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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若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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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有記憶之存在
 

  入民國七十二年(1983),八月,酷熱異常,真是農曆的七月流火季候。 
  母親的身體,漸顯衰退。我們送她到三軍總醫院(The Tri-Service General HospitalTaipei1946)看心臟科,做些檢查。 

  她出院第三天早上六點多鍾,內湖家中來電話,說,老太太過去了。 
  這樣突然,真是令我驚駭莫名

                     ——齊邦媛:《巨流河》

 

 

  羽毛若輕,似蒲公英花絮,掙脫束縛之限制,飛向天空;牠歷經風雨之洗禮後,最終飄落在一個牠之屬地,孕育著新生。
  「母親火化後,埋骨於此;父親在世時,也常來墓前坐著,可以清晰地看到遠洋的船駛過。他說,往前看就是東北方,海水流向渤海灣就是大連,是回家的路,『我們是回不去了,埋在這裡很好。』四年後,父親亦葬於此。」齊邦媛在其自傳《巨流河》中,這麼寫道:「父親給我理想深度,而我的文學情懷和待人態度,卻是得自母親。……我多麽幸運和這樣的父母結緣,能有如此前世今生。
  花開花謝花滿天,緣來緣去緣似水。

  《巨流河》這部厚重之「史詩」,記錄著這個古老民族在近代所遭遇到之種種悲苦。
  好在惟有記憶之存在。在齊邦媛之記憶中,戰爭為國仇家恨,為親友離散,為天人永隔,為朝不保夕。但是,所有這一切皆從文學之視角出發。那時,很多事情對於一位青蔥懵懂少女,甚麼都看不明白,但會被一首首詩文所震撼,亦會被窗外之星空深深吸引,同樣也被一個遙遠之人和他那一封封信而牢牢牽扯住。這些,皆為最美好、最高貴之情感,儼如真正地不食人間煙火。
  竊以為,文字可以委婉、可以熱烈;情感可以含蓄,也可以直白。所有之「」、「」、「」、「」,皆由《巨流河》所承載。一如齊邦媛所說;「如果不寫,便無顔離去」。
  此所謂,愛若似水。
  磋乎!
  水猶如此,人何以堪焉?!
 

臺灣文學之母齊邦媛先生1924年2月19日~

  二十年來,我無數次坐在雙親墓前,望著太平洋浩瀚波濤,想著他的一生。 
  我多麽幸運和這樣的父母結緣,能有如此前世今生。

                  ——齊邦媛:《巨流河》

   

巨流河

第十一章

 

生│

從巨流河到啞口海 

 

    1、母親的安息  

  入民國七十二年(1983),八月,酷熱異常,真是農曆的七月流火季候。 
  母親的身體,漸顯衰退。我們送她到三軍總醫院(The Tri - Service General HospitalTaipei1946)看心臟科,做些檢查。 

  她出院第三天早上六點多鍾,內湖家中來電話,說,老太太過去了。 
  這樣突然,真是令我驚駭莫名。與妹妹甯媛奔回家,看到八十四歲的媽媽安詳地躺在床上。 
  她早上起來,自己梳洗,去陽臺澆了花;回房坐在床沿,吩咐女傭給老先生做午餐。然後,清晰地說:「主啊!你叫我去,我就去了。」 
  坐著,就逝世了。——那時,父親坐在門邊的椅子上,聽得清清楚楚。 
  她離世時,有如此確切的皈依感,是我們最大的安慰。 

  母親皈依基督教,是民國卅九年初,剛由我那甘蔗板隔間的陋室,搬到建國北路。 
  那時,南京東路的國語禮拜堂,也剛在一間舊木屋開始聚會。主持的吳勇長老用很強烈的語言講道,用天堂、地獄等鮮明的善惡對比,解釋世間喜樂與悲苦。 
  我的母親,半世憂苦。十年苦候之後,到了南京,隨著我父親,奔波漂流二十年,從來沒有自己的家。如今,渡海來到全然陌生的臺灣,與兒媳一家擠在三十個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裡,切斷了昨日,不知會有怎樣的明日,苦苦想不出苦難的意義。 
  雖然,她不相信天堂和地獄那麽強烈的賞與罰,但開始認真地讀《聖經》。 
  她把我結婚的禮物,一本大字《聖經》(父執董其政伯伯贈,扉頁寫「己所欲施於人」),三十五年間,捧讀萬遍;以紅筆勾劃,背誦經文。 
  這裡面,一定有一些解答她困惑的篇章。 
  也許,這是她真正崇拜的方式,是她爲丈夫子女活了一輩子之外,唯一屬於自己的心靈天地。 

