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姻緣
在戈家的聚會日益增大,因爲謝文津與孟寶琴帶兩歲的兒子也來臺灣了。 她原是俊賢好友,到臺北建國中學教英文,孟兄進鐵路局機務處工作,住在羅裕昌的單身宿舍。大陸局勢不好,漸漸地來臺灣的人更多了。
羅裕昌有時和同學一起,有時獨自一人,常常去溫州街找我,而且幾乎每天上午打電話到臺大。 那時文學院隻有兩座電話,一在院長室,一在共同辦公的總務室。電話一來,那位中年的陳秘書會到走廊上喊一聲,「齊小姐電話!」 我在衆目注視之下實在很不舒服,更不知說什麽才好。 有一天,約在中山堂對面的朝風咖啡室見面(也許是唯一或僅餘的有古典音樂的她方),我坦白說,勝利後這兩年我無法投入新的感情,到臺灣來是對大陸政治情況不滿,父母南北分離,自己隻身一人來此,明知有許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於孤獨,暑假仍想回去隨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封長信來,說他剛看了《居禮夫人傳》("Madame Curie ",美國米高梅 " MGM "1943 年出品)電影,感動得流下熱淚,很欽佩她的毅力與堅忍不懈的努力。 他信上,寫人的理想,應有計劃,有步驟去實現: 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甚至於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盡量減少。
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 將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後,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時重讀,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對現實人生之無知。 在我們相識之初,他已清晰地寫下他處事爲人的態度,和我敏感、好奇,耽於思慮,喜好想象的天性是很不同的。 但是,喫夠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處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別人的理智與堅強,甚至是願意得到那樣的保護吧。
我在臺灣的朋友,俊賢、文津,和在基隆港務局工作的程克詠,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我應該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 民國卅七年(1948)暑假快到時,我給父親寫信,希望他來臺灣看看這個人如何。
我信上說,「羅君二十八歲,武大電機系畢業,來臺灣即在鐵路管理局工作,現在任臺北電務段長。九歲喪父,家境清寒,有姐妹四人,弟一人,母親現居四川資中縣家中。他很努力上進,很有毅力……。」
我父親兩次訂期來臺,都臨時不能來。 到了暑假,我必須決定下學期是否留在臺大。 這時,我母親終於離開北平,到了上海。 連我那一向樂觀的父親,也承認大陸局勢不好,囑我暫不必回去謀職,可先收下臺大聘約。媽媽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台灣結婚。
所以我八月回上海,得了父母同意,十月十日在上海新天安堂由計志文牧師證婚,定此一生。結婚前三日,裕昌受洗爲基督徒。 那時,許多人已從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東北,尚未接收,已經失守(或淪入土共手中,或仍在拉鋸戰中)。大多數都隻能困坐愁城,不知何去何從。那時上海的物價每日早晚都不一樣,法幣已貶值到提一袋也買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資都被囤積起來。 我們的結婚戒指是叫 K 金,因爲金子已買不到了。 婚禮的賀客坐滿了禮拜堂(原不想鋪張的宴客飯店,臨時加不出雙倍人數的食物,分兩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後的「十大天王」中的六位。 我父母去世後,我在遺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獄中寫的《鑼鼓喧天》及一幅字:
