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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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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用愛來調和。。
 

  柏林(BerlinGermany)去……。」大約是我前世的憧憬。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在柏林留學,在二月凍土的故鄉(the hometown of frozen soil),柏林是我年輕母親魂牽夢萦的天外夢境(Dream from Outer Space

                     ——齊邦媛:《巨流河》

 

 

    如果不把真相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那麽,就像在舞檯上一樣,真相就會隱 
   藏於理想主義的帷幕裡,正如他們隱藏在現實生活那樣。
     —— 愛爾蘭弗蘭克•赫里斯 著 黃嘉德 譯:《蕭伯納傳》

    整個世界是一個舞檯,所有的男女僅僅是演員。
      
—— 黃嘉德:《蕭伯納論莎士比亞》

  一個人遊走於荒野中,難免孤寂。驀然聽得樹林深處那遠遠的風嘯鳥鳴,不由會循蹤而去。

  中國現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林語堂(Lin Yu - tang1895 - 1976)先生於一九三三年在《讀「蕭伯納傳」偶識》中,寫道:「由草澤而逃入大荒中,大荒過後,是怎樣個山水景物,無從知道,但是好就在無人知道,就這樣走,走,走吧。

  而被譽爲「20 世紀的莫里哀」之英國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1856 - 1950)之一生,儼如林語堂所言:「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1933 年 2 月 17 日,大師相聚在上海(右起:蔡元培、蕭伯納、魯迅)。
時任「筆會」會長蔡元培與蕭伯納在宋慶齡寓所——「莫里哀」路 29 號宅院裡散步

  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之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一書裡,這樣寫道:「一個民族産生幾個大哲學家沒什麽希罕,但一個民族都能以哲理的眼光去觀察事物,那是難能可貴的。

  「文學的魅力不在於大江大海般的情緒宣泄而已,更在於所蘊積的豐富思辨想象能量,永遠伺機噴薄而出,令不同時空的讀者也蕩氣回腸;而文學批評者恰恰是最專志敏銳的讀者,觸動作品字裡行間的玄機,開拓出無限閱讀詮釋的可能。」(齊邦媛:《巨流河》

  作為「臺灣文學推手」之齊邦媛,半生顛沛,「二次大戰的那些法國人、德國人、捷克人等到戰爭後,終於回了老家。可我們回不去了。」去臺後,被「異鄉」所包容,對引介「西方文學」到臺灣;並將臺灣代表性文學作品「英譯」推介至西方世界,做出其重要貢獻。猶如齊邦媛所語:「有沒有故鄉怎麽樣,我至少還有靈魂。詩裡面就有靈魂。

  明朝文學家王嗣奭(1566 - 1648)在《杜臆》中,評說杜詩《無家別》,雲:「公往來東都,目擊成詩;若有神使之,遂下仟年之淚。

  大凡「」「」命運之回憶,寫來常為「」「」之愁結;抑或「微言大義」,容易落入宏大敘事中枯索之窠臼。而那半個多世紀來之「波瀾起伏」,在齊邦媛之筆下,顯得「跌宕」而終至「溫潤」。那世事之變遷、人情之冷暖,由齊邦媛如此娓娓道來,書中毫無「鄉愁」兩字之蹤跡,多見為「無家可回」之感傷;少卻了幾分「刀光劍影」之激蕩,卻憑增數縷「素淨淡雅」之暗香。正是這種深沈而不矯作、悲憫而不濫情、惆悵而不迷惘、內斂而不壓抑之筆調,使其之自傳《巨流河》,避免了爲「政治意識」與「時代話語」所架空;並在感情之表達上,達至「純真自然」之極高境界。如此書之,讓人讀之,不免「內牛滿面」矣

在「自己的房間」中的齊邦媛,弦歌不輟,矢志不渝。

  印度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 - 1941)說得好:「人類用愛來調和……」詩雲:「如果我坐在生命的岸邊默想著死亡和來世, / 又有誰來編寫他們的熱情的詩歌呢?」(泰戈爾:《園丁集