  我應該是她最持久堅定的知音吧……我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過一切寂寞的日子。 
  雖然,我們的時代和受教育的機會,那樣不同。六十年間,存在著各種不同的「鈎」。但是,我們都輕易地以愛跨過。 
  她在我最需幫助的時候,總適時地伸出雙手,助我脫困,得路前行。 
  我在臺中十七年,每次到火車站接她和送她都是生命的轉折;我的三個兒子,在我出去求學的幾年,因爲有她,從未缺少母愛。 
  她在臺中,得與聚居五廊巷的,當年逃難路上的老友重聚敘舊,每年有一段假期心情。 
  父親給我理想深度,而我的文學情懷和待人態度,卻是得自母親。 
  在我成長的歲月裡,顛沛流離的道上,躲避轟炸的樹下,母親講著家鄉原野的故事,家族的曆史。 
  我兒孫裡,知道她勉勵讀書向上的故事:「不可成爲打狼的人!」不能因怠惰而落後,爲狼所噬。佰年之前,她幼時的東北家鄉,猶是狼群出沒的草原。 
  她故事中的朔風寒夜,虎狼出沒的威脅,春夏牧草重生的歡樂,激發了我一生的想象。 

  母親猝逝之前,我們雖知雙親日漸老邁,卻似從未想到他們會死亡,更未談過後事。 
  倉卒之間,我妹甯媛隨著立法院的一位先生去淡水三芝鄉(Sanzhi Districts)找到了一塊山坡地。地勢開闊,面對太平洋,坡地依靠著巨大的面天山(Mount Miantian977 米,位於臺灣的陽明山國家公園 [The Yangmingshan National ParkTaipei1937 - 1945 ] 西區,約四十萬年形成地理上屬大屯山 [Mount Datun ] 亞群寄生火山巖構成)。 
  如此,我齊家在臺灣似乎有了一個立足點。 
  母親火化後,埋骨於此;父親在世時,也常來墓前坐著,可以清晰地看到遠洋的船駛過。他說,往前看就是東北方,海水流向渤海灣就是大連,是回家的路,「我們是回不去了,埋在這裡很好。」四年後,父親亦葬於此。 
  裕昌與我,也買下了他們腳下一塊緊連的墓地,日後將永久棲息父母膝下,生死都能團聚,不再漂流了。 
  如今已四代在臺,這該是我落葉可歸之處了吧!

 

一九四七年,大學剛畢業時的齊邦媛右一〉與母親裴毓貞暨姊妹的闔影。
圖中,齊邦媛與母親裴毓貞中坐者〉、大妹寧媛、小妹星媛左一

  

    2、飛來橫禍——詩與疼痛  

  七十四年(1985)九月,我由德國柏林途中經過英國,在牛津大學(University of Oxford1167)參加了一個國際文化研討會,我發表了煞費苦心寫的論文《臺灣中國現代詩的成熟》("Chi Bang - yuanThe Maturing of Chinese Modern Poetry in Taiwan1985 - 9 ")。 
  回到已是空巢的臺北家中,准備開學上課。 

  開學前的禮拜日清早,原與好友貽烈、俊賢和甯媛約定去登大屯山。
  我們五個人一起登山已十年了,貽烈稱爲「阿呆登山隊」("The Dumb Climbing Team ",「阿呆」取自美國影片 "Dumb & Dumber,1994 " 中那對「想做就去做」之兩個善良可爱活宝之一的阿呆)。五個在現實生活裡很有頭腦的人(貽烈是臺糖副總經理,俊賢是臺電會計處副處長,裕昌是臺灣鐵路總工程司,甯媛任中興票券公司副總經理,我在臺大教書)十年來風雨無阻,專找遊客少的景點,爬遍了臺北郊區的山。
  裕昌是可靠的司機,自以爲已是半職業登山水平啦!
  我們到了山裡,跳、叫、呼、嘯,全然回歸自然,進山後頭腦放空,如同呆人。

