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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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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便為一場偉大的朝聖之旅。
 

  "O Captain ! My Captain !  "啊,船長!我的船長! 詩裡的句子,"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  /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 
   所以,我寫這三個年輕的生命,不死於入侵敵人之手,卻死於勝利後自己同胞之手,苦難的中國何日才能超脫苦難的血腥、對立仇恨,能允許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們的血即不白流……

                     ——齊邦媛:《巨流河》

  

  " Here ,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other groan . "(這裡,我們對坐悲歎的世界)。

  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爲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sing ,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 ")(濟慈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珞珈山上看櫻花,紛飛綴晚霞,非勝似

  上世紀抗戰期間那戰亂紛頻之際,齊邦媛樂山武大朱光潛恩師之引領下,靜心吟誦著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這首沈鬱之《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1919 "),迎向戰爭帶來之流離與悲愴。其傷痛欲絕,在其自傳《巨流河》中,寫道:「戰爭是世上最壞的事情」,此生都不要原諒日本鬼子,「爲什麽人可以這樣傷害其他人」。「我非常討厭暴力。小時候被人欺負,從不反擊,隻會在一旁哭。

  然而,抗戰勝利後,學潮運動在全國各所高校風起雲涌、蔓延氾濫,校園裡充滿了政治動蕩之叫囂。人們仿佛「陷入地獄第二層中,聽狂風疾卷中的情人,保羅和芙蘭切絲卡的故事,詩人但丁寫著:『爲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且像一具死屍倒臥在地。』」(齊邦媛巨流河》

  一個沒有階級差異、所有人愛所有人之世界,又如何可能?

  曾經接受西方文化教育、遊學到德國海德堡研讀曆史哲學之其父齊世英,對如此「狂熱」持有「懷疑」之態度。其告訴齊邦媛,「過度的允諾都是有問題的,過度的熱情也是有問題的。」(齊邦媛巨流河》

  嚴謹而潛移默化之家庭教育,從中讓年輕之齊邦媛對「政治」這樣東西,總是保持著一種審視之距離。

  《巨流河》中,可以看到這樣之筆墨:

    木訥寡言之「少年玩伴張大飛,「連人生都沒想清楚,二十六歲就死了。他  
  死得那麽幹淨,全心全意的,就是爲了報國。
」所以,
知識分子要有一個冷靜的  
  頭腦,對於任何主義,甯可在心中有距離地了解,慢慢地作選擇。這是尊重,做人  
  要有個樣子。
武大聞一多先生之例子,則讓其印象尤爲深刻:這麼「個那麽有  
  才氣的人,竟然像個孩子一樣瘋狂。
」而「六一慘案」「那種震撼的感覺,是終生  
  無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紓解的。
」……

  哭泣,乃愉悅之源頭;不完美,正是追求完美之動力。

  英國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詩雲:「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Teach me half the gladness ... The world should listen then !  ")(雪萊雲雀之歌,To a Skylark1820

  齊邦媛認為,「他們對我最大影響,就是有一個基本的做人態度,要有思考的深度」(齊邦媛曆史可以一筆帶過,文學不能》)。

  磋乎!

  詩人已遠,但那隻在暮色中迎接拂曉之雲雀,卻依然常常在世間出現。

  竊以為,生命,便為一場偉大之朝聖之旅。所有人生之「不同」,都可由雪萊《雲雀之歌》之歡愉、濟慈《夜鶯頌》之沈鬱,找到起點。而齊邦媛《巨流河》所對文學那心靈力量之張揚,使得這種綿密、整潔之敘述,成為華人世界了共同珍視之濁世清音。其深刻之「人生思考」,乃為其之「生之態度」。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我由人心開始寫起,到知識、思想的自由止,誠實地說出大多數人的想法,也預言了我一生的態度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五

 

勝利│

虛空

,一切虛空

 

    12、落伍與「前進」的文學  

  學不久,我們教室門口貼了一張告示,剛由意大利回國的田德望博士來校任教,爲三、四年級開選脩課「但丁《神曲》研究」(Dante Alighieri,1265 - 1321,"Commedia,Divine Comedy,1321 ")。

