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尋求臺灣文學的定位
臺灣文學(Taiwanese Literature)是甚麼?牠一直是個有爭論的名字。 爭者論者全出於政治目標,有時喧鬧,有時噤聲,全靠當時局勢。 他們當時不知道,文學和玫瑰一樣,牠的本質不因名字而改變。 臺灣文學是自然的「發生」("happening "),不因名字而改變牠的存在。
自從有記載以來,凡是在臺灣寫的,寫臺灣人和事的文學作品,甚至敘述臺灣的神話和傳說,都是臺灣文學。 世代居住臺灣之作家寫的,當然是臺灣文學;中國曆史大斷裂時,漂流來臺灣的遺民和移民,思歸鄉愁之作,也是臺灣文學。
被稱爲海東文獻初祖的沈光文(1612 - 1688),明亡之後漂泊海上,「暫將一葦向南溟,來往隨波總未甯」(連橫 [1878 - 1936 ] 撰,《臺灣詩乘•臺灣詩薈雜文鈔•卷一,1921》),遭遇颶風,漂至臺灣,在此終老,曆經荷蘭人統治,鄭成功三代到清朝統一。 一六八五年(康熙二十四年),他與渡海來臺的官員文士組織第一個詩社「東吟社」(原名「福臺閑詠」詩社,1685),可說臺灣文學的起源。中間,經過明鄭(1653 - 1683)遺民及日本殖民(1895 - 1945)的文學文字滄桑。 在沈光文之後,整整三佰年後,隨著中華民國政府遷來的軍公教人員和他們的眷屬約二佰萬人在臺灣登岸,他們來自中國各地,各有傷心的割捨故事,是一個龐大的鄉愁(nostalgia)隊伍!
民國卅五年(1946)十月光複節(Retrocession Day on Oct. 25),國民政府制定語文政策,所有報紙和出版品清一色使用中文。 自一八九五年到一九四五年半世紀,日本殖民時代的本省日文作家,大多數結束了文學創作之路。當時重要作家如賴和(原名賴河,1894 - 1943)、龍瑛宗(原名劉榮宗,1911 - 1999)、呂赫若(原名呂石堆,1911 - 1951)等人的日文作品,都已譯成中文,是臺灣文學經典一環。 開始用中文創作那十年,不論是來自大陸,還是臺灣本土的作家,除了新詩,似乎是最有信心的寫作,大多數都有在灰蒙蒙的霧中摸索奔跑的感覺。 《新生報》("Taiwan Shin Sheng Daily News,1945 ")副刊「橋」(三日刊,1947.08.01 - 1949.03.29)由歌雷(原名史習枚, - 1994)主編二十個月,鼓勵各種創作,沒有地域性的偏見,是很誠懇熱切的文學推動者(Literary Agents)。 那時,大量鄉愁作品,雖常有粗糙、重複之作,似是初上岸的落難者在火堆旁取暖,驚魂初定的哭泣,漸漸也走上成熟敘述之途,甚至幫助了當時的教科書,作爲年輕一代中文輔助的讀物。
民國六十二年(1973),當我開始編譯《中國現代文學選集》("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1975 ")時,臺灣文學已漸成形。 英譯臺灣文學的願望,最早潛伏於兩次到傅爾布萊特文化交流計劃去美國訪問。 那時,經常在訪問活動中受邀「談談臺灣」("say something about Taiwan. ")。 民國四十六(1957)到民國五十八(1969)那些年,許多聽衆總是會先問:「你們在非洲嗎?」「你來自有金佛寺的泰國(Thailand,音與 Taiwan 相近)吧?」 自此以後,我在國外公衆場合,盡量穿矮領,自然寬鬆,下擺開叉在膝蓋下,走路毫不拘限的旗袍,絕不戴帽子,至少不要被誤認作日本人。 在最早的交換計劃中,美國似乎比蔣總統更實踐「以德報怨」("Return good for evil ")主張。 我第一次去訪問時,同期,竟然有四個日本人! 而我,代表「中華民國」("The Republic Of China "),卻隻有一個人,一直是孤軍奮戰。所以,我必須努力保持國家的尊嚴(dignity),「輸人不輸陣」。
「談談臺灣」,這看似輕鬆的題目,卻是最複雜的考題。 常常和我同組,也是唯一來自南韓的教師高玉南自我介紹時,隻要說「我來自韓國」(I am from Korea.),全場都完全了解她的身份。 那時,美國剛剛打完韓戰(Korean War,1950 - 1953),全國都是南韓的「盟友」;而我所代表的中華民國,卻已不在中國大陸。 我家來自滿洲(Manchuria),我們現在的政府在臺灣,隔著臺灣海峽,距上海六佰餘哩……。接下來,就不甚好講了。 我必須很自信地說:「我們在臺灣,是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保持中國文化的高水準,追求富足與和平。」