  這個禮拜天清晨,這位可靠的司機必須去開會。我自己到麗水街口對面的師大人行道等出租車,沿路去接他們三人。
  天太早,人車不多,我專注地往左看,有沒有空車。突然,十字路口一輛摩托車橫沖出來,被遵守綠燈行駛的出租車攔腰撞上。摩托車彈至半空,一些閃光的碎片在陽光下四散,朝我站立的樹下飛來。
  我下一個知覺,發現自己頭枕在一隻破球鞋上。而我的左腳,不見了。我的右臂也不能動,勉強用左臂支持坐起,我看到我那穿了新鞋的左腳,像折疊椅腳似的,折斷了,被壓在左腿下面:右臂也斷了,空蕩在袖子裡。但是尚未大痛,隻感麻痹而已。
  這時,有三、四個路人俯身來看我還活著,其中一個人問我名字。
  我請他立刻打電話給我丈夫。
  一輛汽車停下來,一個壯漢走下來,看到我血流如注,立刻將我抱起,放到他車上後座。
  一位路人說:「你不能動她,必須等警察來。」
  他怒吼道:「等警察來時,她已流血過多,死了。」
  他一面開車,一面問我,要去什麽醫院。
  我說:「三總!(三十年來一直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但請先在建國南路口轉一下,有人等我。」
  到了橋下,看到貽烈焦急地站在那裡張望。
  我還清醒地告訴他,去接我妹,再去三總!
  我記得,到醫院拉住這位送醫者的衣袖,問他大名。但他不願說,勉強留下個地址。
  我家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到他,但我一生忘不了他。 

  這一切,都發生在十五分鍾之內。那闖紅燈的年輕人,剛剛退役。被撞斷雙腿的他,和被撞解體的摩托車,由半空飛落到我站立的樹下。一些零件,擊中了我。
  醫生說,右肩那一片離我頸動脈隻有一吋。
  我倒地時,頭部倒在那騎士軟軟的破鞋上,下面是一堆石頭。所以,牠保護了我的頭。
多年來,我百思不解。爲何像我這樣一生與世無爭的人,會遇到這種飛來橫禍?莫非那也是上帝的意思,教我親身體驗這一層的人生苦難?是懲罰我歐洲之行太快樂,縱情於曆史陳迹和山川美景,不知躲避這塵市街角的殺機?

  在三軍總醫院八樓的外科病房一個多月,我似真正走過「死亡的幽谷」。
  撞擊初期的麻木過後,全身劇痛。止痛針、呼喊訊咒,都沒有用,我仍能維持一些沈靜的自尊。那痛徹骨髓的疼痛,隨著日升月落運行全身。左腿折斷之處骨碎,不能接闔;膝蓋之下須植入約八吋長的鋼釘,加以固定;右臂手術接闔,盼能自然愈合。
  爲我做這些手術的醫師林柳池,是神采煥發、英俊自信的年輕主治醫師。他除了手術檯上操刀,每天清早來查房,總是說:「今天我們要進行……。」
  他的笑容,帶我回到人間,也是終身難忘的。 

  那個酷暑尾聲的初秋,漫漫長夜,我怎樣渡過的呢?
  隻記得努力擺脫但丁《神曲》地獄十八層的景象,攀爬到華茲華斯《露西詩》("William Wordsworth Lucy1799 ")中最寧靜的那首「當我靈魂暫息,我已無塵世憂懼。」("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 I have no human fears. "

  我必須站起來,重拾大步行走的快樂:不長期依靠止痛劑,必須靠自己的心智以抵抗這樣暴虐的疼痛。一年之後我按照臺大複健科醫師的指導,靠骨內鋼條撐持,回校上課。 

  感謝天主,媽媽已經安詳逝世,她不必再爲我流這一場眼淚

 

《巨流河》:一段溫婉回憶的政治想象——為歷史見證,發後人省思

  

    3、啞口海中的父親  

  是,萬萬想不到,現在輪到爸爸爲我流淚了。 
  媽媽去世已經兩年,他從不知人生這一步的寂寞。 
  凡是他在家的日子,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媽媽全程照顧數十年,去世的早上,還在囑咐女傭中午要做的菜。 
  留下他一個人後,我仟方佰計求他,哄他,甚至騙他,搬來和我同住,但他堅持不離內湖的家。 
  我和甯妹每隔兩天回內湖去看他,都在下課、下班後。 
  但是,他早上九點起,就在臨街的陽臺上張望。 

