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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不單是心理之創傷,還是肉體之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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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牠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産超過了萬斤……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産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 我們吃飽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與此同時,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性欲也漸漸恢複。……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兩仟八百六十八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爲「地瓜小孩」……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了工作。……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産手術。在當時,……一時引起轟動…… 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在講述「蝌蚪」給其「姑姑」闖了禍,導致其「姑姑」自殺,後被救活且受「處分」等發生之一系列事件,並使莫言懊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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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近來莫言因撰寫其「姑姑」事蹟之作品《蛙》而斬獲「諾獎」後,又為去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之「穿衣」「著裝」而犯愁。
俗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
按照歷年頒獎典禮之傳統,男士應穿燕尾服或本民族之服裝出席。此謂,「入鄉隨俗」矣。
作為中國之「鄉土作家」莫言,吾想,其不至於刻意地穿著一襲「長袍」「馬褂」之「漢服」去「西方」代表中國吧?!
而一向比較隨性之莫言,倘若穿著一身西服、抑或一件中西合璧之「唐裝」或「中山裝」,想必既不失大雅之儒,而又因此為之「幸」,足矣!
這,讓偶不得不想起那莫言之「幸福」論。
2012年10月12日傍晚,在山東高密「莫言文學館」2樓,「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接受了央視《面對面》欄目與央視網45分鍾之聯合專訪。採訪中,莫言重溫了其自己為何會走上這條文學之路:
董倩:作家就是一隻母雞一樣,作品就是雞蛋,這次出了個金蛋,大家肯定對母雞感興趣。 莫言:漂亮的母雞嘛,看看也無妨,如果光是雞蛋漂亮,母雞不漂亮不看也罷了。 董倩:當時答瑞典學院時,您說是感覺驚喜而惶恐。 莫言:驚喜是覺得怎麽會落到我頭上呢?的確是非常高興的。可是,接下來怎麽處理呢?這麽多媒體,多了這個所謂的光環,會不會有更多的人盯著妳,找我的毛病,更多的人故意的跟我爲難。惶恐。 董倩:他們給您的頒獎辭,和您自身給自己作品的評價,是合宜的嗎? 莫言:應該說他的頒獎辭表述出了我小說的某些特征吧。他當然讀懂了。今天我聽他們說翻譯成魔幻現實主義也不太准確,翻成一種虛幻跟民間故事,社會問題跟曆史的兩種結合,這種還是比較准確的。 董倩:您幸福嗎? 莫言:我不知道。 董倩:絕大多數人覺得您這個時候應該高興,應該幸福。 莫言:幸福就是什麽都不想,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忡忡,能幸福嗎。但是我要說我不幸福,妳就會說太裝了吧,剛得了諾貝爾獎還不幸福…… 董倩:爲什麽記憶會這麽深? 莫言:可能是因爲饑餓吧,不單是心理創傷,還是肉體記憶……
嗚呼!
投筆作槍,蛙動震旦。看來,此莫言,非彼「莫言」。作家莫言並非在「作秀」,並非在故弄玄虛,乃為真情實感之流露。
饑餓和孤獨,為莫言之創作源泉。《蛙》中,有其「姑姑」,也有其莫言。
在此分享中,幼年之莫言,因為飢餓,喫煤塊、喫蟬蟲;因爲飢餓,喫不上肉而跟其父親哭鬧,跟姐姐搶發黴之紅薯幹喫……但在如此艱苦之求生環境中,「山東高密東北鄉」老人們之故事,給莫言筆下之「天馬行空」,提供了豐厚之滋養,延續了其新文學「魯迅」們之人道關懷傳統,亦對接了璀璨之世界文學。
「虛幻跟民間故事,社會問題跟曆史」,莫言有語。
「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莫言:《蛙》)
莫言「理直氣壯」地說:「漂亮的母雞嘛,看看也無妨,如果光是雞蛋漂亮,母雞不漂亮,不看也罷了。」(莫言:「面對面」央視專訪)油墨,油墨,塗鴉滿牆。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莫言:《蛙》)
好一堵「會唱歌的墻」,莫言。竊以為。
當然了。饑餓,不單是心理之創傷,還是肉體之記憶。「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那些男人們的腰杆又直了起來,……性欲也漸漸恢複……」(莫言:《蛙》)且歌且泣矣!
