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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隻萬人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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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初見臺北,真是有些意外。既沒有椰樹婆娑的海灘,也沒有色彩鮮豔的小樓,整體是座灰撲撲的小城。 
  …… 
  來臺大,隻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助教。  
  因爲初到,落腳住在馬家,卻看到臺大初具規模的大局。  
  ……

  到臺灣三個月之後,在臺大外文系面對著那兩屋的書,開始一堆一堆地整理,一本一本地看,大致作個歸類。其實,是個很能忘我的幸運工作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這部自傳,讀來確實很有點意思。

原本「大陸人」常會不知不覺將「臺灣人」視作為「一個群體」。殊不知,有很多「臺灣人」本來亦為「大陸人」。這些「臺灣人」曾經用建設「自由中國」之心情來「建設臺灣」,讓那裡成爲一個富庶之「美麗島」。

竊以為,他們對曆史之貢獻,不應被人忘記。

書籍,本為人類所成功擁有最好之記憶存留形式。記憶,從此可置於人們之體外,不隨人體肉身之腐朽而敗壞。

而讀書之四個層面:即,讀出字面意思,讀出文章脈絡,找出生活所指引成分,以及在書裡與神靈相遇。

《巨流河》,乃齊邦媛以史詩般之春秋筆觸、切身徹骨之楚痛,淡筆抒情地書寫著近代中國苦難之家族記憶史。書中所述之時間跨越,縱貫佰年,橫跨兩岸,句句精煉,內容豐富,並啓迪人不斷思考:

    我收到那張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是「臨時聘書」,今日大約有一點「文獻」價 
  值。 
    …… 
    在臺灣,……除夕那天,鎖上外文系的門往回走,天黑得早,到了青田街巷 
  口,靠街的一間屋子燈已亮了,由短垣望見屋內一張桌子圍坐了一家人,已開始 
  喫年夜飯。 
    那情景之溫馨,令我想念北平的媽媽、妹妹和上海的爸爸,思及我自己這種莫 
  名其妙的「獨立」,眼淚湧出。
                     
——齊邦媛:《巨流河》
  磋乎!

  真所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往事並不如煙。想來齊邦媛和很多人一樣,懷念著那個時代帾帾。那個時代,「借住在馬廷英叔叔家」,大家不分彼此,不問你來自何方,皆可以愛這片土地,為一個理想莊敬勤懇地努力工作。

 

日式「青田七六」,庭院幽幽,綠意蔥嚨,泥地上青石鋪出寫意小路,
與端莊精致的木屋合成養眼的圖畫

  一間日式八坪宿舍,塌塌米上除了一堆書,一無所有。朋友們帶來一牀被子、一把水壺、一個暖水盒,還有一台「收音機」,湊合了她齊邦媛離家數仟哩遠那落腳之處。那時,日人還未全撤,小女子夜間百無聊賴,便藉助友人饋贈那臺「收音機」,傾聽著《荒城之夜》("Kojo No Tsuki "),排解心中那「思鄉」之愁。音樂淒美,讓孤單之「外省人」,亦忘了這原本為一首「敵人的歌」。

  有詩雲:

風雪浪濤有甯時, / 管牠傷情霸胸中。 / 「嵬」亦去, / 何所懼, / 萬花叢中, / 何隻萬人應?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

 

  初到臺灣時,處處仍見待遣送的日本人。
  看著他們瑟縮地跪在臺北街頭擺地攤賣家當,心中實在沒有什麽同情。
  但是,也知道,他們不是該償還血債的對象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六

 

風雨臺灣 

 

    1、臺北印象  

  國卅六年(1947)十月,第一次乘螺旋槳飛機過臺灣海峽時,心中很是興奮。
  因爲這是地理書上的地名,好似在地圖上飛行的感覺。兩小時,很快就到了。

  臺北這名字很陌生,飛機場相當簡陋,大約也是「臨時」的吧。
  既然大家都說臺灣是個很小的海島,應該立刻可以看到比較熟知的「雞蛋糕」(吳振芝老師地理課上的基隆、淡水、高雄),至少可以先看到真正的香蕉與菠蘿。