  我車禍後,他多日不見我回去,就不斷問。 
  妹妹說:「臨時有事出國開會去了。」 
  他說:「她不是剛從德國回來嗎?」 
  如此,過了十多天,妹妹隻好說:「姐姐摔了一跤,不能走路。」 
  他說:「我可以去看她呀……。」 
  這樣,鬧了一個月,他突然腸胃不適,也送到三總內科,就在我病房的樓下。 
  我那時上半身已拆了石膏,左腿還裹著石膏,心中思唸病中的爸爸。 
  過幾天,得到醫師准許,坐輪椅去他的病房探視。

  下半身用被單蓋著,已經不是最初那木乃伊的樣子了。 
  我進他的病房,叫了一聲爸爸。 
  他就哭起來,說:「你怎麽了?你怎麽摔成這樣?」

  他緊閉了四十年眼淚的閘門,自此沖破,再也關不上了。 
  這位被尊稱爲「鐵老」的漢子,在所有逆境中,不曾被世人看到他的眼淚。這之後,他在世一年多的日子裡,每次看他「撿回一條命」的女兒,就流淚不止。 
  他有時會說:「那些年,我去革命,你媽媽帶著你可沒少跟我喫苦;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她幫我撐這個家多麽辛苦!」

  他最後幾年孤獨的日子裡,回憶往事大約占據了他的心思意唸。 
  他有時對我說,心中常是仟軍萬馬在奔騰,慨歎中國命運的大起大落。 
  文革漸漸結束後,由各方面傳來許多人和事的消息,讓他更能從整體了解當年的情況。譬如說,民國七十年(1981)他在榮總(Taipei Veterans General HospitalTaipei1958)住院時,張學良(Chang Hsueh - liang1901 - 2001,政治家、軍事家)突然去病房看他。自民國廿四年(1935)漢口不歡而散,近半世紀首次再見,令他心情很不平靜。 
  當年,雄姿英發的青年,都已八十二歲了,鄉關萬哩,一生坎坷,仟言萬語都說不盡,也不必說了。 
  常常自問,「如果當年能夠闔作,東北會是什麽樣子?中國會是什麽樣子?」 
  事實上,時光即使能夠倒流,闔作亦非易事。張學良二十歲繼承奉軍地盤,毫無思考判斷准備,隻知權力,沖動任性地造成貽害大局的西安事變(The Xian Incident of December 1936,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內部一場政變行動),使東北軍數十萬人流落關內,失去了在東北命運上說話的力量。他和這個堅持人性尊嚴,民主革新的理想主義者齊世英,怎麽闔作? 
  那一天會面,兩人唯一共同心意,是懷念郭松齡將軍。 
  張學良想的是郭將軍對他權力的輔佐;我父親想的是,如果巨流河一役郭軍戰勝,東北整個局面必會革新,不會容許日本人進去建立傀儡滿洲國。即使有中日戰爭,也不會在戰爭勝利之後,將偌大的東北任由蘇俄、蔣中正、毛澤東、杜聿明、林彪,這些由遙遠南方來的人搶來打去決定命運! 
  這些憾恨,雖已還諸天地,卻仍折磨著他的餘年歲月。 

  晚飯時,我和妹妹總是給他斟一杯酒。 
  每端起酒杯,他就流淚。斷斷續續說當年事:明明不該打敗仗的局面,卻敗了,把那麽大的東北丟了。那些年,布滿東三省,一心一意跟著我十多年在敵後抗日的同志,都白死了。他們盼望勝利的中央會照顧他們的孤兒寡婦,也全落了空。沒有出來的人,能在共産黨手裡活著的,也很少。那些人,都是愛國的知識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適應生存,養家活口。都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 
  這些話,他反反複覆地說著,折磨著他最後的日子。 

  媽媽去世後,他言語更少,近乎沈默。 
  正似從洶湧的巨流河沖進了啞口海——臺灣極南端鵝銮鼻燈塔左側,有小小一湖海灣,名爲啞口海。太平洋奔騰的波濤沖進此灣,彷佛銷聲匿迹,發不出怒濤的聲音。 
  正似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 - 1616)的名句。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 [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1793 ]) 
  長日無言,有時他獨自坐在陽臺上,望著我們來時的路。 
  秋天白晝漸漸短了,我回去與他對坐,又唸起他也愛的濟慈《秋頌》(John Keats1795 - 1821,"John KeatsTo Autumn1819 "):

  Where are the songs of Spring? Ay, where are they?
  Think not of them, thou hast thy music too. 

