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落伍與「前進」的文學
開學不久,我們教室門口貼了一張告示,剛由意大利回國的田德望博士來校任教,爲三、四年級開選脩課「但丁《神曲》研究」(Dante Alighieri,1265 - 1321,"Commedia,Divine Comedy,1321 ")。
我們很有興趣,七、八個人嚷著要選,結果隻有三個人去登記。 上課前幾天,有一人退選,隻剩我和一位男同學。他說,也要去退選,實在沒有心情深入研究這深奧的經典。 系主任叫我們去懇談,說,在此時此地,能爭取到真正有實學又闔教育部聘任標准的意大利文學教授,應該珍惜。你們三個人,務必撐著讓系裡開得出這門課,留得住人才。
我們走出來時,我又苦苦求他們勿退。 他們妥協,說,等到退選日期過了,再去以「沖堂」爲理由,退掉。 總之,隻剩下我一個人,面對一位老師。
九月的武漢,已是仲秋。剛剛裝上門窗的教室,雖是最小的一間,仍是冷風颯颯的。
田先生全套西裝,瘦瘦斯文的歐洲文人形態。他原站在講臺後面,也寫了些黑板字。後來,找了把椅子坐下、 我一個人坐在下面,隻看到他的肩部以上。聽講兩周之後,大約都覺得有些滑稽。 有一天,老師說:「你既然必須從女生宿舍走到教室來,到我家住的教師宿舍的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周到我家上課,沒這麽冷。我家人口簡單,隻有內人和一個小孩。」
我去問了吳宓老師,他說,「你去試看看也好,教室實在不夠分配。田先生家裡是安全的。」
從此,我就爬半個山坡去田家。上課時,常有一杯熱茶。 田師母相當年輕,亦很簡樸溫和。 男同學們傅說,田先生是去梵蒂岡(Vatican)脩神學,未當神父;抗戰勝利前,脩得文學博士,回國娶妻生子的。他們又說,從前在樂山時,哲學系張頤(真如)教授的「黑格爾研究」課上,常見一師一生對坐打瞌睡,你到老師家書房研讀天書一般的《神曲》,不知會是怎樣一個場面!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一學期的課,一師一徒都盡了本份。 田老師確實認真地帶我讀了《神曲》重要篇章,當然,和一般文學課程的重點一樣,他力配在第一部《地獄篇》("Inferno,Hell,1313 ")的時間遠多於第二、三部的《煉獄篇》("Purgatorio,Purgatory,1313 ")和《天堂篇》("Paradis,Paradise,1321 "),著重在詩文韻律之美和意象營造的力量。 在地獄第二層中,聽狂風疾卷中的情人,保羅和芙蘭切絲卡的故事,詩人但丁寫著:「爲此,我哀傷不已,剎那間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並且像一具死屍倒臥在地。」(注:《神曲》,黄國彬譯,臺北九歌出版社,2003年出版。)使我在日後得以懂得西方文學與藝術中不斷重複的罪惡與愛情,其源自《神曲》的種種詮釋。 田老師也不斷出示他曲意大利帶回的各種版本與圖片,是一般教室所做不到的。他是位相當拘謹的人。在上課時間內,從不講書外的話,力求課業內容充實。
但是,他的宿舍並不大。田師母抱著孩子在鄰室,聲息可聞;而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常去熟了,她會在沒有人接手時,把小孩放在爸爸懷裡。田老師常常漲紅了臉,一臉尷尬。 我便站起去接過來,幫他抱著那七、八個月的小男孩,一面聽課。 後來,田師母到了五點鍾,就把小孩放到我手裡;自己去煽爐子,開始煮他們的晚飯。 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學來催我去開班會,他回去對大家說,看到我坐在那裡,手裡抱個小孩,師母在煽爐子,老師仍在一個人講著《地獄篇》十八層地獄不知哪一層的詩文,當時傳爲笑談。
但是,初讀《神曲》,算是打下相當紮實的根基,而且使我避開一門繆朗山教授的「俄國現代文化」的課。那在當時,是爆滿的大熱門(我已讀過必脩的俄國文學一年)。 我堅持選讀《神曲》,是一個大大的逆流行爲。在很多人因政治狂熱和內心苦悶,受惑於狂熱政治文學的時候,我已決定要走一條簡單的路。我始終相信,救國有許多道路。 在大學最後一年,我不選脩「俄國現代文化」而選脩冷僻的《神曲》,對我以讀書爲業的志願,有實際的意義。
