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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彙流 亦囍亦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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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用生命書寫之天籟詩篇。
 

  住在小閣樓的閗室一年三個月,真是一生難得的歡暢,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幾淨

   ……

   我發現到這地方,卻純由一個「緣」字

                     ——齊邦媛:《巨流河》

  「賢德女子」齊邦媛先生在其自傳——《巨流河》之「序言」中,開宗明義地寫著:衆多書緣彙聚,就這樣,在這間人生最後的書房,即使身體的疲勞如霜雪重壓下的枯枝,即使自覺已近油盡燈枯,我由第一章迤邐而下,一筆一劃寫到最後一章《驗證今生》,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如我教書時常講的 the cycle。是的,the cycle,書寫前,我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返鄉之旅,從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回到臺灣,寫下這一生的故事。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將化成灰燼,留下這本書,爲來自『巨流河』的兩代人做個見證。」

  在大自然裡,水由陽光之照射下,從大海、江河和湖泊上蒸發。當水蒸氣昇華時,雲靄就於空中形成了。當雲靄升高後,則漸漸變涼,最後形成了一滴滴水霧。當水霧變得足夠重時,就作爲雨滴下落到地面上。這個過程,便為自然界之the cycle輪回)。

  前世今生之輪回,古已有之。而不同之宗教,則有其不同之詮釋。

  佛教認爲,一切有生命之東西,如不尋求「解脫」(Liberation),便永遠在天、人、阿脩羅(Asura,原為印度遠古諸神之一,後被視爲惡神,屬於凶猛好鬥之鬼神)、畜生、餓鬼、地獄之「六道輪回」(Six Directions of Reincarnation) 中生死相續,無有止息。

  啊,人間靈動之音符與舞步,一雙雙天真無邪且充滿信仰之眼眸,便在自然中,開啓了一段關於無始劫來、輪回不休之沈思旅程。

一部生命書寫之天籟詩篇——《巨流河》

  在這部齊邦媛用「詩的真理」書寫之自傳——《巨流河》腰封上,赫然醒目地有這麼一行如此煽情之文字,躍入人們之眼臉:「讀了這本書,你終於明白,我們爲什麽需要知識分子。

  我們爲什麽需要知識分子?!

   知識份子,乃「士志於道」?!抑「學而優則仕」?!

  夢想很近,現實很遠。

  悅讀這部《巨流河》,偶想,你會明白「爲什麽我們需要知識分子」了。

  因為「巨流河」,不似以往諸多篇章那樣,其將曆史和文學,作出了綿密誠懇之交彙。

眉山——三江彙流,人與自然和諧

  在岷江、大渡河、青衣江那交彙之地方,落難離家之齊邦媛,一路哭泣、溯江而上以尋求知識,而終身陪伴著齊邦媛滴,「一樣是淚水,一樣是文學」。

  齊邦媛認為,「世界上大約確有一些緣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於傾訴心中最深的感覺。

  在《巨流河》中,人們可以看到,其文學之啓蒙,始自於南開中學孟志蓀老師那「中國詩詞課」,使其「如醉如癡地背誦,欣賞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而武漢大學朱光潛教授那「英詩課」,則讓其進入浪漫主義(Romanticism)以來那撼動英美文化之偉大詩魂。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 1850 )清幽之《露西組詩》("Lucy Poems,1799 "),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 - 1822)那種輕快不羈之《雲雀之歌》("Ode to a Skylark,1820  ")意象,還有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對生死神秘遞換之抒情,使這個不到廿歲之中國女學生,癡迷而不能自己。

   在我雖然年輕卻飽經憂患的現實生活裡,竟然在這樣的夜晚,聽到真正的鳥聲伴著河水在我一個人的窗外歌唱……這一顆切切思慕知識、追尋善和美的心靈;而這河岸小片淨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靈之地。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無知,又如此傍徨無依;但是,我也許是最早臨此江流,背誦英國詩人濟慈的中國女子吧。四個月之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齊邦媛:《巨流河》

   磋乎!

   三江彙流處,亦囍亦悲矣!

