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
婚禮早晨,……上午十點多鍾,王仁美在她的兩個堂妹陪同下,……來到我家。…… 堂弟五官出語無狀,說:「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新娘子都進門了…… 我提著煤鏟子從棚子裡鑽出來。孩子們拍手跺腳:英雄出來了!英雄出來了! 我穿著新軍裝,戴著三等功獎章,滿臉煤灰,手提煤鏟,不倫不類。 王人美笑彎了腰……
——莫言:《蛙》
上篇,話說道中國「鄉土作家」莫言講述了自己追求「長腿」王人美之故事,並在寫給日本友人「杉谷義人」信中,告知他:「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學同學。王仁美與我一樣,也有兩條仙鶴般的長腿。我看到她那兩條長腿心就怦怦亂跳……」
瑞典當地時間2012年12月6日中午,「諾貝爾文學獎(Nobelpriset i litteratur)」得主莫言身著黑色西裝和灰色印花襯衣,系著寶藍色領帶,頸圍灰色圍巾,十分潇灑地亮相在瑞典(Konungariket Sverige)首都斯德哥爾摩(Stockholm),在瑞典學院(The Swedish Academy)出席「諾獎」得主新聞發布會。
此為莫言獲獎後,首次在瑞典斯德哥爾摩之公開亮相。
![]()
2012年10月,莫言憑藉其作品《蛙》,因而斬獲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Hallucinatory realism(幻覺的現實主義)」,乃瑞典學院爲莫言量身打造之用詞。
今日是個好日子,莫言之大『囍』日子。
北京時間12月8日淩晨30分許,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身著一身中山裝,在瑞典學院進行了時長約爲40分鍾之文學演講,此次演講之主題爲「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
在本分享《蛙》之章節中,莫言寫道:「我婚禮早晨,……母親唸叨:這個袁腮,說是爲你挑了個黃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莫言的母親。勤勞簡樸、寬厚仁慈,給了莫言巨大的心理慰藉。]()
莫言之母親(左),勤勞間樸、寬厚仁慈,給了莫言巨大之心理慰藉。
在演講中,莫言追憶了自己之母親,回顧了其文學創作之路,並以回憶去世之母親開始,與聽衆們分享了三個意味深長之「故事」。
莫言說,「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身邊故事讓我堅信存在真理……今後的歲月裡,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莫言:《講故事的人》)
竊以為,這三則故事,為其最清晰之立場陳述,亦為其世界觀之最好體現。因為,文學比表態豐富太多。
![]()
![沙发]()
在演講中,莫言坦言:「有時候我會模仿著鳥兒的叫聲試圖與天上的鳥兒對話,有時候我會對一棵樹訴說心聲。但鳥兒不理我,樹也不理我。許多年後,當我成爲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小說。很多人誇我想象力豐富,有一些文學愛好者,希望我能告訴他們培養想象力的秘訣,對此,我隻能報以苦笑。」
竊以為,莫言之演講,為在與世界性普世價值對接。人都需要尊重,傳統、生活方式、想法,不尊重別人,強加於人,一廂情願,乃不會有真正價值之。
「我永遠是農民的兒子。」「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今後的歲月裡,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莫言:《講故事的人》)
仟言萬語,何若莫言。
請繼續聆聽「一位來自故鄉和大地的說書人」之故事吧!
![]()
![]()
蛙
█文/莫言
第二部
二
婚禮早晨,陰氣森森。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雷聲過後,大雨傾盆。 母親唸叨:這個袁腮,說是爲你挑了個黃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點多鍾,王仁美在她的兩個堂妹陪同下,冒著大雨來到我家。她們都穿著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 院子裡用塑料薄膜支起一個棚子,裡邊臨時盤了一個竈,我蹲在竈前,拉著風箱燒開水。 堂弟五官出語無狀,說:「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新娘子都進門了,你怎麽還蹲在這裡燒水? 我說:那你來替我燒。 他說: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 大雨天放鞭炮,這可是個技術活兒。 母親站在門口喊:五官,別耍嘴了,快放。 五官從懷裡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紙蒙好的鞭炮,點著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著,在大雨當中,擎著一把傘,側著身子放。硝煙在雨中散不開,團團包圍著他。 