  初見臺北,真是有些意外。既沒有椰樹婆娑的海灘,也沒有色彩鮮豔的小樓,整體是座灰撲撲的小城。少數的二層樓水泥房子,夾在一堆堆的日式木造房子中間,很少綠色,也沒有廣場。
  來到臺北,我借住在馬廷英叔叔家。

  廷英叔叔,號雪峰,光緒廿八年(1902)生於遼甯金縣農家。少年時立志科學報國,考取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博物科,以第一名畢業入仙臺東北帝國大學地質系。
  畢業後,跟隨著名地質古生物學家矢部長克(Yabe Hisakatsu 1878 - 1969)博士研究,專攻古今珊瑚礁生長率變化及相關古生態、古氣候、古地理及占大地構造問題,發表多篇卓越論文,獲德國柏林大學、日本帝國學術院雙重博士學位。
  民國廿五年(1936)沖過日人之阻撓,以所學回報祖國,擔任中央大學地質系教授。第二年蘆溝橋事變起,內陸各省缺乏食鹽,馬叔叔應政府之請,親赴沿海及其他各産鹽地勘量,並指示開探井鹽和岩鹽之道,有功於抗戰之國計民生。

  戰起,京滬各機構學校紛往西南後方遷移。
  自九一八事變後,我父親在中央負責東北地下抗日的東北協會主持人,敦請馬叔叔出任東北中學校長(該校成立於沈陽,不留在滿洲國而遷移到北平,原有自己的師生,與後來成立專收流亡學生之國立東北中山中學不同)。帶領該校出山海關到北平又移南京的原有師生跋山涉水,由湖北、湖南、貴州各省到四川,辛苦跋涉,他到自流井靜甯寺複校。
  他辭職後,回到研究工作,抗戰八年間登山下海,研究冰川問題、准平原之成因、紅土化作用、珊瑚礁之古生態與變化等,完成七部專業巨著。

  抗戰勝利,他應教育部之請,擔任接收臺灣教育機構特派員,尤以臺北帝大爲重要工作。因他在日本二十年,深知日本民族之心理,以中國知識分子的豁達大度,對臺大的一切設備、數據、制度乏維護,可謂盡心盡力。
  當時日本人尚未遣返,對馬教授之學術地位及處理方式皆極尊重,但他堅不任官職,創辦地質系、海洋研究所,帶領學生,潛心研究,並紐調查團隊前往蘭嶼、南沙、釣魚臺各島,寫《石油成因論》,對臺灣資源之開拓有莫大影響。之後,發表「古氣候與大陸漂移之研究」系列近二十篇論文,證明地殼滑動學說,引起國際地質界的研討與肯定。

  馬叔叔的家在青田街,當時是三條通六號。
  一條條窄窄的巷子,日式房子矮矮的牆和木門,門不須敲,推開就進去了。
  有個小小的日式庭院,小小的假山和池子,像玩具似的,倒是沿牆一排大樹有些氣派。開了門是玄關,上面跪了一個女子(不是坐,也不是蹲的,是跪的),用日本話說了一大堆大約是歡迎之類的話。
  那位名喚「錦娘」女子的面貌,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因爲她那恭謹中有一種狡黠,和她的日本話一樣,是我以前未見過的。
  每個人都脫了鞋,穿上錦娘遞上的草拖鞋,進了房間。
  走在榻榻米上,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上一樣,連邁步都有些不安。
  她做的菜,是真正日式的魚,烤、炸、味噌湯,第一次喫頗覺得可口。