莫言之《蛙》,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文友「杉谷義人」之四封長信和一個九幕話劇組成。
在作品中,莫言以直白之隱喻來點名內中之內容和其所敬佩之那個女主人公——婦産醫生之「我姑姑」——她大名叫「萬心」,她十七歲首次接生,一生有接生了近萬名嬰兒之偉大奇迹。而這裡之人們,都是像披著青綠外衣那「蛙」類般之兩栖低等動物。一生隻做兩件事情:喫別人和被別人喫,從不需要思想和情感。
莫言在《蛙》寫道: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是陳鼻。爲此姑姑曾表示過遺憾。她說她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本應該是革命的後代,沒想到卻接生了一個地主的狗崽子。 ……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姑姑後來說,她扯著我的腿,像拔蘿蔔一樣把我拔了出來。我知道這是玩笑。姑姑把陳鼻和我接生出來之後,陳鼻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成了姑姑的義務宣傳員。她們到處現身說法,於是姑姑名聲大震。
莫言之《蛙》,主要講述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中國人之饑餓記憶和生殖焦慮。在本分享中,比比皆是:
一九六二年秋季,……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牠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産超過了萬斤。 回想起收獲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 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喫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了…… ……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 ……與此同時,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 ……性欲也漸漸恢複。…… ……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兩仟八百六十八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爲「地瓜小孩」……
莫言在《蛙》中,其之敘述,緊湊,毫不拖泥帶水。故事之推進很快,沒有過多地冗繁之心理描寫和景物描寫;細節描寫和人物形象,描寫得亦很簡練,看上去簡直像為一幅幅素描工筆畫: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了工作。…… ……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産手術。 在當時,……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術。姑姑後來之所以能成爲高密東北鄉土洋結合的婦嬰名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一尊踏遍高密東北鄉18個村莊、宛若仙子之「送子觀音」,誕生了——從莫言那記憶之腦海裡躍出,浮現在紙面上,呈現給世人。
那是中國之「黃金時代」,亦為莫言「我姑姑」之黃金時代。此時,莫言「幸福」嘛?
答案為否定滴。
正如莫言所說:「……一切都放下,身體健康,精神沒有任何壓力才幸福。」(莫言:「面對面」央視專訪)
在文學上,俄國有列夫·托爾斯泰《複活》和《安娜·卡列尼娜》,英國有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哥倫比亞有加西亞·馬爾克斯《佰年孤獨》……這些傑作,皆緣自於古希臘之文明。因為其文字是屬於每一個人滴。以故,他們從自己之人民中産生了偉大之文學大師。他們之表達,既是高度之個人,亦是高度之民族。亦正是在古希臘人這些個體靈魂之言說中,産生了對世界之認知,産生了對人、對世界、對人與世界、人與政府之聯繫那嚴肅之思考。因爲能夠自由之言說,使他們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世界!
而五仟年來之中華文明曆史,更爲浩瀚。而近現代以來之歷史現實,亦更遠爲苦難和悲情。但直指靈魂記憶之全民史詩,卻仍未出現——沒有全民性文學之共相。可以說,這「漢字」,成爲了生命與個體人格,為生活與個人幸福間一條不可逾越之深淵。
「……隻要我們吸取土行孫和安泰的教訓,清醒地知道並牢記著自己的弱點,時刻不脫離大地,時刻不脫離人民大衆的平凡生活,就有可能寫出『深刻地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優點和弱點,深刻地展示了人類的優點所創造的輝煌和人類弱點所導致的悲劇,深刻展示人類靈魂的複雜性和善惡美醜之間的朦朧地帶並在這朦朧地帶投射進一線光明的作品』。這也是我對所謂偉大作品的定義。很可能我們窮其一生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但具有這樣的雄心,總比沒有這樣的雄心要好。」(莫言:《土行孫和安泰給我的啓示》)
磋乎!
文以載道。以故,文學,即為人學。竊以為。
自古以來,中國漢字之冷酷,使那些被抛棄之子民無力為表達自己之罪與苦、自己之喜怒哀樂、自己之愛恨情死。
昔時,莊周「鼓盆」而歌,隻爲其有「蝶化」之歡樂,可華夏民族萬仟人體化身爲蝶也逃脫不了無處不在之捕蝶者;屈子「天問」而誦,隻為其之深思高舉,可「九歌」一生苦奉君王,卻抱石投淚落汨而逝……幾仟年來,盈億累萬之冤魂,擁擠在王權正義那曆史之書寫裡,無人招魂、無人布施、無人憑吊,隻因爲後來之人,亦成了他們枕藉相橫之同伴……
歷史之故事,現實之生活。此景,莫言「幸福」麼?!
答案為模糊滴。
恰如莫言所述:「我不知道。」(莫言:「面對面」央視專訪)
真啲嚒?「我不知道。」孺子可教否?!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屈原:《漁父》)
楚地之《孺子歌》,流芳佰世。莫言,您,「佰年孤獨」乎?!