看熱鬧的孩子,一個個都像落湯雞似的,拍著巴掌,跺著腳喊:五官五官,滿頭青煙——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麽詞兒!我母親說。 按說新娘子進院後,應該一言不發,穿過堂屋,進入洞房,騙腿上炕,號稱「坐床」。但王仁美一進院就站在那兒,看著五官表演。 硝煙把五官熏得滿臉烏黑,像剛從鍋竈裡鑽出來似的。 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兩位充當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雙高跟塑料鞋,個子顯得更高,好像一棵樹。 五官上下打量著她說:嫂子,要想跟你親個嘴,必須踏著梯子!—— 五官,妳給我閉嘴!我母親大喊! 王仁美說:五官,你這個傻瓜!連王膽和陳鼻親嘴都不用踏梯子呢—— 聽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裡與小叔子調笑,嬸子大娘們一個個交頭接耳。 我提著煤鏟子從棚子裡鑽出來。孩子們拍手跺腳:英雄出來了!英雄出來了! 我穿著新軍裝,戴著三等功獎章,滿臉煤灰,手提煤鏟,不倫不類。 王人美笑彎了腰。 我心中亂糟糟,哭笑不得。這個王仁美,好像神經出了一點問題。 母親大喊:快把她弄到屋裡來啊! 我連諷帶刺地說:夫人,請入洞房吧! 王仁美說:屋子裡憋悶,外邊涼快。 孩子們拍手跺腳:嗷!嗷!嗷! 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門口,往胡同裡一撒。孩子們一窩蜂撲出去,在泥水中爭搶。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裡拖。 房門太矮,碰了她的額頭,咕咚一聲響,她大喊:哎呦,俺的娘來,碰破俺的頭了! 嬸子大娘們笑得前仰後合。 屋子很小,進來這麽多人,簡直連腚都調不開。她們三個脫下雨衣,水淋淋的,無處懸挂,隻好挂在門框上。 地面本來就潮濕,每個人的腳上都帶進來泥巴,水,攪拌調和,一塌糊塗。房子小,炕長不足兩米,炕頭上摞著王仁美娘家送來的四條新被子,兩條新褥子,兩條毛毯,兩個枕頭,幾乎頂著紙天棚。 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個親娘,這哪裡是炕,分明是個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搗著地面說:就是火鏊子,你也給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個腚燙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陣大笑,低聲對我說:小跑,妳娘還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燙熟了,怎麽生世界冠軍呢? 我幾乎要氣暈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發作,伸手試試炕席,確實燙。 因爲家裡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嬸子大娘都要來吃飯,所以堂屋裡那兩個鍋竈一直在燒火,蒸饅頭炒菜煮面條,把炕席都快烤糊了。 我從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條被子,折疊成方形,摁在牆角,說:夫人,請上去坐! 王仁美嗤嗤地笑,說:小跑,你真逗,一口一個夫人叫著,你還是按咱這地方的習慣,叫我媳婦,或是像從前一樣,叫我仁美。 我無話可說,娶回來這樣一個癡巴老婆我還能說什麽? 她根本聽不出來,我叫她夫人,是在諷刺她,是在發泄我對她的不滿。 好吧,媳婦,仁美,請上炕。我在她那兩個堂妹的幫助下,脫下她的鞋子,剝下那兩隻濕漉漉的尼龍襪子,把她掀到炕上去。 她一上炕就站起來,腦袋頂著紙天棚。在如此狹窄低矮的地方,她顯得更高了,那兩條鶴腿,幾乎沒有腿肚子。她的腳也不小,幾乎與我的腳媲美。她就這麽赤著兩隻腳,在那不足兩平方米的小炕上轉圈。 本來伴娘也應該陪新娘坐床,但一個王仁美就滿了炕,她那兩個堂妹隻好一個站在牆角,一個坐在炕沿上。 好像爲了顯示個頭似的,她踮起腳尖,讓頭頂頂著紙天棚。這似乎是個好玩的遊戲,她踮著腳在炕上轉圈,跳躍,腦袋頂得紙天棚「嘭嘭」響。 母親手扶著門框,探頭進來,說:媳婦,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裡睡覺呢? 她嘻嘻壹笑,說: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時,姑姑過來吃飯。一進大門就喊:姑奶奶駕到!怎麽連個迎接的都沒有? 我們慌忙跑出來迎接。 母親說:下這麽大的雨,還以爲你不來了呢。 她擎著壹把油紙傘,挽著褲腿子,赤著腳,鞋子在胳肢窩裡夾著。 別說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來啊!姑姑說,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結婚,我能不來嗎? 我說,姑姑,我算什麽英雄?我是火頭軍,做飯的,連個敵人的影子都沒見著呢。 火頭軍也很重要,人是鐵,飯是鋼,當兵的喫不飽飯,怎能沖鋒陷陣呢?姑姑說,快弄點飯我喫,喫了飯我還要趕回去,河裡漲水了,待會淹沒了橋,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裡歇兩天,母親說,好久沒聽你啦呱了,今晚上聽你好好啦啦。 