   我們很有興趣,七、八個人嚷著要選,結果隻有三個人去登記。  
  上課前幾天,有一人退選,隻剩我和一位男同學。他說,也要去退選,實在沒有心情深入研究這深奧的經典。  
  系主任叫我們去懇談,說,在此時此地,能爭取到真正有實學又闔教育部聘任標准的意大利文學教授,應該珍惜。你們三個人,務必撐著讓系裡開得出這門課,留得住人才。

  我們走出來時,我又苦苦求他們勿退。  
  他們妥協,說,等到退選日期過了,再去以「沖堂」爲理由,退掉。  
  總之,隻剩下我一個人,面對一位老師。

  九月的武漢,已是仲秋。剛剛裝上門窗的教室,雖是最小的一間,仍是冷風颯颯的。

  田先生全套西裝,瘦瘦斯文的歐洲文人形態。他原站在講臺後面,也寫了些黑板字。後來,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一個人坐在下面,隻看到他的肩部以上。聽講兩周之後,大約都覺得有些滑稽。  
  有一天,老師說:「你既然必須從女生宿舍走到教室來,到我家住的教師宿舍的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周到我家上課,沒這麽冷。我家人口簡單,隻有內人和一個小孩。」

  我去問了吳宓老師,他說,「你去試看看也好,教室實在不夠分配。田先生家裡是安全的。」

  從此,我就爬半個山坡去田家。上課時,常有一杯熱茶。  
  田師母相當年輕,亦很簡樸溫和。  
  男同學們傅說,田先生是去梵蒂岡(Vatican)脩神學,未當神父;抗戰勝利前,脩得文學博士,回國娶妻生子的。他們又說,從前在樂山時,哲學系張頤(真如)教授的「黑格爾研究」課上,常見一師一生對坐打瞌睡,你到老師家書房研讀天書一般的《神曲》,不知會是怎樣一個場面!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一學期的課,一師一徒都盡了本份。  
  田老師確實認真地帶我讀了《神曲》重要篇章,當然,和一般文學課程的重點一樣,他力配在第一部《地獄篇》("Inferno,Hell1313 ")的時間遠多於第二、三部的《煉獄篇》("Purgatorio,Purgatory1313 ")和《天堂篇》("Paradis,Paradise1321 "),著重在詩文韻律之美和意象營造的力量。  
  在地獄第二層中,聽狂風疾卷中的情人,保羅和芙蘭切絲卡的故事,詩人但丁寫著:「爲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且像一具死屍倒臥在地。」(注:《神曲》,黄國彬譯,臺北九歌出版社,2003年出版。)使我在日後得以懂得西方文學與藝術中不斷重複的罪惡與愛情,其源自《神曲》的種種詮釋。  
  田老師也不斷出示他曲意大利帶回的各種版本與圖片,是一般教室所做不到的。他是位相當拘謹的人。在上課時間內,從不講書外的話,力求課業內容充實。

  但是,他的宿舍並不大。田師母抱著孩子在鄰室,聲息可聞;而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常去熟了,她會在沒有人接手時,把小孩放在爸爸懷裡。田老師常常漲紅了臉,一臉尷尬。  
  我便站起去接過來,幫他抱著那七、八個月的小男孩,一面聽課。 
  後來,田師母到了五點鍾,就把小孩放到我手裡;自己去煽爐子,開始煮他們的晚飯。  
  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學來催我去開班會,他回去對大家說,看到我坐在那裡,手裡抱個小孩,師母在煽爐子,老師仍在一個人講著《地獄篇》十八層地獄不知哪一層的詩文,當時傳爲笑談。

  但是,初讀《神曲》,算是打下相當紮實的根基,而且使我避開一門繆朗山教授的「俄國現代文化」的課。那在當時,是爆滿的大熱門(我已讀過必脩的俄國文學一年)。  
  我堅持選讀《神曲》,是一個大大的逆流行爲。在很多人因政治狂熱和內心苦悶,受惑於狂熱政治文學的時候,我已決定要走一條簡單的路。我始終相信,救國有許多道路。  
  在大學最後一年,我不選脩「俄國現代文化」而選脩冷僻的《神曲》,對我以讀書爲業的志願,有實際的意義
 

 

意大利雕塑家貝內托•羅紮但丁《神曲》主題作品

 