「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莫言:《蛙》)
曆史,是生命不朽與不滅靈魂涅槃與再生之鏡子。
「長期的饑餓使我知道,食物對於人是多麽的重要。什麽光榮、事業、理想、愛情,都是喫飽肚子之後才有的事情。因爲喫我曾經喪失過自尊,因爲喫我曾經被人像狗一樣地淩辱,因爲喫我才發奮走上了創作之路。」(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一個餓怕了的孩子的自述之一》)
曆史中之「漁父」早已遠遠離去,而這「天堂蒜薹之歌」又可否喚醒那一隻隻生活在淵溝石縫中苦盼之「蛙」們吶?
呱,呱,呱,呱——呱聲陣陣。
蛙,從現實之中國中,躍入曆史之震旦內,所咀嚼之是撒鹽那苦味。
蛙,從曆史之神州裡,躍出華夏之現實上,所品嘗之是滴血這甜點。
哇!國人期盼佰年之「諾獎」,難為了「馬爾克斯」之《佰年孤獨》;今朝「莊公」之解夢,「楚地」之莫言得以「夢圓」:托翁筆下之「安娜·卡列尼娜」,被「高粱地」裡之莫言「復活」了——「我姑姑」成為世人矚目之「哈姆雷特」。
哇,媧,娃,蛙——莫言,此刻,您「幸福」了麼?!
答案為不言而諭矣。
莫言道:「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莫言:《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竊以為,這是那來自山東耿直之「地瓜小孩」,發自其內心「肺腑之言」矣。
既然如此,這個「地瓜小孩」,惟有「蛙」,再也無需「神馬」辭藻或錦衣來裝飾其人之真實形象。那麼,何愁之憂哉?!
您以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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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文/莫言
第一部
十二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別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複了牠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産超過了萬斤。 回想起收獲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每棵地瓜一秧子下邊,都是果實累累。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地瓜,重達三十八斤。 縣委書記楊林抱著這個大地瓜照了一張照片,刊登在《大衆日報》的頭版頭條。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産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 高密東北鄉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堆著地瓜,家家戶戶的牆壁上都拉起了鐵絲,鐵絲上挂滿了切成片的地瓜。 我們喫飽了,我們終於喫飽了,喫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了。 我們的腿很快就不浮腫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們的皮下漸漸積累起了脂肪,我們的眼神不再暗淡無光了,我們走路時腿不再酸麻了,我們的身體在快速地生長。 與此同時,那些喫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她們的例假也漸漸地恢複了正常。 那些男人們的腰杆又直了起來,嘴上又長出了胡須,性欲也漸漸恢複。 在飽食地瓜兩個月後,村子裡的年輕女人幾乎都懷了孕。 一九六三年初冬,高密東北鄉迎來了建國之後的第一個生育高潮。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兩仟八百六十八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爲「地瓜小孩」。 衛生院長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養時,他曾來我們家探望過。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們家的瓜蔓親戚。他批評我姑姑糊塗。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說黨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組織,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爭取盡快撤銷處分。他悄悄地對我姑姑說:妳和黃秋雅是不一樣的。這個人本質很壞,而妳根正茁紅,雖然走了幾步彎路,但隻要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 院長的話讓姑姑又一次放聲大哭。 院長的話也讓我放聲大哭。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了工作。那時,雖然各村都有了經過培訓的接生員,但還是有許多婦女願意到衛生院生産。姑姑捐棄前嫌,與黃秋雅密切合作,既當醫生又當護士,有時連續幾天幾夜不合眼,從鬼門關口,搶救了許多婦嬰的生命。 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臺剖腹産手術。 在當時,剖腹産還是相當複雜的手術。一個隻有兩個人的小小公社衛生院婦科,竟敢幹這樣的大活,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術。姑姑後來之所以能成爲高密東北鄉土洋結合的婦嬰名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黃秋雅是個老姑娘,她這一輩子,大概連戀愛都沒談過。她脾氣古怪,是可以原諒的。 進入晚年之後的姑姑,曾經多次對我們講述她的老對頭的事。 黃秋雅這個上海資本家的仟金小姐,名牌大學畢業生,被貶到我們高密東北鄉,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 誰是雞? 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她後來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見了我就渾身篩糠,像一條吞了煙油子的四腳蛇。 姑姑感慨地說,那時所有的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 姑姑說,黃秋雅是個偉大的婦科醫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術台,她還是聚精會神,鎮定自若,哪怕窗外搭臺子唱大戲,也影響不了她。 姑姑說,她那雙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繡花…… 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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