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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求人生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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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乃對人生意義之一種假定。
 

  右邊,是峨嵋山起伏的輪廓;左邊,是樂山大佛烏尤寺和緩緩綿延的山麓。  
  這是我在此仙境的最後一個三月,那種壯觀美景,豈止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可以描繪!  
  而我,卻是第一次得以近觀,又永遠失去

                     ——齊邦媛:《巨流河》

  當人們在紅塵迷途中彷徨往複,不知前路在何方時,你可知,還有一盞心燈一直在照亮著你嚒?

  啞口海位於臺灣南端,是鵝銮鼻燈塔下的一泓灣流,據說太平洋洶湧海浪沖擊到此,聲消音滅。」(齊邦媛:《巨流河》)這語句,猶如英國十七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傑出戲劇家、詩人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 - 1616)在《馬克白》("Macbeth1606 ")中之名句,「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

  我的幼年是无父的世界。」齊邦媛於《巨流河》中,以如此驚人之文句起筆,傾述著其人生之苦痛與磨難。其以手寫心,「自序」道:「書寫前,我曾跟著父母的靈魂作了一趟返鄉之旅.,獨自坐在大連海岸,望向我紮根的島嶼。

  筆墨流淌於其幟上,呈現著生命,活生生地鑽入人們之心裡。

  啊!在人生苦難中,最大之疑惑,為如何去化解?

  佛家以為,信仰,乃對人生意義之一種假定。

  自幼從砲火下一路輾轉逃生之齊邦媛,懵懂中先後得到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朱光潛先生、錢穆先生之啓蒙。在大師之親身教誨下,其知識之獲取成為政治成敗之外那「紀唸」,使之受益終生。而「張大飛自十四歲至二十六歲悲苦、短暫但是虔誠的一生,至死未見救贖」,令其皈依基督。其認為:「希望能以自己信奉體驗基督教義,了解我自幼所見的各種悲苦。當年堅持投考哲學系,也是爲了尋求人生的意義。

  磋乎!

  《巨流河》所涵蓋之那個時代,實乃「歡樂苦短,憂愁實多」。竊以為,透過齊邦媛之個人遭遇,更觸及了現代中國那種種不得已之轉折。

  那麼,人生之意義,又在何方?

  一個知己,便為一面鏡子。」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那個「異數」女子張愛玲說得好,「人生無信仰,心會涼,夢會碎。」(張愛玲:《中國人的宗教》

  不知諸君以為然?!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我在峨嵋山的山影水域中三年,未曾前往一遊。  
  ……
  
  小小的旅舍客廳,風從四面來,似在伴奏,爐火溫馨,油燈閃爍,素樸的四壁光影晃動,令我想起朱光潛老師英詩課的密室上課的早晨,陽光金色燦爛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6、林中鳥鳴天籟  

  樣的早晨,九點鍾左右,我們從二年級背英詩即同路的三、四個人,就由文廟出來,從廣場左邊石階往叮咚街走。  
  石階旁,有一個永遠坐在那裡的老頭,賣烤番薯。買個半大不小的握在手裡,一路暖和,回到宿舍再喫正好。  
  縣街有一家小店,賣土制小麻餅,新鮮松脆,每過必買一小包。  
  我們拉拉扯扯地經過水西門,走上白塔街,過了浸信會大院門口,看到俞君從男生第六宿舍高西門那一端大步走過來。我的同伴丟下我,匆匆進了宿舍。剩下我,面對著他。

  在那樣的早晨,春寒無風的時候,他會帶我到河邊坐「劃子」(平底渡船)過大渡河或岷江,到對岸最美的堤壩走走,四野景色全在腳下。  
  右邊,是峨嵋山起伏的輪廓;左邊,是樂山大佛烏尤寺和緩緩綿延的山麓。  
  這是我在此仙境的最後一個三月,那種壯觀美景,豈止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可以描繪!  
  而我,卻是第一次得以近觀,又永遠失去。  
  我手裡握著那已冷了的烤番薯和小麻餅,很佩服地聽他講音樂。才知道,音樂也可以用「講」的!  
  我們在堤岸上上下下地走著,總會碰到鄉下的小茶館,粗木桌,竹椅子,熱花茶,有如天堂。這時,他會問我,「你的『小貓餅』呢?」  
  隻有在笑他的江浙國語時,我比較有自信。