   齊邦媛透過其個人之遭遇,更觸及了現代中國種種不得已之轉折,反映了中國兩代人之苦難。而《巨流河》內中之字裏行間,卑之無甚高論,隻為一個中國小女子在戰爭顛沛流年中,奮鬥、成長、追求幸福與理想之故事。然而,其如此平實、充沛,如此充滿溫暖、希望,讀之怦然。其使人們明白,知識份子應該真實地記錄曆史,用自己之愛與痛來呈現於後人。因為,文學為大寫滴,文學為尊敬與虔誠滴。曆史可以一筆帶過,而文學不能。

  竊以為,真正之知識分子,應當在與曆史對話中,發現自我,找到自我,對時代發出自己之聲音,並使自己隻屈服於真理。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 ...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四

 

三江匯流處│

大學生涯

 

    12、三江彙流之處  

  小閣樓的閗室一年三個月,真是一生難得的歡暢,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幾淨。
  李秀英有個固定的男朋友,在城裡找了個工作等她畢業,每天晚飯後到宿舍來找她出去。
  每晚舍監必來各室點名,她常常在九點鎖門之前飛跑回來。
  所以,晚上我有三小時獨處,可以聽不到紛雜的幹擾。
  第一次可以自在地讀書或清理滿腹心事,是以前從來沒有的幸福時光。
  小小的天窗,開向大渡河岸,夜深人靜時,聽見河水從窗外流過,不是潺潺的水聲,是深水大河恒久的洶湧奔流聲。
  漸漸地,在水聲之上聽到對岸有鳥鳴,就在我小窗之下也有呼應,那單純的雙音鳥鳴,清亮悅耳,卻絕沒有詩中雲雀之歡愉,也沒有夜鶯的沈鬱,唱了不久就似飛走了,又在遠處以牠那單調的雙音唱幾聲。
  初聽的夜晚,我幾乎半夜不眠地等牠回來。
  這怎麽可能?
  在我雖然年輕卻飽經憂患的現實生想,竟然在這樣的夜晚,聽到真正的鳥聲伴著河水在我一個人的窗外歌唱……

  白天,我問同學,現在河岸唱歌的是不是杜鵑鳥?
  她們說是布谷鳥,你聽到牠唱的是「布谷!布谷!」是催農人插秧了。
  用「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樣的美文,也寫不出這江岸之美。
  白天,我把小天窗斜斜地開著,無數不同的鳥聲隨同陽光流瀉而入,令人竟至坐立難安,必須走出這閗室去尋找歌聲的來源!
  半日沒課的日子,我常抓起待背的詩本,出水西門,由水伕們挑水上下的石階下去,往右邊河岸走去。
  在那看似荒草淹沒的河岸,有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引向一堵廢磚牆下。
  如果有勇氣跨過去,便可以發現一片小小草坪面對河水。
  草坪後面是一叢樹,樹後面是我宿舍的樓,在三、四樓之間斜建而上的,是我那間鬥室。
  那扇小小的天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似在反映我的驚喜:
  再往前走二十尺,河岸轉折,就無路了。
  這是一塊不可能被人發現的,我私有的樂園,和嘉陵江畔巖壁上的石窟一樣,是我的避世淨土。

  我發現到這地方,卻純由一個「緣」字。

  一年級下學期某個早晨,我由那間陋室出來稍晚,走向大門時,看見一個挑水的老者在上鍋爐的石級上摔倒,頭撞在階上血流滿臉,旁邊的水伕扶起了他,卻不知如何止血。
  我當時立刻奔回房間,拿出家中帶來的藥盒,棉花、紅藥水、紗布、膠帶,幫他止血包上,用的全是童子軍的重慶救災訓練。
  在南開六年,全無我用武之地;如今能在自己落難離家時「日行一善」,自己也感動了一番。

  我把那瓶紅藥水和紗布等送給傷者,兩位水伕在旁邊對我說,這是他們的領班,因爲老婆生病,兒子不爭氣,他都五十歲了還得出來挑水。
  這之後每天早上,我都注意看他有沒有換藥,直到傷口結疤。
  在那個時代,藥護觀念是相當原始的,我那童子軍知識,在此已不算太落後了。
  那天早晨,當我站在水西門外的草叢中張望時,那位老水伕正在河裡用水桶挑水。
  他看我拿著書,便走過來,小聲的指給我,繞右一條小徑再轉前行,可以找到一塊讀書的她方,「這邊人雜,我會告訴他們不打擾你。」