  誠然,齊邦媛之一生,在閱讀英國「浪漫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 - 1822)、濟慈(John Keats1795 - 1821)歲月裡成長。而這種閱讀體驗,在其少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之不同階段中,又迸發出截然不同之情感。即使你從未接觸過英國「吟遊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 - 1850)的《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1804 "),當你讀到書中「美學大師」朱光潛(1897 - 1986)在課堂上吟誦那詩文中最後兩行:「若有人爲我歎息,他是憐憫我,而不是我的悲苦。」)而潸然淚下之情景,如何能不動容乎?即使你不知曉英國詩人、評論家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 - 1834),當你聽聞齊邦媛用《沮喪:一首頌歌》("Dejection: An Ode1805 ")來表達對其「兒時的戀人」張大飛那沈重又難言之悲悼情感時,心中又何以不戚戚然焉?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書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幾乎全爲國奉獻一生,絕非失敗者。我用詩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寫他們,下筆時如此悲傷,卻也如此愉悅。」(劉芳:《齊邦媛:我用詩的真理寫他們》

  竊以為,詩文之妙處與力量,在於一種不確定之意唸下,去抒發一己情感之無限可能性。

  生命、死亡、思唸,愛、親情交織成人生共同之主題,唯有詩人,方能以自我之素心慧眼去「目擊」、銘刻這些經驗,並使之成為回蕩仟佰年之聲音。

  此所謂:

  荒野嘯聲,向我靈魂去處!
  巨流之河,傾我華夏之淚!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桌旁全扇的窗戶,外面是一座花樹環繞的真正的庭院!
  ……。那四個月間,我每天看著全街不同的花圃由含苞到盛放,從樹蔭中走進來走出去,憂患半生,從未有如此長時期的悠閑境界。
  剛到那幾個周末,遠遠近近聽到禮拜堂(Church)的鍾聲。
  收到海音(Lin Hai - yin,原名林含英,1918 - 2001)寄來「純文學」(" Pure PenTaibei1968 - 1995 ")出版的書,寫信告訴她:「禮拜日,滿城鍾聲。」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十章

 

臺灣

、文學

、我們 

 

    5、柏林的苦兔兒(Kultur)  

  「到柏林(BerlinGermany)去……。」大約是我前世的憧憬。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在柏林留學,在二月凍土的故鄉(the hometown of frozen soil),柏林是我年輕母親魂牽夢萦的天外夢境(Dream from Outer Space)。
  民國七十四年(1985)整個春天,我在幾乎是新建的柏林不停地走著,常常在想六十年前母親的舊夢,好似在此複蘇。
  那個沒有見過父親的,孱弱的嬰兒,如今到柏林來擔任客座教授(Guest Professor德國人堅持和訪問教授 [Visiting professor ] 不同)。正式講授給學分的文學課程,印在厚重的課程表上:「臺灣文學」。

  就在那半年前,我接到國科會人文組華嚴(Hua Yan,原名嚴停雲,1926 - )主任的電話,說,西柏林自由大學(Freie Universitat BerlinBerlin1948)要找一位教臺灣文學的教授。他們想推薦我去,問我,能不能去?
  當時,我手裡拿著電話,怎麽說呢?
  幾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這麽遙遠、轉折的邀請,隔了我父親雷雨多難的一生,我要到柏林去了。

  我到柏林的時候,是四月初。全城的樹,都是枯枝。隻偶見一叢叢的淡黃色迎春花,接機的郭恒鈺(Guo Heng - yu,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哲學博士)帶我到大學單身宿舍,並且教我,如何從鄰近搭公交車去學校。
  我住的街名是 Thielallee,讀作「梯拉里」,好聽極了,因此我從未迷路。
  第二天早上,我須乘 U - Bahn讀作「烏邦」)地下鐵路到係裡與學生見面。

  原來的柏林大學(Hamboldt - Universitat zu BerlinBerlin1810)「淪陷」在東柏林(Ost - BerlinGermany),被迫走蘇共的路線。三年後,大部份學生,還有教授出走,在西柏林(West - BerlinGermany)集會,抉議成立一個學術自由的大學。
  一九四八年初,在西柏林美軍占領區,在美國大力援助下,創建「柏林自由大學」。二○○八年,六十校慶,同時入選爲德國第九所「精英大學」("German Universities Excellence Initiative "),有學生三萬一仟多人。