  坐在廚房外面走廊上,有一個很瘦的中年車夫,腰帶上系了一條白色毛巾,他們稱他「秀桑」。
  側院裡停了一輛黃包車,是臺大派給馬叔叔的公務座車(他那時代理理學院長)。
  馬叔叔大約重八十公斤,高一佰八十公分左右,秀桑大約重五十五公斤,高一佰七十公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輛公務車的手拉杆,馬叔叔第一次坐上就斷了,脩複後再坐又斷了,所以不能脩好後再坐,而車夫是校方正式名額的員工,每天要上下班。
  我到後,去臺大外文系「看」工作。馬叔叔吩咐秀桑拉我去學校,下午送我回青田街,他即可以「履行公務」,否則,可能被刪除名額。而他一家數口,靠此薪水活命。

  我坐了兩次,秀桑一路用日本話(他們不懂中文國語)對我表示感謝之意。
  我「就職」後,把米、煤、配給票都給他,還引起同住馬家的一對助教嘲諷「擺闊」。我第三次坐院長座車時,「行駛」在新生南路的田野小路上,突然警覺:
  幼年時,父親不許我們坐公務車的原則,立刻下車走路。
 

 

建於於1931年的「青田七六」——馬廷英故居,為日治時代的建築。
日式「青田七六」,庭院幽幽,綠意蔥嚨,泥地上青石鋪出寫意小路,
與端莊精致的木屋合成養眼的圖畫

 

    2、新天新地——友情  

  來臺大,隻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助教。  
  因爲初到,落腳住在馬家,卻看到臺大初具規模的大局。  
  不久即出任校長的陸志鴻教授和另外幾位早期教授,住在前面兩條巷內。幾乎每天往返與馬叔叔等討論校務,有時也與尚佳青田街等待遣返的日本教授詢問原有各事。  
  走到門口,就常聽到馬叔叔宏亮的笑聲。他們想的都是未來遠景,最早重點是保持臺北帝大最強的熱帶生物科學研究和醫學院,切實地充實臺大醫院的教學與服務。  
  當年奠下的基礎,至今仍是堅強的。

  到臺灣三個月之後,在臺大外文系面對著那兩屋的書,開始一堆一堆地整理,一本一本地看,大致作個歸類。其實,是個很能忘我的幸運工作。  
  但是,我的心是飄浮狀態的。下了班,沿著榴公圳往和平東路、青田街走,心中是一片空虛,腦中起起伏伏想著:寒假要不要回上海的家?回去了要不要再來? 
  再來,除了搬書,沒有任何需要我的事。  
  在臺灣,大約隻有六個人知道我的存在。滿懷愁緒,落寞孤獨的一個人,在黃昏的圳沿,走回一個鋪著日本草席的陌生房子。

  除夕那天,鎖上外文系的門往回走,天黑得早,到了青田街巷口,靠街的一間屋子燈已亮了,由短垣望見屋內一張桌子圍坐了一家人,已開始喫年夜飯。  
  那情景之溫馨,令我想念北平的媽媽、妹妹和上海的爸爸,思及我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獨立」,眼淚湧出。  
  疾行回到馬叔叔家,餐桌坐著幾位單身來臺的長輩,喝著日本人的溫熱的清酒。

  新年後某一天午後,我這全然的孤獨,有了改變。

  那天,雨下得不停,佰無聊賴之際,我穿上厚重的雨衣,到巷口和平東路搭公共汽車去榮町(今衡陽路、寶慶路、博愛路一帶)買一些用品。
  那時,隻有三路公交車在警察派出所門前(六十年後的今天仍未變)。

  雨下得不小,隻有我和另外一個女子等車。她全身裹在雨衣裡,雨帽也拉得很低。車子許久不來,我就看看她,在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也看我,我們幾乎同時問道,「你是武大的楊俊賢嗎?」,「你是武大的齊邦媛嗎?」

