
  在當時,……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術。姑姑後來之所以能成爲高密東北鄉土洋結合的婦嬰名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一尊踏遍高密東北鄉18個村莊、宛若仙子「送子觀音」,誕生了——從莫言那記憶之腦海裡躍出,浮現在紙面上,呈現給世人。

那是中國之「黃金時代」,亦為莫言「我姑姑」之黃金時代。此時,莫言「幸福」嘛?

答案為否定滴。

正如莫言所說:「……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莫言:「面對面」央視專訪 

在文學上,俄國有列夫·托爾斯泰《複活》和《安娜·卡列尼娜》,英國有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哥倫比亞有加西亞·馬爾克斯《佰年孤獨》……這些傑作,皆緣自於古希臘之文明。因為其文字是屬於每一個人滴。以故,他們從自己之人民中産生了偉大之文學大師。他們之表達,既是高度之個人,亦是高度之民族。亦正是在古希臘人這些個體靈魂之言說中,産生了對世界之認知,産生了對人、對世界、對人與世界、人與政府之聯繫那嚴肅之思考。因爲能夠自由之言說,使他們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世界!

而五仟年來之中華文明曆史,更爲浩瀚。而近現代以來之歷史現實,亦更遠爲苦難和悲情。但直指靈魂記憶之全民史詩,卻仍未出現——沒有全民性文學之共相。可以說,這「漢字」,成爲了生命與個體人格,為生活與個人幸福間一條不可逾越之深淵。

……隻要我們吸取土行孫和安泰的教訓,清醒地知道並牢記著自己的弱點,時刻不脫離大地,時刻不脫離人民大衆的平凡生活,就有可能寫出『深刻地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優點和弱點,深刻地展示了人類的優點所創造的輝煌和人類弱點所導致的悲劇,深刻展示人類靈魂的複雜性和善惡美醜之間的朦朧地帶並在這朦朧地帶投射進一線光明的作品』。這也是我對所謂偉大作品的定義。很可能我們窮其一生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但具有這樣的雄心,總比沒有這樣的雄心要好。」(莫言:《土行孫和安泰給我的啓示》

磋乎!

文以載道。以故,文學,即為人學。竊以為。

自古以來,中國漢字之冷酷,使那些被抛棄之子民無力為表達自己之罪與苦、自己之喜怒哀樂、自己之愛恨情死。

昔時,莊周「鼓盆」而歌,隻爲其有「蝶化」之歡樂,可華夏民族萬仟人體化身爲蝶也逃脫不了無處不在之捕蝶者;屈子「天問」而誦,隻為其之深思高舉,可「九歌」一生苦奉君王,卻抱石投淚落汨而逝……幾仟年來,盈億累萬之冤魂,擁擠在王權正義那曆史之書寫裡,無人招魂、無人布施、無人憑吊,隻因爲後來之人,亦成了他們枕藉相橫之同伴……

歷史之故事,現實之生活。此景,莫言「幸福」麼?!

答案為模糊滴。

恰如莫言所述:「我不知道。」(莫言:「面對面」央視專訪

真啲嚒?「我不知道」孺子可教否?!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屈原:《漁父》

楚地之《孺子歌》,流芳佰世。莫言,您,「佰年孤獨」乎?!

  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莫言:《蛙》

曆史,是生命不朽與不滅靈魂涅槃與再生之鏡子。

長期的饑餓使我知道,食物對於人是多麽的重要。什麽光榮、事業、理想、愛情,都是喫飽肚子之後才有的事情。因爲喫我曾經喪失過自尊,因爲喫我曾經被人像狗一樣地淩辱,因爲喫我才發奮走上了創作之路」(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一個餓怕了的孩子的自述之一》

曆史中之「漁父」早已遠遠離去,而這「天堂蒜薹之歌」又可否喚醒那一隻隻生活在淵溝石縫中苦盼之「蛙」們吶?

呱,呱,呱,呱——呱聲陣陣。

蛙,從現實之中國中,躍入曆史之震旦內,所咀嚼之是撒鹽那苦味。

蛙,從曆史之神州裡,躍出華夏之現實上,所品嘗之是滴血這甜點。

哇!國人期盼佰年之「諾獎」,難為了「馬爾克斯」之《佰年孤獨》;今朝「莊公」之解夢,「楚地」之莫言得以「夢圓」:托翁筆下之「安娜·卡列尼娜」,被「高粱地」裡之莫言「復活」了——「我姑姑」成為世人矚目之「哈姆雷特」。

哇,媧,娃,蛙——莫言,此刻,您「幸福」了麼?!

答案為不言而諭矣。

莫言道:「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竊以為,這是那來自山東耿直之「地瓜小孩」,發自其內心「肺腑之言」矣。

既然如此,這個「地瓜小孩」,惟有「蛙」,再也無需「神馬」辭藻或錦衣來裝飾其人之真實形象。那麼,何愁之憂哉?!

您以為吶?!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十二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牠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産超過了萬斤。 
  回想起收獲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每棵地瓜一秧子下邊,都是果實累累。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地瓜,重達三十八斤。 
  縣委書記楊林抱著這個大地瓜照了一張照片,刊登在《大衆日報》的頭版頭條。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産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 
  高密東北鄉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堆著地瓜,家家戶戶的牆壁上都拉起了鐵絲,鐵絲上挂滿了切成片的地瓜。 
  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喫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了。 
  我們的腿很快就不浮腫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們的皮下漸漸積累起了脂肪,我們的眼神不再暗淡無光了,我們走路時腿不再酸麻了,我們的身體在快速地生長。 
  與此同時,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她們的例假也漸漸地恢複了正常。 
  那些男人們的腰杆又直了起來,嘴上又長出了胡須,性欲也漸漸恢複。 
  在飽食地瓜兩個月後,村子裡的年輕女人幾乎都懷了孕。 
  一九六三年初冬,高密東北鄉迎來了建國之後的第一個生育高潮。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兩仟八百六十八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爲「地瓜小孩」。 
  衛生院長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養時,他曾來我們家探望過。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們家的瓜蔓親戚。他批評我姑姑糊塗。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說黨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組織,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爭取盡快撤銷處分。他悄悄地對我姑姑說:妳和黃秋雅是不一樣的。這個人本質很壞,而妳根正茁紅,雖然走了幾步彎路,但隻要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
  院長的話讓姑姑又一次放聲大哭。
  院長的話也讓我放聲大哭。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了工作。那時,雖然各村都有了經過培訓的接生員,但還是有許多婦女願意到衛生院生産。姑姑捐棄前嫌,與黃秋雅密切合作,既當醫生又當護士,有時連續幾天幾夜不合眼,從鬼門關口,搶救了許多婦嬰的生命。 
  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産手術。 
  在當時,剖腹産還是相當複雜的手術。一個隻有兩個人的小小公社衛生院婦科,竟敢幹這樣的大活,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術。姑姑後來之所以能成爲高密東北鄉土洋結合的婦嬰名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黃秋雅是個老姑娘,她這一輩子,大概連戀愛都沒談過。她脾氣古怪,是可以原諒的。 
  進入晚年之後的姑姑,曾經多次對我們講述她的老對頭的事。 
  黃秋雅這個上海資本家的仟金小姐,名牌大學畢業生,被貶到我們高密東北鄉,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 
  誰是雞? 
  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她後來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見了我就渾身篩糠,像一條吞了煙油子的四腳蛇。 
  姑姑感慨地說,那時所有的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 
  姑姑說,黃秋雅是個偉大的婦科醫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術台,她還是聚精會神,鎮定自若,哪怕窗外搭臺子唱大戲,也影響不了她。 
  姑姑說,她那雙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繡花…… 
  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我二姐卻穿著壹身單衣,形態端正、優美……(13)

 

 

 

 

 

 

「小獅子」,可真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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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蛙聲一啼,喚來獅醒。

  一九六六年春天,清明節那日上午,姑姑帶著她的徒弟——我們當時隻知道她的外號叫「小獅子」——一個年約十八、滿臉粉刺、蒜頭鼻子、雙眼間距很寬、頭發蓬松、個頭不高、身材相當豐滿的姑娘,來村裡爲育齡婦女普查身體……
  小獅子很害羞的樣子,低著眼不敢看人,顆顆粉刺,如同紅豆…… 
  ……我的同學王肝和陳鼻跑來…… 
  ……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蝌蚪」其心生敬佩之「姑姑」為從「飢餓」中走出來之故鄉「高密東北鄉」人們接生「地瓜小孩」而「復活」等一系列事件。

一個人之人生,就是其靈魂之曆險,而其作品,則是這一靈魂之敘事。

古人雲:「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細」(李聃:《道德經

一切偉大,皆始於細小處。一部偉大之作品,為能以樸素之富有詩意方式,寫出人性美好和莊嚴之作品。而一個人能控制住自己之內心,展現其善、好之一面,處處洋溢之,便為人性之光輝。

在莫言筆下,在其作品《》中,人們看到了因其作品《》而斬獲「諾獎」、譽滿世界,已然超越了地理學意義之「高密東北鄉」,看到了「高密東北鄉」這些在生存中掙紮之人們,同時亦看到了莫言對於其故鄉「高密東北鄉」那複雜和深厚之感情。僅此這一點,就足以成就當代文學史上獨特的、不可替代、不可複制之「莫言」。

在這部被譽爲「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中,莫言再一次將筆觸伸向了中國當代那個最具特殊性之曆史時期,劃開了包括「姑姑」在內之那一代人,包括在現實生存困境中不斷掙紮之肉身和靈魂。

在現實生存困境中,《》中有明暗兩條線索,貫穿於全部:明線為寫書「我姑姑」那功過參半之一生經曆;暗線實寫之為陳鼻和陳耳、陳眉父女仨之悲慘命運,並試圖揭示産生這悲慘命運之原因。正如民間所廣爲流傳之一個說法: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正是《》所描寫之殘酷現實。

值得一提之為,莫言在《》中爲人們提供了非常獨特、別具一格之人物姓氏組合模式,其意味可謂深長矣。

莫言在《蛙》中,開宗明義地這樣寫道:

  ……我們那地方,曾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命名。譬如陳鼻、趙眼、吳大腸、孫肩……這風氣因何而生,我沒有研究,大約是那種以爲「賤名者長生」的心理使然,亦或是母親認爲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塊肉的心理演變……

  陳耳和陳眉之父陳鼻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我少年時的朋友。我們是1960年萩季進入大羊欄小學的。那是饑餓的年代,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與喫有關。譬如我曾講過的喫煤的故事。許多人以爲是我胡亂編造,我以我姑姑的名義起誓:這不是胡編亂造,而是確鑿的事實。

於是,在這種風氣之影響下,作品裡主要人物之命名,都與人體器官有關。如,陳鼻和陳耳、陳眉父女仨,肖上唇和肖下唇父子兩,王肝和王膽雙胞胎兄妹,姑姑萬心、敘述者「蝌蚪」本身——萬足等等。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在歷史上,有些人之命似乎注定比另外些人賤,因而,賤命被犧牲了,不但換來貴命之延續,同時賤命也似乎不再賤了,而是從中得到升華,瞬間變得光輝而偉大了起來。

竊以為,這種命名方式,絕對不是莫言所臆想之賤名,那麽間單,而是莫言《》之一種隱喻表達。其有著對人體本身之尊敬,為一種對人作爲「存在物」之尊敬和崇拜。即,對生命之頂禮膜拜。

其實,也可以理解爲「賤命換貴命」,從而得到昇華與偉大。這便是又一種政治隱喻。同時,亦滿足莫言之「入鄉隨俗」之寫作理念。

從這點看來,莫言在寫作中,明顯地有著嚴密之通盤思考。這樣,可使其作品渾圓成熟,無懈可擊。竊以為。

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是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莫言:《我怎樣成爲小說家》

文學之精魂,在於關注人之問題、人之痛苦、人之命運。而在敏感問題上,總是能最集中地表現出人之本性。當然,寫敏感問題,需要作者之勇氣和技巧,但更需要之是,一個作者之良心。

蛙聲一啼,喚來獅醒。

縱觀「我姑姑」一生之命運,折射出當代中國曆史之變遷:其生命之意義由神聖而虛無,由肯定而否定,其人生價值由崇高而失落,終至於消解。其一生之所有努力和奮鬥都變得毫無價值,最後,其自己則承認為「一個罪人」,而且想贖罪。

在本分享中《》之章節中,其「姑姑」以「出水芙蓉」般之形象登場,經歷「失戀」劫難後,忙碌在溫飽之「高密東北鄉」人們中接生,宛若煥發其之「第二萶」:

  一九六六年春天,清明節那日上午,姑姑帶著她的徒弟——我們當時隻知道她的外號叫「小獅子」——一個年約十八、滿臉粉刺、蒜頭鼻子、雙眼間距很寬、頭發蓬松、個頭不高、身材相當豐滿的姑娘,來村裡爲育齡婦女普查身體。工作完畢後,姑姑帶著小獅子回家喫飯。

莫言以直白之語言,將其「姑姑」之徒弟——「小獅子」之人物形象,細節之鋪陳:

  小獅子很害羞的樣子,低著眼不敢看人,顆顆粉刺,如同紅豆。
  母親似乎很喜歡這個姑娘,問短問長,看看就要問到婚姻上了。

尚在孩提、對男女情事還處於懵懂狀態之「小獅子」閉月含羞,難怪在莫言筆下,話鋒一轉,寫道:

  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藉著「心生暗戀」之王肝口吐蓮花,莫言將其「姑姑」之幫手——「小獅子」,展現在人們面前,描寫得亦很簡練。

曆史,就是一個任人打扮之小姑娘。

作為「會講故事」之莫言,常常用「共時性」之交錯敘述來「隱喻」曆史之多面性。《》,便是其所關注之「真實」與「虛構」、「曆史」與「記憶」間之糾葛與錯差,乃至「虛妄」與「隱喻」之主題。

那麼,「小獅子」在此,隱喻「神馬」吶?!

哇!蛙!娃!媧!