意大利雕塑家貝內托•羅紮的但丁《神曲》主題作品。
13、六一慘案
在教室、宿舍、餐廳甚至運動場上,左派同學們已半公開活動。 讀書會、歌詠團,既不再有抗戰心情,竟大半狂熱於蘇俄書籍和革命歌曲如《東方紅》等等。 那一年,在珞珈山最紅的女同學王雲從,大概是領導人之一,很亮麗,很酷,從不在女生宿舍與人作「小女子語」。 有一天下午,我從操場經過,看到一場排球賽,場外可以說是人山人海,大家全注目著王雲從,隻見她不但球技好,且全場指揮若定,絕非一般大學女生姿態。那種戰鬥的魅力,我至今記得清楚。
繆朗山教授所發揮的影響,則更巨大。 但比起西南聯大聞一多和李公仆、潘光旦等人,當然是小巫見大巫。他們在聯大罵現狀、批政府的演講、激烈活動,乃至身殉,引起全國學潮,幫助中共影響知識分子,意義是不同的。
繆教授自抗戰中期起,到武大任教,上課、演講、座談,都很吸引學生。由內容豐富的俄國文學作品引申至罵中國時局,罵政府,穿插許多詼諧言談以自嘲嘲人,聽時很「過瘾」,場場客滿,也引領許多不滿現狀的學生「前進」,投入左派陣營。但他自稱並非共産黨員。
民國卅四年(1945)二月初,警備司令部要逮捕他。他去見王校長,請校方保護。 校長說,無法保證,請他離開,以保安全。 學生對這件事的反應,很激烈;有些老師認爲,他太愛說話,在文學課上講太多政治,是不太妥當的。 系主任朱光潛老師想挽留他,但校方認爲,沒人敢保證繆教授究竟是什麽背景。 然而,因前線戰局轉折,正式公文並未發出。 寒假後開學,盟軍在歐洲大勝,蘇俄搶先進占柏林城,保住了繆教授的職位。 所以,我三年級,讀了他一年的俄國文學。 那一年,民國卅四年(1945)秋季到民國卅五(1946)年夏,他還很顧及課程的內容與進度,守住了文學教授的本份。但回到珞珈山,繆教授的課,演變成三分之一文學,三份之二政治。他的政治攻擊語言配合戲劇性動作,在中共由敵後到公開的攻城奪地開始之時,找到了著力點,更具有煽動力。外文系師資剛複員武漢,還不夠充實時,他的舞臺擴張至全校。 那是一種潮流,一種趨勢,幾乎沒有人敢公開批評他的言論。
袁昌英教授的丈夫楊端六教授留學英國,是貨幣理論專家,與劉乃誠教授連手將武大經濟系,辦成培養數代經濟人才的重鎮。 夫妻倆與武大相守二十多年,在抗戰艱困中,這一批學術報國的讀書人守住學術標准和學者尊嚴。 當他們研究「前進」的女兒楊靜遠攻擊現狀時,做父親的娓娓相勸,「固然現在政府缺點很多,可是轉過來想想,如果現在沒有牠,我們還能好好地在這裡過日子嗎?日本人早把中國滅了。國民政府雖不好,我們完全靠牠撐持,才打這七年仗。而且要說,牠沒有做一點好事,也是不公平的。自民國以來,已經有相當的建設。你隻和清代比一比,就可以看出這進步。」 女兒回說,「大學教育有什麽用?專門讀書有什麽用?一點不能和現實結合起來。」 父親說,「一個人不讀書,怎麽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麽曉得分辨對與不對?人對於問題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腦筋來判斷,而腦筋不經過讀書,怎麽訓練?」(注:引自楊靜遠《讓廬日記》,湖北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
楊教授這一席話,即是我在樂山三年,幾乎所有學校集會時,校長和老師們說的話。 危急時考慮把學生撤至「雷馬屏峨」山區去,教育部的指示也是說要「弦歌不輟」。 即使在俄國文學課上,繆教授也是規定我們讀那些重要著作,才能認識那個文化的深度和演變。也許,他對中國的文化演變反而沒有深思。 他和其他的左傾教師,如聞一多等,在各校園中煽動青年人反政府的效果,遠勝於共軍初期的兵力。 當年在校,如有人敢反駁他們的煽動言語,先會被嘲罵爲國民黨的職業學生,以後會有更實際的侮辱。 到了民國卅六年(1947)「六一慘案」發生之後,男生宿舍的同學已有人拳腳相向了。
民國卅五年(1946)起,國共內戰全面展開。至民國卅六年(1947),在共産黨領導下,高舉「反內戰、反饑餓」的學生運動風起雲湧,遍及各地,已具有燎原的態勢。 五月,京滬蘇杭學生六仟多人示威遊行,遭到鎮壓,隨後武大一仟七佰多名學生舉行另一波示威遊行、請願,隊伍沖進省政府,震驚武漢當局,埋下六月一日武漢警備司令部進入武大校園逮捕共産黨師生的行動。