  開設「臺灣文學」,爲該校正式課程的兩位關鍵人物:一位是那時的校長 Dr. Dieter Heckelmann1937–2012,海克曼教授,1983 - 1991 年間擔任德國柏林自由大學校長)。他曾在一九七○年代兩度到臺大法律係任客座教授,帶著妻子兒女住在臺大宿舍兩年,對臺灣極友善。臺大許多傑出教授,如翁嶽生(1932 -1966 - 1972年間任臺大法律係教授)、戴東雄(1937 - 1960 年起兼任臺大法律係教授)、廖義男(1941 -1973 年起兼任臺大法律係教授)、陳維昭(1939 - ,曾任臺大校長,臺大醫學院教授)、王澤鑒(1938 - 1968 年起任臺大法律係教授)等,都曾前往擔任訪問教授。
  我在柏林時,常是他的座上客;他也經常回臺灣來與老友歡聚,且經常抽空到臺北大屯山(Tatun MountainTaipei )等地深入攀登。德國統一後,他曾出任柏林內政部長。
  另一位是負責中國研究所的郭恒鈕教授,山東人,一九六○年離開日本東京大學大學院(The University of Tokyo1877)前往西柏林,在柏林自由大學進脩曆史取得哲學博士學位後,留校任教。一九九○年初曾到臺大曆史系作訪問教授,講授德國史一年。

  西柏林自由大學中國研究所座落在一幢名人的豪宅,上下五層,寬敞明亮,德國人佰年根基的建築。
  我很勇敢地從「梯拉哩」宿舍的迎春花叢找到 U - Bahn柏林地鐵,1902)的車站,到 Podbielskiallee普德比列兹卡列)街四十二號,從外表樸實的門庭進去,才知道別有洞天。

  郭教授用德文介紹我,他稱我爲「臺灣來的教授」("Professors from Taiwan "),又一再她提到「苦兔兒」 (kultur,德文「文化」發音)。
  「苦兔兒」這聲音,令我印象深刻。
  記得,在孟志蓀老師課上背過漢樂府「古豔歌」(Yuefu Songs of the Han Dynasty "Ancient Love Songs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A lonely rabbit runs, walks when looks around, anxiety layer on layer. For clothes, new ones are better than old ones;  For a friend, the former is better. "
  想到臺灣,乃至中國的文化,這佰年來,不也相當淒淒惶惶嗎?

  他們請我自我介紹及說明教學計劃。我原以爲,隻是與選脩自己課的二十位左右的學生見面認識而已,如今卻須對全係的一佰多人演講,內容和語氣當然不同。
  我抉定,采取「大立足」點的講述法。我先陳述自己出生時,年輕的父親剛從柏林大學轉學到海德堡大學(Ruprecht - Karls - Universitt HeidelbergHeidelberg1386)讀哲學係,一心想了解曆史與人生,想如何用教育幫助中國富強向上。臺灣的處境舉世皆知,我們所代表的文化意義,在西柏林的自由大學應該是最能了解的。我今日來此,希望藉臺灣文學作品作心靈交流(the heart communication),深一層同情東、西德兩個分裂國家人民的生活態度和喜怒哀樂……。我教的臺灣大學學生和諸位一樣,是追求自由思考的學術青年,我希望能真正認識德國,你們也真正認識我們臺灣。
  郭教授後來一再提起,說,我這一場訂交演說(become friends speech),得到學生的肯定,是個成功的開始。
  我赴德國前,寄去三佰多本臺灣文學作品,全數捐贈自由大學中國文化係所。
  他們的圖書館,做了一個印戳:「齊邦媛教授捐贈,1985」。