那時,這些話並不僅是口號和宣傳,而是全民的企盼(hope)。在這三萬六仟平方公哩的海島上,將近一仟萬的人口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靠這個想法活著。 民國卅八年(1949)前,襤褸疲乏的「棉被兵」和他們倖存的眷屬,多數仍在臨時搭建的眷村中,懷鄉唸舊,同時也儘量教育子女安身立命。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了,政府已喊盡了反攻的口號,定下心來全力建設臺灣。 國民義務教育,由六年延長到九年。大約是老蔣總統下的最後一張,也是最具有永久影響的手諭。 臺灣文壇也漸漸傳出一些清晰的聲音,能幫助我回答外面那些問題,諸如:「臺灣是怎樣的地方?人們怎樣活著?心裡在想什麼?將往何處去?」
我膽敢主編英譯《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的另一個信心,也來自兩次訪美期間。 我在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1817),和印第安納大學(Indiana University - Bloomington,1820)那樣有規模的圖書館搜尋詢問,都沒有看到民國卅八年(1949)以後大陸真正的文學作品。 這兩校都開設不錯的中國文史課程,雖然也有少數親共學者努力幫中共說「解放」的好話,但多數學者指著書架上一排中共建國後的樣板文學,如《向雷鋒學習》("Learn from Lei Feng,1963 ")、浩然《金光大道》(Haoran,原名梁金廣,1932 - 2008,"The Bright Road,1972 - 1977 ")、丁玲《太陽照在桑乾河上》(Ding Ling,原名蔣偉,1904 - 1986,"The Sunaccording to Sanggan River,1949 " )、老舍《龍鬚溝》(Lao She,原名舒慶春,1899 - 1966,"Dragon Beard Ditch,1951 ")等,說道:「中共雖然閉緊鐵幕,但是他們政治鬥爭之無情,人民生活之艱苦悲慘仍是舉世皆知的。我們能在這裡的教室宣傳這些歌功頌德的宣傳文字嗎?怎麼對美國學生解說這些謊言呢?」 然後,他們轉換話題問我:「臺灣有文學嗎?」
我望著圖書館放置中國當代文學的書架,空空蕩蕩,心中暗自想著,也許我回臺灣後,有機會可以藉著文學評介具體為臺灣說些什麼吧! 就是這一個長期存在的意唸(idea),我接受了國立編譯館編纂英譯臺灣文學的工作。
那是個共同尋求定位(identity)的年代,都似在霧中奔跑,找尋屬於自己的園子。 最早的年輕作者和讀者,並沒有太大的省籍隔閡,大家讀同樣的教科書,一起長大。 日治時代的記憶,漸漸遠去;大陸的牽掛和失落感,也漸漸放下。對「流亡」("exile ")一詞,也能心平氣和地討論。 編纂英譯《中國現代文學選集》時,自以為已經找到了共同的定位。因為發行者是國立編譯館,所以選取作品必須有全民代表性,編選公平,不可偏倚遺漏。 我們五人小組中,何欣和余光中參加臺灣文壇活動最早,擁有臺灣文學的資料最豐富。 我自回臺北後,閱讀重要作品甚少疏漏。開始教「高級英文」後,更是勤跑書店。新出版的書,盡在掌握之中。和在美國讀書時一樣,可以跟上時代,閱讀重要作家的研究。 從那年起,我那小小的書房裡,漸漸有相當齊全的臺灣文學作品。譬如黃春明(Huang Chunming,1935 - )的《鑼》("Luo,1969 ",臺北,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74),扉頁有作者寫給我的話,就和《英國文學史》八世紀第一篇初民史詩《貝爾武夫》("Beowulf ")並排而放;司馬中原《荒原》(Sima Zhongyuan,原名吳延玖,1933 -,"Wasteland,1962 ",高雄,大業出版社,1962)、《黎明列車》("Dawn of the Train,1960 ",高雄,大業出版社,1960)與朱西甯《破曉時分》(Chu His-ning,原名朱青海,1926 -1998,"At Dawn,1963 ",臺北,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1967)、白先勇《臺北人》(Pai Hsienyung,1937 -,"Taibei Ren,1965 ",臺北,晨鍾出版社,1971),這些初版於六、七○年代的小說,隨我自上海帶來雪萊、濟慈全集的珍藏本並列齊觀。 