  遊行學潮自此未曾停過,我也幾乎每周會「碰」到他由白塔街那一端走過來,漸漸也有些期待吧。

  在那兩個月裡,他帶著我走遍了近郊河岸,去了幾次我最愛的楠木林,坐了羨慕許久而未坐過的鄉村茶館,喫了無數的「小貓餅」。除了談音樂,我們也談《聖經》:   
  那時,我參加了查經班(Bible study)。受洗前後,更殷切地希望深入了解教義(Doctrine)。
  至今記得,他坐在堤岸上講四福音(Four Evangelist )之不同;《詩篇》("Psalmoi ")爲何不易直接譜曲;在茶館木桌上,用茶水畫出《啓示錄》("Book of Revelations ")中七印封緘的層次。清淡的口氣,明快的刻畫,跳動式的分析,當然和查經班不同。  
  他所說的,是他生長在傳教布道家庭的基礎知識;而我渴於學習,是個很好的聽衆。  
  也許,在我傾聽之際,他也紓解了一種思家之苦?

  複活節前數日,團契辦了山中自然崇拜之旅。午餐之後,衆人自由活動。  
  他悄聲說,「我帶你到林中聽鳥叫。」  
  走不多遠,到一林中空地,四周大樹環繞,鳥聲不多,一片寂靜。

  我們在一棵大樹樁上坐下。他開始輕聲吹口哨,原有的鳥聲全停;他繼續吹口哨,突然四周樹上衆鳥齊鳴,如同問答,各有曲調。  
  似乎有一座懸挂在空中的舞臺,各種我不知道名字的樂器,在試音、定調,總不能闔奏,卻瞭亮如仟佰隻雲雀、夜鶯,在四月的蔚藍天空,各自競說生命的不朽;隨生命而來的友情、愛情,受苦和救贖…… 如上帝啓發我,在這四月正午的林中空地,遇到了我願意喊萬歲的天籟。

  冬初至春末的佰餘日中,我們走遍了半日來回可遊之地,凡是年輕雙腳所能達到之處,小雨亦擋不住(那時最好的油布雨衣,也是很重的)。粗糙的油紙傘下,仍然興致勃勃。  
  對於他,對於我,這些郊遊,都是最初與最後認識樂山美景的機會。  
  他剛來插班兩年,這個暑假就要畢業回上海。  
  我也將隨校去武漢,都盼望順長江而下的時候,經過巨麗的長江三峽。

  在這麽多的同遊時日,別人不會相信,我自己也多年末得其解,即是我們從未談情說愛。  
  在所有的時代,這種「理智」很難令人信服。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我幼稚的誠實傷害了他強烈的自尊心。

  在我們最初的郊遊中,他有時會問我查經班的功課。我即將心中最大的困惑,說給他聽。  
  我說,我不懂爲什麽上帝要那麽殘酷地考驗喬布(Job ),奪走他的兒女、家業,使他全身長滿毒瘡,坐在爐灰中。拿瓦片刮身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俞君的回答和我後來遇到所有的回答一樣,是必須了解。整部《喬布記》("Job ")是試探、懷疑和堅守信心的故事,重點是在喬布與朋友的辯論後,耶和華(Yehowah)從旋風中回答說,「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能向雲彩揚起聲來,使傾盆的雨遮蓋你嗎?……」  
  喬布因穩住信心,得見新的兒孫,直到四代,又活了一佰四十年,滿足而死。  
  但這個原典的答案,在當時和以後多年,都不能說服我。

  他問我,你這麽憤憤不平,是爲什麽呢?  
  我告訴他,張大飛自十四歲至二十六歲悲苦、短暫但是虔誠的一生,至死未見救贖。(或許他自有救贖?)  
  他又問我,你爲何在他死後受洗?  
  我說,希望能以自己信奉體驗基督教義,了解我自幼所見的各種悲苦。當年堅持投考哲學系,也是爲了尋求人生的意義。  
  我這番述志中,有一個明顯的思唸對象。  
  他後來告訴我,他無法與一個死去的英雄人物「競爭」。  
  他連真正的戰爭,都沒有看到過,自覺因沒有「壯志淩雲」而比不上那種男子氣概。  
  在我那種年紀,作此告白,犯了「交淺不可言深」的大忌。自己並不知道,而最初也以爲與他僅隻友誼而已。大家在樂山都隻剩一學期了,接著各自天南地北,並不曾想到後果。

  所以,他和我談音樂、談《聖經》,談一些小說和電影,不談個人感覺,不談愛情。  
  上下堤岸時,牽我護我;風大的時候,把我的手拉起,放在他大衣口袋裡握著。  
  但是,他從不說一個愛字。

  五月,我們都忙著考試。  
  他畢業班,更早考。電機系和外文系,都是功課重的。全校提前考大考,以便各自複員。  
  文廟的辦公室,全在裝箱。公文、檔案、學生的學業資料,全都要去裝船。

