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眉山的明月夜
這一年的寒假開始,我和同班同學參加一個在五通橋活動中心辦的冬令營。 第一天晚飯時,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學院的南開學長,他們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慶作專業工程支持,車子直開重慶,我可以搭便車回家,他們開學時返校再帶我回樂山。
世界上會有這麽好的事情!由於樂山和重慶沒有直達車,我提著小小的行囊跟他們上車時,興奮得頭昏眼花,差點掉到路邊的土坑裡。車上有四位南開學長,所以很「安全」。 原是打算在午夜前開到成都,第二天直駛重慶。誰知開出九十哩左右到眉山郊外車子就抛錨了,全車的工程「專家」也脩不好,隻好分批找店過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間最好的旅舍,其實是一家大茶館,裡間有一些床鋪,給公路上經常抛錨的行旅過夜。 冬天的夜晚,沒有路燈,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陰森森的寒冷。 老板安排我住在他們夫妻的外間,剛要收拾床鋪時,突然外面傳來呼喊說,「來了,來了,快收拾起!」
他驚慌地告訴我們,最近年關難過,山裡有些股匪夜裡出來到處搶劫,已經來過幾次了,給點錢大約可以應付應付,但是這個女學生可不大方便,怎麽辦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從櫃臺下面拖出一個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櫃對我說,「你就藏在我們的錢櫃吧……」叫我立刻進去躺平,蓋上巨大的木蓋,再請一位矮胖的學長打開鋪蓋睡在上面。——我們那時的青年人皆營養不夠,大多數都瘦,所以我記得他,他性情開朗,也很英俊。
幸好錢櫃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裡面不致窒息。 外面呼喊槽雜的聲音,桌椅推翻的聲音令我恐懼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來不及想睡在棺材裡的恐怖。 終於漸漸靜了下來,聽得出關上木大門沈重的聲音,那位余學長掀開錢櫃的蓋子說,「過去了,可以出來了。」
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躺著的同學頭下都有幾本書。 因爲他們知道四川強盜都不搶書,「書」、「輸」同音,而且據說四川文風鼎盛,即使盜匪也尊敬讀書人。
他們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慶到樂山,看我從長江哭到眠江,這一晚遇到這麽可怕的事,居然沒哭,還問他們有沒有受傷,頗感驚訝。 實際上,我成年後,在遇到危險或受到威脅時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開車,不經成都,採近路,直開重慶,有人去沙坪壩,可帶我到家門。 車子駛出眉山縣界的時候我頭腦才清楚,眉山,眉山…… 這不是蘇東坡的故鄉嗎!不就是他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眉山! 昨天晚上,在那樣戲劇性的情境,我曾落腳在蘇東坡詩詞中鄉愁所系之鄉,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夢不到短松岡,連三蘇祠堂都無緣一瞥。 那時也想,既在岷峨區域上學,再去不難。在當年,這其實是很難的事。年輕女子想望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個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關切,幼妹逗趣,每天豐衣足食,睡在溫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滿著感恩之心。 這是我在父母家中過的最後一個年,再能團聚已是到臺灣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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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蘇東坡當年載酒而歌於此地,對江而吟,一樽酒,一闕歌,何等詩意豪情矣。
9、戰火逼近時——初讀濟慈
我所回到學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詩課。
寒假中我曾向孫晉三先生請教英國文學浪漫時期的詩,主要是雪萊(那時我尚不知濟慈),由他借給我的書上也抄了一些深層次的數據。 這樣的事使我全神貫注,忘了戰爭的威脅。
太平洋的英美盟軍已漸占上風,轉守爲攻,美軍收複菲律賓(麥克阿瑟當年撤退時,曾有豪語:「我會回來……」)登陸硫磺島後,逐島血戰開始。 但是國內戰線令人憂慮,已無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們的粵漢鐵路,全國知識青年呼應蔣委員長「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徵召,有二十萬學生從軍。 我在武大工學院的南開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軍官校去了。 在那陸軍戰事失利,漸漸由貴州向四川進逼的危急時刻,隻有空軍每次出擊都有輝煌戰績,可歎人數太少,傷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隊成爲人人仰望的英雄。