  這真是我最富足的産業啊!
  在樂山之後的兩年,我從沒有告訴人這個地方,和那江上的巖洞一樣,對我是聖靈之地。
  那一年我二十歲,面對重重威脅的人生,覺得隨時可能失去一切,孤苦無依。
  唯一必須留下的,是自己的心靈。這一顆切切思慕知識、追尋善和美的心靈;而這河岸小片淨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靈之地。

  初搬上閣樓時,夜聞布谷鳥啼,竟似濟慈在祖屋院內聽到院裡築巢的夜莺歌唱心情。
  很想去找找鳥兒築巢的樹,在河岸窗下方向搜尋多次,當然是找不到的。
  暮春三月,豈止江南雜花生樹,鶯飛草長!
  坐在河岸那裡,晴天時遠遠看得見青衣江上帆船順流而下,後面是無垠的江夭。
  青衣江,至今仍引人遐想。仟年前,李白初過樂山,有詩《峨嵋山月歌》:
  「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平羌,就是青衣江。
  羌族與彜族是川西原住民,不知在哪個朝代被漢人「平」了,把江名改了,紀念征服;但是,世世代代的人仍以清溪般的心情,稱牠原名青衣江。
  這來自神秘西康耶峽山脈初溶的雪河,注入在我腳下濁流洶湧、咆哮的大渡河後,左轉流進岷江,在山岬角沖激之後,到了全城取水的水西門外,江水變得清澈;流過唐朝依山所建高七十一米的大佛腳下,溫柔回蕩,從沒有渾濁的時候。
  天晴正午,可以隱約看見江水中橫過一條清濁的分界。

  面對這樣壯麗的江山,不由得我不仟佰遍地唸著劉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詩句。
  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無知,又如此傍徨無依;但是,我也許是最早臨此江流,背誦英國詩人濟慈的中國女子吧。
  沿著自己那一段河岸前前後後地鍍著,背誦了濟慈的《夜莺頌》,《希臘古甕頌》("Ode on a Grecian Urn,1819  "),《秋頌》("Ode To Autumn John Keats,1819  "),背到《無情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1819 ")的最後幾句:

  I saw their starved lips in the gloam ,   在幽暗裡,死亡勇士的禱嘴
  With horrid warning gaped wide ,       大張著,預告著災禍;
  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        我一覺醒來,看見自己
  On the cold hills side .                 躺在這冰冷的山坡。

  背誦間,竟因牠的陰森感覺而匆匆跑回宿舍,第二天又去背,既長又難且迷人的《聖亞格尼節的前夕》("The Eve of St . Agnes,1819 ")第一段。
  詩句的背誦和我青春迸發的詩思,與那樣的季節、那樣的天地,融合成一種永遠不能淡然處置的人生情懷。
  在當時,曾被同學嘲爲「不食人間煙火」的恍惚者,於日後漫長一生,卻轉爲一種無法解釋的不安現狀的孤僻。

  濟慈的詩,隻有《秋頌》,是我樂於與人分享的。牠是溫暖、認命,成熟完美的詩篇。
  麥子收割後的田攏,呈現季節的自然悸動。傻蜜蜂在夏末遲凋的花間,以爲夏日永無止境,而蟋蟀低唱,燕子繞空飛鳴,秋已深了,達到了完成之境。

  讀了大約十首濟慈的詩後,朱老師返回《英詩金庫》的第一部,講了一些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十四行詩,讓我看到抒情詩的又一種寫法。

  這時,五月已經過完,進人六月了。
  有英詩課的日子,我仍與同班同學三、四人出白塔街過濕媲灑的水西門。
  一路喃喃背誦,往文廟走去。
  但我們也已知道,外面的世界全變了

 

二戰時期,陳納德將軍在嚴陣以待的鲨魚頭形戰機前,與其「飛虎隊」隊員,同舟共濟

 

    13、張大飛殉國  

  軍在五月二日,完全占領了柏林。
  日本境內也在美空軍密集轟炸之下開始疏散,自殺飛機成了他最後最殘忍的武器。
  我國漸漸在廣西收複失土,六月十二日戰報,日軍勢孤,湘西會戰,我軍大勝,殲滅日寇一萬余人,正朝桂林進軍……。