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啊!」(莫言:《蛙》

這位謳歌「真實之生命」、揭露「人性之微暗」和展示「愛與救贖」之莫言,脫穎而出,對著這蒼天,對著這世界,無聲地「呼喚」並「呐喊」著。

磋乎!大聲之自由!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十三

  姑姑的婚事,已經成了我們家族的一塊心病,不但上了年紀的長輩憂心,連我這種十幾歲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沒人敢在姑姑面前提這事,一提,她就翻臉。
  一九六六年春天,清明節那日上午,姑姑帶著她的徒弟——我們當時隻知道她的外號叫「小獅子」——一個年約十八、滿臉粉刺、蒜頭鼻子、雙眼間距很寬、頭發蓬松、個頭不高、身材相當豐滿的姑娘,來村裡爲育齡婦女普查身體。工作完畢後,姑姑帶著小獅子回家喫飯。
  抹餅、煮雞蛋、羊角蔥、豆瓣醬。
  我們早就吃過了,看著姑姑和小獅子喫。
  小獅子很害羞的樣子,低著眼不敢看人,顆顆粉刺,如同紅豆。
  母親似乎很喜歡這個姑娘,問短問長,看看就要問到婚姻上了。 
  姑姑說:嫂子,妳別嘮叨了,想讓人家給妳做兒媳婦嗎?
  哪裡啊,母親說,咱莊戶人家,哪裡敢高攀呢?「小獅子」姑娘可是吃國庫糧的,妳這些侄子們,哪個能配得上她?
  「小獅子」頭更低了,飯也吃不下去了。
  這時,我的同學王肝和陳鼻跑來。 
  王肝隻顧往屋裡看,一腳把地上的雞食缽子踩得粉碎。
  我母親罵道:妳這個熊孩子,走路怎麽不長眼呢?
  王肝手摸著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妳妹妹怎麽樣?姑姑問,長高了點沒有?
  還那樣……王肝說。
  回去告訴妳爹,姑姑咽下一口餅,掏手帕抹抹嘴,說,無論如何,妳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宮就拖到地上了。
  別對他們說這些婦道的事。母親說。
  怕什麽?姑姑道,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女人有多麽不容易!這村裡的婦女,一半患有子宮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宮脫出陰道,像個爛梨,可王腿還想要個兒子!哪天我要碰到他……還有陳鼻,妳娘也有病……
  母親打斷姑姑的話,呵斥我:滾,跟妳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別在這裡討嫌!
  走到胡同裡,王肝說:小跑,妳要請我們喫炒花生!
  爲什麽要我請妳們喫炒花生?
  因爲我們有秘密要告訴妳。陳鼻說。
  什麽秘密?
  妳先請我們吃花生。
  我沒有錢。
  妳怎麽沒有錢?陳鼻道,妳從國營農場的機耕隊哪裡偷了一塊廢銅,賣了一塊二毛錢,當我們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辯白,是他們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賣了一塊二毛錢是真的吧?快請客吧! 
  王肝指指打穀場邊那架鞦韆。 
  很多人圍在那裡,鞦韆嘎啦嘎啦響著。那裡有個老頭兒在賣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錢的花生平均分配完畢後,王肝嚴肅地說:小跑,妳姑姑要嫁給縣委書記做填房夫人了!
  胡說!我說。
  妳姑姑成了縣委書記的夫人,妳們家就要跟著沾光了,陳鼻說,妳大哥,妳二哥,妳姐姐,還有妳,很快就會調到城裡去,安排工作,吃國庫糧,上大學,當幹部,到那時候,妳可不要忘記我們啊!
  那個「小獅子」,可真美麗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男紮」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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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莫言運用「殘酷敘事」建立起自己之「隱秘文學」。

井底之蛙,也是蛙。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時,家長去公社落戶口,可以領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兩斤豆油。生了雙胞胎的,可以獲得加倍的獎勵。家長們看著那些金黃色的豆油,撚著散發出油墨香氣的布票,一個個眼睛潮濕,心懷感激。還是新社會好啊!生了孩子,還給東西。 
  我母親說:國家缺人呢,國家等著用人呢,國家珍貴人呢。
  人民群衆心懷感激的同時,都暗喑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多生孩子,報答國家的恩情
。 
  一九六五年底,急劇增長的人口,讓上頭感到了壓力。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掀了起來。政府提出口號: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 
  此時姑姑已是公社衛生院婦産科主任,並兼任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組長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實際上是我們公社計劃生育工作的領導者、組織者,同時也是實施者。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高密東北鄉之地瓜豐收了,人們喫飽了,有力氣了,「復活」後「我姑姑」宛若仙子之「送子觀音」,給高密東北鄉18個村莊接生無數「地瓜小孩」之故事。

2011年8月,莫言憑藉《》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頒獎辭如是曰:「莫言的《蛙》以鄉村醫生別無選擇的命運,折射著我們民族偉大生存鬥爭中經曆的困難和考驗。小說以多端視角呈現曆史和現實的複雜蒼茫,表達了對生命倫理的思考。敘述和戲劇多文本的結構方式建構寬闊的對話空間,從容自由、機智幽默,體現作者強大的敘事能力和執著的創新精神。

莫言在作品《蛙》中,通過講述從事婦産科工作50多年之鄉村女醫生——「我姑姑」之人生經曆:「我姑姑」一面行醫,一面帶領著自己之徒弟們執行計劃生育政策。讓已經生育之男人結紮,讓已經生育之懷孕婦女流産,成了「我姑姑」之兩件大事。

作品中,「我姑姑」為複雜和重要的:她是國家意志與民間倫理緊張對抗之角逐場。她追逐正值生育期之男人或女人,她遇到抵制,哭泣,鮮血,咒罵,但她「真理在握」,一往無前。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這樣直白地譽寫道: 

  一九六五年底,急劇增長的人口,讓上頭感到了壓力。 
  那段時間裡,姑姑的群衆威信有所下降,連我們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們也開始說她的壞話。
  盡管姑姑不遺余力地狠抓計劃生育,但收效甚微,老鄉們根本不接茬。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後擁;如今,姑姑偶爾回家,人們冷冷地避著她。 
  我母親勸道:他姑姑,計劃生育這事兒,是妳自己琢磨出來的呢,還是上頭讓幹的?
  什麽叫「自己琢磨出來的」?姑姑氣憤地說,這是黨的號召……
  我母親搖搖頭,說: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姑姑們的努力,也確如母親所言,是白費財力,還落下罵名。……於是,結紮男子輸精管的技術便應運而生。
  那時候,村裡盛傳,男紮技術是我姑姑與黃秋雅共同發明的。 
  也有人說,黃秋雅的貢獻是理論構想,我姑姑的貢獻在臨床實踐。 
  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對我們說:她們倆,都是沒結過婚的變態女人,看到別人夫妻雙雙她們心中嫉恨,所以發明了絕戶計。

生育,是人之基本權利;而控制生育,又是人類實現理性生存之必要手段。這種尴尬之現狀和困境,一直延續至今。這對莫言這位擅長「講故事」之老手,似乎亦深入了「雷區」。莫言運用「殘酷敘事」,建立起自己之「隱秘文學」。在作品《》中,通過「我姑姑」這個人物形象之塑造,深入地控訴了計劃生育對中國人之殘酷戕害。「蛙」,有著多重之「隱喻」:為寫作之耐心象征;為出生嬰娃之哭聲;為「造子女娲」之「娲」;為高密東北鄉之「圖騰」。「我姑姑」,為莫言在理性制度與感性人情間平衡之一種把握。

「作品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曆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為諾貝爾文學獎對莫言文學成就之又一次肯定。竊以為。

然而,「結紮」,使男人感到恐懼。如果沒結紮,他還有所忌憚,怕給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場,結紮後,他真是無所顧忌了啊!」(莫言:《蛙》

磋乎!還是結紮好矣。

不然,坊間、現實中之「高政富」們,將會更加「盘满钵溢」矣!

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諸位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十四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時,家長去公社落戶口,可以領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兩斤豆油。生了雙胞胎的,可以獲得加倍的獎勵。家長們看著那些金黃色的豆油,撚著散發出油墨香氣的布票,一個個眼睛潮濕,心懷感激。還是新社會好啊!生了孩子,還給東西。 
  我母親說:國家缺人呢,國家等著用人呢,國家珍貴人呢。
  人民群衆心懷感激的同時,都暗喑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多生孩子,報答國家的恩情。 
  公社糧庫保管員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學肖下唇的母親——已經給肖下唇生了三個妹妹,最小的那個還沒斷奶,肚子又鼓了起來。我放牛回來時,經常看到肖上唇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從小橋上經過。他身體胖大,自行車不堪重負,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經常有村裡人開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紀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著回答:不能空,爲國家造人嘛,必須不辭勞苦!
  一九六五年底,急劇增長的人口,讓上頭感到了壓力。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掀了起來。政府提出口號: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 
  縣電影隊下來放電影時,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燈片普及計劃生育知識。當銀幕上出現那些男女生殖器的誇張圖形時,黑暗中的觀衆發出一陣陣怪叫和狂笑。 
  我們這些半大孩子跟著瞎起哄,很多年輕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 
  這樣的避孕宣傳簡直就像催情的春藥,縣劇團組織了十幾個小分隊,深入到各村演出一出小戲《半邊天》,批判重男輕女思想。
  此時姑姑已是公社衛生院婦産科主任,並兼任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組長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實際上是我們公社計劃生育工作的領導者、組織者,同時也是實施者。
  姑姑那時身體略有發胖,那口令人羨慕的白牙也因無暇刷洗而發黃。她的聲音嘶啞,有了幾分男人嗓,我們經常能在高音喇叭裏聽到她的講話。
  姑姑的講話大多是以這樣幾句話開場:敲鑼賣糖,各幹一行。幹什麽吆喝什麽。三句話不離本行。我今天要講的就是計劃生育……
  那段時間裡,姑姑的群衆威信有所下降,連我們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們也開始說她的壞話。
  盡管姑姑不遺余力地狠抓計劃生育,但收效甚微,老鄉們根本不接茬。 
  縣劇團到我們村演出,當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時,王肝的爹王腳在臺下高聲叫罵:放屁!都一樣?誰敢說都一樣?!——臺下群衆群起響應,胡吵鬧,亂嚷叫。磚頭瓦片,齊齊地扔到臺上。演員抱頭鼠竄。 
  王腳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著酒勁兒,野性發作,分開衆人,跳上舞臺,前仰後合,指手畫腳,發表演說:妳們管天管地,還能管著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妳們找根麻繩把女人的家什都縫上吧。臺下觀衆哄堂大笑。王腳更來了狗精神,從舞臺上撿起一塊瓦片,瞄准那盞挂在幕前橫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燈,猛地投上去。汽燈應聲熄滅,臺上臺下一團漆黑。——爲此王腳被拘留半個月,放出來後,他依然不服,氣洶洶地逢人便說:有本事把老子的雞巴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後擁;如今,姑姑偶爾回家,人們冷冷地避著她。 
  我母親勸道:他姑姑,計劃生育這事兒,是妳自己琢磨出來的呢,還是上頭讓幹的?
  什麽叫「自己琢磨出來的」?姑姑氣憤地說,這是黨的號召,毛主席的指示,國家的政策。毛主席說:人類應該控制自己,做到有計劃地增長。
  我母親搖搖頭,說: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大漢朝時,皇帝下诏,民間女子,滿十三歲必須結婚,如果不結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問。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國家到哪裡去征兵?天天宣傳美國要來打我們,天天吆喝著解放台灣,女人都不讓生孩子了,兵丁從哪裡來?沒了兵丁,誰去抵抗美國侵略?誰去解放臺灣?
  嫂子,妳這些陳詞濫調,就別給我啰嗦了。姑姑說,毛主席總比妳高明吧?毛主席說:人口非控制不可!無組織無紀律,這樣下去,我看人類是要提前毀掉的。
  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人是活寶,有人有世界!我母親說,毛主席還說:不讓老天下雨是不對的,不讓女人養孩子也是不對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說:嫂子,妳這是僞造毛主席語錄,矯傳聖旨,在過去是要砍頭的。我們也沒說不讓大家生孩子,隻是讓大家少生,有計劃地生。
  人一輩子生幾個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親說,這還用得著妳們計劃?我看妳們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姑姑們的努力,也確如母親所言,是白費財力,還落下罵名。剛開始時她們將免費的避孕套發給各村的婦女主任,讓她們分發給育齡婦女,並要求她們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這些避孕套要麽被扔進豬圈,要麽被當成氣球吹起來,並塗上顔色,成了孩子們的玩具。姑姑她們也曾挨家挨戶發送女用避孕藥,但婦女們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當場逼著她們吞下去,但一轉身,她們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將那藥片吐出來。於是,結紮男子輸精管的技術便應運而生。
  那時候,村裡盛傳,男紮技術是我姑姑與黃秋雅共同發明的。 
  也有人說,黃秋雅的貢獻是理論構想,我姑姑的貢獻在臨床實踐。 
  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對我們說:她們倆,都是沒結過婚的變態女人,看到別人夫妻雙雙她們心中嫉恨,所以發明了絕戶計。肖下唇說我姑姑和黃秋雅先是在小公豬身上做實驗,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實驗,最後,她們在十個死囚犯身上做實驗,試驗成功後,那十個死囚被改判爲無期徒刑。 
  當然,很快我們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說八道。
  那些日子裡,廣播喇叭裏經常傳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隊幹部請注意,各大隊幹部請注意:根據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第八次會議精神,凡是老婆生過三個孩子及超過三個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衛生院實行結紮手術。手術後,補助二十元營養費,休息一周,工分照記……
  聽到廣播的男人們,聚在一起發牢騷:媽的,有劁豬的,有閹牛的,有骟驢骟馬的,哪裡見過骟人的?我們也不想進皇宮當太監,骟我們幹什麽? 
  當村裡的計生幹部對他們解釋結紮隻是把——他們瞪著眼反駁道:妳們現在說得好聽,隻怕一上了床子,麻藥一打,恐怕不止是我們的蛋子,連我們的雞巴也要被她們割了去!到了那時候,我們就隻能像老娘們一樣蹲著撒尿了。
  非常有利於婦女、手術簡便、後遺症很少的男紮手術,遇到了重重障礙。 
  姑姑她們在衛生院掃榻以待,但沒有一個人來。縣計劃生育指揮部每天電話催報數字,對姑姑的工作極爲不滿。 
  公社黨委爲此專門召開會議,做出了兩項決議:一是男子結紮要從公社領導開始,然後推廣到一般幹部和普通職工。村裡則由大隊幹部帶頭,然後推廣到一般群衆。二是要對那些抗拒男紮、制造和傳播謠言的人實行無産階級專政,對那些符合結紮條件但拒不結紮的,先由大隊停止勞動權,如果還不服從,就扣掉口糧。幹部抗拒,撤銷職務;職工抗拒,開除公職;黨員抗拒,開除黨籍。
  公社黨委書記秦山親自發表廣播講話。他說計劃生育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門、各大隊必須高度重視,符合男紮條件的幹部、黨員要帶頭先紮,給群衆做好表率。秦山突然變化了腔調。用聊家常的口吻說,同志們,譬如說我吧,老婆已經因病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但爲了打消群衆對男紮的恐懼,我決定,明天上午就去衛生院結紮。
  秦書記在講話中,還要求共青團、婦聯、學校積極配合,大力宣傳,掀起一個轟轟烈烈的「男紮」高潮。 
  就像曆次運動一樣,我們學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師編出了快板詩,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後四個一組,每人手持一個用紙殼或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頂上,樹梢上,大聲喊叫:社員同志不要慌,社員同志不要忙。男紮手術很簡單,絕對不是骟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長,十五分鍾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當天就能把活幹……
  在那個不平凡的萶天裡,姑姑說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紮手術,由她親自操刀的隻有三佰一十例。 
  姑姑說,事實上,隻要把道理講透、把政策定好、領導帶了頭、層層抓落實,群衆還是通情達理的。她做了那麽多例手術,絕大多數人是在村幹部和單位領導帶領下走來的,真正調皮搗蛋的,動用了一點強制措施的,隻有兩例。一例是我們村的車把式王腳,一例是糧庫保管員肖上唇。
  王腳仗著家庭出身好,既反動又囂張。他從拘留所被放出來後就放出狂話,誰敢逼他去結紮,他就跟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爲迷戀我姑姑的助手小獅子,在感情上往姑姑這邊傾斜。他親自動員父親去結紮,結果挨了兩巴掌。王肝逃出家門,王腳手持大鞭追趕。追到村頭池塘,父子倆隔水大罵。王腳:妳這狗日的,竟敢動員妳爹結紮!王肝:妳說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腳一想,罵兒子等於罵自己,便繞塘追趕。爺兒倆團團旋轉,仿佛推磨。圍觀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引起一陣陣笑聲。
  王肝從家裡偷出一把鋒利的馬刀,交給村支書袁臉,說這是他爹准備的凶器。王肝說我爹說誰敢讓他去結紮他就用這把刀劈了誰。 
  袁臉不敢怠慢,拿著刀去了公社,向黨委書記秦山和我姑姑彙報。 
  秦山憤怒地拍了桌子,說:反了他了!破壞計劃生育就是反革命! 
  姑姑說:不把王腳解決了,局面就難以打開。 
  袁臉稱是,說村裡那些該當結紮的男人們都在看著王腳呢。 
  秦書記說:抓這個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員老甯腰挂匣槍,前來助陣,村支書袁臉率領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四個民兵,沖進王腳的家。
  王腳的老婆抱著一個吃奶的女孩,正在樹蔭下編草辮,見來者洶洶,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聲不吭。
  王膽坐在堂屋門檻上,拿著一個小鏡子,照她那張小巧而秀麗的臉。
  王腳,袁臉喊,出來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公社甯公安都來了,妳逃過了今天,也逃不過明天。男子漢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婦女主任對王腳女人說:方蓮花,別嚎了。讓妳男人出來吧。
  屋子裡沒有動靜。袁臉看看甯公安。 
  甯公安一揮手,四個民兵提著繩子沖進屋子。
  這時,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對著甯公安施了一個眼色,並對著牆角豬圈那兒努了努嘴。
  甯公安雖然一條腿短一條腿長,但行動非常敏捷。他幾個箭步躥到豬圈門口,掏出匣槍,厲聲喝道:王腳,出來!
  王腳頂著一腦袋蜘蛛網鑽出來。四個民兵提著繩子圍過來。
  王腳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怒沖沖地說:甯瘸子,妳咋呼什麽?妳拿著塊破鐵老子就怕妳不成?
  沒讓妳怕,老甯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沒有。
  不乖乖地怎麽著?難道妳還敢開槍?王腳用手指點著褲裆,說,有本事往這裡打,老子甯願被妳用槍子兒打掉也不願被那幾個老娘們用刀子割去。
  婦女主任說:王腳,妳別胡攪蠻纏了,男紮,就是把那根管兒紮上……
  該把妳那個家什縫上!王腳指點著婦女主任的褲裆,粗野地罵道。
  甯公安晃晃手中的槍,下令:上,捆起來。
  我看妳們誰敢?!王腳回身抄起一張鐵鍁,平端著,雙眼發綠,說,誰上我就鏟掉誰的頭!
  這時,袖珍女孩王膽,拿著她那面小鏡子站起來。那時她已經十一歲,身高隻有七十厘米。她的身體雖然矮小,但長得十分勻稱,仿佛一個來自小人國的小美人。她用小鏡子將一束強烈的陽光反射到王腳臉上。她的嘴裡同時發出一陣細弱的、夫真無邪的笑聲。
  趁著王腳眼睛被強光照射、不能視物的當口,四個民兵一擁而上,奪下他手中的鐵鍁並反剪了他的雙臂。
  正當民兵試圖用繩子捆綁他的雙臂時,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沈痛,令趴在他家院牆上、圍在他家大門口看熱鬧的人們也跟著心中難過。民兵們手提繩子,一時不知所措。
  袁臉說:王腳,妳還算個男子漢嗎?這麽點小手術就把妳嚇成這樣!老子已經帶頭做了,什麽都不影響,妳若不信,就讓妳老婆問我老婆去!
  爺們,別說了,王腳哭著說,我跟妳們去就是了。
  姑姑說,肖上唇這雜種,是社直機關的反面典型,他仗著自己給八路軍地下醫院擡過擔架那點事兒,死磨硬抗。但當公社黨委研究決定要開除他的公職將他下放回村務農時,他自己騎著輛破自行車跑到衛生院來了。姑姑說,他指名要我給他做手術。他是個色鬼,流氓,滿嘴下流話。他上手術臺前還追著小獅子問: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滿自流」,可妳們把輸精管給我紮起來,我那些精液怎麽辦?會不會把我的肚子脹破??
  小獅子滿臉通紅地望著我。我說:備皮!
  給他備皮時他竟然勃起了。小獅子沒見過這種陣勢,扔下刀子躲到一邊。我說:妳思想健康點!他無賴地說:我思想很健康,牠自己要硬,我有什麽辦法?——好吧,姑姑說她拿起一柄橡皮錘,對准了,漫不經心地敲了一下,那東西頓時就萎了。
  姑姑說,我對天發誓,王腳和肖上唇的手術,我做得非常認真,非常成功。 
  但手術之後,王腳一直彎著腰,說我把他的神經給捅壞了;肖上唇,不斷地來醫院鬧事,還多次到縣裡上訪,說我把他性功能破壞了…… 
  這兩個家夥,姑姑說,王腳有可能是心理問題。 
  那肖上唇,純粹是胡攪蠻纏。文化大革命中,他當造反派頭頭那陣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沒結紮,他還有所忌憚,怕給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場,結紮後,他真是無所顧忌了啊!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壹開門他就被紀瓊枝的威嚴派頭嚇了壹跳……(49)