我曾經相當欣賞年輕女作家蕭颯(Hsiao Sa,原名簫慶餘,1953 - ),她所有的小說則和薇拉•凱瑟(Willa Cather,1873 - 1947)、舍伍德•安德許(Sherwood Anderson,1876 - 1941)、伯那•瑪拉末(Bernard Malamud,1914 - 1986)等美國作家作品,並肩而立。 我往返(journey to and fro)於兩種文字,樂在其中,有助於我寫評論文章的視野(horizon)與層次(arrangement of ideas)。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故事。臺靜農、「傅鐘」……為「中國文學史」不可缺失的。
2、臺灣文學登上國際會議舞臺
民國六十二年(1973),由臺大外文係朱立民、顔元叔和中文係葉慶炳提議的「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 of The R.O.C,July 21, 1973 ")獲准成立。 發起的宗旨是:對內促進比較文學研究之迅速發展,對外與世界各有關機構聯酪,促進國際間之相互了解與文化交流。從此國內國外會議甚多,臺灣文學作品皆成爲主要討論的題材。 民國七十一年(1982)我應美國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899)曾憲斌(時任該校中國語文係教授)之邀,作訪問教授。講授一學期臺灣的「中國現代文學」。 當時,他們已使用我編的選集作教材。選課的學生大約有二十個,一半是華裔青年。因此,文化上隔閡很小,對文學作品的情境(situation)及心理(psychology),不必太多剖析,師生可以更接近中國文學的心靈。 那半年的文化交流,讓我真正認識他們稱之爲「屋侖文學」("Oakland Literature ")的舊金山華裔作家文學,認識根源文化(Cultural Roots)所做的努力。 更重要的,當然就是把臺灣文學推介給這些美國學生,為他們打開一扇窗,有幸在編譯計畫主持人親自帶領下,窺探以往不為外人所知的臺灣文學。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Hsia Chih - Tsing,1921 -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 1917 - 1957 ",耶魯大學出版社 [Yale University Press,1908 ],1961)附錄「臺灣文學」(其兄夏濟安 [Hsia Tsi-an,原名夏澍元,1916 - 1965 ] 著)詳加贊揚姜貴《旋風》(Jiang Gui,原名王意堅,1908 - 1980, "Tornado,1952 ",臺北,明華書局,1959 ),可說是開啓西方對臺灣文學研究之始。 他與劉紹銘(Joseph Lau Shiu - ming,1934 - )闔作英譯《臺灣短篇小說選 1960 - 1970》(Hsia Chih - Tsing and Lau, Joseph Shao - Ming,"Chinese Stories from Taiwan : 1960 - 1970,1976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893 ],1976),同時提供許多研究的資料。 