  我上課的教材,以小說爲主,有賴和《一杆「秤仔」》(Lai He1894 - 1943,原名賴癸河,"The Steelyard1926 ",臺北,洪範書店,1996)、吳濁流《先生媽》(Wu Chuo - liu,原名吳建田,1900 - 1976,"Misshish1944 ",苗栗,文獻書局,1958)和《亞細亞的孤兒》(Wu Chuo - liu,"Orphan of Asia1945 ",高雄,黃河出版社,1959)、白先勇《臺北人》(Pai Hsienyung1937 -,"Wandering in the Garden, Waking from a Dream -- Tales of Taipei Characters1965 ",臺北,晨鍾出版社,1971)。在我主編的選集作品之外,還加上民國七十四年(1985)前已英譯的作品,包括袁瓊瓊《自己的天空》(Yuan Chiung - chiung1950 -,"A Sky of Ones Own1980 ",臺北,洪範書店,1981)、蕭颯《我兒漢生》(Hsiao Sa,原名簫慶餘,1953 - ,"My son, Han - sheng1970 ",臺北,九歌出版社,1981)等。按照學校的要求,每周上課時,發一張授課大綱。我用英文上課,書名人名必須載明中譯名。係裡請講師車慧文協助,必要時譯出德文,討論時用德文、英文與中文作爲師生間進一步溝通。
  車慧文,東北人,二十年前在臺灣就讀淡江文理學院(Tamkang College of Arts & SciencesTaiwanNew Taipei Tanshui1950)英文係,嫁給一位來臺在師大語言中心脩習中文的德國青年 Erik von Groeling埃里克•馮•格魯林),隨夫回到科隆,但年輕的丈夫意外死於手術檯上,她輾轉來到柏林,靠撫恤金獨力撫育四歲和一歲的稚子。
  這樣的生命曆程,使我同情感佩。
  柏林期間,課內課外她也對我協助照顧,我們因而成爲好朋友。
  她也是我在柏林的導遊,使我在那裡不致瞎撞,如識途老馬,帶我認識真正的柏林。

  上課兩周之後,抉定找一所自己的住處,慧文帶我按照廣告到處看房子,那真正是認識一個城市的最好方法。
  我唯一的希望是有一張書桌,窗外有個院子。我原以爲柏林是文化古都,當然家家都讀書,但令我驚訝的是,看過的六、七處出租屋子都沒有書桌,即將放棄時,來到一個樹蔭綿延的小街,在大花園似的巷裡一幢小樓,樓下前後兩大間和小櫥房、餐桌,走進裡面一間,第一眼看到一張大大的、真正的書桌!桌旁全扇的窗戶,外面是一座花樹環繞的真正的庭院!租金比別處加倍,但這就是我在柏林最闔理想的落腳之地了。
  那四個月間,我每天看著全街不同的花圃由含苞到盛放,從樹蔭中走進來走出去,憂患半生,從未有如此長時期的悠閑境界。
  剛到那幾個周末,遠遠近近聽到禮拜堂(Church)的鍾聲。
  收到海音(Lin Hai - yin,原名林含英,1918 - 2001)寄來「純文學」(" Pure PenTaibei1968 - 1995 ")出版的書,寫信告訴她:「禮拜日,滿城鍾聲。」
  她以一貫的急驚風速度回信:「恨不得也到柏林來!」

  五月八日,郭教授告訴我,柏林的學生都得去看一部記錄像片《柏林淪陷四十年》("The Downfall of Berlin in Forty Years1985 )。
  我到市中心庫當大街(德國首都柏林最繁華的商業大街,德文  "Kurfüǜrstendamm ",意謂「選帝侯」)我賴以衣食維生的 KaDeWe 百貨公司(歐洲大陸最大的百貨公司「卡迪威」"Kaufhaus des Westens1907 " 德文的縮寫,意謂「西方的購物大廈」)門口,車站和街上充滿了各種遊行的隊伍,靜靜地舉著不同的標語,在保存炸毀面貌的大教堂四周,有些激昂慷慨的演說。
  這部記錄片,真是令人意外的完整與清晰:從希特勒開始鼓動人心到開戰,戰爭重要場面及人民生活;而大部份是納粹末日,歐洲戰場潰敗。盟國空軍按城市地圖,有系統地轟炸柏林,而且事先預告,你們如仍不投降,明天炸毀哪幾條街。影片上,逐日照出地圖區域和轟炸前後實況,可謂彈如雨下。隻見,整排整排的街道,都在盟軍炸彈之下灰飛煙滅成爲瓦礫;原來這權力之都,佰分之六十以上是如此毀滅的。五月二日盟軍進城之日,幸存的佰姓躲進地下室,被搶先進占的俄國兵拖出來刺死、強暴,接著進城的英國軍車在路邊撿拾小孩,帶他們去喫飯,美軍在旁警戒……。
  畫面清晰詳細,不忍看也得看。這是德國人自己攝制的記錄,留給後世子孫看的。