我已許久沒有收到張大飛的信了,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淺藍信紙的信,像神迹一樣消失了。 三江之外的世界,隻有舊報上的戰訊了。
回到英詩課,朱老師先講英國浪漫詩的特色,教我們抄八首雪萊的詩。 所有初讀雪萊詩的年輕人都會被他奔放的熱情所「沖激」吧,愛情和死亡的預感常在一行詩中以三個驚歎號的形式出現,那種坦白單純的喊叫是我在中國詩詞中沒有讀過的,如《印度小夜曲》(P.B. " The Indian Serenade ")中的," I die!I faint!I failed ",(我死了……我昏了!我敗了!)而我那青春苦悶心情的最高共鳴是他那首詩《哀歌》(P.B. " A Lament " )首句: " O World!O Life!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陰!」後來的版本刪去驚歎號) 簡直就是我喊不出來的郁悶。 我所掂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麽年輕,卻被深深卷人這麽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裡! 朱老師說,這詩不算太好的詩,但有雪萊本色。 青年人爲情所困,想突破牢籠而如喊叫。 純宣泄性的詩總有點淺,經不起歲月的沖刷。 自從民國卅四年(1945)二月我讀了這首詩後,國家和我個人生命都不斷地在劇變之中,數十年間," O World!O Life!O time!",仍不斷地在我心中激蕩,沒有更貼切、更簡單的語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英國哲人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 - 1970 )七十五歲時寫完他的《事實與虛構》( "Fact and Fiction ,1947 "),講述十五到二十一歲,心智成長過程中,影響他最大的書。 其中有一篇是《雪萊的重要》("Shelley importance to me "),說他少年時讀到雪萊詩中如真似幻的情境,深感著迷。 成年後見識日增,遇到一些深沈甯靜的境界,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動。 雪萊短的情詩,他都熟讀在心,也渴望會産生那樣癡迷雖然有些苦澀的愛情,「我愛他詩中的絕望、孤立和幻想景致之美……」成爲他想象力和感情的光源。 據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當年談天時,最愛談雪萊,對這位出身貴族、才情飄逸的詩人的反傳統精神,十分傾慕。
朱老師堅信好文章要背誦,我們跟他唸的每首詩都得背。 英詩班上不到二十人,背書和私塾一樣,無人能逃。 「教」和「背」之際,每首詩由生變熟,有老師幾句指引,確能得其真意。 幾首小詩之後,教到雪萊那首自怨自艾,充滿悔憾的《沮喪》( "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 - December near naples,1818 " ),此詩,亦因他相當正確地預言了自己溺海死亡,而令後世珍惜。
民國卅四年(1945),極寒冷的二月早上,我們四個同班同學由宿舍出來,走下白塔街,經過濕混混的水西門,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裡捧著手抄的英詩課本,仍在背那首《愛字常被褻瀆》( "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 ")和這首《沮喪》,牠的第三節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那時無從訴說的心情: 「沒有內在的平靜,沒有外在的甯謐。」(Nor peace within nor calm around.) 四個人喃喃背誦,有時互相接續,從縣城轉入文廟廣場。 由寬闊的石階進了廟門,迎面看到壩星門旁石柱上貼了一大張毛筆布告,墨汁淋漓似乎未幹: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國巨型飛機一仟八佰架轟炸 柬京,市區成爲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宮謝罪。 |
站在這布告前的數佰個中國大學生,經曆戰爭八年之後,大多數的人全靠政府公費生存;衣衫檻褛,面黃肌瘦,在大石板鋪的文廟正庭,無聲無言地站著,讀到這樣的複仇消息,內心湧出複雜的欣喜。
終於,這些狂炸我們八年的日本人,他嘗到自己家園被別人毀滅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災禍降臨的恐怖了。 自侵占東北以來,他們以徴服別人爲榮,洋洋自得地自信著,他們家鄉的櫻花秋葉永遠燦爛,卻驅趕別的民族輾轉溝墾,長年流離……
我也無言無語,沈痛而歡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象一仟八佰架轟炸機臨空時遮蔽日的景象,似乎聽到仟佰顆炸彈落地前尖銳的呼嘯,爆炸前灼熱的強風,房屋的倒塌和焚燒,地面土石崩濺的傷害……
啊,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 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盤旋,降下,無處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與劍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樣保護那些梳著整齊高髻,臉上塗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栓著更花的腰帶,穿著那種套住大腳趾的高蹺木履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 有些女人把在中國戰場戰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綁在背袋裡,火海中,這些骨灰將被二度焚燒……