劉紹銘是早期由香港到臺灣升學的僑生,在臺大外文系與白先勇等同班,參與《現代文學》("Lecture of Modernism,1960 - 1973 ")雜志的創辦,到美國脩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後,進入威斯康辛大學(University of Wisconsin - Madison,1893)教書,講授中國現代文學課程,一直對臺灣文學相當肯定(affirm)與維護(maintain)。 後來,又英譯一些評論和兩本臺灣小說。一本是《香火相傳:一九二六年以後的臺灣小說》(Joseph Lau Shiu - ming,"The Unbroken Chain : An Anthology of Taiwan Fiction Since 1926 ",伯明頓,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820 ],1983),一本是《中國現代中短篇小說集》(Joseph Lau Shiu - ming, Hsia C. T. and Leo Lee Ou - fan [1939 - ],"Modern Chinese Stories and Novellas : 1919 - 1949,1981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893 ],1981)。 許多年間,一直在海外堅持文學超越政治,也常應邀來臺參加各種文學會議,對事有褒有貶,誠懇關懷,是臺灣真正的朋友。
民國六十八年(1979),美國得克薩斯州大學(University of Texas,1883)在奧斯汀(Austin,State of Texas)舉行第一次以臺灣文學爲主題的研討會;翌年,論文集《臺灣小說》(Hsia Chih - Tsing,"Chinese Fiction from Taiwan : Critical Perspectives. Bloomington :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 1980. ")由印第安納大學出版。 會議主題有「臺灣文學中的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臺灣小說中寫實主義的兩個方向」、「臺灣鄉土文學展望」以及「臺灣文學中的苦難形象」,討論作家包括陳映真(Cheng Ching - wen,原名陳永善,1937)、黃春明、王禎和(Wang Timothy Tsen - ho,1940 - 1990)、張系國(Chang Hsi - kuo,1944)、白先勇、王文興(Wang Wen - hsing,1939)、七等生(Chi - teng Sheng,原名劉武雄,1939 - )、陳若曦(Chen Jo - his,原名陳秀美,1938- )等人的小說。 主持此次會議和論文集主編珍妮特•浮若特(Jeannette L. Faurot)在序中說:「六○到八○年代,臺灣産生了一些第一流的中文小說,由於經濟的繁榮,教育之普及,産生了一個相當大的中産階段(級)讀者群,鼓勵了各種意識形態的文學創作。作品內容和風格兼容並存。思鄉懷舊,現代派的技巧,鄉土派的寫實,由不同的角度呈現一個充滿活力的臺灣。」
對臺灣文學有進一步的肯定與闡釋,很可貴的是,白芝(Cyril Birch,1925 - )教授的「臺灣小說的苦難意象」("Images of Suffering in Taiwan Fiction ");朱西甯的《鐵漿》(Chu His-ning,"Iron pulp,1961",台北,文星書店,1963)中新舊交融時的劇烈痛苦;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Wang Timothy Tsen - ho,"The dowry a bullock carts,1967 ",臺北,洪範書店,1975)中看似愚鈍卻實深沈的貧苦;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Huang Chunming,"His Son’s Big Doll,1968 ",臺北,仙人掌出版社,1969)對命運的屈從和對妻兒的愛戀,表面上偶有喜劇的閃現,實際人生卻甚沈痛。 白芝在英美漢學界位尊望重,他編的中國文學選集多本,由早期到現代,皆是英美大學的教科書。 自一九五○年代後期起,有一些優秀的學生由臺灣到柏克萊加大(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1868)進脩,在他門下讀書,由師生交往及閱讀中,他對臺灣的情況有相當認識與同情,認爲,這三篇所寫的苦難,讀後難忘,反映了臺灣的處境(plight)。