  六月初圖書館也空了,宿舍多已半空。曾經在轟炸、饑餓、戰爭逼近的威脅中弦歌不輟的武漢大學,師生、家屬數仟人將從這座美麗的山城,消失。  
  我也收拾了三年的行李,小小的一個箱子,裡面最可愛的一個盒子,是張大飛到美國科羅拉多州(The State of  Colorado)受訓期滿回重慶帶給我的禮物:藍色有拉鏈的小皮盒子,裝了小瓶的胭脂、口紅和兩條繡花手帕。  
  這些東西在戰時,很少人看過。放在潮濕的床下箱子裡,也隻是無人時拿出來摸摸看,又放回去,小心地蓋好。  
  我的棉被、枕頭都已贈人,隻留下離家時向母親要來的深藍繡花被面,一直帶在身邊。  
  數年後有一天,在溫州街臺大單身宿舍,在太陽下打開小箱子,收拾自己所有的「財産」,華麗的緞面和繡花上,全是發白的斑點,都是民國卅二年(1943)冬天在武大宿舍上鋪蒙頭大哭的眼淚。那是在半睡半醒之際,年輕豐沛的眼淚斑痕啊!

  這一年夏天,魯巧珍也由經濟系畢業了。她比我早幾班船回重慶,找工作,常須面試。  
  我新的室友唐靜淵,也畢業走了。巧珍便在上船前到我屋裡,住了一晚。  
  聯床夜話,講了整整一晚的話。

  這一年來,我們生活中,都有一些感情的債。她當然有許多愛慕者。其中,有一位南開校友陳緒祖,淳樸有禮,是少數祖籍樂山的同學,常有人用樂山土話氣他。  
  在我們小圈子,他稱她「小魚日」。他那默默看著她的眼神,令我們全很感動,卻幫不上忙。  
  有一次,他來邀我與小魚日到他家喫午飯。  
  我們都是第一次到他那被前進同學罵爲地方惡勢力的祖居,那座落在岷江對岸的房子,比我在宜賓看到的老宅,更大更講究。臨江一排落地窗,是民國廿八年(1939)轟炸後新裝的,滿屋子的字畫文物。父母說一口濃重的嘉定話,卻是很雅致的人。  
  飯後,在庭前欄杆看到的江山氣勢,真是我們住在宿舍所不能想見的。  
  陳緒祖對我們說,當初父母在重慶大轟炸時疏散還鄉,回來發現這裡園林之雅,是外面沒有的。人生有很多活法,就安心留下來。  
  巧珍與他,自始無緣。此後,大約也沒有人生交會的可能。  
  但是,我有時會在塵世喧擾中,想到他們那種可羨的活法。  
  中共當權之後,他們可能逃不了迫害吧。  
  可悲的中國人,常常不能選擇自己的活法
 

 

古寺幽境——峨嵋報國寺

 

    7、告別世外桃源  

  珍走後,有一天,俞君突然陪他的姐姐到宿舍來找我。

  她剛從成都來,臨時決定在離開四川前到峨嵋山一遊,與她同來的是,美軍顧間團駐成都區一位主管 M 中校。她是位極友善的美麗女子,看到我,說,聽她弟弟說到我,已經半年多了。她邀我第二天早上和他們一起去峨嵋山,住一宿,再回樂山。

  我在峨嵋山的山影水域中三年,未曾前往一遊。常有同學團體以各種方式作三日遊,我竟未遇到合適旅伴!  
  在這最後幾天,竟有如此意外的機緣去登山瞻拜,遂欣然接受邀請,一夜興奮。

  第二天清早,由 M 中校開吉普車九十哩,很快就到了山下小城,登山到報國寺。  
  那青蒼宏壯的寺院,走不完的大石塊鋪成的庭院,那青灰色、珠灰色的大塊石板像海浪般不斷「湧」來,將我雙腿和全身卷進去。進了一重又一重的廟門,高高的門坎之內,高深的棟梁之上,仍更有無限的幽深,回響著數仟年的誦經聲。  
  自此以後,我曾參拜過很多雄偉寺廟,但總比不上初見報國寺時內心的贊歎。

  午餐後,再往山中走。  
  剛起步,童年時常犯的「心口痛」發作了。我臉色煞白,全身冷汗,坐在路旁石階之上。  
  俞君姐弟,當然十份緊張。但是 M 中校以戰地軍人本色,鎮定地說,這大概是高山癥心髒初步缺氧的現象。他的行軍囊中有藥,立刻拿出來給我喫下。不久,即感到舒解。

