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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底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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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藝術就是福
 

  這敞朗、陳舊的迴廊,以大半圓的弧形,穩坐在臺北帝大(創立於昭和三年,1928 )初建的校園中心,兩端開著小小的門,中間包著一個小小的院子,和我三十年前初見時完全沒有改變。
  在臺灣漫長的夏天,隱約可以感覺到迴旋的、流動著一種 Whispering coolness我無法中譯這種「文學餘韻」感覺),安頓我的身心(body and mind

                     ——齊邦媛:《巨流河》

 

 

  白日之風,乃夢之影子;黑夜之夢,乃風之精靈。

  夢,乃人們用來被追逐啲,而不為用來被幻想啲。

  黑色之夜,白色之話,難道人們相距了一個世紀嚒?!

  「寂靜,你要設法讓你的世界寂靜。當你擁有寂靜,你總是自己的主人,而孤獨也會成爲你的朋友。沒有孤獨這位朋友,你想提高自己作爲人的品質,那就真的是緣木求魚!」(隱地:《心的掙紮,1984》

  臺灣資深出版人、詩人隱地(1937 - ,本名柯青華)主持爾雅出版社(Erh Ya Press,臺北,1975)多年,曾從名家名作中抽繹出最經典隽永之「十句話」來編輯為一套《十句話》系列。其中有「他們心中可愛的『齊老師』」——齊邦媛之警句,頗有意味:「對於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時間和文字。時間深邃難測,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繪時間真貌,簡直是悲壯之舉。

  自稱「心靈刻滿彈痕」之齊邦媛,由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置身學校一甲子,或讀書求學,或爲人師表,在見證知識和知識以外因素之複雜互動。正如其用生命書寫壯闊幽微之天籁詩篇——《巨流河》中,所說:「在臺灣漫長的夏天,隱約可以感覺到迴旋的、流動著一種 Whispering coolness我無法中譯這種『文學餘韻』感覺),安頓我的身心(body and mind )。我的教書生涯,由此開始,也將在此結束吧。

臺大校園裡椰林大道兩旁,時光荏苒,杜鵑花季早已成爲此地的一大盛景。

  在臺大那所 「杜鵑花城」("The Rhododendron Flowercity ")裡,詩人爲生命綻開其仟姿佰態般絢麗之花朵。

  有人說,沒有情愛,這世界可能無需再也留戀了。

  杜鵑(Rhododendron)花語,代表著愛之喜悅,生命之回眸。華夏大地,無處不有關於「杜鵑花」之傳說。曆代文人墨客在詩畫中對杜鵑花之諸多渲染,更爲其增添了一層迷人之色彩。

  唐代詩人白居易(772 - 846)心中「」之「西施」,自為「回看桃李都無色,映得芙蓉不是花。」(白居易:《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山枇杷花二首》)此為其對杜鵑花之高度贊美。

  偶雖未有「香山居士」如此癡情,但偶亦仿佛看到了詩人之淚痕。

  佛家偈語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檯,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在這浪漫主義之世界裡,並不像佛禪之「悟空」以達「涅盤」那麽虛無(nihil ),也不像人類「返璞歸真」那種自然之「天道」思想那麽空洞(empty)。因爲西方浪漫世界裡,還有那永恒「天堂"Heaven "至少尚可期待,維系著人們一顆不斷追尋之浪漫心。

  一如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1772 - 1801)有首組詩《夜頌》("Hymnen an die Nacht,1797 ")所詠誦之夜晚,爲之要擺脫白晝那理性現實之世界,祈求與永恒大自然之天堂相結合。其所歌頌逝去之愛人索菲(Sophie)與甜蜜之死亡,爲之要超越生死界限和軀殼形質之障礙,回歸於永恒之自然——人、神和自然和諧一體之世界——人完滿狀態之追尋,隻能在信仰(Belief)之世界中完成。

  "Wir kommen in dem engen Kahn, / Geschwind am Himmelsufer an. "(我們登上狹窄的小船, /  向著天堂彼岸飛駛而去。」

  此為一部將死亡與情愛發揮到極致之絕唱(masterpiece)。

  快樂的寫詩人」隱地說得好:「接近藝術就是福。」(隱地:《人性三書,1984》

  世世代代知識傳承之間,令人仰慕的前人,好似純金鑄造的環扣,已不全隻是名字,而似可見可談的人。我自唸大學那些年,就常常想,若是雪萊和濟慈能再活五十年,會是什麽光景呢?還能保持他們的純真和熱情嗎?。」(齊邦媛:《巨流河》