夏志清先生在致閉幕詞的時候,對臺灣文學有詳細的介紹及肯定。
這本會議論文集,大約是「臺灣文學」定名的開始。 我編英譯選集時,不僅臺灣的作家大多數認爲,我們是承襲(inherit)發揚(enhance)在大陸因政治而中斷了的「中國現代文學」。世界漢學界二十年間,也如此認定(firmly believe)。 正因爲我們是主流(mainstream)的延續(continue),因此可長(long)可久(long time)。
此岸彼岸,同文同種。 在高雄鼓山打狗英國領事館舊址平臺,極目遠眺,海天茫茫,不見彼岸。
3、兩岸文學初次相逢的沖擊
舊金山教書結束時,我應邀參加紐約聖約翰大學(St. john’s University,NY ,1870)金介甫(Jeffrey C. Kinkley,1948 - )主持的中國現代文學研討會,第一次遇到來自大陸的中國作家,他們的代表大約三、四人,我知道的有北大教授樂黛雲(Le Dai - yun,1931 - )和著名作家王蒙(Wang Meng,1934 - )。
自英譯選集之後,我在世界各處開了許多大型的文學會議,在聖約翰大學這場真正的群英大會,我第一次看到政治的炎涼如何移轉到文學界的炎涼,也第一次看到了文革的厲害,進而促使我以宏觀角度省思「臺灣文學」的定位與定名。
那真是一場盛會啊……。 所有人都很興奮,所有的眼睛,所有的耳朵都充滿了好奇,專注於首次在西方世界現身的鐵幕作家身上。 中午喫飯,我被安排與他們同桌,大約是象征兩岸交流,而我看起來是最沒有戰鬥精神的人吧! 首次見到對岸的人,都不知道問題從何問起才好。 他們知我家鄉在東三省,說:「回祖國看看吧!」 大家隻好傻笑。 夏志清興致很高,他說:「你們到了美國,多看看吧!」
午餐後回到會場,正在聽大陸作家一篇文壇近況報告,突然會場門口一陣喧嘩,在一大群人推推拉拉制止不住的混亂中,奔進來一個高大漂亮的年輕中國人,他直朝大陸作家沖去,大聲喊叫:「你怎麽好意思代表那個暴政到此講話?」 接著,占據了講台,嘶吼喊叫控訴文革的殘酷。 主辦的師生好不容易把他拉到門外,他在門外還罵了一陣,才被勸走。 大家驚魂甫定才知道,這年輕人即是那時在西方世界暢銷,揭露大陸文革慘相《革命之子》("Son of the Revolution,1983 ",蘭燈書屋 [ Random House ]分店 Vintage Books USA,1984 )的作者——梁恒(Liang Heng,1954 - )。 他與共同作者夏竹麗(Judith Shapiro,1953 - )結婚,得到美國政治庇護,得以英文寫完並出版此書。 《革命之子》敘述文革的種種暴行,使西方世界看到大陸幾成人間地獄,那些紅衛兵之兇狠無人性,令讀者寒栗,血脈貫張。 我讀時悲憤地想:這是我唸唸不忘的祖國嗎?
趕走了鬧場的人,會場氣氛已變,最初單純的興奮與好奇被破壞了,早上各種立場的演講與所營造的表面平靜都不見了。 盡管講檯上照程序進行論文宣讀與講評,檯下的人多在悄聲討論剛才鬧場者的背景和他的控訴。 大家對表情尷尬的大陸代表的好奇心,就更複雜了。 當時,二次大戰後美國研究中國現代文學新一代的「漢學家」幾乎都在場,他們怎麽想? 而我,在離開大陸三十多年後第一次看到鐵幕後的真人真事,內心激蕩,好似看到一片曆史真相的實況,不是任何電影或文字所能呈現的真實,令人傷心。
會後,我在紐約停留數日。 一天晚上,我臺大的學生,《中國時報》記者林馨琴(Lin Qin - ching)邀約晚餐。在座六人,有兩位就是《革命之子》的作者。 飯後,受邀到他們的小公寓,談到深夜。 他由靜靜的敘述,轉爲激動。有些書中未載的情景,人對人無法言說的背叛與殘暴,令聽者豈止驚駭落淚而已。 是什麽樣的警醒力量,使這二十多歲的紅衛兵在那樣血腥的浪潮中,遊向人性的岸邊,對自己參與的暴行提出控訴?是什麽樣的政治魅力驅使數代的青年,從學潮到文革。相信隻有推翻和摧毀才能建立新中國?這些人的心,若非真變成麻木無情,必也是傷痕累累,如何得以平複回到正常的人生呢?當他們長大,統治中國,那將是怎樣的國家呢?