上課鍾把我們帶回現實人生,從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間教室,又接續著背雪萊那首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裡優美的《沮喪》。 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若能像他那樣在往複的海浪聲裡死亡,是多麽美麗。
朱老師上課相當准時,他站在小小的講臺前面,距我們第一排不過兩尺。 他進來之後,這一間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間教室,而是我和藍天之間的一座密室。 無漆的木桌椅之外,隻有一塊小黑板,四壁空蕩到了莊嚴的境界,像一些現代或後現代的 studio(工作室)。 心靈回蕩,似有樂音從四壁彙流而出,隨著朱老師略帶安徽腔的英國英文,引我們進入神奇世界。 也許是我想象力初啓的雙耳,帶著雙眼望向窗外浮雲的幻象,自此我終生愛戀英文詩的聲韻,像山巒起伏或海浪潮湧的綿延不息。 英文詩和中國詩詞,於我都是一種感情的烏托邦,即使是最絕望的詩,也似有一股強韌的生命力。
這也是一種緣份,曾在生命某個飄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牠的意象,把心栓系其上,自此之後終生不能拔除。 當然,最強烈的原因是我先讀了雪萊《雲雀之歌》(P.B."To a Skylark,1820 "),再讀到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忘記了朱老師英文中的安徽腔,隻看到人生萬萬仟仟的不同。 多年之內一再重讀,自己上講臺授課,讀遍了能讀到的反響,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雲雀之歌》的歡愉,《夜鶯頌》的沈鬱找到起點。 命運、性格、才華,人生現實亦環環相扣,雪萊那不羈的靈魂,一面高飛一面歌唱,似星光銀亮與明月的萬頃光華,像甘霖、像流螢,像春日急雨灑上大地,而我們在人間,總是瞻前顧後。 在真心的笑時,也隱含著某種痛苦。 詩人說,「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Teach me half the gladness , ... 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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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5月,重慶平日的繁華鬧市,在日軍大轟炸後一片狼藉。
10、雷、馬、屏、峨
壹年在讀和背《雲雀之歌》的時候,校長王星拱突然在文廟前廣場召集師生,宣布一個重要的訊息: 戰事失利,日軍有可能進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緊急時往安全地區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師管區司令部保護,在必要時撤退進入川康邊境大涼山區的「雷馬屏峨」彜族自治區。同學們都已成年,不可驚慌,但必須有心理准備。
在大學很少見到校長,更少聽他訓話。 我記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風中,中國早期的化學學者、武大創校人之一的王校長穿著他的舊長袍,面容清瘦,語調悲戚,簡短地結語說,「我們已經艱辛地撐了八年,絕沒有放棄的一天,大家都要盡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後一日,弦歌不輟。」
這之後六十年,走過仟山萬水,「雷馬屏峨」這四個字帶著悲壯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時響起,代表著一種最後的安全。 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如果重慶失守,我到雷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 十天之後,爸爸寫來一封快信,簡短有力地寫著,「國內戰線太廣,目前確實費力,但盟軍在太平洋及歐洲局勢日漸好轉。吾兒隨學校行動可保安全,無論戰局如何變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床上,想著必須步行三佰哩旱路的艱困情景。 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學傳說,嘉定師管區的軍人說:這些女學生平時那麽驕傲,隨軍進山的時候,就驕傲不起來了。 也有人說,這是左派「前進份子」故意制造分化的謠言。 有些高班的男同學向學校建議,指派二佰男生和女生隊伍一起隨軍進山。
在這樣惶然不安的日子裡,民國卅四年(1945)四月初,在弦歌不絕的文廟,我第一次讀濟慈的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 ,1816 ")大約是所有人讀他的第一首,用人們稱爲「戴著腳鐐跳舞」的十四行詩的格律,寫他初讀史詩新譯時,如同探險家發現了新山峰的狂喜。
我讀不懂他的狂喜。炸彈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落彈的呼嘯和迸發的火海,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將我困在川西這座三江彙合的山城裡。 如今,連這裡也沒有安全了。 我不懂他怎麽能與朋友「發現」了新的詩體。由天黑讀到天亮,黎明時,在星光下步行三英哩回到寄居的小樓,一口氣寫了這十四行不朽的喜悅,托快郵送到朋友眼前……。自從這首詩後,他五年間用盡了一生的才華,二十六歲嘔血而死。