  竊以為,《巨流河》,乃為一部有關惆悵之史詩。齊邦媛「以書還家」,從中流露出詩人對文學那種永不熄滅之熱愛與追求。而閱讀之藝術,乃真正地擴展意識之訓練,也許為用來達到這個目標那最可靠之模式。

  此所謂,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

  最後,茲以德國浪漫派詩人愛欣朵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 - 1857)之詩作《月夜》("Moonlitnight1837 ")以為結。值得注意之為,其詩作句末之「家鄉」("home "),當然不為東方「低頭思故鄉」("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那種家園,而為超越現實之「塵世」("this world ")。詩中,詩人之靈魂仿佛也融入了這夜景中,似乎也乘風歸去,在田野之上空飛翔。那裡,才是詩人真正之精神家園("Spiritual Home "):

 

  It seemed as if the heavens  天空彷佛悄悄地
  Had silently kissed the earth, 吻過大地,
  Making the earth, with its glistening blooms, 使她在花光輝映中
  Dream of heaven alone. 夢想著天空。) 

 

  The breeze blew through the fields, 風兒撫過田野,
  The corn swayed softly, 麥穗輕柔波動,
  The woods rustled gently, 林濤輕聲作響,
  The night shone bright with stars.夜色為如此星光明亮。
 

 

  And my soul 而我的心靈
  Spread wide its wings 展開了雙翅,
  And flew through the silent world 飛過甯靜的大地,
  As though it were flying home.彷佛飛回到家鄉。

          ——by Joseph von Eichendorff : "Moonlitnight1837 "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神殿中的女神對他言道:「一般的人生都是苦樂參半,而你卻鍥而不捨,探索受苦的意義;你不就是夢想族(the dreamer tribe)嗎?要知道詩人與做夢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撫慰世人,後者卻隻對這個世界困惑。」("Every sole man hath days of joy and pain, whether his labours be sublime or low the pain alone ; the joy alone ;  Art thou not of the dreamer tribe ?  The poet and the dreamer are distinct, Diverse, sheer opposite, antipodes, the one pours out a balm upon the world, the other vexes it . "
  詩人在夢境中承受女神給予重重的試煉,一如當初詩歌之神阿波羅(Apollo)歷經由死而生的震撼一般,不斷反覆問答思辨。
  詩人自覺似有神奇的洞視能力 (to see as a God sees), 得以深刻敏捷的洞察生命之理。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九

 

臺大文學院的廻廊 

 

    1、外文係今昔  

  那幾步臺階走下來,穿過如今已不存在的舟山路,進入臺大舊牆內的校園,穿過校警室、福利社,從行政大樓和農化館間的小徑出來,立刻面對文學院的紅樓。
  橫切過種滿了杜鵑花樹的椰林大道和紀念傅斯年校長的傅鍾,即可從氣勢寬闊的門廊進入迴廊。
  對於我,似乎有一種「儀式」似的意義。
  這敞朗、陳舊的迴廊,以大半圓的弧形,穩坐在臺北帝大(創立於昭和三年,1928 )初建的校園中心,兩端開著小小的門,中間包著一個小小的院子。
  和我三十年前初見時,完全沒有改變。
  在臺灣漫長的夏天,隱約可以感覺到迴旋的、流動著一種 Whispering coolness我無法中譯這種「文學餘韻」感覺),安頓我的身心(body and mind )。
  我的教書生涯,由此開始,也將在此結束吧。

  很難與記憶妥協的是,外文係的辦公室,已經搬到樓下,現在是個熱鬧的地方了。
  進了院門樓下右轉一排大屋子,隻有這一間的門經常開著。
  迎面是一座木櫃,上面放著一把當年標准辦公室用的大鋁茶壺。沒有力氣從木櫃上提下那把茶壺的時候,你就該退休了。
  茶葉裝在白色小麻袋裡,由總務處分發給各係辦公室。
  我至今記得,咖啡般的茶色與苦澀的茶味。
  兩節課之間,實在太渴,也常得去喝一大杯。
  茶,幾乎永遠是冷的。
  木櫃有數十個格子,當作教師的信箱,後面桌椅相連,坐著五位助教和一位事務員,川流不息的人和事。
  一直到我退休,外文係沒有一間真正的教員休息室。上課前後的「交誼」,似乎都在迴廊「舉行」。
  我至今記得,有時從「二十四教室」出來等下一節課鐘響,相當疲勞地靠窗檯站著,會看到走廊那一端出現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免不了有「驚呼熱中腸」的場面。然後,匆匆忙忙在粗糙的木窗檯上寫下電話號碼,各自奔往教
室。