夏天的夜晚,走在紐約街頭,真不知人間何世! 我清晰地記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躺在武大女生宿舍閣樓的鬥室中,仰望滿天的星鬥,在三江彙流的水聲中,爲侯姐姐罵我沒有靈魂而流淚,隻因爲我不願隨她再去讀書會,讀那些俄國階級鬥爭的書,唱那些幼稚的「東方紅,東方出了個毛澤東……。」 我記得在樂山狹窄的街上,學潮隊伍中仇恨的口號和扭曲的面孔。 民國卅六年(1947),我若沒有來到臺大看到那兩屋子書而留下來,我的人生會是怎麽個樣子?
那些年在西方,同樣令人震撼的文革真相名著,還有西蒙•列斯(Simon Leys,本名皮埃爾•里克曼 [Pue Rickman])《中國大陸的陰影》("Chinese Shadows,1977 ",Penguin Books UK,1978)和白禮博(Richard Bernstein)《來自地心》("From the Center of the Earth : The Search for the Truth about China,1982 ",Nek York,Little, Brown and Company,1983)等。 大陸的「傷痕文學」("Hurts Generations ")到臺灣出版,又是多年之後了。
在花蓮大理石工廠,這塊太魯閣大理石上,呈現一個「讀書人」的形象,令人咋舌。
4、兩岸三地文學再相逢
自此之後,我與王蒙在國際性的會議又相遇五次,也曾有些議題之外的談話,雖然大陸文壇和土地一樣廣大,但王蒙在大陸文壇確實有相當地位和代表性。 他不僅有天生才華,還有一種沈得住氣的觀察力(clairvoyance)和應變智慧(the strain of wisdom)。所以,他才得以在翻天動地的年月,活下來吧!
我第二次遇見他,是民國七十四年(1985)在柏林(Berlin,Germany)。能與他談話,則是多年後在香港中文大學(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1963)兩次同任「世界華文青年作家文學獎」("The Global Youth Chinese Literary Award for the New Century,2000. ")小說組評審。 民國八十二年(1993)底,《聯合報》主辦,由王德威(David Der - wei Wang,1954 - )、鄭樹森(William Tay,1948 - )和我策畫的「四十年來中國文學會議」(由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合報副刊及聯合文學雜志社於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在臺北市舉行「1949 - 1993 四十年來中國文學會議」。),我們邀他來臺灣參加。 他帶來二十位大陸作家,首次在臺灣見面;國外請來六十多位。臺灣有一佰餘人,盛況空前。 會裡會外,真正有些誠懇的交談。 會議論文,由王德威和我主編。先出版《四十年來中國文學》(張寶琴 / 邵玉銘 / 瘂弦 著,臺北,聯合文學出版有限公司,1994),後譯成英文 "Chinses Literature in the Second Half of A Modern Century: A Critical Survey "(Pang - Yuan Chi / David Der - Wei Wang,《四十年來中國文學》,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 )。全書十五篇論文,討論大陸、臺灣、香港和海外在二十世紀後半葉(the second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的文學趨向。 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曾於一九九九年出版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版;再爭取這本論文集,就是希望牠與《中國現代小說史》同時印行,給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完整的評論。