「六一慘案」發生在那一日清晨大約六點鍾,男生宿舍靠校門的那一幢,有同學起床洗臉,發現門口停了幾輛軍車,荷槍實彈的士兵正把繆朗山教授帶上車。他大聲求救,一些學生沖出去攔阻,拉扯之間,兵士開槍,立刻有三人中槍倒地死已,有一人手裡還抓著臉盆,受傷者數人。
一時之間,學生愈聚愈多,拉回了繆教授,軍車受令疾馳撤離。 大家把傷者送醫務室,用門板將死者擡到大禮堂,以被單蓋住身體,全是頭部中彈,所以胸部以上露在外面,沒有遮蓋。
全校師生都擁聚到大禮堂,校長和老師帶著大家。全場一片哭聲。 這時,一位領袖型的同學跳到臺上,大聲地說,我們知道學校會處理後事,但是必須有同學代表參加。當時有人提了幾個名字,寫在講臺黑板上,女生宿舍也有三、四人被提名,其中有王雲從。 突然間,我聽到我的名字被清晰地提出來,在仟佰個人頭中,我看不到提名的人,隻看到我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
散會後,這些人要留下來,參加校方的善後工作。 散會之前,所有的人排隊由死者身前走過致敬。 我記得其中一位的傷口很大,血還沒有凝住,在我數尺之外,雙眼也末闔上。
我在逃難路上看過不少死者,在武漢和重慶的轟炸中也看到很多炸死燒焦的屍體,但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那種震撼的感覺,是終生無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紓解的。
留下來開會的時候,我因從未參加過南開校友會和團契以外的任何校園活動,不知爲何此時會被提名,心中明白並不單純。這是一個挑戰,也不能逃避。 想著爸爸常常訓示的「要沈得住氣!」先不要說話,看看再說。 果然,這十幾個學生代表討論一些大事項後,有人提議由齊邦媛寫追悼會的悼文。
我站起來,說,我恐怕沒這個能力在兩天內寫這麽重要的文章。 有一位男生大聲說,你不是朱光潛的得意門生嗎?這事難不到你吧。 另一個較小的聲音說,小布爾喬亞(Petite Bourgeoisie)的《神曲》裡沒有革命和暴行。
在近乎廢寢忘食兩天之後,我繳出了一篇悼文。 我寫的時候,眼前總閃著那流血的傷口和半闔的眼睛,耳旁似乎響著朱老師誦唸: "O Captain ! My Captain ! "(啊,船長!我的船長!) 詩裡的句子,"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 /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 / The port is near , the bells I hear , ...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 /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 港口近了,聽啊那鍾聲,……) 所以,我寫這三個年輕的生命,不死於入侵敵人之手,卻死於勝利後自己同胞之手,苦難的中國何日才能超脫苦難的血腥、對立仇恨,能允許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們的血即不白流……。
那篇短短的祭文,是我以虔誠之心寫的。 他們拿去抄成大字報,又油印了許多份,反應都不錯。 我由人心開始寫起,到知識、思想的自由止,誠實地說出大多數人的想法,也預言了我一生的態度。 在激昂慷慨的追悼會上宣讀時,似乎也有一種至誠的尊嚴。 前進的同學也許不夠滿意,但是也沒法再罵我什麽。
我的導師吳宓教授,以外文系主任的身份,保全了繆教授的安全,並且親自護送他到機場乘飛機赴香港。 中央政府下令武漢警備司令彭善撤職,執行捕人開槍者嚴辦。 武大六一慘案,成了中共奪取政權的一大文化武器。然而,二十年後在文化大革命慘死的無數大學師生,又該如何控訴?
在武大「老斎舍」的第一道拱門處,留存有 「六一慘案」的紀唸銘碑。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