    13、六一慘案  

  教室、宿舍、餐廳甚至運動場上,左派同學們已半公開活動。  
  讀書會、歌詠團,既不再有抗戰心情,竟大半狂熱於蘇俄書籍和革命歌曲如《東方紅》等等。  
  那一年,在珞珈山最紅的女同學王雲從,大概是領導人之一,很亮麗,很酷,從不在女生宿舍與人作「小女子語」。  
  有一天下午,我從操場經過,看到一場排球賽,場外可以說是人山人海,大家全注目著王雲從,隻見她不但球技好,且全場指揮若定,絕非一般大學女生姿態。那種戰鬥的魅力,我至今記得清楚。

  繆朗山教授所發揮的影響,則更巨大。  
  但比起西南聯大聞一多和李公仆、潘光旦等人,當然是小巫見大巫。他們在聯大罵現狀、批政府的演講、激烈活動,乃至身殉,引起全國學潮,幫助中共影響知識分子,意義是不同的。

  繆教授自抗戰中期起,到武大任教,上課、演講、座談,都很吸引學生。由內容豐富的俄國文學作品引申至罵中國時局,罵政府,穿插許多詼諧言談以自嘲嘲人,聽時很「過瘾」,場場客滿,也引領許多不滿現狀的學生「前進」,投入左派陣營。但他自稱並非共産黨員。

  民國卅四年(1945)二月初,警備司令部要逮捕他。他去見王校長,請校方保護。  
  校長說,無法保證,請他離開,以保安全。  
  學生對這件事的反應,很激烈;有些老師認爲,他太愛說話,在文學課上講太多政治,是不太妥當的。  
  系主任朱光潛老師想挽留他,但校方認爲,沒人敢保證繆教授究竟是什麽背景。  
  然而,因前線戰局轉折,正式公文並未發出。  
  寒假後開學,盟軍在歐洲大勝,蘇俄搶先進占柏林城,保住了繆教授的職位。  
  所以,我三年級,讀了他一年的俄國文學。  
  那一年,民國卅四年(1945)秋季到民國卅五(1946)年夏,他還很顧及課程的內容與進度,守住了文學教授的本份。但回到珞珈山,繆教授的課,演變成三分之一文學,三份之二政治。他的政治攻擊語言配合戲劇性動作,在中共由敵後到公開的攻城奪地開始之時,找到了著力點,更具有煽動力。外文系師資剛複員武漢,還不夠充實時,他的舞臺擴張至全校。  
  那是一種潮流,一種趨勢,幾乎沒有人敢公開批評他的言論。

  袁昌英教授的丈夫楊端六教授留學英國,是貨幣理論專家,與劉乃誠教授連手將武大經濟系,辦成培養數代經濟人才的重鎮。  
  夫妻倆與武大相守二十多年,在抗戰艱困中,這一批學術報國的讀書人守住學術標准和學者尊嚴。  
  當他們研究「前進」的女兒楊靜遠攻擊現狀時,做父親的娓娓相勸,「固然現在政府缺點很多,可是轉過來想想,如果現在沒有牠,我們還能好好地在這裡過日子嗎?日本人早把中國滅了。國民政府雖不好,我們完全靠牠撐持,才打這七年仗。而且要說,牠沒有做一點好事,也是不公平的。自民國以來,已經有相當的建設。你隻和清代比一比,就可以看出這進步。」  
  女兒回說,「大學教育有什麽用?專門讀書有什麽用?一點不能和現實結合起來。」  
  父親說,「一個人不讀書,怎麽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麽曉得分辨對與不對?人對於問題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腦筋來判斷,而腦筋不經過讀書,怎麽訓練?」(注:引自楊靜遠《讓廬日記》,湖北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

  楊教授這一席話,即是我在樂山三年,幾乎所有學校集會時,校長和老師們說的話。  
  危急時考慮把學生撤至「雷馬屏峨」山區去,教育部的指示也是說要「弦歌不輟」。  
  即使在俄國文學課上,繆教授也是規定我們讀那些重要著作,才能認識那個文化的深度和演變。也許,他對中國的文化演變反而沒有深思。  
  他和其他的左傾教師,如聞一多等,在各校園中煽動青年人反政府的效果,遠勝於共軍初期的兵力。  
  當年在校,如有人敢反駁他們的煽動言語,先會被嘲罵爲國民黨的職業學生,以後會有更實際的侮辱。  
  到了民國卅六年(1947)「六一慘案」發生之後,男生宿舍的同學已有人拳腳相向了。