王蒙在臺北邀請臺灣作家下次到大陸去開會。 民國八十四年(1995),中國作家協會(Chinese Writers Association,Peking,1949)和《聯合報》文化基金會(The Cultural Foundation of The United Daily News Group,Taiwan,1981)合辦,由我邀集了十四位臺灣作家前往山東威海(Weihai,Shandong)參加王蒙主持的「人與大自然」研討會(PRC Writer’s Union & The Cultural Foundation of The United Daily News Group,"Man and Nature " Environmental Literature Seminar,Weihai,Nov. 1995 )。 那也是個空前的大聚會,臺灣與會者有劉克襄(Liu Ka - shiang,1957 - ,臺灣生態寫作作家)、胡臺麗(Hu Tai - li,生辰不詳,臺灣人類學者)、王文進(Wang Wen - jin,生辰不詳,臺灣東華大學中文係教授)、李豐研(Li Feng - yan,生辰不詳,臺灣自然作家)、陳信元(Chen Xin - yuan,生辰不詳,臺中市業強出版社總編輯)、林明德(Lin Ming - de,生辰不詳,國立彰化師範大學中文係教授)、瓦曆斯•諾幹(Walis Nokan,原名吳俊傑,1961 - ,臺灣泰雅族作家)、金恒鑣(Jin Heng - Biao,1942 - ,臺灣森林學家)、楊南郡(Yang Nan - jun,1931 - ,臺灣登山家),都是臺灣書寫自然的作家。 他們寫的論文紮實,論述「人與自然」稱得上國際水平,我感到很驕傲。
大陸作家大約有五十多位,許多是我已讀過作品的。 在北京轉機去煙臺(Yantai,Shandong)的時候,王蒙介紹一些重要作家。 我看到相當欽佩的張賢亮(Zhang Xian - liang,1936 - ),禁不住像個臺灣歌迷似地說:「啊!你的《綠化樹》("Green Trees,1984 "),好令我感動……」” 我記得,在旁幾位大陸作家略帶詫異的笑容。後來,才漸漸明白,兩岸作家對反映文革痛苦的作品,如對《綠化樹》的看法,並不相同。 即使是臺灣,人人知道的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Ah Cheng,原名鐘阿城,1949 - ,"The King of Chess, The King of Trees, The King of Children,1984 ",臺北,新地文化藝術有限公司,1986 ),他們評估也不會如此之高。 凡事稍涉政治觀點,人與人之間,立刻保持相當距離。
會議開幕式和許多互相訪談的場合,我們誠懇地期許文學心靈的交流。 在沈痛地共同走過甲午戰爭紀念館(China Jiawu Anti - Japanese War Museum in Weihai,1985)的那一整天,我與張賢亮和另外幾位作家,曾經相當深入地談到中國人這一佰年的境遇。 小汽艇繞著一八九四年清朝龐大的海軍被小日本艦隊打得全軍覆沒的渤海灣,緩緩地開了一大圈。 海水平靜澄藍,天上的雲也舒展自在。 曆史上的國恥地——威海衛,如今改制爲威海市,當選爲全國最清潔都市。有許多新興計畫,一片「往前看」的繁榮。 連著幾天都是晴朗的明月夜,我們臺灣去的會友,每晚都沿著海邊散步。 步道離海隻有數尺,浪潮輕拍海岸,海水下還埋著一些佰年前的沈船和骨骸吧……。 海景美得令我歎息,恨不能把這月光打包帶回去! 這月亮,一佰年前清清楚楚地見證了臺灣的割讓。
佰年之後的渺小的我,站在渤海灣(Bohai Bay)的海邊,往北望,應是遼東半島(Liaodong Peninsula)的大連(Dalian,Liaoning);若由此坐渡輪去,上岸搭火車,數小時後即可以到我的故鄉鐵嶺(Tieling,Liaoning)。 但是,我隻能在此癡立片刻,「悵望仟秋一灑淚」("Sadly looking across a thousand autumns, one shower of tears. ");明天一早我們要搭飛機,經香港「回」臺灣了。 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五十年在臺灣,仍是個「外省」人,像那艘永遠回不了家的船(The Flying Dutchman,傳說中永遠無法返鄉的幽靈船),在海浪間望著回不去的土地。 在臺北,一九八○年代後期,新地、洪範、遠流等出版社,出版許多大陸作家作品,最早是阿城《棋王樹王孩子王》;然後,王安憶(Wang An - yi,1954 - )、莫言(Mo Yan,原名管謨業,1955 - )、余華(Yu Hua,1960 - )、蘇童(Su Tong,原名童忠貴,1963 - )、張賢亮等相繼出現。 這些作家也都來臺北參加大大小小的會議,雖然彼此認識一些可以交談的朋友。 但是,「他們」和「我們」內心都明白,路是不同的了。 誠如佛斯特《印度之旅》結尾所說:全忘記創傷,「還不是此時,也不是此地。」("not now, not here. ")
「德先生」和「賽先生」,顯現在臺北中正紀念堂的廳堂上。
【未完,待續 】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