  他們堅持要我坐滑竿上去。滑竿,是兩根竹竿貫穿一座軟椅。前後兩人擡著,是極輕軟的轎子。轎夫兩腳可以踩穩之路,都可到達。所以,二十一歲的我,是這樣不光彩地朝拜峨嵋山的。  
  俞君一直在我滑竿前後走著,不時地過來握著我的手。他說,生病的時候,最怕手冷。  
  我說,自從高中以後,我幾乎沒有生過病。「心口痛」的威脅已近忘記,今天竟以這樣的方式登峨嵋山,真感到羞愧、掃興。

  到了半山腰,我們投宿在一家建在溪澗上的旅舍。  
  晚餐後,俞君和他姐姐(她唱 alto,女低音)闔唱了幾首可愛的小歌。  
  小小的旅舍客廳,風從四面來,似在伴奏,爐火溫馨,油燈閃爍,素樸的四壁光影晃動,令我想起朱光潛老師英詩課的密室上課的早晨,陽光金色燦爛。  
  他們唱到《羅萊河之歌》("The Lorelei1824 ")時,深山溪澗的流水,從屋下流過參加伴奏,行走坐臥都似有擺動之感。

  這一夜,山中有月,俞姐姐與 M 中校過溪上小橋,到對面空地散步,留下我們坐在雨檐下。他問我,感覺好些嗎?  
  我說,坐滑竿上峨嵋山,被同學知道了,不知會怎麽說。  
  實際上,我在樂山三年未登峨嵋,也是怕會半途而廢,拖累遊伴。  
  由此,我竟然說出終生恨事:十歲住肺病療養院。說到張姐姐病房撒石灰和老王給我煮土豆的時候,他竟卷起袖子,給我看隻有醫生和家人看過的他傷殘的左臂。  
  兩人肯將俊秀挺拔的外表下最隱密的傷痛相示,終至無言相依,直到他姐姐回來。

  山中月夜,純潔的相知相惜情懷,是我對他最深的記憶。

  回程路上,俞姐姐邀我和他們一起到成都搭 M 中校的飛機回上海。  
  我說,父親現在南京,我應該先回重慶跟母親相聚至七月底一起回北平。  
  但是,我漸漸被她說服。到上海先住她家,接著要去南京和北平都容易,何必又坐江輪,上下碼頭回沙坪壩……。

  回到樂山,我立刻給母親寫了封信,附了俞家上海的地址。

  俞姐姐約好來接我之前,我早一些提著箱子到門房,與老姚道別。  
  我全心誠懇地去向他道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我那三年的生活。  
  宿舍裡,滿處破書廢紙,同學們差不多都散了。  
  巧珍和余憲逸走的時候,老姚告訴她們,他以後會回湖北黃阪鄉下,家裡已沒有什麽人。如果景況不好,也許會回樂山找個小房子養老,武大已給了他資遣費。

  我坐在門房等車的時候,老姚說,「你剛來的時候,成天就等那空軍的信,對不對?唉,他死了已經一年多了吧。後來那個黃先生白跑了兩趟,沒有緣份。這三年你倒是展本份的。這個俞先生的姐姐親自來接你,看來他們家很有誠意,我看了都很放心。」

  我說,「老姚,他們又不是來求婚的,我還要讀一年書才畢業呀?」

  老姚笑了笑,極和藹地向我揮手道別。

  我離開樂山時,帶走的是老姚的祝福。  
  他是那三年中唯一登記了我最後的淺藍色信和信潮後的沈默的人,對最近一年出現的兩位男子,用他近乎全知的評估,嘉許了我的「本份」。  
  但是,我的「本份」是什麽?

  就這樣,我腳不沾地似的乘上美國軍機,「複員」到了上海。  
  隻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成了另一種異鄉人 

 

花樣年華,不勝愛憐——申江旗袍,風情萬種

 

    8、上海,我照的另一面鏡子  

  上海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俞伯母看到女兒和兒子突然回家來了——那時沒有任何人家有長途電話,所有的事都是「突然發生」的。上海和四川更沒有聯絡之路,還帶了一個土土的女孩子,歡喜了一陣子,把我安頓在俞君的妹妹房裡。他們全家再去客廳,詳細述說別後。