  那時,外文係編制已近八十人,還有許多位兼任老師。
  第一批開課的老師如英仟里、王國華、黃瓊玖、蘇維熊、李本題、夏濟安、黎烈文、周學普、曹欽源、曾約農等,都已離開。
  民國五十九年(1970)以後的臺大外文係,有人戲曰:「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南唐,李煜 [TangLi Yu937 - 978 ],《虞美人》[" Yu Meiren978 "],"Carved balcony and jade stairs are still standing, The noble looking is languishing.  "
  在那陳舊斑駁但敞亮可愛的迴廊,來來去去的學生,有許多年是聯考第一志願分發來的。心理上,也許有置身雕欄玉砌之感。
  而課程,確實有很「現代化」的大改變。最大的推動者,恰好一位姓朱,一位姓顏。
  朱立民和顏元叔先生在六○年代後期,由美國拿到文學博士學位歸國。在臺大校園,被稱為「稀有貴重金屬」("Rare and Precious Metals  ");不久,另一位文學博士胡耀恆先生也回到臺大,以最新方式講授西洋戲劇(Western Drama),帶領學生以比較文學方法關懷(care)中國戲曲的發
展。

  影響最大的改革是,重編大一英文課本,以增強全校學生的英文能力,擴展人文和科學方面的知識,為本系一年級學生開設「文學作品讀法」("Reading Literary Works "),列「中國文學史」為必脩課。此課,前後有臺靜農、葉慶炳、林文月、柯慶明等中文係名師授課。
  不僅使學生真正認識中國文學的傳統和演變(tradition and evolution),也增強中文和外文兩系的師生情誼,影響學生日後進脩的視野,甚為深遠。

  「英國文學史」改為兩年十二個學分的課程:第一年由中古英文時期(The Middle Ages1485)到十八世紀(The Eighteenth Century);第二年由浪漫時期(The Romantic Period1785 - 1830)到二十世紀(The Twentieth Century)。 使用的課本,以重要作品為主,不僅是背景(background)、潮流(trend)、發展的敘述(narrative)而已。
  我教的時候,已使用全世界的標準本,諾頓版的《英國文學史》(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1962),共約五仟多頁。

  在臺大,我一直講授英國文學史第二年課程。
  有一年,顏元叔先生出國,由我代課,上了英國文學史第一年課程。
  此課,我在中興大學教過四年,有過相當研究。
  同一星期之內,要按不同的進度,調整自己的思緒。
  在二年級的教室,講八世紀北海英雄史詩《貝爾伍夫》(Anglo - Saxon"Beowulac. 750 "),甚至還須放一兩次古英文發音的唱片。
  第二天,則在三年級班上費力地闡釋十八世紀奧秘浪漫詩人威廉•布雷克《心靈旅者》(William Blake1757 - 1827,"The Mental Traveler1803 "),此詩描寫兩個反方向轉動的循環,自然與人生。其中奧秘(mystery),實非課堂中可以完全闡釋。
  我在中學時,曾讀過一篇英國人寫的文章。
  他說,人腦裡似有許多間隔(compartments),儲藏不同的知識。
  我在腦中,清清楚楚區分英國文學史各階段重要作品,各自為牠的時代璀璨發光。所以,自己並沒有時空混淆(temporal - confusion)或時代錯置(anachronism)之虞

 

一天隻有二十一小時,剩下的三小時是用來沈思的。
在每日二十一響的「傅鍾」前,去感受體味傅斯年先生所傳授的那種「沈思」意味

  

    2、重溫二十歲的夢  

  到臺大第一堂上課的情景,很難令人忘記,那該稱之為「盛況」吧!
  鐘響後,我走到迴廊左轉第一間「十六教室」,以為自己走錯了,除了講臺,座位全部坐滿,後面站到貼牆,窗外也站滿了人!
  這門必脩課,全班有一百三十多個學生;而第十六教室,隻有五、六十個座位。所以,引起那個盛況的場面。後來,調整到新生大樓;第二年,回到文學院一間大階梯教室。