  宿舍彌漫著歡欣的氣氛,所有人解開了准備步行去「雷馬屏峨」的背包,准備大考及暑假回家。
  合唱團、音樂會、送別會,郊遊的活動又開始熱烘烘地舉辦,休學和請假的人很多都帶些羞愧的表情回來上課了。
  四月十二日,美國總統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1882 - 1945)突然逝世,對中國的沖擊很大。
  有一天,朱老師在英詩課突然唸了一首美國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 - 1892)的詩《啊,船長!我的船長!》("O Captain!My Captain!1865 "),追悼他不及見戰爭勝利。
  此時讀此詩,覺得響亮有力,如鼓聲送別。
  然而,不到佰日之內,我竟第二次清晰地想起這首詩,刻骨銘心,沈重的,不甘心的哀傷。
  我最後一次到水西門外我的河岸,是六月初。
  春天已經過完,岸邊的草長得太高,已漸掩沒小徑。
  我去那裡,讀哥哥寫給我的信。這封信我已經收到兩天了,那兩頁信紙內容也已經背熟,但是我必須找一個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哥哥信上說,張大飛在五月十八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
  他在重慶戰報上,看到前線的消息。周末回到家,收到雲南十四航空隊寄給他的通知。我們家,是張大飛的戰時通信地址之一。
  他留下一封信給我哥哥,一個很大的包裹給我,用美軍的帆布軍郵袋裝著。
  大約是信件,他說,我快放暑假回家之前,最好有個心理准備——他的信裡附上了張大飛寫給他的信。

  這是一封訣別的信,是一個二十六歲年輕人與他有限的往事告別的信。
  我雖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寫的字字句句卻烙印我心。他說:

  振一:
  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
  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
  我禱告,我沈思,內心覺得平靜。
  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唸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
  自從我找到你們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媽媽回我的信,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見她?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麽會終於說,我愛她呢?
  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隻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麽不同的道路。
  我這些年,隻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說要轉學到昆明來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嚴重。
  爸爸媽媽怎會答應?像我這樣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顧她?
  我寫信力勸她留在四川,好好讀書。
  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
  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
  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
  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
  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
  我死之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
  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隻盼望她一生幸福。

  這一年的大考延後一些,給請假的人補課的時間吧。 
  我於七月六日與許多同學搭船回炎熱如火爐的重慶,看到書桌上那個深綠色的軍郵袋時,即使媽媽,也難於分辨我臉上流的是淚,還是汗。
  種種交糾複雜的情緒,在我心中激蕩,好似投身入那三江彙合的激流。 

  兩天後,我才打開那郵包。
  上面有一封陌生筆迹的信,裡面寫著:

  張大飛隊長已於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職。
  這一包信,他移防時都隨身帶著。
  兩個月前他交給我,說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來,請找按這個地址寄給你。
  我在隊上擔任脩護工作,隨著他已經兩年,他是很體恤人的好長官。
  我們都很傷心。
  從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裝口袋裡,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並寄上。
  望你節哀。
                                                                                               周□□敬上

  他的信封裡,裝了一張折了多次,汗漬斑斑、淺藍己褪至黃白色的,我在南開高三時寫的信。
  那是一封純粹的文藝青年的信,說:

  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
  因爲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谷」……
  你說,那天夜裡回航,從雲堆中出來,瞢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飛機似乎要撞上去了。
  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而我現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時,幾何那麽難,幾乎令人生趣全無。
  幸虧有孟老師的詞選,不必隻爲了考大學活著。
  今天看高一的同學忙著把被單縫成裙子,要去參加全市運動會的團體舞,那就是我們以前做的事,幼稚得要命。
  我現在都不敢看課外書了。
  星期六回家,經過時與潮書店門口,我都快步走過,以免受到誘惑?

  這樣的信我寫了好多年,直到我去樂山讀哲學系。
  對於他,這些信大約像煙酒跳舞對他隊友一樣,有幫助忘卻猙獰現實的用處吧。
  我從樂山想轉學到昆明西南聯大去找他時,他急著來信阻止,其中有句說:
  「你對我的實際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對我『光榮』的實質情況愈模糊愈好。」
  初讀時,我看不懂,以爲他「變」了。多年後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囂然覺醒,要退回去扮演當年保護者兄長角色雖遲了一些,卻阻擋了我陷入困境,實際上仍是保護了我。

  我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細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從湖南湘鄉永豐鎮扶稼堂寄的,小學畢業生的平安家書;最後一封是大學二年級外文系學生寫的,已承認自己沒有研究哲學的慧根,全心投入雪萊和濟慈的浪漫詩情。
  
從閣樓的小窗,看滿天星辰,聽窗外樹上鳥鳴布谷,你在哪裡?你怎麽像奇迹般顯現摯愛,又突然消失了呢?