姑姑說,那可不行,明天縣政協開會呢。 跑兒,妳知道嗎?母親說,你姑姑升官了,政協裡當上常委啦。 這算什麽官?姑姑說,臭杞擺碟——湊樣數呢。 姑姑進了西屋,衆親屬一片忙亂。坐在炕上的,弓著腰往炕下擠,想給姑姑讓位。 姑姑說:都坐在原地兒別動,我喫口飯就走。 母親吩咐我姐姐趕快給姑姑端飯。 姑姑掀起鍋蓋,抓出一個饽饽。饽饽燙手,顛來倒去,嘴裡發出「咝咝」的聲音。將饽饽掰開,夾上幾筷子粉蒸肉,捏合後,咬了一大口,嗚嗚嚕嚕地說,就這樣,別端碟子端碗的了,這樣喫才香,我自打幹上了這一行就沒正兒八經地坐著喫過幾頓飯。 一邊喫著,一邊說,讓我看看你們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熱,坐在窗臺上,借著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書,一邊看一邊笑。 姑姑來了!我說。 王仁美一個蹦兒就跳到了炕下,抓著姑姑一隻手,說: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來了。 找我啥事?姑姑問。 王仁美壓低了嗓門,說:聽說您那兒有一種藥,喫了能生雙胞胎? 姑姑臉一拉,道:你聽誰說的? 王膽說的。 純屬造謠!——姑姑被饽饽嗆了,咳著,憋得滿臉通紅。我姐姐遞過半碗水來,姑姑喝了,拍打了幾下胸口,嚴肅地說,別說沒有這種藥,即便有,誰敢拿出來給人喫? 王膽說陳家莊有人喫了您給配的藥,生了龍鳳胎!王仁美說。 姑姑把手中的半個饅頭往我姐姐手裡一塞說:氣死我了!王膽,這個小妖精,我費了天大的勁兒才把她肚裡那個孩子掏出來,她竟喪良心造我的謠言。等我見到她把她那張臭嘴給豁了。 姑姑您仟萬別生氣,我說著,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聲道:閉嘴! 王仁美誇張地大叫:哎呦親娘來,妳把我的腿踢斷了! 我母親生氣地說:斷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說得不對!俺二叔家那條大黃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鐵貓」給夾斷了。 肖上唇退休還鄉後,專幹殘害生靈的勾當。他弄了一枝鳥槍,滿世界打鳥,什麽鳥兒都打,連被村民視爲吉祥鳥兒的喜鵲也不放過。弄了一張眼兒細密的絕戶網,轉著圈兒捕魚,連一寸長的小魚苗兒也不放過。他還弄了一隻「鐵貓」——威力巨大的鐵夾子——埋在樹林子裡,野墳地裡,夾獾,夾黃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誤踩了「鐵貓」被夾斷了腿。 姑姑一聽到肖上唇的名字,臉色就變了,咬著牙根說:這個壞種,早就該天打五雷轟,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裡喫香的喝辣的,身體健壯得像頭公牛,可見連老天爺也懼怕惡棍! 姑姑,王仁美說,天老爺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報! 姑姑樂了,大笑,笑罷,說:侄媳婦,我對妳說實話,剛開始,我侄兒說要娶你,我不同意,但聽說是你主動把肖上唇的兒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說好,這個孩子有骨氣。大學生有什麽了不起?將來咱老萬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學,而且要上名牌大學,北大,清華,劍橋,牛津。不但要讀本科,還要讀碩士,博士!當教授,當科學家。對了,還要當世界冠軍!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該把那種生雙胞胎的藥給我配了,我給咱老萬家多生一個好後代,把肖上唇氣死! 天哪!都說妳少個心眼兒,哪裡少?繞了半天我被你繞到圈裡了!姑姑嚴肅地說,妳們年輕人,要聽黨的話,跟黨走,不要想歪門邪道。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是頭等大事。書記挂帥,全黨動手。典型引路,加強科研。提高技術,措施落實。群衆運動,持之以恒。一對夫妻一個孩,是鐵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動搖。人口不控制,中國就完了。小跑,妳是共産黨員,革命軍人,一定要起模範帶頭作用。 姑姑,妳悄悄把藥給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說。 你這孩子,看來真是缺個心眼兒。姑姑道,我跟你再說一遍,根本就沒有這種藥!即便有,我也不能給你!姑姑是共産黨員,政協常委,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怎麽能帶頭犯法?我告訴你們,姑姑盡管受過一些委屈,但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裡,我就沖向哪裡! 小跑,你媳婦缺心眼,分不清灰熱火熱。你可要認清形勢,不能犯糊塗。現在有人給姑姑起了個外號叫「活閻王」,姑姑感到很榮光!對那些計劃內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爲她接生;對那些超計劃懷孕的——姑姑對著虛空猛劈一掌——決不讓一個漏網!
【未完待續】
(轉自莫言小說:《蛙》)
![]()
![]()
![]()
|