 

 

 

 

 

 

東北鄉之邪惡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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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蛙》,為莫言肉身與精神雙重悲劇之書寫。

  這裡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爲了保證下遊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滯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家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裏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彙聚。彙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 
  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産生不祥的預感。 
  糾察隊員們端著長杆,分布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裡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將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擁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最後,她被打趴在台上。 
  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臺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 
  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妳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隻留我姑姑在台上。 
  那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踏著她的背,擺出一副英勇無畏的姿式——這是對當時流行口號的一種圖解——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姑姑一動不動。 
  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臺下我母親的哭聲也沒有了,我擔心她也死了。 
  我看著楊林那顆光溜溜的大腦袋。 
  多年之後,姑姑也說,……爲了妳們,爲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
  ……上來一個矮小墩實的女紅衛兵,手提兩隻破鞋子,一隻挂在楊林脖子上,一隻挂在姑姑脖子上。 
  姑姑後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 
  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來…… 
  肖上唇大步上臺,厲聲喊叫:萬心,妳太囂張了…… 
  萬心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肖上唇道,她不交代,妳來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妳說,妳們倆通過奸沒有?
  楊林不吱聲。
  肖上唇一揮手,上來一個大漢,左右開弓,扇了楊林十幾個耳光……
  姑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隻撲食的母獅一樣,猛撲到楊林身上。 
  楊林癱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著他的臉…… 
  幾個虎背熊腰的糾察隊員,費了很大勁,才把姑姑從楊林身上拖開。
  這時,隻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其「姑姑」在執行計劃生育工作時遇到之阻力,以及高密東北鄉人們對「男紮」之恐懼而產生之反抗……

莫言之《》,主要講述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中國人之饑餓記憶和生殖焦慮。

在莫言筆下,以直白之隱喻來點名內中之內容——生育和計劃生育,以及作品中那個女主人公——婦産醫生之「我姑姑」——大名叫「萬心」,一名光榮的共産黨員,曾是高密東北鄉之送子觀音,十七歲就首次接生,一生有接生了近萬名嬰兒之偉大奇迹。

那是中國之「黃金時代」,亦為莫言「我姑姑」之黃金時代。

然而「計劃生育」,這是一個沈重到難以言說之話題,卻寫出了莫言心中之「痛」。

作為莫言心中之偶像,「我姑姑」成爲當地計劃生育政策之執法先鋒,無視大人小孩之生命尊嚴,充當著醫生、劊子手之雙重角色,既爲國家做出了貢獻,同時,又殘害了無數個腹中之生命。最終,「我姑姑」之晚年充滿了不安與自責。每當夜晚,「我姑姑」每每聽到蛙之鳴聲,仿佛是成仟上萬個嬰兒之哭啼聲和控訴。「我姑姑」於此爲自己所做之一切,不時感到慚愧與懺悔。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筆鋒一轉,把觀者之目光帶到那個華夏歷史上之「史無前例」時代,給人們重現一幕發生在高密東北鄉大地上之「邪惡節日」:

  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爲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 
  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
  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

莫言以直白手法,畫龍點睛地告示:「正是」那個「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批鬥」「大會」行將召開,地點「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隨後莫言筆法詭谲神奇地以凍實之膠河為原點,向外發散地想象,從原本窪地邊所建之滯洪閘——批鬥大會之主席臺,引出了膠河上之集市,集市上之眾生相,並花了不少筆墨描寫了患有心病之「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秦河」,以及「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用標槍追趕我——「蝌蚪」之情形。話匣子打開,話題愈扯愈遠。語調通俗流暢,卻又不失幽默。

莫言,不愧為「講故事」之老手。《》,為莫言肉身與精神雙重悲劇之書寫。在莫言筆下,「我姑姑」之人生命運和精神心理變化,質疑之為時代對個人之壓迫。在那個大時代中,個人隻不過為一枝隨風而動之蘆葦。「我姑姑」,便為時代觀念之受害者、曆史運動之受害者。

莫言在本分享之章節中,寫道:

  群衆中蘊藏著豐富的創造力,也蘊藏著邪惡的想象力。 
  黃秋雅揭發我姑姑的兩大罪狀,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認罪,動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鬥大會有聲有色,成了我們東北鄉的邪惡節日。

臨到本章節收尾部份,莫言才開始描述批鬥大會之場景:

  這時,隻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如此結句,一語雙關,意猶未盡。

竊以為,大幕已然拉開。莫言,此時無聲勝有聲!

“紅衛兵”敲鑼打鼓,押解著牛鬼蛇神們遊街示衆。(45)

file[1]        