  這天,我回到住所天已黑了,全樓未亮燈,原住樓上的房東太太氣喘病發,住在醫院。我一個人夜坐燈下,反複出現《柏林淪陷四十年》許多城毀人亡的場景,不免想起重慶在日機轟炸下的那些年,我們對死亡不得不采取賭命的無奈態度。
  看了柏林被炸毀的區域地圖,才明白這美麗的新城,原是蓋在廢墟上的!這書桌、這床鋪下面,會不會原是上一代的埋骨之地呢?悚然而驚,連續數日,夜不成眠。

  那一周的《時代》雜志以柏林投降四十周年爲主題,有一篇社論《空前的災禍》("Here Is No Comparative Disaster1985 "),大意是,德國投降時,蘇俄坑殺降卒二十萬,埋在由漢堡(HamburgGermany)流往捷克(Czech)的易北河(Elbe River)沿岸;而日本(JapanAsia)投降前,廣島(Hiroshima Japan)、長崎(Nagasaki Japan)毀於原子彈。兩國都認爲,自己災難最大。但是,遭受最大災難的,豈不是死了數佰萬的猶太人(Jewish)嗎?其實,災難是無法比較的,對每個受苦的人,他的災難都是最大的。

  半世紀以來,猶太人的悲痛成書近仟,而中國人在八年抗戰中的悲痛幾乎無人詳記。
  民國卅八年(1949)中共占據大陸後,那八年正面抗日的是國民黨,留在大陸僥幸末死的,都必得否定過去一切。那時,殉國的熱血軍民,在政權改變之後,都在「第二次死亡」時,被演沒遺忘了。
  而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二十年來在國際文學交流之際熱切地宣揚「我們臺灣文學」,又何曾爲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爲她而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

  從此,我和自由大學這班學生問答之間,就有了一層層沈重的涵義。
  閱讀王禎和《小林來臺北》(Wang Chen - ho1940 - 1990,"Hsiao Lin in Taipei1973 ",臺北,遠景出版社,1975)時,他們認爲,你必須到柏林,才能感覺到德國近代史的深度。這吸引觀光客的圍牆(Berliner Mauer1961 - 1989),隻是一道淺淺的象征罷了。
  我提到,初聞柏林鍾聲的喜悅。有人說,戰後許多不同宗教教派,在不同的災難地點脩築教堂,不僅是追祭亡魂,也是希望有持久的贖罪(atonement),終得平安的祈求之地。你看……柏林的教堂特別多!從此,我聽到鍾聲,再無喜悅之感。
  回到臺灣,連寒山寺(Hanshan TempleMaple - Bridge, Suzhou502)夜半到客船的鍾聲也沒有。小林到了臺北,又如何?

  戰後柏林複蘇,在廢墟上重建大城市,遍植樹木,用欣欣向榮的生命覆蓋死亡。
  英美占領的西德,實行真正的民主選舉,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她最大的願望,是恢複文化大國。所以,國際文化活動很多。
  我到柏林不久,即見街頭挂出「地平線(Horizon)世界文學會議」的預告,也知道將有盛大的大陸作家團參加。開會前,我收到白先勇(Pai Hsienyung1937 -,臺灣文化人)短簡。他與陳若曦(Chen Jo - his,原名陳秀美,1938 - ,臺灣作家)、鍾玲(Chung Odell Ling1945 - ,華裔漢學家)、李歐梵(Leo Lee Ou - fan1939 - ,國際知名文化研究學者)和鄭樹森(William Tay,1948 - ,香港學者、作家)受邀將代表臺灣和海外華文作家參加。他們到柏林後,郭教授與我和車慧文竭誠招待。但是,主辦單位雖在節目表上排出他們五人的發言及作品朗讀時間,會議大廳樹立的大型廣告牌上有大陸的作家,卻無臺灣五人,我們都很憤慨。雖然,自由大學先舉辦臺灣文學座談會。但是,形勢比人強。大陸十位作家受到的關注和接待,明顯熱烈。柏林和舊金山(San Francisco America)一樣,對這些早期由鐵幕來的作家,充滿好奇和趨炎附勢的姿態。

