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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為一條永遠流動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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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兒子象群被「招飛」,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許多當年令萬人仰目的職業,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飛」依然是一種令家族興奮、鄰裡羨慕的大喜事。爲此,已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設宴,招待親戚朋友,以示慶賀。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最寵愛其「姑姑」之「大奶奶不中了」時,文字戛然而止。
莫言,不愧為個「講故事」之好手。其作品精彩之至,內容高潮迭起,文筆犀利幽默,見解獨到有別,機鋒玄關不盡,使人讀之,大有「一睹為快」之「柑橘」。就連瑞典著名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終審評委馬悅然(Goran Malmqvist,1924- )在評點莫言時,亦讚歎不止:「莫言非常會講故事,太會講故事了。」
在莫言斬獲「諾獎」消息傳來後,「世紀文景」邀請88歲馬悅然先生來華參加10月21日起在上海舉行「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著我——與馬悅然一起談詩論譯」系列活動時,馬悅然說:「莫言是什麽身份一點也不重要。他在著作裡所表達的對中國社會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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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為一條永遠流動之河;故鄉之土地,催生著莫言那「情感深挚」之想象力。
在作品《蛙》中,人們看到莫言所描寫其「女承父業」之「姑姑」那「有血有肉」之「形象」。在本章節分享中,又會欣賞到由這「子圓父夢」之「象群」所展開之一系列「人」和「事」。
莫言在文中寫道: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從屋子裡扯出一根電線,拴上一個大燈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菜是從飯館訂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層層疊疊,五顔六色,五味雜陳。我大嫂撇著煙臺腔說:沒什麽好喫的,大家隨便喫點。我爹說:可別這麽說,想想六〇年吧,那時,毛主席都撈不到這些東西喫。我那招了飛的小侄子說:爺爺,別翻老皇曆了。 酒過三巡,父親又說:咱們家,到底出了一個開飛機的。當年,妳爸爸去驗飛行員,隻因腿上有一個疤沒驗上,現在,象群終於圓了我們家一個夢。 …… ……我姑姑說:我給妳的妳就喝。又不是我花錢買的。不喝白不喝,就像當年去平度城喫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喫白不喫,喫了也白喫,白喫妳還不喫?我爹說,理是這麽個理,可一想,這麽點點辣水,憑什麽值那麽多錢?我姑姑說:大哥,妳這就不明白了。我告訴妳,喝這酒的,沒有一個是自己掏錢的,自己掏錢的,隻能喝這種——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妳八十多歲的人了,放開喝還能喝幾年?姑拍拍胸脯,豪邁地說:當著這些小輩的面,老妹妹我放個狂言:從今之後,我供給妳茅臺酒喝!咱怕什麽?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
磋乎!
莫言之文字,真的很有趣,自然裡帶著诙諧。「結局」仿佛從「開篇」就已經注明,語言沈穩平實卻又不失幽默。儼如一切皆回到原點,對之「人」在對之「時間」。竊以為。
「……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莫言:《蛙》)
一聲《蛙》啼,萬籟莫言。
在哲學上,關於「時間性」,是強調其「一維性」;而關於「空間性」,則是強調其「廣延性」。傳統,總是「流傳有序」滴。但「一維時間性」告訴人們,時光為一定滴,不會倒流。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klides of Pontus,BC.388 - BC.315)昔時在面對湍急之河流時,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No man ever steps in the same river twice.)」。這正符合佛家之主張:「宇宙間的一切事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故無永恒不變的實體存在,這是空之真意。」(《楞嚴經·二十五圓通》)而孔孟後之儒家代表、西漢一位與時俱進之思想家董仲舒(BC.179 - BC.104)卻提出「天不變,道亦不變」(範曄:《後漢書·董仲舒傳》),結果佛教盛行,這「道」則被禪宗、道教重新改造為「心外無物」了。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四日,在日本北九州市召開之「第二屆東亞文學論壇」上,莫言演講道:「中國的哲學裡,其實一直不缺少這樣的理性和智慧,但人們總是『身後多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貪婪是人的本性,或者說是人性的陰暗面。依靠道德勸誡和文學的說教能使人清醒一些,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抉問題。於是,佛教就用『萬事皆空,萬物皆無』來試圖扼制人的貪欲,因爲貪欲是萬惡之源,也是人生諸般痛苦的根源。」並引用了《紅樓夢》中之《不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莫言又說:「要控制人類的貪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還是法律,法律如同籠子,欲望如同猛獸。人類社會仟百年來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學與人的貪欲的搏鬥。……一個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釀成兇殺;一個國家的欲望失控,那就會釀成戰爭。由此可見,國家控制自己的欲望,比每個人控制自己的欲望還要重要。」(莫言:《悠著點,慢著點──「貧富與欲望」漫談》)
嗚呼!