  我確實是在惶恐中走上講臺,勉強平靜地說了開場白(prologue of a play),迅速地抓住了唯一的救援,一支粉筆,寫了兩行這一年的計畫:
  起始於浪漫時期和將要講授的第一位詩人威廉•布雷克。

  為了穩定自己和「聽眾」,我先用中文說明英國文學史和一切文化史一樣,劃分時代(Time)和流派(Genre),都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定名。如自一六六○年英王查理二世(Charles II1630 - 1685)復位到桂冠詩人約翰•德萊頓(John Dryden1631 - 1700)的十七世紀後半期為「復辟時期」("The Restoration Period1660 - 1688 "),和我們即將開始正確閱讀的浪漫時期,都有很複雜的歷史意義。
  我不贊成,也沒有能力用中文口譯原作,所以,我將用英文講課,希望能保存原文內涵的思想特色。
  我不願用「浪漫時期」的中文譯名,簡稱那一個常以熱情進入深奧內在探索的時代。
  因為「Romantic」所代表的既非唯美,亦非中古以降羅曼史(Romance)中虛構的奇情。牠是一種對崇高(sublime)理想永不妥協的追求。強調創造力與情感抒發的浪漫主義,其實是對前世紀守教條的新古典主義的反動。其回歸自然(return to nature)的呼求,強調大自然引導個人心靈對真善美的追尋與沉思(p
ursuit and meditation )。

   中國近代教育系統以英文為主要外國語以來,大學外國語文學系以英國文學史為必脩課,乃是必然的發展。
  至今,最簡單明確的原因,仍可用泰恩(Hippolyte Adolphe Taine1828 - 1893)以德國人的觀點來說明。他寫《英國文學史》(Hippolyte Adolphe Taine :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1864 - 1869 ")說,要藉一個豐富而且完整的文學成長史,分析時代與種族的關係。
  在他之前,在他之後,西方文學理論發展出許多不同的流派,忙煞學院中人。但泰恩的文學三要素——時代(epoch)、民族(race)、環境(environment)——仍是文學作品能否傳世,或隱或顯的基本要素。
  教文學史,並不是教文學欣賞,不能以個人的趣味選材。每個時代的精神與風格,不是一時的風尚,而應存在於才華凝聚的長篇傑作,或是形成個人風格的一些連續短篇。如:

  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 1850)的《序曲》("The Prelude or Growth of a Poets Mind1805 ") 是這位湖濱派(Lake School )詩人一生創作的最高成就。十四卷的長詩,氣度恢宏,堪媲美彌爾頓(John Milton1608 - 1674)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1667 "),記錄了詩人個人心靈的成長與自然的交會互動。

  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 - 1834)的《古舟子詠》("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1797 - 1798 ",又譯《老水手謠》或《老水手行》) 則是浪漫主義宣言《抒情歌謠集》(W.Wordsworth & S. T. Coleridge "Lyrical Ballads1798 ")的第一首詩,以航海(Navigation)象徵人生的罪與罰(Original Sin and Punishment),和求取救贖(Redemption)的神秘旅程。

  拜倫(Gordon Byron,Lord George1788 - 1824)的《唐裘安》("Don Juan1818 - 1823 ")雖未完成,但仍是文學史上最長的諷刺詩(Satirical Poem)。
  主人翁以西班牙到處留情的風流浪子(Casanova)為名,此詩註明 Don Juan 須以英文發音為「唐裘安」,而不讀作「唐璜」,被塑造為一個文質彬彬、魅力十足、在愛情上被動的年輕人。他不似拜倫筆下聲名狼藉的拜倫式英雄(Byronic Hero)那般憂鬱和孤傲,而是個勇敢、充滿巨大熱情、拒絕虛偽道德教條,為追求自由的英雄。
  第三章中,對希臘璀燦文明走向敗落的悲嘆,常被政治革命者引用。