  (春天的歌聲呢?春之聲在哪兒?
   別想牠了,你也有自己的樂音。
) 

  他又問,那些傻蜜蜂呢? 
  我們就是那些傻蜜蜂,以爲,隻要花仍開著,溫暖的夏日永無止境。 
  詩人記得那秋天,「燕子在秋天的弩蒼下回旋飛鳴」("gathering swallows twitter in the skies ",John KeatsTo Autumn1819 )。 
  他說,這一生在家鄉時間太少。 
  還記得,莊院瓦房的屋擔下,有許多燕子做窩;開春時,總盼望牠們回來。 

  民國七十六年(1987)八月父親節(Fathers Day,每個國家的日期不盡相同,臺灣為每年的八月八日)的下午,他勉強從床上起身,坐在床旁藤椅上,磕然逝世,甯靜地放下了這一生所有的理想、奮鬥和失落的痛苦。 
  我們將他的骨灰埋葬在母親身旁,面對著太平洋的穹蒼。 
  在這安居了四十年的島上,冬季無雪,夏季濕熱,太陽猛烈地照在他們埋骨的石座之上。 、

  整理他們的遺物,真是容易的事。 
  我母親一生,沒有一件珠寶,也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她的櫃子裡,有一隻小破皮箱,裝了一些從南京到重慶,複員回北平又來臺灣都不肯丟的老照片(我的童年,一張照片都沒有)。最高一層,放了八床棉被。 
  我知道,她搬到內湖後,常去臺北長沙街一家傳統彈棉花被的店,訂做了各式厚薄的棉被。 
  她說:「現在我有自己的家,客人來可以好好招待了。」 
  事實上,她招待的人都已不在了。革命的,抗日的,守山海關的,打臺兒莊的,拼滇緬路的,逃難的鄉親,流落的青年……全都走過去了。 
  我留下她的兩床棉被,在麗水街的冬天蓋了十多年。 
  那傳統手彈的棉被時代,也走過去了。 

  收拾我父親遺物,更是容易。 
  他在民國四十三年(1954)離開國民黨後,一直有人跟監。民國四十九年(1960)雷震伯伯被捕前後,他已把所有通信函件、文稿焚毀,以免連累友人。以後多年,他也不留來信。 
  我在他書桌抽屜中,隻看到幾封張群(Chang Chun1889 - 1990,中華民國開國元勳)爲日本斷交商談的信,日本首相吉田茂的女兒麻生和子(Kazuko Aso1915 - 1996,日本作家,政治活動家)謝我父去日本吊唁的信;還有一個木盒裝了吉田葬禮送的紅色包袱巾,上面有四行中文詩;還有孫子女們寄給他們的小貓、小熊的生日賀卡。 
  臥房內,找到一本日記:他從德國買的《哲學叢書》二十冊(一九二○年版精裝);當年在上海購買精制的全套二十四史,一直在他書架上。母親死後,我們不知該去爲他曬書。這時,已被白蟻啃食得殘破不堪,隻剩上半頁和封面。木盒已觸手即碎,隻有焚毀。 

  雙親俱逝之後,在層層的失落感中,我掙紮奮鬥,遊不出他的淚海。 
  我的血液,繼承了他的飄泊之淚。 
  第二年夏天,我自臺大提前退休——車禍之後重回講壇,保持自己教書風格,連續兩小時站立已感辛苦,下課提著書本和試卷等等資料,由文學院走到大門口,寒冷或炎熱,站在新生南路口,攔不到出租車時,已無法走回家去。 
  這是我該坐下來,想如何寫的時候了

 

臺北自己的房間」,齊邦媛拿筆讀詩,彰顯著天生的「東北傲骨

  