/莫言 

     第一部    

十五

  批鬥縣委書記楊林的大會,因爲參加人數太多,無地可容。 
  時任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肖上唇,別出心裁地將會場安排在膠河北岸滯洪區內。
  正是隆冬季節,水面上結著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
  我是村子裡最早知道要在這裡開大會的人。因爲我經常逃學到這裡來玩耍。那天,我正在滯洪閘橋洞裡鑿冰窟窿釣魚,聽到頭上有人在大聲說話。我聽出說話者是肖上唇。這個人的嗓音,我從一萬個人裡也能一下聽出來。 
  我聽到他說:媽的,好一派北國風光!批判大會就在這裡舉行,主席臺就搭建在這滯洪閘上。
  這裡原本是一片窪地,後來,爲了保證下遊安全,在膠河堤壩上修建了滯洪閘,每當夏秋季節膠河行洪時,就開閘放水,使這片窪地,成了一個湖泊。 
  當時,我們東北鄉人對此極爲不滿。因爲那些窪地,盡管低窪也是地,種不了別的,種高粱還是可以的。但國家要辦的事情,小民豈能違抗。 
  我曾多次逃學,跑到這裡來,看滔滔的洪水從十二個泄洪孔洞裡奔湧而出。洪水過後,滯洪區一片汪洋,成了一個方圓十幾哩的湖泊。 
  湖中魚蝦蕃多,捕魚的人成群結隊,賣魚的也漸漸多了。先是在滯洪閘上擺攤,滯洪閘上擺不開,便移到了滯洪區東岸,在岸邊那一排柳樹下,依次展開。熱鬧時有二哩多長。 
  集市原先是設在公社駐地的,自從這裡起了魚市後,集市就慢慢地遷到這裡來了。賣菜的來了,賣雞蛋的來了,賣炒花生的也來了。連附著在集市上的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著來了。 
  公社組織武裝民兵,前來驅趕過幾次。民兵一到,紛紛逃竄。民兵一走,又試試探探地聚集起來。於是就這樣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來。 
  我特喜歡看魚。我看鯉魚鲢魚鲫魚鲶魚黑魚鳝魚,螃蟹泥鳅蛤蜊之類的也順便看一看。 
  我在這裡看到過一條最大的魚,有一佰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個懷孕的女人。 
  那個賣魚的老漢守著大魚,畏畏縮縮的,好像守著一個神靈。 
  我跟那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魚販子混得很熟。 
  他們爲什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 
  因爲公社稅務所的收稅員經常來沒收他們的魚。 
  有一些公社的閑雜人員,也冒充稅務人員,前來巧取豪奪。 
  那條一佰多斤重的大魚,就差點讓兩個身穿藍制服、嘴裡叼著香煙、手提著黑皮包的家夥沒收了去。如果不是賣魚老漢的女兒匆匆趕來大哭大鬧,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那條大魚真就被他們擡走了。
  秦河就是那個留著大分頭、穿著藍華達呢學生制服、口袋裡插著一支博士牌鋼筆、一支新華牌雙色圓珠筆、模樣仿佛「五四」時期大學生的乞討者。他面色蒼白,神色悒郁,眼睛裡濕潤潤的,仿佛隨時都會潸然淚下。他口才極好,滿口普通話,講出話來句句都似話劇臺詞——我後來之所以寫話劇,跟他的影響有關——他總是端著一個碩大的白搪瓷缸子,上邊用紅漆塗有五角星和一個「獎」字。他站在那些賣魚蝦的人面前,充滿感情地說:同志,我是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您也許會說,瞧妳這麽年輕,哪像個喪失勞動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訴您,您看到的隻是我的外表,其實,我有嚴重的心髒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傷過,隻要一幹活,心上的疤痕就會崩裂,那樣我就會七竅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給我一條魚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條大的,我要一條小的,一條最小的小魚……他總是能要到魚,或是蝦,要到之後,他就跑到水邊,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後找一避風地方,撿來柴禾,支起兩塊磚頭,將瓷缸子放在上邊,點起火來炖…… 
  我經常站在他身後看他炖魚,鮮美的氣味從他的瓷缸子裡散發出來,使我饞涎欲滴,我從心底裡羨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黨委書記秦山的親弟弟,曾經是縣第一中學才華橫溢的學生。公社書記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討,其中必有複雜的原因。有人說他是我姑姑的瘋狂愛慕者,受到過嚴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槍,自殺未遂。傷好後即成了這個樣子。 
  剛開始時還有人嘲笑他,但自從他幫助老漢保住了那條大魚後,賣魚的人都對他另眼相看。 
  我感到這個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對他産生同情。 
  有一天傍晚,魚市散後,他一個人迎著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往西走。 
  我悄悄地尾隨著他。我想知道這個人的秘密。 
  他發現我的跟蹤後,停下身,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親愛的朋友,請您不要這樣吧。 
  我模仿著他的腔調說:親愛的朋友,我設有怎麽樣啊。 
  他可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請您不要跟在我身後。 
  我說:妳走路,我也走路,我沒有跟在妳身後啊。 
  他搖搖頭,低聲嘟噥著:朋友,請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人吧。 
  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著他。 
  他擡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擡得很高,輕飄飄的,身體搖擺不定,仿佛是用紙殼剪成的。 
  我隻用五分力氣就跟在了他身後。 
  他停下來,休休地喘息著,面色如金紙,眼淚汪汪地說: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個廢人,一個受過重傷的人……
  我被他打動了,停住腳步,不再追隨他。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從他的喉嚨裡發出的低沈的嗚咽之聲。 
  其實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裡睡在什麽地方?
  那時我雙腿細長,腳很大,十幾歲的孩子竟要穿四十碼的大鞋,我母親爲此常常發愁。 
  我們學校教體育的陳老師,原是省田徑隊的運動員,真正的運動健將,右派。他像買騾馬的人一樣,捏過我的腿腳,認爲我是塊好料,便重點培養我。他教我擡腿,邁步,調整呼吸,安排體力。 
  我在全縣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上,取得過少年組三仟米第三名的好成績。所以我經常逃課跑到魚市上觀光,就成了半公開的事。
  那次追隨之後,我與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見面,他都會向我點頭致意。 
  他比我大十幾歲,有點忘年交的意味。 
  集市上除他之外,還有兩個乞丐,一個名叫高門,寬肩大手,看上去力大無窮的樣子;一個名叫魯花花,本是個黃病漢子,但不知道爲什麽起了這樣一個女性化的名字。
  有一天,這兩個叫花子,一個手持柳木棍子,一個攢著一隻破鞋子,聯手打秦河,打得很凶。 
  秦河不還手,隻是頻頻地說:
  好哥哥們,妳們打死我,我要感謝妳們。但妳們不要喫青蛙……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不能喫的……青蛙體內有寄生蟲……喫青蛙的人會變成白癡……
  我看到,在柳樹下,有一堆篝火,青煙袅袅,火堆裡有一些燒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邊,有一些蛙皮蛙骨,散發著腥氣,讓人惡心。 
  於是我明白,秦河是爲了制止他們燒青蛙喫而挨打。 
  看著秦河挨打,我眼睛裡盈滿淚水。 
  饑餓年代,喫青蛙的人甚多。 
  我們家族對喫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們家族的人甯願餓死也不會喫青蛙。從這個意義上,秦河是我的同志。 
  我從火堆裡撿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門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魯花花的脖子,然後我沿著水邊跑,他們跟在我後邊追。我跟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逗引著他們。當他們停腳不追時,我就罵他們,或者撿起碎磚爛瓦投擲他們。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個村子裡的人,一撥撥的,有扛著紅旗的,有敲打著鑼鼓家什的,有的從路上來,有的從河道裏走,都押著自己村子的壞人,往滯洪區彙聚。彙聚到這裡開大會、批鬥我們縣頭號走資派楊林,公社機關、社直各部門、各村的壞人都來陪鬥。我們走河道,踩著溜滑的冰。有人還踩著自制的滑冰板兒。
  對我有知遇之恩的體育陳老師頭戴一紙糊高帽,赤腳穿一雙破草鞋,嬉皮笑臉地跟在同樣是頭戴高帽卻愁眉苦臉的校長身後。。
  肖上唇的兒子肖下唇手持壹根標槍在後邊押著他們。肖上唇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他兒子肖下唇當了我們學校的紅衛兵大隊長。他腳上穿著的那雙白色回力球鞋是從陳老師腳上剝下來的。那隻能發出雙響的發令槍,令我眼熱的寶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時卻別在肖下唇腰裏。他不時地掏出發令槍,裝上火藥,對空鳴放。叭叭,槍聲與白色的硝煙並起,空氣中彌漫著很好聞的硝磺味兒。
  革命初起時,我也想參加紅衛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說我是右派陳老師培養的黑尖子,他還說我大爺爺是漢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
  爲了報複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裡。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妳舌頭怎麽成了黑的了?。
  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
  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裡,轉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學校裡的人,除了陳老師,沒人能追上我。
  看著他穿著陳老師的鞋子、手持標槍、腰挂發令槍,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心懷嫉恨,決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無處尋得,便從河邊桑樹下,找到半截爛繩子,團弄團弄,藏在身後,悄悄靠近他,將那爛繩子,往他脖子上壹繞,同時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聲怪叫,扔掉標槍,急忙去撕擄脖上的繩子。當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隻是一截爛繩時,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他撿起標槍,咬牙切齒地說:萬小跑,妳這個反革命!
  殺——!肖下唇端著標槍,對著我刺過來。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難以盡展長技。我感到背後有涼氣逼人,生怕被那標槍捅穿身體。
  我知道這小子用砂輪將標槍打磨得鋒利無比,我也知道這家夥心黑手毒,自從手持利器之後,殺心更重。 
  他經常無端地刺樹,刺用谷草捆紮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還刺死了一頭正在與母豬交配的公豬。 
  我邊跑邊回頭觀看,看到他頭發直豎,兩隻眼瞪得溜溜圓,隻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報銷。
  我跑,我繞著人跑,鑽著人縫跑。跌倒後,連滾帶爬,幾乎被肖下唇手中標槍刺中。 
  標槍刺到冰上,冰屑飛起。他也跌倒了。 
  我爬起來繼續跑。他爬起來繼續追。不時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這熊孩子,撞什麽呢!——啊!——救命啊——殺人啦——一支正敲著鑼鼓行進的隊伍被我沖撞得亂了鼓點——幾個頭戴高帽的壞人將帽子掉在了地上——我從陳鼻的爹陳額、陳鼻的娘艾蓮——從袁腮的爹袁臉——他也成了「走資派」——身邊繞過去——我從王腳身邊沖過去。我看到了母親的臉,聽到了母親的驚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聽到身後一聲悶響,接著是肖下唇的一聲慘叫——事後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條腿,使了一絆兒,讓肖下唇前撲,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門牙未磕掉算他幸運。 
  肖下唇爬起來試圖報複王肝,但王腳把他震懾住了。 
  王腳說:肖下唇妳個小雜種,妳要敢動王肝一根指頭我就挖出妳的眼珠兒!我們家是三代雇農,王腳說,別人怕妳,老子不怕妳!
  會場上已是人山人海。滯洪閘上,用木板和葦席搭建起一個很氣派的舞臺。那年頭公社裏專門養著一撥人,搭建舞台,或者宣傳欄,技術熟練,身手不凡。舞台上插著幾十杆紅旗,挂著紅布白字橫幅,台角的兩根高杆上綁著四個巨大的喇叭,我們到達那裡時喇叭裡正播放著「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仟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熱鬧,實在是太熱鬧了。 
  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擠,想擠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沖撞的人,毫不客氣地用腳踹我,用拳頭擂我,用胳膊肘子頂我。費了半天力氣,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但沒擠到前排,反而被擠出圈外。我聽到冰面發出「叭嘎叭嘎」的聲響,心中産生不祥的預感。 
  這時,大喇叭裡傳出一個公鴨嗓子男人的吼叫:批鬥大會馬上開始,請貧下中農們安靜,前排的坐下來——坐下來——
  我轉到滯洪閘西側,那裡有三間儲放備用閘板的倉房。我從房後,腳蹬磚縫,手把房檐,一個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葡匐瓦壟,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頭出去,成仟上萬的群衆,數不盡的紅旗,盡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側,幾十個人蹲在地上,都垂著頭。我知道這些就是待會要上臺陪鬥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們。 
  肖上唇對著麥克風大聲吼叫。這個落魄的糧庫保管員,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一步官運。「文革」一開始,他就領頭造反,成立「風暴造反兵團」,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著洗得發白、打了深色補丁的舊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色袖標。頭發稀疏、禿頭頂在太陽下閃爍光芒。他學著那些我們在電影裡看到過的大人物講話:拖著長腔,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揮舞著,做著各種各樣的姿式。他的聲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聾的程度。 
  群衆的喧鬧聲猶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會場上搗亂,此處剛剛安甯,彼處又轟然而起。 
  我有點擔心母親和村裡那些老人們的安全。我搜索著她們。但冰反射陽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風從後邊吹透我的破棉襖,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揮手,十幾個手持長木杆子、臂戴「糾察」袖標的精壯漢子從舞台後擁出,跳下去,進入喧鬧的人群,揮舞長杆,進行鎮壓。 
  長木杆子的頂端綁著紅色布條,揮舞起來如同火炬。 
  有個年輕人頭頂被打,憤憤不平,抓住木杆,與糾察隊員理論,被當胸捅了一拳。
  「糾察隊員」鐵面無私,下手無情,杆子到處,人們紛紛低伏。 
  大喇叭裡傳來肖上唇聲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搗亂的壞人揪出來——!
  那個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糾察隊員揪著頭發拖出了人群…… 
  人群終於安靜了,有的蹲著,有的坐著,無人敢站起來。 
  糾察隊員們端著長杆,分布均勻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裡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臺來!肖上唇一聲令下,那些嚴陣以待的糾察隊員們,兩人挾持一個,將那些「牛鬼蛇神」,腳不點地,擁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馴服。糾察隊員將她的頭按低,但剛一松手,她便猛地擡起來。她的反抗招致了更爲猛烈的壓制。最後,她被打趴在台上。 
  一個糾察隊員,用一隻腳踩著她的背。 
  有人跳上臺,帶頭喊口號,但臺下應聲寥寥。喊口號的人很沒趣,灰溜溜地下去了。 
  這時,尖利的哭叫聲,從人群中爆發。是我母親的哭聲:苦命的妹妹啊……妳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隻留我姑姑在台上。 
  那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踏著她的背,擺出一副英勇無畏的姿式——這是對當時流行口號的一種圖解——把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姑姑一動不動。 
  我擔心她已經死了。臺下我母親的哭聲也沒有了,我擔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楊樹下,有幾個手持步槍的糾察隊員看守著他們。他們席地而坐,低垂著頭,仿佛一組泥塑。 
  黃秋雅背靠牆根坐著,頭後仰貼牆。她被剃了一個陰陽頭,醜陋而恐怖。 
  我曾聽說過,運動初起時,姑姑是衛生系統「白求恩戰鬥隊」的發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熱,對曾經保護過她的老院長毫不客氣,對這黃秋雅,那更是殘酷無情。我明白,姑姑其實是想以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聲歌唱,實因爲心中懼怕。 
  老院長是厚道人,無法忍受淩辱而投井自殺。 
  黃秋雅卻在姑姑的對立面的鼓動或是脅迫下,揭發了姑姑與叛徒王小倜秘密聯絡的罪證。 
  黃秋雅說萬心夜裡說夢話時常常高叫「王小倜」,她還說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東西,發現萬心不在。她心中納悶,一個單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裡去了呢?
  她說她正在納悶時,就看到從膠河岸邊那片柳林裡,升起了三顆紅色的信號彈,接著她還聽到了高空中傳來轟轟的飛機聲。 
  她說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悄悄地潛入宿舍,從身影上看,正是萬心。 
  她說她立即把這情況向院長作了彙報,但這個走資派與萬心是一夥的,他把這件事壓住了。 
  她說萬心無疑是國民黨的特務。 
  她揭發的這件事已經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隨即又揭發了第二件,她說我姑姑多次去縣城與走資派楊林姘居,並且還懷了孕,流産手術是她親自做的。 
  群衆中蘊藏著豐富的創造力,也蘊藏著邪惡的想象力。 
  黃秋雅揭發我姑姑的兩大罪狀,極大地滿足了人們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認罪,動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鬥大會有聲有色,成了我們東北鄉的邪惡節日。
  我在黃秋雅的上方,看著她那顆怪頭,心中有恨,有同情,還有迷茫、恐懼與憂傷。我從房上揭下一片瓦,瞄著黃秋雅的陰陽頭。隻要我一松手,瓦就會砸在她的頭上。但我猶豫了好久,最終沒有這樣做。——多年後我曾把這事告訴姑姑。 
  姑姑說,多虧妳沒松手,否則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進入晚年後,姑姑一直認爲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惡極,不可救贖。 
  我以爲姑姑責己太過,那個時代,換上任何一個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 
  姑姑哀傷地說,妳不懂……
  楊林被架上舞臺後,那隻踏著我姑姑脊背的腳移開了。他們把我姑姑拖起來,與楊林並排著,低頭彎腰雙臂後伸,像王小倜駕駛的那種「殲-5」飛機。 
  我看著楊林那顆光溜溜的大腦袋。這個人,半年前還像神一樣高不可攀啊。我們的心裡,還盼望著姑姑能與他喜結良緣,盡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歲,盡管姑姑嫁給他是頂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縣委書記,是每月工資一百多元的高級幹部,是下鄉坐著草綠色吉普車,身後跟隨著秘書、警衛員的大人物啊! 
  多年之後,姑姑也說,其實我隻與他見過一面,盡管我不喜歡他那個像懷孕八個月的大肚子,盡管我討厭他那滿嘴的大蒜味兒——其實他也是個土包子——但我心裡還是願意嫁給他的。爲了妳們,爲了這個家族,我也會嫁給他。 
  姑姑說,當她去縣城與楊林見面後,第二天,公社書記秦山便來衛生院視察。 
  在院長陪同下他來到婦産科,滿臉的媚笑,滿口的谀詞,活脫脫一個奴才。 
  姑姑說,此前的秦山,是那樣的趾高氣揚,盛氣淩人,一轉眼換上這樣一副嘴臉,讓姑姑感慨萬千。 
  爲了這些勢利小人,我也要嫁給他,姑姑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來一個矮小墩實的女紅衛兵,手提兩隻破鞋子,一隻挂在楊林脖子上,一隻挂在姑姑脖子上。 
  姑姑後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這是無中生有,奇恥大辱! 
  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來,用力撇出去。那隻破鞋,竟像長了眼似地,落在黃秋雅面前。
  女紅衛兵蹦了一個高,揪住姑姑的頭發,使勁往下拉。 
  姑姑昂著頭,與那女孩僵持。 
  姑姑,您低頭吧,您如果再不低頭,隻怕您的頭發連同頭皮都會被揪下來啊! 
  那胖女孩少說也有一佰斤重,她雙手揪著您的頭發,已經懸空吊在您身上了。 
  姑姑猛然一甩頭,像一匹擺動鬃毛的烈馬——那女孩手裡攥著兩绺頭發,跌落在臺子上。 
  姑姑的頭上滲出鮮血——姑姑的頭上至今還留有兩個銅錢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額頭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體挺立不彎。 
  臺下一片肅靜,一匹拉車的毛驢,仰著脖子,發出高亢的叫聲。 
  沒聽到母親的哭叫聲,我心裡一片灰白。
  這時,那黃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著,上了舞台。 
  我估計她不知道臺上發生了什麽,如果她知道了,絕對不會這樣做。 
  她一到前臺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裡都膿著什麽,一步步往後退。 
  肖上唇大步上臺,厲聲喊叫:萬心,妳太囂張了!他揮舞手臂,親自領呼口號,想以此調動氣氛,打破僵局,但臺下無人響應。 
  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頭發,仿佛扔掉了兩條蛇,嚎啕大哭著,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著下台的黃秋雅,指著地上的破鞋,說,妳,妳來給她挂上!
  鮮血沿著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過眉毛流進眼睛。姑姑擡手抹了一把臉。
  黃秋雅撿起破鞋,戰戰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擡頭看了一眼姑姑的臉,怪叫壹聲,口吐白沫,往後便倒。
  上來幾個紅衛兵像拖死狗一樣把她拖下台。
  肖上唇抓住楊林的衣領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來。
  楊林雙臂下垂,雙腿彎曲,渾身松軟,隻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會癱在臺上。
  萬心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肖上唇道,她不交代,妳來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妳說,妳們倆通過奸沒有?
  楊林不吱聲。
  肖上唇一揮手,上來一個大漢,左右開弓,扇了楊林十幾個耳光。響聲清脆,沖上樹梢。 
  有幾顆白色的東西進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齒。 
  楊林身體搖晃,眼見著要跌倒,大漢抓著他的衣領,不容他倒。
  說,通過沒有?!
  通過……
  通過幾次?
  一次……
  老實交代!
  兩次……
  妳不老實!
  三次……四次……十次……許多次……記不清了……
  姑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隻撲食的母獅一樣,猛撲到楊林身上。 
  楊林癱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著他的臉…… 
  幾個虎背熊腰的糾察隊員,費了很大勁,才把姑姑從楊林身上拖開。
  這時,隻聽到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一部 完】