   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的《解放普羅米脩斯》("Prometheus Unbound,1819 " )是一出四幕的抒情詩劇(four - act poetic drama),取材自希臘神話(Greek Mythology),描寫普羅米脩斯因向天神宙斯(Zeus)盜火給人類使用,被忿怒的宙斯用鐵鍊鎖在高加索(Caucasusmountain)的懸崖邊,陷入永無止盡的痛苦中也不妥協,直至迫害者因殘暴招致毀滅,盜火者才得解放。
  在雪萊心中,心靈因有愛和寬恕,而更顯崇高。

  即使寫作生命隻有五年的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他直至生命盡頭,仍放不下曾投注心力的史詩長篇《海柏里昂的殞落》("The Fall of Hyperion1819 ")。
  詩人藉夢境寫舊日神祇殞落的痛苦,抒寫自己對文學的追尋。
  他在夢中置身林中荒園,來到一個古老神廟,廟頂高入星空。站在廟旁大理石階前,他聽到馨香氤氳神殿中,有聲音說:
  「你若不能登上此階,你那與塵土同源的肉身和骨骸,不久即將腐朽,消失湮滅於此」("If thou canst not ascend These steps, die on that marble where thou art.Thy flesh, near cousin to the common dust,will parch for lack of nutriment thy bones will wither in few years, and vanish so. ");他在寒意透骨浸心,死前一刻,奮力攀上第一階,頓時生命傾注於業已冰冷凍僵的雙足;他向上攀登,好似當年天使飛往天梯。神殿中的女神對他言道:「一般的人生都是苦樂參半,而你卻鍥而不捨,探索受苦的意義;你不就是夢想族(the dreamer tribe)嗎?要知道詩人與做夢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撫慰世人,後者卻隻對這個世界困惑。」("Every sole man hath days of joy and pain, whether his labours be sublime or low the pain alone ; the joy alone ;  Art thou not of the dreamer tribe ?  The poet and the dreamer are distinct, Diverse, sheer opposite, antipodes, the one pours out a balm upon the world, the other vexes it . "
  詩人在夢境中承受女神給予重重的試煉,一如當初詩歌之神阿波羅(Apollo)歷經由死而生的震撼一般,不斷反覆問答思辨。
  詩人自覺似有神奇的洞視能力 (to see as a God sees), 得以深刻敏捷的洞察生命之理。
  年輕的濟慈受死亡陰影環繞之際,猶奮力創作,憑藉神話之世代更替自我期許,以更寬廣的視野與胸懷為詩歌辯護,流露詩人對文學永不熄滅的熱愛與追求。
  但在任何教室,隻能以短詩入門,如:

  濟慈不僅因閱讀喬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1559 - 1634)新譯的史詩《伊利亞德》("Iliad1611"),寫出了第一首傳世的《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1816 ");也深受被後世稱為「詩人中的詩人」史賓塞(Edmund Spenser1552 - 1599)的《仙后》("The Faerie Queene1590 - 1596 "),以及彌爾頓《失樂園》等巨著之啟發,而投入大量心思寫中長篇。
  他認為,必須認真經營,給足夠的迴旋空間,才能容得下泉源迸發的想像和豐沛的意象。
  所以,他先寫長詩《聖亞尼斯節前夕》("The Eve of St. Agnes1819 "),再寫短詩《無情的美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1819 ")。
  這些晶瑩璀璨的半敘事體詩,和他的頌詩一樣,是世世代代傳誦的珍品。
  可見,他的詩,並非隻是依憑靈感之作

  但是,長詩隻能作專題研究;在文學史的教室,隻能敘明主旨,文字風格,代表性的段落。短詩更適作爲佳例,加以講解,闡明詩意精髓。
  如果人在生命盡頭,能看到時光倒流,我必能看到自己,站在文學院那間大階梯教室的講臺上,好似九十歲的愛蒂絲•漢彌爾頓(Edither Hamilton1867 - 1963),以英文寫作希蠟神話故事而站在雅典的圓形競技場(Arena)接受希蠟政府的文化勳章。
  我的一生,在生生死死之間顛簸前行,自幼把心栓上文學。
  如今,能站在中國唯一敢自由講授、傳播西方文學的土地上,對著選擇文學的青年人,用我一生最響亮的聲音,讀雪萊《西風頌》:

   O Wild west wind,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Thou 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
   Are driven , 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

   (啊!狂野的西風,生而犷烈的秋風──
    枯萎的落葉,在妳倏忽而至的吹拂下,
    飛旋如巫者橫掃的鬼魅……。

  由西風這樣狂烈的橫掃開始,在連續兩小時,我將五首十四行的組成稍加解說,再將七十行一氣讀完,環環相扣的激情不能中斷。
  西風升起,加速,如巫師驅趕亡魂到冬天的墳地,等到來年複生;天上流雲,變換呼應,如地上的枯葉,飄浮在磅礴蔚藍的天空,如狂女飛揚的長發:

   Black rain , and fire , and hail will burst : O hear !
   (有黑雨、火和飛雹逐一炸開,聽啊!烈火!