  一九九○年代以後,歐洲的臺灣文學研究,漸漸被中國大陸的「苦兔兒」所取代了

 

齊邦媛〈〉與好友〈右起〉殷張蘭熙、林文月、林海音闔影,一九八三年,臺北

  

    6、譯介台灣文學的橋梁——中華民國筆會(The Chinese PEN   

  既是作學術交流的人,必須先站穩臺灣文學的立足點(footing foothold)。
  自民國七十四年(1985)柏林經驗之後,我得以從美國以外的大框架歐洲,思索臺灣文學已有的格局和未來的發展。令我震撼至深的是,民國七十五年(1986)在德國漢堡舉行的筆會年會上,西德著名作家葛拉斯(Gunter Grass1927 - )對支持俄共威權的東德作家,咆哮責問:「文學良心何在?」("Wheres Papa going with the ax ? ") 

  民國八十一年(1992)在巴塞隆那(Barcelona Spain)的筆會年會,幾乎是該城向西班牙(SpainEurope)爭取獨立的一個論壇(Bulletin Board System)。
  我們收到的文件,一半是使用該城的加泰隆尼亞語(Catalan),以示他們古老語文的存在意義。而最強烈的啓發(enlighten),則是民國八十三年(1994),在捷克布拉格(Prague Czech)的筆會年會,主題是「國家、種族、宗教、社會的容忍與文學」("National、Racial、Religious、Social Tolerance and Literature "),由捷克作家總統哈維爾(Václav Havel1936 - 2011)主持。其中,有一場座談會題目是:「小語言與偉大文學(Small Languages, Great Literature),小語言寫作者的難題(The Problem of Small Language Writers)」。另一場是:「我們自知幾許?」("How Much do We Know about Ourselves ")第一次看到,語言有大小之分;第一次聽到,蘇俄解體後,五十多位作家各自回到獨立的國家,不用俄語(Russian)陳述,而是重用小語言的母語創作,陷入另一種困境。 

  我曾根據他們的話,寫了一篇《我的聲音隻有寒風聽見》。文中,並未明言我的憂慮。世界的漢學界已將注意(attention),轉移至中國大陸;臺灣重要的作家,多已停筆。本土化的聲浪,日益高漲。當年,大家用中文寫作的熱情不再。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面臨小語言、小文學的處境(plight)?從此,我對臺灣文學的關懷,就不再隻是單純地鼓勵與評介,而是牠在未來的發展和定位。民國八十一年(1992),正式接任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季刊(The Chinese PEN Quarterly1972 )總編輯的工作。將近十年,得以深耕臺灣土地的文學創作,對這個大問題,有切身的領悟。 

  這本英文季刊,自民國六十一年(1972)創辦以來,我一直是個實質的顧問。
  主編選集後,我對臺灣文學的發展,以不遺漏的閱讀,保持真正的了解。因爲「臺大哲學係事件」("NTU Philosophy Department Incident,Dec.1972 - June. 1975 ")而離開的趙天儀(Chao Tian - yi,筆名柳文哲,1935 - ,臺灣詩人,評論家教授,被教育部安排到國立編譯館任人文組編審;以及接辦《現代文學》("Modern LiteratureTaiwan Taipei 1960 ")的柯慶明(KO Ching - ming,筆名黑野,1946 - ,臺大中文係教授),都助我深入認識本土作家。當時,臺灣詩社,如雨後春筍,我一直是訂戶讀者。日後主編筆會英文季刊選稿來源,仍是維持公平的態度,尤其沒有「政治正確」的立場。 