    4、齊世英先生訪談錄  

  國七十九年(1990)八月,父親逝世三周年。 
  我兄妹授權同意,由我整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齊世英先生訪問紀錄》。 
  這項由首任所長郭廷以(Guo Ting - yi1903 - 1978,中國歷史學家)教授擬訂進行的口述曆史計劃,開始於民國四十八年(1959)。民國五十八年(1969)沈雲龍(Shen Yun - long1909 - 1987,臺灣近代史研究史學家,曾主持中研所近代史「口述曆史」工作)先生主持,林泉(Lin Quan,曾在中研所近代史參加「口述曆史」工作)與林忠勝(Lin Zhong -sheng1941- 2012,臺灣宜蘭慧燈補習班創始人,曾在中研所近代史參加「口述曆史」工作)先生訪間我父(採訪於 1969 - 1970),共十九次。口述錄音之筆錄文稿,由林忠勝先生整理後執筆定稿。此稿雖完全保留口述原意,未予刻意脩飾,但林忠勝先生文筆流暢,思考達到敘述者複雜經驗的深度。 
  訪問前後,他對我父所處時代與理想産生了真正的興趣與同情,詳細檢查求證。亦不斷與我父討論、核對,全書人名、地名、事件,甚少錯誤。 
  書成後,不僅學術研究者肯定其價值,一般讀者也會因文字的明快、清晰、中肯,以及內容的豐富而感興趣。 

  林忠勝先生,宜蘭人,師大曆史系畢業,訪問時隻有二十八歲,有真正研究曆史的志趣。他後來經營大型補習班,事業有成;在宜蘭創辦慧燈高級中學(Huey Deng High SchoolYilan1997),作育家鄉子弟。出錢出力繼續做訪談工作,在美成立「臺灣口述曆史研究室」,出版了《陳逸松回憶錄:太陽旗下風滿臺》(前衛出版社,臺北,1994 - 6)、《朱昭陽回憶錄:風雨延平出清流》(前衛出版社,臺北,1994 - 6 )、《楊基銓回憶錄:心中有主常懷恩》(前衛出版社,臺北,1996 - 3)、《劉盛烈回憶錄:我與臺大七十年》(前衛出版社,臺北,1996 - 3)、《廖欽福回憶錄:苦盡甘嚐詠福華》(前衛出版社,臺北,2005 - 5)及《高玉樹回憶錄:玉樹臨風步步高》(前衛出版社,臺北,2007 - 7)等。十餘年間,林忠勝獨力撰述,賢妻吳君瑩記錄,爲臺灣本土人物留下可貴曆史,文化深意,真令人欽佩。 

  在訪談錄「前言」中,林先生回憶當年訪問我父印象「先生英逸挺拔,氣宇軒昂。舉止溫文,談笑儒雅,有古大臣之風……在整潔而不算寬敞的齊家客廳裡,從先生略帶沙啞而具磁性的言談中,留下了這篇訪問紀錄。……可歎人世滄桑,在本人離開近史所近二十年,先生訪問紀錄行將刊印之際,重校斯稿,而先生與雲龍先生皆已相繼辭世。哲人日遠,往事曆曆,前輩風範,永銘吾心。深信先生的見證,必能爲這動蕩紛擾、是非難窺的時代網住一片真。」 
  
在這篇「前言」中,他亦簡潔提到,大陸淪陷,政府來臺,齊先生不僅結束東北工作,「甚且後來被迫離開他曾准備爲之身殉的此一政黨,心中感觸必深。惟先生雍容大度,處之泰然……。」 
  
可惜訪問時,我父秉持理想,堅守原則,篤信自由、民主、法治的理唸,與雷震(Lei Zhen1897 - 1979,臺灣政治家、政論家)、李萬居(Li Wan - ju1901 - 1966,臺灣知名的報人與政治家)、夏濤聲(Xia Tao - sheng,原名葵如,1899 - 1968,臺灣政治人物)、高玉樹(Gao Yu - shu1913 - 2005,臺灣政治人物)等籌組「中國民主黨」未成;與郭雨新(Guo Yu - xin1908 - 1985,臺灣民主運動領袖)、吳三連(Wu San - lien1899 - 1988,臺灣「臺南幫」精神領袖)、許世賢(Xu Shi - xian1908 - 1983,臺灣「嘉義媽祖婆」)等,鞠躬盡粹於撒播自由、民主的種種努力;訪談時,未肯談及,不無憾焉。 