   西風吹至海上,連海底宮殿的花木都顔色灰敗,紛紛落葉。詩人祈望自己能成爲西風的號角,吹醒人類的沈迷:
   If winter comes , can spring far behind ?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一行結語,既不巧妙,也不輕松!是人性靈的生命力(vitality),宇宙物景的想象,創造的生機。要這樣讀過全詩,才知道那一句的真意!

  這時,到了朱老師那年紀的我,對著環繞著我,與我當年同樣二十歲的學生,記起了最初的感動,揮臂揚發,忘我的隨西風回旋……。

  這是一首不老之歌,每次重讀,總似回到了二十歲的心情,也忘不了朱老師的灰長袍……。

  我的一生,常似隨西風疾行,攀山渡海,在人生每個幾近淹沒志氣的階段,靠記憶中的期許,背幾行雪萊熱情奔放的詩,可以拾回一些自信。
  每讀濟慈詩,總先憶起那時在三江彙流的樂山,遙聞炸彈在我四周的世界呼嘯落下。前線戰爭失利,我們必要時要撤往雷馬屏峨。他的詩與我,似是人間困苦相依,維系了我對美好人生的憧憬。
  我在經濟日漸繁榮的臺灣教英國文學的時候,朱光潛老師和吳宓老師正在文化大革命(Cultural Revolution1966 - 1976)的迫害與熬煎之中。
  我熱切地引領(leading)這些在太平歲月中長大的二十歲學生,進入詩篇不朽的意境(artistic conception),但有多少人聽得出真正的滄桑心情(vicissitudes of the mood)?

  爲了不疏漏文學史經典作品,我詳定進度表。
  散文和小說,都有適當的介紹和閱讀要求。在課堂選擇重點導讀,而必須詳讀的,仍是詩。浪漫時期到濟慈爲止,大約是一學期的課。
  從秋天到了冬天,下學期從春天到夏天,是維多利亞時代(The Victorian Age,1830 - 1901)到二十世紀

 

臺大文學院紅樓」前的校園,綻放的血紅雪白杜鵑,見證著追尋「詩意」的教育

  

    3、維多利亞時期  

  授「浪漫時期」文學,我可以投入大量心力。但是,到了「維多利亞時期」,我就得全部投入腦力了。
  文學的境界,好似從布雷克的《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1789 ")到了《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1794 "),由熱情奔放回到冷靜沈穩。
  英國文學史,進入了以思維論辯的散文和小說爲主流形式的理性時期。

  維多利亞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a1819 - 1901)在位長達六十四年(1837 - 1901)。自十八世紀中葉,英國揭開工業革命序幕後,生産力大增,爲尋求新市場,大規模向海外殖民,造就了他們頗感驕傲光榮的「日不落帝國」("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British Empire1588 - 1949 ")。
  國家財富增加,面對的人生問題更趨複雜。人文思辨隨之加深,科學與宗教的互相質疑,人道的關懷,藝術品味的提升和思想的寬容等,所有大時代的課題,都激蕩著有識之士的文化觀。
  這時期的散文家,如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 - 1881)、密爾(John Stuart Mill1806 - 1873)、拉斯金(John Ruskin1819 - 1900)、沃爾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 - 1894)和王爾德(Oscar Wilde1854 - 1900)等,他們的代表作今日讀來,幾乎篇篇都是精采的知識分子充滿使命感的論辯;他們的聽衆是中産階級,共同關懷的是國家,甚至人類的心靈。
  二十世紀的三○年代是現代主義的高潮,在自由思想主流中,英美的文學界對維多利亞時代,語多嘲弄,批評他們講究禮法(respectability)和拘謹的道德觀是僞善;但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世界飽經風霜,大英帝國的日頭漸漸落了。
  英國人回首維多利亞盛世,對牠重新評估,重生敬意與認同。