(轉自莫言小說:《》)  

 

 

 

 

 


你有罪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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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敬愛的杉谷義人先生:
  您能花費那麽多寶貴的時間,耐著性子讀完我那封斷斷續續寫了兩個月、爲了省錢作爲包裹寄出的長信,並且給了我那麽多的鼓勵和肯定,使我感動而歉疚。
  讓我感慨萬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個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在平度城駐守的日軍指揮官杉谷,竟是您的父親……
  我姑姑、我父親和我的鄉親們,都熱烈地歡迎您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我姑姑說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參觀訪問。我姑姑還悄悄地對我說,她對令尊沒有什麽壞印象。侵華日軍軍官中,確有許多如中國電影中所表現的那種窮凶極惡、粗暴野蠻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種文質彬彬、禮貌待人的。我姑姑對令尊的評價是:一個壞人群裡的不太壞的人……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發生在高密東北鄉這片土地上之邪惡節目。最後,……湖面上發出一陣怪響,冰層塌裂,許多人,落到冰水中。

2012年10月,莫言憑藉《》斬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莫言之《》,被國人譽爲是莫言「醞釀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打造的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

作品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之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內中莫言講述了「我姑姑」——一個鄉村婦産科醫生——萬心之人生經曆。莫言在用生動感人之細節展示鄉土中國六十年波瀾起伏生育史之同時,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代知識分子卑微之靈魂。

在作品《》中,莫言以主角「蝌蚪」寫信給文友「杉谷義人」爲楔子,細訴日本友人杉谷義人遠道來其故鄉——山東高密縣作客後,鼓勵蝌蚪將其姑姑「佰味雜陳」之傳奇一生寫成小說,以直視現實與人性。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在信箋上歡迎日本文友「杉谷義人」「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莫言寫道:

  讓我感慨萬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個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在平度城駐守的日軍指揮官杉谷,竟是您的父親。爲此您代表已經過世的父親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鄉人民謝罪。您正視曆史的態度、敢於承擔的精神,使我們深深地受到了感動。按說,您也是戰爭的受害者。 
  您信中提到,戰爭期間,您與母親所過的提心吊膽的生活以及在戰爭之後所過的饑寒交迫的生活。其實,您的父親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如果沒有戰爭,如您所說,他將是一個前途遠大的外科醫生,戰爭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個救人的人變爲一個殺人的人。
  ……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曆史、反省自我,人類就可以避免許許多多的愚蠢行爲。
  我姑姑、我父親和我的鄉親們,都熱烈地歡迎您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我姑姑說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參觀訪問。我姑姑還悄悄地對我說,她對令尊沒有什麽壞印象。侵華日軍軍官中,確有許多如中國電影中所表現的那種窮凶極惡、粗暴野蠻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種文質彬彬、禮貌待人的。我姑姑對令尊的評價是:一個壞人群裡的不太壞的人。

在《》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由「我(蝌蚪)」用寫信之方式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講訴「我姑姑」之故事。其實,就是在向國人講述。通過這個故事,這位「講故事的老手」莫言要傳達《》所要表達之深意:《中之「我(蝌蚪)」,為有罪的因為,那陣陣蛙聲,深深觸動了莫言內心深處最痛苦之一塊地方,即對「生命」之感觸。

竊以為,作為一個有良知之作家有權利,也有責任書寫個人、民族乃至社會之疼痛。此即為對「生命」之膜拜,而非對文學之獻媚。

當作品《》殺青後,莫言坦言:「在良心的指引下,選擇能激發我創作靈感的素材;在我的小說美學的指導下,決定我小說的形式;在一種強烈的自我剖析的意識引導下,在揭示人物內心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內心袒露給讀者。寫完這部書後,有八個大字沈重地壓著我的心頭,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莫言:《他人有罪 我亦有罪

如此,在此吾想說之為:既然一個雙手沾滿中國人鮮血之儈子手低頭「謝罪」了;一位有良知之作家亦認為:「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那麼,試問:吾等有罪嘛?!

反思之?!

file[1]        

/莫言 

     第二部    

  敬愛的杉谷義人先生:
  您能花費那麽多寶貴的時間,耐著性子讀完我那封斷斷續續寫了兩個月、爲了省錢作爲包裹寄出的長信,並且給了我那麽多的鼓勵和肯定,使我感動而歉疚。
  讓我感慨萬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個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在平度城駐守的日軍指揮官杉谷,竟是您的父親。爲此您代表已經過世的父親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鄉人民謝罪。您正視曆史的態度、敢於承擔的精神,使我們深深地受到了感動。按說,您也是戰爭的受害者。 
  您信中提到,戰爭期間,您與母親所過的提心吊膽的生活以及在戰爭之後所過的饑寒交迫的生活。其實,您的父親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如果沒有戰爭,如您所說,他將是一個前途遠大的外科醫生,戰爭改變了他的命運,改變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個救人的人變爲一個殺人的人。
  我將您的信讀給我的姑姑、我的父親和我們這裡許多經曆過那場戰爭的人聽了。聽罷信後他們都眼含淚水感歎不已。您父親駐守平度城時,您才是一個四五歲的少年,您父親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沒有理由讓您承擔,但是您承擔了。您勇敢地把父輩的罪惡扛在自己的肩上,並願意以自己的努力來贖父輩的罪。您的這種擔當精神雖然讓我們感到心疼,但我們知道這種精神非常可貴。當今這個世界最欠缺的就是這種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曆史、反省自我,人類就可以避免許許多多的愚蠢行爲。
  我姑姑、我父親和我的鄉親們,都熱烈地歡迎您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我姑姑說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參觀訪問。我姑姑還悄悄地對我說,她對令尊沒有什麽壞印象。侵華日軍軍官中,確有許多如中國電影中所表現的那種窮凶極惡、粗暴野蠻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種文質彬彬、禮貌待人的。我姑姑對令尊的評價是:一個壞人群裡的不太壞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其間,做了一些社會調查,爲寫作那部以姑姑爲素材的話劇做准備。同時,我應您的要求,繼續以寫信的方式,將姑姑的故事告訴您,遵您之囑,我也盡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經曆過的一些事情,順便寫到了信裡。
  我姑姑、我父親讓我代他們向您及您的家人問好!
  高密東北鄉人歡迎您! 
  蝌蚪  
  二〇〇三年七月於高密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蝌蚪』求『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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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蛙

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
  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學同學。王仁美與我一樣,也有兩條仙鶴般的長腿。
  我看到她那兩條長腿心就怦怦亂跳……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在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信中,提及歡迎他再到高密東北鄉做客之意向,以及盡量多地把其本人所經曆過之一些事情寫信轉告他之情況

莫言之《》,因爲書信和劇本糅合爲一體之形式,令人耳目一新,被認爲極大豐富了作品之敘事空間。而在主題上,當代中國生育史更是之前作家們很少涉及之話題。

2012年10月,莫言憑藉《》,因此斬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驚豔國人。

莫言坦言,作品中除主角「我姑姑」——一個鄉村婦産科醫生——萬心外,另一個重要之角色、劇作家蝌蚪——萬跑——「我」身上有自己之影子,「他其實是50年代中國男性以及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對生命的期待與虔敬。」(向萍:《莫言新作「蛙」——用文字爲生命搭一座神龛)其內在突破政黨性思想束縛,以示不講政治之政治為多麽超前。

在作品《》中,莫言在文學作品上,意象之內涵略高於形象,更蘊含主觀之情意,具有一定之思想和意味。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時值青蔥時期之莫言,寫道: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
  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學同學。王仁美與我一樣,也有兩條仙鶴般的長腿。
  我看到她那兩條長腿心就怦怦亂跳。

為此,「我(蝌蚪)」求美、向長腿王仁美示愛,遭到拒絕。莫言用寫信之方式向日本文友「杉谷義人」講訴「我」之故事:

  後來我當兵離開了家鄉。幾年後,聽說她與肖下唇定了婚。
  ……我剛參加「對越自衛還擊戰」回來,立了一個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職軍官。來說媒的很多。
  姑姑說:小跑,我給妳介紹個好姑娘,保你滿意。
  母親問:是誰?
  姑姑說:我徒弟小獅子啊!
  ……
  我說:小獅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幾年了,我不能奪朋友所愛。
  ……王仁美一步闖了進來。她對我母親說:大嬸,聽說小跑在打破天地說媳婦,您看我怎麽樣?
  ……小跑,我給你當老婆,生世界冠軍,你要不要?
  要!我盯著她的腿說。 

如此文筆可驚天之莫言,不愧為一個「來自故鄉和大地的說書人」,三言兩語,直白地將自己和長腿王人美之相遇、相識、相愛之故事,劃上了個句號。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之「仙鶴般的長腿」、「小人兒」、「大洋馬」、「抱在懷裡,像抱著個小孩子一樣」、「盯著她的腿」……等辭藻,充斥著紙面。

這位以錘煉語言著稱,平時又以謹言慎語出名之鄉土作家,竟會使用如此誇張言辭來描寫生活場景,真滴假啲?

誠然,品讀作品,若隻注重語言之快感,無異於買椟還珠。莫言真像一個魔術大師,漢字便是其得心應手之道具。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為此評述為:作品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曆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為諾貝爾文學獎對莫言文學成就之又一次肯定。

失敗之魔術師,隻能重複別人;成功之魔術師,卻常能超越自己。

竊以為,莫言成功了。其講述了一個比語言本身更汪洋咨肆、更充滿想象盛宴之魔幻鄉野傳奇——「我」與長腿王人美結婚了。

諸位以為如何?!