  在自由世界,文學作者原不必有「會」。寫作是個單打獨鬥的行業,文壇原本無「壇」,隻是有時文人相聚,也有可談之事。民國十年(1921)由英國(United Kingdom)和一些歐洲作家在倫敦(LondonUK )成立了國際筆會(The International PENLondon1921),PEN Poet詩人),Essayist散文家),Novclist小說家)的縮寫。民國十三年(1924),中華民國筆會(The Chinese PEN Shanghai1924)成立於上海,加入總會。發起人有林語堂(Lin Yu - tang,原名林和樂,1895 - 1976)、胡適(Hu Shi,原名胡洪,1891 - 1962)、徐志摩(Xu Zhi - mo,原名徐章垿,1897 - 1931)等人,第一任會長是蔡元培(Cai Yuan - pei,原名蔡振,1868 - 1940),開始做各種文化交流,作品互譯,作家互訪等拓荒工作。 

  我自幼,逢書便讀;讀後,常有難忘之事。他們邀請印度(IndiaAsia)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1861 - 1941)訪華的事,啓發我多年的想象(magination)。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筆會會員國參加戰爭,立場對立,文學交流停止,直到民國卅五年(1946),在中立的瑞典(Sweden)重開。中華民國筆會民國四十二年(1953)在臺灣複會,第一、二屆的會長是張道藩(Chang Dao - fan1897 - 1968)和羅家倫(Luo Jia - lun1897 - 1969)。民國四十八年(1959)首次回歸國際總會,參加每年一度的年會。 

  民國五十九年(1970)林語堂當選會長,在臺北召開第三屆亞洲作家大會,邀請川端康成(Kawabata Yasunari1899 - 1972,日本作家)、張大千(Chang Dai - chien,1899 - 1983,中國藝術家)等及韓國、泰國、菲律賓等國重要作家前來。臺灣作家將近佰人,參加盛會。王藍(Wang Lan,筆名果之,1922 - 2003,臺灣作家,藝術家)、彭歌(Peng Ge,原名姚朋,1926 - ,臺灣作家,評論家)和殷張蘭熙(Nancy Chang Ing,原名張蘭熙,1920 - ,臺灣詩人,翻譯家)三人負責辦事,在剛剛落成的圓山飯店(The Grand HotelTaipei)將大會辦得有聲有色,大大地提高了臺灣的聲譽。
  林語堂說,臺灣應該有一份發表作品的英文刊物,讓我們在東方與西方之間搭一座橋。
民國六十一年(1972)秋天,《中華民國筆會季刊》創刊號(First - Issue)出版。由母語是英文的殷張蘭熙擔任總編輯,王藍和彭歌是編輯顧問。從創刊到民國八十一年(1992),殷張蘭熙獨撐二十年,我繼編九年。彭鏡喜、張惠娟、高天恩和現任的梁欣榮,都是我臺大外文系的年輕同事,以拔刀相助之情,前來兼任總編輯;助理編輯兼秘書,隻有一人。前十五年是劉克端女士,近十五年是項人慧。發書時,增一工讀學生。大出版社,很難想像那種「孤寂」。三十六年來,春、夏、秋、冬四季運行,和大地運行一樣,《中華民國筆會季刊》至今發行一佰四十四期,從無一季脫期,是國際筆會最穩定最持久的刊物。在一佰多個會員國的文學界,臺灣是個有信譽的地方。 

  殷張蘭熙,是最早作臺灣文學英譯的人。民國五十年(1961)美國新聞處資助 Heritage Press文物出版社,臺北)出版英譯小說和新詩。殷張蘭熙就是《新聲》(Nancy Chang Ing edited & translated,"New Voices: stories and poems by young Chinese writers1961 ",TaipeiHeritage Press1961)一書的主編,選入者有白先勇、敻虹(Xuan Hong,原名胡梅子,1940 - ,臺灣詩人)、王文興(Wang Wen - xing1939 - ,臺灣作家)、陳若曦、葉珊(Ye Shan,原名王靖獻,後改筆名爲楊牧,1940 - ,臺灣作家)等作品。因此,執編筆會季刊之前,殷張蘭熙已有數年孤軍奮戰(one man army)的經驗了。 