  這種種顧忌與遺憾,大約是我父在世之日,不願訪談錄出版的主要原因吧……。 
  他的一生,犧牲奉獻,大半生有家歸不得,對所謂榮華富貴不屑一顧,亦從未爲妻子兒女安頓憂慮打算。在他逝世之前,更感一生虧欠,失落,一切隨風而去,不必再留個人痕迹。中央研究院的訪談錄也不必出版,世我兩忘即好。 

  訪談錄中以「淒淒吾行飛臺灣」一節告別大陸之後,未有一字談及臺北的政局,而以對日交往至民國五十六年(1967)參加日本首相吉田茂(Shigeru Yoshida1878 - 1967,日本首相 [ 1946 - 19471948 - 1954 ],日本戰後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巨人之一)國葬典禮結束。幸有梁肅戎(Liang Su - yung1920 - 2004,臺灣立法院院長、東北硬漢)先生爲此書撰寫《立法院時期的齊世英——追懷四十年情誼》一文,不僅追懷革命同志情誼,也詳述我父與國民黨關係,及初來臺灣時立法院之狀況。他認爲,「鐵老一生,風骨嶙峋,對國家,對黨都有貢獻,對政治有極高理想了……。艱苦奮鬥、不屈不撓的精神,()理解最深,師承最久。」 

  訪談錄即將出版之時,我在臺大「高級英文」班上。 
  曆史研究所的學生李孝悌和陳秋坤已從哈佛(Harvard University1636
)和史丹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1894)讀得博士學位,在中研院近史所任研究員。他們幫助我審閱全書,提供意見。 
  孝悌陪我去訪問正在辦《首都早報》(1989 / 6 / 1 - 1990 / 8 / 28)的康甯祥(Kang Ning - xiang1938 - ,臺灣政治人物)先生。 
  康先生於民國六十一年(1972)當選爲第一批本省籍立法委員,與我父結爲忘年交。 
  當時,他三十多歲,我父七十三歲,在長達七年多的時間裡,每月兩次周末在我們內湖家中,喫我母親做的家鄉菜,對飲暢談。 
  我去訪問時,他與我對談,開始即說:「我一直想把鐵老與我個人,和臺灣政治前輩的關係,以及他對民主政治的關懷,留下一個紀錄。」 
  
那一天,孝悌爲《紀念民主的播種者齊世英先生——康甯祥先生訪問紀錄》作了極好的記錄。 

  我父訪談錄,既未談及他來臺後爲民主、自由、法治所做之事;我遂將他逝世時,報章雜志幾篇不同角度之悼文,作爲重要附錄,可以客觀看到他後半生在臺灣經曆。 
  不僅是前半生理想的延續,亦是一種人格的完成。 
  民進黨創黨人之一傅正(Fu Zheng,原名傅中梅,1927 - 1991,臺灣政治家、政論家),爲《新新聞》周刊"The Journalist,週四刊 ",臺北,1987 / 3 / 12 -)寫《東北最後一位鐵漢》;政論記者于衡(Yu Heng,原名于衡之,1921 - 2005,臺灣作家、記者)《悼念和中國現代史有關聯的齊世英先生》和田雨時《齊世英先生蓋棺論》,三篇追思之作,但各有重點,有相當史料價值。 
  田先生早年曾在張學長所組「四維學會」擔任秘書長,與我父在中央主持東北抗日之「東北協會」競爭。但在西安事變後,田先生進入政府工作,對我父有進一步認識。齊氏家族早期由山西移民東北,有山西人傳統忍耐而沈潛的性格。此文說:「他繼承了從關內移居東北的先民創業精神;而留學德國接受日耳曼民族熏陶,混合成其剛毅果敢的氣魄,實事求是的作風。對人熱情義氣,對事冷靜沈著,鑄有堅強意志,獻身革命,奮鬥不息……。自中年至老年,視野廣闊,胸襟放寬,邁進而深入於『中國問題”』。先後卻壹直全走崎區不平的道路,且越走越坎坷……但他卻有似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此文不僅爲齊世英作蓋棺論,亦富有當年東北人進關的史料。 