  我四十多歲時,在種種困難之中前往美國讀書,而且不選容易得學位的科系,而直攻文學,全選重課。
  因爲我已教書多年,深知文學史與批評是臺灣所需。而我在讀大學時,此課因抗戰勝利「複原」,老師隻教至十七世紀。以後的文學史,無法自己摸索尋路。所以,到印大進脩時,盡量脩斷代史(Dynastic History)及重要核心課程,這也是我一生誠意(sincerity)。
  那些課程的「必讀書目」,是我後半生做學問的開始,培養有系統、有深度選書讀的能力。除了爲教書備課,也發展出自己對史詩與烏托邦文學(Utopian Literature)的興趣。
  英國文學,自穆爾(Thomas More1478 - 1535)的《烏托邦》("Vtopia1516 ")以後,直到十九世紀,各種觀點,形形色色的作品成爲文學一大支流。
  我對這時期博特拉(Samuel Butler1835 - 1902)的《烏有之鄉》("Erehwon or Over the Range1872 ")曾做了些研究。書名 "Erehwon " 實際上是 "Nowhere " 的反寫。這本書是受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 - 1745)的《格理弗遊記》("Gullivers Travels1726 ")後二章啓發所寫的諷刺文學。
  那個位於渺茫海隅,屬於英國殖民地紐西蘭(New Zealand)的烏托邦,一切典章制度、語言行爲皆是新創,反諷當時被熱烈爭辯的達爾文學說(Darwinismin the 19th century)。許多新穎的創見,如對疾病的懲罰、未誕生者的世界、生命與死亡以及何者爲始何者爲終等等,都是極有趣的探討;對二十世紀初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1856 - 1950 )和寫《時間機器》("Time Machine1895 ")聞名於世的科幻文學先驅赫伯特•喬治•韋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 - 1946))影響很大。

  漫長文學史的發展演變中,詩風的變化最爲明顯。
  在維多利亞時期被尊爲「桂冠詩人」("Poet Laureate ")近半世紀的丁尼蓀(Alfred Tennyson1809 - 1892)身上,可看到所謂「聲名」("reputation ")的興衰。飽受現代派嘲弄的丁尼蓀,聲譽之起伏反映不同時代的品味,是英國最有成就的詩人之一。
  題材之涵蓋面,文字之精湛,在當時和後世,都可以無愧於桂冠詩人的榮銜。因爲他寫作時間長達半世紀,對人生的觀照,比他崇仰的濟慈,更爲寬廣。
  《牛津英國文學史》(Philip Davies : "The Oxford English Literary History ",牛津大學出版社,1954)認爲,他可媲美拉丁詩人維吉爾(Publius Bergilius Maro70 B.C. - 19 B.C.)。
  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記》("The Aeneid19 B.C. "比荷馬(Homeros800 B.C. - 701 B.C.)的「史詩」("Epic ")更多人性的關懷。
  我上課時,當然不偏不倚導讀各家代表作,指出詩風的變化和文學批評的時代特征。但是,個人內心感觸更深者,如丁尼蓀的《食蓮者》("The Lotus - Eaters1842 ")、《尤利西斯》("Ulysses1842 ")、《提桑納斯》("Tithonus1859 ")等篇,取材自史詩和神話,以現代人的心思意唸,精心琢磨的詩句,吟詠出新的情境。
  不隻是重建了傳奇故事,而且增添了傳奇的魅力。
  他以往昔情懷所寫的挽詩《紀念海蘭姆》("In Memoriam A. H. H1849 "),前前後後二十年時光,反複質疑生死、悲悼與信仰。《阿瑟王之牧歌》("Idylls of the King1859 "),十二首一系列的敘事詩,借古喻今,探討內在和外在世界的文化意義。
  二十世紀初的現代派和世紀末的後現代派詩人,雖可嘲弄他不賣弄機智(tact)是遲鈍(slowness),卻無法超越他數十年堅持而成就的詩歌藝術。