「悠著點,慢著點」。
吾眯著眼晴,悠悠地看著,看著莫言。詀讘地唸著莫言之「謎語」,揣摩著內中之「謎底」。
不!這,不是「謎語」,是反思。不僅為莫言之反思,國人之反思,亦是世人之反思。
竊以為,隻有本真狀態,才具有內在之時間性。其狀態,爲在對未來之預期下,又對過去有所寓居之當前化!而這種當前化,就是面對自我之在場!牠有一個絕對之源點,即最初之回憶與等待。所以,被感知之自我現在在場。隻有與牠們組成在一起時,才可能真實之顯現出來!
一直在尋找、反思靈魂之莫言,又一次在逼近「靈魂寫作」。
這次,《蛙》聲陣陣。莫言獲獎了,莫言成功了,亦可謂,莫言在「圓夢」矣。
於此,呈上2011年度「諾獎」獲得者、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1931 - )作品《巨大的謎語·記憶看著我》中之詩句,予您、予吾:
草立了起來—— 他的臉,爲記憶 而立的碑 這裡風景 慘淡:被塗抹的貧困 囚衣上的花朵 ——托馬斯·特朗斯特邏姆:《俳句·八》
記憶,為一條永遠流動之河。
偶想,莫言時刻銘記著其鍾愛之「姑姑」那句「讖語」:「咱怕什麽?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莫言:《蛙》)
您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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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文/莫言
第一部
八
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兒子象群被「招飛」,雖然世事變化,滄海桑田,許多當年神聖得要掉腦袋的事物,如今都成爲笑談;許多當年令萬人仰目的職業,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飛」依然是一種令家族興奮、鄰裡羨慕的大喜事。爲此,已從教育局長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設宴,招待親戚朋友,以示慶賀。 晚宴擺在我二哥家院子裡,從屋子裡扯出一根電線,拴上一個大燈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兩張飯桌拼接起來,桌子周圍,擠上了二十幾把椅子,我們肩膀挨著肩膀坐在一起。菜是從飯館訂的,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層層疊疊,五顔六色,五味雜陳。我大嫂撇著煙臺腔說:沒什麽好喫的,大家隨便喫點。我爹說:可別這麽說,想想六〇年吧,那時,毛主席都撈不到這些東西喫。我那招了飛的小侄子說:爺爺,別翻老皇曆了。 酒過三巡,父親又說:咱們家,到底出了一個開飛機的。當年,妳爸爸去驗飛行員,隻因腿上有一個疤沒驗上,現在,象群終於圓了我們家一個夢。 象群撇著嘴說:飛行員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該去當大官,做大款! 怎麽能這麽說呢?父親端起一盃酒,咕咚幹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說,飛行員,是入中龍風,當年妳姑奶奶找那個男的,王小倜,站著像一棵青松,坐著如一口銅鍾,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時糊塗飛去了臺灣,現在,空軍司令沒准就是他了…… 還有這種事?象群驚訝地問,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嗎?怎麽又出來一個飛行員? 我大哥說:都是陳年舊事,別提了。 象群說:不行,我得問問姑奶奶去,王小倜,駕機飛往臺灣?太刺激了! 大哥憂心忡忡地說:妳可別去尋求刺激,人要愛國,當兵的更要愛國,當飛行員的尤其要愛國。人,可以偷,可以搶,可以殺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說,仟萬別當叛徒,叛徒遺臭萬年,沒有好下場的…… 看把妳嚇的,象群不屑地說,臺灣是祖國的一部分嘛,飛過去看看也不錯。 妳可別!大嫂說,妳要有這樣的念頭還是不去當這飛行員了,待會我就給武裝部劉部長打電話。 別緊張,媽,我侄子說,我會那麽傻嗎?我怎麽會隻圖自己高興,不管妳們呢?再說,現在國共一家親了,我飛過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來呢。 這才是我們老萬家的門風,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個混蛋,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小人,他毀了妳姑奶奶一生! 誰在說我?一聲響亮,姑姑排闥直入,強烈的燈光刺得她眯著眼睛。她轉過身,戴上一副小墨鏡,有幾分酷,幾分滑稽。用得著這麽大的燈泡嗎?就像妳們老奶奶說過的,摸黑喫飯,也喫不到鼻孔裡。電是煤發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仟尺,如同活地獄,貪官汙吏黑窯主,窯工性命賤如土。每塊煤上都沾著鮮血!姑姑右手抹腰,左手拇指、小指、無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並攏挺直,伸向前方,身著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確良」軍幹服,衣袖高挽,身體胖大,白發蒼蒼,像一個「文革」後期的縣社幹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們的猶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這副模樣。 在確定是否請姑姑參加晚宴時,大哥和大嫂頗感躊躇,與父親商量,父親思忖片刻,說:還是算了肥,她現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後再說吧…… 姑姑的出現,讓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時都站起來,愣著。 怎麽,我闖蕩了一輩子,回到娘家,連個座位都沒有嗎?姑姑尖刻地說。 大家立即反應過來,紛紛讓座,一片淩亂。 大哥大嫂忙不叠地解釋:第一個想請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萬家的第一把交椅,永遠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親身旁的座位上,提著大哥的名道:大口,妳爹活著,還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妳爹死了,也輪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妳說是不是,大哥? 