「鐵公,我敬愛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來,於快意時未忘您。於失望時未忘您, 饑時寒時哭時笑時更未忘您。 今在獄中遙祝您身體如春風般的強健, 默禱您事業如秋月般的光輝: 王非凡敬書 於北平敵牢 一九四五、七、七 |
這幅字寫於勝利前一個月,我珍藏至今。 這些人在僞滿洲國做國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終熬到抗戰勝利,由廣闊的東北家鄉到上海來,我的婚宴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 幾十條熱血漢子,大聲地談著「挾著腦袋打日本」的艱辛往事。 在上海所見,他們心中大約也明白將進入另一場噩夢。 這些當年舉杯給我祝賀的人,也就是我父親晚年萦繞心頭,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淚的人。
婚禮後十天,我乘船回到臺灣。此時已全無猶豫,回到原有工作,在已熟悉的臺北建一個自己的家。父母不再擔心,朋友們覺得我離開人心惶惶的上海,在「海外」有一個生活的目標竟是可羨之事。我也從此對人生不再有幻想。
回到臺北,先借住在鐵路局電務科長鄭兆實先生的家。 大約一個月後,帶著我們最早買的家具,一桌、兩椅、一張雙人床和小櫃,搬人我們的第一個家——奉准將臺北電務段一間大倉庫用甘蔗板隔成兩家,暫用宿舍靠街的一戶,另一戶是新科長李枝厚先生一家,有六個小孩,全是很好的中小學生。
臺灣糖業公司出産蔗糖,賺回大量外彙是國家收人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副産品用來大規模養豬,制甘蔗板等等,對臺灣的貢獻真是巨大無比。而臺糖生産的甘蔗板,在當年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居住問題。唯一缺點,當隔壁家孩子嬉戲玩鬧,推了隔間用的甘蔗板,我這邊的屋子就變小了……。
我記得那隔成三小間的新家,外面是厚重的木板牆,位於很熱鬧的延平北路口,右邊是警察派出所,與鐵路局隔街棺對。牆外一條街通往後火車站,半條街擺滿了攤販,最多是布販,還有一些菜。早上買菜人潮之後,布販開始大聲用閩南語吆喝,「一尺二十塊!一尺二十塊!真俗!」伴隨著把裹著木板的布匹展開,啪啪地摔在攤子上的聲音,十多個聲音此起彼落地一直喊叫到下午兩點左右,拉黃包車的嚷著「邊啊!邊啊!」灌滿了我的陋室。
不去上班的周末,牆外的生意更是鼎沸,常常我隻得逃出去到處逛,沿著延平北路往下走,到迪化街,再遠望淡水河入海口。看熟了臺北開埠的商業舊街,和在湖南、貴州、四川逃難時所見的城市很不相同。 臺北的店面比校小,緊緊靠著,很少門洞、橫匾之類的間隔。前半段以布店和金店最多,後半段以幹貨爲主。 有時,我們會走一半路右轉到圓環,開始喜歡肉羹和炒米粉。但這些喫食和東北人的餃子一樣,在四川人心中,是不能當飯喫的。 我們晚上一定要在那加搭的小竹棚廚房燒飯煮個湯才像個家。
晚上飯後,裕昌去脩各種送來的真空管收音機,我讀著帶回家的書。 有時,我會寫一點日記。每提起筆,心中就洋溢著悲秋意味的憂傷,過幾天再看看,就撕掉,不合自己的文學標准。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兩個月,突然接到爸爸寄來快信,說媽媽帶兩個妹妹將在月中到臺灣來看看,上海生活已很不易應付了。
聖誕節前數日,媽媽先帶小妹乘飛機到,大妹跟韓春暄伯伯一家帶著家中行李搭太平輪隨後亦到。住在我那陋室雖不夠舒適,卻是我民國卅三年(1944)離開重慶去樂山上二年級之後,真正和媽媽一起過自己的日子,喫自己想喫的「小鍋飯」,喜怒哀樂可以如此單純,幸福的團聚。