  殷張蘭熙的名字,和季刊幾乎是不可分的。她選稿,翻譯每期的詩,尋找高水平譯者讀譯稿、校對、發排。創刊後三年,開始用臺灣藝術作品,作封面。刊內介紹,她又增加了另一個領域的挑戰。在這方面,協助最多的是王藍;我接編後,是林文月(Lin Wen - yueh1933 - ,臺灣作家)、丁貞婉(Ting Chen - wann1936 - ,臺灣作家)等好友。 

  殷張蘭熙金發碧眼的美麗母親,民國六年(1917)嫁給中國同學張承槱先生(Chang Cheng - you1884 - 1970,在辛亥革命期間曾參與籌備 1911 年 11 月 1 日的「上海起義」,來臺後曾任政府審計部審計長),由美國維吉尼亞州(Virginia American)到中國湖北(Hubei  China)縣城成家,生兒育女。十多年後,蘭熙長大,畢業於成都華西大學外文係(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Chengdu China1910)。民國卅八年(1949),隨夫婿殷之浩(Yin Zhi - hao1915 - 1994)先生來臺灣,創立大陸工程公司(Continental Engineering CorporationTaipei1945)。因爲出國開會,而冠夫姓;文壇好友,都隻稱 Nancy蘭熙)。她愛文學,有時也寫詩。民國六十年(1971),曾出版 One Leaf Falls落葉)詩集。 

  民國六十一年(1972),我從臺中搬到臺北。恰巧,與蘭熙住在鄰巷。街頭蹓狗,又常遇到。各自主編筆會季刊和《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最基本的話題,是值得譯介的書稿。英譯的人才,字字句句,斟酌譯文;整體的安排,呈現的效果,國際讀者的反應等等。好似長河流水,永不厭倦。 

  蘭熙,是個開朗溫暖的人。忙碌中,熱情洋溢。每年在各地召開的年會前,催集論文,安排演講和討論議題,准備禮物,到會場結交天下士,握住那麽多伸出的友誼之手。
  大陸的「中國筆會」("Chinese Pen CentreBeijing ChinaApr. 1980 "),文革後參加總會,多次在會場排擠我們。蘭熙收起她自然溫婉的笑容,登檯發言憤慨迎擊,保衛自由民主的臺灣代表權。直到民國七十八年(1989)天安門事件後,他們不再出席年會。在今日政局情勢下,會籍立場仍會被提出。但是,蘭熙與當年代表所建立的國際友誼,以及我們的季刊三十多年穩定的出刊,豐富的專業形象,已讓中華民國筆會立於不易撼動的地位。中美斷交後,蘭熙受邀在美國十家地方電視臺上「談臺灣」("Talk about Taiwan ")節目,侃侃而談,以條理的分析,清晰的言辭,呈現臺灣在文化、經濟、社會各方面的進步。英文的筆會季刊,更幫助增加了解。
  那些年,在西方世界爲臺灣發聲的事,蘭熙做了很多;但是,在臺灣反而少有人知。
  最可貴的是,這些奉獻和她主編筆會季刊二十年的投入,都受到丈夫殷之浩先生全心全力的支持。季刊收入,僅有外交部和新聞局所付國際贈送的那數佰冊書款;國內在誠品(Eslite BookstoreTaipei 1989)等地出售,則不及佰冊。主要的支出,如稿費、印刷、發行及人事費用,皆由殷先生資助。
  筆會會址,原也設在大陸工程公司所在地。殷先生去世後,民國八十五年(1996)開始租屋在溫州街(Wenzhou StreetTaipei )。即將面臨斷炊時,殷氏「浩然基金會」(Hao Ran FoundationTaiwan Taipei1978)開始資助,得以編印發行至今

 

1924 年4 月 23 日,徐志摩、林徽因在北京日壇草坪陪同訪華的印度詩人泰戈爾()。
這三位詩人,並肩聯袂而形成的完美格局,如同老樹、鮮花與青藤,交相輝映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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