  民國卅五年(1946起,國共內戰全面展開。至民國卅六年(1947),在共産黨領導下,高舉「反內戰、反饑餓」的學生運動風起雲湧,遍及各地,已具有燎原的態勢。  
  五月,京滬蘇杭學生六仟多人示威遊行,遭到鎮壓,隨後武大一仟七佰多名學生舉行另一波示威遊行、請願,隊伍沖進省政府,震驚武漢當局,埋下六月一日武漢警備司令部進入武大校園逮捕共産黨師生的行動。

  「六一慘案」發生在那一日清晨大約六點鍾,男生宿舍靠校門的那一幢,有同學起床洗臉,發現門口停了幾輛軍車,荷槍實彈的士兵正把繆朗山教授帶上車。他大聲求救,一些學生沖出去攔阻,拉扯之間,兵士開槍,立刻有三人中槍倒地死已,有一人手裡還抓著臉盆,受傷者數人。

  一時之間,學生愈聚愈多,拉回了繆教授,軍車受令疾馳撤離。  
  大家把傷者送醫務室,用門板將死者擡到大禮堂,以被單蓋住身體,全是頭部中彈,所以胸部以上露在外面,沒有遮蓋。

  全校師生都擁聚到大禮堂,校長和老師帶著大家。全場一片哭聲。  
  這時,一位領袖型的同學跳到臺上,大聲地說,我們知道學校會處理後事,但是必須有同學代表參加。當時有人提了幾個名字,寫在講臺黑板上,女生宿舍也有三、四人被提名,其中有王雲從。  
  突然間,我聽到我的名字被清晰地提出來,在仟佰個人頭中,我看不到提名的人,隻看到我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

  散會後,這些人要留下來,參加校方的善後工作。  
  散會之前,所有的人排隊由死者身前走過致敬。  
  我記得其中一位的傷口很大,血還沒有凝住,在我數尺之外,雙眼也末闔上。

  我在逃難路上看過不少死者,在武漢和重慶的轟炸中也看到很多炸死燒焦的屍體,但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那種震撼的感覺,是終生無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紓解的。

  留下來開會的時候,我因從未參加過南開校友會和團契以外的任何校園活動,不知爲何此時會被提名,心中明白並不單純。這是一個挑戰,也不能逃避。  
  想著爸爸常常訓示的「要沈得住氣!」先不要說話,看看再說。  
  果然,這十幾個學生代表討論一些大事項後,有人提議由齊邦媛寫追悼會的悼文。

  我站起來,說,我恐怕沒這個能力在兩天內寫這麽重要的文章。  
  有一位男生大聲說,你不是朱光潛的得意門生嗎?這事難不到你吧。  
  另一個較小的聲音說,小布爾喬亞(Petite Bourgeoisie)的《神曲》裡沒有革命和暴行。

  在近乎廢寢忘食兩天之後,我繳出了一篇悼文。  
  我寫的時候,眼前總閃著那流血的傷口和半闔的眼睛,耳旁似乎響著朱老師誦唸:  
  "O Captain ! My Captain !  "啊,船長!我的船長! 詩裡的句子,"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  /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 
   所以,我寫這三個年輕的生命,不死於入侵敵人之手,卻死於勝利後自己同胞之手,苦難的中國何日才能超脫苦難的血腥、對立仇恨,能允許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們的血即不白流……。

  那篇短短的祭文,是我以虔誠之心寫的。  
  他們拿去抄成大字報,又油印了許多份,反應都不錯。  
  我由人心開始寫起,到知識、思想的自由止,誠實地說出大多數人的想法,也預言了我一生的態度。  
  在激昂慷慨的追悼會上宣讀時,似乎也有一種至誠的尊嚴。  
  前進的同學也許不夠滿意,但是也沒法再罵我什麽。

  我的導師吳宓教授,以外文系主任的身份,保全了繆教授的安全,並且親自護送他到機場乘飛機赴香港。  
  中央政府下令武漢警備司令彭善撤職,執行捕人開槍者嚴辦。  
  武大六一慘案,成了中共奪取政權的一大文化武器。然而,二十年後在文化大革命慘死的無數大學師生,又該如何控訴?

 

武大老斎舍」的第一道拱門處,留存有 「六一慘案」的紀唸銘碑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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