大陸是回不去了,爸爸在臺灣的朋友幫我兩個妹妹辦臺北一女中插班手續。 寒假後,甯媛上初三,星媛上初一,比後來的人早一些安頓。 京滬漸漸撐不住了,政府遷至廣州辦公,事實上已作遷臺打算。 爸爸直到大勢已去,才搭最後飛機來臺灣。
「臺鐵之父」羅裕昌(1920.2.19 - 2012.9.20)。
5、一九四八,接船的日子
大約自民國卅七年(1948)底起,我們開始忙於「接船生涯」。
差不多每次中興輪或太平輪由上海開來,裕昌就用臺北電務段的卡車去基隆碼頭裝回一車行李。最多的時候,堆在另一個倉庫的行李有一佰多件。包括曾經參加我們婚宴的長輩,《時與潮》同仁,勝利後回鄉當選立法委員、國大代表者,有一些是來教書的,辦報和雜志的文化人,大多數都來臺灣了。 爸爸囑咐我們,盡力幫忙。 省政府也下令各運輸單位協助,所以裕昌向鐵路局報備用卡車接船,也是責任範圍。
我們那距臺北火車站,隻有三佰公尺的家,就成了一個最方便的聯絡站。 那小小的三坪左右的「客廳」,總是坐滿等人、等車的客人。 最初,媽媽還留人喫飯,後來實在應付不了。就隻能准備永不枯竭的熱茶。 客廳甘蔗板牆上,釘了無數的聯絡地址,遍及各市的客棧、機關名字……。那種情況和十年前我們逃難到漢口的情況,十份相像,隻是臺北沒有警報,沒有轟炸而已。
由勝利的歡愉到如今這般景況,很少人想到從此將在海島度過一生。 幸運的帶了父母和妻子兒女,有一些是單身先來「看看再說」,自此與家人終生隔絕。 那堆在臺北電務段倉庫的幾件行李,就是他們全部的故鄉了。
我最後一次去基隆接船,是民國卅八年(1949)農曆除夕前,去接《時與潮》社的總編輯鄧蓮溪叔叔(鄧熔璇因生産,先帶兒女已來臺灣)和爸爸最好的革命同志徐箴(徐世達,戰後出任遼甯省主席)一家六口。 我們一大早坐火車去等到九點,卻不見太平輪進港,去航運社問,他們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兩船相撞,電訊全斷,恐怕已經沈沒。 太平輪船難,前因後果,至今近六十年,仍一再被提出檢討。 我兩人當時站在基隆碼頭,驚駭悲痛之情,記憶猶如昨日。
這一段「接船生涯」,是個很奇特的新婚生活! 我們兩個原是相當不同的人,天南地北來到海外島嶼相逢,還沒來得及認識彼此,也幾乎還沒有開始過正常的小家庭生活,就投入我父親最後的「革命行動」的激流了。 他自民國廿年(1931)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開始,就組織、動員抗日革命,如今一切努力成爲泡影,而有些多年同志仍說,在他領導下東渡臺灣,續求再起。 在我父親心中,女婿全力接待來臺之人,和我母親在南京每周照顧黃埔的東北學生一樣,都已被他納入革命組織成爲支持義勇軍,潰敗時上陣去擡傷兵的。 我那時看著裕昌在基隆、松山機場輪流跑,倉庫裡行李堆積至房頂,工人們搬進搬出,他指揮、安排一切,從末對我抱怨,與我母親和兩個妹妹也共處融洽。 這個局勢,絕非結婚時所能預見,奠定了我們婚姻中的「革命感情」,我稱牠爲「穩定基金」的第一筆存款。
這一年,我父親終於來到臺北。哥哥隨《中央社》到廣州,與新婚的嫂嫂王序芬,也先後來臺。在我陋室落腳一陣子後,父子合力以十多兩黃金在建國北路小巷內「頂」了一所日式房子,比我甘蔗板隔成的宿舍略大一些而已。 兩代同住至爸爸得到立法院配給的板橋自強新村一戶水泥平房,將建國北路房子「頂讓」出去。所有錢投入遷臺後《時與潮》複刊,他仍然樂觀地認爲奮鬥必有前途。
數月後,鐵路局在臺北調車站後方空地蓋了幾幢水泥牆和地板的宿舍,配給我們一戶。 我們喜孜孜她去住了三天左右,才知道每次調動火車頭,黑煤煙就灌進屋內,尚未消散,下一輛又來灌滿。 我咳喘複發,無法住下去,又逃回甘蔗板的家,但也沒有權利再要求配發宿舍:
臨時住此,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我的身體竟日漸贏弱。 那時,有一位大陸來的名醫韓奇逢,他在抗戰時曾捐飛機報國,在火車站前方應診。 爸爸覺得,中醫不夠科學化,媽媽半強迫帶我去看他。 他不費勁地把把脈說,「你這女兒,先天不足,後天失調。」 我母親連連點頭說,「對,對,這孩子先天不足月,小時候長年生病。」 他叫我喫他那著名的烏雞白鳳丸,一定強壯。 我回去也沒有認真喫多久,身體瘦到隻有四十公斤出頭,卻在新年前發現懷孕了,必須找個定居之所。
臺灣基隆碼頭舊影。
6、青春作伴還不了鄉