妳可不是一般的女兒,妳是我們家族的大功臣,父親指點著座上的人,說,這些小輩的,哪個不是妳接生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姑姑道,想當年……還提當年幹什麽?!喝酒!怎麽,沒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帶著酒來的!姑姑從肥大的衣兜裡摸出一瓶茅臺,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臺,是亭蘭市一個官兒送的,他的那個比他小了二十八歲的二奶,一門心思想生個男孩,說是我這裡有將女胎轉換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給她轉換!我說那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她不信,眼淚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說那個大奶生了兩個女孩,如果她能生個男孩,就能把男人搶過來。那男人,重男輕女,封建意識嚴重,按說當了那麽大的官覺悟能高點,啊呸!姑姑憤憤地說,反正這些人的錢,都不是從正路上來的,不宰他們我宰誰去?!我給她配了幾味藥,抓了九副,什麽當歸、山藥、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錢一大把的,統共值不了三十元錢,每副收她一百,她高興得屁顛屁顛地爬上一輛紅色小車,一溜煙躥了。今天下午,那當官的與他二奶,抱著大胖兒子,提著好煙好酒,答謝來了。說是幸虧吃了我的靈丹妙藥,要不怎能生出這麽好一個兒子!哈哈,姑姑朗聲大笑著,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盃,一飲而盡,拍打著大腿說:我真是太樂了。妳們說說,這些當官的,按說也都是有點文化的人,怎麽這樣蠢呢?胎兒的性別,怎麽能轉換呢?我如果有這神通,早就得了諾貝爾醫學獎了是不是?——給我斟酒啊!姑姑頓著空酒盃說,這瓶茅臺不開了,留著給大哥喝。 ——我父親忙道:別別別,我這肚腸,喝這樣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親手裏,說:我給妳,妳就喝。我父親摸索著酒瓶上的緞帶,小心翼翼地問:這樣一瓶酒,要多少錢?我大嫂道:少說也要八仟吧!聽說最近又漲價了。——天老爺,我爹說,這哪裡是酒,就是龍涎鳳血,也值不了這麽多錢啊!麥子八毛錢一斤,一瓶酒,值一萬斤麥子?辛辛苦苦幹一年,我也掙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給姑姑,說,妳還是帶回去吧,這樣的酒我不喝,喝了會折壽。我姑姑說:我給妳的妳就喝。又不是我花錢買的。不喝白不喝,就像當年去平度城喫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喫白不喫,喫了也白喫,白喫妳還不喫?我爹說,理是這麽個理,可一想,這麽點點辣水,憑什麽值那麽多錢?我姑姑說:大哥,妳這就不明白了。我告訴妳,喝這酒的,沒有一個是自己掏錢的,自己掏錢的,隻能喝這種——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妳八十多歲的人了,放開喝還能喝幾年?姑拍拍胸脯,豪邁地說:當著這些小輩的面,老妹妹我放個狂言:從今之後,我供給妳茅臺酒喝!咱怕什麽?過去咱前怕狼,後怕虎,越是怕,越是鬼來嚇,——斟酒啊!妳們沒眼力勁呢?還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開了喝——嗨,放開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傷地說,想當年,我與人民公社那幫雜種拼酒,他們一群大老爺們想出我的洋相,結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鑽到桌子底下學狗叫! ——來,小年輕們,幹!——姑姑,您喫點菜。——喫什麽菜,當年妳們大爺爺就著一棵蔥喝了半壇高粱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喫肴的?妳們呀,純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熱了,解開胸前的扣子,拍著父親的肩頭說,我叫妳喝,妳就喝,咱們這一輩的,就剩下咱們倆了,不喫點喝點,省著幹什麽?錢不花就是一張紙,花了才是錢。咱有手藝,咱還怕沒錢?無論妳什麽官什麽員,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況,姑姑哈哈大笑著,說,咱還有轉變胎兒性別的絕技,把一個女胎變成男胎,這麽複雜的技術,咱跟他們要一萬他們也舍得拿出來。——不過,要是喫了妳的轉胎藥又生了女孩怎麽辦?父親憂心忡忡地問。這妳就不懂了,姑姑道,中醫是什麽?中醫都是半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話,繞來繞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繞進去,哪有把自己繞進去的呢? 趁著姑姑點火抽煙的空兒,我小侄子象群抓緊時間問:姑奶奶,您能不能講講那個飛行員的事?沒准兒哪天我心血來潮飛到台灣去看看他呢! 胡說!我大哥道。 放肆!我大嫂說。 姑姑很老練地抽著煙,一縷縷煙霧在她蓬松的發間缭繞著。 現在回想起來呢,姑姑喝幹盃中酒,說,是他毀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將手中的煙用力嘬了幾口,然後,用中指,將那煙頭用力一彈。煙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飛到遠處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說,喝多了,罷宴,回家。她站起來,龐大的身體顯得笨拙,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我們慌忙跟上去攙她。她說:妳們以爲我真喝醉了?沒那回事,妳姑姑我是仟盃不醉。在大門外,我們看到姑夫郝大手,那個不久前被封爲「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泥塑藝人,正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等候著。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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