 

file[1]        

/莫言 

     第二部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
  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學同學。王仁美與我一樣,也有兩條仙鶴般的長腿。
  我看到她那兩條長腿心就怦怦亂跳。
  十八歲的時候,我去挑水,與她相逢井臺。她的桶掉到井裡,正轉圈發急。
  我跪在井臺上,幫她撈桶。那天我的運氣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撈上來了。
  她贊歎道:嘿,小跑,你真是個撈桶專家!
  她那時在小學當代課老師,教體育。她個子很高,脖子細長,腦袋較小,腦後梳著兩根小辮。
  王仁美,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她說:什麽事啊?
  我說:王膽跟陳鼻好了,妳知道嗎?
  她怔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著說:小跑,你純粹是胡說,王膽,那麽個小人兒,陳鼻,大洋馬似的,他們兩個,怎麽好?
  然後她又像想到了什麽似的,滿臉通紅,笑彎了腰。
  我鄭重其事地說:我不騙你,騙你我就是狗!我親眼看到了。
  你看到什麽了?王仁美問。
  我低聲說: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啊——昨天晚上,我從記工屋裡出來,路過打谷場邊那個麥稭垛時,聽到垛後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側耳一聽,原來是陳鼻和王膽在說親蜜話呢。我聽到王膽說:陳鼻哥哥你放心,我雖然個頭小,但身上什麽都不缺,我一定爲妳生個大兒子——王仁美又彎腰大笑起來——我說:你還聽不聽了?
  她說:聽啊,快說,後來呢?後來他們幹什麽了?
  我說:後來他們好像親嘴了——胡說,王仁美道:怎麽親?我說: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怎麽親?當然有辦法親!陳鼻將王膽抱在懷裡,像抱著個小孩子一樣,想怎麽親就怎麽親唄!
  王仁美臉又紅了,她說:小跑,你是個大流氓!陳鼻也是大流氓!
  我說:王仁美,連陳鼻和王膽都談戀愛了,咱倆能不能交朋友?
  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問,爲什麽要跟我交朋友?
  我說:你有兩條長腿,我也有兩條長腿。我姑姑說,如果咱倆結婚,生個小孩肯定也有兩條長腿。咱們可以把咱們長腿的孩子培養成世界冠軍。
  王仁美笑著說: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負責結紮,還負責說媒!——王仁美挑著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擔顫悠悠,兩隻水桶上下跳動,好像要飛起來似的。
  後來我當兵離開了家鄉。幾年後,聽說她與肖下唇定了婚。
  肖下唇在農業中學代課,教語文。他寫了一篇散文《煤的贊歌》,發表在大衆日報副刊上,在我們東北鄉引起很大轟動。
  聽到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們這些喫過煤的沒寫出《煤的贊歌》,肖下唇沒喫煤卻寫出了《煤的贊歌》,看來王仁美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
  肖下唇考上大學後,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仟頭的鞭炮,並花錢請了電影隊,在小學操場上挂起銀幕,連放三晚電影。氣焰囂張,不可一世。
  那時,我剛參加「對越自衛還擊戰」回來,立了一個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職軍官。來說媒的很多。
  姑姑說:小跑,我給妳介紹個好姑娘,保你滿意。
  母親問:是誰?
  姑姑說:我徒弟小獅子啊!
  母親說:那個蔓有30多歲了吧?
  姑姑說:正30
  母親說:小跑才26啊。
  姑姑說:大點好,大點知道疼人。
  我說:小獅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幾年了,我不能奪朋友所愛。
  姑姑說: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小獅子嫁給誰也不會嫁給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著腰、拄著棍子到醫院鬧事,敗壞我的名譽,這都多少年了?他從我這裡榨取的「營養費」少說也有八百元了。
  母親說:這個王腳,是有點裝。
  姑姑怒道:豈止是有點裝,完全是裝。從我這裡榨了錢,就跑到集上去喫燒肉喝燒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筆直,滿集亂竄。你說我這輩子怎麽盡碰上這麽些無賴?還有肖上唇那個雜種,「文化大革命」時,差點把我整死,現在竟像老太爺似的,搖著芭蕉扇在家享清福。聽說他兒子考上了大學?老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現在呢?好人無好報,壞蛋享清福!
  母親說:報應還是有的,隻是沒到時候。
  姑姑說:還要到什麽時候?我的頭都白了!
  姑姑走後,母親感歎道:你姑姑這一輩子也真是不順。
  我問:聽說楊林後來又來找過姑姑?
  母親說:聽你姑說,那人是又來過。聽說已經當了地區的專員,坐著轎車來的。他向妳姑姑道了歉,說願意娶她,彌補「文革」中的過失。妳姑姑一口回絕了。
  正當我們爲姑姑的事感歎唏噓時,王仁美一步闖了進來。她對我母親說:大嬸,聽說小跑在打破天地說媳婦,您看我怎麽樣?
  閨女,你不是有主了嗎?我母親問。
  我跟他拉倒了。
  考上大學就休妻,這不陳世美嗎?母親憤憤地說。
  大嬸,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說,考上個大學,有什麽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電影,太張狂了。還是小跑好,提了軍官,還是不哼不哈。一回鄉就下地幹活。
  閨女,俺家跑兒配不上妳啊。母親說。
  大嬸,這事你說了不算,得問小跑。小跑,我給你當老婆,生世界冠軍,你要不要?
  要!我盯著她的腿說。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蝌蚪』大『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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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婚禮早晨,……上午十點多鍾,王仁美在她的兩個堂妹陪同下,……來到我家。……
  堂弟五官出語無狀,說:「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新娘子都進門了……
  我提著煤鏟子從棚子裡鑽出來。孩子們拍手跺腳:英雄出來了!英雄出來了!
  我穿著新軍裝,戴著三等功獎章,滿臉煤灰,手提煤鏟,不倫不類。
  王人美笑彎了腰
……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自己追求「長腿」王人美之故事,並在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信中,告知他:「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學同學。王仁美與我一樣,也有兩條仙鶴般的長腿。我看到她那兩條長腿心就怦怦亂跳……

瑞典當地時間201212月6日中午,諾貝爾文學獎Nobelpriset i litteratur)」得主莫言身著黑色西裝和灰色印花襯衣,系著寶藍色領帶,頸圍灰色圍巾,十分潇灑地亮相在瑞典(Konungariket Sverige)首都斯德哥爾摩(Stockholm),在瑞典學院(The Swedish Academy)出席「諾獎」得主新聞發布會。

此為莫言獲獎後,首次在瑞典斯德哥爾摩之公開亮相。

2012年10月,莫言憑藉其作品《》,因而斬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Hallucinatory realism幻覺的現實主義)」,乃瑞典學院爲莫言量身打造之用詞。

今日是個好日子,莫言之大『囍』日子。

北京時間12月8日淩晨30分許,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身著一身中山裝,在瑞典學院進行了時長約爲40分鍾之文學演講,此次演講之主題爲「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

在本分享《蛙》之章節中,莫言寫道:「我婚禮早晨,……母親唸叨:這個袁腮,說是爲你挑了個黃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莫言的母親。勤勞簡樸、寬厚仁慈,給了莫言巨大的心理慰藉。

莫言之母親(),勤勞間樸、寬厚仁慈,給了莫言巨大之心理慰藉。

在演講中,莫言追憶了自己之母親,回顧了其文學創作之路,並以回憶去世之母親開始,與聽衆們分享了三個意味深長之「故事」。

莫言說,「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身邊故事讓我堅信存在真理……今後的歲月裡,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莫言:《講故事的人

竊以為,這三則故事,為其最清晰之立場陳述,亦為其世界觀之最好體現。因為,文學比表態豐富太多。

沙发

在演講中,莫言坦言:「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試圖與天上的鳥兒對話,有時候我會對一棵樹訴說心聲。但鳥兒不理我,樹也不理我。許多年後,當我成爲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小說。很多人誇我想象力豐富,有一些文學愛好者,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培養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隻能報以苦笑。

竊以為,莫言之演講,為在與世界性普世價值對接。人都需要尊重,傳統、生活方式、想法,不尊重別人,強加於人,一廂情願,乃不會有真正價值之。

我永遠是農民的兒子。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今後的歲月裡,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莫言:《講故事的人

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請繼續聆聽「一位來自故鄉和大地的說書人」之故事吧!

file[1]        

/莫言 

     第二部    

  婚禮早晨,陰氣森森。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雷聲過後,大雨傾盆。
  母親唸叨:這個袁腮,說是爲你挑了個黃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點多鍾,王仁美在她的兩個堂妹陪同下,冒著大雨來到我家。她們都穿著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
  院子裡用塑料薄膜支起一個棚子,裡邊臨時盤了一個竈,我蹲在竈前,拉著風箱燒開水。
  堂弟五官出語無狀,說:「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新娘子都進門了,你怎麽還蹲在這裡燒水?
  我說:那你來替我燒。
  他說: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
  大雨天放鞭炮,這可是個技術活兒。
  母親站在門口喊:五官,別耍嘴了,快放。
  五官從懷裡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紙蒙好的鞭炮,點著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著,在大雨當中,擎著一把傘,側著身子放。硝煙在雨中散不開,團團包圍著他。
  看熱鬧的孩子,一個個都像落湯雞似的,拍著巴掌,跺著腳喊:五官五官,滿頭青煙——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麽詞兒!我母親說。
  按說新娘子進院後,應該一言不發,穿過堂屋,進入洞房,騙腿上炕,號稱「坐床」。但王仁美一進院就站在那兒,看著五官表演。
  硝煙把五官熏得滿臉烏黑,像剛從鍋竈裡鑽出來似的。
  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兩位充當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雙高跟塑料鞋,個子顯得更高,好像一棵樹。
  五官上下打量著她說:嫂子,要想跟你親個嘴,必須踏著梯子!——
  五官,妳給我閉嘴!我母親大喊!
  王仁美說:五官,你這個傻瓜!連王膽和陳鼻親嘴都不用踏梯子呢——
  聽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裡與小叔子調笑,嬸子大娘們一個個交頭接耳。
  我提著煤鏟子從棚子裡鑽出來。孩子們拍手跺腳:英雄出來了!英雄出來了!
  我穿著新軍裝,戴著三等功獎章,滿臉煤灰,手提煤鏟,不倫不類。
  王人美笑彎了腰。
  我心中亂糟糟,哭笑不得。這個王仁美,好像神經出了一點問題。
  母親大喊:快把她弄到屋裡來啊!
  我連諷帶刺地說:夫人,請入洞房吧!
  王仁美說:屋子裡憋悶,外邊涼快。
  孩子們拍手跺腳:嗷!嗷!嗷!
  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門口,往胡同裡一撒。孩子們一窩蜂撲出去,在泥水中爭搶。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裡拖。
  房門太矮,碰了她的額頭,咕咚一聲響,她大喊:哎呦,俺的娘來,碰破俺的頭了!
  嬸子大娘們笑得前仰後合。
  屋子很小,進來這麽多人,簡直連腚都調不開。她們三個脫下雨衣,水淋淋的,無處懸挂,隻好挂在門框上。
  地面本來就潮濕,每個人的腳上都帶進來泥巴,水,攪拌調和,一塌糊塗。房子小,炕長不足兩米,炕頭上摞著王仁美娘家送來的四條新被子,兩條新褥子,兩條毛毯,兩個枕頭,幾乎頂著紙天棚。
  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個親娘,這哪裡是炕,分明是個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搗著地面說:就是火鏊子,你也給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個腚燙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陣大笑,低聲對我說:小跑,妳娘還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燙熟了,怎麽生世界冠軍呢?
  我幾乎要氣暈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發作,伸手試試炕席,確實燙。
  因爲家裡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嬸子大娘都要來吃飯,所以堂屋裡那兩個鍋竈一直在燒火,蒸饅頭炒菜煮面條,把炕席都快烤糊了。
  我從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條被子,折疊成方形,摁在牆角,說:夫人,請上去坐!
  王仁美嗤嗤地笑,說:小跑,你真逗,一口一個夫人叫著,你還是按咱這地方的習慣,叫我媳婦,或是像從前一樣,叫我仁美。
  我無話可說,娶回來這樣一個癡巴老婆我還能說什麽?
  她根本聽不出來,我叫她夫人,是在諷刺她,是在發泄我對她的不滿。
  好吧,媳婦,仁美,請上炕。我在她那兩個堂妹的幫助下,脫下她的鞋子,剝下那兩隻濕漉漉的尼龍襪子,把她掀到炕上去。
  她一上炕就站起來,腦袋頂著紙天棚。在如此狹窄低矮的地方,她顯得更高了,那兩條鶴腿,幾乎沒有腿肚子。她的腳也不小,幾乎與我的腳媲美。她就這麽赤著兩隻腳,在那不足兩平方米的小炕上轉圈。
  本來伴娘也應該陪新娘坐床,但一個王仁美就滿了炕,她那兩個堂妹隻好一個站在牆角,一個坐在炕沿上。
  好像爲了顯示個頭似的,她踮起腳尖,讓頭頂頂著紙天棚。這似乎是個好玩的遊戲,她踮著腳在炕上轉圈,跳躍,腦袋頂得紙天棚「嘭嘭」響。
  母親手扶著門框,探頭進來,說:媳婦,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裡睡覺呢?
  她嘻嘻壹笑,說: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時,姑姑過來吃飯。一進大門就喊:姑奶奶駕到!怎麽連個迎接的都沒有?
  我們慌忙跑出來迎接。
  母親說:下這麽大的雨,還以爲你不來了呢。
  她擎著壹把油紙傘,挽著褲腿子,赤著腳,鞋子在胳肢窩裡夾著。
  別說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來啊!姑姑說,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結婚,我能不來嗎?
  我說,姑姑,我算什麽英雄?我是火頭軍,做飯的,連個敵人的影子都沒見著呢。
  火頭軍也很重要,人是鐵,飯是鋼,當兵的喫不飽飯,怎能沖鋒陷陣呢?姑姑說,快弄點飯我喫,喫了飯我還要趕回去,河裡漲水了,待會淹沒了橋,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裡歇兩天,母親說,好久沒聽你啦呱了,今晚上聽你好好啦啦。
  姑姑說,那可不行,明天縣政協開會呢。
  跑兒,妳知道嗎?母親說,你姑姑升官了,政協裡當上常委啦。
  這算什麽官?姑姑說,臭杞擺碟——湊樣數呢。
  姑姑進了西屋,衆親屬一片忙亂。坐在炕上的,弓著腰往炕下擠,想給姑姑讓位。
  姑姑說:都坐在原地兒別動,我喫口飯就走。
  母親吩咐我姐姐趕快給姑姑端飯。
  姑姑掀起鍋蓋,抓出一個饽饽。饽饽燙手,顛來倒去,嘴裡發出「咝咝」的聲音。將饽饽掰開,夾上幾筷子粉蒸肉,捏合後,咬了一大口,嗚嗚嚕嚕地說,就這樣,別端碟子端碗的了,這樣喫才香,我自打幹上了這一行就沒正兒八經地坐著喫過幾頓飯。
  一邊喫著,一邊說,讓我看看你們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熱,坐在窗臺上,借著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書,一邊看一邊笑。
  姑姑來了!我說。
  王仁美一個蹦兒就跳到了炕下,抓著姑姑一隻手,說: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來了。
  找我啥事?姑姑問。
  王仁美壓低了嗓門,說:聽說您那兒有一種藥,喫了能生雙胞胎?
  姑姑臉一拉,道:你聽誰說的?
  王膽說的。
  純屬造謠!——姑姑被饽饽嗆了,咳著,憋得滿臉通紅。我姐姐遞過半碗水來,姑姑喝了,拍打了幾下胸口,嚴肅地說,別說沒有這種藥,即便有,誰敢拿出來給人喫?
  王膽說陳家莊有人喫了您給配的藥,生了龍鳳胎!王仁美說。
  姑姑把手中的半個饅頭往我姐姐手裡一塞說:氣死我了!王膽,這個小妖精,我費了天大的勁兒才把她肚裡那個孩子掏出來,她竟喪良心造我的謠言。等我見到她把她那張臭嘴給豁了。
  姑姑您仟萬別生氣,我說著,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聲道:閉嘴!
  王仁美誇張地大叫:哎呦親娘來,妳把我的腿踢斷了!
  我母親生氣地說:斷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說得不對!俺二叔家那條大黃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鐵貓」給夾斷了。
  肖上唇退休還鄉後,專幹殘害生靈的勾當。他弄了一枝鳥槍,滿世界打鳥,什麽鳥兒都打,連被村民視爲吉祥鳥兒的喜鵲也不放過。弄了一張眼兒細密的絕戶網,轉著圈兒捕魚,連一寸長的小魚苗兒也不放過。他還弄了一隻「鐵貓」——威力巨大的鐵夾子——埋在樹林子裡,野墳地裡,夾獾,夾黃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誤踩了「鐵貓」被夾斷了腿。
  姑姑一聽到肖上唇的名字,臉色就變了,咬著牙根說:這個壞種,早就該天打五雷轟,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裡喫香的喝辣的,身體健壯得像頭公牛,可見連老天爺也懼怕惡棍!
  姑姑,王仁美說,天老爺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報!
  姑姑樂了,大笑,笑罷,說:侄媳婦,我對妳說實話,剛開始,我侄兒說要娶你,我不同意,但聽說是你主動把肖上唇的兒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說好,這個孩子有骨氣。大學生有什麽了不起?將來咱老萬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學,而且要上名牌大學,北大,清華,劍橋,牛津。不但要讀本科,還要讀碩士,博士!當教授,當科學家。對了,還要當世界冠軍!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該把那種生雙胞胎的藥給我配了,我給咱老萬家多生一個好後代,把肖上唇氣死!
  天哪!都說妳少個心眼兒,哪裡少?繞了半天我被你繞到圈裡了!姑姑嚴肅地說,妳們年輕人,要聽黨的話,跟黨走,不要想歪門邪道。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頭等大事。書記挂帥,全黨動手。典型引路,加強科研。提高技術,措施落實。群衆運動,持之以恒。一對夫妻一個孩,是鐵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動搖。人口不控制,中國就完了。小跑,妳是共産黨員,革命軍人,一定要起模範帶頭作用。
  姑姑,妳悄悄把藥給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說。
  你這孩子,看來真是缺個心眼兒。姑姑道,我跟你再說一遍,根本就沒有這種藥!即便有,我也不能給你!姑姑是共産黨員,政協常委,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怎麽能帶頭犯法?我告訴你們,姑姑盡管受過一些委屈,但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裡,我就沖向哪裡!
  小跑,你媳婦缺心眼,分不清灰熱火熱。你可要認清形勢,不能犯糊塗。現在有人給姑姑起了個外號叫「活閻王」,姑姑感到很榮光!對那些計劃內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爲她接生;對那些超計劃懷孕的——姑姑對著虛空猛劈一掌——決不讓一個漏網!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囍』得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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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哭成為表演,應當允許別人不哭。