五年,對我是很長的時間,二十六歲也尚遙遠,而我過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麽樣子? 爸爸信中說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歲,「有生之年」是什麽意思? 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師再上課時,對我們的處境一字不提,開始進入第二首濟慈詩,《夜鶯頌》的講解。他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這《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 Romanticism 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 濟慈八歲時,父親墜馬而死,十四歲時母親肺病死,二十四歲時,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面對漸逝的生命,悲傷無助,嘗試在藝術中尋求逃離人生之苦,遂構思此詩。 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飲鴆毒而沈迷,如嚐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道人間疾苦: " Here ,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other groan "(這裡,我們對坐悲歎的世界)。 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莺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爲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sing ,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 ")
閱讀和背誦這首《夜鶯頌》,都不是容易的事。 濟慈的心思,出入於生死之間,詩句長,意象幽深豐富。 相較之下,讀雪萊《雲雀之歌》則似兒歌般的輕快了。 此詩之後,又讀三首濟慈小詩,《懼詩未盡而死亡已至》("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 Before My Pen Has Glean’d My Teeming Brain ,1818 ")另一首,《爲何歡笑》("Why Laughter,1819 ")和《星辰啊,願我如你恒在》("Bright Star ,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1819 ")。 在這短短的兩個月中,我經曆了人生另一種境界。對濟慈的詩,有心靈呼應的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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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邦媛「英詩」課筆記手稿。
11、前進的讀書會
在樂山的兩年,我的生活似乎分成了兩個世界。 由水西門作界線,左轉出去往文廟走。 上課,看布告,讀牆報,看各種展覽(名家如徐悲鴻、關山月、豐子慎、淩叔華等,當然以地方人士和師生作品爲主);從水西門右轉白塔街回到宿舍,則是一個喫喝起居與人共處的現實世界。
我與趙曉蘭搬到新房間不久,同房一位法學院同學邀我倆晚飯後去「讀書會」。 我想去讀些新書多麽好,便興沖沖地去了。
會場有三十多人,男生多於女生,那天正在討論俄國作家高爾基(Maksim Gorky,1868 - 1936 )的《母親》("Mother,1906 "),這本書我在南開時讀過,很感動。
下一次指定的是蕭洛霍夫(M.A.Sholokhov,1905 - 1984)《靜靜的頓河》("And Quiet Flows the Don,1928 - 1940 ")。 書由大家傳著輪流看,女生宿舍由我同室的侯姐姐(她休學回來複學,比我們大二、三歲)負責。 我跟她去了三次,會場的討論非常激昂熱烈,充滿了政治控訴,唱很多俄國民謠和《東方紅》("The East is Red,1944 ")等歌。
在南開中學時,沒有晚上的活動。 我周末回家,也從未聽說有讀書會,所以對我而言是新鮮事,在家書中很興奮地提到。 不久,父親來信說,「現在各大學都有『讀書會』,是共産黨吸收知識分子的外圍組織,如今爲了全民抗日,國共合作,所有社團都公開活動。吾兒生性單純,既對現在功課有很大興趣,應盡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圖書館多讀相關書籍,不必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國內局勢仍在低潮,前線國軍真可說是在浴血守土。吾兒隻身在外,務望保持健康,面臨任何事時都必須沈得住氣。」(這樣的信,這些年中我仍字字默記在心。)
自此以後,我便不肯跟侯姐姐去讀書會,推說功課忙要背書,還把抄的筆記給她看,濟慈的《夜鶯頌》又長又難。 我剛去圖書館借了本冷門的原文書,時時在查字典。 她便隻帶趙曉蘭去了。 回來後,更大聲地唱那些《喀秋莎》("Katiusha,1939 ")、《東方紅》等歌。 從此不跟我說話,在走廊上碰到我,故意把頭猛然扭過去不看我。 而真正令我傷心的是,趙曉蘭也漸漸不理我了,住在咫尺之內卻形同陌路。