這時大陸已全淪陷,毛澤東在天安門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定都北京(民國十七年北伐成功時改爲北平),聲言要「解放」臺灣。 臺北成了謠言之都,在我們「接船生涯」的極盛期(實際上,六十年後明白,那是中華民國最衰敗的年月),經常在我們那甘蔗板客廳出沒的,有幾位《中央社》的記者,是我哥哥的朋友。他們在勝利那一年大學畢業,對國家前途充滿了樂觀的期待。 全國都認爲,八年艱困的抗日戰爭都打過了,延安出來的共産黨不是太大的問題。 而這些年輕記者向往著自己也有機會像他們所欽佩的《中央社》名記者律鴻起,在抗戰初期冒長江上日艦之炮擊與槍林彈雨,隨守軍步行於硝煙瓦礫中,通過即將炸毀的橋口,寫出著名的采訪稿《暫別大武漢》鼓舞國人:「我們決在長期抗戰中戰勝日軍。」 全國報紙均予刊載,一時洛陽紙貴。
陳嘉骥和我哥哥這一代的隨軍記者,在另一場戰爭中,看到杜津明、關麟征、孫立人、鄭洞國、廖耀湘等名將。指揮作戰,深入戰場,見證那數十萬人在嚴寒中的艱苦與犧牲。其中,與我全家最好的楊孔鑫,自重慶時代孤身離開河南家鄉到大後方讀書,與我哥哥政大外交系同學,抗戰時是我沙坪壩家中常客,是我母親記著不能讓他餓著、凍著的人。 他後來派駐巴黎、倫敦特派員。回臺北公差時,到我家如同回家。 另一位我全家老少全喜歡的鄭棟,戰後派往希臘大使館,已升任二等秘書,跟著文學譯著名家溫源甯大使,練就一身極好語言、外交基礎,可惜隨著國勢,失去了發展的機會。 他未來臺灣,在國外謀生、漂流,未能伸展志業。
和我哥哥同去東北的隨軍記者陳嘉骥,性格明朗,河北人,但是他的國語也不合北京人標准,速度也不夠快捷。對事愛作研討,最愛辯論。 他辯論有一獨特難忘風格,即奮戰不休,今日輸了,明日再來。繼續辯個暢快,但是他語不傷人,不傷和氣.來臺灣之後,仍難忘情東北戰地記者三年所見,曾寫了《白山黑水的悲歌》、《廢帝,英雄淚》、《東北狼煙》等書。民國八十九年(2000)自費重印《東北變色記》,以親臨目睹且曾報導之史實整理成一份相當翔實且客觀之信史。 在自序中說,「退休多年,轉眼已屆八旬,每在閑時閉目遐思,仍多爲東北往事。在撰《東北變色記》時,每因東北不應變色,而竟變色,擱筆長歎!始則誤於蘇俄背信,再則誤於美國之調停,三則誤於將帥失和……終導致號稱三十萬大軍,在俄頃之間崩潰於遼西!」 那三年所見,場面之大,風雲之詭谲,是他三十年也忘不了的血淚史。
這些《中央社》的記者,當然有許許多多新聞。能上報的和不能上報的,洶湧而至的傳聞;共匪說,解放臺灣之時,不降者北經淡水跳海,中部去新竹跳海,南部去鵝銮鼻。 這時,我在武大團契的契友彭延德在臺灣找不到合意工作要回上海,裕昌和我送他去基隆碼頭搭船。 那艘船上擠滿了人,連船尾都有人用繩子綁著自己的身子半懸在外,隻求能回到上海,至少可以和家人在一起面對變局。 我們有穩定的工作,已經決定留在臺灣,把僅有的六個銀洋送給他作盤纏。分別時,末想到今生不能再相見。
在失去一切之後,來到臺灣時,他們全仍未滿三十歲。那時尚不知,輝煌的大篇章永遠無緣寫出了。 臺灣局勢最混亂的時候,我哥嫂第一個女兒出生,爲了應變,他在臺北南昌街租了一間小木屋准備開一小型輾米廠(在西南逃難途中,他看到在變局中,各地的輾米店皆可存活)。 那木屋上有一個相當矮的二層樓,他的幾位好友和我們常常在晚飯後去看看;他們的辯論會與棋局同樣熱烈,記者資料多,對往事,對現狀,意見充沛,言語激烈。 青年人的豪情在那陋室中回蕩不已,有時客人一面走下木梯,一面仍在回頭辯論,相約明日黃昏再來,大家悲憤、傍徨之心暫時得以纾解。當日情景,半世紀後回首,反而成了溫暖的記憶。 之後,各自成家四散,再也沒有那般風雲際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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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27日,農曆蠟月廿九,上海——基隆,「太平輪」最後一趟航班。 「上了船,就是一生。」 隨著「太平輪」一起沈沒的,除了人的生命,還有對未來的期盼。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