  從民國廿七年(1938)到民國卅三年(1944),一個少女在殘酷戰爭中成長的心路曆程,詳詳細細地記錄在那一佰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櫃裡那一包他七年間寫的更大數量的信,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由流離的困境投身最強烈的戰鬥的完整自述。
  他駕驅逐機擊落敵機的時候,有時會想:我這樣虔誠的基督徒,卻這樣長年做著殺戮的工作,上帝會怎麽裁判呢?牠不是說「生命在我,複仇也在我」嗎?
  耶稣說,人若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給他打嗎?
  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臉,他們殺了我的父親,摧滅了我的家,將我全國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殺至今。
  我每在郊區打下他們一架飛機,即可以減少犧牲於炸彈下的多少冤魂……。

  這兩大包信,放在一起。
  這一年夏天,我沒有力量重看。
  他的死訊雖在意料中,但來時仍感意外,因而難於印證現實。

  所有的迹象顯示,戰爭快要結束了。
  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1880 - 1964)將軍收複了菲律賓,實踐「我會回來……」的豪語。
  我國在蘆溝橋事變後八年的七月七日,軍事委員會宣布:
  「八年抗戰,截至現今,共計斃傷日寇及俘虜日寇達二佰五十餘萬人。我陣亡官兵一佰三十餘萬人,負傷一佰七十餘萬人。戰局現已轉守爲攻。」
  全國開始生活在期待中。

  幾乎在此同時,陳納德將軍辭職的消息,震驚了中國朝野。
  羅斯福總統逝世後,美國的三軍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由馬歇爾將軍繼任「馬歇爾計劃」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的世界局勢,有很大的影響。中國國共戰爭時,他前來調停,但是一般認爲他偏向中共的「進步改革」,間接造成了國軍的失敗而失去大陸)。
  中國戰場的盟軍司令史迪威將軍與蔣委員長合作得不愉快,由魏德邁將軍接任。他收到總部指示說,陳納德以最少的資源,已打了很長時間的遊擊戰式的戰爭。
  「采用現代化進攻戰術和技術的最迅速和有效的辦法,是撤換指揮官。」

  陳納德在重慶的告別儀式,幾乎是空前絕後的熱情感人。兩佰萬人擠滿了街道和臨街的門窗,他的座車無法穿過人群,人們手推著他的車子到歡送廣場,全城傷痕累累的房屋上挂滿了各種旗幟,許多繡著飛虎的隊徽。
  蔣委員長親自授贈中國最高的青天白日大勳章,表示中國人民對他多年血汗相助的感謝;美國政府也在此授與特勳金十字勳章,並挂上第二枚橡樹葉獎章。
  這一年,陳納德五十二歲。
  正因爲他來到了神秘遙遠的中國,脫離了美國正規軍的律令,以近乎江湖闖蕩的個人魅力,聚集了仟佰個同樣的好漢,用驅逐機的戰術解救了地面上無數苦難的生靈。

  四個月之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
  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O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the people all exulting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人們歡欣鼓舞,
  While follow eyes the steady keel , the vessel grim and daring ;
  所有的眼睛跟著我們的船平穩前進,牠如此莊嚴和勇敢;
  
  But O heart ! heart ! heart !
  可是,痛心!痛心!痛心!
  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 ,
  (
啊,鮮紅的血在滴落,)
  Where on the deck my Captain lies ,
  (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
  Fallen cold and dead .
  (
已然冰冷並且死亡。

  

民國卅四年(1945)八月六日,第一顆原子彈在日本廣島爆炸的情景

 

    14、戰爭結束  

  入盟軍在歐洲勝利之後,急欲結束亞洲的對日戰爭,在中國和太平洋島嶼的日軍明知大勢已去,卻仍在作困獸死鬥。
  在那些荒涼的小島上,雙方死傷數十萬人,直到美國以數仟架轟炸機密集轟炸日本,東京已半成廢墟。