於今回顧,共産黨藉由讀書會吸收年輕學生是有迹可尋的。 抗戰時期,有一半的年月是國共合作的,毛澤東與周恩來都曾在重慶。 毛澤東本人曾被選爲民國廿七年(1938)成立的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張伯苓任副議長,當年任議長之汪精衛竟於一九四○年一月與日本簽訂賣國密約,不久去南京組成僞國民政府)之後,毛前往重慶開會表示支持一致抗日的立場,同爲參政員的我父親曾與他相遇有過簡短談話。
共産黨的《新華報》,自民國廿七年初在漢口正式出刊後亦移至重慶,直到抗戰快結束才停刊。在報紙是唯一新聞來源的時期,他們的言論,影響了許多知識分子與學生。
周恩來是南開校友,常到學校看張伯苓校長,也多次以校友身份在周會演講。 大家最喜歡學張校長介紹他時的天津腔,「現在,我讓恩(Neng)來跟你們講話。」充滿了對這位傑出學生的溫情。
他顧念老校長的立場,隻談建國強身,趕走日本倭奴,成爲世界上文化大國等等,似乎從未爲共産主義宣傳。 事實上,他本身獨特的吸引力就是最好的宣傳,很多人藉由他溫文儒雅、充實淵博的風格認識了共産黨。 青年人怎會想到當政府正規軍在全力抗日的時候,他們用種種方式滲透了後方;勝利後,再由傷亡疲憊的政府手中奪取政權,然後用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極權控制穩固了政權。
民國卅二年(1943)我唸高三,正是轟炸最厲害的時候。 高三時分到理組的傅綺珍,多年在校與我友好。她高高壯壯的個子,俊秀樂觀,終日笑口常開,功課人緣都好。後來她考上中央大學,留在沙坪壩,我遠走川西樂山。 暑假我回家,初時也見面談談,後來聽說她與陳春明等六人與中大的一些男同學去延安了,這件事當時令我非常驚詫與難過。 我一直認爲她是我的好朋友,看課外書,寫牆報,辦活動等等都常在一起。她跨了這麽一大步,竟然從不曾給我一點暗示,臨行也沒有一句告別。 直到武大這讀書會,我才漸漸了解,傅綺珍是不可能告訴我的。 她們也許早就參加讀書會之類的活動,被左傾團體吸收,成爲「前進份子」,而「幼稚」地癡迷文學的我,早已不是她的「同路人」,更何況趙曉蘭這新交。
就在這時,校長宣布了教育部命令准備緊急時撤退到「雷馬屏峨」的指示。 女生宿舍人人驚慌,幸好上課時老師態度穩定:他們都是有家眷的,說大家共患難,不要怕。有幾位四川本省的同學,請假回家去了(學校允許補課、補考)。 我們宿舍三樓,有兩間閣樓,因爲順著屋頂斜了一邊,裡面可以擺兩張平床。兩個小桌,隻有一面有窗,另一面開著一片天窗,愛熱鬧的同學不喜歡住,而且低班的也輪不上。她們和我這間,共享一座樓梯。 有一天,在樓梯上遇見曆史系的李秀英,她說,她的室友被未婚天接回敘永去了,說兵荒馬亂的,先結婚再說。所以,她那間閣樓空了一個床位。她知道我一直羨慕人少的屋子,歡迎我去與她同室。 我幾乎是跑步去舍監室,申請到了那個床位。 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在我收拾行李和書籍搬房的時候,侯姐姐用她慣有的大嗓門,不指名地說,「有些人家長在重慶作高官,還每個月領公費,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臉皮厚!每天口中唸著雲雀夜鶯的,不知民間疾苦,簡直是沒有靈魂!」 其他的人都低下頭,假裝看書,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有和趙曉蘭說聲再見,趕快把東西搬到三樓去。把新的鋪位安好,坐在床上想想剛才的那一幕,心中十份難過。 記得剛住進時,她要我們叫她姐姐,對我殷勤照顧,有時連洗澡小室都幫我先占一間,喫飯時在板凳上留個空位給我。還不到兩個月,怎麽就如此凶惡攻擊呢? 當天晚上,躺在小床上,看到天窗外,繁星滿天。 第一天想到,也許是上帝給我訊息,叫我看看廣大的窩蒼,原諒別人的傷害? 但是我年輕的心,卻無法吞噬那翻臉無情的攻擊。
第二天,到文廟上課,我到生活指導組去問,「夥食公費是給哪些學生?」 那位半工半讀的職員很不耐煩地說,「開戰以來所有公立大中學的戰區學生都有公費。」 我問,「如果戰區學生的家長在政府工作,有固定收入,也給公費嗎?」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陣子,說,「從來沒有人來問過這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什麽系的?」他寫下我的名字後,板著臉說,「你回去寫個呈文來說要放棄公費,學校給你轉呈教育部。」然後就把咨詢窗口關上了。
不到三天,文法學院同學間便傳說我去申請放棄公費。 魯巧珍問我,怎麽回事? 我告訴她,隻是去問了一下公費的資格而已,並沒有多說一句話。 她聽說,前進(左傾)的同學要拿這做個題目,攻擊教育部。 當天晚飯後,我上樓經過原來房間,那位姓侯的「姐姐」在她靠門的座位上看到我,大聲說,「有的人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權貴余孽,自己在到處炫耀!貪官汙吏的女兒!滾出去!不要以爲你有什麽了不起……」 這是我獨立爲人,第一次見識到政治的可怕與謊言。 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國,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的。最忌諱翻臉無情,出賣朋友。
從此以後六十年來,我從不涉入政治。教書時,連校園政治也不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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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時峨眉市東門及街市門樓上的口號:「實行新生活複興中華民族」。 其中,左邊牆上「抗日救國」那字跡,依稀可見。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