  如此奇妙,我找到了連綴過去的一環。

  楊俊賢是早我兩屆的經濟系學姐,在女生宿舍見過,但並沒有交往。她隨姐姐來臺灣,進入電力公司會計處工作。  
  同來臺灣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余貽烈,在臺灣糖業公司營業處工作。
  兩人已訂婚,那時都住在姐夫戈褛江(我們叫他戈桑)農林處的日式宿舍。大約是青田街九條通,與馬家隻隔三、四個巷口。  
  楊大姐希賢在師大家政系任教,是前三屆的系主任。  
  他們夫婦二人豪爽熱誠,女兒戈定瑜(乳名甯甯)當時四歲,和父母一樣經常笑口常開,有時給我們唱個幼兒園新歌加上舞蹈。  
  戈家,漸漸成爲對我最有吸引力的溫暖之家。  
  許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時,每讀到世紀比德(Beda Venerabilis,672 - 735)的《埃德溫皈依記》("The Conversion of King Edwin,731 "),
唸到他們形容信奉基督教前後的景況,就如飛進宴飲大廳的麻雀,廳裡有爐火有食物,飛出去則隻有寒冷和朔風,正如我一人在臺初期的感覺。

  過年後,俊賢和貽烈邀我同往參加武漢大學旅臺校友會。那時在臺數十人,多數是理工學院和法學院的早期學長,在政府機構工作,或者教書。  
  知道我剛畢業,來臺灣不久,會長李林學(化工系畢業,在石油公司任高職,對來臺校友幫助謀職安頓,照顧最多。享高壽,可以說是校友會的靈魂人物)請我報告一下近兩年母校情況。  
  我站起來,就我所知作了個報告。  
  當時在座的,有一位電機系學長羅裕昌,在鐵路局工作。  
  據他日後告知,當天他在校友會看到我,下定決心,要娶我回家。

  校友會後三、四日,他和譚仲平校友(機械系畢業,在樂山團契與我見過)到青田街馬叔叔家來看我。  
  客廳中坐了一陣,我並末在意。但下個星期,又來一次,邀我去拜訪楊俊賢。在她家坐坐,談談來臺校友近況。  
  他們三人同屆,是在樂山畢業的最後一屆,又都是最早來臺灣的技術行政人員。所以共同話題很多。  
  對我這不知世事的文藝青年,都有些識途老馬的架勢。  
  我們在臺灣相聚整整五十年,他們對我的這種保護心理,始終未變。

  這時是寒假了,我自除夕在街角看到那家人喫年夜飯的情景,心中就盤旋著回家的唸頭。  
  先回上海,也許媽媽終會和爸爸再回南京重建我們自己的家,我也可以安定下來找一個工作。所以,我就去航空公司,用回程票訂了一個一周後的機位。  
  回到青田街,馬叔叔說,「臺大給你發一年的助教聘書,你才來了一學期就走,學校不易找到人,外文系一共不到十個人,你應該做到暑假再說才好交代。」  
  俊賢也說,「你還沒看到臺灣是什麽樣子就走,太可惜了。」 
  過了兩天,羅裕昌和譚仲平也到馬家,說了許多挽留的話。

  我正在猶豫難決的時候,到馬家來拜年清談的郭廷以教授(臺大曆史系任教,後轉中央研究院創辦近代史研究所)是我父親朋友,勸我留下幫外文系整理那些散滿兩室的書,自己也可以靜下心看看書。  
  他說,「現在大陸情況相當混亂,北方尤其動蕩不安,各大學都仍在複員過程,你到那裡也讀不了書。」
  郭伯伯正好要退掉臺大溫州街的一間單身宿舍,搬到家眷宿舍。他去和總務處說,把那間宿舍撥給我住,可以安定下來,走路上學也很近。

  在這樣多的規勸聲中,我去退了機位,准備搬到單身宿舍去。

  那時,臺大和許多公務機構一樣,仍在「接收」過程。  
  我收到那張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是「臨時聘書」,今日大約有一點「文獻」價值。  
  人事和校産也尚未有明文規章,所以我以一個助教身份,可以正式接住一位教授的單身宿舍。  
  我原曾申請一間單身宿舍,是臺大剛剛在榴公圳旁空地用水泥蓋的一幢軍營式平房,一溜八間,但當時均已住滿。  
  經濟系的助教華嚴,中文系的裴溥言和廖蔚卿也住在那裡。