  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國領袖在盟國占領的德國波茨坦發表選用,促日本無條件投降(同一日,英國領導戰爭至勝利的丘吉爾首相大選失敗下臺,亦未見終戰果實)。
  第二天日本內閣會議,從早上到深夜,主戰派主張准備本土保衛戰,大和民族甯可「玉碎」拒絕投降。
  英美新的領袖艾德禮(Clement Richard Attlee,1883 - 1967)和杜魯門(Harry S. Truman,1884 - 1972)發表聯合對日作戰聲明。
  三天後,第一顆原子彈投在日本廣島,日本仍拒投降;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墜落長崎。
  全世界的報紙頭條是,巨大的照片上,原子彈升起的蕈狀雲和下面的一片火海。

  八月十四日,在各種戰壕中垂死掙紮的日本兵,聽著他們的昭和天皇廣播,叫他們放下武器,「日本業已戰敗,無條件投降,依照開羅及波茨坦宣言,將臺灣歸還中國了……」

  八月十五日,蔣委員長向全國軍民發表廣播演說:「國人於勝利後,勿驕勿怠,努力建設,並不念舊惡,勿對日本人報複了……」
  這個寬宏的態度,後來成了戰爭賠償中「以德報怨」的寬宏條文。
  至今仍是中國人的一個困惑;日本與德國在盟國的扶助下迅速複興,而中國國軍卻在戰後,疲兵殘將未及喘息,被迫投入中共奪取政權的內戰,連「瓦全」的最低幸福都未享到。

  日本正式投降時重慶的狂歡,是我漫長一生所僅見。

  隨著廣播的聲音,愁苦的大地灌滿了歡樂,人們丟掉平日的拘謹矜持,在街頭互相擁抱,又跳又笑,聲嘶力竭地唱「山川壯麗,國旗飛舞……」這樣的愛國歌。說是萬人空巷還不夠,黃昏不久,盛大的火炬遊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我跟著哥哥和表哥們也拿著火把往沙坪壩大街上跑去,左連小龍坎,右接瓷器臥,幾乎沒有一寸黑暗的路,人們唱著,喊著「中華民國萬歲!」真正是響徹雲霄。

  我跟他們走到南開中學的校門口,看到門口臨時加了兩個童子軍在站崗,手裡拿著和我當年胳臂一樣細的軍棍,臉上童俊的自信,正是我當年跟著張校長念的「中國不亡,有我!」的自信。
  校門裡,範孫樓的燈全開著。
  我想到,當年張大飛自操場上向我走來。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不能忍受推擠的人群。竟然一個人穿過校園,找到回家的小徑,走上漸漸無人的田梗,往楊公橋走。
  快到那小木橋的山坡,是個多年廢棄的亂葬崗。
  我哥哥常常向他的朋友挑戰,看誰敢去掀那個露出一半的棺材蓋。他們又說,許多鬼火的故事,比賽誰最勇敢。
  平常,我都由前面大路回家。白天,偶爾同大夥走過。
  走過小木橋上坡,就是我們去年爲躲警報而搬去的家。
  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
  進了家,看到滿臉驚訝的媽媽,我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
  在昏天黑地勵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

  從此之後,我不再提他的名字。我鄭重地把他寫來的一大疊信和我寫去的一大郵袋的信包在一起,與我的書和僅有的幾件衣服放在一起。
  我想,有一天我會堅強起來,再好好看看。
  但是第二年夏天,我意外地由成都直接「複員」回到上海。
  媽媽帶著妹妹由重慶搭飛機複員回到北平,除了隨身衣物隻帶了一些極具紀念性的照片。
  那些信和一切的痕迹,全留給苦難時代的狂風。
  牠們的命運,在我家日後播遷的歲月中,連想象都難了。

  這一年的十一月,在他從軍時贈我《聖經》整整八年後,計志文牧師從成都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我,說,他由珞珈團契的一位朋友處得知我在深沈的悲哀中,他勸我振作,抄了《啓示錄》第七章最後一句,「在主寶座之前穿白衣的人是從大患難裡出來的……因爲寶座中的羔羊必牧養他們,領他們到生命水的泉源,上帝也必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

  計牧師不久到樂山傳道,我在衛理公會受洗成爲基督徒。
  我在長期的思考後,以這樣嚴肅的方式,永遠的紀唸他:
  紀念他的淒苦身世,紀念他真正基督徒的善良,紀念所有和他那樣壯烈獻身地報了國仇家恨的人。

 

「哥哥」張大飛饋贈齊邦媛之《聖經》扉頁上,其的親筆題字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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