  兩年後的臘月二十三,辭竈日,女兒出生。
  堂弟五官,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我們從公社衛生院拉回來。
  王仁美躺在車廂裡,身上蒙著一床被子,車廂顛簸得很厲害,將她的哭聲顛得曲裡拐彎……
  拖拉機到達村頭小橋時,橋上有兩個人,吵吵嚷嚷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袁腮,一個是村裡的泥塑藝人郝大手
  ……
  生了個什麽?袁腮問我。
  女孩。
  沒關係,下一個是兒子。
  沒有下一個了。
  不用愁,袁腮眨著眼睛,詭秘地說……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在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信中,告知他「蝌蚪」結婚大喜時之場景,以及「我姑姑」——一個鄉村婦産科醫生之志向:「我告訴你們,姑姑盡管受過一些委屈,但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裡,我就沖向哪裡!

莫言之《》,醞釀了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終於潛心打造出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之長篇力作,於2009年12月出版。為之,2011年8月,《》榮獲中國當代文學最高獎項——第八屆「茅盾文學獎」。2012年10月,問鼎世界文壇,斬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莫言之「蛙」,乃為其用「文字」爲「生命」搭就之一座神龛,其內在突破了政黨性之思想束縛,以示不講政治之政治,乃為多麽超前矣。

上天給予了一個人之生命,不是讓他去順從,而是讓他來改變。竊以為。

在本分享中,你可以看到,「蝌蚪」與王人美結婚「兩年後的臘月二十三,辭竈日」,其之「仟金」——「女兒出生」了。當時,作為一個共産黨員、政協常委、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鄉村婦産科醫生之「我姑姑」,決斷地給王人美「生完孩子後放環」,並說,這「是計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給一個農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後,可以取環生第二胎,但你嫁給我侄子,他是軍官……所以,你這輩子,甭想再生了。當軍官太太,就得付出點代價。」為此,王人美一路「」著,從鄉衛生院回家。「蝌蚪」則在一路上勸慰著。

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佰日恩。」

現實中,莫言十分珍惜夫妻感情,堪爲楷模。莫言曾經回憶,其妻子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准備生二胎,而莫言在部隊因爲剛提幹,回家後堅決讓妻子去流産。

而時下之婚姻,越來越不穩定。爲了一句話,一點小事,說翻臉就翻臉,曰「拜拜」就「拜拜」。婚姻之脆弱,宛若一隻上好之青花瓷碗,掉到地上「啪」啲聲響,就碎了。碎了也就碎了唄,把碗茬子掃進垃圾堆,「木有」一丁點兒,亦不心疼。

嗚呼!

北京時間10月11日19時,瑞典文學院宣布,中國籍作家莫言因其作品《》而斬獲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按照「諾貝爾獎」章程,文學獎獎金爲1000萬瑞典克朗。按照中國央行當日公布的彙率,1000瑞典克朗可兌換937.8224元人民幣。由此,莫言所獲文學獎之獎金,將近938萬人民幣。

那麼,此等價位,在中國、在北京,可購置多大面積之房子焉?

斯德哥爾摩時間12月6日中午12許,北京時間6日晚19時許,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和夫人步行來到「新聞發布會」會場。對此,有記者問其之「生活態度」。莫言坦言回答道:「我父親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莫言是農民的兒子。得獎之前是農民的兒子,得獎之後仍然是農民的兒子。』

嗟夫!一個「我永遠是農民的兒子」!

這,出自一個「來自故鄉和大地的說書人」之口,如此樸實、真摯。可謂「仟金」難買矣!

莫言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還是要給你們講故事。上世紀六十年代,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裡組織我們去觀一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爲了能讓老師看到我的表現,我舍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我看到有幾位同學悄悄地將唾沫抹到臉上冒充淚水。……事後,我向老師報告了這位同學的行爲。爲此,學校給了這位同學一個警告處分。多年之後,當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師忏悔時,老師說,那天來找他說這件事的,有十幾個同學。這位同學十幾年前就已去世,每當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這件事讓我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當衆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爲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莫言:《講故事的人》

磋乎!

這位「講故事的人」,在瑞典學院演講廳演講臺上,與世人分享了其三個意味深長之「故事」。

蛙,娃,媧,「高密東北鄉」之圖騰也!

正如日前身著胸前刺繡著「莫言」兩字紅色篆刻圖案之深灰色中山裝,面帶微笑儜立在瑞典學院演講廳演講臺上之莫言,面對諸多中外聽衆演講「講故事的人」,說道:「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因爲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獲獎後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堅信真理和正義是存在的。今後的歲月裡,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隻有這樣,文學才能發端事件但超越事件,關心政治但大於政治」(莫言:《講故事的人

古老之《易經·卦·四十七》,有曰:

  上六,困於葛藟,臲卼,曰動悔有悔,征吉。
  《象》曰:「困於葛藟」,未當也。「動悔有悔」,吉行也。

竊以為,真君子者少,能於困中而悟,處之安泰者,唯「覺者」矣。莫言之這些故事,繞出樊籠,蛙鳴驚天。此為其最清晰之立場陳述,亦為其世界觀之最好體現。文學比表態,豐富尤多矣。

我是有神論者,相信萬物都有靈性。」(莫言:《講故事的人

誠斯此言,何必莫言。

「蛙」!「囍」得「仟金」矣。

莫言,讓「諾獎」對於國人而言,不再為個「傳說」,幸矣。

諸位,以為然?!

file[1]        

/莫言 

     第二部    

  兩年後的臘月二十三,辭竈日,女兒出生。
  堂弟五官,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把我們從公社衛生院拉回來。
  臨行時姑姑對我說:我已經給你媳婦放了避孕環。
  王仁美把蒙住腦袋的圍巾掀起,惱怒地質問姑姑:沒經我同意爲什麽放環?
  姑姑把她的圍巾放下來,說:侄媳婦,蓋好了,別受了風。生完孩子後放環,是計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給一個農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後,可以取環生第二胎,但你嫁給我侄子,他是軍官,軍隊的規定比地方還嚴,超生後一撸到底,回家種地,所以,你這輩子,甭想再生了。當軍官太太,就得付出點代價。
  王仁美嗚嗚地哭起來。
  我抱著用大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跳上拖拉機,對五官說:開車!
  拖拉機噴吐著黑煙,在凹凸不平的鄉路上奔馳。
  王仁美躺在車廂裡,身上蒙著一床被子,車廂顛簸得很厲害,將她的哭聲顛得曲裡拐彎。憑什麽不經俺同意……就給俺放環……憑什麽生一胎就不讓生了……憑什麽……
  我不耐煩地說:別哭了!這是國家政策!
  她哭得更凶了,從被子裡伸出頭——臉色蒼白,嘴唇烏青,頭發上沾著幾根麥稭草——什麽國家政策,都是妳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膠縣就沒這麽嚴,妳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罵她……
  閉嘴,我說,有什麽話回家說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話!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瞪著大眼問我:誰笑話我?誰敢笑話我?
  路上不斷有騎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過去。
  北風遒勁,遍地白霜,紅日初升,人嘴裡噴出的團團熱氣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結成霜花。
  看著王仁美灰白幹裂的嘴唇、亂蓬蓬的頭發、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頗覺不忍,便好言撫慰:好啦,沒人笑話你,快躺下蓋好,月子裡落下病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頂上一青松,抗嚴寒鬥風雪胸有朝陽!
  我苦笑一聲,說: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還想生二胎嗎?把身體搞壞了怎麽生?
  她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光彩,興奮地說:你答應生二胎了?這可是你說的!五官,你聽到了沒有?你作證!
  好!我作證!五官在前邊甕聲甕氣地說。
  她順從地躺下,扯過被子蒙上頭,從被子裡傳出她的話:小跑,你可別說話不算數,你要說話不算數,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機到達村頭小橋時,橋上有兩個人,吵吵嚷嚷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袁腮,一個是村裡的泥塑藝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著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邊掙紮一邊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憑他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
  五官跳下車,走上前去,說:爺們,這是怎麽啦?大清早的,在這裡較上勁兒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來評評理。他推著小車在前邊走,我騎著自行車從後面過。本來他是靠左邊,我從右邊正好騎過去。但當我騎到他身後時,他卻猛一調腚,拐到右邊來了。幸虧我反應快,雙手一撒車把,蹦到橋上,要不連人帶車子一塊下去了。這天寒地凍的,摔不死也要摔殘。可郝大叔反賴我把他的小車撞到了橋下。
  郝大手也不反駁,隻是攥著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著女兒,從車廂裡跳下來。腳一著地,奇痛鑽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橋面。看到橋上有一堆花花綠綠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
  橋東側河底冰面上,躺著一輛破自行車,有一面黃色的小旗在車旁蜷屈著。
  我知道這面旗上繡著「小半仙」三字。
  這人從小即神神道道,長大後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鐵從牛胃中取出鐵釘,又能給豬狗去勢,而且還精通麻衣相術,風水堪輿,易經八卦,有人戲稱他「小半仙」,他順著杆兒爬,裁布縫了一面杏黃旗,將「小半仙」三字繡上,綁在自行車後貨架上,騎起來獵獵作響。到集上插旗擺攤,竟然生意興隆。
  橋西邊的冰面上,歪斜著一輛獨輪車。兩根車把,有一根斷了。車梁兩邊的柳條簍子破了,幾十個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數破成碎片,隻有幾個,看上去好像還完整無損。
  郝大手是脾氣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兩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裡捏著一團泥,眼睛盯著你,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你活靈活現地捏出來。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也沒有停止捏泥孩。
  他爺爺就是捏泥孩的。他父親也捏。傳到他這輩,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賣泥孩掙飯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藝簡單、銷路廣闊的玩意兒,孩子們願意玩這個。泥塑藝人做的其實都是孩子買賣,孩子喜歡,大人才會掏錢買。但郝大手隻捏泥娃娃。
  他家裡有五間正房,四間廂房,院子裡還搭了一個寬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裡、棚子裡擺滿了泥娃娃,有粉了面、開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隻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泥娃娃。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花白的頭發,腦後梳著小辮。絡腮胡須也是花白的。
  我們鄰縣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們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個模樣。
  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來的,他的泥娃娃,一個一模樣,絕不重複。
  都說,高密東北鄉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過。
  都說,高密東北鄉每個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裡找到小時候的自己。
  都說,他不到鍋裡沒米時是不會趕集賣泥娃娃的。
  他賣泥娃娃時眼裡含著淚,就像他賣的是親生的孩子。
  這麽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裡一定很痛苦。他捏著袁臉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著女兒走到他們面前。
  我當兵當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醫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時也穿著軍裝。一個抱著初生嬰兒的年輕軍官是很有力量的。
  我說: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帶著哭腔說,您就饒了我吧。您的車把斷了,簍子破了,我找人給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賠您錢。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說,也看在這個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婦的面子上,你放開他,讓我們開車過去。
  王仁美從車廂裡探出身子,高聲喊叫:郝大叔,您幫我捏兩個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樣的。
  鄉裡人都說,買郝大手一個娃娃,用紅繩拴著脖子,放在炕頭上供奉著,生出來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個模樣。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許挑選的。
  鄰縣那些賣泥娃娃的,是將泥娃娃擺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選。
  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車簍裏,簍上蓋著小被子,你去買他的娃娃,他先端詳妳,然後伸手從簍子裡往外摸,摸出哪一個,就是哪一個。
  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絕不給你更換。
  他的嘴角上,帶著幾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說話,但你仿佛聽到他在對你說:還有嫌自己孩子醜的父母嗎?于是,你再仔細端詳他遞給你的孩子,漸漸地就順眼了。那孩子,漸漸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
  他從不跟你講價錢。你不給他錢他也不會跟妳要。你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會對你說個謝字。
  慢慢地大家認爲,買他的泥娃娃,就如同從他那裡預定了一個真孩子。
  越說越神。說他賣給妳的泥娃娃,如果是個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賣給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兩個孩子給你,你回去就生雙胞胎。這是神秘的約定,說破了也就不靈了。
  我媳婦王仁美這種人不可理喻,隻有她,才這麽吆吆喝喝地,跟他要兩個男孩。——我們得知郝大手賣娃娃的神秘傳說時,王仁美已經懷了孕。這事隻有在沒懷孕前才靈驗。
  郝大手真給我面子啊。他松開了袁腮。
  袁腮揉著腕子,哭喪著臉:我今天真是倒黴,一出大門就看到一條母狗對著我撒尿,果然應了驗。
  郝大手彎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撿起來,放在衣襟裡兜著。他站在橋邊,爲我們讓開道路。他的胡須上結著霜花,臉上表情肅穆。
  生了個什麽?袁腮問我。
  女孩。
  沒關係,下一個是兒子。
  沒有下一個了。
  不用愁,袁腮眨著眼睛,詭秘地說,到時候哥們幫你想辦法。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蝌蚪」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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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教人戀愛,遠比政治美好。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兒出生第九日。按照鄉俗,這是隆重慶典,親戚朋友都來。
  袁腮看罷,笑道:兄弟,你這一套不行。……那可就丟了大醜了。
  我承認袁腮說得有道理。
  ……王仁美的爹也就是我嶽父,過來看了我備下的東西,滿意地說:賢婿,這就對了!……幹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氣魄!
  ……
  入席!我說著……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蝌蚪」囍得「仟金」後回家一路上所發生之故事,以及鋪墊了郝大手之「神奇」……

昔年「蝌蚪」囍得「仟金」,當下,莫言因《》斬獲「諾獎」。可喜可賀矣!