  搬去溫州街宿舍那早晨,俊賢來幫忙。  
  實際上我並沒有什麽可搬的,仍隻是一個小皮箱,前兩天在榮町買了一床棉被和枕頭。還有,剛來時在騎樓下,日本人跪在那裡擺的地攤上買的一個一尺高的小梳妝箱,有一面鏡子和兩、三個抽屜,像份家家酒用的衣櫃,可以放一些小對象,秀桑幫我用洋車拉了送去。  
  以前,郭伯伯住在裡面,所以我並沒有去看過。第一次看到沒有桌椅和床的日本屋子(馬家有床和一切家具),真是憂愁。

  早上,俊賢來的時候,羅裕昌也與她同來。  
  他看了那房間一下,和俊賢說了幾句話,就走了,說,他等一下再來。  
  在中午之前,他又來了,帶來一床厚重的日式榻榻米用褥子,一把水壺,一個暖水瓶,兩個杯子和一個搪瓷臉盆。並且在小小的公用廚房給我燒了第一壺開水,灌在暖瓶裡。  
  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有買過,也沒想到牠們是生活的基本要件。

  中午,戈家請我們午餐。  
  我出去買了一些必需品,晚餐回馬叔叔家喫飯,俊賢和貽烈送我回溫州街。  
  他們走後,從屋外走廊的落地窗往院裡看,假山和沿牆的大樹,隻見森森暗影。  
  第一次睡在榻榻米上,聽窗外樹間風聲,長夜漫漫,真不知置身何處。  
  那時期的我,對黑暗的來臨,又恢複在西山療養時的恐懼。  
  我住那間在最右端,大約有八坪,外面還有單獨的走廊,與別的房間有些距離,白天也很少看到人走動。直到兩個月後,鄰近那間住進了一對助教夫婦,夜半他們家的嬰兒哭聲,成了我每夜期待的甜美人間訊息……

  過了幾天,羅裕昌與另外兩位同學來看我,他帶來一個木盒的自制收音機。  
  他們說,他現在是臺北朋友圈中有名的脩收音機專家。  
  他說,在校時電機系公電力、電訊兩組,他主脩電訊(Telecommunication),所以來臺灣前考取經濟部技術人員的交通部門。分發志願填的是鐵路,因爲在四川時受到外省同學嘲笑沒有見過火車,決心從事鐵路通訊的工作,而不去電力公司。  
  在當時,電力公司的一切條件都比鐵路局好,那時的鐵路通訊設備還相當落後。  
  閑暇時,他自己裝設收音機玩,也免費爲熟人服務。

  他送我的這一臺,大約是比較成功的,可以收聽臺北本地電臺的節目。  
  牠大大的驅散了我寂靜中的孤獨感。  
  每晚,除了新聞、音樂,多爲日人留下的古典音樂和日本歌。其中。我多年不能忘的是夜間聽《荒城之夜》("Kojo No Tsuki ")。在音樂中,忘記牠是日本歌。
  有時,會想起逃難時,荒郊寒夜的風聲犬吠。想想那數佰萬死在侵略中國戰場上的日本人,雖是我們痛恨的敵人,家中也有人在寒夜等他們回家吧。  
  初到臺灣時,處處仍見待遣送的日本人。
  看著他們瑟縮地跪在臺北街頭擺地攤賣家當,心中實在沒有什麽同情。
  但是,也知道,他們不是該償還血債的對象。

 

臺北「青田七六——屋外,屋瓦青苔,詩意獨具;
屋內,陳設簡單,但一桌一椅,皆古樸有韻。牆上馬廷英的舊照,光彩奪目

 