  俞君的妹妹比我小一歲,是我進入上海生活的關鍵人物。  
  第二天早上,我在她對面的床上醒來,趕快穿上我那件比較好的布旗袍和比較新的車胎底圓頭皮鞋,看到她正以詫異的眼光看著我。  
  生長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她,即使在日軍占領的八年中,父親也去世了,卻沒有喫過什麽物質的苦。勝利一年之後,上海已漸漸恢複了國際都市歌舞昇平的生活。  
  她是五兄妹中的老嬤,生性雖然善良卻很率性,有話直說,倒也縮短了我摸索適應的時間。  
  在全家早餐的時候,她說,下午要帶我出去買些衣裳——事前她並未與我商量,事後我才漸漸全然了解,走在上海街上,我那些「重慶衣裳」使她難堪;沒有腰身的布旗袍,車胎底的皮鞋,在六月的上海街上行走,說一口沒有人懂的話。  
  八年艱辛的戰時生活中,人人如此,學校的男同學說,「藍旗袍也有幾佰種穿法」,從來沒有人覺得我「土」。

  下午出門之前,她半強迫地要我換上一雙她的淺色涼鞋。  
  我拿了大飛哥由美國受訓回國時送給媽媽的白色塑料皮包,那時後方尚未見過。我上大學時,他送給了我;到樂山後,根本未從箱中拿出來,不久在全宿舍爆發的大竊案中被偷走,失物又全部在一個女同學床下「發現」,找回來發還。  
  幸好那書形的皮包,是好的舶來品。尤其好的是,裡面裝著回重慶的船票錢和足夠的盤纏,還有一筆「惜別費」。  
  第一次去武大時,臨行爸爸在家中即告誡我說,「如果有男生請喫飯應設法還請,不可以占小便宜。」所以,我自信可以付製裝費用。

  記得在那間服裝店的鏡子裡看到的,真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自己。  
  雖然隻是米色短袖襯衫,褚色裙子,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買的時髦衣服。  
  初中的童軍制服,是學校發的;升高中後,穿的長袍。從冬到夏,都是媽媽按學校規定到鎮上小裁縫店做的。到了大學隻是多了兩、三種顔色的素面長袍而已。  
  我們所有女同學都沒有胸罩,內衣內褲也全是手工縫制的。  
  高中以後,在上衣縫了幾條「公主線」,形成兩個小小的凹形渦渦罷了。  
  換裝後的我,有好幾天連走路都不知手腳怎麽放。  
  俞家妹妹對於我「現代化」的結果,大爲贊賞,竟然更進一步坦白地說,「我二姐昨天帶你進門的時候。我真不明白 Peter  彼得)是怎麽回事。剛才看你笑的樣子,我才知道他爲什麽喜歡你。」

  回到上海家中,俞君的名字,恢複作 Peter。似乎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叫他中文名字。  
  他的母親叫我,齊小姐。  
  那些天裡,他是我唯一的依靠。兩人一起由遙遠的四川來,臨行曾在深山將自己心中最大的痛苦和隱密相告,形成一種 Closeness親近感)。  
  由於他的緣故,我對那巨大、陌生,處處以冷眼看人的上海,也有了初識之美的印象。

  白天,他帶著我四處走走,看許多種了法國梧桐的街道,他讀過的學校,教他聲樂的老師家和從外灘的揚子江口到長江入海之處。  
  晚上飯後在客廳唱歌、禱告,他帶我到閣樓他父親藏書之處,也是他的房間,給我看案上開卷未闔的吉蔔齡(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 - 1936)小說《消失的光芒》("The Light that Failed,1890 ")。那一頁,是他父親逝世前正在讀的。  
  然後,我們在窗下的長椅坐著,悄悄地說些心裡的話。

  到上海的第四天,是星期一。早餐之後,由俞君帶路,去找我父親。

  未逢亂世,無法了解我那時的心情。末經世事艱難的我,泰然來到上海那樣的世界,才明白自己與家人的聯絡鏈子,是多麽脆弱。我隻知道自從勝利之後,爸爸多半的時間在南京,准備政府複員「還都」。  
  他回重慶時,曾告訴媽媽,他去上海會住在丁家。有事,寫信請他多年老友吳開先轉交(他的兒子也讀南開中學)。  
  吳伯伯最早回到上海故鄉,任社會局長,負責由日本人手中收回英、法租界及日本人強占的一切資産,重新安頓佰姓等地方工作。  
  我見到吳伯伯,說,要找我爸爸。  
  他嚇了一跳,說,「你這小女本領倒不小,戰區各級學校剛剛放假,長江船由四川到漢口和上海的,一艘接著一艘,還沒有輪到學生呢,你怎麽就跑到上海來了呢?正好,這幾天你爸爸就要由南京來了,我給他一個驚喜吧!」  
  就這樣,幾日之內,我父親來到俞家,找到他的女兒,感謝了俞家對我的照顧。  
  三天後,乘京滬鐵路夜快車,我隨他去南京。

 

抗戰勝利後,美國飛虎隊員鏡頭下的上海大馬路上的大新百貨公司大樓(今第一百貨大樓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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