  和丁尼蓀同時代的布朗甯(Robert Browning1812 - 1889),以戲劇性的敘事詩著稱。《抵達黑色城堡》("Childe Roland to the Dark Tower Came1859 ")的主人翁,曆盡身心磨難,終於抵達黑塔(The Dark Tower)時,吹起號角。
  詩中騎士(Knight)的旅程,似謎般噩夢(nightmare),充滿了黑暗的魅力(charm)。
  有人說,牠是不服輸的勇氣;有人說,是堅持自我放逐的絕望。
  但是,兩佰零四行的長詩中,彙集了種種幽暗可怖的意象,讀後,仍感震撼。
  安諾德(Matthew Arnold1822 - 1888)《大夏圖寺詩章(又名:寫於雄偉的卡爾特寺院的詩章)》("Stanzas From the Grande Chartreuse,ac. 1850 ")的名句:「徘徊在兩個世界間,舊世界已逝,新的無力誕生」("Wandering between two worlds , one dead,the other powerless to be born "),更透露出詩人的憂慮(anxiety)。
  在所有充滿不安的時代,這些詩句沈重地盤旋在讀者心中。
  他們那個時代,已是我想象可及的時代。
  那時代的人物、希望和憂慮,一切的爭論,已接近我父親出生、長大、接受教育的時代。再過數十年,口誦言傳給我,已不僅是書中學問,而可用以質疑今日生存的實際人生。
  世世代代知識傳承之間,令人仰慕的前人,好似純金鑄造的環扣,已不全隻是名字,而似可見可談的人。
  我自唸大學那些年,就常常想,若是雪萊和濟慈能再活五十年,會是什麽光景呢?還能保持他們的純真和熱情嗎?

  到了二十世紀第一位重要作家哈代(Thomas Hardy1840 - 1928),帶我們進入了一個親切熟悉的世界。
  他以小說著稱於世,但他中年後,開始寫詩。
  哈代的詩,甚少飄逸潇灑的「仙品」("Fairy Products "),總是淡而微澀,很貼近我實際的人生。
  人到中年以後,夢幻漸逝,每次讀《她聽到風暴》("She Hears the Storm1917 ")都有不同的感動。
  在病痛、甚至大大小小的手術中,《喚我》("The Voice1912 ")詩中情境:「在紛紛落葉之中,我踉跄前行,聽到那年輕女子的聲音喚我。」("Thus I , faltering forward , Leaves around me falling , Wind oozing thin through the thorn from norward , And the woman calling ."
  那聲音的力量,實際地助我忍受疼痛,將心思轉移到宇宙洪荒,歲月輪回之時。

  哈代之後,必讀的是豪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1859 - 1936)、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1865 - 1939)、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 - 1965)和更多重要的詩人、小說家。
  時間,越來越靠近我們生存的時間;空間,也因旅遊可至而不再遙隔。
  我用最大的理性,使教學的進度能順暢達到泰德•休斯(Ted Hughes1930 - 1998)近乎奇異的、猙獰生猛的「新」詩。
  我努力不匆忙趕路,但也盡量少些遺漏,不致成爲認真的學生日後十大恨之一。

  我在臺灣講授此課,將近二十年,是一生最好的一段時光。
  今日世界約四外之一的人使用英語文,對英國文學史的認識,是導往西方文化深入認識之路。
  民國八十九年(2000)諾頓版《英國文學選集》發行第七版新書,篇幅增長爲二仟九佰六十三頁。編輯小組將英國文學的範圍,由原有的英國、蘇格蘭、愛爾蘭,更擴大至更多以英文寫作的二十世紀文壇名家。新辟一章,爲《大英帝國之興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British Empire 2000 ")。尼日利亞(Federal Republic of Nigeria)的阿契貝(Chinua Achebe1930 - 2013),南非((The Republic of South Africa)的柯慈(John Maxwell Coetzee1940 - ),仟哩達(Trinidad Island)的奈波爾(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1932 - ),甚至寫《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s1988 ")來自印度(Republic of India)的魯西迪(Salman Rushdie1947),都網邏在內,幾乎是個小型的世界文學史。
  近代曆史的發展,在此,亦頗脈酪分明地呈現了。

  離開臺大之前,我在同仁研討會上曾宣讀一篇報告《哈代與豪斯曼的命定觀》,對現代詩作了另一種角度的探討,也結束了我用學術觀點「講」詩的生涯。
  也許,是我太早讀了那麽多好詩,眼界日高,自知才華不夠,不敢寫詩。
  除此之外,我當另有天地

 

夜幕下一○一」窗外,車水馬龍,燈火璀璨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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