    3、哺育著——戈福江先生  

  大外文系數十個學生,主要的課仍由兩個日本教授上課,他們從末到系辦公室來。
  我搬書到樓下圖書室,看到有幾個中年人出入,無人介紹也從未打招呼。
  不久剩下一位,第二年也遣送回日本了。

  周末,我總是回青田街,馬叔叔常在臺大醫院餐廳請大陸新來的教授喫飯,有一些也是我父親朋友。
  那位大廚是臺大剛由大陸請來的,在臺北很有名。
  那時,幾乎沒有內地口味的營業餐廳。所以,去臺大醫院喫飯是很高興的事。

  有時,我也會到戈家喫一頓家常晚餐。
  那時,貽烈和俊賢開始迷上橋牌(他們後來代表臺糖和臺電橋牌隊,賽遍臺灣,是常勝軍)。
  我在大學四年級,曾和理工學院幾位助教在團契學過,當然技藝不精,但他們請羅裕昌與我一組,耐心配合。
  有時,戈桑在家有空,亦與其他同學另成一桌。
  我以研究貫注的態度投入,也跟著他們看些專書,興趣大得很,直到後來搬到臺中,夏然而止。

  那一年,四月一個周末,我又去戈家。
  剛進門,俊賢說,來看看貽烈的房間。
  我說,「他不是已搬去臺糖的宿舍了嗎?」

  這時,戈桑從另間出來,打開那房間的紙拉門,眼前景象真令我驚訝莫名:
  在那原是八個榻榻米的地板上,繁花開遍似的是一簇簇,金黃的,啁啾叫著的小雞

  原來是戈桑近日來神秘忙碌,期待的第一批人工孵育的來杭雞,我們有幸成爲這戲劇性成功的第一批見證人!
  這些在手釘木箱,拉了電燈泡在固定溫度下孵出的雛雞,對長年饑餓的國人而言,簡直就是黃金!

  由此開始,兩年後,戈桑辭去臺大畜牧獸醫系的專任教職。
  四十歲到臺糖,創辦最新科學養豬事業。利用蔗糖生産過程所有資源,生産飼料,又與美國合作成立氰胺公司,研究畜産生長及防疫酵母粉,改良品種,大規模外銷日本和香港,使臺灣的豬肉更充裕。
  當中國大陸正在土法煉鋼,數佰萬人死於災荒的那些年,臺灣實行九年義務教育,民國五十九年(1970)至民國六十九(1980)年,國民中學的教師薪津,是由全省的屠宰稅支付的!

  戈福江先生(1931 - 1983),河北人,河南大學農業系畜牧組畢業。
  民國卅五年(1946)來臺灣農林處工作,成立畜産公司、畜産試驗所。因多年擔任聯合國發展之山坡地畜牧發展計劃的我國代表,而臺灣的研究成績已引起國際注意,所以很早即開始做國際科技交流。
  之後,創立臺糖公司畜産研究所、養豬科學研究所,在竹北增設牛養殖場,三十六年間全心一志投入。因工作長年辛勞,罹患氣喘痼疾。即使夜晚病發不能睡,白天仍奔波赴竹北,親自照料初創的各種試驗,觀察評估各項成果。

  民國七十年(1981)退休後,客居美國加州。原以爲加州氣候,有助於氣喘的療養。未料兩年後,突以心肌梗塞症猝逝,剛滿七十歲。

  噩耗傳來,我也十份悲痛。
  數年後我們再去竹北,走進學生爲紀念他所蓋的福江樓(後爲新計劃所拆),似乎看到壯碩的戈桑迎面走來迎賓,又似聽到他洪亮的笑聲,如同民國五十九年(1970)研究所初創時,他親自爲我們講解他的理想時一樣。
  我一生,以曾分享那個理想,且見證其實現爲榮

 

國立臺灣大學的校門,出奇的小,如同童話中的積木,所搭建起來的。
大學之大,不為校門之大。
我們每天需要深思 3 小時。」此為國立臺灣大學的無形理念和精神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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