莫言,你「幸福」嘛?

這一問題,又成為近日世人茶錢飯後之話題。

看下一张

斯德哥爾摩時間12月9日下午14時,北京時間9日晚21時,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身著黑色西服、深色襯衫、系著寶藍色領帶,一臉輕松地在其妻子杜勤蘭女士、女兒管笑笑、學者陳思和、莫言作品之多位譯者等陪同下,提前一個半小時就到達斯德哥爾摩大學(Stockholm University)之瑪格納禮堂(Aula Magna),在此舉行了一場爲期一個半小時之演講。容納1200多人之斯德哥爾摩大學瑪格納禮堂座無虛席,很多人站著聽,有的幹脆席地而坐。

開場,莫言專門手持一本《上海文學2012年11月刊)》,用其家鄉山東口音朗讀起刊登在雜誌上自己之短篇小說——《》之片段:「我讀我的短篇小說中很短的一篇——《狼》: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頭肥豬的照片。我知道牠會拿到橋頭的照相館去沖印,就提前去了那裡,躲在門後等待著。我家的狗也跟著我,蹲在我的身旁。……我知道牠一出門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果然等我追到門口時,大街上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一隻麻雀在啄著一攤熱騰騰的馬糞。等我回到家裡時,那頭肥豬已經被狼開了膛。我的狗,受了重傷,蹲在牆角舔舐傷口。」話音一完,場上引起一陣轟動。隨後。莫言又用其山東口音之普通話朗讀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之片段。當莫言讀到,西門鬧從在土路上看到「膠皮輪子冒著煙」之馬車,一直到自己被小鬼一推變成「四蹄雪白」之驢時,全場掌聲雷動。

竊以為,莫言不愧為一位「講故事的作家」,很明確,莫言之根,在中國民間傳統文學裡。莫言之故事,以幻想描繪現實,來突破葛靁,充滿著寓意,讓人們在生活中去體悟。

在講演中,莫言說:「文學教人戀愛,遠比政治美好。」(莫言:《斯德哥爾摩大學演講:文學比政治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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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德哥爾摩大學之瑪格納禮堂會場上,莫言接受了當地中國留學生之諸多提問。莫言說:「因爲我們就活在曆史當中,所以曆史非常重要。而且所謂的現實馬上就會變成曆史,所以任何現實都是曆史的延續,所有的曆史問題都包涵現代性。所以,我的小說是現實和曆史的融合。」(莫言:《斯德哥爾摩大學演講:文學比政治美好》

在本分享之章節中,莫言寫道:

  我說:好了,各位親朋,不聽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們公社大院的風水也不好,從古到今,衙門口,朝南開,可咱們公社,大門口朝北開,正對著大門口的,就是屠宰組,整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氣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們說我搞封建迷信,差點將我扣起來。現在怎麽著?老書記秦山得了偏癱,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經病。新來了一個邱書記,帶著十幾個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車禍,死的死,傷的傷,幾乎全軍覆沒。風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過皇上吧?皇上也得講風水……
  入席!我說著,同時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師,風水很重要,喫飯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門口要是不改,接下來還得出神經病,還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著瞧!

莫言醞釀了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終於潛心打造出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之長篇力作——《蛙》。

竊以為,《蛙》中之許多故事,讓人們堅信真理和正義之存在。

當莫言在會場上被一位男士再次提及,莫言你幸福嗎」時,莫言立刻詼諧地反問道:「你是中央電視台的嗎?」現場油然嘩笑一片。

隨後莫言說:「我起碼今天很幸福,因爲有這麽多的讀者來聽我講話。我看到這麽多年輕的臉上神秘的笑容,因此我幸福。

腳踏神秘之土地,遙望天空,莫言豈能不幸焉?!竊以為,莫言幸福了,「蝌蚪」幸矣!

諸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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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1]        

/莫言 

     第二部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兒出生第九日。按照鄉俗,這是隆重慶典,親戚朋友都來。
  頭天就把五官、袁腮找來,讓他們幫助借桌椅板凳,茶壺茶碗,盃盤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賓客,將近五十人。東西兩廂房,各擺兩桌,招待男賓;母親炕上擺一桌,招待女賓。
  我自己列出一個菜譜,每桌八涼碟、八熱盤,最後一盆湯。
  袁腮看罷,笑道:兄弟,你這一套不行。你請的是一群農民,個個都是麻袋肚子。這點東西,剛夠填牙縫的。你聽我的,別弄這麽多樣數,隻管大塊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莊戶人赴宴,好的就是這個。你弄得那麽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沒了,沒得喫,幹候著?那可就丟了大醜了。
  我承認袁腮說得有道理。讓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豬肉,肥瘦參半。提回十隻燒雞,是那種又肥又大的肉食雞。我自己去賣豆腐的王環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讓袁腮去買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條,二十斤白酒。
  王仁美娘家送來二百個雞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嶽父,過來看了我備下的東西,滿意地說:賢婿,這就對了!你們家一向小氣,被人嗤笑,這次你要改改門風,大方點,讓他們一個個捧著肚子回去,幹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氣魄!
  客人到了將近一半時,突然發現忘了買煙。忙打發五官去供銷社購買。
  陳鼻和王膽帶著孩子進來。
  五官指指陳鼻手提的禮物,喜道:不用買了。
  陳鼻近年來發了財,成了村子裡有名的萬元戶。他先是跑深圳,從那邊趸來電子手表,賣給那些好趕時髦的青年。後來又跑濟南,從一個煙廠熟人那裡,以批發價趸來香煙,讓王膽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過王膽賣煙的情景。
  她胸前挂著一個設計巧妙、合起爲箱、展開爲案的賣煙器,裡邊擺著香煙。她身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藍花布小棉襖,身後背著一個用棉鬥蓬裹得隻露著鼻眼的胖大嬰兒。不論是知道她的人,還是不知道她的人,都會對她投以關注的目光。
  當地人都知道她是煙販陳鼻的妻子,是背後那個胖大嬰兒的母親;外地人會以爲:這個背著妹妹賣香煙的小姑娘,真可憐,真好看。
  買她香煙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陳鼻穿著一件硬邦邦的豬皮夾克,裡邊套一壹件粗線高領毛衣。他臉色赤紅,下巴刮得烏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窩,灰眼珠,頭發卷曲。
  五官說:大款來了。
  什麽大款,陳鼻說,小商販一個!
  袁腮道:塔瓦里希(俄語,同志之意。筆者注),中國話說得很好嘛!
  陳鼻揚揚手中的紙包,道:我拍死你!
  是煙吧?袁腮道,客人們正嚷著要煙抽呢。
  陳鼻將手中紙包投向袁腮。
  袁腮接住,揭開,露出四條「大雞」牌香煙(大雞牌香煙于1942年誕生在山東紅色革命中心(莒南縣)之香煙品牌,解放後之1959年,濟南煙廠正式生産,2006年11月,停産,退出市場。這個傳承六十余年,爲衆多老濟南人留下了難忘之記憶。筆者注)。
  果然是做大買賣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這張嘴呦,王膽細聲細氣地說,死人也能讓你說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麽沒讓陳鼻抱在懷裡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膽揮動著一隻小手,氣哄哄地說。
  媽媽,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膽身後,長得已跟王膽差不多高的陳耳轉到前邊來哼唧著。
  陳耳!我彎下腰去,把她抱起來,說,讓叔叔抱抱。
  陳耳哇的一聲哭了。
  陳鼻把陳耳接過去,拍打著她的屁股,說:耳耳,別哭,你不是要來看解放軍叔叔嗎?
  陳耳伸出手,找王膽。
  這孩子,認生。陳鼻將孩子遞給王膽,說,剛才還哭著鬧著要來看解放軍叔叔呢。
  這時,王仁美敲打著窗欞喊:王膽!王膽!快來呀!
  王膽抱著陳耳,像小狗叼著個大玩具,有幾分滑稽,又有幾分莊嚴。她的小腿緊挪著,像卡通片中的小動物在奔跑。
  這小姑娘,太美麗了!我說,簡直像個洋娃娃!
  蘇聯人下的種,哪能不美麗!袁腮擠眉弄眼地說:鼻哥,你可真夠忍心的,聽說一宿也不讓嫂子閑著?
  陳鼻道:閉嘴吧!
  袁腮道:愛護著點用啊,你還得用她生兒子呢!
  陳鼻踢了袁腮一腳,道:我不是讓你閉嘴嗎?!
  袁腮笑著說:好,好,閉嘴,不過真是羨慕你們,結婚這麽多年了,還是天天抱著親啊,啃啊,可見這自由戀愛的和包辦婚姻就是不一樣……
  陳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處,你知道個屁!
  我拍拍陳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將軍肚都出來了。
  生活好了嘛!陳鼻說,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這要感謝華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謝毛主席,陳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動死了,一切還是照舊呢。
  這時,又有客人到來,大家都站在院子裡,聽我們說話。原本已在廂房裡坐定的客人見外邊熱鬧,也都走了出來。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擠到陳鼻身邊,仰著臉說:陳大哥,我們村,都把您傳神了。
  陳鼻摸出一盒煙,扔給我小表弟一支,自己點上一支,將雙手往皮夾克斜兜裡一插,很有派頭地說:說說看,傳我什麽啦?
  都說你隻帶了十塊錢,就坐飛機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說,說你跟在一個蘇聯代表團後邊,大模大樣的,那些小姐們以爲你是代表團成員,一個勁兒地給你鞠躬,你就對她們說,哈拉少,哈拉少(俄語:好。筆者注)……說你到了深圳,跟著蘇聯代表團住進了豪華酒店,大喫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禮物,然後你將禮物拿到大街上賣了,換成二十塊電子表,回來賣了,有了本錢,就這樣倒騰了幾次,您就發了。
  陳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說:說,接著往下編啊!
  小表弟道:說你去了濟南,在大街上閑逛,遇到一個老頭,在大街上哭。你上去問:大爺哭什麽?老頭說,出去轉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頭送回家。老頭的兒子是濟南卷煙廠的供銷科長,看到你這人心好,就與你拜了把兄弟,這樣,你就能按批發價買到香煙。
  陳鼻哈哈大笑,笑罷,說:小兄弟,這不是編小說嗎?我實話對你說,飛機,我確實坐過那麽幾次,但都是花錢買了票。濟南煙廠,也確實認識幾個朋友,但他們賣給我的煙,也就是比市價便宜那麽一點兒,一盒能賺三分錢吧。
  不管怎麽說,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說。俺爹讓我拜您爲師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這裡呢,陳鼻指指袁腮,說: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佰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佰年後的事他知道一半。你應該拜他爲師。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說,袁大哥在我們夏莊集上擺攤算卦,號稱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雞丟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說,鴨走水沿,雞走草邊,草窩裡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窩裡找到了。
  陳鼻道:他豈止是會算卦?他會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隨便教你一手,就夠你喫喝一輩子。
  五官道:磕頭拜師!
  不敢不敢。我幹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盤的,下九流的營生。妳應該學你表哥,去當兵,當軍官,或者考大學,上大學。這樣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爲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陳鼻的鼻子,說,包括他,幹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業。我們是沒有辦法了才幹這個,你年紀輕輕的,不要跟我們學。
  小表弟固執地說,你們這才叫真本事呢,當兵,考大學,都算不上真本事。
  陳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時候咱們一起幹!
  我問五官:王肝怎麽沒來?
  五官說:他呀,肯定是跑到衛生院站崗去了。
  這兄弟真是鬼迷心竅。陳鼻道,三匹馬也拉不回轉。
  他家的宅子不對,袁腮神秘地說,大門口的位置不對,廁所的位置也不對。十幾年前我就對你嶽父說過,必須立即改門口,挪廁所,否則必出神經病!你嶽父以爲我咒他,提著鞭子要抽我。怎麽著?應驗了吧?他自己拄著根棍子,彎著腰,得空就往衛生院跑,去耍死狗,裝無賴,不是神經病是什麽?王肝更好,地道一個農民,卻長了一個小資産階級的腦袋,被那滿臉粉刺的小獅子迷得魂不附體,基本上也是神經病。
  我說:好了,各位親朋,不聽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們公社大院的風水也不好,從古到今,衙門口,朝南開,可咱們公社,大門口朝北開,正對著大門口的,就是屠宰組,整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氣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們說我搞封建迷信,差點將我扣起來。現在怎麽著?老書記秦山得了偏癱,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經病。新來了一個邱書記,帶著十幾個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車禍,死的死,傷的傷,幾乎全軍覆沒。風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過皇上吧?皇上也得講風水……
  入席!我說著,同時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師,風水很重要,喫飯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門口要是不改,接下來還得出神經病,還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著瞧!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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