  訪談錄後尚有一篇《吉田茂與齊世英》節稿,由林水補教授譯自豬木正道《評伝吉田茂》(東京,讀賣新聞社,一九七八年初版),詳述郭松齡反張作霖事件,兩人因此相識,彼此感到個性十分投闔。吉田茂對於齊世英磊落的人品,深具好感。中日戰爭時,各爲其國,但齊世英在日人眼中,卻是可敬的敵人。

  書成之時,我也在致謝文《二十年的聲音》中,說明我隨侍一生的看法:「先父自二十七歲加入當年形象清新之國民黨,至五十五歲因拂逆權力中心,被開除黨籍。一生黃金歲月,盡在理想與幻滅中度過。個人得失、炎涼世態,皆可淡然處之。但一九四八年,東北再度淪陷,則終身傷痛。傷痛之心,長年在沈思之中。郭松齡兵諫革新,功敗身死,或可說是,時代尚未成熟;而東北,乃至全部大陸在勝利之後迅速棄守,核心原因何在?籌組新黨,絕非出於失意之情,而是對未來的期望。」 

  這篇致謝文,回溯《時與潮》在臺灣複刊,民國五十五年(1966)七月起連續選譯《艾德諾回憶錄》,我引用了宋文明先生執筆之社論《從艾德諾回憶汲取教訓》。 
  這位領導西德自戰敗廢墟中重建的老人,曾經曆德國兩次世界大戰的慘敗,對於他的國家的過去與將來,曾下過一番沈痛的思考:「民主政治是一種思想,牠的根源在於承認每個人的尊嚴、價值及不可讓渡的權力。」 
  宋
文明說:「這些說法,雖然聽起來很簡單,很平實,但在實際的德國政治中,這一字一句,都代表了仟佰萬人的鮮血,仟佰萬人的眼淚,仟佰萬人的顛沛流離。」 
  這個基本卻必須堅持的政治理想,即是先父自學生時代至埋骨臺灣的心聲。 

  他生前常言,到臺灣來後,許多人仍在熱衷地追逐已不重要的權勢,他已脫離那個框架,求仁得仁,恢複了自由身。即使已經沒有當年革命維新的大天地,仍然恪盡書生本份,在立法院和革新俱樂部同仁推動加強民主法案的諸多法案。如出版法、言論自由、司法獨立、法官調度法制化、辯護律師之設立、人權之保障等,皆以人民福祉爲主要考慮。其他如建立國會圖書館、印行立法院公報及各種記錄、檔案之整理,以供民間參考……。 
  這一切,在中國政治史上有極大意義,卻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 

  他的前半世,曆經狂風暴雨。他尊敬蔣先生北伐和抗日的功勳,對目前小長安的局面,可以瞑目矣。 

  民國八十七年(1997)十月四日,我父親小友陳宏正先生發起,和梁肅戎先生在臺大校友會館舉辦了「齊世英先生佰歲冥誕紀唸會」。陳宏正經營商業有成,向來關懷民主、人權與文化。他對父親一生相當了解,熱心地提起此議。 
  那天到場的,不僅是師生故舊,還有許多政治上當年立場不同的人。會場擠得水泄不通。我父革命老友,已近佰歲高齡的陳立夫先生堅持親自到場,「有幾句話要說」。 
  他到的時候,已無通道可走,幾乎是被擡著到前排,他站立致詞。說的是,五十年前的革命感情,齊世英光明磊落的政治風骨,令人敬佩。 
  他也最了解我父對東北用情之深,失鄉之痛。 

  當日在紀唸會發言的,尚有高玉樹先生。談他一九五○年代參加籌組「中國民主黨」當時一般人稱爲「新黨」「黨外」)的往事。梁肅戎、康甯祥、杜正勝、劉紹唐、郭冠英等人出席談話,認爲,當年組新黨如成,今日臺灣政治對立或可避免,不致如此突兀生澀。胡佛、張玉法先生更由曆史看臺灣與東北同爲日本殖民地的影響,兩地民間對自已命運的挫折感與希望。 

  二十年來,我無數次坐在雙親墓前,望著太平洋浩瀚波濤,想著他的一生。 
  我多麽幸運和這樣的父母結緣,能有如此前世今生

 

超越了歲月的禁錮」的訪問記錄,使齊世英先生生事迹因此或不至與草木同朽

                                                                                                                 

未完,待續 】  
  
文字整理自 天下文化 齊邦媛:《巨流河》  
圖片轉自坊間,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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